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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美人鱼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中考临近,我会坐在河边,像乡村野夫一样钓鱼。据说江太公钓鱼用直钩还不用饵,我跟他也差不多吧:钩是弯的,也没有饵,一根细线系在一根竹竿上,连浮漂也没有。

我根本就不会钓鱼,也不想钓鱼,是奶奶非让我这么干的。这套家伙式儿都是她帮我准备的,旁边还放着一个铁盒,外面写着“中国名茶”,里面装的是几条蚯蚓,我没心情去碰它们一根毫毛。我耐着性子举着竹竿,完全是为了让奶奶少操心。我知道,自从我来到这里,她的心就碎了。

早些天,爸爸把我从省城大老远送到这里,奶奶就像个做地下交易的接头员,一把将我拉进屋,没让爸爸进屋。爸爸早在电话里把我的情况跟奶奶说过几遍了,还是不放心,站在门口,喊:“妈,就交给你了啊!”

奶奶正在帮我取背包,没理爸爸。

爸爸又喊:“妈,我走了啊!有空我会回来的。”这话太假了,他有空也极少回来看奶奶。以前放假,我就会吵着要到奶奶家,可爸妈早就给我把假期培训班报得满满当当的,比上学还忙呢。

奶奶还是没理,放下背包,催我洗脸。然后,她进厨房帮我打水。那里有个窗,对着外面,正好可以看到爸爸。她冲着窗口愣了一会儿,一侧头,见我隔着门望着她,就连忙端着水出来了。

我知道她在愣什么,那个大老远赶来连门都没让进转身离去的是她唯一的儿子呀,应该是世界上她最爱的人。

奶奶拧了一把毛巾,过来帮我擦脸。我直戳戳地站着,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只好仰着脖子,伸长胳膊,小心翼翼地擦。那样子就像一位清洁工在给城市雕像保洁。

我以为她会像妈妈那样问东问西(妈妈只要一见我脸是木的,就非要问出个根由。真要命,因为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会突然不高兴),可她什么也没问。我的到来似乎对她没什么影响,用她的话说,只不过是多了一双筷子。

奶奶这态度我特满意,我真怕她整天拉着我的手非要拉个什么家长里短的。

奶奶住的这个地方,叫毛芦镇。只有一条小街,弯弯的,都是山石铺垫着。那些石头也不知被人踩了多少年,都油光发亮,很有点古调。可惜两边的房屋没有特色,都是新修的,有平房,也有两三层的小楼。奶奶住的平房,是爸爸前些年出钱盖的,不算阔绰,但奶奶一个人住也挺好了。

小镇背靠着一座延绵的山,山不算高,远看绿绿的,都是马尾松,但不知为什么,叫白头山。

小镇的前面是一条河,叫乌龙河。至于它的来历,我也一无所知。

这里对我来说,其实是完全陌生的。从小到大,爸妈极少带我到这里来,偶尔来一次,也只是在奶奶家吃完饭就离开,哪儿也不让去。我总觉得爸爸是有意躲着小镇上的人,不仅他躲,也不让我跟镇上的人接触。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有一次春节,我们回来看奶奶。吃过饭,我偷偷溜出去,正好碰到一伙人在放鞭炮,年纪都跟我差不多大。一个男孩见我站在一边观望,就招了招手,让我过去,还递给我一个花炮。我说我怕,他就教我先把花炮放在地上,点燃就跑。我试了一次,成功了,高兴得直蹦弹。

可就在这时,奶奶追出来了,一把拉着我就往回走,还用另一只手驱赶着,说:“你们到一边玩去,远点儿!”

我本来想生奶奶的气,一进屋,见爸爸一脸焦急,就知道幕后老大是他了。

爸爸是从小镇考大学出去的,他的为人,我一眼能望到底:厚道,温和,甚至可以说是个慢性子。按理他应该跟镇上的人相处不错呀,但种种迹象表明,他倒是像跟全镇的人结了什么深仇似的。

不说这些了,无中生有,也就是我瞎猜吧。

奶奶年近七十,身体应该还行吧。反正她从来没有给省城的爸爸打过电话,说这痛那痒的。她在河边有一块菜园,没事就到那里去倒腾。用她的话说,一天不去个一回两趟的,心里就空落落的。

我的到来丝毫没改变她的习惯,除了管好我三顿饭,她几乎就在菜园里泡着。我独自在屋里也闷不住,就散步来到河边。

河边长满了芦苇,绿油油的。到了秋天,这里应该是一片白色的芦苇花吧。我突然明白了,这个小镇为什么会叫毛芦镇。

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一棵柳树一下就吸引了我。柳树就贴着河边,枝条很长,倒垂下来,有的已经插进了河水里。树下很阴凉,我走过去,靠着树坐下,一瞬间,好像回到了省城——那里的长江边上,也有一棵这样的柳树。

靠着柳树,我好像找到了知音,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泪水就慢慢顺着脸颊滑落。其实我脑袋是空白的,我害怕想起任何事情,我只向上天祈祷,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我长时间逗留在柳树下,让奶奶揪心了。她的菜园就在不远处,在整理菜园的时候,她只要一抬头,一眼就能望到我。有几次,她放下手里的活儿,专门跑到树下来看我。她一定担心我会一头扎到河里去。我告诉她,我没事,只是想坐一会儿。

奶奶很少说话,她总是用行动表达自己。改天,她就帮我做了一整套钓鱼的工具,连蚯蚓都挖了几条装好了。她的意思我明白:钓鱼能让我神情专注,或者说能分散我的注意力,总之,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吧。

我当然想尽量配合奶奶,控制好自己。爸爸决定把我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我不是来给奶奶找麻烦的,我要跟她好好地住在一起,从小到大,我都盼望着,以为一生都无法实现呢。

现在,我已经和奶奶住在一起了,当然要合她的心意。我让自己靠着柳树打盹,决不去想任何事情。真的,我能坐在河边,一觉接着一觉地睡。有一阵子我甚至以为,睡觉对我来说,是最安全的了。

可我这次又错了,因为命中注定,无论是睡觉还是醒着,我都在危险之中。

那次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突然感觉手里的竹竿沉了一下。我猛地睁开眼睛,望着水面——难道有鱼上钩?

就在这时,竿头被一股更大的引力牵动向下,已经触到了水面,搅动一阵水花。我来不及多想,就把竿子往上提,感觉好沉,猛地一使劲,哗啦啦一阵响,一道白光闪过,没看清是什么,竿头就甩到了岸上。

我连忙回过头来看,天啦!我的身后躺着的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我,一头长发湿淋淋的,下身没有腿脚,而是鱼尾。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美人鱼吗?

我既惊又怕,侧身就逃,脚却被绊了一下,整个人横着摔倒在地。我的膝盖疼得要命,我几乎爬不起来了。

“疼,救我呀!”

我以为是自己幻听,侧过头,正好能看到美人鱼的脸,顿时傻眼了。那不是我的饭桶吗?她正躺在地上,满脸痛苦,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扑到她身上,抱住她的头,心疼地问:“你怎么变成这种样子了?”

“我,我……”她咧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所措,急得眼泪直落,不停地哭喊:“怎么了?饭桶,你这是怎么了?”

……

突然,有人在后面拉我。我回头一看,是奶奶。我像看到了救星,放下饭桶,一把扯住奶奶,说:“奶奶,救救她,快,快!”我指着饭桶。

奶奶看了看,一脸的木然,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家吧!”说着,就要拉我走。

我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奶奶的腿,哭喊着:“别走呀,救她,快救她呀!”

奶奶蹲下身,用她粗糙的手帮我抹了抹泪,然后,把我抱进怀里,让我尽情地哭了一场。 I59g1L52932ccoBFAOff8VuzbI19PvwW6vmVjp6GtEP+1J+HqoIPFPWoynLYQd0o



二、窗前的影子

晚上,奶奶在我床边坐了很久。我知道她很为我担心,因为我的幻想症又发作了,省城里所有的医生都拿我没办法,她能怎么办?

她坐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甚至连呼吸都听不到,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突然,她问我:“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毛芦镇吗?”

我已经平静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没心情考虑她的问话,因为我刚才一直在想那条美人鱼。饭桶怎么就变成一条美人鱼了呢?这既让我安慰又让我心痛。所以,我真正的痛苦不在于幻想的那一刻,而是在幻影消失之后,心中无比的失落感。

奶奶见我不作声,就轻笑了一下,说:“你一定会猜,是河边长满了芦苇,对吧?”

我一惊,忍不住侧头望着奶奶。

奶奶轻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传说这里以前住着一个大户人家,姓毛,毛家小姐长得非常好看,十里八乡的都来提亲,门槛都踏破了。可是,毛家小姐一个也不答应,她呀,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那人是个外乡来的小伙子,名叫乌龙,走到这里就不肯离开了,每天帮毛家上山打柴。谁都看得出来,他看上了毛家小姐。毛家是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光蛋的,所以,他们俩只能偷偷地来往,并约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一起白头到老。后来,父亲要把小姐强行嫁给一个有钱人家,小姐死活不肯。父亲很坚决,说明天必须出嫁,除非门口生出一条河,挡住出嫁的去路。小姐找到乌龙,哭了一夜。第二天,小姐被人抬上花轿,正准备出发,就听门前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原来,竟然凭空生出了一条河,挡住了去路。小姐知道乌龙变成了河,非常伤心,一头就扎进了河里。眨眼间,河边长满了芦苇。每年到了秋天呀,芦苇都是白花花的一片,这就是他们的白头到老。老天被他们感动了,在河旁生了一座山,就像给他们立了一块碑。山叫白头山。你有空仔细看看,后面这座山呀,就是两个人靠在一起,远看,绿绿的,可是,在山顶有一大块石头地,不长树也不长草,就像白头呀!唉——”

奶奶叹了口气,不知是伤感,还是讲累了。

我倒有了兴趣,说:“真的吗?明天你带我去山顶看看吧!”

“不行不行!”奶奶一下站了起来,好像被吓坏了,瞬间又缓和下来,“你呀,身体弱,爬山不适合。早点睡吧,早点睡。”她转身出去了,显然是有意躲开我,怕我纠缠她。

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的举动,也没多想。因为我的思绪还是在饭桶身上。

饭桶既不笨也不丑,我给她起这个外号,仅仅是因为她的真名叫安芷青。这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我如果只叫她“小范”或者“老范”什么的,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干脆来个狠一点的,范就是饭嘛,饭桶多好!

她举双手赞同,并猛夸我有创意,想象力够偏门儿。受我的启发,她很快就在我的名字上找到了灵感——苏琦瑄,琦和瑄都是美玉的意思,两块美玉堆在一起,珠光宝气。

她一步步地推进,我就眼睁睁地望着她,已经预感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最后很有意味地笑了一下,说:“就取‘宝气’两字,够文雅吧?”

宝气,谁不知道是蠢呀?可是,她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敢不收吗?我咬着牙,挤出一脸的惊喜,鼓掌叫好。

说句良心话,我一点儿也不蠢。我考上的这所初中是实验中学,确切一点说,是省城里最好的初中之一,我的成绩在理科实验班也算拔尖的。刚入学的时候,我们是按入学考试成绩排座位,饭桶和我坐在了一起,我就知道这个家伙像我一样——不简单。

按说,我们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还是滋生了黄豆芽般的忌妒。她是个美人,每一个部位都长得让我看着顺眼,完全符合我的审美: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她那五官摆在一起怎么就那么精致呢?更要命的是她的下巴靠右侧有一颗美人痣,对她的脸盘简直就是画龙点睛。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她,反正我是服了她。

最初,我们都有一点矜持,不轻易搭理对方,甚至是斜着眼睛瞧对方。尖子生大概都有这种毛病,我们整个班都处在一种隐隐的僵持之中,暗暗地较劲。想想挺可笑的。

记得有一次放学了,我出校门没走多远,突然看到她从文具店钻出来。正常镜头应该是打个招呼吧。再正常一点,就是说两句话,肩并肩,一起往前走。可我当时就像遇到了天敌,连忙蹲下来假装系鞋带——不好意思,我那双鞋是没有带的。

一蹲下来,我还真发现鞋面上有一团墨迹。这可真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心安理得地掏出一张纸巾,很郑重地擦。当然,最终没有完全擦掉墨迹,但我的目的达到了,她消失了。

没想到她一眼就把我看穿了,时过境迁,她竟常用这事取笑我,说我是个尽职尽责的擦鞋匠。还好,我一直没告诉她,我是准备系没带的鞋,否则,真是得戴着面具出门了。

这也不能怪我,那时,我们都互不理睬,较着劲,要我主动去跟一个“陌生人”搭话,岂不掉价!

我的名言是,坚持就是胜利。这句话在我跟饭桶之间果然应验,最后是她先搭理我了。

应该是开学一个月之后,天还很热,上体育课,老师让我们围着操场跑,没完没了,不撂倒几个绝不罢休。第一个倒下的就是我。可能是我身体偏丰满,肉总是像雨后春笋一样疯长,用我妈的话是“喝凉水也长肉”。我整天像防贼似的防着身上的肉,总不能连凉水也不喝吧?可能还有个原因,我平时又没有运动的习惯,回家爬个五楼,就像登泰山绝顶似的,大呼累死了。总之,我是经不起体育老师这种强盗训练的,突然之间就感到头晕胸闷,喘不过气来,两腿一软,就坐到跑道上了。

好几名女生尖叫起来,那架势就像我突然中弹倒地死了。她们站在我旁边围观。我知道她们其实是想借我偷个懒。

老师跑过来,看了我一眼,问:“怎么样?”

这真是世界上最没水平的提问。我都这样了,他还问我怎么样。我能怎么样?只有不理他,低下头。

这时,饭桶朝我跑过来,当然,那时我还没给她取这个外号,看到她的时候,我想到了“同桌的你”,心里还是滋生出一片温情。她本来也累得半死,气都喘不匀,不过,那一瞬间,她冲上来的样子非常坚决,并尽量稳住自己,然后扶起我,向教室走去。

我的腿确实软得撑不住身体了,整个身子都斜靠着她。她是典型的苗条淑女,被我压得一步三晃。那情景大概相当于一只勤劳的蚂蚁搬着一条毛毛虫回家吧。

好歹是晃进了教室,我的屁股一沾板凳,我的娘呀,简直就是人间天堂。真的,那种舒坦谁用什么我都不换。我独自享受了片刻,头脑才慢慢清醒。我以为她会去接着跑步,谁知她竟稳稳地坐在我边上。哦,原来她也是想偷懒,才扶我进来的。我这种想法虽然有点无耻,但也许就是事实,因此减弱了对她的感激。

尽管如此,谢谢还是要说的,我嘟囔了一句,大致相当于火星语。我以为她懂的,不过,她并不太接纳,只是可有可无地笑了一下。事实证明,她没懂我。我的意思是完事了,她可以离开了。这么大一个教室,就两人坐在里面,鼻子对眼睛的,还没什么话可说,多别扭呀!

智商不低的她,怎么突然变成一个麻瓜了呢?为了明确我的意思,我又故意朝窗外看了一眼。她丝毫无意离开,我正疑惑,她突然开口了:“你老家是毛芦镇的吧?”

她完全无厘头的问话,惊得我差点想到操场上跑步。有这么套近乎的吗?动不动就拿老家说事,我那叫什么老家呀?我的印象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不过,我也没办法否认,只能张大嘴巴望着她。

她笑了一下,说:“我昨天在老师办公室看到一份名单,才知道的。”

她这是解释,而且已经说到这种份儿上了,我不得不回应一下:“就算是吧。”

她笑得更舒展了,脸上还泛起一层红:“太好了,能说说,那里是什么样子吗?”那种激动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我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从小到大,我才回过几次老家?每次都是直来直去,根本没有什么了解,我能说什么呢?

她脸上的笑一下就僵住了,她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当初,我还为此暗自得意——你扶我进教室,就是想打探我的家底呀?休想!

可如今,我一想到她那失望的神情,心就一阵阵抽搐,疼痛难忍。泪水再一次涌出来。

我不想再纠缠她那令人伤感的表情,猛地翻个身,好像她就站在我面前,我要甩掉她。我的脸对着窗口,外面是淡淡的月光,很柔。可是,我突然看到窗前有个影子,千真万确,被月光一照,格外清晰。我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不过,我很快就改变了想法:也许是饭桶呢!

我轻手轻脚地下床,慢慢向窗口靠近,心里念着:是你,一定是你!

就在我准备伸手开窗的时候,影子突然一晃,消失了。我连忙拉开窗,向外张望,什么也没有。 I59g1L52932ccoBFAOff8VuzbI19PvwW6vmVjp6GtEP+1J+HqoIPFPWoynLYQd0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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