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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爷漂走了 |
吃完晚饭,奶奶在厨房洗碗。我想起林小溪说过,这个镇上不只我爸爸一个人在省城,就来到厨房门口,望着奶奶。
奶奶一边冲洗着碗,一边抬头望着我,一脸的奇怪:“厨房热,看电视去。”
“奶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呀?”我没出去,还向里挪了一步,噘着嘴,“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实情哦。”
奶奶冲完最后一个碗,关上水龙头,将一摞碗放进柜子,甩了一下手,皱着眉头问:“我就差把心掏给你了,能有什么瞒着你呀?!”
“这个镇上,除了我爸,还有谁在省城呀?”
奶奶正在关柜子,夹了手,突然抽回来。我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看,可她满手的粗纹,根本看不出哪是新伤,哪是旧痕。我只有吹口气,说:“不要紧吧?”
奶奶抽回手,笑了一下,说:“我这双手,刀子都不怕,这能要什么紧?”说着,就拿起一块抹布抹灶台。
我紧追不放,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奶奶一手麻利地挪动着瓶瓶罐罐,一手抹着灶台,说:“这小溪子的话,你少听,满嘴没一句真话,唉,没娘的孩子,以后会怎么样哦!”
“不是她说的,是镇上人都这么说呀!”我不服气,梗着脖子盯着奶奶。
奶奶突然停住了手,但没有看我,顿了一下,说:“镇上人?他们说什么,你就更不要听了。都是些奇谈怪论,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可是……”
“你到这里来,是静养的,把耳朵关起来,会恢复得快些。”奶奶打断我的话,态度生硬。
我很少见她这样对我,心里委屈,眼泪都快出来了,问:“你也认为我是个病人,对吧?”
奶奶的眼神马上柔和下来,她想伸手摸我,看了看抹布,又收住了。她说:“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孙女,别人说你什么,我都不听。你也应该像我一样啊!”
我知道从奶奶嘴里问不出什么,就转身出来,到客厅里抓起电话。我要直接问爸爸,他肯定知道那个人是谁。
爸爸还以为我想他了,哈哈笑着说:“我跟你妈都想你呢,正准备给你打电话,真巧,你的电话就来了。”
“我没想你们。”这话可能有点伤人,但我就想这么说,“我只想知道,毛芦镇还有一个人也在省城,是谁?”
电话哑巴了,好半天,爸爸才说:“你,在说什么呀?”
“我在说,还有一个人也像你一样,考上了大学,进了省城。难道你们从来没有联系过吗?”
“我,这个,是谁告诉你的?”爸爸有点抵不住了。
我正等着听到实话,奶奶突然出现在面前,冲电话喊:“没谁告诉她,都是别人乱说。”
奶奶竟伸手按断了电话。
我简直不敢相信奶奶会这样粗暴,握着话筒的手抖动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一个你最信赖的人,一个你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做了背叛你的事,你会怎么想?当时我就是这种感受,脑袋里一片空白。
奶奶没有来劝说我,过去关掉电视,说:“天还早,我们出去走走,透透气。”说着,她就先出门了。
奶奶还从来没有主动邀请我散步,尽管我现在对她有一千个不满意,也不想放过这种机会。但我不能表现得太顺从,就站在原地没动,等她出门走出一段,才慢慢跟出来。
她正在不远处等我,那里有一棵树,被夕阳镀了一层金。奶奶的身子一半是黄一半是灰,很像来自童话世界。我怔了一下,就靠拢过去。
奶奶拉着我的手,没有向街上走,而是走向河边。
抬眼一望,山脉、河流、田野、小屋……都在夕阳里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天啊,我好像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这里是如此美好。我甚至能想象,我和奶奶一定也是这风景中最亮的角色。
郁闷就在一瞬间化开了,我真的不怪奶奶,她一定是爱我的,只是爱的方式不同罢了。我决定不再去纠缠她,我也有我解决问题的方式。
我们沿着小路,一前一后,来到河边。奶奶停在柳树下,就是我钓鱼的那棵。我突然有点紧张,不知她想说什么。所谓触景生情,难道她又要提起我在这棵柳树下幻想症发作的情形吗?
“这棵树,你应该很熟悉了。”果然不出所料,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浑身不自在,挤出一些难看的笑,捡起一颗石子,狠狠地向河里扔去。
奶奶好像沉浸在一种情绪当中,并没有注意我的反应。她伸手拉了我一下,说:“来,就在这里歇一会儿吧!”说着,她先坐下了。
我也只好挨着她坐下。其实是很惬意的情景,如果没有我犯病的阴影。奶奶望着河面,不说话。我也呆望着,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饭桶的倒影。我暗吃一惊,连忙坐直身子,免得走神。
奶奶侧脸望了我一眼,我怕她担心,就解释说:“有点硌屁股,这地不比凳子,呵呵!”
谁知奶奶并不是在看我,她指了指远处,说:“你看,那块菜地。”
我扭头望去,就是她天天趴在里面捣弄的菜园,没什么特别的。我不解地回头望着奶奶。
奶奶笑了一下,说:“从那里看这棵树,可清楚了。”
“哦。”我还是没觉得有什么好谈的,无非就是我刚来的时候,她让我在这里钓鱼,然后,她可以在菜园里监视我嘛。
奶奶抓着我的一只手,摸了一下,说:“我呀,是个好静的人,好想一辈子就在那个菜园子里,心甘情愿。可是,我偏偏遇上了一个好动的人,就出问题了……”
“你是说我吗?”我有了兴趣,因为我喜欢听她谈对我的看法,这是极难得的。
奶奶摇了摇头,说:“是你爷爷……”
我更有兴趣了。因为我从来没见过爷爷,只听爸爸说他刚上初中,爷爷就去世了。我再追问,爸爸就什么也不说了。爸爸对老家的一切都不说,包得严严实实的,现在,终于可以从奶奶这里解解渴了。我有些迫不及待,摇着奶奶的手,说:“啊,太好了,你就给我讲讲,我爷爷是什么样的。”
奶奶笑着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别急,然后,望着河面,说:“以前,你爷爷就成天在这棵树下钓鱼……”
“啊,你不是说他好动吗?钓鱼可是要耐心的。”我忍不住抢话。
“他就是静不下来,是我逼着他坐到这里来的。依他的意思,在家一天都待不住,就想往外跑。他说呀,人这一辈子就是要见世面,要不,就是白活。我就跟他吵,我说世界再大,我们就这一个家,一个儿子,他要走了,我们的世界就完了。他最后是因为没吵过我,就留了下来。唉——”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
我倒好奇了,问:“爷爷当时要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当然是省城了。那时,去省城就跟到天边一样难,不比现在,路好走,车又多。”
“啊,就这么点理想也没能实现,可怜的爷爷!”我做了个怪相。
奶奶笑着摇了摇头,说:“是啊,我真不该那样拦着他。我能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啊。我知道他没有真心钓过一天鱼,成天抱着鱼竿望着河面发呆。他的心早就飞了。”
“你是怎么知道他不用心钓鱼的呢?钓鱼和发呆有很大区别吗?”
“我能不了解他吗?”奶奶叹了口气,把手从我这里抽开,指着河面,“他呀,用的鱼竿跟你那个是一样的,从来就没钓到过一条鱼。当然,我也没指望他能钓到什么鱼,只希望他每天就在我的视线里。可是,没想到,他还是走了……”
“爷爷,他后来跑到省城去了?”我看奶奶有点难过,就故意笑着说,“好事嘛,有志气!”
奶奶摇了摇头,说:“不,他顺着河水漂走了。”
我吃了一惊,爷爷是淹死的,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一瞬间,我又想到了饭桶,心头一阵抽搐,眼前发晕。因为我知道,这条河与省城的长江是相通的,准确地说,这里是下游的一个分支。怎么会是这样?
奶奶见我脸色不好,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问:“不舒服?”
“晕。”我使劲眨了两下眼睛,让自己回过神来,“也许是望着河面太久了吧!”
奶奶二话不说,起身往回走。我连忙跟上,故意跳了两下,表明自己好多了。
我们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我爸为什么总是瞒着我,连我爷爷的事也不肯说?”
“可能是怕说到伤心事吧!”奶奶这个答案简直就是在糊弄弱智。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伤心呀?”我甩手扔出一截树枝,表示不满,“我妈都是哭着喊着要我听她讲她小时候的事,我爸倒好,我一问他从前的事,他就是三部曲,沉默、发火、出手。为这事,我还没少挨他的巴掌呢!真是邪门了,我简直怀疑他有非常不光彩的过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奶奶突然停住,吃惊地望着我,好半天才说:“可不能这样说你爸,他从小到大都是好样的。只怪这个小镇风水不好,总是出事,谁沾上谁倒霉。是我让你爸不要提这里的事,他考上大学的那天,我就让他发誓,对任何人也不要提这里的事。要知道,从这里走出去不容易,我可不想让他沾上这里的晦气。”
奶奶尽管说得头头是道,我还是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惊恐一丝哀求。我怕自己再追问下去会让她崩溃,就摆了摆手,假装不在意,说:“算了算了,他那些破事我也不稀罕知道。”
奶奶苦笑了一下,继续向前。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了,天陡然暗了许多,奶奶的身影呈现出黑白电影的效果,就像走进一段陈年往事。突然之间,我有新的发现,她的背好像驼了许多,走路时身子也是前倾的,像是急于逃避,又像是急于前往。总之,在奶奶的身影走向小镇的时候,我觉得小镇变得更加神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