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小城只有一个愿望,等爸爸回来。现在,她又多了一个愿望,回家去看看。她一会儿想,爸爸什么时候能来接她呢?一会儿又想,老巴脚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抽出时间呀?她在这两个愿望中想来想去,日子就一天天在她想呀想中走过去了,可是,这两个愿望都没能实现。
她比之前更难过了。
“去吃冰激凌吗?我做了新的冰激凌,看上去还不错。”
冰片人轻飘飘地走过来。
“我不想吃。好看的就好吃吗?”
小城不太想去吃他的冰激凌,生怕会越吃越难过。
“那……好吧。”
冰片人带着失望的表情,飘然而去。
小城看到冰片人脸上的失望表情,心想,是她的话让他难过了。小城不想让冰片人难过,就跟着冰片人去了冰激凌屋。
“想吃哪盒就拿吧。”
冰片人让小城看他新做的冰激凌,果然色彩明亮。小城挑了四小盒冰激凌,一溜儿摆在桌面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冰片人默默地看着她,眼睛里的忧伤仿佛流水一般漫出,朝小城淹来。小城吃了三盒冰激凌,心情非但没有好起来,反而像冰片人一样忧伤,吃到最后一盒时竟然连拿勺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手的力气全跑到了心里,生气地聚在一起,变成一团悲伤,很想哭。
小城忍了几下,没忍住,眼泪掉下来,落在冰激凌里,她吃不下了,放下勺子,抹着眼泪离开了。
冰片人看着小城走出去,难过地伏在台上,带着哭腔说:“又吃哭了一个人。我的冰激凌再也不会有人吃了……”
小城在路上遇到两个人,他们同情地看着小城,小声说:
“哭了?”
“哭了。”
“他的冰激凌好奇怪,谁吃了都会难过。”
小城边抹泪边走,很想很想爸爸,她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哭一哭。小城走到树林里,正准备哭的时候,一阵哭声传来,那哭声惊天动地,好像生离死别般,哭声中还伴有说话声:“我不——我不走——我要在这里……”
谁在哭呢?
小城被那哭声吸走注意力,想去看看,自己就忘记了哭。
有好几个人也循着哭声而去。
哭声来自3号老楼四楼的一间教室,小城到了那里发现已经有好几个人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一个个神色恐慌。
小城走到门前,往里一看,大吃一惊,绝不敢相信那个在地上滚着哭的人会是那个脸上铺石头的关仪清。她那么凶狠,居然也会这样哭?有什么让她害怕的吗?或者有谁敢欺负她吗?
朱院长、周主任都在劝她。在她身边还有一对夫妻,应该是她的父母,他们坐在地板上,一左一右地看着她,不时伸手拍拍她,理一下她的头发或握一下她的手。
她一边哭一边喊:“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我不出去,哪里都不去。”
朱院长说:“可是,你年龄大了……”
“大了也不出去。”她霸道地打断朱院长的话,“我爸爸妈妈每年都会按时交学校费用。”
“可是,我们不能只是想着收你的费用而把你一直留下来。你应该勇敢地去面对社会。你进来已经好几年了。当年和你一起进来的或比你更迟进来的都已经离开孤岛,出去工作,并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朱院长温柔地说。
“我不学他们。”她继续哭着,头发披散,眼皮红红的浮肿起来,看上去很可怜。
她爸爸妈妈互相对了一下眼神,由她爸爸出面跟朱院长和周主任商量,让她再继续在这里待些时候,以后再找机会接她出去。
这里很好吗?她居然不肯走,死活要留下来。小城心里想。
躺在地上的关仪清,一转头,正好遇到小城的目光。此时的她,没有了以往的凶狠,而像一个害怕怪物的可怜孩子。
小城慢慢退出去,不太敢面对面看她。
杜阳和周兰还有小线头也在,她们和小城一起离开了。在楼下,小线头看到又在花树下扮花开的蓝花,就和她们分开,去蓝花那里了。
小城从周兰和杜阳那里得知关仪清很早就进来了,一直不肯出去,怕别人害怕和嫌恶她的面容。
关仪清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小线头问周兰,朱院长会让关仪清在孤岛住到什么时候,周兰说不知道,不过只要关仪清不肯离开,朱院长应该也不会把她赶出去的。
小城巴不得快点离开这里回家,而关仪清却死活要留下来。
孤岛很好吗?小城突然问她们。
她们先是愣了愣,摇头说不知道,但很快又都点点头,说好,至少在这里没有人再嘲笑和嫌恶她们。这个小城明白,在这里个个都是身体有残疾的人,谁还会去嘲笑谁、嫌弃谁呢?
小城又去大石头那里划记号。
小城摸摸石头上的划痕,数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多数几遍,日子就会过得快一些。
“爸爸,你还得多久才回来呀?我想回家了。”小城边走边说。
她没注意到关仪清坐在旧楼的一个窗台上。
“你是故意说给我听,嘲笑我哭哭啼啼不肯离开孤岛吗?”关仪清不高兴地问她。
小城赶紧摇手,“没有,我是跟我自己说呢。”
“你那么想离开这里?”关仪清盯着她的眼睛问。
小城点点头,小声说:“是的。”
“你离开这儿要去哪里?”
“回家。”
小城觉得她问的问题好奇怪,她不回家还能去哪里呢?
“你现在敢回家吗?”
听关仪清的口气,好像她犯了什么大错,不能回家一样。
“为什么不敢?”小城问她。
“你爸爸可是被警察带走的。”
“我知道。”
“那你知道你爸爸是坏人吗?”
“我爸爸不是坏人。”小城说。
“被警察带走的就是坏人。”关仪清的语气相当肯定。
“就不是。”小城生气了。
“你生气也没有用。你是坏人的女儿。你们家的邻居肯定都知道了。你要是回到那里,他们就会用奇怪的眼神来看你,背地里会说你可怜,慢慢地,他们还会看不起你,鄙视你,然后再转为提防你,厌恶你。大人们会不让他们的孩子跟你玩,在他们眼里坏人的孩子也会是坏人,他们怕你会带坏了他们的孩子。小孩子们见到你就叫坏人的女儿或小坏人。最让你难过的是,以前和你玩得很好的小伙伴也会在那些人群里头,他们的喊声可能还是最响亮的。”关仪清又再次强调,“我可不是吓唬你。”
小城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她的话。
“我们的邻居可好了。”小城小声说。
“以前对你好,是因为你爸爸还没有被警察带走,还不是他们眼里的坏人。从今以后,可就不一样了。”关仪清凑近小城一点,严肃地说,“你别以为你没有残疾,其实我们都一样。我的伤在脸上,你的伤在心里面。你爸爸是坏人这件事在你的自尊心上狠狠地烙下一个印,它会时时提醒你是坏人的女儿,会让你自卑、敏感,然后你的性格就会开始变化,你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开朗,不再爱笑,不跟别人玩,避开一切可以避开的人。你会孤独,在孤独中你感觉自己变成一条鱼游到深深的海底,那里没有人,没有嘲笑你的人,甚至连水草都没有,可是在那里待一些时候,你又会感觉到很孤独很可怕,原来让你感到安全的环境会让你恐惧。你想要朋友,可是你又害怕朋友,你开始抓狂,莫名其妙地生气、害怕、痛恨。有时候你会变成一只刺猬,竖起尖尖的长刺,刺向任何一个人。总之,你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又可怕的人。”
小城怯怯地看着关仪清,觉得她好像是在说她自己。小城不想变成她说的那种人。
“傻瓜才回去让别人歧视,让别人嘲笑。孤岛,我们的孤岛。这里才是我们的天堂,家不是,别的地方也不是。孤岛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避难所,让我们还能有个地方敢抬头走路,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她说着,又像个预言家那样说,“你要是离开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你要是不回这里,而是留在家里或别的任何地方,你会天天哭,天天难过,然后得严重的抑郁症,看到毒药就想喝,上了高楼或高山就想往下跳,像长有翅膀的动物那样飞一下,然后重重摔到地面上,啪的一声,扁了,成了饼。”
小城打了个冷战,她不想从高高的地方跳下去变成扁扁的饼。
“害怕了吧。”关仪清看到小城害怕的样子就高兴了,笑起来,笑了一下突然又停下来,直视小城,“既然怕了,为什么要回去呢?你爸爸把你送到这里来是对的,他为你选了一个好地方。”
小城回到宿舍,不再像以前那样提想回家的事。她满怀心事,伏在窗口边,默默地看着外面。
小线头正在用彩色的纸叠纸花,看到小城,从篮子里拿了一朵送给她,“我叠的,好看吧。”
小城拿着花,无心欣赏,只是“嗯”了一声。
小线头没发觉小城的心情不好,继续跟她说话,告诉小城她今天去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叠了几朵花。小城又走神了,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杜阳回来,手里还拿着没缝好的小布艺猫在弄着,满脸沮丧。她弄这只小布艺猫已经一周了,还没弄出个模样来,老师今天还说她的猫不像猫,不知像啥。
杜阳盯着小城怀里的那只花布猫看,越看越喜欢。
“你的花布猫多好看呀,这才叫布艺猫,手工真好。”杜阳说。
花布猫是小城形影不离的宝贝。
“在哪里买的?”杜阳问小城。
“不是买的。”小城说,“我爸爸说,这是我妈妈给我做的。”
“你妈妈真是好手艺。”杜阳赞叹不已。
小线头顺口问小城:“你妈妈呢?”
小城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从来没见过妈妈。”
小线头还想问,杜阳向她使眼色,暗示她别问了。小线头没明白杜阳的用意,问她的眼睛怎么了,老是在眨。
小城摇摇头,转向窗外,默默地看着什么地方。小线头也凑过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边看一边问小城:“看什么呢?”
小城突然问了一句:“孤岛很好吗?”
小线头和杜阳被她突然这么一问,愣了。
周兰提着一袋包子回来,进门就问:“想吃我的作业吗?”
周兰在学做面包和糕点,常常有作业带回宿舍来给室友们品尝。
“今天做的是什么作业?”小线头问。
“酸菜肉丝包子。这个我做得还不错,不过,我做的松仁蛋糕老师说太甜了。你们尝尝看。”周兰说。
小线头和杜阳去吃。小城没动。
“小城——”
周兰喊她。
小城摇头,她不想吃。
周兰问杜阳和小线头:“她又想爸爸了?”
“她问孤岛好吗?”小线头想起刚才小城问的问题。
周兰拿了两只包子给小城,顺便问她:“你觉得呢?”
“嗯,好。”小城点点头,想想又说,“关仪清说这里好,是我们应该待的地方。我爸爸是坏人,在这里,我才不会被人嘲笑和看不起。”
小城的话仿佛勾起周兰、杜阳和小线头心里的隐痛。她们和小城一起伏在大大的窗栏上,目光越过孤岛最高的屋顶往外看。
“你们敢离开这里,回家或去什么地方吗?”小城问她们。
周兰、杜阳和小线头互相看看,摇头。现在,她们只想留在孤岛。
“关仪清说,我爸爸被警察带走,是坏人……坏人的女儿回家会被很多人看不起,不会有人跟我玩,还会嘲笑我。我害怕,不敢回去了。本来,我还想叫老巴脚爷爷陪我回家去看看。”小城的声音很小,“我爸爸要不是坏人,多好呀,我就敢回家了。我很想家。”
听小城这样说,她们也跟着难过起来。她们想安慰她,却又不懂怎么安慰。
“那就别回了,在这里得了。”小线头说,“我也不敢回家,虽然我也很想家。”
“假如我的两只眼睛都长得一样,就好了。我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能住在家里了,可是……唉!”周兰拿出镜子照了照,把大的那只眼睛眯起来,“哪怕两只眼睛是细细的也不要紧呢。”
“要是我的腿的长度能分三分之一给腰,多好,我的身材就不那么独特了。”杜阳把一条长腿搭到窗栏上,目光从大腿上一直瞄到脚指头。
“我的脸要是没那么多结结就好了,要是皮肤还能滑一点就更好了。”小线头摸摸脸说。
她们晓得,这些假设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她们又难过了一下,一起沉默。
过了一会儿,小城从回忆中走出来,跟她们说,她在家里的旧街有好几个好伙伴,旧街的凤凰树下是她们最常去的地方,在那里玩跳房子、跳绳、捉迷藏,捡凤凰花瓣做花环扮新娘,有时候晚上还一起挤在一个被子里说鬼故事。小城说起这些好玩事的时候,脸上荡起笑容,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脸像被晒蔫了的南瓜花。她担心,她的伙伴们要是知道她爸爸是坏人以后,真的不再和她玩了。她又想起关仪清说的那些话,很怕,怕失去这些朋友,害怕一直都喜欢她、给她书看、给她讲故事的单眼爷爷到时候也不喜欢她了。
周兰、杜阳和小线头反倒都羡慕起小城来,她们从小就没有跟哪个朋友这么快乐地玩过。她们觉得现在好,现在在孤岛这里能一起伏在窗栏上聊天说话。她们还特别怀念小城刚来的时候,她的魔法故事让她们好像走进一个奇妙的世界,对未来也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