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转来的肖四海爱开玩笑，一点儿也不陌生。早上夏小雪进教室，他煞有介事地伸出手说：“你好！”夏小雪没反应过来，也伸手说：“你好。”两人握了下手。夏小雪一愣，回过神来，跑去向老师告状，说肖四海骗她握手。

年轻的班主任刘玉笛老师教音乐，除了唱歌从不提高嗓门。她的教育方式与众不同，把犯错误的学生叫到办公室不是谈话，而是听音乐。贝多芬说音乐能使人心灵爆出火花，听一次音乐爆一次火花，心灵不亮堂也亮堂。

用音乐循循善诱不仅效果好，也比苦口婆心磨破唇皮省事得多。刘玉笛老师到过美国，参观过美国学校，美国老师对学生的尊重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利用音乐进行谈话，便是与国际接轨。不过是站着欣赏音乐，不许坐下，属于中西结合疗法。

肖四海新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到了办公室已做好挨训和写检讨的思想准备。却只见老师打开柜子，搬出收录机，接电源，放磁带，咔嚓按下放音键，便坐下没事了。霎时收录机里各种西洋乐器声音大作，震耳欲聋。老师闭上眼睛轻轻摇晃，陶醉了。肖四海不知搞什么名堂，还等着老师谈话，不知谈话正在进行。

一般音乐结束谈话也结束，可以走了。鉴于肖四海刚来不了解情况，音乐结束后，刘玉笛老师启发了一下：“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音乐。”

“有什么感觉？”

“没感觉。”

“你不觉得幽静？”

“还幽静哩，吵死了。”

“那是音量大了，下课外面挺闹。你听出了各种乐器优美的声音吗？听出了乐曲动人的旋律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出来。”

“你原来那学校有音乐课吗？”

“有，但常被主课占用。”

“难怪。”

刘玉笛老师拿眼打量肖四海，男孩已长大，脸上开始有青春美丽痘，上唇也长出茸茸的细毛。骗女生握手属于性骚扰范畴，当务之急是让他躁动的心平静下来，培养文明行为。她说：“你自然不知道刚才放的是什么音乐。”

“知道，外国的。”

“谁的作品？作品叫什么名字？”

“那哪个晓得。”

“这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听了宛若漫步在田园里，感觉到田园的美丽、宁静与芬芳，你要学会欣赏。”

刘玉笛老师提也不提骗女生握手的事，便叫肖四海去上课。治本了无须治标，心静了自然文明。肖四海走出办公室，摸不着头脑，哪有这样谈话的，这学校真过瘾。

同学说过瘾？弄不好欣赏一下午音乐，头都炸麻了，腿都站疼了。你还是注意点儿好，别跟女生开玩笑。肖四海说“你好”是学校提倡的礼貌用语，握手是自然的连贯动作，这怎么是开玩笑？同学说那你便天天听音乐去吧，下次不会只听一支曲子。肖四海问其他老师教育是不是也像这样富有艺术性？同学说只刘玉笛老师这样，别的老师还是传统做法，特别是语文老师最爱训人，肖四海说训人的老师见多啦，这种老师没水平。

说语文老师没水平，大伙儿不同意。恰恰相反，语文老师水平最高，讲课不看书不看教案，也能滔滔不绝。肖四海说那是教的时间长背熟了，不奇怪。同学说语文老师还出书，出的书一本又一本。肖四海说要看出的是什么书，有的书出一百本也不中。同学说语文老师是区权威，市里也有名。肖四海说什么权威，我从没见过真正的权威。

有人跑去告诉教语文的江横渡老师，江横渡老师说：“他没见过真正的权威？现在见到了。”

江横渡老师生于伟大领袖横渡长江的1967年夏，年富气旺，岂容一个刚转来的学生小看自己。上课他问哪个是肖四海？其实他早见过了，也无须问，一眼便看见坐后面一个黑得荞麦粑似的陌生家伙。肖四海不亢不卑，站起来说：“我便是。”

“你便是肖四海？已闻大名。”

“哪里。”

“你别听他们瞎说我有水平，我没水平。我出的书是复习资料，确实没什么。可不要小看复习资料，一本好的复习资料是通向重点的桥梁，是登上大学殿堂的阶梯，作用不可估量。你要多看复习资料，已进入初三，你要吃透复习资料里的问题，准备中考冲刺，听见了吗？”

听老师讲得有道理，不乏谆谆教诲和殷切希望，语气也温和，还谦虚地说自己没水平，肖四海诚恳地点点头，说知道了。他正要坐下，江横渡老师要他上去写个反问句。肖四海走向黑板，抓起粉笔想了想写道：这个双休日你干什么？我上你家找你你不在，你上哪儿去了？

同学笑起来，肖四海知道写错了。

江横渡老师冷笑，掩盖不住快意，问：“什么是反问句，反问句有什么特点，作用是什么，知道吗？”

肖四海答不上来，不经老师允许自己下去了。江横渡老师叫课代表严秀秀上去写，要肖四海注意看。严秀秀白白的，十分秀气，她写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吗？

“看见了吗？这便是反问句，你写的是疑问句。”江横渡老师说，叫严秀秀把反问句的特点与作用讲一讲，要肖四海注意听。

严秀秀背书似的说：“反问句特点是明知故问，作用是增强语气。”

“听见了？懂了吗？”江横渡老师问肖四海。

肖四海翻两下眼睛。

下课后，同学说江老师别的都好，就只不能怀疑他的水平，怀疑他水平他想方设法也要搞你一下。同学问你怎么连反问句也不懂？肖四海说反问句谁不懂，学严秀秀的腔调说：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吗？他对严秀秀也不满。

江横渡老师又出了一本复习资料，书名为《初中语文精题荟萃》，课上一半停下发动学生购买书。他说这是市、区教研室共同推出的重点图书，得到了市、区教育局有关领导的肯定与重视。以后各类考试包括中考试题全在里面，很重要，希望每人买一本。

同学反应冷淡，不想买，因为以前买了老师出的《初中语文自测题一百例》《初中语文提速训练》和《初中语文考点精析》还没看完。江横渡老师见行情不妙，灵机一动，略施战术，将“要的请举手”改为“不要的请举手”。一个“不”字打开市场，同学我望你你望我，都不愿打头阵，没人举手。江横渡老师高兴地说：“好，都要，65本。”

就在这时，肖四海举手：“老师，我不要。”

有人打头阵，后面的便不怕了，“唰唰唰”，满教室举起手，一片嚷嚷：我也不要！我也不要！只5个人坚持不举手，仅销5册。江横渡老师说不想买便不买，不勉强，没关系，下课回到办公室坐着不说话。此时课代表严秀秀又跑来哭诉，说肖四海骂她是克隆的。

“你怎么是克隆的？”江横渡老师也忍不住笑。

“他说我的课代表不是大伙儿选的，而是你指定的，便是克隆的。”

江横渡老师不笑了，又是这个肖四海。

“他怎么知道你是克隆——课代表是我指定的？”

“总不是有人告诉他，已有人叫我‘多莉’（世上首例克隆羊名），我不当课代表了。”

江横渡老师脸气红了，立即把肖四海叫喊到办公室，问什么是克隆？肖四海已忘记曾发表关于克隆的言论，正经地回答：“克隆便是无性繁殖。”

“我能不懂克隆是无性繁殖，用得着问你？”

“老师到底问的是什么？”

“指定课代表怎么是克隆？”

“哦，那是随便说的。”

不是随便说的，指定是指定自己喜欢的、信得过的、能代表自己的，也就是另一个自己，不是克隆是什么？江横渡老师喝令站好，拍桌打椅训肖四海一顿。肖四海惊呼划不来，那天他说克隆，严秀秀不在场，谁把话传给严秀秀？只有夏小雪，当时夏小雪在场。肖四海回到教室也没问清楚，便骂夏小雪碎嘴婆。夏小雪也没问清楚，便骂肖四海荞麦粑，因他长得黑。

“碎嘴婆！碎嘴婆！”

“荞麦粑！荞麦粑！”

男不与女斗，肖四海成何体统。夏小雪一抓，“啪啪啪”，肖四海衬衫五个纽扣掉了三个。他趴地上找扣子，只找到两个，还差一个。有人说夏小雪拿了一个，在她口袋里。夏小雪说鬼拿他的，拿脏我的手。肖四海说拿就拿吧，别不好意思，我没什么送你，就拿着做个纪念吧。夏小雪呸，肖四海也呸。扣子在门后找到了，肖四海说你没拿，那以后再送点什么吧。大伙儿笑，夏小雪说拿镜子照照。

江横渡老师在《语文报》上发表一篇文章，题为《校园独步》，拿来给同学们看。别人看了啧啧称赞，肖四海看了说不敢恭维。又有人跑去告诉江横渡老师，江横渡老师说叫他也写一篇我看看。

肖四海是在写，已写好一篇，他也想发表文章一鸣惊人。他不计前嫌，把文章拿去给江横渡老师看，请老师帮忙给报刊推荐，老师推荐发表概率高些。江横渡老师看一眼说：“话都不通，更别说选材立意谋篇布局了。文章是那好写的么？要好写那些作家都不值钱了。”接着话锋一转，“我在《语文报》上发表的抒情散文《校园独步》，看似平淡，实则韵味无穷，它透过一个老师的眼睛，看校园花开花落，时光流逝，物是人非，从而感悟人生之真谛。文章形散神不散，用白描手法，还用侧面写法，以物喻人，以景写情，情景交融，匠心独运……”

肖四海撇嘴，有自己说自己“匠心独运”的吗？未免太不谦虚了吧。

“可你却说‘不敢恭维’，未免太不客观了吧！”江横渡老师激动起来。

肖四海冷冷一笑，再次表示“不敢恭维”。

自然江横渡老师没帮肖四海推荐文章，这是意料之中的。肖四海说没你飞船照样上天，他自己给杂志投，一气寄八篇，投八家杂志。稿子像鸽子扑棱棱飞出去，鸽子全是野鸽子，一去无踪影。肖四海不气馁，继续放鸽子，终于飞回一只，尽管是退稿，他仍兴奋异常，因为编辑在后面写了“语言流畅”几个字。江横渡不是说他的作文话都不通吗？后来又在班上公开说一次，出他洋相。现在要让大家看看他肖四海的作文是不是话不通，他江横渡未必比编辑高明。

肖四海心情舒畅，精神亢奋，拿着稿子到处走，露出“语言流畅”几个字叫人瞧，说看见了吗？“语言流畅”，这是编辑写的，不是我写的。甚至拿到办公室叫江横渡老师瞧，说看见了吗？“语言流畅”，这是编辑写的，不是我写的。江横渡老师不屑地说：“‘语言流畅’就‘语言流畅’，这也值得炫耀？”

“可你说我作文话不通。”

江横渡老师如果说那是你进步了，既可将肖四海高兴地打发走，又不必收回自己说过的话，两全其美。可他却说：“拿给我看看是不是‘语言流畅’。”

稿子标题是《花季万岁》，花季极短暂，怎么能万岁？这话便不通。但江横渡老师沉得住气，不从这发难，而是瞪着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看稿子，刻意从中抠出一句不通的话来，哈哈哈，终于找到了：张兵不但关心李娜，和她一起玩，但两人最终还是分开了……

江横渡老师冷笑加苦笑说：“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单句彼此之间意思紧密相连，这样的一组句子叫复句。复句有并列复句、递进复句、选择复句、转折复句、假设复句、条件复句和因果复句等七种。‘不但’是递进复句的关联词，‘但’是转折复句的关联词。你又是‘但’又是‘不但’，到底是什么复句？你自己说通不通？还‘语言流畅’哩！‘流畅’得起来？”

肖四海一看，“不但”的“但”应为“断”，此地方言“但”、“断”同音。他觉得老师是故意找碴儿，不说是字写错，而是揭老师的底：“你说‘下岗’和‘失业’有本质区别就通？”

肖四海有次作文写“我舅舅在美国失业了，舅妈在国内也失业了”。江横渡老师将舅妈的“失业”改为“下岗”，这是自然的，别的老师也会这样改。可当肖四海问“下岗”和“失业”有什么不同？江横渡老师却不假思索地回答：“不一样，二者有本质区别。”

“怎么区别？”

江横渡老师这才发现自己陷入无法自圆其说的境地，你能说出番茄和西红柿、土豆和马铃薯的本质区别吗？习惯讲不同，同也不同。江横渡老师恼火，却不知怪谁。

现在肖四海点这根筋，江横渡老师能不跳？拍桌吼道：“放肆，站好！”

刘玉笛老师把肖四海叫去谈话，这次是真谈话，不是听音乐。

“你的《花季万岁》我看了，写得挺好，语言确实流畅。把‘断’写成‘但’是笔误，也不是不会写。”

“是笔误，我能不会写‘断’吗？”

“那你应告诉江老师是字写错了。”

“他知道是字写错了。”

“那也不能揭老师的底，你要学会宽容。”

“我向谁学宽容？江老师他宽容吗？”

刘玉笛老师则喜欢肖四海，说肖四海有个性，是特色学生。

肖四海一转来便主动申请入团，这批入团他有希望。可江横渡老师反对，说他不够条件。按校团委规定，必须所有任课老师同意才行。现在别的老师都同意，被江横渡老师一票否决。肖四海在原先那学校已申请入团，因有特色，有的老师不喜欢，才入不成团。到了新学校还是有特色，入团愿望难以实现。

其实肖四海要入团也不难，只需主动承认错误，江横渡老师是会同意他入团的。但肖四海宁可不入团，也不低下高贵的头颅。有人建议他转班，转到不是江横渡老师教的班上去。肖四海也不愿转班，说不入团就不入团。

肖四海上语文课伏桌睡觉，进行无声抗议。江横渡老师不管，让他睡。这节是作文课，江横渡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作文题，便背着手在教室里遛弯，说不会写的字要问，不要写错别字。

不时有人举手问字，江横渡老师一一走过去告诉怎么写。他表扬问字的同学，说学问学问就是边学边问，要多问才能提高。肖四海几乎睡了一节课，才爬起来写作文。他举起手，江横渡老师走过去问：“哪个字不会写？”

“不是字，而是一句话——‘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上句是什么？”

江横渡老师接过肖四海的笔，在肖四海递过的纸上写“山穷水尽疑无路”，还顺手将“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写上，继续遛弯去了。

“谢谢老师！”肖四海收起那张纸。

当天下午，江横渡老师即开始批改作文，第一个本子正是肖四海的。这家伙几乎睡一节课，作文仍写了三张半纸，且扣紧题眼，层层发挥，写得不错。有点儿鬼才，只是爱捣鬼。江横渡老师看着看着，突然像发现地雷惊得一跳：他写的“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山穷水尽”，被肖四海用与其他字体不同的仿宋体写的“山重水复”所代替，字体不同是提醒批阅者注意。

糟了，错了！作为老师在课堂上出现这种错误是不可原谅的，这是知识性错误。从教十多年，江横渡老师第一次感到学问欠缺。他只注重字词句教学，试题是他专攻。他不大喜欢古诗词，能背的更少。对陆放翁的《游山西村》，他只知道这两句，还弄错一句，其实只要稍动脑筋，便会发现“山穷水尽”字面上也讲不通，“山穷水尽”便是“无路”；“山重水复”才“疑”，就是给人以错觉。

江横渡老师被“山穷水尽”弄得山穷水尽，校团委再次征求老师意见，他表示同意肖四海入团。就这样，肖四海终于实现入团夙愿。他在班上发糖，教室热闹非凡。有人说肖四海结婚了，新娘是谁？有人指正在吃糖的夏小雪。夏小雪骂“不要脸”，并非真恼。严秀秀也吃糖，出乎大家意料。也许是肖四海的入团时而“山穷水尽”，时而柳暗花明，一波三折，具有传奇色彩，大家为他高兴为他激动吧！

肖四海怎么一下又入团了？除了肖四海没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肖四海将那张写着“山穷水尽”的纸亲了又亲，吻了又吻，悄悄撕毁了。

选自《儿童文学·选萃》2006年4月 FGaCpKD7XSqmOKgdxQ9+sc1R8r3XHgkLIFAHSf9pb8+nvkR3m6B0iqIGVu7enRT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