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泡泡

在清水村，入伏这天家家都做手擀凉面吃。据说吃了凉面，肚子在三伏天就再也不受凉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清水村很多人家夏天喜欢吃凉面。

入伏了，大人们不再拘束着孩子，他们可以随意下水。

清水村所有的孩子都会在这一天下到清水河里，泡一泡差不多一年没有进河水的小身子，温习一下永远不会生疏的游泳本事。

吃了妈妈做的凉面，青禾青果被允许去河边。不过青果照旧被嘱咐只能坐在河边，不准下水。

两人一口气跑到河坝，在合欢树下停下来喘粗气。突然，一个东西轻轻落到了青果头顶，她伸手拿下来，原来是一朵合欢花。这花粉粉的，干净又好看。青果抬起头，见头顶上有很多很多合欢花正在微风里轻轻颤着，好像在跳舞呢。

大黑叫起来：“汪，汪汪！”青果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哎呀，一只那么好看的红蜻蜓正在几朵合欢花间飞来飞去呢。

青果跳起来，可是跳了几下，也没法碰到树枝。大黑来帮忙，使劲一跳！

树枝急速动起来，是大黑碰到树枝了。满枝的合欢花都跳起激烈的舞蹈，那蜻蜓飞起来，盘旋一阵，飞走了。

两人又“呜哇哇”叫着跑下河坝，跑过河滩。到了河边，青禾回头冲青果喊：“乖乖坐着，我摘来桑葚都给你！”说完，她一个猛子扎下去；再出来，人已经到了河心；换口气，又把头扎进水里，很快就到了河对岸，钻进了桑树林。

青果站在河边，最先看到的是八斤。

河面上，八斤平躺着游泳，肚皮上那道长长的疤痕亮亮的，那颗圆脑袋也被他爸爸用推子推得亮亮的。

八斤肚子上长长的亮亮的伤疤，是因为馋嘴留下的。

八斤六岁的时候，一个人偷偷爬到村里瞎眼的孤老汉家里。孤老汉本来姓古，一辈子没结婚，老了村里人就“孤老汉，孤老汉”地叫他。他没儿没女，却不当村里的五保户，因为他算命很能挣来一些钱。尤其冬天，一出门就半个多月，年底总能带一些钱回来，够他一年花销。

八斤那天进去，就是因为他早上站在大门口，远远望到孤老汉出门了。八斤当时就偷偷乐，因为孤老汉家的柿子熟了，再有几天就可以摘。每年摘下来，孤老汉都给八斤家两个，可是八斤吃得不过瘾。

八斤那天晚饭只喝了一碗汤就出了门，溜到孤老汉家，坐到柿子树上，吃了个饱。

半夜里，八斤肚子疼得打滚，把一家人都弄醒了。见他肚子圆滚滚的，家里人问吃了啥，说是柿子。又问吃了多少，说不清。她娘就急哭了：“小祖宗哎，柿子树下死，老话啊！”

赶紧请医生。医生来一看，说：“赶紧送医院！”

进医院，八斤被开膛破肚，第二年夏天再下水，肚皮上就多了一道长长的亮亮的疤。

青果从小就喜欢看八斤的长疤。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一群孩子去找青禾玩，青果正哭得起劲，谁哄也不行。八斤光着肚皮往前一站，青果就止住哭，两眼骨碌骨碌转几下，咧开嘴嘻嘻笑起来。

那以后，只要青果哭起来哄不停，青禾就隔一条街喊八斤。八斤也乐颠颠跑来，因为他帮一次忙，青禾的作业就可以借他参考一星期。

“青果，下来！青果，下来！”

几个孩子喊起来。六猴捧起一捧水扬过来，泼了青果一脸。

青果坐到石板上，脱了鞋，将脚伸进水里。

水凉凉的，从青果的小脚丫和小腿肚流过，痒酥酥的，青果忍不住咧嘴笑了。

八斤在河里直起身，踩着水过来：“青果，我在旁边帮着你，你也学游泳吧。”

其他几个孩子跟着起哄：“青果，先学狗刨，狗刨！”

青果一个劲摇头，右手把八斤伸过来的手扒拉开，左手抓住石板沿。

八斤说：“胆小鬼！你看咱村里谁不会游泳？就你一个，青——果——”几个孩子都笑起来，一哄而散。

青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转身把头扭向一边，不看他们。

咦，那只红蜻蜓飞来了！它站在不远的一棵芦苇尖上，翅膀和尾巴轻轻颤着，大大的眼睛对着青果看。青果使劲咽一口唾沫，把眼泪憋回去，再回转身。

芦苇动了一下，是一个大大的水泡从芦苇下的水面升了起来。青果从没见过这样的水泡，足有一个脸盆大，还那么有劲，把芦苇顶得晃动起来。

阳光很耀眼，映在泡泡上，有了五颜六色的光彩，真好看。青果手边正好有一朵合欢花，便将它轻轻抛过去；那泡泡像知道青果的想法，滴溜打个转，迎过来，花儿正落在它的圆心。这一来，就好像一个倒扣的水盆载着一朵粉红的合欢花，在芦苇边游动呢。

一个孩子也看见了，叫起来：“看，泡泡，大泡泡！”几个孩子也游过来。

青果怕他们推过来的水浪碰碎了泡泡，赶紧站起来，伸开双臂挡住，谁知脚下一滑，身子向后仰去。只听到嘻嘻几声笑，泡泡没了，青果跌倒在河水里。

几个孩子要过来拉青果，八斤远远喊：“让她自己游，让她自己游！”

八斤说得没错，很多孩子跟着大人学游泳学不会，淹到水里，手脚并用挣扎一阵也就能游了。

可是青果的挣扎并没有带来八斤想要的结果，她竟然扑腾着往河中间而去，而当试图两脚着地站直身子的时候，河水已经淹过了她的头顶。她觉得自己一个劲往水下沉，不由自主张开嘴巴，一口一口被迫吞咽着河水。

一双凉凉的软软的手臂在身下张开，托着青果从河里探出头来。她长舒一口气，看到了蓝蓝的天，也看到了大坝和不远处河水拐弯处那一大片芦苇。而且，那只红蜻蜓，就在青果头顶不远处停着呢，竟然一动不动。

“你看，她不是会游泳了？”八斤跟几个孩子炫耀，觉得自己功劳很大。几个孩子笑了，他们觉得八斤很厉害。

青果吐几口水，想要问一下是谁托着自己。本来她以为是八斤，除了八斤和青禾，还没有孩子能在水下憋这么长时间不出来呢。

青果使劲蹬几下腿，想要那个托着自己的人露出头来。没有谁露出头，倒是这么一蹬，身体失去平衡，又呛了一口水，吓得她不敢动了，乖乖随着身下的引导，来到河边，直到脚碰上了河底的泥。

青果的心一下子踏实了！在水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太糟糕了，青禾和八斤他们整天恋在水里，有什么好的啊。青果心想自己再也不下河了，大了也不学游泳。

青果站稳了盯着水面，她要看看到底是谁把自己送上了岸。说不定是青禾摘了桑葚回来，看到自己掉进水里，所以过来救了自己呢。

身边，除了青果自己弄开的水波，没有一点儿动静。青果眯起眼睛，使劲往水下看：隐隐约约有几棵水草，有一条细细的游鱼，还有一个河蚌壳，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那软软的托扶，明明刚刚离开自己的腰呢。

青禾从对岸的桑树林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水边发呆的青果。

“青果，你怎么敢下水？妈妈要打死我啊！”

青禾怪叫着冲下河，一口气游过来，将青果拉上岸，安顿到青石板上；又回到河里，挨个嘱咐八斤他们谁也不准跟大人说青果下水了。 QF4uh20S6wCflDncscgM20299YP415neZ84PTlyL9g7G3R7k5uyBzlzToPvn9n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