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能的残手

◎葛翠琳

奶奶身材干瘦，像一棵落尽叶子的大树，伸展着枯皱粗糙的枝子，迎着寒风挺立。她的双手都呈窝形，手指扭曲变形弯向手心，任何一个指头也不能伸直——这是她年轻时候留下的残疾。她一个人按铡刀铡了半天麦穗，全身湿透了，便坐在门洞里歇息，穿堂风吹着很凉爽，汗水很快消尽，下午的活儿不多，她早早收了工。夜里，奶奶全身抽搐，四肢像断裂般疼痛难忍，第二天整个人变了形，嘴眼斜，十指像扭曲的弯钩儿。请来大夫，说是受了邪风，穿堂风能要命的。吃药，扎针灸，拔火罐，奶奶在极端痛苦的折磨中保住了性命，又经一位村老用小刀割治口腔内部，面颊的口眼斜也恢复了正常，只是那十指，却再也没有恢复原样，终于成了残疾。脚趾还不要紧，原来就是缠足，指头早就曲折压在脚掌心下，再变形也只是走路难罢了。而不能伸直的手指，却带来很多麻烦，拿针捏不住，做不了针线活儿，取东西握不紧，更不用说提水桶举篮筐了。可奶奶是勤劳惯了的人，黎明鸡叫就起身，抱柴、做饭、收拾屋里院外。屋前栽树，窗前石榴树，墙角樱桃树，院中杏树、枣树、苹果树，大门外香椿树、花椒树，老树枯了栽小树，栽了一棵又一棵，满院花香果香。春天吃甜杏，吃樱桃；秋天吃苹果，吃石榴，吃红枣。但奶奶一生忌讳院里长梨树，有时丢下的梨核自生自长出现一棵小梨树苗，奶奶总是毫不留情地拔掉。也不能说她迷信，她只是期盼全家团圆不分离而已。奶奶在房后种菜，韭菜、黄瓜、茄子、豆角、西红柿、辣椒、葱、姜、蒜，样样齐全，而且每年必种两架山药，长成的山药像小孩儿胳膊一样粗长，全家舍不得吃，留到春节招待客人做甜食。雪白的山药肉切成块儿，配上鲜红的山楂，碧绿的青果丝，再浇上糖汁，真是又美观又好吃，那是奶奶的拿手菜。但那长在绿秧上的山药豆，一颗颗扣子般大小，平时奶奶总是摘下来蒸给我们吃，这是农家孩子最好的零食，我们捧着小木碗坐在门槛上，一颗一颗剥吃香喷喷的山药豆，那滋味可真美。满院跑的小鸡，就围在脚边啄食山药豆的皮，小黑狗眼巴巴地看着，很是羡慕。

冬天滴水成冰，院里的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子，在风雪中止不住地抖动。奶奶把做饭时烧红的玉米骨头掏出来，放进火盆里，下边放个盛水的铜脸盆，端放在炕上，这就是一家人的暖炉了。奶奶在火盆里烤上几块细长的红薯，那香味溢满屋。我吃着香甜的红薯，看奶奶纺线。她那弯曲的手指伸不进纺车把儿的圆洞里，就用一根小木棍儿伸进去，再用手心攥紧木棍儿摇动纺车，那丝一般的细线就从棉条中抽拉出来，缠绕在线穗上。奶奶一双残手，却能纺出上等的细棉线来，真是奇迹。

最让我开心的是，奶奶一边纺线一边讲动人的民间传说和故事：牛郎织女每年七夕相会啦，梁山伯祝英台死后变成蝴蝶啦，孟姜女千里寻夫，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杨门女将十二寡妇征西，穆桂英挂帅大获全胜，岳飞抗金兵为奸臣所害，端午节吃粽子纪念屈原……那些可歌可泣的人物令我热泪盈眶，如醉如痴，甚至忘了口中食物的香甜。纺车随着奶奶的残手悠悠地旋转，一条条松软的棉条抽成了细线，阳光透过纸窗照射在炕席上，闪耀着一片金光，奶奶那枯瘦粗糙布满皱纹的面孔，满含慈祥，却闪现着坚强的毅力，让我感受着：任何困难也压不倒奶奶，她的肩膀能担起整个世界。

后来，爸妈接我去县城上小学，离开家乡的时候，奶奶用她的棉线合成几股，托人给我织了一件线衣，又松又软，洁白如鹅毛。我舍不得穿在身上，每天晚上都拿出来抚摸一番，细线编织着奶奶的勤劳和智慧，衣服里蕴含着奶奶深深的爱。

每到星期六，我就忙着往乡下跑，急着去看爷爷奶奶，有时甚至顾不上把书包送回家，让同学捎话儿给爸妈，就从学校跑出县城。有一次大雪天，又是顶风，天黑才奔到家乡。我的棉袄又瘦又小，袖子短两三寸，双手双脚冻僵了。奶奶用脸紧贴我冰凉的小手，还用手心给我搓脚，用干布擦干我头发上的雪水。她抓一把干枣放进火盆里烧透了红皮，捡出来放进碗里，还放一撮红糖，几片鲜姜，两三个葱胡子，倒进开水冲成枣茶，让我端着碗喝下去。甜茶带着枣香和少许辣，还没喝完，就全身热汗，脑门上的汗珠滚滚流淌，奶奶给我盖上棉被，很快，我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醒来，小油灯还亮着，奶奶在做针线活儿。她用一根大针，用双手的大拇指把针穿进布里，再用牙把针拔出来，就这样一针一针地缝着。天亮了，奶奶给我换上干的贴身小布衫儿，又让我穿上棉袄，那短小的袖子上，接上了一段棉套袖，袖口正好到我的手腕，那是奶奶整夜辛劳为我赶做出来的。奶奶又用麻雀粪给我搓那双皲裂的小手，真奇怪，那布满血口子的手背，竟变得细腻光滑起来。

选自《儿童文学》（中）201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