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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雷德伯里
在太阳西边的一个星球上，有一群极其不幸的人。他们的脉搏一分钟跳1000下；他们的生命只有8天；他们终日生活在峭壁峻岩里，躲避白天的烈日和夜晚的寒流。他们知道自己是从一个遥远的绿色世界里来的，因为“家族的记忆”在每个人脑海里都深深地刻下了这样一幅画面：
几粒“金属种子”在烈焰中挣扎着掠过长空，坠落在这个寂寞、荒凉的星球上。男人和女人从四分五裂的“金属种子”里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火焰、冰川和洪水把硕大的“金属种子”消灭殆尽。幸存的人们在烈日的辐射下，脉搏越跳越快；他们的皮肤增厚，血液变质。孩子们一出世便飞快地长啊长。在这个星球上，人们的生命只有8天。
在这个星球上，人人都渴望生存。为此，他们有的进行科学研究，有的跟同类厮杀，有的……
漫漫长夜里，西姆出世了，他躺在冰凉的石头上，惊恐地张开双眼：一个面目狰狞、老态龙钟的男人高举一把石刀，朝他胸口慢慢逼来……
“爸爸！”西姆在心底惊呼了一声。然而，他还没学会说话，只能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别动他！”西姆的哭声惊动了母亲，她尖叫一声，冲了过来。
“让我杀死他吧！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父亲颤抖的手终于松开了。“当啷”一声，石刀落到了地上。听着一阵阵喘息，西姆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多像一场噩梦！在母腹中，西姆就曾做过许多次这种噩梦。他还梦见过许多人朝他扔石头，把他砸得血淋淋的……
“不行！绝对不行！他一定得活下去！他也许会比咱们活得更长！”妈妈的声音哆哆嗦嗦的，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西姆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她四肢扭曲着，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布满皱纹。她痛苦地颤抖着，坐在西姆跟前，把刀子紧紧地贴在干瘪的胸前。
西姆知道，正如自己一刻不停地长大一样，妈妈也在迅速变老，走向死亡……
“快喂西姆吃东西吧！天快亮了，今天是咱们生命的最后一天了！”父亲苍老的声音在空中飘荡。
“这就是生活吗？”西姆不停地吃着母亲喂给他的青草、浆果和冰珠，默默地想。他感觉自己正在飞速地长大。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漫漫寒夜，西姆伏在将死的父母身上，痛不欲生。
“瞧！他学会了说话！”这是父母间的最后一次交谈。在西姆出生以来喊出第一句心声时，笑容便僵硬在了他们脸上。
西姆呆呆地守着父母冰冷的尸体，望着身边满满一口袋浆果和湿嫩的青草，失声痛哭。那是父亲留给他的。还是黎明的时候，父母带他到山谷里散步。那时，整个山谷红光笼罩，万木苏醒。举目望去，花朵盛开，浅绿色的青草在光秃秃的岩石裂缝中冒出尖儿来。几秒钟后，成熟的浆果在树梢晃荡。也就在那时，西姆的感官逐步敏锐起来，他懂得了爱情、婚姻、习俗、愤怨、遗憾、热情。也就在那一瞬间，他懂得了他今后所面临的生活。
太阳很快升起，山谷里的绿树和青草顷刻间化为灰烬。悬崖外刮来的风吹枯了万物。被太阳炙烤成粉末的岩石像雨一样，漫天而下。人们大声狂呼，狼狈逃窜。他们抱起孩子，背上沉甸甸的装满浆果和青草的袋子，奔向深不见底的山洞。在狂奔的过程中，伏在父亲背上的西姆，看见一个被人遗忘的小孩被活活焚化在热浪席卷的山谷里。
“我一定要活下去！”西姆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向前迈了两步。“我会走路了！”他忘掉了失去父母的悲痛，他的心在狂跳不已。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早晨他偶尔发现的那粒“金属种子”再度映入脑海。他清晰地看到，它在远方高山的顶端闪闪发光。
黑夜过去又是黎明。第二天开始了。
天亮时，西姆夹在人群中走出石洞。今天是他生命的第二天。生活的另一面展现在他面前。
5个小伙子手里握着石块和石刀冲下峭壁，大声吼叫着朝远处低矮、漆黑的悬崖冲去。
“打仗喽！”
“战争！”——这个念头萦绕在西姆脑际，使他震动不已。在那些黝黑的悬崖里，住着另外一群人。那5个小伙子冲到那里，要去杀人。
为什么要这样？即使没有战争和杀戮，生命也已经足够短促了，为什么还要去厮杀、流血？远处传来搏斗的声音，但西姆不懂，也许明天他就懂了。现在，他的首要任务是吃东西，长大，维持生命。
在一块岩石下长着一颗红得耀眼的浆果。西姆急步走过去，抓在手里，刚要把那颗甘美的浆果放进嘴里时，几个面色苍白的孩子跑了过来，把他团团围住。其中有个长得活像一只金丝猴的男孩几步冲上来，把西姆撞在一边，夺过那颗浆果，塞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就吞了下去。
西姆猛地扑了上去，俩人同时倒地，扭作一团。一位妇女走了过来，用力把他俩扯开。
西姆站了起来，身上流着血。一个声音仿佛在对他说：“这样是不对的！小孩子不该这样！抢东西是不对的。”
这时，那个抢东西的小男孩也站了起来。“我叫契恩！记住！明天等我长大了，我就杀死你！”小男孩说完就急急地跑开了。
西姆此时并没想到，他以后会成为契恩的仇敌。他继续寻找食物。不知不觉中，他站住了，因为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小姑娘头发闪耀着紫罗兰色的光泽。
小姑娘擦着西姆飞快地跑过。他俩的身体接触了一下。她的眼睛像两枚光芒四射的银币注视着西姆。西姆猛地意识到了：他为自己找到了朋友、情人和妻子。7天后，他俩将并肩躺在山顶的尸堆中，在太阳的暴晒下，骨肉分离，化为灰烬。
小姑娘放慢了脚步。西姆跟了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西姆在背后大声问道。
“我叫莱特。”她一面笑着一面回答。
“我叫西姆。”他大声喊。
“西姆！”她重复了一遍，明眸一闪，“我记住了！”
“快吃东西吧！快快长大！不然怎么去赢得她？”一个声音在西姆心底响起。
突然，契恩不知又从哪儿冒了出来，从他们身边跑过。“莱特！”他学着舌，“莱特！我也要记住你的名字！”
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过去了。对西姆来说，童年已经结束。他变成了一个英俊少年。一到黄昏急雨瓢泼时，他总望着那粒搁浅在山头的“金属种子”。他长久地注视着它，渴望能走近它看个究竟。
“山谷的外面是什么？”
“从来没人走出过山谷。西姆！”莱特说，“有人试图穿过山谷到达平原，但他们不是被冰雪冻死，就是给太阳炙死，没人能幸免。清晨和黄昏十分短暂，各有一小时，人们最多朝外面跑半小时就必须返回，否则就会死掉，人类对世界的理解局限于这半小时的路程。”
“这么说从没人到达过‘金属种子’吗？”
“不！有一群科学家。”莱特轻轻地说道，“他们生活在另一个山洞里。他们一直在做着尝试。但人们都痛恨他们。说是之所以会来到这个恐怖的世界，归根结底是科学家的过错。”
西姆若有所思地盯住莱特：几个小时不见，她长高了，变得更加温柔可爱，步态也稳重多了。他渐渐进入遐想之中：她的面孔变老变黑，爬满了皱纹；双眼陷落，像两个无底的黑洞；牙齿脱落，嘴唇陷了进去；手腕枯萎，纤纤十指像一根根发黑的芦柴。“不！”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狂叫了一声。
“科学家们……”
谁在说话？西姆和莱特举目四望，昏暗中一个高个子的声音正灌入耳中：“……科学家们把咱们带到这个星球。到现在为止，他们不知浪费了多少生命与时间，却一事无成……算了，饶了他们吧，别再为科学献身了！人生只有一次，我们只剩下5天了……”
5天！西姆又是一阵恐惧。他猛地站起身来，拔腿就走。
“西姆！你去哪儿？”昏暗中，莱特在背后喊道。
“去找科学家！”
经历了一群又一群人的嘲讽和攻击，在悬崖下的一处山洞里，西姆找到了他寻找的人。
“你想干什么？”一个年老的科学家吃惊地问这个年轻的来访者。因为，从未有人，也从未听说过有人主动来找过他们。他们终日生活在这个岩洞里，8天一个轮回，一代一代，进行着研究。
“我决定留在这里跟你们一起干！”西姆严肃地说。
“那么，”科学家怔了一下，“来吧！孩子！让我来教你！我们很需要你的帮助。”
一夜间，西姆学到了很多东西。他知道了“金属种子”该叫“飞船”。人们到了这儿后，一心想活得长一些，互相争斗，却忘了科学知识。
“我要设法登上飞船。”西姆对老科学家说。
“那是徒劳的，”科学家笑了笑说，“你很快也要变老，没有足够的时间，除非去和别人厮杀。”
“厮杀？”西姆一阵痉挛。
“明天你就会知道的。”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
清晨，莱特哭喊着冲进山洞，扑进西姆怀里。她又变了，变得更加成熟、美丽。她抱住他，浑身发抖。“西姆，他们正在追踪你！”
莱特话音未落，契恩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跟我们去打仗吧，西姆！”
“别去！别听他的！”莱特一把抓住西姆。
“为什么？”西姆平静地问。
“谁去打仗，谁就可以多活3天！”
“多活3天？”
“对，如果打赢了，我们就能活11天！对手居住的悬崖的山洞里有一种矿物质，能抵消日光的射线！”
“我跟你走！”西姆认真地说。契恩的眼里闪出一种居心叵测的光芒。
“老师，”西姆径自走到一直沉默着的老科学家身边说，“如果打赢了，我离飞船的距离就近了半公里，此外，加上额外的3天时间，我可以试图接近飞船。”
“去吧！”老科学家难过地点点头说，“我相信你！”
战斗打响了。
西姆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人——杀死别人来延长自己的生命，取得一个立足之地和赢得足够时间登上飞船。他手握一面石盾，遮挡飞来的“流弹”，同时找机会抓起石头回敬敌人。周围砾石如雨，“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莱特和西姆一起冲锋陷阵。两个战士在他俩面前倒下了，死者的胸口皮开肉绽，露出骨头，血如泉涌。
西姆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斗。他们决不可能攻下这座悬崖。矢石如雨，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他们挡在外面。他四下张望，想为莱特和自己找一处栖身之所。
突然，随着莱特一声尖叫，一块流石猛然砸中了西姆的头部。一阵天旋地转，西姆连连后退，倒在地上。他长叹一声，叫莱特一个人逃走。
“别打了！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有人大叫一声，“撤退！”
整个战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人们开始没命地往回奔。
“西姆，能走吗？”莱特柔声问道。
“走吧！”西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时，契恩跑到他们身边。他目露凶光，表情反常。他猛地把莱特推到一边，抓起一块石头朝西姆的脚踝上用力一击，然后一溜烟逃走了。
西姆受伤的脚痛极了，整条腿都抬不起来。
“莱特！咱们不走了，就待在这儿吧！来不及了，反正都是一死。”
他俩同时抬起头，望着太阳。“只剩几分钟了。”莱特平静地说。
阳光洒向大地，把悬崖峭壁上的黑色岩石染成了深沉的暗紫色。
西姆站在悬崖边上，冲着敌人的山洞大声挑战：“谁敢来与我打？”
没有回音。
“你们不敢是吗？你们害怕太阳会把你们烤死，不敢来跟我这个跛子对打是吗？懦夫！”
有人搭腔了。
“我可不是！”一个满面怒容的男子走了出来，他身强力壮，显然没把西姆放在眼里，“好吧！小子，如果你赢了，我的洞穴就是你俩的！”
当西姆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枕在莱特的大腿上，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山洞的轮廓。
“怎么，我没死吗？”
“那个人死了！西姆！你快要昏倒的时候，是这里的人把你抬了进来——那个人的洞穴！”莱特抽泣着飞快地诉说。
西姆努力回忆着，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已记不得是如何把那个体壮如牛的人杀死的。
“真是个奇迹！”西姆喃喃地说，“今天是第几天了？”
“就是你打仗的同一天！”
他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他想：“黄昏之前，我必须强壮起来！”
“你是想去登上那艘飞船吗？”莱特注视着他，“咱们一起去吧！”
“好的。”西姆深情地望着莱特。他感觉他的脉搏减慢了许多，他知道莱特和自己都能多活3天了，因为新洞穴里的矿物质阻碍了太阳射线的渗透，他们获得了足够的时间去登那艘飞船。
太阳落山了，岩石开始冷却。远处山顶上的飞船闪闪发光。是时候了，他们跃出山洞，朝飞船飞奔。
夜幕降临，乌云从天外飞来。“还有一半路程。”西姆已气喘吁吁了。
这时，雷声响彻群山。风暴刮起来了，愈来愈猛。雨点夹着闪电，砸在他们身上。西姆的速度开始减慢，两条腿几乎不听使唤了，痛苦得泪水夺眶而出。
“快点跑吧！咱们没有退路了！”莱特飞快地跑着，像一只飞鸟。
他们互相搀扶着，在狂风疾雨中奔跑。
“莱特！看！一条河道！河流每天都会割出一条新的河道！”西姆突然大叫一声。
他抱住她跳入水中。
滚滚激流中，他们紧紧相拥，拼命挣扎着，终于翻到了岸边。西姆一跃而起，抱住一块突出的岩石，莱特跟在他身后。他们一步一步往上爬。
大雨收住了。万籁俱寂中，风声像是什么人在絮絮耳语。
“飞船！我们就在它的脚下！”莱特叫道。
致命的寒流袭来了。西姆感觉他的血液变得冰凉，就像刺骨的寒流。他们已经跑到飞船的舱前。
可是，飞船的门在哪里？
西姆一点一点地摸过去，手上的汗几乎冻成了冰。舱门！在哪儿！
西姆撞击着，摸索着，忽听“咔嗒”一声，什么东西被撞开了。空气密封门“吱”的一声轻轻推开，里面一片漆黑。莱特冲了进去，倒在一间发亮的小卧舱里；西姆拖着脚步，茫然地跟了进去。
门自动关上了！
他突然感到气透不过来，心脏跳动急剧减慢，几乎停止不动了。一股对死亡的恐惧袭上西姆心头。
一片黑暗。
黎明，黄昏；黄昏，黎明。
昏昏沉沉中，西姆记得，他们在飞船里躺了4天。
他恐惧地张开眼睛，朝莱特望去。4天了，莱特该是衰老不堪了吧？
“莱特！”他大叫一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闪闪发光的眼睛，柔软的手臂，漂亮的头发……她青春依旧，风华正茂！
“莱特！咱们在这儿到底待了几天？”他开口问道。
“不知道。”
“咱们还是那么年轻！”
“飞船救了咱们。它的金属外壳挡住了太阳，隔离了太阳催人变老的射线。它保护了咱们。”莱特把眼睛移开，若有所思，“待在这儿，咱们将永远年轻！”
“不，咱们得离开这个可怕的星球。飞船会帮助咱们的！”西姆想起了老科学家教给他的知识。他给西姆讲过飞船的构造。
他开始在飞船里来回走动，观察，寻找……
一颗红色按钮映入眼帘：控制电钮！他的心狂跳起来。
“西姆，我们该怎么办？”莱特激动得双颊绯红。
“咱们去找其他人，一起离开这个星球！”西姆头也不回地说。
他的手指放到了控制电钮上，轻轻一按，飞船开始启动，驶入太空。
“噩梦该结束了！”西姆轻轻地吁了口气。
选自《儿童文学·选萃》200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