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玮
爸爸经常在饭桌上宣布关于我的一些决定。于是,那饭立刻就变得像药一样难吃。
“小鸥,我给你找了个家庭教师,补习数学,明天就来。”他喝着汤得意地说。
我几乎被噎住了。家庭教师,这是个才出现不久的新字眼,是件时髦事儿。爸爸妈妈时常教导我不要赶时髦。其实,他们比我会赶得多。不同的是,我用我的衣服赶时髦,而他们却是用我去赶时髦。他们逼着我去考科技大学少年班。他们逼着我从三年级跳到五年级。眼下,又计划让我从初二跳到高一。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像赶大车似的匆匆忙忙地读书。我敢发誓,即使他们不逼我,不催我,让我像每个正常的学生一样一级一级地往上升,我也会平平安安地去完成他们为我设想的奋斗目标的:学士、硕士、博士,据说现在又冒出一个“博士后”,哪怕再冒出“博士后后”,我也决不心慌。丁小鸥聪明绝顶。丁小鸥与众不同。丁小鸥不随波逐流。丁小鸥就是丁小鸥。可爸爸妈妈偏偏就想让丁小鸥不同凡响。“年纪轻,永远是个优势。”爸爸的话总是很时髦,于是,我想保持我的优势,就必须争取不断地跳级,做个蹦蹦跳跳的青蛙。
“这是我跑到师范大学学生会去挑来的。想当家庭教师的大学生可真多,我挑了个女孩子。看上去很聪明,比小鸥大不了几岁。”爸爸斜了我一眼,好像我应该感到惭愧,感到无地自容。然而,我却津津有味地啃着肉骨头。
“这么年轻,行吗?”妈妈表示怀疑。她永远对爸爸的主张表示怀疑,但又永远是爸爸的忠实追随者。
“那女孩子把握大得很,说保证一个暑假把初三的数学全部教会。现在的年轻人可万万不能小看哟!”爸爸扬扬得意,好像牛仔裤的崇拜者觅到了一条正宗的苹果牌牛仔裤。
我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眼下的大学生门槛鬼精,骗钱骗到我丁小鸥头上来了。丁小鸥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下午,那吹大牛的角色夹着活页夹,晃晃悠悠地进来了。牛仔裙,紧身衣,长头发,长得也挺不错。
“你好!”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有什么好的。”我叹口气,“暑假还得读书,够惨的!”
“为四化学习嘛!”她说得轻描淡写。她在电风扇旁坐了下来,架起一条腿,悠悠闲闲地晃动着。
“那当然,要不你怎么捞钱?”我只敢在心里说。
“我这人不爱讲废话。”她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3点,我教两个小时课。请拿出纸和笔,我要检查一下你的数学基础。”
“难道我爸爸没向你介绍过,成绩单上是99分?”我相信我爸爸不会放过一个向别人夸耀自己女儿的机会。
“成绩单?”她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那是最没说服力的东西!骗骗你爸爸妈妈可以,骗我可不行!”
这话很对我胃口。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酸梅汤。
喝了一口,她就挑剔:“糖太少了!”她一仰脸把酸梅汤喝个精光,然后一本正经地教导我:“对老师要讲礼貌,进门就该倒水,以后别忘了!”
她抛出十道数学题,实话说,比期末考试的题难多了。我咬着笔杆苦苦地想着,做着,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做完。在这一个半小时里,她舒舒服服地坐在藤椅上,晃着腿看着一本画报。这家伙,一定是在学校里被老师考苦了,到我这里过瘾来了。
她花了半个小时给我批改。对八题,错两题。80分。有史以来最惨重的失败。
“你已经超出初二数学的范围了!”我向她抗议。
“小姐息怒,本家庭教师考一考你的应变能力。还不错,怪不得你爸爸对你抱那么大的希望。好了,我该回去了。”她拿起笔,大模大样地在台历上写下:
下午3点至5点。乔伊。
“你也签个字吧。”她把笔塞给我。
“你这就算教课了?”我不签字。这样的家庭老师我也会做。
“那当然。”她侧着头用手指点着我,“如果我不来,你会做这十道题吗?信不信由你,为了这十道题,我花了十个小时还不止!”
我当然不会信。说不定她是从什么书上抄来的。我草草地在台历上签下我的名字。
“你的字比我强多了。”她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幸好我不教你语文。拜拜!”
这就算是第一堂课。
晚上,爸爸妈妈回来以后,问这问那,问了一大堆,而我,却死死地盯着他们问一个问题:一个小时给多少钱?
“钱的事嘛,你就别关心了。”爸爸大度地说,“智力投资嘛,总要下点本钱。”
我才不心疼我爸爸的钱呢。我只想知道,请一位这样的家庭教师,究竟需要多少钱。
乔伊的上课方式很奇怪。一个概念,几句话就讲完。然后就让我做题,让我用两种或更多的方式把题做出来。做完题,她马上给我批改,批完以后就在台历上签字,然后跟我拜拜。当然,每次都少不了灌下两杯糖放得很重的酸梅汤。
应该承认,我学得很苦,虽然她从不布置课外作业。但满满的两小时,精神实在紧张。每天都被她逼得山穷水尽。要是在平时,也就认了,可在暑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想游泳。我想去郊外的彩篷度假村。我想去啃大冰砖。我想舒舒服服地坐在藤椅上,吹着电扇,听着音乐。我忍无可忍,决定造反。
“今天我不干了!”她刚进门,我立刻向她宣布,“我要去游泳。”
她似乎吃了一惊:“你要造反了?我还以为你当真是猫咪咪呢。那叫我怎么办!”
还是忘不了钱!我真的看不起她了,没好气地说:“你每天到这儿签个字就走好了,我决不会跟家里人说的。”
“那你的功课呢?”她很为难,“才学了九天。”
对了,别忘了她在爸爸面前吹过大牛呢。
“到时候,你就说我智力低下,朽木不可雕也。”我大包大揽地说,“我爸爸妈妈都是开明人士,不会少给你一分钱的。”
她斜着眼睛盯了我一眼。她一定反感后面一句话。什么事情都这样,讲得太透了,就有点不大好听了。不过,我讲的是明明白白的大实话,她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
她想了一会儿,商量着说:“如果你想游泳,我们可以把时间改一改,改成一个半小时。我们每天从四点开始,学到五点半,四点以前,你可以去游泳。不过,我们星期天就不休息了,上午下午各增加一个半小时,这样刚好拉平。”
“你不就是为了钱吗?你高抬贵手饶了我,我不跟家里人说,你照样拿钱,不行吗?”
她不吭气,死死地盯住我。
我继续刺激她:“对不起,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家给你多少钱。”
“一小时五角。”她冷冷地回答。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就是五角吗?我可以给你增加到一小时六角。”我决计把她气哭。
她死死盯着我看,好像跟我不共戴天。过了好一会儿,突然低声说:“丁小鸥,你跟我走!”
走就走,光天化日的,我倒要看看她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们各自骑上自行车。她一声不吭,骑得飞快。我紧紧地在后面“咬”着她,一步不落。穿大街,走小巷,七绕八绕,我突然发现我来到一条宁静幽雅的马路上。浓密的树荫覆盖着光滑洁净的路面。路两旁是一幢幢花园楼房。在三叉路口的小花园里,耸立着一尊少女和鸽子的塑像。我想起来,这是林荫路。是高干、高知的住宅区。从这儿出去的人,个个都像吞了根筷子,脖子直直的,挺挺的,不兴打弯。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她把我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她在一个青藤摇曳的大门前下了车,掏出钥匙,熟练地开门进去了,我也跟着把自行车推了进去。
一条发白的水泥小径,两旁是修剪得很整齐的冬青树。小径尽头是一幢奶黄色的小楼,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一直走进小楼,这才冷冷地开口说:“请坐吧!”
我发现我来到一个很大的会客室里。棕色的打蜡地板,头顶是很辉煌的吊灯。钢琴、古董、花卉,摆设别致高雅,井然有序。
“这是我的家。”她靠在钢琴上,抱着胳膊恨恨地看着我,“尽管我并不喜欢这个家,可我还是带你来看看,免得你以后老提钱不钱的,好像打发一个要饭的!”
我沉默着。从她在大门口掏出钥匙那一刻起,我就猜到了,我有点内疚,但我决心维护自己的尊严。即使她的家是宫殿,我也绝不对她低三下四。丁小鸥与众不同,丁小鸥不随波逐流,丁小鸥就是丁小鸥,不是别人!
“请坐吧!”她的口气缓和了些。
我仍然站着。
我们两人沉默着。她突然按响了一个琴键,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我并不是为了向你炫耀什么。”她乱七八糟地按着琴键,“你的话说得太尖刻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当家庭教师,并不是为了钱。”
我已经有点原谅她了。回想我刚才说的话,木头人听了也会生气的。
“你怎么不弹一个呢?”我问。她按得实在太难听了。
“我不会。”她抱歉地停住手,朝我笑笑,“我爸爸妈妈一心想让我继承他们的事业,可我怎么也没法对钢琴感兴趣。小时候,没少为这个哭过。最后,爸爸妈妈终于放弃了他们的计划,让我自由发展了。”
“那你为什么帮着我爸爸逼我呢?你不知道,我不喜欢像赶大车一样赶着读书,老换班,好朋友都共不长。我在小学有好几个朋友,跳了一级,她们就跟我疏远了。到了新班,我很孤独,同学们对我另眼看待。好不容易混熟了,又想让我跳级。我恨透了跳级,我不要做少年大学生,更不要做智力超常的学生。”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地说:“我以为是你自己愿意呢。”她突然自嘲地笑起来,“这么说,我倒是参与了你爸爸妈妈对你的‘迫害’,真对不起。”她走到我面前,双手搭在我肩上,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知道,一个暑假教完初三数学的全部课程,这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我未来的职业是数学教师,我想当一个特别棒的教师,我想用最短的时间教完最多的课程。这就是我答应你爸爸的原因。”
她把我带进她的房间。那铺天盖地的草稿纸、参考书告诉我,她为每天的两个小时,付出了多大代价。
她手脚利索地收拾着那些纸片、笔记本和书,泄气地说:“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你不肯配合,一切等于零。就算我白辛苦了一场。真要命,想找个你这样的学生,还不太容易。”
我靠在门口,有些犹豫不决。
“你可把我坑啦!”她边收拾边冲我发牢骚,“早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我就跟同学骑自行车去神农架了。现在你看吧,玩也没玩成,教也没教成,亏死我了!”
我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好吧,就算我帮你一个忙,我们再干下去吧!”
“你真愿意?”她喜出望外,一把抓住我的手,抓得我好疼。
“为了你的试验,我豁出去了!”我觉得我简直成了自我牺牲的典范。
“一言为定!”她狠狠地击我一掌,怕我反悔似的。
“一言为定!”我心里想,从今天开始,我不仅要当个学生,还要当个好参谋、好助手。
“等等!”她突然严肃地说,“这下,我们到底谁给谁工资呢?”
我也有点弄不清。按理说,我是为了她的试验才豁出去赔上每天两个小时的,她真该给我工资呢!
我们两人互相看看,一齐笑起来,这件事真是有趣极了。
“这样吧!”笑够以后,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再教你别的吧!游泳?”
我摇摇头。我还得过全校女子一百米自由泳冠军呢。
“溜旱冰?”
我还是摇摇头。我还会溜真格儿的冰呢,溜旱冰太没意思。
“对了,做衣服!你不知道,我还会自己设计衣服呢!”
我再一次摇摇头。我一点也不喜欢跟针针线线打交道。
“真要命!”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这个大学生可没什么值得你学的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会跳迪斯科吗?”
“会,真正的迪斯科!”她来了精神。
“那就行了。你就教我跳迪斯科吧!”我立刻与她击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还有,你得每天跟我聊半小时,哲学、政治、艺术、人生、爱情,什么都行,骂街也行。”
“得了得了,这下我可有点吃亏了!”
“我给你涨一角钱工资,还不行吗?”我开玩笑地说。
我们一起笑起来。这事儿确实很好笑,也很有意思,不是吗?
选自《儿童文学·选萃》200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