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纯琦
这篇序言,我其实已拖了很久了。想到给这么一大套丛书写序言,总觉得自己分量太轻,提起笔来,难免诚惶诚恐。但这篇序言,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写的。其一,因为《儿童文学》徐德霞主编的嘱托,徐德霞女士是我的老领导,也是我儿童文学路上的指路人之一,我与业内很多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人一样,都视她为老师,她让写,我肯定就要写。其二,从2005年夏《儿童文学》“选萃版”开始筹备之日起,我就开始任该版执行副主编,前后总共六年多的时间,那里留下了我一段最美好的青春和记忆,如今借写序之机,正好可对那段工作做个总结。
2005年10月,《儿童文学》“选萃版”经过半年的筹备之后推出“试刊号”。试刊号的栏目都是由徐德霞老师拟定的,文章也经过她几度遴选,最终敲定,市场反响很好。“选萃版”2006年1期刊正式上市时,期发量就超过了10万册。一年之后,“选萃版”期发量突破30万册,此后一直维持在这个数目。这套丛书汇集了“选萃版”从创刊到2012年这几年间最经典的篇目,从中基本可以看出“选萃版”的编辑理念和选稿脉络。
从“选萃版”最初创刊起,对稿件的选择上,就一直坚持两个标准:可读性标准和艺术性标准。在可读性方面,那些情节精巧、语言流畅的作品尤其受到欢迎。编辑部非常重视小读者的阅读体验,每期都会认真讨论、分析小读者来信和读者评刊表,并试图从中提炼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来;在艺术性方面,“选萃版”坚持文学品质不动摇,力争把一些具有丰富文学内涵的作品推荐给小读者。事实上,可读性与艺术性是可以做到高度统一的,“选萃版”中的很多文章就是如此。的确有很多作家,他们善于把自己的思想和灵感,用小读者最易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功力是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和修炼的。
此外,我们在编辑“选萃版”时,特别注重了题材的多样性。与很多人理所当然的认为相反,我们在编辑过程中发觉:最受小读者欢迎的作品,并不一定就是校园、青春、魔幻等各类时尚题材。事实上,一部文学作品是否能打动读者,并不在于它是什么题材,而在于它本身有没有能触动读者内心的那种力量。我手头现在仍保留着2006年“选萃版”每一期刊物的读者评刊表排名,有很多读者非常喜欢的作品,题材看上去并不新潮,如张品成的《白马》是军旅题材,李清的《母狼白莎》是动物题材,而常新港的《独船》,讲述的是北方一个村子里发生的爱恨情仇,等等。我们甚至在“选萃版”选发了很多成人文学作家的作品,比如韩少功的《九袋》、莫言的《蝗虫奇谈》、毕淑敏的《翻浆》等。到底“儿童文学”如何界定,学界多有争议。但在我们编辑看来,适合少年儿童阅读,对其身心有益的作品,统统可纳入儿童文学的范畴。《儿童文学》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也正是与其兼容并蓄、不拘一格的博大胸怀息息相关的!而本套图书,作为“选萃版”的精选集,从题材上看,也是非常丰富的,几乎每一篇都能给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体验。
好的文学作品,必定不是昙花一现的。《儿童文学》几年以前就开始出版各类作品集,如《一路风景》《盛世繁花》《岁月留香》系列等。我们曾在《盛世繁花》系列图书的后勒口上印上了这么一段话:“我们希望出版这样一些书,它们能立在书架上,50年不倒!”今年刚好是《儿童文学》杂志50年生辰,于此时回顾《儿童文学》曾走过的路,我们觉得,“50年不倒的梦想”,《儿童文学》中的很多作品,是可以做到的!我本人少年时也是《儿童文学》的小读者,后来从事过十年的儿童文学创作,又在《儿童文学》干过近十年的编辑,看过太多的儿童文学作品,但令我吃惊的是,有很多我二十年前看过的作品,这几年再在“选萃版”上编发出来,现在的小读者竟然还是如此喜欢!比如,曹文轩的《第十一根红布条》、张之路的《理查三世》、萧道美的《第四十一个》,还有其他很多作品,不一一列举。当各位责编把这些作品送给我二审时,我凭借着年少时深刻的阅读记忆,立马判断出这些都会受到小读者的喜欢!变的只是时代的表象,不变的是内心最深的情感!一代又一代的小读者,他们穿着不同的校服,拿着不同的玩具,穿越时光隧道,从不同的大街小巷走过,但他们内心的需求,其实从未变过。而文学的魅力,正在于此。
作为编辑,我们总在想,自己编辑的书刊到底能给小读者带来什么?
在最初策划《儿童文学》“选萃版”时,我们力图把“读写指导”作为该刊一个重要的功能来开发,所以才会有一个专门的“写作指导”板块。事实上,文学书刊对小读者阅读与写作上的帮助是显而易见的,数以百万计的小读者,在阅读《儿童文学》相关书刊之后,写作水平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大幅提升,这是被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反复证明过了的。
到后来,我们发觉,读写指导固然重要而且实用,但它绝对不是《儿童文学》“选萃版”的主要功能,对立足长远的人来说,培养对阅读的兴趣和习惯,比立足于技术层面的“读写指导”重要得多。有很多读者来信告诉我们,他们以前很不喜欢看书,但在看了《儿童文学》“选萃版”之后,一下子就爱上了阅读,因为它太好看了!我们为之感到欣喜。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这些读者最后将不会再看《儿童文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们知道,这些爱上了阅读的孩子,终生都将会与书为伍,各种各样的图书将教会他们如何思索。知识和思维方式,会成为他们一生中最原始、最宝贵的财富!我们希望更多的孩子,因为一本刊物,或者一套书,从此走向不同的人生,这也是我们编辑这套图书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包括《儿童文学》在内的文学书刊,也许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功能,那就是:梦想!在我所接触的文学爱好者中,性格、事业、命运都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但有一点终归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全都是有梦想的人!爱好文学的人,无论是才华横溢,还是沉默内敛,他们身上,激情与梦想总是如影相随。文学赐梦于每个追梦的人,有梦,才会有卓越的人生。我总偏执地认为,文学带给其追随者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梦想。
《儿童文学》杂志能长成今天的参天大树,其实也是得益于不屈的梦想。在十多年以前,《儿童文学》月发行量只有五万多份的时候,因为梦想,编辑部顶住压力,坚持了文学本位不动摇,才有了后来的月发行量过一百万册。在三年多以前,《儿童文学》刚进入图书出版领域时,太多的人并不看好,因为梦想,才有了现在赫赫有名的“《儿童文学》系列图书”。在一年多以前,中少总社将《中国卡通》并入儿童文学出版中心,《儿童文学》从此进入动漫领域,在这一陌生领域,我们曾备受质疑,但因为梦想,我们义无反顾。我刚去《中国卡通》做主编时,在微博上发布了对未来的一些构想,下面马上有人很老道地评论:“在中国做漫画,你就等着受打击吧!”我想评论者肯定是一位资深漫画人,结果点开一看,是一位十二岁的小男孩。我不知道,一位十二岁的男孩,如梦如幻的年龄,为什么会对那些看上去稍微有点新鲜的想法,本能地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抗拒与怀疑。对这位很可爱的小男孩,我很想推荐他去看《儿童文学》,从头开始学习做梦,并尝试去理解那些有梦的人。今天上午,我刚刚整理了一下《中国卡通》七月份的发行数据,月发行量已到50万份了,这离《中国卡通》2012年10月全新改版不过才9个月而已!未来走到哪一步我们无法预知,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保持不屈的梦想、乐观的心,以及无可压抑的生命激情!因为,我们必须过一个有梦的人生。
两年以前,有个小读者托人把自己的日记本带到《儿童文学》编辑部,请每位编辑在上面留言。我写了这么一句话:读《儿童文学》,在心中种下一个梦想,这个梦想会把你带到很远的地方!
就把这句话当作是这篇序言的结尾吧!
![]() |
◎湘女
16岁,同学们准备升入高中,我决定走向社会。
这是我酝酿已久的决定,你能想象得出当我宣布这个决定时,会引起怎样的“地震”吗?
最先震倒的是爸爸妈妈。
爸爸一听我说不读书要去工作,眼睛立刻瞪得像牛铃,声音也变了调:“什么?不上高中?工作?你?”
他有些发蒙,一连串的问号脱口而出。
“茸茸,你病啦?”妈妈吃惊地摸了摸我的额头,以为我发烧了。
我不想对他们做任何解释,我对念书厌倦至极。中考的吃力促使我思索,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为什么还要去浪费生命和金钱呢?但爸爸妈妈已经托人找关系,为我选择了一所管理凶悍、升学率超高的高中,想通过高压恶补,让我考一所好大学。
想到又是三年的暗淡日子,想到高考的凶险莫测,想到那令人肉疼的费用,还有,还有那只有作业和考试而没有鲜花和歌声的青春……
头晕、恶心、恐惧、怨愤……
那天,最终是以爸爸大怒、妈妈大哭、我摔门而去收场。
再一个被震倒的是班主任美丽。
班主任的大名是梅丽。美丽是我们对她的赞誉。说心里话,美丽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班主任了。初中三年,她每天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开。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休息,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做家务管孩子。常常看见她的丈夫,一个满面沧桑的男人,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前面挂着菜篮子,后面驮着上小学的女儿,在街上匆匆而过。
第一次见到梅丽时,同学们的眼睛都瞪得又圆又大。
那是一个气质优雅、容颜绝美的女人。她从长廊那边款款而来,好像白天鹅奥杰塔飘落湖面,披一身闪闪星光,照亮了简陋的教室。她让我们女生见识了一种高贵纯粹的女性美,也让男生们对美女的评判有了新的标准。
于是大家都叫她美丽。
毕业晚会上,家长们也来了。妈妈惊讶地问我:那是你们梅丽老师吗?我说,是呀!
妈妈几乎是呻吟着说:天哪,才三年啊,瞧这班家伙把一位美女摧残成什么样子了?
短短三年,白天鹅奥杰塔的美丽,被我们像抽丝一样,一丝一丝抽走了。如果你见过一只饱满鲜润的苹果慢慢干瘪的过程,你就想象得出一只白天鹅是怎样一点一点变成老麻鸭的过程了。
看着她憔悴的脸色,看着她眼角的细纹,还有黑发间的银丝,那一瞬,同学们都哭了。
可想而知,当她知道我的想法时,是怎样的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我像逃跑一样离开了美丽,我用羞人的中考成绩伤了她的心,我不想再一次伤害她了。
被震倒的还有同学们。这个暑假是我的诺曼底,成败在此一举。我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但我没有畏惧。我是谁?美少女高茸茸,超级女生高茸茸,未来之星高茸茸啊!这些美誉足以证明我不是庸常之辈。
丁零,丁零……
一阵悦耳的风铃声从窗外掠过。我一跃而起,背起早准备好的包,一溜烟跑出了门。
门外已是华灯初上,爸爸妈妈在远远的柳荫下散步,大街上人来车往,街角的僻静处,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没有多余的话,我迅速钻进车里,车子悄无声息地就开了。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真的!在“夜狼吧”,别害怕,这名儿有些狰狞,其实就是家歌吧。
老板干练痛快,我一首曲子还没唱完,他就大声叫好,马上决定我今天就上班。每个夜场演唱15分钟,酬金60元,当场结算。如果有客人点歌,五五分成。
我嗫嚅着说到服装、化妆,他开心地一笑,指着我身上的湖蓝色连衣裙说,就穿这,多美,多清纯!化妆?为什么要化妆?让那些什么唇膏粉底假睫毛假发都见鬼去吧!这么靓的小美女,素面朝天,多迷人!
更让我惊喜的是,他说,只唱“夜狼吧”,太浪费资源了。他捏着手机,哇啦哇啦嚷了一通,就笑嘻嘻地对我说,他又给我联系了三家时尚歌吧,都插进了15分钟的演唱。这就意味着我每晚跑四个场,每场15分钟,每场酬金60元钱。整整一个暑假啊!60个夜晚,我能背回一座金山了。
真不知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想象着将自己挣的钱交给爸爸妈妈时他们的惊讶和欣喜,别提有多爽了。
唯一的困难是,四个场分别在城市的四个角,时间就集中在晚上8点至10点,连演唱带跑路,两个钟头四个地方,分分秒秒扣得铁紧,一点也不能松懈。
为了不误场,我灵机一动,找了辆固定的出租车。
那是一辆红亮亮的出租车,轻俏爽净,司机是个白净清爽的大男孩,眉眼英俊,笑容清纯。最可爱的是车子前窗挂了一串银色小风铃,车一动,丁零,丁零……十分动听。
三两句话就和司机谈好了,每天晚上来接我,按顺序东南西北跑,既要衔接紧,又别让我太匆忙。还有,行动一定要隐蔽,不能按喇叭,不能让家人和邻居看见……
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收费也很低,30块钱,只占我每晚收入的一小部分。
走进“夜狼吧”,感觉像陷进一只重叠复杂的大盒子,大盒子里还有许多小盒子,小盒子里还有更小的盒子。有的盒子里喧闹异常,有的盒子里鸦雀无声。到处都是神秘的纱帘神秘的门,到处都是神情暧昧的男人和面容模糊的女人。
大盒子中央,从天棚上垂下一层层暗色的丝绒幔帐和细碎的花束彩灯串。同样暗色的沙发像一只只黑麦面包,坐在里面的人很像面包上嵌着的松仁和葡萄干。
我站在一个凸起的圆形台上,一束蓝幽幽的顶光从头上泻下,像只怪眼罩着我。凹下的舞池如一只大盘,当音乐响起时,就有松仁和葡萄干滑落进盘子,缓缓移动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登场,我唱得特投入。唱毕下场,浓装艳抹的女主持,往我手里塞了个信封。我高一脚低一脚摸索着,好容易才出大门,坐进车里直喘气。
小司机看着我说:
“紧张了?”
我点了点头。他牙痛似的咝咝着说:“真奇怪你怎么唱《卡门》插曲?歌剧那么高雅,对剧场和观众极挑剔。你的嗓子很平常,怎么能唱那么高难度的西洋歌剧?那是绝对正规的美声,掺不得半点次音,就是帕瓦罗蒂、多明戈也不敢乱唱的……歌厅也是分档次的,别看‘夜狼吧’装修豪华,我看,充其量只算得上一个三流娱乐场所。在这种地方,面对不具备欣赏品位的人群,唱‘爱情是一只不驯服的小鸟’,天啊,不伦不类,滑稽可笑,说句不客气的话,那是对歌剧的亵渎啊……”
这可是我最得意,也最喜欢拿来炫耀的经典歌曲啊,之所以拿它作为我的“开门曲”,就是想表露我的成熟和不凡。这首歌是我跟着老唱片一个字母、一个音节学会的,吐词运气绝对标准。在学校的联欢会和艺术节上,每次演唱都能赢来一片惊讶和夸赞声,他也太打击人了。
我不高兴了,气冲冲地说:“我又没请你听,真多事!”
他却自顾说着他的:“你以为那些人就在听吗?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你在唱什么,他们只要有一个女孩站在那儿,嘴里发出声音就是了。在这种场合,要想有人听你唱歌,你得用《鲜花酒》《蛤蟆调》《螃蟹哥》这样的曲子来轰炸他们!”
我扑哧一笑:“那是划拳啊,这里又不是小酒店……”
“你也可以唱《采槟榔》《放风筝》《槐花几时开》呀!”
“你老土吧,民歌小调,老掉牙啦!你不知道现在都超女时代了,谁爱听!”
我不屑地说着,再也不想理他。
但不知为什么,下一场我没再唱《卡门》,而是试了试他说的那些酒令小调,尖脆调皮的歌声,像一股泉水,活泼泼地流进沉闷的人群。特别唱到“螃呀螃蟹哥,八呀八只脚,两个大夹夹,一个硬壳壳”时,居然有人打起节拍,跟着吼起来。歌声一落,就有人鼓起了掌。
我却不甘心行酒令唱小调。我能唱的歌可多了,我熟悉欧美、日本、港台和内地的所有组合,我常常在宿舍里开“独唱音乐会”,一口气唱上两个小时不会重复,什么《欲望的世界》《街角的祝福》《我的爱》《赌爱》……戴佩妮、Ronan、上原多香子、赵薇、孙燕姿、埃米纳姆……S.H.E、潘玮柏,都是我崇拜的明星……李宇春、张靓颖、周笔畅们的超选才落幕,她们的歌就被我拿来了。尽管我不欣赏什么砖头唱法什么海豚音,但我的模仿惟妙惟肖,绝对能以假乱真。
小司机却皱起眉头:“没那必要。歌手各有特点,仿唱得再像也是拙劣的。哦对了,你怎么不来上一段样板戏呢?反时代的东西常常会带来意外的效果呢!”
这真有些荒唐,这年月唱样板戏,吃错药了?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儿,我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结果,一段独角戏《智斗》,竟赢得满堂喝彩,还居然成了我的保留节目。
小司机也真怪,他大概每天都听我的歌了,几乎每晚都给我提建议:
“你还真敢《想唱就唱》,李宇春的歌被你唱傻了,真逊色。《夫妻双双把家还》,俗!配唱的那个公鸭嗓整个一个K调,乱七八糟,比驴叫好不到哪里去。《青藏高原》音域要求太宽广,你唱不出那种高亢辽阔的韵味,蔡琴的歌你最好别唱,那种磁性而温暖的声音,不是模仿得了的。你可以唱《红梅花儿开》《照镜子》……诙谐轻松,既应付听众,你也不吃力……”
“惠特妮·休斯顿的歌你不能唱,那种厚重苍凉不是你这样的年龄能理解的,布兰妮的歌太轻狂,你可以试试夏洛蒂的歌,朴实、甜美,但欣赏她的人不会在这种地方……周杰伦的嘛……”
我皱起眉头说:“我不爱唱周杰伦的歌,嘴里像含着口香糖……”
“我建议你在家里多练练英文原版歌曲,告诉你这是对付英语考试的绝招,我试过,百战百胜,绝对拿高分……”
他的话时而尖刻时而恳切,那声音纯正、温厚,伴着丁零零的风铃声,听着悦耳。
我说:“这么说你还会唱英文歌啦,来跟我传授考试经验啊?告诉你我不感冒!不过嘛,看不出你对声乐还蛮有研究!要不我来教你唱歌吧!比开出租车赚钱多了……”
他对我的调侃不置可否,每天照样给我谈他的看法。也真怪,只要依着他的话去做,演唱气氛就特别好,没几天,就有人点歌、有人给我送花了。
我知道,这就叫“人气”。人气旺,就意味着知名度高,知名度高,就意味着出场费高,意味着前途无量……这是个追梦的时代啊,生活中有许多不定数,那些娱乐人群中,说不定就有羽泉、百代、索尼的星探,有李咏、毕福剑,他们会为我包装,让我一举成名……
命运对我展开了一个笑脸,一颗新星正从“夜狼吧”升起,并将慢慢照耀都市娱乐圈。
我有些飘飘然了。想想啊,多少大学毕业生还飘在社会上找不到工作,多少人为考公务员挤破了头,我却在挣钱了,再怎么说也不丢脸吧!我仿佛听到爸妈的夸赞,看到同学们羡慕的目光……
他却不以为然:“先别高兴啊,这只是些假象,社会那么复杂,水深着呢!”
他又想打击我了。我没理他。
“嗨,高茸茸,我一直想问你,你还在念书是吧?”他的声音又响了。
“那又怎么样?”我挑衅地反问,根本不看他一眼。
“你不应该来这里……你还小,应该学习……”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这话和爸爸妈妈、美丽一个腔调,又笨又没有说服力。
“你的嗓音条件很好,声乐潜质和乐感也不错,也有悟性和灵气,但说实在话,你还很……幼稚……很……肤浅……”
听出他在极力斟酌字眼,似乎怕惹我生气。
“你的演唱是被动的,模仿的,没有生命力的,你被那些流行歌手迷惑了,以为这就是艺术。这样下去,你的音乐天分还没等发掘就给毁了。在我看来,真正的歌唱家是严肃的,对音乐充满崇尚和理解……需要经受严格的声乐指导和刻苦的专业训练,需要从基础开始,认真学习音乐理论,而不是像你一样满城团团转着挣钱。知道吗,你只是唱着玩玩而已,你还缺乏应有的文化素养,缺乏音乐的气质,气质,懂吗?这是音乐的灵魂,也是一个艺术家的灵魂。这一切,有待于文化素养的提高,学科知识的充实……你永远不可能跟上流行、时尚,PROGRESSIVE、NEWWAVE、JUNGL你懂吗?还有BRIT……”
“哎哎,请打住,这么复杂,我哪懂啊!”
他却不停下:“现在时尚的歌手都在玩电子音乐,追求着更丰富多样的风格了。而你的基本功,你的发音,还处于最边缘阶段……我觉得,你可以确立一个……奋斗目标……”
等等,他怎么啦?一个开出租车的小司机,莫非也想来当我的教育家?我的训导者?
我愠怒地抬起头,想狠狠反驳他几句。但我却触到了一双令我心跳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坦城,充满关切也充满忧虑……
我沉默了。
这天傍晚,我刚要出门,就被爸妈一前一后堵住了。
“去哪儿?”爸爸脸色十分难看。
“同学家呀,复习功课嘛。”这是我预先编好的谎话。
“哪个同学家?住在哪条街哪条巷?电话多少?门牌号多少……”
爸爸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追问让我没有圆谎的余地,那目光像两把锥子,可以扎出血来。
“茸茸,我问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妈妈手里舞动着一叠钞票,紧张得脸色都变了。
糟糕,我藏在衣橱里的钱被他们发现了。我有些心慌,结结巴巴地说:“那是……是……我挣……挣的……”
“你撒谎!”爸爸一声怒喝,开始翻找鸡毛掸,妈妈则立即关门关窗开电视。我心里一紧,知道一场男女双打就要开始了,而且他们不审出个结果是不会罢休的。趁他俩还在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我猛地拉开了门,嗵嗵嗵跑下了楼。
他们在后面大声喊叫着,我没有回头。跑过出租车时,我也没停下,只是匆忙说了句:“跟着我——”
不知跑过了多少条街,估计已经逃离了爸爸妈妈的视线,满头大汗的我才气喘吁吁停了下来。那出租车几乎是撵着我的脚跟停在我身旁,我跳上车,车子像箭一样飞驰而去,没多久就停在了“夜狼吧”门前。
门前彩灯炫目,光怪陆离,迎宾小姐玉树临风,脸上笑容妖媚迷人。我顺着铺了红地毯的台阶跑上去,还没进门,就听见一声喊:
“高茸茸,你站住!”
我下意识地一回头,顿时呆住了。是美丽!她正从街对面跑过来,萧瑟的夜风吹得她头发索索飘动。两个保安挡住了她,她急急忙忙说着什么,竭力想从保安的手臂下钻过来。我没来得及多想,一扭身钻进了“夜狼吧”,将她的嚷嚷声抛到脑后去了。
我迟到了。
我站在门厅,不知是走还是留。出去吧,肯定要撞见美丽。进去吧,已毫无意义。
“哎哟,是茸茸小姐!怎么?还没走?”
一张脸出现在面前,是“夜狼吧”老板。幽幽的灯光下,他的头发和牙齿闪闪发亮。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不安地说着。他哈哈一笑:“不迟不迟,来得及,走走走,下半场还没开始呢——”
他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进了门。
四处一片昏暗,打击乐声却震耳欲聋。舞池里黑乎乎的,像一池沸腾的浑水,里边有很多黑影在拱动,却看不清一个具体的人。
突如其来的一阵低音炮声轰隆怪响,制烟机滋滋滋喷烟吐雾。一只追灯唰地闪亮,雪亮的光柱,将我钉住了。眼前已不是欣赏演唱的观众,而是大群舞动的人。那些人穿着怪异,头发蓬乱,一个个张牙舞爪,脑袋摇甩得异常疯狂。
“音乐,音乐,再刺激一点……”
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脚步跺得嗵嗵响。
“靓妞儿,唱啊,唱个‘十八摸’……”
角落里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引来一阵狂笑和尖叫。循声望去,那里一团漆黑。
我不知道什么是“十八摸”,一时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乌烟瘴气中,一张张鬼脸面具从黑暗中浮起,摇动着,游移着,十分恐怖。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些鬼脸全转向了我。追灯逐渐暗淡,一只只看不见的手,粗野地伸向我,一把一把撕扯着。我又惊又怕,尖叫着,躲闪着,那些手就像章鱼黏湿软滑的触手,怎么也甩不开。
一个人迅速冲过来,拖住我奋力往外冲,冲破了那触手的网,又冲过走廊,冲出门厅,冲下台阶,用力将我塞进车厢,砰的一声关上门。
是小司机,他的衣服被扯得很乱,脸上还有血痕。而我更是狼狈,湖蓝色的连衣裙几乎成了碎布片,脑袋很疼,似乎被揪掉了几撮头发。
惊魂未定,陡然发觉车里还有一个人,凭着那熟悉的气息,我不看也知道那是美丽!
羞辱和惊恐使我浑身发抖,我哆嗦着喊了声“老师……”就扑倒在她怀里。
“嘭嘭!”有人在车顶上狠狠敲了两下,粗蛮地喝道:“滚下来!”
车外是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手里都拎着棍棒,眼里凶光毕露。
“别怕!”
小司机很男子汉地喊了一声,一踩油门,车子轰地冲开了那些人,跃上了大街,顿时引来一片刺耳的刹车声。那些人追了过来,对着车子乒乒乓乓一阵乱打。
突然那些人扔了棍棒,迅速散开。这时只听警笛声大作,街边巷口霎时挤满了人。
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是深夜了。回去的路上,梅丽老师什么也没有说,一直紧紧抱着我,像母亲一样轻轻拍着,拍着……就着街灯幽暗的亮光,我看见了一张天使般美丽的脸,脸颊上泪珠点点。
我心绪纷乱,很想哭,也很想家……
车子慢慢滑行着,小司机几次回头看看我,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到了我家门口,他想陪着梅丽老师一起送我上楼,梅丽老师却拦住了他。他往回走了几步,又冲过来一把拉住我,几乎是耳语般急促地说:
“如果,如果你……我会等你……或许……”
他有些慌乱,踌躇着不知要说什么。直到我们上了楼,我还看见他呆呆地站在街旁。
妈妈一看见我,双手一拍,激动地说:“茸茸,茸茸,你回来了,梅丽老师,老师……”
妈妈语无伦次地不知说什么才好,看得出她哭过。爸爸神色严峻,牙关咬得紧紧的,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握着梅丽老师的手,把她送出很远。
妈妈说,他们发现了我的钱,也觉察到了我的行踪,但我却跑了。他们无法找到我,只得向梅丽老师求助。
而从我逃离梅丽老师那天起,她就在寻找我了。那天她跟踪了我的出租车,然后看见我进了“夜狼吧”,在被保安挡住后,她追问了小司机,这才了解了一切。而看到我久久没出来,她有了不祥的预感,立即催促小司机去喊我,她自己则机智地报了警。
“夜狼吧”成了我的一个噩梦。
噩梦醒来是早晨。
窗外小鸟在唱歌,嘀里嘀里……一声接一声。
我趴在窗前,迎着阳光,逗着小鸟,心情逐渐明朗。一连几天,我没有出门,我的房间成了荒岛,荒岛上是一个思想着的鲁滨孙。
今天,我终于敢推开窗了,因为鲁滨孙看到大海上驶来了希望的风帆。
我的歌只是青春的插曲,浪漫而虚幻。属于我的路太长,我必须一步一步走下去,美丽说了,一个人拥抱着希望,把生命每一时段必须做的事做好后,理想之门就一扇扇打开了……
现在让我做梦的是一双眼睛,它们像黑夜里的明星,照亮着我的梦境。尽管那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尽管他那么平凡无奇,但他用细润无声的温情关怀着我,他在我落入旋涡时保护了我,他懂我的歌,懂我的心……他令我想到了一个甜蜜的词——“白马王子”。
我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摸摸自己烫乎乎的脸,我是不是太无聊了呢?
窗外不时有出租车穿行,却没有那样红亮亮的颜色,没有那样动听的小风铃。
我强烈地想念起他来。我常常在梦中听到那可爱的铃声,醒来时满腹惆怅。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渴望见到他,渴望听到那悦耳的风铃声。但我既没留意过他的车牌号,也没问过他的姓名,唯一留在脑海里的,就是那串银色的小风铃。
我抱着希望,又按原来的时间出了门。
才走过街拐角,丁零,丁零,一辆红亮亮的出租车轻快地滑到我跟前。
我的心差点跳出了胸口,谢天谢地,他还在!
我高兴地奔过去,刚要打招呼,笑容却凝在脸上。
开车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年轻快活的脸上孩子气十足。一见到我,他开心地吹了一声口哨,毫不陌生地说:
“嗨,你终于出门啦!我等了好多天哪。”
我十分诧异:“你,你认识我?”
“当然!你叫高茸茸,你爱唱歌!”男孩笑嘻嘻地说。
我摇头:“哦不,不,我已经……不去唱歌了……”
“要开学啦?”他关切地问。
“嗯……”
“走吧!我带你兜兜风——”他拉开了车门。
“前些天,那司机是……”坐在车上,我掩饰不住我的疑惑。
“是我表哥!”男孩快言快语地接上了话:“听出来了吗,男高音啊,特棒!”
我的心忽悠一下,如崩断了一根弦,扯出了丝丝痛楚,嗓子眼里又酸又涩:
“这……这出租车……怎么回事?”
“暑假啊,闲不住,晚上出来替我过把车瘾,一晚上才拉30块钱,却贴钱进歌吧听歌,还美其名曰体验生活。体验什么呀,自己挨了打不说,车子也被砸坏了,好心疼咧。我修了好几天才修好,又重新漆了一遍,怎么样,像新的一样吧?”
他得意地拍了拍车,接着又说:“后来才知道是碰到了你,我以为……我以为……你们,你们……”
男孩有些腼腆了,咧嘴笑了笑,懂事地说:“你讨厌他了?”
“不——”我冲口说出这个字,心里空空荡荡。
“他走啦,回学校去啦,北京……”男孩拍了拍方向盘,很有些遗憾的样子。
我有些恍惚了,男孩的话伴随着轻轻的风铃声,像从云里雾里飘来:“他呀,做梦都想当个帕瓦罗蒂,放声高歌……”
“丁零,丁零……”
小银铃轻轻摇曳着,像在对我诉说什么。男孩小心地取下风铃,说:“送给你吧,这是他说的。嗨,想听听他的歌吗?”
他利索地插进了一张光碟,伴着一阵悠扬的音乐,一个纯净热情的声音响起:
“啊多么辉煌,灿烂的太阳,我的太阳,太阳……”
那嘹亮的歌声就在小小的车厢里回荡,音乐伴奏汹涌澎湃。
我的眼泪随着那歌声滚滚而下,泪光中,我看见了灿烂的阳光,蓝色的晴空,看见了我在阳光下奔跑的身影,看见了我的校园和教室,看见了美丽的梅丽老师,我还看见,看见那双清澈坦诚的眼睛,充满期待也充满关切……
选自《儿童文学·选萃》2009年1月
![]() |
◎朱淑萍
16岁那年,我上了高一,在一所普通高中。
16岁以前,我是个很乖很普通的女孩子,上普通高中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不知道这16年的岁月,我是如何得以整日安安静静谨谨慎慎地度过的。在家里,我听父母的话,在学校,我听老师的话,从不张扬或出轨。直到今日,我每每回想起来,还是感觉到一段生命的空白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不可逾越的障碍。
上了高中,我以为这里是梦想开始的地方,我像漫画中的女主角一样期待着美丽的或戏剧性的邂逅。班主任老师把我安排在中间一排靠窗的位置。这里是四楼,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城市灰色的天空和铅色的云朵。上课时我常常这么走神,扭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的远山和夜间闪烁的霓虹。
不久,我以此为内容写了一篇周记交了上去。我以为老师又会不耐烦地打上个“阅”,因为从小学到初中,从来没有一个语文老师会对我的文章多加评判。我已经习惯了,反正怎样都无所谓,我对自己说。
几天后,周记本发了下来,是个“A”!我一愣。在评语中,老师竟然说我太孤僻,太寂寞,他说我是个奇怪的孩子。看着那段话我一直莫名地笑着,微微地笑了很久,最终却笑出了眼泪。
上课时,我才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老师来。开学第一天,他说他姓萧名逸,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笑起来时他会用手扶着镜框,安详地看着我们这群还未长大的孩子。我到今天才发觉他很幽默,在课堂上会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惊人之语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经过几次单元测验与作文练习,他已经越来越“重视”我了,因为每次我总是会得第一。我喜欢他在班上朗读我那些肉麻兮兮的散文再将我大肆赞扬一番。因为这样我才不会感觉自己一无是处,有时我甚至相信自己真的是他说的什么“才女”了。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会时不时跑到他的办公室向他借书,虽然有些我已经看过,可还是乐此不疲。在周记里,我悄悄地告诉他:我没有朋友,然而我并不寂寞。
三月的校园阳光灿烂。
坐在窗边的我自然最能体会到这一点。我知道天空怎样由铅灰变得透明湛蓝;我清楚楼下的桃花怎样在一夜之间变得喧闹纷繁;我更明白自己的心情怎样由阴霾变得明静平和。
周记总是我写得最勤最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我还可以煞有介事地将班主任委托的广播稿写得文采斐然,让不喜欢我的数学老师对我刮目相看。
班上同学们都已经习惯了萧老师对我的“溺爱”,我上课可以随意看小说、杂志而他不管;下课我看漫画,被他看到,他却只是笑笑又把书还给我。渐渐地,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他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则显得不卑不亢,彼此都心照不宣。
我开始发觉生活并没有我所想象的那么糟糕。
一天上午,我像往常一样走过办公楼,路经语文办公室时,习惯性地向里面望去,办公室里只有萧老师一个人。我看见他坐在办公桌前,正在埋头看书。春日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里大片大片地涌了进来,笼在他身上,像极了薄薄的一层金纱。空气中弥漫着缥缈的花香,他的眼睛微微地泛着光亮,紧闭的双唇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却是冰冷的,凝固的,永恒的。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很遥远,那么不真实,像一尊神像。
我又向那春日的房间投去了匆匆的一瞥,悄然走开了。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幕,充满阳光气息的温暖的画面将我的心也照得亮了起来。我像放电影一样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那清晰无比的场景,并在纸上画着同一个名字——“萧逸”。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我第一次紧张却又甜蜜地想着一个人。我为自己这种心情感到欣喜和不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被称作“爱”,如果他不是我的老师,如果——我不是他的学生。
每天早上,我去得总是很晚,虽然家离学校很近。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时,校园内的学生已经很少了。
一楼的走廊空无一人,我老远便看见萧老师从那边走过来,他并未看见我。我急忙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路面,听着那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我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接着,我轻轻抬起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迎着他含笑的目光,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待他走到面前,我才鼓起勇气喊一声“萧老师”,他点点头,温柔地笑着从我身边走过。当我重新回过头时,他的背影却早已消失在清晨楼梯的拐角处了。
晚上回到家中,父母都出去了,又是我一个人在家。我把书包往床上一扔,也没有开灯,就将录音机的音量开得大大的,窗帘向两旁一拉,外面的世界便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在屋子里什么都看得清楚,而屋外的人却看不见里面,我在心理上便有一种安全感。黑色的夜幕上稀稀疏疏地亮着几点星光,月亮高高地悬在天上,泛着青光,冷冷的,像泰坦尼克号沉没的那晚发出的光亮。听着音乐,我似乎也要跟着启航了。
那晚在电视上看到《我心依旧》的MTV,片中穿插着零碎的电影片段。看着看着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记得看电影时我也不曾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啊!我边微笑着说出我最爱的那一段边哭得不知所措,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微笑,只是心酸,只是流泪。究竟是什么触动了我呢?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幸福吧,假若能够让我拥有一次刻骨的哪怕平凡的爱情,我也宁愿用生命去换取。
现在我趴在窗前,看着对面楼里的玻璃窗或明或暗,橘色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那么柔和、美满,我就在想:在这样的时刻我所爱的人在哪儿呢?都在干些什么?会不会有人突然出现从背后轻轻捂住我的双眼呢?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却只看见漆黑一片,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是虚无。
我知道这里不是巴黎、东京或纽约,这里没有什么浪漫,什么都没有。我所爱的人永远都不会,不会看见今晚的月光、听到今晚的音乐、了解今晚的我。
转眼间,就已到了五月末,高一的一年很快就要过去,大部分人心中都已有了底,是上文科还是理科。
我却还是举棋不定。我的理科成绩虽然不是特别差,但就凭我这头脑,上理科肯定没戏;上文科日子可能还会好过一点,但萧老师高二只教理科班。
一天上课时,班主任问有多少同学想上文科,“唰唰唰”一下子举起了十几只手。我望了望周围的人,也把手慢慢地举了起来。
中午吃饭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母亲什么话也没说,父亲却缓缓地说他想让我上理科,他知道我期中考试的数理化成绩并没有我所说的那么坏,他对我说上军事院校国家可以包分配,学费也很低,他就以这种别人无法拒绝的口吻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我讨厌父亲这种专制蛮横的态度,我讨厌他的烟味——我心目中的优秀男人,比如萧老师就不抽烟的。我一声不吭地扒着饭,想到萧老师我的眼泪竟掉了下来。
第二天,班主任找我谈话。我低着头跟在她后面,来到了数学办公室。她笑眯眯地对我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留在重点班才是明智之举;她说文科录取率低啊,还是理科将来有前途。我突然感到受宠若惊,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好学生了。
下午,英语老师及化学老师又分别来找了我,说的竟又是分班的事。我开始迷惑起来,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了。
回到教室,周记本已经发了下来。我坐在窗前,静静地翻着这大半学期以来我写的周记,看到那些长长的评语,我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心境了。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笑容温和、不抽烟的男子将会永远地离我远去。我知道有些东西我已无力挽回。就让它们都过去吧!
我想,如果萧老师对我说一句“你还是留在重点班吧”,我会立刻回心转意乖乖地报理科,我就这么一直等着。可他每次见了我却仍旧只是微笑,难道他真的什么话都没有吗?
我很难过,直到正式填表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对我说过只言片语。当我机械地填完表格交给班主任时,她很诧异地望着我,似乎在纳闷我何以如此倔强。
交完申请表,我忽然想到或许萧老师不知道我要报文科;或许他只是想尊重我的选择。这么想着,我已在心底原谅了他。
晚上回到家,有客人来了,满屋的烟酒气。我皱着眉径自走过去把窗户推开。当我把报文科的事情告诉父亲时,我看得出来他很愤怒,因为这件事我自作主张了,这是有悖于他眼中做好女儿的原则的,他狠狠地瞪着我,可因为有客人在场,只是沉着脸哼了一声。
父亲与那个老乡高声地交谈,声音很大很吵。我习惯性地把房门关上——父亲向来不喜欢我这么做。这时,他在门那边很用力地又把门推开,我赌气似的轻轻地把门抵了一下,便向里走去。刚跨了半步,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门结实地撞在了墙上。父亲的话夹杂着客厅里令人窒息的香烟味风一样涌了进来,他厉声怒斥道:“死丫头!整天把门关那么紧干吗啊?我刚才还说让你别关别关,耳朵长哪儿去了?”接着便是那老乡的劝说声和父亲低声的咒骂。
我像被人甩了一个耳光一样呆呆地站在床前。我在想如果刚才我不闪开,那么被门撞到的不会是墙,而是我!他就那么讨厌我吗?我拿起一本书毫无意识地翻了几页,便把它砸在了墙上。
一刹间,16年来所有的怨恨都如潮水般向我袭来,我哭得全身淋漓,像只落水狗。我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被单,像要抠出血来。我咬着牙狠狠地骂道:“你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我事事顺从,当个没有血肉的乖孩子?我安安静静勤勤恳恳为的是什么?我得到的又是什么?我为什么不可以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我不是受人支配的玩偶!”我像发了疯一般把头深深埋进被窝里,用拳头捶着枕头。我哭得撕心裂肺却没有一丝声响,父亲在客厅里与客人谈到兴处,呵呵地笑着。
在这黑暗的房间里,我想到了萧老师为我的第一篇周记所写的评语:你是个寂寞的孩子。我想起他那温柔的笑容,他31岁,他从不抽烟。此时此刻,他一定与自己心爱的妻子在一起,他的一切都属于那个女子,而非我!在这样的时刻,他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呢?不,不会的!他说过他欣赏我的才气,但也仅仅只是欣赏。他有他的家庭、事业还有那么多优秀的学生,我算他的什么呢?
我只是个寂寞的孩子,是的,我什么都没有。想到这里,我已经哭得精疲力竭。我想我的灵魂已经就此死掉了,我也不会再有痛苦,这是件好事情。
楼下传来孙燕姿的歌声。她一直在唱:“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独……”
我就在这样的歌声中沉沉睡去,我已没有力气。
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并没有写进周记里。我开始变得更加沉默,我对萧老师的笑容开始装作视而不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微微地笑,偶尔也会问我近来学习上的事情。我就一直这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情感,直到我们分别的最后一刻。
八月初,高二补课开始了,我进了文科班。在跨进教室的那一刻,我就发誓我要活得更快乐。
补课的日子十分轻松,没有早晚自习。我依旧独来独往,没有朋友。我开始疯狂地看小说和由贵香织里的漫画,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天使禁猎区》。书中那样阴暗颓废而又充满绝望的画面让我看到了无比真实的自己。
现在我们的教室在二楼,而萧老师在三楼的理科重点班教书。我们就这样在垂直的平面里相互交错,在平行的世界中永远分离。我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仍旧时常把头靠在窗边。偶尔有那么几次,我看见三楼天桥上萧老师的身影。他走得很急,隔着玻璃望过去,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重天地。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消失在我的视线,然后是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数学课我从开学第一天起就没听过一次,我趴在桌上睡觉或是看漫画,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很惬意。班主任起初还找我谈话,到后来她发现跟我讲道理是对牛弹琴,于是便不再管我。
期中考试,我考了班级第五,不过是倒数,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父亲又对我大发雷霆,所有的新账旧账他都搬了出来。他那愤怒凶狠的样子,像要把我吞下去。我冷冷地站在一边,没有自责,没有难过,没有眼泪。我只是在心底默念着张爱玲的话:“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期中考试过后,我被班主任调到了后面,反正坐哪儿对我来说都一样。很快,我和后排的男生打成了一片,他们教我怎样玩游戏,我则教他们用彩色塑料胶管叠星星、纸鹤或是教他们怎样写情书去打动女孩子的心。上课时,我们在后面悄悄地玩扑克、下棋或是听音乐。老师们已不再那么怒发冲冠,他们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对付我们。好吧,痛痛快快的!我们是三等舱的穷光蛋!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上,我又拿出扑克来玩。班里很吵很乱,我们以为万事大吉,便大摇大摆地把牌放在了桌上玩“斗地主”。就在玩到兴头上时,班里突然一下子安静起来。我一扭头瞥见了窗外的一双冷眼。完了,我在心里叫道,来不及了。
我忽然变得很冷静。桌上的牌就那么坦然地散着。我看着班主任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她恶狠狠地骂道:“你还是不是一个学生?上课打牌,整天跟男生在一块儿疯疯癫癫,哪一点像个女孩子的样?我教过这么多年书,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张狂的女生,你还要不要脸啊你?”我腾的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想也没想就抓起桌上的扑克奋力地向她脸上摔去。我什么话也没说,扑克牌在我四周蝴蝶一般翻飞、跳跃,优雅地纷纷落下。我听见她尖锐的叫声在我身后响起。班里一片死寂。我头也不回地跨出了教室,我想我是彻底地完了。
出了教室门,我从长长的走廊上奔过去,跑过拐角,又跑过天桥。我飞快地上楼梯,一级又一级,一级又一级,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累得精疲力竭,直至踹开通向学校后楼楼顶的小门。
我慢慢地跨过木门,又转身将门虚掩住。走到楼顶中央,一阵凉风吹过。我长长地吁了口气,瘫倒在地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天空了。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太阳低低地垂在山头,散发着温柔的微热的光亮。这让我想起萧老师的笑容和那个春日的房间。这才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怎么就可以让一个16岁的女孩子绝望到如此的地步呢?
天空是柔和的淡金色,月亮像一抹淡淡的云影贴在远处微蓝的天际上。我艰难地站起身,走向左边的护栏。城市笼罩在一片暮色苍茫中。我看见高一时经常眺望的那座高楼,水红的、鹅黄的、荷绿的灯光从各色玻璃中透出来,一如从前。我看见远处的霓虹和路灯像萤火虫一样闪烁。
我想起高一时我那些虚荣的快乐,我想起初三时忙得可笑的中考,我想起那个家庭中可怕的父亲与可怜的母亲,他们庸庸碌碌地活着,被生存压得畸形、麻木、痛苦。而我呢?我16岁,我无所事事,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像只站在墙角探头探脑的小老鼠。梦想?似乎曾经是有的,可现在政治书上的假话让我感到恶心。让它们都见鬼去吧!我的双手紧紧握着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微凉的晚风习习地穿过我的发梢,我的往事。那些空白的岁月就这样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知不觉中我已在这里站了几个小时了。没有人想起我,也没有人会找到我。我想我是多余的,我想我会永远待在这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正仰着脸在楼顶上转着圈时,那扇小门被人急急地撞开了。我一下子停止了旋转,差点摔倒在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真的在这儿!”
是萧老师!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向我跑来。忽然,我顺势蹲在了地上,缩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抱头痛哭起来。他慢慢地蹲下,用手掌轻抚我的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告诉老师,好吗?”
他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孤独的孩子,所以我想帮你。”我仍旧只是抱着头呜呜地哭,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脆弱。
过了很久,我平静下来。我靠着栏杆坐下,萧老师也跟着坐在了我旁边。我边抽咽着边缓缓地说出了一切,关于自己,关于父母,关于生活,我说我很迷惑,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我说我很寂寞,即便我拼命地看小说和漫画。
我望着夜色中的城市,说了很多。有好几次我看见他那专注的目光,想不顾一切地吐露自己的感情。然而话到嘴边,又总是胆怯起来。我知道这样做会让他有多尴尬,我也知道这样做会让我永远也无法再这样望着他。算了吧。他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看着他幸福就可以了。
那一晚我一直在说一直在说,他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我知道他会明白。我仰着脸,忽然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鼻尖上。“下雨了。”我说道。“嗯,走吧,今天晚上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不要想。明天一定要来上课,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走过去了,一切就都会不同。我说这些你可能会听不进去,但生活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我一时间沉默不语。
我们在校门口分手。雨点大了起来,我急急地跑回家中。晚上,雨下得很大,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冲洗一空。我立在窗前看着雨珠一滴滴从玻璃上滑下,再掉落在窗台上,一下一下,永不停息。我的心竟出奇的平静。那时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是——在看雨。
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完全放晴了,经过大雨的冲刷,城市在一夜之间苏醒过来。
又要迟到了。我匆匆洗完脸,便扯着书包跑了起来。刚进教室,便看见桌上有一封信。我打开信封,纸上只抄着一首歌词:“快些扬起你那苍白的脸吧/快些松开你那紧皱的眉吧/那些坏天气终于都会过去/人人都是这样匆忙地长大/那些疑问从来没有人回答/就让它们都去吧随着风远远去吧/就让该来的来临我们在这里等待/我们就这么长大/都会好的总会有的/那些风雨还有阴霾/关于未来就请你坦然/不要离开不要离开。”那么熟悉的字迹,那么熟悉的味道,这是我所爱的人。无意中抬头,我又看见萧老师从三楼天桥上走过的身影,棕色的西服,披着一身朝霞,消失在黑暗的拐角。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知道16岁那年自己所有的经历与心情。雨过天涯,一切都已经过去。
选自《儿童文学·选萃》200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