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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靠在我的肩头 |
夜晚的小镇让我感觉更加神秘,好像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了密码,这些密码串联起来,就是一个不可告人的故事。
不知是天越来越热,还是我的心思越来越重,直到半夜,我也无法入睡。眼睁睁望着窗外的月光,希望窗口能有一些动静,可始终静得能听到远处河水的响声。那是很静的时候才能听到的声音,我不禁想到那句“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也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又一次想到爷爷的死,竟然也是随河水漂走的。不过,我看到他在河面上漂呀漂的,突然就变成了饭桶。饭桶是最爱长江的,所以,她必将归于长江。
第一次和她到长江边,是在那次课外培训结束之后,她拉我到江边走走。我没有理由拒绝,因为我也正想在外面多放放风,免得回家听妈妈的紧箍咒。那时,时间还早,天气也好,长江就在不远处,我们翻过江堤一直走到长江边。
我上一次来江边,还是小学时代。自从上了初中,整个人就忙成了一个陀螺,不用扬鞭自奋蹄,像装了永动电池,手忙脚乱地自转着。唉,江边景色还是那么宜人,小树林吐出凉爽的微风,绿草地吸着阳光的亮色,放风筝的人还是那么多,爸爸妈妈带着半大的孩子,躺在树荫下……好像永远都是这种样子,只是,我已经长大。
饭桶嫌人太吵,就拉着我的手沿着江边往前走,总有一处是安静的。我们最后找到的是一棵柳树,紧挨着江水,背后乱土成堆,无人迹,正好。
她一下就高兴了,说:“快,这就是我们的专座,我常常在这里望江。今天可有个伴了。”
我跟着来到树下,果然看到一处被坐平的位置。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开,正好够我们俩坐。看来,她早有准备。
我以为她会不停地说她以前是怎么在这里望江的,可等我们并肩坐下,她却一声不吭,只顾望江。江面上已经没有客轮了,偶尔过去的都是货轮,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受不了沉默,就先问:“你没事跑这里来干什么呀?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她没回答。
我想了想,故意撩她,说:“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和隔壁班上的那个小白马一起来的吧?这还差不多,浪漫才有风景嘛!”
她竟然还不作声。
我有点火了,一转头刚要发作,却看见她已经是满脸泪水了。我心头的火瞬间熄灭,伸手摇了摇她的肩膀,问:“这算怎么回事?我可没欺负你呀!”
她更来劲了,哭得抽动起来。没头没脑的,我只好等着,就不信她今天叫我到江边,就是为了哭一场给我看。
我盯着江面上的一艘货轮,等它从我的正前方顺流而下,到了右前方很斜的地方,哭声就渐渐熄灭了。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信赖的人是谁吗?”她控制住了哭声,望着江面,开口就考我。
我轻笑了一下,说:“肯定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她侧过脸来,很认真地盯着我,“就是你,真的。”
我愣了一下,马上就故作轻松地摆摆手,说:“这话千万别让你爸妈听见,他们会伤心透顶的。”我还做了个怪相,想活跃一下气氛。
她没有笑,叹了口气,说:“唉,别提了,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总是吵架,好像一天不吵,日子就过不下去。我在家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更别提信赖了。”
我睁大眼睛望着她,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家里的情况,真没想到会这样糟糕。那一刻,我的心底涌起过一股真真实实的感情,应该不是同情,而是两颗心靠得很近。可我似乎天生就不习惯靠近的感觉,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人在生活,爸爸和妈妈,不管给予我多少,都和我隔着一道栅栏,其他的人就和我更远了。我从小就幻想着,如果我有一个妹妹,一定会非常非常疼爱她。可惜从来就没有,我慢慢死心了。
但我知道幻想中的妹妹并没有死去,谁也别想占据她的位置。所以,我尽管很喜欢饭桶,但并不能真心对她好。我得对得起我心中的妹妹。听起来很古怪吧?没办法,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正常的古怪人。
后来,我没有一句安慰饭桶的话,而是硬心肠地说:“他们吵他们的,你躲远一点就是了。没有人非拉着你当听众吧?”
她侧头望着我,连连点头,好像我给她出了一个世界上最绝妙的主意。为了表示对我的认同,她还追加了一句:“是啊,所以我就来上数学培训班了。”
我傻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指着她的脑门儿,说:“哦,难怪你一上课就睡着了呢,原来是到这里来逃难呀!”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望着江面,轻声说:“我能在你的肩头靠一下吗?”
我其实听清了,但一时语塞,就假装看江面,不回答。确切地说,那一刻,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我一闪念想到了,她有同性恋倾向。隔壁班上追她的小白马其实是很吸引人的,可她一点也不动心,还让我去帮她处理一瓶饮料。我就像英雄救美,可是,这味好像越来越不对了。从一开始她主动接近我,依赖我,找种种借口和我更多时间在一起……天啊,如果说以前我是凭直觉排斥她,那么,现在,我应该是很理性地提防她了。
不作声,就是默许。她的头轻轻靠到我的肩头。我本想闪开,可能是本能地好奇,想知道她会进一步做什么,我竟然没动。
事实上,她没有进一步,就是那样靠在我的肩头。我们都不说话,我也敢肯定,我们俩的想法绝对不同。那种古怪的感受真是让我终生难忘。当时,我给自己找到一个台阶——不论任何前提,我能做她的依靠,都是值得骄傲的嘛!
我就这样把那一刻搪塞过去了。可是,事到如今,我只要一看到柳树,就会想到那一幕。我多么希望她能一直靠在我的肩头,静静地,一言不发。
我相信从那天以后,她一定以为我们已经亲密到没有缝隙了,而每次星期天上完数学培训班,我们已经习惯一起到江边坐坐,就在那棵柳树下。潜意识里,我们已经把那里划为了自己的领地。
有一次,我们说笑着快到柳树下时,远远就看到一只野猫蹲在那里。这本来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江边除了游人,也不缺少无主人的狗和猫。但我们竟不约而同地捡起石头,狠狠地向野猫发起攻击。
野猫一脸的无辜,落荒而逃。我们大笑,竟然又不约而同地伸出一只手,对击掌心。那样子就像我们并肩战斗,赶走了我们共同的敌人。
可事实上,我并没有对她真的多好半分。每天放学,我看得出她非常想陪我慢慢走到车站,哪怕什么也不聊,她也会觉得很放松吧。可我偏不让她得逞,不是匆匆赶路,就是把她挡在半道,让她回去,我自己走就行。理由当然充分:作业堆积如山,谁还有心思散步呀?
望着她失望而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我心底涌起的不是同情,而是莫名的快感。我很吃惊——自己是不是个虐待狂?
我无数次追问过自己、责怪过自己,可是,始终无法改变。
我是说,其实我也后悔过,我曾无数次下决心要对她好。可是,我无法驾驭自己心里那些冲击波似的怪念头,我好像是中了魔咒,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她,而且不露声色,或者说用我的大大咧咧掩盖了可耻的心机。
如果不是她突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都不知道这种情形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真的是一个比蛇蝎更毒的魔鬼呀!
而现在,我躺在这寂静的小镇的深夜里,用最真诚的忏悔之心喊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泪水再一次奔涌而出。但我知道,再多的泪水也洗不清我心底的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