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许没人相信，初一（1）班爆发了一种“传染病”：结巴。开始一个，后来两个、三个……渐渐人人结巴起来。每个同学和别人谈话，不是“你、你、你、你”，就是“我、我、我、我”，仿佛打机枪的时候子弹卡壳。每个人只有踮起脚跟，昂起下巴，把头使劲儿拧向一边，使脖子扭得长长的、鼓鼓的，扮出龇牙咧嘴歪鼻子斜眼睛的模样，才能把后面的字顺畅地吐出来。不仅说话十分难听，样子还特难看！好在得这种“传染病”的个个是男生，没有一个是女生。不然的话，一个班也真够呛！

既是传染病，就有传染源。结巴的传染源是高帆。

高帆本来也是一个说话正常、吐字清晰的孩子。全因为爸爸妈妈闹离婚闹的。爸爸妈妈天天吵吵闹闹个没完没了，高帆很苦恼，看电视的时候，一见嘻嘻哈哈的喜剧闹剧，就觉得是电视台和他过不去，立即调台。他只看新闻报道，觉得那才严肃实在。然而新闻看多了，他觉得世界天天变化，真没治：这儿地震爆发了，那儿两国打起来了，有人上台又下台了，股市暴涨暴跌了……他整天担心家里也会发生变故，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陪他生活了13年的母亲走了，含着眼泪走了；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女人来了，带着一个和他同岁的“弟弟”来了……

高帆变得胆怯、害怕，原来熟悉的家显得陌生了。而陌生的弟弟，倒是反客为主。弟弟总嘲笑他的一言一行，一会儿说他手拙，一会儿说他嘴笨，使他不敢说话，就像一个哑巴。后来弟弟不断向继母说他的坏话，传到父亲那儿，父亲常常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他一顿。他只得又怕又急地辩白。越怕越急越紧张，越紧张越说不出话来。辩白的开头总是一阵“我我我我”。慢慢地，他在沉默、胆怯和一次次为自己辩白中由哑巴变成了结巴。而弟弟听他结巴就像看口技表演似的直乐，也跟着“不不不不”“是是是是”……不幸的是从小学升入中学，兄弟俩被分在同一个班级：初一（1）班，这给他带来很大的精神压力。老师点名的时候，他一看坐在旁边的弟弟，舌头直打结，连一个“到”字也说不出来。而弟弟却小声替他结巴着回答：“到到到到”，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他终日孤孤独独、苦苦闷闷，看着同学们无忧无虑、追逐嬉闹，他心里又烦乱又伤感。更可怕的是弟弟先是学他结巴，有一天竟然也真的结巴起来。他不敢再学高帆，而是同学们不断学他，并且称他俩“结巴兄弟”。

据说这个学校很久以前也有过一个结巴，班上许多人就像初一（1）班的弟弟学哥哥一样，结果学出了一批结巴，成了闻名的“结巴班”。后来结巴班的学生每个人成了一个结巴传染源，考入高中后在几所高中的好多班又带出了不少结巴伙伴。

初一（1）班的班主任老师很怕结巴在班上流行，十分严厉地发布命令：不许任何人学结巴，违者要从重处罚，直至开除学籍。女孩人人胆小，就是不发布命令，打死也不敢学。你想想，一个女孩结巴，长大怎么谈对象呢？那还不一张嘴就把男朋友吓跑？可男孩子就是和女孩不一样，不仅胆大，越禁止的事他越想学，越不敢的事他越想试。老师没有禁止的时候，学结巴的人还不很多，一禁止，人人好奇心大增，个个都想试一试，不相信真能学成结巴。大人管这叫什么逆反心理吧。反正这种心理害死人，从此结巴兄弟说话的时候大家跟着结巴；结巴兄弟不说话的时候，大家试着自己结巴，每一句话开头一个字都要连说五遍才说第二个字，第二个字也必须连说五遍才说第三个字……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两个成了结巴，明天三个成了结巴……结巴被时间不断地批量生产出来。还没有成为结巴的人，不但不怕，反而越不相信自己也会成为结巴，越学得起劲。没多久，班上的25名男生一个不剩地成了结巴，说话的时候，人人成了我们故事开头说的样子：扭头伸颈、龇牙咧嘴……既可怜，又可笑。一条新闻没长翅膀却飞遍了学校每一个角落，飞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老师同学人人在惊呼：“啊啊，真可怕，初一（1）班成‘结巴班’了！长大怎么办？”我们女生听了觉得太不公平，对自己受了株连愤愤不平，说：“哼，新闻没一点准确性！应当是‘半个结巴班’嘛！”班主任老师气得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他谁也没有开除，只是气恼万分地在班上嘟嘟囔囔：“叫你们不学的东西，你们偏偏要学，自作自受吧。”

从此，给这个班上课的老师，不敢再向男生提问。因为结巴们回答问题，喉咙像个坏了的唱盘，不停地重复，一句话变成了两句三句，甚至四句五句，一个问题好几分钟都答不完，老师急得不行，女生笑得不行，课堂秩序总是乱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个男同学结巴，其他男同学都难过而羞愧地低下头去，惨不忍睹，哪个老师还忍心？

从此，男生们没有人再嘲笑高帆，而是只怕自己结巴，不敢说话，不仅班上安静了许多，男生们身上的傲气一扫而光，霸气也荡然无存。而女生们却大声地说话，放开喉咙欢笑，自由自在地唱歌。副班长艳艳还大胆地向男班长建议说：“喂，咱们班举行一次‘男生女生谁是强者’的辩论会吧，首先看谁说话流畅，谁结巴，谁失败。你们有勇气吗？”这是明白不过的挑衅，班长却不敢回答，因为他一气一急，一定回答得更加结结巴巴，丑态百出，会让全班女生笑得前仰后合，得意忘形。艳艳说：“这是上帝对男生们狂妄自大的惩罚！”

唉，女孩子到底不是男孩子，没有高兴几天，她们就个个心软了，觉得男生们结巴得可怜兮兮的。于是突然产生了一种豪壮气概：既然所有的男生都成了结巴，我们女生就应当责无旁贷地担当起帮助他们的责任。她们把这叫“拯救男生”行动，为此艳艳还偷偷地访问了一次残疾人联合会，知道结巴也应当属于残疾人范畴——因为有明显的生理缺陷。这个消息一经传开，男生个个垂头丧气，女生人人成了观音菩萨，艳艳首先后悔不该向班长提出举行什么“辩论会”，其他女生也认为应当尊重残疾人，而不是歧视他们，还决定要鼓励他们树立自尊、自爱、自重、自强的意识。为此由艳艳起草了一份《全体女生告全体男生书》，发给每个男生。最后那句话，是她们认为最有感召力的：“你们当初不结巴，只是一心学结巴才成了结巴，只要拿出当初学结巴的决心，就一定能由结巴学得不结巴！”

初一（1）班，有男生25名，也有女生25名，正好一个男生搭配一个女生同坐一张课桌。她们的第二个决定是每个女生把自己的小圆镜送给同桌，让他们对着镜子说话，亲眼看一看自己结巴时的一副怪相，痛下与结巴决裂的决心。

女生的《全体女生告全体男生书》，男生们看了，还算感动，可女生们送镜子的事却被男生们断然拒绝。他们过去曾一次次状告女生上课照镜子的事，如今送镜子给他们，明明是借机报复，便一个个扔回镜子，愤怒地结巴起来：“什什什什什，么么么么么……”他们是想说“什么拯救男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却说得太困难了，让人不知所云。女生们只好实施第三条建议，让男生到药店去买结巴药，说不准会一劳永逸。因为有一天，一个女生认认真真地说，她在电视上看到了一条推销“结巴停”的广告，说是：“结巴停，结巴停，结结巴巴一吃就停。”这个建议还算有诱惑力，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吧，高帆老实，又是艳艳的同桌，就大着胆子和弟弟去药店打听。他们刚走，那个女生急忙给艳艳说：“根本就没有‘结巴停’，是我看见电视广告上说‘泻痢停，泻痢停，腹泻拉肚一吃就停’，才瞎编出的！咱快去叫他们吧，别让他们结结巴巴地出丑！”艳艳一听，一把拉了她就往药店快跑。跑进药店，她们看见高帆和弟弟一起说着买药的事，尽管踮起了脚尖，仍然结巴得特酷：“有、有、有，治、治、治疗、疗、疗、结巴的、的的的的……”一群年轻的女售货员没听完就捂着嘴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真逗！像号兵似的‘嘀嘀嗒嗒’个没完，还寻什么结巴药，这对‘结巴兄弟’呀，就是有药也没治！”高帆和弟弟羞愧难当，拔腿便跑。艳艳她们也只得跟着逃离现场。寻找结巴药的行动，就此宣告彻底失败。

其实办任何事情，办法总会有的，就看你找不找，运气好不好。一个星期天，艳艳逛商店，买了十包瓜子。瓜子嗑完了，要向垃圾桶扔包瓜子的报纸片的时候，她不经意地向报纸上瞥了一眼，哈，竟然看见上面有一行小标题，都被她的手握皱了：《朗诵诗歌可校正结巴》。她高兴得“啊”了一声，吓得商店里的顾客以为这个女孩犯“神经”了！她什么也不顾，只想着“拯救男生”，而且首先想到了高帆。一是高帆爱好诗歌，写日记的时候，常常把自己的痛苦和情感用诗歌来抒发。二是高帆是结巴传染源，要治结巴必先从他着手。当初大家学他学成了结巴，只要他能治好，别人再学他学成不结巴不就行了吗？

第二天，初一（1）班教室后边的专栏上贴出了几页白纸，第一页上面用醒目的红墨水写着四个大字：特大喜讯。下面是一篇皱巴巴的剪报：《朗诵诗歌可校正结巴》。第二页抄录着普希金的名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两段、八行，工工整整。第三页写着这样两段话：

25名男生们：你们是真正的男子汉吗？如果是，就请拿出点精神来，勇敢地向困难挑战！你们是不可救药的笨蛋吗？如果不是，请牢记这首诗歌，并从朗诵它学起，找回昨天的自己，不再结巴！

25名女生们：你们想真正学习雷锋吗？如果想，拿出一点毅力来，和男生共同去战斗！你们是投井下石的小人吗？如果不是，就请开展一帮一活动，检查、督促你的同桌，不许懈怠！相信“快乐的日子会来临”！给班主任送一个惊喜，给学校创一个奇迹！

六个叹号，特大特大，像六个哨兵站在这张告示中分段值勤。

从此，初一（1）班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高帆兄弟变得友好而真诚；男生们也不再打打闹闹，人人亲如兄弟；男生女生之间不可调和的争论吵嚷“顿失滔滔”；课桌上的“三八线”，黯然失色；整个班级成了诗歌的海洋。每天下午放学，全班总要迟回半个多小时，女生男生一帮一，一起练习诗歌朗诵。女生不断地示范着，男生反复地练习着。开始他们脸憋得通红，终于朗诵起来，没想到第一天结结巴巴，第二天就顺畅了许多，第三天他们不再踮脚尖、昂下巴、拧脖子、咧嘴巴，第四天他们从一个字一结巴，变成了一个词一结巴……这些进步使男生十分惊喜，使女生们笑逐颜开。每到星期天，男生就到横穿市区的渭河滩上去集体练习，觉得大自然的哗哗流水，在疏通他们被堵塞的嗓门；天地间的阵阵清风，在拂去他们脸上的愁云。真是效果一天比一天明显，信心一天比一天更足。

艳艳为了使高帆进步得更快，起到带头作用，在新华书店给他买了一本《抒情诗选100首》相送，还秘密地让他在自己家里和亲妈妈相见，让他发泄胸中的郁积，调整好情绪心态。她们还决定在班会上举行一次朗诵会，让高帆第一个走上讲台。

朗诵会开始，艳艳主持。她说：“请高帆同学第一个朗诵，相信他会成功。同学们鼓掌欢迎！”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整个教室寂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高帆站起来，紧张得额上流出了汗水。同学们又是一阵掌声。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发颤，断断续续：

坐在，冬天的，门槛上，

我常，常，常与寒风，抱成一、一、一团……

怎么又结巴起来了？他停了下来，不知是被诗歌的语言感染，还是为自己不争气痛苦，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同学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精神似乎要崩溃的他，猛地望了一眼艳艳，艳艳点点头，教室里的掌声又骤然响起。他慢慢昂起头来，重新朗诵：

坐在，冬天的门槛上。

我常常与寒风，抱成一团，

让飘零的枯叶敲打，

让顽皮的雪花亲昵。

我不敢抬头，

怕只怕，怕只怕，

看见天空那颗孤独的星星，

倾泻下无尽的辛酸……

这中间有几次停顿，他已经记不清楚，只有男同学那带着微笑与信任的眼神，女同学那清脆的掌声，使他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在身上激荡，只是不停顿地朗诵着，朗诵着，越来越进入诗歌的境界，也越来越流利顺口，直到朗诵完毕，他才感到脸上流满了泪水。

不久，学校要举行诗歌朗诵比赛了，初一（1）班参赛的是男生集体朗诵，大家一致推选高帆和弟弟共同领诵。高帆十分激动，突然高声说道：“谢谢同学们！”听到这第一次像正常人一样的语言表达，教室里又是暴风雨般的掌声，连艳艳也激动难抑。

从变成“结巴班”的时候，全班的男生就没人再嘲弄高帆了，因为人人变得一个样。从练习朗诵，高帆也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积极地为班级做着好人好事，和同学们一起游戏，并且天天苦下功夫练习朗诵，一有机会就鼓足勇气“说话”。一个月后，在全校的诗歌朗诵会上，报幕同学宣布：“下面，由初一（1）班25名男生集体朗诵！”台下是稀稀落落的掌声，他们不太相信“结巴班”会朗诵成功，也许，还带着几分讽刺。然而出乎全体老师同学的预料，只见25名同学列成三排走上舞台，高帆站在第一排首席，挨着他的是自己的弟弟。他俩高声说道：“我们初一（1）班朗诵的诗歌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作者，普希金。”一对著名的“结巴兄弟”的表现，使整个台下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就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一停，25人的整齐朗诵，已经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而这首传遍世界的著名诗歌，通过25个少年的喉咙，带着童稚，变得幼嫩，更感动着一个个少年伙伴的心灵：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也不要气愤，

在愁苦的日子，要心平气和，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会来临。

心儿把希望寄托给未来，

眼前的事情虽然叫人苦恼，

但一切转眼就会过去，

一过去，生活又充满欢笑。

随着朗诵的结束，“结巴兄弟”和“结巴班”两个名词儿在这所学校要永远消失了。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舞台上，初一（1）班的高帆和他的弟弟紧紧地拥抱，25名男生紧紧地拥抱；经历了一场难忘的灾难，激动的泪水在他们脸上忍不住纵情流淌。没有坐在台下去当观众，而是站在幕后为男生们壮胆的25名女生们，不能走向前台去分享喜悦，表示祝贺。当听到第一句流利朗诵的时刻，拯救男生行动的胜利，已使她们人人热泪盈眶了。

选自《儿童文学》（中）2010年5月 nTwAJFmrJOmXel+VrqvJWNALke+6GPEmO2Oq64rRhwJSJ0aMs0l+gaJZZqVykJ+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