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宁
似乎从一出生,村子里就有了捕捉蛐蛐儿的风俗,但那时尚未形成小城标语里张扬推出的“蟋蟀产业”,也没有“宁阳蟋蟀霸五洲”的自卖自夸,只是农闲时分,玩心不退的大人们,在田间地头或是自家院子里,捉几个身形峻拔又善打斗的蛐蛐儿来,放入瓦罐,观一场小虫间的“世界大战”。输赢并不计较,不过是笑闹一阵,便踩着细碎的月光,摇着松散的蒲扇,打着哈欠回家关了院门睡觉。而我们小孩子,则喜欢捉了它们来,放在罐头瓶子里,用米饭、馒头和菜叶精心养着,等到夜色来临,一群人聚在打麦场上,比赛谁养的蛐蛐儿叫声洪亮。歌声雄浑的那只,其主人也必定得意非凡,常常将汗衫一解,袖子一撸,称王称霸似的一嗓子就吼开了。想来那是我们最初的“宠物”,它们伏在玉米白硕的根上,隐在花生碧绿的叶下,藏在泥土湿润的芳香中,却于无数个夜晚,用美妙的歌声,慰藉了乡下少年的梦。
一切改变,是从我入小学那年开始的。那时刚刚放了暑假,去找邻村的同学玩,却发现他们的家里,多了许多说话奇怪的外地人。问及原因,得知他们竟是上海来的商人,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高价收购我们眼里不值一文的蛐蛐儿。我飞快地跑回家去,告诉父母这个天大的消息,却发现他们早已经得知了“外商进驻”的消息,而且,大部分的村人,都开始张罗捕捉蟋蟀的家什了。
有钱,大方,喜好下馆子,这是我对上海人最初的印象,也是生在乡村的我对从繁华大城市里来的人最直接的了解。我记得那时班里的同学,如若谁家住进了上海人,他必定会在吃穿上好过我们一层。上海人改善生活,有好吃的,定会让房东家的小孩子跟着一起尝鲜;上海人说话也算数,说好了明年再来的时候会给同学带条漂亮裙子,第二年果真就捎了来。当同学穿了飘逸的裙子,在教室里蝴蝶一样穿来梭去的时候,我们简直要将她羡慕死,恨不能将那些上海人统统拉到自己家里来,就算他们不付一分钱房租都好。想来关于那些糖果一样诱人的村外世界的畅想,也正是这些上海人给了我最早的启蒙。
上海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村人的习惯,昔日懒惰又无手艺可使的男人们,一下子找到了致富的门路;而暑假闲来无事的孩子们,也都摩拳擦掌,日间做完作业,晚上便携了手电、网罩和竹筒,隐没到田间去。女人们亦不闲着,在巷口坐着谈论谁家的男人又捉了一只怎样背阔身长的蟋蟀,每问一个上海人,价格便会翻上一番呢。谈到夜深的时候,女人们就搬了马扎,回去给自家外出捕捉蟋蟀的男人或者儿子准备“夜宵”。院子里灯火亮着,女人喜滋滋地拉着风箱,想着男人回来或许就能带一只“价值连城”的蟋蟀呢。这样想着,那柴堆里飞出的蚊虫或是跳蚤,都俨然变得可爱;而墙角里歌声渐亮的蟋蟀,更是像一株丝草,温柔地撩拨着女人的心。
在村子周围捕捉蟋蟀的男人,少不了回家去吃“夜宵”。有捕捉到好蟋蟀的男人,回家的路上,大多是晃着手电,哼着小曲,在清凉的小风里敞着怀,神情微醉地欣欣然赶回家去。没有捕捉到的也不会气馁,看见自家女人,远远地就吼出一句:饭做好了没?吃完继续干!那冲天的豪情,在静夜里,和着四处飘荡的大豆玉米的清香,酒一样,酝酿得愈发的酽了。而小孩子们,则在母亲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里,从浓密的玉米地里不情愿地钻出来,慢吞吞走回家去。若是半路听见哪里有深沉的叫声,立刻会把母亲的喊叫忘到九霄云外去,直蹲到腿上被叮咬出大大小小的红包,那叫声也遍寻不着了,才悻悻地顶了一头的露水和草叶,踏着月光折回家去。如果正赶上肚子饿了,便顺手从人家地里刨出一嘟噜新鲜花生,或是挖几块红薯,掰几个玉米,回家让母亲煮了吃。常常第二天还没有睡醒,就听见某家的女人扯着嗓子骂开了街,惹了祸的孩子大多是嘻嘻笑两声,一翻身,就又沉沉睡去了。
而这时的邻村公路上早已热闹开了,炸油条的,烙小饼的,做凉菜的,煮米粥的,全都一字儿排开,等着那挣了钱的主儿,兴致高昂地来“下馆子”。挤过了这“饭场”,便是更为繁华的“卖场”。哪里讨价还价声最盛,哪里必定是出了“好货”。循着这人声,你会看到一个可怜的脑袋,正被人围得几乎没有喘息之地。只有那蹩脚的普通话,穿越了菊花一样重重盛开的人群,依然底气十足地散播开来。那小小的虫儿,待在瓦罐或是竹筒里,被人看了又看,直看得虫眼里现出了不耐烦,振翅鸣叫几声,表示强烈的抗议。也有趁机打算出逃的,瞅准了时机,腾一下便跳将出去,直把那买主和卖主惊出一身冷汗来。若是遇到一个“好货”,上海人面对的,将不只是一个卖主,相识的不相识的,全都凑了过来,与他唇枪舌剑,直到价钱一抬再抬,上海人甩开了膀子,以一句决绝的“不干了”来为这最后的价格做一个了结。常常一个二百元起价的蟋蟀,到最后,或许能够卖到两千元。而这价格的飙升,与看热闹的人群的帮腔,是须臾不可分的。
男人们忙着做大笔的生意,女人和小孩子们也不会闲着。与男人携一两只蟋蟀轻松上阵相比,他们的到来,总是有种全副武装似的烦琐。那些瓶瓶罐罐,在手提袋里,皮革书包里,上衣口袋里,叮叮当当地碰来撞去,很是有些唬人的阵势。知道挣不了大钱,所以就利用自身特有的黏性,将势单力薄的上海人直逼得拿出钱来,全盘收下了事。听说这些不具备打斗特性的蟋蟀,被上海人拿到大城市去,装进漂亮的竹篓里,卖给那些没有见过乡下“世面”的城市人玩赏,照例可以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周旋在这些小客户间的上海人,并不轻松,常常就被当地人的狡猾给唬得狼狈不堪。譬如女人们常会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有一个上等的蟋蟀,待上海人打开盖子看时,女人们则趁其不备将蟋蟀放走,而后嬉笑耍赖道:这是我花了好多天才捕到的,现在被你看走了,无论如何也得给个说法。周围的人,也纷纷拥过来看热闹。上海人的精明,在这架势里,明显地吃不开,明明知道是女人在耍赖,但还是叹口气,抽出张十元的钞票,摆摆手,算是私了了此事。
而此时的村口,早已经聚满了人。女人们边彼此交换着谁又发了财的新闻,边翘首期盼着自家男人的喜讯。孩子们则叽叽喳喳围在母亲身旁,一遍遍问父亲何时回来,这次是否还会给自己买油条酥饼来解馋?女人们边笑骂着自家孩子没出息,边满含希望地朝那公路上看去。那里已经有男人,骑了车子,三三两两地“打靶”回来了。远远地,那卖了大钱的,就会朝自家老婆儿子喊:饿啦,快吃饭去!那颗粒不收的,则面露倦意,走到自家老婆面前一点头,说:饭好了没,吃完了好睡觉,熬这一宿真是困呢。等所有的男人都回了村子,日头已是很盛,炊烟淡了,蝉鸣却是日渐地浓上去,直到安静的村子里,只剩了它们的鸣叫。
暑假临近尾声的时候,收售蟋蟀的上海人,开始带了战利品,陆续地撤离村子。至于那些小虫,被带到十里洋场去,会有怎样迥于田间的“奢靡”生活,则梦幻一样,化入我们对外面世界流光溢彩的奇异想象中去。
而今,我早已远离了村子,来到儿时梦想中的城市,但依然忘不了蒲松龄笔下这精灵的小虫。暑假偶尔回家,最想做的,也依然是躺在巷口的凉席上,听母亲讲这会唱歌的小虫,在某年某月里,给村民们带来的欣喜与福气。记得《诗经》里提起这小虫时,曾有“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描述。母亲当然不明白,她只是在某个初夏的傍晚,听见这可爱的小虫,开始振翅歌唱的时候,放下了手头的活计,有点感伤地给我打一个电话,说:你听蛐蛐儿都开始叫了呢,你们兄妹三个,何时才回来?
我懂得母亲的孤单,当那些有小虫和我们陪伴的一个个夏日,逐渐变成过往,不再回来时,即便蛐蛐儿的叫声依然欢快,即便那条长长的集市上依然人流如织,即便有了我们寄来的钱,她无须再像别的女人,站在巷口,等待丈夫喜气洋洋地挣钱回来,可她还是在蛐蛐儿的歌唱里,觉出了一丝的忧伤。
而这样的忧伤,那只在夏夜里,每晚跳到我梦中的小虫,它是否能够明白?
选自《儿童文学》(中)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