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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梅林:她的眼睛望着远方

平常的电视节目,梅林和老太太是看不到一块去的,但一到晚上七点半钟,他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坐到电视机前关注中央一台的天气预报。

终于,梅林听到了明天是晴天,这是他到北京以后,将要见到的第一个日头,他兴奋得跳了起来,高声叫着:“裴新华,我爱你!”就差敲锣打鼓了。

老太太用古怪的眼神望着他,他才连忙收敛,解释说:“裴新华是电视里的那个人,是她说明天晴天。”

老太太没理他,起身向里屋走去,走到门口,回头说:“早点休息,明天出门。”

门关上了,梅林只好忍痛关掉电视,回屋。他先拨通了妈妈的手机,想跟爸爸说说话。可是,妈妈还是那句话,爸爸睡着了,并让他放心,不要牵挂。

挂了电话,又无事可做了。不过,他可不想这么早就睡觉,于是,他打开电脑上网。约莫到了十点钟,他和“为你而生”约定的时间到了,就进入聊天室,却没找到她的影子。梅林懊丧极了,恨恨地想:怎么搞的?平时聊天那么开心,等我真正到了北京,她就想闪。怕我是坏人,哼,真是门缝里瞧人。

这样想着,他就敲进了几个字:“找你,不在,郁闷!”算作留言吧。

他刚准备关机,突然灵感闪现——何不偷看一下电脑里的文件?一番搜索之后,他找到了一组照片,都是匡琦的单人照,有的在海边,有的在草原,有的在城市里……

梅林把一张海边的照片放大,仔细端详着,蓝蓝的海水,白亮的沙滩,匡琦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连衣裙,海风将裙摆掀起来,她赤着脚,双臂张开,抱着风,就像一只飞舞的蝴蝶……

梅林看得入迷,忍不住伸手过去抚摸,指尖触到屏幕,他才猛然清醒过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关机睡觉。

半夜,梅林隐约听到有敲门声,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边揉眼睛,边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匡琦。他一下清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惊得不知所措。

匡琦示意他别出声,然后拉着他轻轻走进房间。他准备拿起自己的衣服到客厅去睡,把房间让给匡琦。匡琦却拉住他不放,慢慢把头埋到他胸前哭泣起来,边哭边说:“你为什么要来?你一来,我们的生活全乱了……”

梅林听不懂她的话,只觉浑身发热,像个气球在不停地被充气,膨胀,就快爆炸了……

梅林惊醒过来,心突突直跳,浑身是汗。他脸羞得通红,但还是忍不住坐起来,借着窗口的微光扫视房间,想找到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他不得不告诉自己,那是一场梦。

当阳光爬过窗台,跳进房间时,梅林还在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时,他又听到了敲门声,一惊,以为是错觉。可当他睁开眼睛看到窗外的阳光时,他就知道,有人叫他起床了。

他连忙翻身下床,套好衣服,拉开房门。老太太正坐在桌前用餐,同样的一份已经放在对面。梅林跑进卫生间忙活一通,才来到餐桌上。可是,他三下五除二吃掉早餐时,老太太还在细嚼慢咽。

老太太奇怪地抬头望着他,问:“你嚼了吗?”

梅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吃饭一向很快,不是吹牛,班上没人能和我比。他们觉得比速度不行,就说要和我比饭量。你猜怎么着?我一口气吃了十八个包子,参赛的几个哥们儿才吃了十个,就捂着肚子喊受不了了,哈哈!”

老太太突然停止了咀嚼,好像被噎住了。梅林知道自己有点失态,连忙刹住笑,说:“您慢点,我说的是我们的事,您别往心里去。”

老太太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她把吃剩的半块点心放在盘子里了。

外面虽然阳光明媚,但路上还有许多积水,老太太腿脚不方便,一个水洼就要绕半天。梅林身高腿长,再大的水洼,一个弹跳就过去了,行走如飞。不过,他飞出老远,还得停住脚步等老太太。

小区门口就有个公车站牌,已经过了上班高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等车。一辆公车进站了,老太太往前靠,梅林就跟着上。老太太迈了几次腿,也没跨上台阶,后面有个中年男人不耐烦地喊:“快点呀!不上一边站着去!”

梅林连忙伸手从后面托住老太太,一使劲儿,她就上去了。老太太上去之后也不走,回头狠狠地盯着刚才喊叫的那个人。她显然生气了。

那男人接着喊:“怎么着?挡道还有理呀?”

梅林把老太太搀扶着坐到座位上,自己却站着,冲那男人喊:“不怎么着,你要怎么着?”

男人一看小伙子和老太太是一伙的,就软了,说:“没说你,你那么大火干啥?”

“说她就是说我,欠揍你吱一声!”梅林胳膊一抬,肌肉鼓鼓的,T恤都胀了起来。

那人就不敢吱声了,远远找个位置坐下。

“坐下!”老太太狠狠地冲梅林喊,声音不大,但气很大,好像是梅林得罪了她。

梅林一脸委屈,坐下来闷闷不乐。这时,前排一位妇女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脸冲后,正好对着梅林,突然间,婴儿露出灿烂的笑,身体还使劲耸了几下。于是,梅林的脸上也绽开了笑。

下车的时候走后门,正好经过那个男人面前。男人警惕地望着梅林,梅林也不示弱,拿眼睛斜他。老太太一把抓住梅林的手,生怕他有出格的行动。梅林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老太太就是他的亲人,于是,就乖乖地跟着下了车。

梅林做梦也没想到,老太太会带他来到一个福利院。福利院的名字叫“怡心”,刻在一块竖立的木牌上,白底黑字,黑色已经斑斑点点,让人心生一股凄凉。

梅林正望着木牌发愣,里面有个穿白大褂的妇女迎了出来,亲切地叫着:“匡老,您来了?”看得出她们已经很熟了。

“远房亲戚,来看望一下。”匡老不自然地指了指梅林。

白大褂很热情地伸出手来,梅林就迎上去握了握,然后,跟着往里走。

里面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糟糕,院落不大,只有一座楼,三层,很旧,但收拾得很干净。梅林边走边东张西望,几位在院里晒太阳的老人都好奇地望着他,他心里有点紧张。他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老人。

白大褂一直把他们带到三楼,才指着一个房门说:“到了,有需要帮忙的随时叫我。”边说边走开了。

梅林侧过身,让她过去,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冲梅林说:“我是8号,按床头的按钮就能找到我。”然后,她挥挥手,露出了一脸和蔼的笑容。

梅林连忙回了一个笑,望着她走下楼梯。

老太太伸手推开了房门,轻轻地走进去。梅林紧张地向里张望,以为会有个人迎上来,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好奇地跨进门,所有一切一览无余。这是一个单间,除了一张床,生活用具极其简单。一个人背对着门,静静地坐在窗前,眼睛望着窗外。

梅林和老太太已经走到了窗前,那人还是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梅林怀疑她是看什么入了神,就往外瞧了瞧,窗口正对着院落,院落里还是刚才那几个老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东西。

老太太咳嗽了一声,说:“心楚,我来看你了。”

那人没作声,仍一动不动。

老太太又说:“我还带来了一个人。”

那人仿佛没听见老太太说的话。

老太太却不介意,接着往下说:“你们聊吧,我先走了。”说着,她就往门外走去。

梅林心里发紧,没料到自己会被独自丢在这里,想叫住老太太,可又开不了口,眼巴巴地望着她出了门。他心里奇怪,这几天和老太太住在一起,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交流,但此刻,他心里竟然是如此依赖老太太。

老太太走到院落里,还回头向窗口望了一眼。梅林一直愣在原地,直到老太太消失在院门外,他才收回视线。梅林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局面,怕空气凝固了,会把人憋死,他就取下背包,刚准备伸手掏出日记,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坐吧!”

他吓得浑身抖动了一下,慢慢把手从包里抽出来,想找凳子,根本没有。他正在犹豫,又听到一个声音:“就坐床边上吧!这里只有一把凳子。”

他就拎着包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去,可还是压出了惊人的声响。他连忙站起来,生怕把床坐塌了。

“没关系,坐稳了,它就不叫了。”那个叫心楚的人一直没有回头,甚至连身子也没动一下,眼睛仍然望着远方。

梅林按她说的坐下去,果然只叫了一下,就不叫了。他吞了吞口水,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你是谁?”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我叫梅林。”

“梅林?”

“噢,我爸爸叫梅元祖。”

“梅元祖,梅元祖……”她嘴里喃喃地念着,身体抖动起来。

“你怎么了?”梅林问了两声,没有回答,就起身凑过去,壮着胆子抻长脖子看她的正面。

他终于看到了,那是一张苍白而消瘦的脸,酷似匡琦,只不过岁月已经将她催老了,此时,她眼睛微闭,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梅林有点不知所措,连忙过去按响了床头的按钮。不一会儿,8号就跑步进来了,冲到窗边看了看,气喘气吁吁地问:“什么事?”

梅林把8号拉到走廊里,小心地问:“她这里有没有问题?”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8号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说:“她除了双目失明之外,一切正常得很。我倒要问你是怎么把她搞哭的?”

真是冤死了都不知道该找谁,梅林苦着脸,说:“我什么也没做,刚说到我爸的名字,她就这样了。”

8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等她平静下来再谈,千万别着急。”

梅林重新壮着胆子走进房间,看见她正探着步子走到床前伸手拿毛巾。梅林抢先一步摘下毛巾,递给她。她擦了一下脸,梅林再次面对她,才发现她的目光是直直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叫匡心楚,你叫我阿姨吧!”她的情绪似乎控制住了,“来,让我摸摸你的脸。”

梅林弯下腰,把脸伸过去。她用双手的指尖轻轻地摸索了一下,说:“没错,是他的儿子,长得真像呀!”

“阿姨,你认识我爸?”梅林心里有一大堆疙瘩,想一一解开。

阿姨没回答,而是问:“你爸让你来的?”

“对,一个日记本,让我交给匡君竹,就是刚才那位老太太。可是,老太太说得亲手交给您。”梅林说着,就掏出日记本递过去。

她接过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一件无价之宝。

梅林看得心酸,不敢再多待了,就说:“你拿好,我先走了。”

她似乎没听到,仍紧抱着日记,两眼望着远方。

梅林就悄悄地退出来。他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出了一口气,慢慢朝院外走去。在出院门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向三楼的窗口望去,竟然看见她又站在窗前,两眼直直地望着远方,仿佛在为他送行。 I9KLXjNE0lTe/2a7TU5dJGrmTAfdEV+zpvwC8ColZ5fJ/YNOVdvaV/hqpMvy5k5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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