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从我十岁时读小学四年级那年开始的。

这年春天，我爸爸公司里的老总因为贪污公款被捉进去坐了牢，来的新老总正巧是我外公过去的一个老部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凭了这个关系，爸爸一下子就被提拔为分公司的主管，赚的钱也越发多了。他当上分公司主管还不到一年，就在市区的中心地带买上了一套全装修的三室一厅的公寓房，还把公司里的桑塔纳换成了一辆宝马，进进出出都得带上一个年轻女秘书了。

那年轻女秘书姓张，名叫张蓓蕾，刚从大学毕业，最喜欢把自己说成是一个“新上海人”。她的个子少说也在一米七五以上，长得又细又高，比我妈妈高出了半个脑袋，去当模特儿完全够格。有时候爸爸带她到我家来玩，她见了我妈妈总是非常客气，开口闭口都是“老板娘、老板娘”地叫，叫得我妈妈也有点晕头转向，好像我爸爸真的当上了什么大老板似的。她每次一到我家，就系上围裙，手忙脚乱地抢着帮我妈妈做家务，忙这忙那忙个不停，没有一点白领的臭架子。

张蓓蕾还主动提出，要给我补习英语什么的，说是能保证我在“小考初”的时候，考上一个市级重点中学。

但是，还没等张蓓蕾真的开始给我补习英语，事情就出来了。一天，爸爸回来后突然告诉我妈妈，他已经在公司里辞职了，说：

“在国营单位里捧铁饭碗，饭碗再大也发不了什么大财，还得天天受上级单位的窝囊气。张蓓蕾有几个同学正在筹办一家IT公司，信息产业，很有发展前途，我已经投入了一笔资金，当上了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我妈妈听了当然非常吃惊，因为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太意外了，她忙问：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事先不对我说一下？再说，你哪里有这么多的钱，可以去投资办公司？”

“这个你就别管了，让你当个现成的总经理夫人还不满足吗？”

“那个张蓓蕾，还有她的那些同学，都靠得住吗？”

“张蓓蕾对我非常忠心，这一点你尽管可以放心。别的不说，我的电脑水平在她手把手的指点下已经比你还强得多了，让我上网已十分轻松。我在网上查过了，她和她的那几个同学都是学校里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学生会干部。”

妈妈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她从来都是这样，在爸爸面前胆子特别小，家里的大小事都由爸爸说了算。当时她犹犹豫豫地好像还想打听些什么，但最终不敢开口。

我在一边听了却觉得那里面有很多可疑的地方，爸爸的回答根本没有解释清楚妈妈提出的问题。不过我也不想去对爸爸刨根究底，他从来不把我看作一个大人，哪有我插嘴的份儿。事实上我也的确还不到成人的年纪，没资格去管他们大人的事，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爸爸，你们开办的那家公司在什么地方？”

“在张江高科技开发区，那里离市区很远很远，每天来去不方便，今后我就没法常常回家了。”

等爸爸拿上了一些什么东西匆匆离家以后，我要妈妈赶快给外公打个电话，问问外公是不是知道这回事。可妈妈却连给外公打电话的勇气也没有，她说，外公和外婆都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知道了这回事一定会非常担心，甚至会非常生气。她怕给他们打电话会打出什么事来，还是先顺着你的爸爸吧，过几天看了情况再说。

第二天晚上外公却打来了电话，我拿起话筒便听出外公说话的口气很不对劲，严厉得让人害怕，和平日完全不一样：

“大刚，你知道你爸爸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他是昨天中午离家的，说是到一家新开办的公司里当老板去了。”

“你们打过他的手机没有？”

“没有啊！外公，怎么回事？”

这时候妈妈已抢上前从我手里拿走了话筒，她刚听外公说了几句话，脸色就一下子变得非常可怕，浑身都在簌簌发抖了。

“那该怎么办？爸爸，那该怎么办？”

她连声叫喊着，都顾不上和外公说声“再见”，便丢下了话筒，用双手捧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冲进卧室一头倒在床上。

我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她什么也不愿回答我。

幸而，这以后不久外婆就赶到我家来了。外婆左劝右劝，才把妈妈劝得从床上坐起了身子。

从外婆说的听来，爸爸根本不是为了去当什么IT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才辞职的，他说的那一套完全是在撒谎，问题都出在张蓓蕾身上。有一天晚上她和爸爸公然在办公室里干那类见不得人的丑事，恰巧被值班人员碰上了，这件丑事就很快由人事经理反映到了总公司的总经理那里。那位总经理看在我外公的面子上，本来还想给爸爸捂着，可分公司的人事经理为了想抢到爸爸的位置，故意在公司里闹得满城风雨，使我爸爸再也当不成他的主管了。于是爸爸就和张蓓蕾串联在一起，偷偷调拨了一大笔钱，携款潜逃了，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去向。如果爸爸在三天之内还不回到公司里来交还那笔巨款，总公司只能向警方报案。

我外婆退休前是报社里的编辑，她虽然快近七十岁，身体也不好，但头脑却非常清楚，思路很有条理，说话简单明白，我最喜欢听她说话了。也只有她，早就不再把我看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什么事都不会故意瞒着我。她和妈妈说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避开我的意思，反而叫我也到一边去仔细听着。

妈妈又哭了，可不知道她哭是什么意思。

外婆又说，外公已经有了一个主意，维护家庭声誉应当放在第一位，钱是次要的问题。现在唯一能挽救的办法就是赶快把那笔巨款归还给公司，然后再由他去和总公司的总经理打个招呼，说个情，这样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于刑事起诉。否则，家里出了一个刑事犯，叫他这个清白一世的革命老干部以后还怎么能见得了人啊！

这一下，妈妈似乎突然来了说话的勇气，她问：

“可不知道需要归还多少钱，才能解决问题？”

“听那个总经理说，大概五十万。”

“天哪，五十万！那么多的钱！”我忍不住大声叫喊了起来。

妈妈却很快擦干了眼泪说：“照这个数目，我们可得卖房子了。要不，我们就搬回到原来那个‘单间套’去住吧，把这套新房子卖掉算了。不过我听他说这套新房子首付只有二十五万，余下的都是按揭，现在去卖最多也只能卖三十几万。还有那十几万该怎么办？我自己只有六七万私房钱，全都贴进去也凑不齐五十万。”

“问题不在于那十几万元钱，”外婆说，“先听大刚说说吧，这样做，他可有什么想法？如今大刚已经是个十岁出头的大男孩了，再让他去住那间小小的室内阳台，未免委屈他了。大刚，你觉得怎么样，愿意搬回到老房子里去住吗？”

我当然非常反对他们这么做。倒不是因为我怕去住那个小小的室内阳台，住室内阳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同学们当中还有人一直和他们的爸爸妈妈挤在一个小阁楼里呢。问题是，他们这样做太让我无法理解了。明明是爸爸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和坏事，根本不再把妈妈当作他的老婆，却让我们去为他受罪，值得吗？尤其是妈妈，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怎么一回事？

外婆见我紧板着脸什么也不愿回答，就说：“大刚，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死了你爸爸，但这是你外公的主意，都是为了维护整个家庭利益，这里面首先考虑的就是你。如果眼看着你爸爸进了班房，然后让你妈妈和他离了婚，今后你不是过单亲家庭的生活，就得永远和一个后爸在一起过日子了，那对你的心理健康肯定会非常不利。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们这样做，是希望能促使你爸爸回心转意。他一时被那个大学生的美色迷住了心窍，但这样的事他毕竟还是第一遭。你很懂事，就依了你外公吧，怎么样？”

外婆都已经在向我求情了，我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这样，靠了外公的面子，总公司在收回了那五十万元钱以后，只是把爸爸开除出了公司，就了结了这件事，既没去向警方报案，也没去追查他的去向。那个人事经理已经代替爸爸当上了分公司的主管，也不想把事情继续“闹”下去了。

那五十万元钱是由外公外婆的存款垫付的。妈妈却不顾他们的再三阻拦，还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把我们住的这套新房子卖了，然后又花了很大的力气搬回了原来住的老房子。不过，归还给外公外婆的也只有那么三十几万的卖房款，因为外公外婆说什么也不想让女儿的私房钱白白花在她那个变了心的无情丈夫身上。

家庭大祸就这样过去了，但爸爸却一直不给我们一点音信。从妈妈的态度看，她似乎根本不计较爸爸对她的背叛，只是一心盼望着他能早点回到家里来。她几乎天天都给爸爸打手机，但他的手机总是关机。

我觉得妈妈太可怜了，就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叫她给爸爸发几封短信试试吧。我说，只要他的手机号没有注销，开机时一定能收到你的短信。我的提醒使妈妈恍然大悟，于是她就给爸爸连发了十几封短信。 qb25XS78FxPH3CT8Y76PlSXWg0xX6uzJ1eex/j02l8P4Q/YjA7PNkL/AQPvwcP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