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站就在香樟路尽头最后一棵老樟树下,一根瘦瘦的铁杆立在树旁,顶着一块铁锈斑斑的公共汽车站牌,牌上的站名残缺不全,有些字早已不知去向,还残留在牌上的那些字,无精打采。
香樟路和路两边的樟树一样苍老,有的樟树不止百岁。樟树粗黑的枝干和浓密的树叶透着蓬勃的生命力,把并不宽阔的路面严严遮盖。
被老樟树遮盖的樟树路,苍老不堪,路面的柏油已经脱落太多,大大小小的坑洼遍布,有些泥沙路还裸露出来,那是岁月刻下的印记,成为路的疤痕。阳光透过樟树叶后就变成星星点点的光影,落在路面,装满坑洼。风摇动树叶,树叶就随风歌唱,那些光的影子如水般在粗糙的路面上流动。
103路公共汽车从香樟路那头朝孤岛站缓缓而来,因为路况不好,车子在坑坑洼洼中颠簸着,睡在路面上的那些阳光影子被惊动,慌乱地奔跑,从车轮到车身,车过后,它们又流落地面,回到原来的位置。
车子在孤岛站停了一下,“咣——”的一声,车门吃力地打开,吐下四个人,又费力地关上,拐一个弯,在另一条老路上缓缓而去。
尘土在车后飞扬,缭绕那四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对父女,爸爸四十来岁,女孩大约十岁。女孩叫小城。小城爸爸一手拖着一只小皮箱,另一只手抱着一捆棉被,肩膀上还挂一个布包。小城抱着一只花布猫,跟在爸爸身边,她边走边回头看后面的那两个人,他们是警察。
“爸爸,警察。”
小城小声告诉爸爸。
“嗯。”小城爸爸没回头,好像早已知道。
“警察也坐公共汽车?”小城觉得警察都应该开警车,要不就是像风的速度在奔跑,电影里的警察好像就是那样子的嘛。
“当然会啦。”爸爸笑了。
小城每走几步就回头看看,那两个警察一直在后面,始终保持百米左右的距离。
孤岛,坐落在市西郊一座宽大的旧院,有灰白色的院墙,墙上攀长着绿萝、爬山虎,墙边有怒放的白蔷薇、红蔷薇,乳白色的大铁门上也有好看的蔷薇铁艺图案。
小城和爸爸站在大门前。
“这就是孤岛。”小城爸爸对小城说。
小城喜欢蔷薇,有蔷薇的地方让她觉得美丽又安全,不过她又好奇:“爸爸,孤岛不是在海上的吗?”
“也有不是的。这个孤岛藏在城市最僻静的地方,是特别的岛。”小城爸爸说。
其实,孤岛是一所私立残疾人学校,但是小城爸爸对小城却是这样说的:“孤岛的学生长得跟外面的人不太一样,有点特别,但不要害怕他们,也不要轻视他们,更不要嘲笑他们,爸爸希望你能和他们成为朋友,在这里好好等爸爸回来。”
他们在院门口遇到正要出去的朱院长。
“朱院长好。”小城爸爸像见到了久别的老朋友。
朱院长感觉自己并不认识他,但看到他那明显是来看望老熟人的表情,又犹豫了,努力想回忆起面前这个人是谁。
朱院长歉意地笑笑,她实在想不起他是谁。
小城爸爸把小城牵到朱院长面前,介绍给她:“这是我女儿,小城。”说着低头对小城说,“叫院长阿姨好。”
“院长阿姨好。”小城对朱院长甜甜地笑笑。
朱院长微笑着握握她的手,夸她可爱,还特地把她打量了一遍。
“我看这孩子长得很好呀。”朱院长对小城爸爸说,言下之意就是,这孩子看上去没有什么残疾,为什么送到这里来呢?
小城爸爸跟她说,他要到远方去一段时间,不方便把小城带上,想把她寄托在孤岛。朱院长听明白小城爸爸的来意后婉言谢绝,建议他考虑福利院。
站在他们中间的小城,靠近爸爸一点,伸手抓紧爸爸的衣角,看看爸爸,又看看朱院长。她知道朱院长不想收留她。
“爸爸。”小城轻轻地叫了一声。
朱院长不敢正视小城的眼睛,怕小城理解不了她的难处,会把她当成冷酷者,便再次解释孤岛不像外面的普通学校,小城在这里学不到东西,另外小城还太小,这里老师也很少,她的工作也忙,没有余力来额外帮忙照顾小城。
朱院长出了院门,往公共汽车站那里走去。
小城和爸爸站在院门边,目送着院长的背影。爸爸对小城说:“你在大门口这里等着,爸爸去一下就回来。”
爸爸追院长去了。
小城站在皮箱和布包旁边。皮箱已经很旧,是爸爸很久前就用的,拉柄被什么东西砸过,有几处开裂,爸爸用胶布包好,用灰色的布条再包扎一层。皮箱的表皮也有好几处磨损,露出表皮之下的垫布,有些地方被爸爸用伤湿止痛膏贴上,有更多处就那么裂开着,像来不及包扎的伤口。
小城远远看着爸爸,他和朱院长在公共汽车站牌下说话。爸爸一边不停地说着,还一边比画着。小城还看到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两个警察,他们站在孤岛大门不远处,年纪大的那个靠在树上抽烟,年轻的那个看着爸爸和朱院长。后来,他们也过去,跟朱院长说话。难道他们也是来找朱院长的?
守门的是个老头,屋里开着电风扇,手里却还摇着一把大葵扇。小城怯怯地看看他,他对她笑笑,小城不太好意思地低头看怀里的花布猫,再看爸爸,他们还在说。
103路公共汽车在站牌处停下,挡住了他们,一会儿车开走了,他们还在那里。
小城爸爸和院长走回来,小城爸爸一脸笑容。看到爸爸那么高兴,小城也跟着高兴起来。
小城爸爸到门房去跟看门的老头说了一些话,然后又跟院长说了一些话,院长和看门的老头互相对了一下眼神,点点头。小城觉得这些个大人好怪,在打什么哑谜似的。
“爸爸只送你到大门口。你自己走进去,从现在起,你要勇敢,在这里等爸爸。”小城爸爸握住小城的手。
小城看看铁门里面的院子,有点害怕,她希望爸爸能一直陪着。爸爸再次鼓励她之后,她就点头了。
“老巴脚,给她开门吧。”朱院长对守门的老人说。
那个被院长叫作老巴脚的老人把铁门打开。
小城拖拖皮箱,又提一提包,这些对她来说有点沉。爸爸说这些不需要她带,她只要带着她的花布猫进去就好。
小城不太明白爸爸说的话:“这些不带进去吗?”
“不用你带。你到宿舍就会发现,它们已经在那里等你了。”爸爸说。
“真的?可是,它们怎么进去的?”小城不认为皮箱自己能飞。
爸爸神秘地笑笑说:“孤岛有神秘快递。”
小城对这里就有了向往,小跑着奔向大门。
“进来吧,小城。”老巴脚就像等自己孙女回家的爷爷。
小城这才看清楚老巴脚,下巴长,嘴巴阔,头发不多,笑容很好。
“你这么快就知道我的名字啦?”小城问他。
老巴脚笑起来:“来这里的每个学生,我都知道他们的名字。”
“每个?”
“每个。”
“这里有几个?”
“你没来的时候,是一百零二个。现在,你是第一百零三个。”老巴脚用手指在大门口的沙地上画下103这个数字。
小城喜欢这个数字,因为这个数字与她有关。
“可以送给我吗?”小城问老巴脚。
“可以。”老巴脚说。
小城伸手在沙地上抓103,一抓,数字就模糊了。
“我不小心把它们抓碎了。”小城不知所措地张着手,看着模糊了的数字,有点难过。
“没事。”老巴脚把地上的沙子抹平,重新写下103,“看,它们又好了。”
小城笑了,转而又为难了,她带不走这些字呀,只好蹲在字边上看。她舍不得走,这串数字是她的,她可不想把它们丢在这里。
“快起来,跟我走。”小城对103这三个数字说。喊了几次,那些数字还是待着不动,小城对老巴脚笑了,“它们不会走路。”
老巴脚看小城对地上那些字说话的样子,眼睛掠过一丝担忧与怜爱,她天真得只像五六岁的孩子。老巴脚告诉她:“你只要学会像我刚才那样在地上写字,它们就会跟着你走,什么时候你想看它们,只要一写,它们就会出来。”
小城学写这三个数字,果真像老巴脚说的那样,这三个数字就出来了。“真的哟,”小城惊喜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它们住在这里。”
“是的,它们住在这里。”老巴脚也像她一样高兴。
“谢谢你。”小城说,“可是,我不能再和你玩了,我要进学校了。”
“那就是教学楼,朱院长的办公室在一楼左边第一间。现在她要出去办事,你就去隔壁那间屋找周主任。”老巴脚告诉小城。
小城顺着老巴脚所指的方向看去,他说的办公楼就是一栋两层半的小黄楼,楼边长有一大片蔷薇,从楼下长到楼上,花儿也从墙根开上去,路过窗口和走廊,一直到屋顶。
老巴脚说,孤岛里只有那一栋是黄色的楼,很好找。
小城走到小黄楼前,被墙边的蔷薇吸引,停下来看。
花丛中有一张脸,开始小城以为是被花迷了眼睛,后来那双眼睛在眨动才敢确信那是真脸。那张脸非常白,比白蔷薇的花瓣还要白,耳朵上夹着花,左一朵白蔷薇,右一朵红蔷薇。
她叫蓝花,是孤岛有名的花迷。她总是钻到花丛中,扮成一棵花树的样子,想象自己是一朵盛开着的花。
“蔷薇有刺的。”小城提醒她。
蓝花只是微笑着摆摆手,不回答。她现在是花,花不说话,即使有人跟花说话,花也只能在微风中微笑和摆动。
“花不会说话的。”
楼上的窗口有人在说话。
小城抬头看去,见到一个少年,拿着水枪朝花丛中瞄准。“天气预报说,马上就会下雨,这场雨很奇怪,只对一小片蔷薇花。”说着他举起水枪朝蓝花喷,高兴地笑起来,“哈,天气预报很准。”
花丛中的蓝花被浇得浑身是水,哭着从花丛中走出来。
扎辫子的小线头站在柱子后面,对蓝花说:“花是不哭的。”
小线头的头很小,脖子细长。小线头的名字其实不是从她的头型得来的,而是从她的眼睛和鼻子,它们看上去就让人联想到布面上突起来的线结。因为眼睛和鼻子长得怪,人们忽略了她好看的嘴巴和还不错的脸型。
蓝花走,小线头也跟着走,还一个劲儿地说:“花是不哭的,花是不哭的。”
喷水枪的少年叫赵长,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在他家的花园里浇花淋草,爷爷用水管,他用水枪。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水枪浇花,喜欢扮成花的蓝花无论站在哪一片花丛下都逃不脱赵长的水枪。
小线头跟蓝花转到楼后面去了。她们刚离开,这里就来了一个手抱足球的大个子男孩。他叫葛开,喜欢踢足球,成天找人踢球,却从来没有人跟他踢。
“跟我踢足球吗?”葛开问小城。
小城摇摇头:“我不会。”
“我教你。看见空地那边的那堵墙了吧,我踢过去。”葛开说着给小城做示范,抛起球,一抬脚,身子侧转了一下,抬脚猛地一踢,“呼——”球被踢出去了。只是,那球不是朝前面的墙飞去,而是朝旁边的楼上飞去。
“嘭——”窗口上的赵长挨了一下。“呀——”赵长大声喊着从楼上冲下来。他的嘴很大,合不牢,一直流口水,有时候口水从左嘴角流出来,有时候从右嘴角流出来,当他生气的时候左右嘴角都流口水,现在就是。
“你又踢我——”
赵长冲葛开怒吼的时候,一句才五个字的话他也不能顺利地一口气说完,要停下三次擦口水,停顿太多,影响了他怒气的表达,让人感觉不到他有多生气。
“噢,对不起,只是出了一点小偏差。”葛开对他道歉。
孤岛里人人都知道葛开的球从来就不会按他踢的方向走,主要原因是他踢球的那只脚长得怪,那只脚的五个脚趾,左边两个往左边倒,右边三个往右边倒,这五个脚趾裂开成两个部落,模样也有明显区别,左边那两个长得粗大,右边那三个长得细小瘦长。他这只脚穿不了鞋袜,一年四季都赤着。另一只正常的脚却穿着棉袜子和皮鞋,就像贵族一样和这只贫穷的脚每天出双入对,它们仍然形影不离。人们说,那只贵族脚也应该光着,陪伴那只贫困脚才对,可是,葛开从来不那样做,睡觉也要穿上一只薄薄的棉袜。贫困脚不能正常穿鞋袜,他就要让那只贵族脚多穿。
葛开每天迈着那双贫富悬殊的脚在孤岛走来走去,歪脚踢球砸人砸物,贵族脚总是不动声色地冷眼观看。两只打扮截然相反的脚在葛开身上,就有了奇妙的感觉,在他一个人身上又好像还另外附了两个隐形人,总之,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像一个人在独处。
小城觉得孤岛就像爸爸说的那样,是个有趣的地方,一进来就遇见那么多有意思的人。
小城想到爸爸,回头看去,大门口空荡荡的,爸爸已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