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抓石子

我这人有一种特异功能，无论受到多么突然的惊吓，都不会叫出声来。所以，我听到响声，虽然吓得半死，但一声没吭，默默地趴在地上发了半天抖，也没见有什么人冲出来。

我慢慢找回神，控制住自己的手脚，勉强可以爬起来。我本想往外逃，可是，强烈的好奇心揪住了我。一股犟劲涌上脑门儿，我大脑供氧过剩，浑身开始发飙，猛一转身，哐地推开房门，倒要看个究竟！

房里空着，想象中，我的床上应该趴着一只怪物，但没有。我一眼就看到了窗外站着一个人，虽然只露出半个头，但我还是认出了她。那一瞬间，我恨不得掐死她。竟敢装神弄鬼，吓唬本小姐。

我两步冲到窗口，吓得她退到草丛中去了。我马上意识到不能发飙，因为那样就是露怯了。我连忙挤出笑，说：“你怕什么呀？我是来欢迎你的。你以后想进来，别抠窗户，走厨房那个门。”我向旁边指了指。

她望了一眼，站着没动。

我怕是吓着她了，又笑了一下，让自己变得尽量亲切，说：“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别客气呀！”

“锁住的。”她嘀咕了一句，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我忽然觉得，她这一点和饭桶像极了，胆怯、犹豫。我心头一疼，浑身僵硬，就愣在那里。她望着我。

我醒过神来，连忙招了招手，说：“那就走大门呀！绕过来。”

我转身过去开了大门，半天不见她的人影。我探头出去，看见她也正在墙角探头。我就冲她招手，她不动，我使劲招，她才贴着墙壁慢慢挪过来。

等她进了屋，我没好气地问：“怕我吃了你呀？”

她摇摇头，担心地向外面望了一眼，才说：“我是，是，怕被人看见。”

“你又不是来偷东西，为什么怕被别人看见？”说到偷东西，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的小手，又瘦又脏。

她像真的偷了东西，慌忙把手缩到背后，怯怯地说：“镇上人都说，你是神秘人物，得了一种可怕的怪病，才到这里来的……”

我气得一跺脚，真想抓出那些传话的家伙，痛扁一顿。

我的动静太大，吓得她一退，坐到了躺椅上，身子后仰，躺在上面。那样子真滑稽，我忍不住捂住嘴偷笑。她自己也乐了。

她想爬起来，扭动着身子。我一把按住她，说：“别动，告诉我，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还说，你爸忘本，考上大学，进了省城，就不搭理大家了。他们说，这个镇上考上大学、进了省城的人，又不只你爸一个，牛什么呀……”

我明白了，这叫羡慕忌妒恨，是人就有这毛病。我不在意，倒是着急追问另一个问题：“还有谁也在省城吗？我怎么从来没听我爸说过呀？”

她摇了摇头，一挺身爬起来，站到地上，说：“我不知道，我连你爸都不知道呢！”她的声音很小，好像非常惭愧。

也是，这么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呢？我摸了摸她的肩膀，说：“你叫什么名字，应该知道吧？”

她笑了一下，说：“林小溪。”也许是笑我太低估她了。

“嗯，这名字还真好听。”我接着问，“你为什么不上学呢？”

我估摸着她这种年龄应该是坐在教室才对，莫不是她智力有问题？不像呀！

她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出个道道。

我忽然想起了前面的事，问：“夜晚你也到过我的窗前？”

她看了我一眼，连忙挪开目光，点了点头。

我又问：“下雨的时候，我在白杨树的小路上走，你是不是跟在我身后？”

她的头垂得很低，双手捏着衣角，已经看不出点头没有。

哦，原来都是这个小家伙，我还以为是……我不想为难她，就笑着转开话题：“别人都说我得了怪病，你就不怕我传染给你？”我故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

她躲了一下，红着脸，说：“怕。”

“怕，你还跟着我？”我真有点搞不懂她了——她脑子灌糨糊了吧！

她突然嘴巴一瘪，开始抹眼泪。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太凶了一点，又不知该怎么劝她，想起了她偷苹果的事，就进厨房洗了一个苹果，塞到她手里。她一沾苹果，哭就刹住了，望了我一眼，就大口吃起来，眼泪鼻涕都抹到了果皮上，我不忍观看。

我眼睛一歪，这才看到数学书还在地上。我就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拿进去放下。等我从屋里出来，才眨眼工夫，苹果已经解决了。我吃惊地望着她，问：“要不要再来一个？”

她紧张地摇了摇头，举着果核不知怎么办。我指了指厨房，她就进去扔到了垃圾桶里，转头出来，脸上还是一片花。我又拉着她进厨房，在洗菜的水池边帮她把脸洗净。我出来抽了一张纸巾，准备帮她擦脸，她一把抢过纸巾，自己擦。

我望着自己的空手，笑着说：“别紧张，我没病。要有病，早就传染给你了。”

“你为什么不上学，跑到小镇上来？”她眼睛忽闪着，显然，这是憋了很久的话。

“我，我只是累了。”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告诉她真相，小孩子懂什么呢，“我读了很多年书了，厌烦了，懂吗？”

她竟然点点头，那样子太像饭桶了，总是无条件支持我。不过，我还是皱了皱眉头，说：“你才多大呀，就懂？”

“我也上过学呢，同学们都笑我衣服破，嫌我脏，我就不想去了。”她一脸的神气，显然把上过学当作了值得骄傲的事。

我也支持她一下，竖起大拇指，说：“你真行！你妈妈不管你吗？”

“我妈，不在家。”她的神情一下低落。

我怕又把她惹哭了，连忙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们来看书吧。”

她摇头。

“这么热的天，又不能出门，你想干什么？”

“抓石子。”她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石子。

这游戏我小时候玩过，不用多说，我们就蹲在客厅的地上玩起来。地板是瓷砖，很光滑，正适合抓石子。没想到的是，她那双瘦小手那么灵活，母石子向上一扔，手就像个鸡爪子似的，准确地抓住地上的石子，然后，再稳稳地接住母石子。

玩了一会儿，我们就较上劲了，决定比赛，三盘两胜。比赛之前，她提出如果她赢了，我就得答应她一件事。我想都没想，就说好。

结果，她真的赢了。我就望着她，倒很好奇，她能让我做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能带我到省城去吗？”

“这事太大了，我可做不了。”我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你想到省城干什么？”

“找我妈。”

“你妈在省城具体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

“哦，这就不好办了。”我指了指门外，“那里可不像这小镇，巴掌大个地方，一条街，从头走到尾还不到一杯茶的工夫。要在省城找人，就像大海捞针，你懂吗？”

她望着我，一脸的失望。我也没办法安慰她，只好说接着比赛。这回该我提条件了，我说，如果我赢了，她得答应我一件事。她很爽快地点了头。

这次我赢了。但我看得出来，是她故意让我的。凭我的实力，就是能赢她，也不会轻而易举。她真是个小狡猾，想知道我提什么条件，就抓失误两次，我几乎白得了胜利。

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挤出一副得意样儿，冲她招了招手。等她把耳朵凑过来，我还故作神秘地停顿了一下，才说：“带我去见鬼，可以吗？”

她一惊，望着我，脸有点发白。好一会儿，她脑袋突然摇了两下，不知是抽筋，还是不同意。

“你不是说小路那头有鬼吗？为什么不能带我去看看？”我斜着眼睛瞧着她，冷笑两声，“哦，我明白了，也许根本没有鬼，你是在骗我。”

她连连摆手，说：“不，不，我没骗你，是真的，镇上人都知道的。”

“你是害怕了？”我摸了摸她的肩膀，“有我在，你怕什么？”

她低下头，不看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不说话了。

我盯着她的小脑门儿，考虑了一下，说：“你看，我到这里来，一个朋友也没有，整天闷得慌。现在，我正式宣布，你是我的朋友，我们去玩点刺激的，多好呀！”

她突然抬起头，望着我笑了一下，还是不作声。

我故意嘟了一下自己的脸，说：“我这么胖，你这么瘦，鬼如果碰见我们，肯定是先抓我呀！你怕什么？”

她被我彻底逗乐了，笑得嘴巴大开，露出一口黄牙齿。

真是活见鬼！我不忍再看，就到门外探了探，回头说：“正好没人，我们出发吧！”

她站着没动，犹豫着，好像有话要说。

我伸手去拉她，她突然把手往后一缩，很认真地望着我，问：“你刚才说我们是朋友，是真的吗？”

“这还有假吗？”我故意皱了皱眉头，问，“怎么，你嫌我个头太大了？”

“太好了，你这么白。”她乐了一下，伸出自己的小黑手晃了晃，“你一定能帮我。”

什么逻辑？我虽然摸不着头脑，还是很爽快地拍了拍手，说：“朋友嘛，就是帮忙的。说，我肯定办到。”

“你回城以后，能找到我妈吗？”

“我试试。”我没想到她纠缠着不放，为了她能给我带路，我当然不能拒绝，“如果找到了，我该怎么办呢？”

“叫她回来。我，我……”她的头又垂了下去。

我心头一酸，谎话也当真话说了：“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她一下就高兴了，跟着我出门。

事不凑巧，刚走出没几步，我就看到奶奶回来了。这事千万不能让奶奶知道，我连忙拉住小溪，小声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说出去呀！今天去不成了，明天你来找我。”

说话间，奶奶就来到了面前。篮子里装满了蔬菜，很沉，她就放到地上，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小溪吓得不知说什么好。我连忙解围，说：“哪儿也不去，她刚才到这里来玩了一阵子，我送她走。”

“你，跟她玩？”奶奶指了指林小溪，好像不能接受这种说法。

我点点头，说：“是呀，我们玩抓石子，她抓得比我好呢！”我冲林小溪眨了两下眼睛。

她很聪明，心领神会，连忙挥了挥手，说：“我先走了，明天再玩。”然后，就跑开了。

奶奶望着小溪的背影，好半天目光都不肯收回来。

我一手提起篮子，一手拉着奶奶，说：“进屋吧，外面热死了。”

奶奶进了屋，也不闲着，接过篮子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后门开了，她坐在屋外的阴影下择菜。

我也搬个小板凳，凑过去帮忙，主要是想说说话。

奶奶看了一眼我的手指，问：“还疼吗？”

“小菜，早忘了。”我扬了扬受伤的手指，让她放心。

沉默了一阵，我还是忍不住问：“林小溪，她妈妈怎么了？”

奶奶似乎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盯着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她说她妈到省城去了，让我帮她找……”

“你别管这闲事。”奶奶打断我的话，很紧张地望着我。

我没想到奶奶的反应会这样强烈，为了缓和气氛，就挤出笑，说：“我也没说要管呀！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告诉我，我就管了。”

奶奶摇了摇头，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说：“还能是怎么回事？她爸爸整天赌博喝酒，喝醉了就打人。换谁也受不了。她妈妈就跑了，可她爸爸一点也不改，这不，把好好一个孩子搞成这样了。她本来应该在学校，可一分学费也交不起，就整天在外面游逛。”说到最后，奶奶还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妈真的跑到省城去了？”我盯着奶奶的眼睛追问。

奶奶躲开我的目光，择了一会儿菜，才说：“跑到哪里也跟你没关系，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要静，知道吗？”

我怕奶奶担心，就不再追问了。

又择了一会儿菜，奶奶似乎还不放心，就说：“你千万别到她家去，她爸爸喝醉了酒，就不像个人。”

我顺从地点点头，心里却想：这已经是奶奶给我划的第二个禁区了。越是禁区，我越是要去探探，哼，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