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萤妖阿碧

妈妈一定是跟着萤妖阿碧走了。

萤妖阿碧有一对蓝色的眸子，定睛看你的时候，那对眸子会由浅变深，又从深变浅，眼睛微微一眨，便泛起一圈圈涟漪。左眼底一颗粉红的泪痣，犹如一枚极小极小的果子，眼睛一眨，它便一跳，很俏皮的样子。

她穿很长的蓝裙子，蓝裙子拖地，窸窸窣窣，石板路上的灰尘轻轻扬起，和萤火虫的光一起跃动。

那个晚上，艾羽和妈妈长久地坐在石榴树下。

风很凉。

艾羽抱着肩膀。她想起爸爸扛着石榴树满身是泥的模样，想起他笑起来会闪光的大门牙……她不住地抹眼睛，把泪水扼杀在眼眶里。她担心自己的眼泪会勾出妈妈大得无边无际的悲伤。

妈妈仰着面孔，眯着眼睛看。

艾羽不知道妈妈在看什么。天空是深不见底的水的颜色，说不清楚是黑还是青。几颗星星在闪，一痕淡淡的月牙，躲在一团蓬松的云后边。

“艾羽，我想你的爸爸了。”妈妈幽幽地说。

艾羽何尝不想呢，可她最怕听到妈妈说这句话。

因为只要妈妈一说完这几个字，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时间，妈妈都不愿意再开口说一个字。她会让自己无休止地陷在悲伤的沼泽里，密不透风，分分秒秒。

还不允许任何人打搅。

她只像一尊会动的雕塑，无论做什么事都仿佛在梦游。谁喊她，她全听不见，也许是不愿意理会。喊久了，喊重了，她会瞪着你，声嘶力竭地发一通脾气，披头散发，满脸的眼泪和汗水。

她会捧着爸爸的照片一整天一整天地说话，说着说着就笑，笑着笑着又哭。

爸爸刚离开的时候，艾羽常常害怕得抱住妈妈，不停地唤她。但是每一次，她都被妈妈一把推开，妈妈神情粗暴，眼睛红肿。艾羽在一旁呜呜地哭，妈妈决绝地别过脸去，不瞅她一眼。

有一回，艾羽摇着她的手臂，说：“妈妈，羽毛轻落草尖尖，所有悲伤化成烟……”艾羽的话没有说完，妈妈却挥过手掌打了她一耳光，然后摇着头尖叫：“不许说这句话，不许说！”

后来，艾羽再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了。

她只敢拿眼睛悄悄地瞅妈妈，她轻轻地走路，尽量不弄出声音。妈妈忘记做饭忘记吃饭的时候，艾羽煮一碗青菜面条，端到妈妈面前。三年来，艾羽不但学会了煮面条，还学会了煎荷包蛋，学会了烧菜。因为妈妈总是忘记，她不得不学会。她发现烧菜并不难，并不是每一样菜都要学的。只要学会几种，其余的好像也都差不多。只要记住不放太多盐就行。

艾羽只能紧张而安静地等着妈妈这一轮的悲伤快点过去。

如果妈妈说：“艾羽，我不能总想着你爸爸，我还有你，不是吗？”艾羽的心就放下去了。因为接下来，妈妈会显得平静，不会忘记吃饭，也不掉眼泪，偶尔还会昙花一现地笑一下。

可是，这样的日子毕竟很短，有时候是一天，有时候是两天，最多不会超过三天，妈妈的眼睛又会变得空洞而悲伤。

喊她她也听不见。

只有眼泪不停歇地流。

湿漉漉的头发沾在脸颊上。

妈妈会傻了疯了吗？艾羽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总是为此担忧，可是她没有力量把妈妈从悲伤里拉出来。爸爸离去之前说：“小羽，你的妈妈呀，不够坚强，你得勇敢哦。”唉，艾羽不但承受着思念爸爸的疼痛，还得承受着妈妈绵绵不绝的哀伤。

这会儿，妈妈说了“艾羽，我想你爸爸了”之后，整个人立刻变成了一尊雕塑。她抱着腿，下巴抵着膝盖，一声不吭，纹丝不动。眼睛却睁得好大，只是空洞茫然，什么都跑不进去。泪水漫出，漫出，刷刷滚落，滚过脸颊，滚到鼻翼，滚过嘴唇，摔落在手背上。

艾羽多么想搂住妈妈的脖子，哪怕只是拽着她的胳膊。她多么想抽噎着告诉她：“妈妈别这样，小羽害怕。”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她知道此时的妈妈离她很遥远，她住在不见底的悲伤和回忆里，痛恨所有打搅她的人，即便她的女儿也不行。

她只能无助地，悄无声息地坐在妈妈身边。

有一会儿，艾羽产生了一个幻觉，看见爸爸从石板路的那头，一步一步走过来，向她们母女俩张开强壮的臂膀。他笑呵呵地走到妈妈身旁，轻轻地拍拍妈妈的脸，然后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另一只胳膊把艾羽也揽过去……

哦，爸爸！

“当当——”时间到了十二点。

一股风打着旋儿过去，艾羽打了个寒战。她碰碰妈妈的指尖，冰冷如霜。

她小心翼翼地说：“妈妈，回屋睡觉吧。”妈妈没有什么反应。她下巴抵着膝盖，眼睛睁得好大，空洞而悲伤。艾羽又说一声，“妈妈，我困了，回屋睡觉吧。”妈妈喃喃地说：“小羽你去睡吧，我要再坐一会儿。”

“妈妈，我要和你一起回屋。”

“你离我远点！”妈妈吼道。

艾羽不知所措地从地上起来，挨着石榴树，怔怔地，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她已经永远失去了爸爸，难道也永远失去了以前的妈妈？

艾羽委屈得想扑到地上哭，她想对着石榴树喊“爸爸”，一直喊到他出现为止。她用双臂抱住它，小时候她一害怕就抱住爸爸的大腿，长大一点能抱到爸爸的腰。而现在，她只能抱着一棵树。

她想抱着妈妈，但是，她只能抱一棵树。

爸爸在的时候，妈妈爱笑，爱撒娇，爱和艾羽抢东西吃。

她和艾羽捉迷藏，和艾羽一起悄悄溜出去买冰激凌吃，在镜子面前和艾羽比美。一高兴就抱着艾羽，叭叭叭地亲，像鸡儿啄食，亲个没完没了，亲得艾羽透不过气。一天里起码有三次很夸张地张开双臂，对着艾羽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世界上最最最最可爱的小羽快到我怀里来。”

曾经孩子一样快乐的妈妈，还能回来吗？

她会回来的吧，她只是太悲伤了。

艾羽又挨着妈妈坐下，她得在这儿陪着。哪怕妈妈不愿意和艾羽说一句话，她绝对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屋睡觉。那样妈妈会太孤单，她没有爸爸，只有她艾羽了。

艾羽抱着肩膀，把脑袋歪在膝盖上。

石板路上传来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这么晚了，是什么？

顺着声音看去，艾羽看见一团光亮朝这边涌过来。不是一团，是一群。

近了，近了，好像是无数聚拢在一起的萤火虫！

果然是萤火虫！

怎么会有这么多萤火虫？现在还是春天呢。

再近些，艾羽看清了上下翻飞的萤火虫正簇拥着一个缓缓走来的女子——一个穿着长长的蓝裙子的女子！

所有的萤火虫都追随着她，围绕着她翻飞。飞累了的，停在她手臂、头发和裙子上。她从上到下都是亮闪闪的，比天上的星星还绚烂。

起先，艾羽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是她看到妈妈原先茫然的眼睛里也闪出了惊异的光。

蓝裙女子在石板路上走，她挥一挥衣袖，萤火虫便围着她转起圈来。

她在她们面前的石板路停住脚步，垂手站着。萤火虫们一只一只歇在她的身上，歇满她的全身，头顶像戴了只钻石的帽子，衣裙仿佛用无数珠宝镶嵌。在晚风中飞扬的发丝上，翘起的睫毛上，翕动的鼻翼上，都有萤火虫忽明忽暗地停着。

萤火虫的光有橘黄的，有幽蓝的，闪闪烁烁，把她的脸映照得几近透明。雪白的锦缎般的皮肤下，一丝丝蓝色的毛细血管像叶脉一样精致。

她侧过脸。

艾羽和妈妈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接着，她嘴角往上一翘。嘴角的萤火虫飞到眉毛上。她眨眨眼睛，深蓝的眸子，荡开一圈圈涟漪，颜色从浅变深，又从深变浅。

然后，她俏皮地一笑，眼底的泪痣也俏皮地一跳，然后转过脸去，继续往前走。

萤火虫又在她身前身后飞舞，她身后拖在地上的裙摆足足有两米多长，拖动裙摆时扬起的灰尘，也是亮晶晶的了。

艾羽和妈妈看得目瞪口呆。

那女子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脚，回过头，对着她们，又是浅浅一笑。然后倒退着走回来，扭过身子，正面对着她们。

艾羽又兴奋又慌乱，她差不多忘记了呼吸。妈妈抓住了艾羽的手。

“我叫阿碧。”她开口说话了，可惜声音不柔也不细，像豆大的雨点打在陈年的瓦片上。

“我是萤妖阿碧。”她又说，一只萤火虫绕着她的嘴角飞，只等她说完了，好停歇上去。 UC0sVgIOnlNw/WVCxqn8ftFWwFoDqVmHiSVa1vnLpjCzMf7p7gDINKKwWv6Xfh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