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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 怡
我说的故事也许你不信，但那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是小时候的记忆，却一点也不假呀。
怎么，想听听？那就坐下来喝杯刚沏好的龙井茶吧，今年的新茶，清香得很。
因为父亲的工作，我家从寒冷的北方搬到温暖的南方一个偏僻小镇，虽然偏远，但却是水墨画一般的江南小镇。
小镇上只有十三户人家，都住在一条巷子里。巷子其实是一个铺着青石板在江南很常见的小巷，却有个美丽的名字——燕归巷。
搬来的时候是一月，虽然有些寒冷，但河水都没有上冻，灰色的鲤鱼也游得欢快。我那时只有十一岁，很快就和周围的邻居混熟了，都是些和蔼可亲的人，住的也都是青砖青瓦的房，看不出什么特别。
一月、二月的平静日子飞一般地过去了。到了阴历三月，却不太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呢？我当时也说不清楚，只是小孩子的感觉吧。虽然觉得周围有些奇怪，却也不敢和大人说起。
三月的春风暖得醉人，野地里长满了新鲜翠绿的野菜，连天都是透亮透亮的，河水也是，“哗啦哗啦”的，听着都舒服。
但这么好的天气，洗衣服的人却少了。以前即使是很冷的天气，清晨都会有年轻的、不再年轻的村妇弯曲在河边的石级间用木棒捶动着蓝色或红色的粗布衣服。天气稍微暖和一些，河道上还会有女人清洗自己漆黑的长发。但进入三月，一切温暖了起来，洗衣服和洗头发的女人却都不见了。
不仅在河边，连巷子里都很难见到女人了。刚开始还偶尔能见到一两个，但三两天后，就几乎看不到了。以前巷口布店做生意的老板娘二月末就关了店，淡黄色的门板一直紧闭着，而清河石桥边早点铺煮馄饨的女人也换成了有着厚厚肚腩的男人。爱笑的邻居姐姐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她家院子里的枇杷三三两两地从破墙的上面探出头来，也是淡黄色的。
没了女人，却多了燕子，一进阴历三月，剪刀尾巴的燕子就不断增多起来。我喜欢仰望天空，看会不会有晶莹的彩虹，这里虽然常下雨，彩虹却并不多见，于是我开始数燕子。
一、二……十五、十六……这是件很难的事，因为燕子们长得很像而且飞得极快。尽管每次我都数不清数目，但我仍感觉到燕子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
镇上的孩子，有些还只会跌跌撞撞地跑的，却都喜欢在小河边追逐燕子，而这里的燕子似乎也喜欢和孩子们亲近，有时候甚至会落在他们的肩膀上。
几乎所有人家的屋檐下都会有燕子筑巢，唯独我家没有。我有些奇怪，但并不在意。
那是个清爽的早晨，我到清河石桥边的早点铺买油条吃，大肚子的老板正慢条斯理地给我找钱，“淅淅沥沥”的，一阵黄豆撒在铝片上的声音噪然大响，下雨了。我嚼着炸得酥脆的油条躲在屋檐底下，看着颗颗硕大的雨点如此奢侈地挥洒，真担心这些不规则的雨点打湿我新换上的青花布鞋。
一块蓝色的油布从我面前晃过，很快就又返了回来。是一辆有着青蓝色车篷子的旧三轮车，雨点敲打着青蓝色的车篷，三轮车车轮间的铁链和机油摩擦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三轮车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爷爷探出头来，盯住我不放。很久，才动了动干枯的嘴唇：“你怎么没有变成燕子？”
“燕子？我怎么会变成燕子？”我看着这个奇怪的老爷爷，觉得他仿佛是晚清的产物。
“王公，她是刚刚搬进镇的，不是我们镇的人。”我身后大肚子的早点铺老板却仿佛着急起来，一个劲儿地和车里的人解释。
老爷爷点点头，缩回车里，蓝色篷子的三轮车又咿呀咿呀地远了。
“你认识他？他为什么要我变成燕子？”我扭头问早点铺老板。
胖胖的老板摇摇头：“一个可怜的人，老婆飞走了就真的没回来。”“飞走了？”这让我联想到燕子。
孩子的直觉就是这么灵验。
早点铺的老板迟疑了一下说：“燕归巷的女人们到了三月会变成燕子，已经上百年了都是这样。因为很少有人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所以很少有外面的人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只有燕子住的地方，早年一些被官府追查的男人搬到这里，砍树、盖房子。燕子们为了能继续在这里生存就都变成了女人，像人一样生活。这里之所以百年来只有一条巷子，就是因为燕子们不愿意家乡的样子变化太大，所以家家户户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盖过新房子。”
“但每年阴历三月，变成女人的燕子们总是忍不住，忍不住变回燕子飞向天空迎接春天，世世代代都这样。”早点铺老板苦笑了一下。
“还会变回来吗？”我听得入神了。
“会，大部分会，立夏那天。也有再也没回来的，像王公的女人，四十年前飞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估计是飞得太远，死在猎人的手里了。但王公不信，一直在找。”
“大家都知道变燕子的事？没人会奇怪吗？”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无限的。
“我们镇子很少有人来，即使有人路过，也顶多一天半天。像你家这样常住的还从没有过，毕竟是个太小的镇子，很少有人看得上，能落脚在这里。所以这个秘密一直没传出去。”早点铺老板摇着轰苍蝇的大蒲扇看看我，“小丫头，你也要保密呀。”
虽然已经十一岁，却从没有大人像早点铺老板这样郑重地托付我保守一个秘密。我突然有了很神圣的感觉，于是使劲地点了点头，下决心连家人都不告诉。
这以后，再看见燕子我小心翼翼起来，它们就是那些可亲的邻居阿姨和姐姐呢，可不要让她们看见我调皮捣蛋，万一将来告诉妈妈怎么办？而那个王公，我还在燕归巷见过他几次，每次见面我都不敢正视他那些悲伤的皱纹，低着头急急地走开。
等到洁白的茶花花瓣散落了一地，立夏就到了。那天，燕归巷家家户户的门窗全部敞开，孩子们就守在窗前，屋子里的红木桌上都摆着一大碗前一天刚刚卤好的茶鸡蛋，惹得满屋满园的酱香。我在燕归巷里穿梭着，从邻居家的木门外偷偷往里张望。只见一只燕子——肥嘟嘟的燕子——飞进敞开的窗，一个转身就变成了胖胖的邻居大嫂，几个守在旁边的儿女欢蹦乱跳地扑到了她怀里。
而邻居大叔看见我在门口张望，也招呼我进去，塞给我一个大个儿的香喷喷的茶鸡蛋，那味道到今天我还记得呢！
长大后，我自己也试着做过茶鸡蛋，用上好的绿茶、花椒、大料、盐、酱油在砂锅里慢慢地卤，却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可能是燕归巷的水特别好吧。
你问我什么时候搬来这里的？
其实在燕归巷我只生活了不到一年，爸爸就调回城里了，我也就回到城市生活了。搬来这里是退休以后的事情了，因为怀念儿时的那段日子，就搬到了南方的乡下，这里的水也很甜呢！
怎么，还要赶路？
正好正好，故事也讲完了。雨天路滑，自己要小心。哈哈，人老了就是啰唆，你别介意。
选自《儿童文学》（中）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