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爸爸走后的第四个星期吧,一天,快近午夜十一点,妈妈已经睡觉,我做完作业也准备上床,没想到这时候突然响起了三下轻轻的敲门声。我一听就预感到很可能是那个“IT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厚着脸皮回来了,要不,哪会有谁深更半夜来敲我家门的呢?!
自从我们搬回到老房子以后,妈妈说是为了让我便于使用电脑,非得由她去睡那间小小的室内阳台不可,叫我睡正屋的大床,所以,去开门的当然是我了。
“谁?什么人?”我故意大声问,装出了一副大人腔调。
“是我。”
天哪,果然是他的声音!果然是那个不要脸的卷款潜逃犯!
我不再出声,连忙跑到阳台里去推醒了妈妈。“他回来了,”我小声说,“真的,一点不骗你,是他在外面敲门。”
“是你爸爸回来了?”妈妈很快披上了衣服。
“就是他!怎么办?能给他开门吗?”
妈妈犹豫了一会儿。
“门当然还得给他开,寒冬腊月总不能让他在门外过夜。这样吧,你就说我已经睡熟了,叫他在大床上和你一起睡。”她忙着拿掉身上的衣服,又迅速躲进了被窝。
于是我就跑回去开了门。
爸爸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老样子,穿着一件新簇簇的深咖啡色皮大衣,反而显得更加高大和威风了。但我立即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条伤痕,长长的,从嘴角一直伸展到耳朵,好像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他一进门就摸了摸我的头顶心,显然是在向我表示友好态度,这可是他以往从来都没有过的,生平第一次对我的爱抚行动。
“怎么样?家里都好吗?”他放下了提包,脱去皮大衣,打量着整个房间问,“你妈妈呢?她到哪里去了?”
“睡了。”
“睡了?睡在哪里?”
“阳台里。”
“怎么能让你妈妈睡室内阳台呢?阳台里没空调,太冷了,她的身体又不好,还是让她睡到房间里来怎么样?”
他说着立即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空调,仿佛他理所当然仍然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似的,紧接着他就打开了阳台门。
“丽君,”他从阳台门口探出身去轻轻唤了一声,“你好吗?爸爸妈妈怎么样,身体都好吗?”
妈妈不出声。
爸爸回过头来朝我笑了一笑,然后就进到阳台里去了。
我赶快脱衣上了床,我可一点也不想看他们两个演什么鬼把戏。
可是,尽管我用被子蒙住了脸,还是能听到爸爸接连不断地在和妈妈说话,说到后来好像在不住地呜咽了。
“丽君,”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哭着说,“我错了,我不是人。我一时糊涂,上了那个女骗子的当。她和她的几个男朋友是勾结成一伙的,专干这类勾当。我向你保证今后一定痛改前非……我在这里向你下跪了,你还忍心不和我说一句话吗?哪怕痛骂我一顿也好……你不理睬我,我就一直跪着到天亮……”
“去!”我终于听到妈妈的声音了,“起来睡到你儿子床上去!明天到了爸爸妈妈家里再和你理论!”
爸爸很快到卫生间里洗澡去了,洗完了澡,便悄悄睡到了我的床上。
可是,到了临近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爸爸已经不睡在我的身边了。从阳台里传来了妈妈小声说话的声音,他这才再次悄悄回来睡到了我的床上。我当然什么都假装不知道。
他们大人玩的这套鬼把戏,使我讨厌透了!
这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妈妈又在忙着烧小菜了。她说,你爸爸已在外公外婆面前真心诚意地认了罪,向他们下了跪,还连连叩了几个响头呢,看样子他真的已痛改前非了。现在他还留在那里忙着给他们打扫屋子,擦洗玻璃窗什么的,说好了天黑后才回家吃晚饭。
“等他回来后你就叫他一声爸爸吧,好吗?家里的日子总还得过下去,我不希望你和他的关系闹得太僵,你外婆也叫我这样叮嘱你。”
“外公外婆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们又是骂,又是劝。后来你爸爸把上当受骗的全过程说了一遍,听他说的都像是实情,他们也就饶恕了他。”
“张蓓蕾怎么样了?还有那五十万元钱?”
“听你爸爸说,他们两个花去了近十万,余下的四十多万都被张蓓蕾和她同伙一下子敲诈去了。这伙人四处流窜作案,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找?大刚,这都是因为现在的社会风气太不好,到处都有这样的坏人,防不胜防,有什么办法呢。”
“他去报案了没有?”
“你这话就显得孩子气了。你爸爸自己也是一个卷款潜逃犯,怎么敢去报案?这伙人看准的正是这一点。他们是有预谋的,先用美色勾引,然后就用暴力敲诈。像你爸爸那样年纪的男人,碰上张蓓蕾这样的女人,十有九个会上当。”
“谁说的?换了我,我就不会上当!”我大声叫道。
这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爸爸看上去的确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以前那种公司主管的臭架子在他身上已经完全消失了踪影,最大的标志是他的手脚变得非常勤快,什么家务活都由他抢着干。妈妈下班回家,他就像哄小孩子似的哄她,“老婆,老婆”地叫个没完,好像又在和妈妈谈情说爱似的。
我当然又睡到了阳台上,正屋的大床又让给了他们两个。不过,这一回妈妈特地叫爸爸给我装上了黑黑的厚窗帘,还把电脑硬是搬到了我那张小小的写字台上。
一转眼一年多过去,我已经上了小学毕业班。
爸爸虽然天天都跑职业介绍所,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人家让他去当超市保安、宾馆门卫什么的,不仅他自己不愿意,妈妈也觉得去做这样的事太没面子。因为他在原来的公司里是被开除的,已经写进了人事档案,这使外公也没了办法,再没有一家正正经经的国营单位愿意录用他。他倒是想去当个出租汽车司机混饭吃,但打听了一下,每天都得向公司缴纳三四百元租车费和管理费,他怕生意不好反而会赔钱,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爸爸在家里待的日子久了,使外婆和妈妈都非常着急,担心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闲着没事干,也许又会去走什么意想不到的歪路。但是,外婆已经是一个没权没势的退休老人,早就离开了报社,哪还有什么人肯帮她的忙呢。
后来,妈妈只好把她那笔六万五千元私房钱向爸爸公开了,问他是不是能用这笔钱去买一辆二手车,做一个个体出租车司机。爸爸一听,眼睛也潮湿了,发红了,当场就把妈妈紧紧拥抱了一下,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妈妈的主张。
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夫妻两个表现得这么恩爱,使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感到非常高兴。在那段时期内,我几乎已经完全相信,爸爸已从一个坏爸爸变回了像我小时候那样的一个好爸爸了。
但是,等到爸爸真的当上了个体出租车司机以后,才知道如今做个个体出租车司机,也是很不容易的,因为非得去挂靠一个小公司不可,还得向挂靠的公司交纳一笔相当大的管理费;而且,买一辆行程不太远的二手小轿车,起码也得十万元左右,幸而不够的部分完全由外婆承担了。
爸爸当上了个体出租车司机以后,倒是一直太平无事地过了三年多,使我们一家人也难得地生活在温馨状态中,直到我读初中三年级上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