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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意马心猿,蛰居流离

(1937年8月—1937年11月)

战争,对于经历过它的人,是想忘记也忘不掉的!想起战争,会使有的人惧怕,会使有的人悲伤,也会使有的人感到自豪。……但未曾经历过战争的人,也许会无动于衷。不管怎么,生活总会迫使人们去思索那些难忘的遭遇,那些关于战争的历史。从中,得到启示。

——摘自创作手记

从住屋的窗外望去,是一个有假山石的大院。一棵斑驳陆离的老槐树,一架条叶垂挂的紫藤,一些香椿树、石榴树,更有高大的梧桐树。中午时分,一对“白头翁”,正翘着尾巴在树上跳来飞去,婉啭啼鸣,叫得分外悦耳。

带着儿子家霆,来到了安徽南陵县江三立堂,童霜威有一种做梦似的感觉。

“八·一三”发生后的第三天,八月十五日,中午时分,日机首次轰炸南京。空袭的威慑力量很可怕。童霜威午睡醒来,忽然听到像防空演习时那样放起警报来。鼓楼那儿的汽笛声像悲惨的老妇拼命嗥叫,拖长着笛声:“呜——”是预备警报。他连忙起床,从楼上窗口向外张望,心想:昨晚刚防空演习过,还实行了灯火管制,难道又是演习?也没接到通知呀!一会儿,忽又听得放紧急警报了,一长三短的声音:“呜——呜——呜——呜——!”童霜威紧张起来,见屋子前边清水塘边上芦苇丛和柳阴下,出现了几个宪兵,戴着钢盔,全副武装,佩着粉红色领章和白底红字“宪兵”标志的袖章,正闪身警戒在隐蔽处。他立刻敏感地意会到:一定是真的空袭来了!

他急急忙忙挥着汗从楼上跑下来,经过走廊穿过客厅,从门口走到外边。听到恍恍惚惚的飞机响,看见家霆拿了把汽枪已经站在花园中央亭子边仰天张望了。“老寿星”刘三保和庄嫂在家霆身旁不远处,探头探脑有说有讲地手搭凉棚朝天上张望。

童霜威走上前去,说:“走走走,都到竹林里去!”四个人踉跄着一起进了竹林。童霜威抬头看天,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抹,说:“看来,是真的空袭了!天气晴朗,没有云彩,从天上往下看,清清楚楚,飞机投弹容易准确。”

家霆手里攥着汽枪,孩子气地说:“日本飞机来了,我就用汽枪打!”

童霜威没有理睬他,忽然发现尹二不在,说:“尹二呢?”

庄嫂解释说:“站岗去了!”又说:“先生,我去拿个凳子来你坐!”

童霜威点头“呣”了一声。庄嫂正要去屋里拿凳子,飞机声轰轰地由远而近像一阵狂飙降临。花园里的一群麻雀“吱吱”地被吓得乱飞乱窜。童霜威马上说:“庄嫂,别走!不要拿了!……”正说着,只听见飞机声更响,机枪声像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炸耳,间隔着听到有“轰隆”、“轰隆”的爆炸声。

家霆说:“炸弹!炸弹!”话音未落,只看到天上发生了空战:前边四架草绿色的日本飞机一大三小低飞着,从花园上空擦过。机翼上的太阳徽鲜红刺眼,前边的大飞机是轰炸机,后边的三架小飞机是保护轰炸机的战斗机。相距大约四、五十码,后边另三架草绿色、漆着青天白日徽的战斗机,正用机枪“嗒嗒嗒嗒”追击敌机。前边日机也用机枪还击。飞得低,双方机枪吐着火舌,双方战斗机上戴皮帽风镜的驾驶员都看得清清楚楚。飞机擦过花园上空掀起的声浪和气浪,使从未经历过轰炸和空袭的童霜威和庄嫂、刘三保以及家霆心惊胆战,四个人在竹林树阴下,一下子都趴到地上。吓人的飞机声仍在轰响,刺耳的炸弹爆炸声也从远处陆续传来。十多分钟后,放起了解除警报,汽笛声和缓、轻松。童霜威才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他看着也从地上爬起来了的家霆和两个佣人,叹口气说:“这是破天荒第一次!看来,以后敌机来轰炸会是家常便饭了!”

预测没有错。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日机又分四次空袭首都。早晨六点钟起,放第一次紧急警报。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和五点,又连续三次放紧急警报。来空袭的都是大型轰炸机,据说被空军和高射炮击落九架。

南京真是不能住下去了。一了解,像管仲辉这样悄悄找安全地点躲避的政界要人不少;谢元嵩带了他的家眷、儿子去上海法租界了;叶秋萍秘密搬到郊区汤山去住了。中央那些显要们都狡兔三窟似的在郊区经营了妥善的防空设备。童霜威离开南京的心更切。但冯村去苏州和吴江未归,他也只有耐心等待。连续两夜,他夜里都在楼下家霆房里带着家霆睡。他告诉家霆:“我决定带你到安徽南陵县去,好在现在你放暑假。到南陵就不会有日本飞机轰炸了。”家霆究竟还小,自然无可无不可。

八月十七日,冯村从苏州和吴江风尘仆仆地回来,说:“保释柳忠华的事有关方面说还需要从长计议,估计只是时间问题,事情是可以办成的。危害民国治罪法要修正,大批政治犯都要释放。”又说:“江怀南最近正忙于协助军队办吴福线的国防工事,不能来南京为秘书长送行。吴江到苏州、常熟、福山一线是一条了不起的防线,轻重机枪掩体星罗棋布,全是钢筋水泥做的,是军委会花了两年半时间派了四个师和几个工兵团构筑的,说它是中国的‘齐格菲防线’或‘马奇诺防线’也不过分。至于去南陵县的事,江怀南热烈欢迎,已经打电报并同时写信去南陵,让他哥哥江聚贤热情接待。”江怀南告诉了冯村从南京到南陵县去的路线,让冯村带了一封信回来交给童霜威。信上写的是:

啸天秘书长我师勋鉴:

暌违尊颜,常有一日三秋之叹。冯秘书大驾来,得知福体清绥阖府鬯吉,曷胜欣慰。迩者上海战火高燃,人心惶惶,大局如何,尚祈常赐数行有以教我,俾知进退。怀南祖居南陵,系积善之家,田产颇丰,弟兄手足情笃,并未分家,现由家兄聚贤统筹经营。大旆如能移趾鄙邑,蓬门生辉,怀南与家兄当均不胜雀跃之至。今日已函电并发,通知家兄掸尘扫榻以待光临。南陵虽系皖南小县,鱼米之乡,物产颇丰,且多名胜古迹,环境清幽,际此乱世,实亦桃源福地。舍间一切,可供用享;账房仆役,可供差遣。请勿见外,幸甚幸甚。言不尽意,余请冯秘书面陈。敬颂 暑祉

晚 怀南顿首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六日

江怀南的信在称呼上进一步加了“我师”,关系就更亲密了。既然如此,童霜威与冯村商量以后,潇湘路一号交冯村掌管,将二楼全部房间锁上。让冯村赶快打电报告诉方丽清这一计划,怕南陵县小,方丽清住不惯,所以她要留在上海还是到南陵由她自己决定。收拾了随身穿用的衣物和简单行李,当天下午,童霜威带了家霆由冯村陪同,让尹二开“雪佛兰”送到火车站坐火车去芜湖。火车站上,行李箱笼堆积如山,人挤得肩并着肩脸对着脸,一副离乱景象。傍晚,童霜威父子在芜湖下了火车,按照江怀南事先的指点,住在一家叫作“高升栈”的旅店里。是个中等客栈,住的人很杂,响亮的胡琴声,歌女的卖唱声,“哗哗”的麻将声……嘈杂得厉害。旅店老板是个肥头胖脑的大高个儿,他是江怀南家一个账房的兄弟,招待得非常热情:安排了丰盛的晚餐,要留童霜威父子住一天在芜湖玩玩。但芜湖离南京近,日机空袭南京就可能波及芜湖,常放空袭警报。童霜威说:“不住了,走吧走吧!早离早好!”胖老板给包了一条由芜湖到南陵的“夜行船”。“夜行船”是那种江南乌篷船一类的木船,夜里十点多钟启行离芜湖,上船可以睡觉,船夫划上一夜,黎明时就到南陵。

童霜威夜间带家霆上了船,船夫是一对年轻夫妇,女的体态丰腴摇橹,男的神情冷漠撑篙,都穿着草鞋。船上舱前挂盏桅灯,船舱里贴着方形红纸上墨笔写的“福”字。女的扭腰摆臂“吱呀吱呀”摇着橹,男的侧身一闪,船篙一点,溅起一串跳跃的水花,木船飞梭般就滑到了水面上。天,暗下来了,窄小的船舱里可以席地而卧,篾篷下点了一盏如豆的小油灯,摇晃不定。只听得水边蛙声鼓噪。童霜威带着家霆躺在船上,“哗”地推开篾席做的船篷,扑打着蒲扇驱赶蚊子。透过船篷,凝望着黑黝黝散布着无数星星的夜空。有绿莹莹的萤火虫到处纷飞,听着船底潺潺的水声,夹杂着船工夫妇细碎的谈话声和摇橹的“吱吱”声,童霜威心里感到空虚。夜幕下,水上层云密布,远处有隐约的山影,水上间或有小火轮“突突”响着驶过,四周景色诡谲而怪异,听得到有夜鸟扑翅惊鸣。借着波涛泛起的幽幽水光,使船的四周微微有点透明,能看清人的轮廓,能看清那一男一女轮流摇橹划船的雕像似的身影。这人,这景,这船,这水,这黑夜和“咿咿呀呀”的欸乃声,一切都使童霜威感到诗情画意。忽然间,看着已经睡熟了的家霆,联系到周围的意境,虽是夏夜,童霜威纷繁的思绪随着水波起伏,却萌生秋意,想起了《枫桥夜泊》那首诗,不由得低声吟诵起来。吟着吟着,许多往事演电影似的出现在眼前:枫桥镇上一条用青石板砌起的小街,寒山寺上蓝幽幽像面镜子的夜空,一双永远在心上消逝不了的含着傲气的美丽的眼睛,深夜在柳苇家听到过的寒山寺的钟声……

啊,难以忘怀的在黑夜中震响的寒山寺的钟声啊!它缓慢、沉重、悠远,余音袅袅,使人的思绪和心情都随着它进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幻境中去。

那一夜,盖着薄被嫌冷,后来下起了濛濛细雨,柳苇说过:“啊,听到这钟声,我多希望看到天快亮啊!听到这钟声,我为什么格外感到这浓重的黑夜这么难耐呀?”……

童霜威尽量摆脱往事不想,把思绪拉回到张继的诗句上来。诗句该是怎样解释呢?通常流行的说法是这样的:月亮落下去了,乌鸦在啼叫,江边的枫树和渔家的灯火伴着忧愁的人。但实在也太费解了,乌鸦在日落之后天亮之前是不夜啼的;渔家既然掌灯,“眠”字又如何解释呢?

他想起:那次,他同柳苇曾经讨论过这首诗的解释。柳苇是个有心人,祖居枫桥镇,使她能掌握独有的材料来解释。她说:“早年间古运河支流由西北到东南流经寒山寺前,河上有两座石拱桥,一座叫江村桥,又名乌啼桥;一座叫枫桥。两桥同跨一河,就在寒山寺西面三百米处。但乌啼桥在清朝同治年间毁了。‘月落乌啼’说的是月亮向乌啼桥那方向落下去了。”

他问:“‘愁眠’呢?怎么解释?”

她答:“运河西岸,对着寒山寺大约两公里远处有两座山,一座叫狮子山,另一座叫孤山,又名‘愁眠山’。渔船停泊在江村桥和枫桥两桥下过夜,正好遥望愁眠山。所以说‘江枫渔火对愁眠’。而且,这用在诗上,也可以有双关意境。”

他当时叹服了。今天想起来,心里也依然怀着一种油然而生的爱的情意。她的气质、学识与可爱之处,岂是方丽清的庸俗、粗鄙所能比拟的呢?多令人遗憾啊!她后来却毅然离去,有了那样悲惨的下场。……我有悔意,她会后悔吗?不!她是不会后悔的。他知道她在信仰上的狂热。今天,时局的演变,国共又走上合作抗日的道路了,政治犯在释放了!她呢?她已经不在了!

他心头怅惘,听着橹声“吱吱呀呀”,潺潺不歇的水声,在冷静的港汊里回响。有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中惊飞夜啼,“豁擦擦”的船头上跳跃着浪花……“夜行船”正在黑夜中前行。男的船工烟袋杆“剥剥”敲着船舵,烟火像一枚通红晃动的草莓。

家霆“呼呼”地睡得正香。童霜威睡不着。青弋江的江水从船舷轻轻擦过,流水被船头劈开,发出“哧哧”的声音。水面飘浮着清凉的气息。有一只小渔船,静悄悄地在下拦江网。夜里还在捕鱼,可以想见生活多么艰难啊!夜空中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下坠。童霜威忽然感到这种意境多么沉重,心情也就变得十分沉重了。

整整一夜,童霜威失眠。第二天清早,橹桨扳动时“咿咿呀呀”,远近水天迷濛,茫茫黑夜过去了,迎来了破晓时刻。“喔喔”的鸡啼声从岸上散碎零落地传来。绿莹莹的水面呈现一片宁静。清新的晨风里,倚江的小城南陵那古老的灰苍苍的房屋,挤压压地呈现在眼前,黑瓦的栉比鳞次的屋顶在晨光中散发着乡村气息。岸边人声喧哗,有几只野狗在汪汪吠叫,“夜行船”靠岸了。

童霜威整整白绸大褂,戴上巴拿马草帽,在江边离开“夜行船”上岸,让挑夫挑了携带的一些箱笼行李从岸边走到街上。鼻里嗅到一股粪土和烟火混在一起的乡村气味。他本想先去到县政府拿名片找县长,让县长陪着到江三立堂找江怀南的哥哥江聚贤,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是悄悄来蛰居的,还是秘而不宣不露形迹的好,既可来去自如,又可以超脱些。不然,在这抗战时期,悄悄躲到这里贻人口舌反而不好。主意打定,决定自己直接到江三立堂去。他带了家霆,打听江三立堂。果然,鼎鼎大名的江三立堂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童霜威雇了两辆黄包车,和家霆分坐着载了箱笼物件,去到北门大街上的“江三立堂”。

南陵县小得可怜,是那种“公堂打板子,四门听得见”的小县城。低矮的城墙,狭窄的城门洞,从南门到北门或从东门到西门,步行不过十分钟路程。所谓“大街”,是青石板铺的路面,不到一丈五尺宽,两旁有店铺和住房的屋檐,只露了二三尺宽的天空。街边,有些零零落落的露天摊子,卖菜的,卖鲜鱼、河虾的。肉摊上的铁钩挂着猪肉猪肝,卖豆腐的担子上兼卖酱油干子。这偏僻的小县城显得平静,人们都很悠闲。捧水烟袋、捧茶壶的老头儿在树阴下闲谈,年轻的妇女在沿街的堂屋里抱着孩子喂奶。无论是平津的沦陷、北方的战火或上海的抵抗,甚至南京的被炸,在南陵从表面上看都毫无影响。

北门大街是一条平坦的刻满悠长岁月痕迹的石板道,江三立堂就在北门大街上。一大片黑色接堞的屋顶,是那种有两扇黑色大铁门和高墙的高大阴森的大户人家。三级石阶和尺把高门槛的大门口悬挂着“江三立堂”的牌匾。牌匾上有粪污狼藉的燕子窝,柱础墙壁下端都涂染着黯绿青苔。大门口是两只被磨得溜光的上了年代的大石头狮子。正是早上七点钟光景,门口聚集着许多破衣烂鞋的叫花子,在等着给布施。

黄包车夫停下车来,童霜威带家霆下了车。门房里出来一个穿黑洋布衫的中年汉子,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太阳穴上贴着黑膏药,手提画眉笼,笼里一只画眉鸟跳来跳去。童霜威从白绸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中年汉子一看名片,顿时放下雀笼弯腰打千,笑颜举手让着说:“童老爷来了!我叫老殷!我们家老爷早让在此等候了。请进,请进。”

家霆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江三立堂“布施”。两个当差的家丁,抬出两大托盘铜板来,挨个儿给叫花子发放,大人三枚,小孩二枚。一会儿,一大盘铜板发放光了,又发第二盘。家霆牵着童霜威的手,奇怪地问:“爸爸,这是干什么?”

脸上有白麻子的老殷,正忙着指挥几个下手替童老爷把黄包车上的箱笼行李搬进去,插嘴回答家霆:“小少爷!我们江三立堂夏天每逢单日发铜板,冬天施粥,乐善好施,全县闻名!”

童霜威和家霆跟着老殷跨过门槛,往里边走。走进去,才看到江三立堂可不一般,里边是个大空场地,水泥地面,足足有一亩多地大小,看来是晒谷子用的。近旁,两座三层楼的木建大粮仓,每座有潇湘路一号洋房两个大。走过晒谷场,擦过大粮仓南边一条有冬青环绕的小径,到了中院。忽听蝉声悠扬,原来中院两侧是平房,中间有许多大树,还有花坛。花坛上端是一个气派很大的大厅。大厅两侧有两溜办公室。一间屋子门上挂着“账房间”的牌子。透过明光锃亮的玻璃窗,看到几个账房在拨动算盘珠,“嗒嗒”声不断传来。老殷说:“童老爷,慢点走!我快走几步去禀报东家。”

老殷一溜小跑向上首左面办公室房里跑去。一会儿,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穿白夏布大褂,手摇一把檀香木黑纸折扇,匆匆忙忙跟着老殷走过来了。这人瘦削,两颊颧骨高耸,戴副眼镜,头顶已秃,镶着金牙,门牙有些凸出,一见童霜威马上满面含笑拱手上来,连连作揖,说:“秘书长,怠慢怠慢,舍弟的电报昨天刚到,未知大驾今天光临,未曾远迎,望多恕罪!”

童霜威见他热情,虽见来人相貌同江怀南不像,猜到是江怀南的大哥江聚贤,马上也满面笑容,心里明白:这人不是新派,还不习惯握手,就也拱手说:“是聚贤兄吧?南京遭到敌机轰炸,按怀南的意思来借宝地和府上暂时清静些日子。来得匆忙,太冒昧了!”

江聚贤后边跟着几个穿白纺绸长衫和短衣的账房之类的人物,上来作揖招呼,将童霜威和家霆引过花坛、冬青丛和枣树阴下拥到大厅上。大厅里摆着整堂红木桌椅,挂着副不知什么人写的欧字对联:“东垄荷锄三径菊,西畴税驾一鞭云”,中堂挂的是一幅色彩斑斓的大虎,题的是“呼啸山林百兽之王”。江聚贤请童霜威和家霆在上首坐了,问起一路来的情况。不一会儿,送洗脸水打手巾把的、敬茶的、敬烟的、送西瓜的……都来了。大厅木梁上装着一面白布做的扇风屏,有滑轮牵引。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站在门边,用手一下一下地拉拽着那扇风屏。扇风屏像风扇似的送来一阵阵凉风。

童霜威和家霆洗罢脸,吃了西瓜,厨房里已经在大厅上用红木圆桌摆起席来。江聚贤请童霜威和家霆在上首太师椅上坐了。听着蝉声,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江聚贤给童霜威介绍两个大账房之类的管家。童霜威点点头,名字也未听清,由他们在下首陪了。江聚贤用壶斟酒,说:“给秘书长接风!这是小地方南陵出名的甜米酒,一名‘笑面虎’,秘书长请尝尝。”

菜一道一道端上来。家霆对那种用糯米裹着肉圆蒸熟的徽州圆子、炖得红通通烂熟的猪蹄髈和后来端上来的“蝴蝶面”觉得新鲜,吃了不少。南陵离徽州、广德、宣城不远,菜肴已经带有徽州风味了。

吃饭间,童霜威问起江聚贤江三立堂在四乡有多少田地。江聚贤笼笼统统地说:“也不太多,年年秋天,两座粮仓可以收满。”童霜威明白:这种人比较精明,怕露富,有关田产数字不愿多讲,也不再问了,转而问起家眷情况。

江聚贤右手执筷给童霜威和家霆搛菜,右手小拇指上的指甲蓄得有一寸多长扭成了麻花,家霆看了觉得有趣。江聚贤说:“内人身体不好,不能生育,纳了个小妾,迄今也还未曾生育。”说到这里,言下颇多遗憾。

童霜威觉得这又无话可说了,倒是江聚贤十分关心时局,开始询问南京轰炸情况和上海战局,又连声问了一串问题:“这仗要打多久?”“粮价会不会看涨?”“东洋飞机会不会来炸南陵?”“这仗打得胜吗?如果打败了怎么办?”“日本有没有秘密武器‘死光’?”

童霜威只能敷衍着回答,答得自己也不满意。一餐接风洗尘的酒席吃完。江聚贤摸出蓝瓷鼻烟壶来,嗅着打了几个喷嚏,亲自陪童霜威父子通过一个月亮门走到第三进后院去。

想不到,后院别有洞天。一座厅堂,一带回廊,比前边更宽敞雅静。种了不少梧桐树,还有槐树、石榴和鸡冠、凤仙等花草。一棵老槐树太老了,似乎被雷劈过,树干烧黑的半边缺了枝丫,树身已经空朽。一架紫藤,盘根错节,枝繁叶茂,阳光透过,铺下一地斑驳的阴影。有峥嵘的假山石,也有养着金鱼的大荷花缸。一溜五大间漆着绿漆装着纱窗的上房,两侧各有三大间东房和西房,也都漆着绿漆装着纱窗,房前都有洁净的走廊和台阶。月亮门旁的白粉墙上攀满了绿盈盈的“爬山虎”,院子西面砖墙上攀满了茑萝和牵牛的藤蔓,茑萝开着星星似的红花和白花,牵牛开放着紫红色的喇叭花。

江聚贤招呼了一声:“小英,告诉太太,来贵客了!”

右侧的一间上房纱门“呀”地开了,里边走出一个白皮肤穿绿衣的丫头。一头黑发用大红绒头绳一边扎了一个小辫子,眉心还用胭脂点了个小红圆痣,估计就是“小英”了。她引着个病恹恹的中年瘦妇人出来。天热,瘦妇人却穿的是件深茶晶色的旗袍。梳着个发髻,敷的粉遮不住黄脸皮,嘴唇发紫。童霜威敏感地闻到从她屋里带出一股鸦片烟香味来,明白妇人是个抽鸦片的,只见她脸上带笑迎上前来鞠躬万福。

江聚贤连忙介绍。童霜威对家霆说:“快叫婶婶!”

家霆遵命叫了一声:“婶婶!”

妇人马上讨好地夸奖起来:“啊,小少爷长得真是又聪明又是好相貌,真有礼貌!”

江聚贤用折扇指着左右的两间花纸糊壁、铺着青砖地的上房,说:“这两间上房是专为秘书长安排的。一间供作卧室,一间请作书房。”又指指最中间一间宽大的上房,说:“客堂平时空着,秘书长请随便使用。”又用手指指右侧两间上房,说:“一间是贱内的;另一间是小妾金娃娃住的。”

家霆小小年纪,听到这名字差点笑出声来。童霜威一听名字就猜到“金娃娃”是风尘出身。他明白,金娃娃一定现在正在房里,说不定正从玻璃窗里朝外张望客人是什么样子。既是如夫人,看来大太太未必让她现在就露面。所以只是点头,也不说话,由着江聚贤陪着绕过花坛走上台阶和走廊,到安排给自己的房里去看看。妇人看来是个守旧的人,也不再陪,由丫头小英陪伴,又回自己右侧那间房里去了。

江聚贤陪童霜威进两间屋里去看。带来的箱笼行李已经早搬到房里放着了。房里弥漫着一种用蒿艾草熏蚊虫的烟味。书房有桌有椅,一尘不染。只是墙上挂着一只绘着彩色花纹的时钟和几幅彩色的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印赠的彩色画: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王丞相巧施连环计。一只配着镜子的雕花五斗橱上挂着两串金箔做的金元宝,供着一只香炉,幽幽烧着檀香,都显得俗气。卧室放着一张挂着珠罗纱蚊帐的大铜床,大铜床上全是绣花被、绣花枕头。两盆放在架上的栀子花,正盛开着,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此外,是些老式红木家具。透过后窗,看到后花园。后花园不大,种着树木花草,由白粉墙围着,里边有口水井,还有灰砖白墙的厕所。一棵大槐树上,一只喜鹊窠,有花喜鹊在“喳—喳—”喜悦地叫着。

江聚贤听到喜鹊叫,心里高兴,谦恭地说:“喜鹊叫,贵客到!小地方条件太差,招待不周,要请秘书长多多包涵。”穿绿衣用红头绳扎小辫的丫头小英来敬茶。江聚贤“呼噜噜”抽着水烟,说:“以后,就由小英来侍候秘书长和小少爷。有事秘书长差使她就行。”

江聚贤后来有事告辞,留下了童霜威父子。童霜威叹口气对儿子说:“这下,我们要在此地住一段日子了。虽然不是自己的家,比起挨日本飞机轰炸,还是在这里好,安全,又安静!”

家霆没有答话。刚到南陵县才第一天,他已那么想念南京了。想念潇湘路一号,想念鸽子,想念集邮本,(唉!为什么不带来呢?)想念玄武湖、北极阁,想念同学和老师,也想念小叔童军威、冯村、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刘三保。真奇怪,连喜欢手执鸡毛掸子动辄抽打桌子的英文老师刘方叔和爱用板子打学生手心的算术老师、绰号叫“单老板”的单永安老师都想了!……院落里树上响起了单调、刺耳的蝉声,蝉声已经不像在南京潇湘路一号花园里那么多那么响。他想:蝉儿老死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秋意不久就要来了吧?

半夜里,一片幽暗。桌上那盏捻小了灯芯的煤油灯,发出一星微微的橙黄色的光芒。

打更的刚敲着竹梆打了二更,江聚贤家的大小老婆就开始吵架、打架。虽然她们是压低声音的,吵骂声和砸碎玻璃器皿声以及江聚贤的吆喝声,都是压低声音在进行的。但这些声音却与阶前院子里的“ ”的蟋蟀叫一起传来,童霜威都听得很清楚。

后院夜间静寂,除了听到秋虫鸣叫,除了打更的老头敲着竹梆走过的脚音,除了听到那只圆脸狸猫偶尔懒洋洋地“喵喵”叫两声外,有时静得连树叶从枝上飘下或夜鸟轻轻在窠里吱叫都听得一清二楚。江聚贤的大小老婆一直吵闹到鸡叫头遍才停歇,童霜威一直没睡好。这些,家霆熟睡着,一点不知道,童霜威却半夜常常失眠,能听得声声入耳。而到天明时分,江聚贤大老婆念经的木鱼声就又清晰传来。“笃笃笃笃”一下一下都打在点子上,吵得童霜威心烦意乱非起来不可了。

江聚贤的大小老婆常是为争夺江聚贤到自己房里睡觉闹起来的。有时大老婆到小老婆房里闹,有时小老婆到大老婆房里吵。小老婆“金娃娃”长得雪白粉嫩,像面捏成似的,据说是江聚贤花了一千多元从芜湖堂子里给她赎身娶来的。“金娃娃”是她在芜湖时,用成串的红字白灯泡高悬在堂子门口做招牌时用的名字。那时,不但芜湖,连合肥、安庆一带常跑这种地方的达官商人都知道这个“金娃娃”。

她小巧玲珑,秀丽的白里透红的脸上薄施脂粉,两只黑亮灵活长睫毛的眸子有股魅力,红润的嘴唇笑起来特别迷人。她梳发髻,热天时,髻上插满喷香的茉莉花,远远走来就带来一股香味。看样子,江聚贤喜欢如夫人,大太太偏不放松,事事都要监督。“金娃娃”又倚宠不买账,争吵自然不可避免。江聚贤虽然有心计也有手腕,还是一筹莫展。

童霜威觉得,八月中旬刚来江三立堂的头二十多天里,江聚贤的大小老婆似乎从没有发生过龃龉。可是近一个月里,争吵越来越频繁了。童霜威明白:刚来的那头二十多天里,并不是她们无可争吵,是因为贵客刚来,她们不敢争吵。住的时间长了,大小老婆间的矛盾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吵开了头,顾虑就越来越少。今夜的吵闹,声音又在向高处发展。尤其是“金娃娃”,一口道地的芜湖腔,已经清脆得字字都叫人能听清了。童霜威被她们吵得心烦,联想起方丽清的吵闹。两种吵闹不一样,同样使人在生活上产生烦恼。

方丽清在上海法租界上住着,来信说她要到南陵来,却又没有来,也不说什么时候来。离开了她,童霜威有时也思念。但想起她的爱吵爱闹,又感到不在身边倒也有清静的好处。

现在是十月初了。来南陵瞬忽已经一个月零二十多天了!“著书立说”,童霜威是意兴索然,来此后简直一字未写,每天只是等着报纸看,等着南京、上海来信,想得到些消息。这种皖南的小县份,实在是太闭塞了!人住在这里,像蹲在一池死水中。每天,只能闲逛闲聊,或是吃吃喝喝,下下围棋。

南陵的所谓“名胜”,实际不过是一个“二乔墓”:黄土一塚,石碑一块,一些老树,一些荒草。想起《三国演义》上对二乔和孙策、周瑜的描述,想起苏东坡《念奴娇》中的“小乔初嫁了”的词句,想起唐代诗人“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是会使人心向往之的。可惜闻名不如见面,一见那也许纯属伪造或虚构的“二乔墓”那种荒凉模样,也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另外,有个周瑜的“点将台”,也仅仅是块荒凉的土坡;离得远远的黄盖墓,在青弋江边“黄墓渡”附近,人说根本不值得去看,他也就兴尽不去了。

住在江三立堂后院里,有点像是幽禁。每天,童霜威总带着家霆出去闲逛。踩着鹅卵石垫路面的大街小巷,嗅着那些黑屋脊上小烟囱冒出的柴烟,脚步声惊吓得啄食的鸡群像爆炸一样四处飞。有时在清净点的馆店里吃早点,不外是米粉蒸糕、排骨面条之类,并无特色。然后,就是早晚的散步,县城小得可怜,洋货店、烟纸店也小得可怜。想买盒牙签买盒好的香烟也没有。倒是县政府旁有户人家养着些鸽子,经常放飞。家霆爱停步看上片刻。看到鸽子飞时,总想起潇湘路的鸽子,由此也就引起一连串对南京的怀念。

在城内散步厌烦了,童霜威带着儿子就走出北门向乡下走。到小河边上看看那些颇有风韵的洗衣女人,看她们用木头棒槌在河边青石板上捶洗衣服。或者,到野外小树林或田埂边,听听秋虫鸣叫,让家霆逮些蟋蟀回来喂养。这自然总是很单调很寂寞的散步,除了农舍、丛树,除了看乌鸦绕树、蝙蝠飞舞,并没有什么新鲜事物可看。

冯村每隔十天光景来一封信:信上说起褚之班不知走谁的门路,居然到安庆地方法院去当院长了!信上也提到潇湘路两家邻居的信息:管仲辉忽然又到了大本营担任高级幕僚,似乎突然又相当得意,但家眷留在上海租界,他本人已不常住潇湘路,为便利办公,住到陵园附近去了。叶秋萍一直在郊外居住,家眷因为轰炸已迁往武汉租界居住。冯村信上更说:传闻共党代表周恩来、朱德等曾到南京参加国防会议,划定作战地区。

南陵县消息闭塞,南京的《中央日报》每每要隔三四天或四五天才能送到,新闻也成了旧闻。上海战事仍在激烈进行,呈胶着状态。敌机对南京的轰炸仍在继续,战争的结束似乎还遥遥无期,天天都在死人。这是一场不宣之战,中国和日本都未宣战,似乎是想为和平留下一线生机?时局究竟如何发展?谁也估摸不透。回南京总不是办法,也只好在南陵县继续住下去。想到这些,童霜威心里就说不出的气闷。

夜里睡得不好,早上起来,童霜威头里昏沉沉地很不舒服。带着家霆吃了丫头小英端来的早点:豆腐浆泡豆腐皮,油酥烧饼外加煎荷包蛋。吃完,刚想出去散步,王汉亭来了。

王汉亭,是童霜威在南陵新结识的熟人。童霜威来南陵后,严格遵守一条戒律:不愿向外宣扬,只愿隐姓埋名在此悄悄住上一段时日。可是,人总不能没有朋友,也不能只有江聚贤这种只会谈粮食、谈租税、谈田地房产的朋友。江聚贤不是笨蛋,自然也知道童霜威寂寞。来后不久,有一天,江聚贤递过一张空白无官衔的名片给童霜威,告诉他:这地方,去年新回来一个少将,本地出的军界人士官儿数他最大。早年在北方当兵,后来爬上师长宝座,可是行伍出身,不是黄埔嫡系,也无资历,最后落得个队伍被整编、自己被裁减。大老婆被他遗弃,他被裁撤后小老婆卷逃跑了,他就独自解甲归田回到家乡来了。江聚贤说:“此人名叫王汉亭,虽然行伍出身,阅历广,见过世面,又会下得一手好围棋。他想来拜望秘书长,秘书长认为合适,我就找他来,陪你聊聊,也陪你下下围棋。”

童霜威同他一谈,虽然此人气质粗鄙,见解也并不高明,在这样的小县城却还属可以降格谈心的人。王汉亭又常能带些内幕消息来,比如陈独秀已经减刑出狱,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在由南京乘汽车到上海时,受日机袭击负了重伤已经痊愈。南京警备司令部逮获重要汉奸黄濬执行枪决。这黄濬四十六岁,闽侯人,是行政院秘书,与他儿子黄晟一起向日本出卖情报,泄漏了军事会议的秘密。本说要在江阴封锁长江,将日本军舰一起拦截住,黄濬父子将情报卖给了日本,日舰一夜之间都逃跑了。……听王汉亭说说内幕消息,不管真假,总很有趣。又加他能作棋友,一盘棋杀上两个小时,倒也消磨不少时光,排遣不少寂寞。平日,多数是他到江三立堂来,有时,童霜威也去。王汉亭解甲归来以后,本来无家。因为打牌,结识了本地王三槐堂家的一个四十多岁的遗孀。认了本家以后,不久两人就以叔嫂称呼相好起来。王氏遗孀一个独子已经长大在南京上大学。她用出租房屋的名义,将自己院子里的一溜东房“租”给王汉亭住。王汉亭搬去后,日夜陪着王氏遗孀打牌喝酒。外边人都知道这中间奥妙,可是无人干涉。王氏族人有想干涉的,知道这个“少将”脾气火爆,早年当营、团长时是有名的“不怕死”,当师长时,亲自枪毙过临阵脱逃的十二名士兵,没谁敢去老虎屁股上拔毛。

王汉亭在南陵赋闲,结识了王氏富孀手面就阔绰起来了,衣着也很华丽,俨然是地方士绅中的头面人物。认识了童霜威,他自然高兴,不时在家里摆酒设宴,邀请童霜威小酌。王氏寡妇烧得一手好菜,像烩猪脑、炸虾球、滑熘鱼片、冬瓜盏等这些菜都很吸引童霜威。童霜威虽不嗜酒,来到南陵后心里苦闷,偶尔也免不了喝上半小盅逢场作戏。

今天,王汉亭穿了一件浆洗得极硬的灰团花绸长衫,手执一把九华山描金黑扇,一早跑来,童霜威估计他准是又备下了好酒好菜邀去吃饭的。倒没有猜错,王汉亭一来,掏出一包强盗牌香烟来抽,说:“秘书长,中午请到舍间小酌。”家霆仍在卧室里吃早点,童霜威请王汉亭到书房里坐。王汉亭接着说:“今天我找了个陪客,请秘书长一定赏光。”

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正“笃笃笃笃”传来,她念的是“南无(笃)观世(笃)音(笃)菩萨(笃)”,一遍,又一遍……

童霜威在上首红木太师椅上坐下,用牙签剔牙,惊讶地问:“谁呀?”

院子里,丫头小英左手拿着畚箕,右手正在用扫帚扫树下的落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王汉亭笑涎着脸说:“秘书长来后,秘而不宣,实际上你是一棵撑天大树,怎么能不引人注目?怎么能守得住秘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窗户?本地的父母官朱县长,打听到了,他很惶恐,觉得自己失职!秘书长是大人物,来到小地方,他既未过来请安,又未关心起居冷暖,内疚得很。找到我,要我先来作说客。他怕贸然来看望,太失礼。如果秘书长赏脸,他马上趋前拜谒。我就决定邀他作个陪客。”他“呼”的一声,吐了一口浓痰,身旁放着铜痰盂,不往铜痰盂里吐,却将浓痰吐在青砖地上。

童霜威皱皱眉,倒不仅是见王汉亭随地乱吐痰,实在是因为不愿意在此隐居被人知晓。但事已如此,听王汉亭的一番话倒还入耳,加上这县长倒也似乎有一片诚心,就又释然于怀了,松开眉头,说:“呵呵呵,行啊行啊!我本来是怕惊动各界,不太合适,既然他知道了,见见也可以嘛。”

王汉亭抽着烟,哈哈一笑,说:“秘书长,实不相瞒,其实,朱县长已经来了,在前边等候呢!我去叫他,马上就来!”

木鱼声仍在“笃笃笃笃”地敲。

童霜威也哈哈笑了,说:“啊呀,刚才何不一同进来呢?”他起身叫了一声在扫地的丫头:“小英!”说:“快去前边,请朱县长来这里客厅坐,等会儿客人来了要泡茶。”

小英“呣”了一声,伶俐地转身到前边去请客人了。童霜威和王汉亭都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童霜威风趣地说:“走,我们接一接父母官吧!”

走廊上充溢着浓烈的鸦片烟香。鸦片味童霜威每天要闻好几阵,每阵总得有半小时至一小时,都是从走廊那头的卧室里传来的。江聚贤的大太太和如夫人金娃娃都吸鸦片。大太太敲敲木鱼念佛,停一阵就要吸一阵烟。

王汉亭用鼻子嗅了一下,说:“好香,烟土不孬!”

两人刚走出房间步下台阶,穿过紫藤架,走到麻雀“吱啾”的院中,看见穿蓝花布短衫的丫头小英在前边跑来。后边,江聚贤恭敬地陪带着一个穿灰中山装手拄“司的克”的中年人走来。中年人剃的平头,白净微胖的脸,一对精明的小眼睛,一看就是办党务的人的模样。远远见到童霜威,江聚贤用手一指,他立刻九十度鞠躬叫了起来:“啊,秘书长,鄙姓朱,朱大同,撇未朱,‘以建民国,以进大同’的‘大同’。鄙人来得太迟了!太迟了!”说着,走前几步,双手递过一张布纹纸名片,抢上前来同童霜威热烈握手。

童霜威笑着同他握手,手被他捏得生疼,说着戏言:“你消息灵通得很哪!”

王汉亭、江聚贤也在一边帮着笑。四人笑着上了台阶进入客厅。鸦片烟香冉冉传来。童霜威闻着皱了皱眉,心想:新生活运动,禁吸鸦片。我在会见县长,这儿却在抽鸦片,不是故意给这县长出难题令他难堪吗!看看王汉亭、江聚贤连同朱大同都似乎嗅而不闻,若无其事,也只得若无其事,坐着微笑。

小丫头小英忙着赶走睡在红木太师椅上的一只狸猫,端茶送烟。

朱大同说他不会吸烟,其实是他见童霜威不吸烟,怕童霜威不喜欢吸烟的人,所以表示自己无嗜好也不抽烟。他恭恭谨谨地说:“鄙职想先把本县关于抗战的情况向童秘书长报告一下。”

童霜威闻着鸦片香,心想:我又不是钦差大臣来视察工作的,我的官职早卸除了,谁想听你说些冠冕堂皇的嘴上文章呢?又不能不听,有意捧场地说:“我来贵县一个月零二十天了,贵县的情况已经略知一二。你这父母官的政绩是有口皆碑的嘛,你简单讲讲吧!”

朱大同听了一番颂扬话,受宠若惊站起一鞠躬,说:“过奖!过奖!秘书长过奖!鄙职简单谈谈。”

江聚贤捧着水烟袋,讨好朱大同而又炫耀自己地说:“县长,我常给秘书长讲,你这县长,是百里挑一的。自你来后,我们南陵县田赋、税收各项工作俱是上乘。”

王汉亭也连连点头,在一边捧起盖碗茶杯来,吹气拂去茶叶喝了一口。

朱大同也没答理他。他在童霜威面前卑躬屈膝,在江聚贤面前还有八分矜持。他背书似的说:“南陵虽是个小县,同举国上下一样,都是热烈拥护蒋委员长抗战的。蒋委员长功在党国,领导抗战,深得人心。从‘八·一三’上海抗战开始,我们在民众教育馆举办过国民救亡歌咏大会,教唱了《保卫卢沟桥》和《打回老家去》等歌曲。全县树立了救国漫画四巨幅,还涂写了‘抗战到底’等大标语三十条。”

童霜威想:怎么我天天散步,既没听到人唱歌,也没看到漫画、标语呀?不好多问,继续闻着鸦片香,静静听着。

朱大同如数家珍:“为保卫抗战,实行新生活运动,禁烟禁娼,也有成效。”

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笃笃笃笃”又敲响了,大约抽了鸦片后,精神充沛,木鱼敲得十分起劲。

童霜威鼻子里仍闻到鸦片烟香,心里想:这个县长真是睁着眼说瞎话,不怕脸红!又想:唉,鸦片烟味怎么还不散呢?准是“金娃娃”在抽,也忒放肆了。

朱大同报了一串禁烟禁娼的数字后,又说:“县里防范汉奸活动,也有成绩。最近要枪毙两个汉奸。这两个汉奸,都受日本收买,化装乞丐,来刺探军政消息。案情已经审明,供认不讳,将处以极刑!”

王汉亭突然插言:“这种事要慎重,别搞冤枉了。小小的南陵县,穷得出奇,送给人家日本恐怕人家也不希罕。既无军事要塞,也无防御工事,目前更无重兵,人家刺探个屁!”

朱大同正颜厉色地摇头说:“哦哦,汉亭兄有所不知。两个汉奸是我亲自审理的,毫不冤枉。日本人的厉害,就是让你全中国不管前方后方,不管重不重要,什么消息他都要掌握,真可谓做到事无巨细都洞若观火。比如我们南陵县没有军事要塞,也没有防御工事,目前也无重兵,这就是情报。这些情况鬼子都要知道,知道了他那飞机就不必向这儿来丢炸弹了。”

王汉亭喷一口烟,哈哈笑着说:“对对对,这种情报和机密最好多送点给日本人,使日本飞机不来轰炸岂不更好!”

大家都一阵哈哈,笑得酸溜溜的,遮住了那从旁边大太太房里传来的念经木鱼声。童霜威用鼻子再嗅嗅,鸦片香味也渐渐淡了。

朱大同又说:“近来,正在准备为接纳伤兵作点准备,这是未雨绸缪的事。仗打下去,伤兵势必增多。现在,芜湖等地已有许多伤兵送到,伤兵纪律不好,杂牌军的伤兵打架斗殴,扰乱公共场所,调戏妇女,什么坏事都有。这事如何办,还待商议。”

童霜威敷衍了一句:“你想得很周到啊!”

朱大同兴致勃勃,说:“是啊,不但如此,对于共党借机宣传赤化问题,鄙职也是注意警惕防范的。最近,有些东北流亡的男女学生,用什么‘服务团’的名义出现在南陵县街口,唱救亡歌曲,在城门口贴红绿标语,借了茶馆店的板凳站在上面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我怀疑内中定有共党!总之,气味不对,论调也不对,高叫什么‘我们的弱点是全国人民动员未真正开始’!又说什么‘民众训练未充分准备’,更说什么‘汉奸活动深入各阶层,未完全肃清’!要到处在粉墙上写标语。”

王汉亭换了一支强盗牌香烟,骂了一句:“混蛋!”

朱大同杀气腾腾说:“是呀,放在以前,早将他们抓起来了!现在,形势不行,不能抓!可是我也不能让他们把水搅浑。派军警将他们护送走了。我说:我这儿的粉墙上不能由你们乱画,出了南陵县境,你爱怎么我管不着。在我管辖区里,容不得这种宣传。”

江聚贤抽着水烟袋,插嘴点头:“对,对!”

王汉亭也赞赏地伸出大拇指,说:“大同兄做得好,有魄力,有见地!”

童霜威突然又想到了前些年大批屠杀进步青年的事,忍不住说:“东北流亡学生有家乡沦亡之痛,激进一点是可能的。你刚才引用的他们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抓,不行。不要动辄就给年轻人戴上红帽子!他们要进行抗日宣传,是可以的嘛!总理遗嘱上说要‘唤起民众’,宣传才能‘唤起民众’呢!”

朱大同奉承地笑着点头,转变腔调说:“是是是,对对对,秘书长说得对。其实,我也没难为他们,还是客客气气送他们走的。”

江聚贤见朱大同说“对对对”,也连连点头。

王汉亭见童霜威这样说,一边点头,一边岔转话题提醒说:“大同兄,你的公事就谈到这里吧,秘书长也累了,我们谈谈别的,或者干脆到舍间去小酌吧!聚贤兄也一同去。”

朱大同言犹未尽地点头,忙笑着说:“对对对,秘书长是该休息休息了。”

不知什么时候,江聚贤的大太太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已经停歇了。

江聚贤说:“本来小弟理该奉陪。但正是收租大忙。现在佃户们一年比一年狡猾,欠租的多,横不讲理的多。中日战争发生,人心也不定,更影响收租。为这事,我先一会儿正同朱县长在说,有些刁滑佃户,最后只有请县长帮助整治,以维法纪,以正人心。”

王汉亭见他说的话跑了题,说:“大同兄是自己人,当然没有问题。聚贤兄,你既然忙,小弟就改日再相邀了。这样,秘书长、大同兄,我们走吧。”

四人一起走出客厅。江聚贤陪着走下台阶送他们三人到前院去。

宽敞的前院里,阳光下的缴租收租情景洋洋大观。挑担的、推小车来缴租的佃户,有的赤脚,有的穿着草鞋,脸上油光光地出汗,光脊梁披着湿毛巾在乱石道上走着,大多都戴着破草帽。账房前,院子里摆着桌子。边上是两杆挂着的大秤,几只大斗。在秤、斗前排成的交租佃户的两条长蛇阵,各绕了三个弯弯,然后穿出大门外去。大秤、大斗旁的桌子,坐着打算盘记账的账房先生。两个账房都已年老,戴着白铜老花眼镜。算盘声“噼噼啪啪”,清脆尖利。过了秤的稻谷由佃户自己挑着大箩筐,由粮仓的木梯绕上三楼倾倒进粮仓。挑箩上楼和挑着空箩下楼的队伍,又是一人跟一人列成了长蛇阵。

王汉亭响亮地擤鼻涕吐痰,说:“聚贤兄,你们江三立堂真像个聚宝盆呀!周围几百里以内的黄灿灿的谷子,都像金山一样聚到这里来了!”

童霜威对这样的收租场景也前所未见,心想:怪不得刚来时见他家上上下下从账房到催租的足足有百把人,心里还奇怪开支该多大,用得着这么多人吗?又见他家每逢单日布施铜板,也觉得日积月累所赍不赀。现在看了收租的情景,才知道财源茂盛,根本不在乎九牛一毛那点开支!心里想着,口里不禁赞叹地说:“聚贤兄真是‘西畴税驾一鞭云’了!我看到这两座大粮仓,就觉得经营有方。你看,这上上下下和过秤过斗的阵势,多像古代的兵阵,井井有条而又流动有序。”说到这里却又想起前两年江南一带不断发生过农民抗租的事。眼面前那些赤膊赤脚来缴租的佃户,多数面黄肌瘦,不禁使他想起一首旧诗来了:“老农锄水子收禾,老妇攀机女织梭;苗绢已成空对喜,纳官还主外无多。” 心上吟着诗,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县长朱大同谄媚地点头,说:“是啊是啊!”他见童霜威对江聚贤亲热,也亲热地对江聚贤说:“聚贤兄,你先前谈的事,改日请到舍间来好好谈谈,晚上来就行。”

江聚贤是多么精明的人,注意到朱大同说的“晚上来”的意思,连声说:“好好,好好!”

想来偷吃谷子的麻雀,十只八只一群地在屋上、树上、院里飞来蹿去,间或翩然落地衔上一颗谷子,“吱”的一声就又飞走了。

靠西边排着长队过秤过斗的地方突然发生争吵了。一个瘦削的、穿着破烂衣衫的佃户,约摸四、五十岁光景,同掌秤的闹了起来。看得出是那瘦削的种田人嫌掌秤的少算了分量,大秤的秤尾翘得太高,但他立刻被那脸上有白麻子的老殷和两个家丁推搡到一边去了。争吵声仍在响,童霜威这时看到家霆了,家霆正在东边称谷子的大秤旁,看着掌秤的,也看着那个被推搡走了的佃户。他看得那么专心,皱了眉,圆睁着眼,脸上愤愤不平。

童霜威从儿子的表情上能猜得到儿子心里想些什么,有些什么感受。前些日子,江三立堂的一个老账房说是愿意教家霆念《幼学琼林读本》。他学了两天,死也不肯去跟老头子学了,说:“乱七八糟的,什么意思!我要读自己的课本。”童霜威只得由他,不去算了。儿子前几天对他说过:“爸爸,我听到有的佃户在骂江聚贤,说江三立堂对佃户凶狠毒辣,说江聚贤断子绝孙!”又说:“爸爸,你知道不?前院有间房,里边关着佃户!谁欠了租,就抓来关着不让回家。”……童霜威高叫了一声:“家霆!”家霆没有听见,没有回答。

江聚贤做着手势,叫边上一个家丁过来,高声指使他:“快去,把童家小少爷请来。秘书长要带他出去吃饭!”

家丁快步跑去叫家霆。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天上飞机响。在这皖南的小县城里,平时是绝少见过有这么大的飞机声响起在耳边的。一听声音,就判别出不是一架飞机,是几架。经历过南京的“八·一五”轰炸后,童霜威一听飞机声像打鼓“嗵嗵——嗵嗵——嗵嗵”,心里明白是日本飞机,哼了一声对身边的朱大同、王汉亭和江聚贤说:“哟!敌机!”

果然,在天上视线触及处,首先看到的是一群被惊得飞起来的鸽子,或许就是县政府附近那户人家喂养的鸽子吧?接着,看到三架漆着鲜红太阳徽的日本飞机,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中飞过来了。飞得不高,离地面至多一千多米,轰隆隆掠过头顶。飞机像卷起一阵狂飙,使人惊心动魄,向北飞去了。

正在收谷缴租的大院里,引起了一阵纷乱。麻雀乱飞,人们拥挤着抬头观看,又叽叽咕咕谈论着飞机的出现。

朱大同在童霜威身边,面上难堪,解释说:“秘书长受惊了!鄙县的警报设备正在办理,准备在南北两个城门上设置警报钟。敌机出现马上就打钟。这是日本飞机第一次在南陵出现。以后要是再出现,就会打钟报警了。”

飞机过去了。大场院里又恢复正常缴租收租。江聚贤捧着水烟袋看敌机过去,触动心事,不禁自言自语,说:“就怕将来狂轰滥炸呀!我这两座大粮仓……”

王汉亭将烟蒂甩到地上,朝地上吐口浓痰,说:“聚贤兄,我劝你,还是多要现钞,少留谷子。谷子迟早要大跌价。中国是打不过日本的!日本人打了胜仗,万一打过来了,谁要这么多带不走搬不动的谷子?……”

江聚贤听得心里七上八下,连连皱眉。

童霜威听得不顺耳,显得有点不耐烦,朱大同装作没听见,说:“汉亭兄,我看,我们走吧!到府上去吧!”他对着早已跑过来站在童霜威身边的家霆说:“走走走,世兄一起去!”

家霆摇头说:“我不去!”他脸上露出嫌恶王汉亭的表情。童霜威明白:儿子虽然小,却是个整天唱抗日歌曲坚决主张抗日的初中学生,刚才王汉亭的话他不爱听。

王汉亭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在边上助兴,殷勤地说:“家霆,走走走,我那里有好吃的!”

家霆却对着自己的爸爸说:“爸爸,你也不要去!”他突然拽拽爸爸的手,靠着爸爸的右耳轻轻说:“爸爸,我们还是回南京吧,不住在这个鬼地方了!我讨厌这些人!”

童霜威没有回答,心里想得很多。他觉得儿子倒是挺可爱的。虽然儿子不免天真,却懂道理。他本来对到王汉亭家去吃吃谈谈,觉得多少可以消遣解闷。刹那间,那种心情丧失了!偏僻的小小的南陵县,不是什么理想的桃源,眼面前一伙人,从江聚贤到王汉亭,从王汉亭到朱大同,都庸俗、猥琐,甚至在王汉亭身上有一种坏的气味。这种气味,儿子家霆反倒似乎比他先感觉到了。

他被王汉亭、朱大同殷勤地簇拥着走了。他性格上就是有这样的毛病:有点正直,有点正义感,有爱国的感情,可是又搀杂了世故和圆滑,这就常常违心地迁就。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是晦涩、阴暗的。

十月上旬,方丽清带着金娣,终于由上海到了南京,在南京住了几天,十月中旬又从南京经过芜湖来到了南陵县。

她从上海出发那天,一早,坐火车到南京。临走时,姆妈和两个哥哥送她到上海火车北站。

姆妈不断地用手绢拭眼泪,对她说:“我放是放你去了,这颗心却是放不下的。这一路,多危险。我只有求菩萨多保佑,天天在家里给你烧香叩头。你到了那边,快点来信。”

大哥方雨荪说:“妹妹,你去是对的,嫁夫随夫嘛!现在政界的要人有几个是正经的?你要是不去,老是不在啸天身边,万一他在外边胡调,欢喜了别的女人,或者干脆弄了个二房,就不好了。所以我是赞成你去的。”

小哥方立荪是参加青红帮的人,拜在杜月笙手下做门徒,在上海白相人和巡捕房里都吃得开。先叮嘱金娣:“你是陪嫁丫头,好好侍候小姐!要是不识相不听话,小心收你的骨头,卖你到咸肉庄 上去!”又对方丽清说:“妹妹,这个仗,看来是要打下去了!我看,打是打不过东洋人的,物价也还要看涨!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着,做生意照样可以赚钞票。你倒不如劝妹夫也到上海来。有他出面给我们拉拉关系,做起生意来,赚了钞票分红我们可以带他一股。他犯不着躲到什么皖南的小县城里去。不过他这人脑筋死得很,我看你也做不了他的主。这点你自己要拿点颜色出来,要叫他怕你!你说一他不敢说二!从来发财的大佬多数怕老婆,你要管得他跟着你团团转!”

老太听儿子这么说,连连点头:“是啊,你又没有生育,他那个小赤佬儿子对你是不会贴心的。你对姑爷要凶些,有些男人顶下贱,请酒不吃爱吃罚酒,就怕女人一哭二饿三上吊!你不能让他,要把他的钞票和他的心都抓在手心里,叫他服服帖帖!”

方丽清连连点头,也连连淌眼泪。姆妈和两个阿哥真是对自己再关心也没有。北火车站已经遭过轰炸,虽然拥挤着人,仍显得景象凄凉。方丽清只舍得买了二等车票。上火车时,金娣一个人拿不完所有的东西,“红帽子”替她把带的箱子和藤包等搬进了车厢。有些学生模样的人来为慰劳前方抗日将士募捐,方丽清先是想转过脸避开,但一个女学生上来了,方丽清见人家都在大把掏钱,也只好捐了一只两角小洋的银角子。

方丽清带金娣对号坐定以后,马上叫金娣给她捶背、捶腿,她自己含着“采芝村”的粽子糖倒也悠闲自在。火车启行,“轰隆轰隆”、“嘁喀嘁喀”,过了昆山,车厢里挤进来了不少难民。难民买的是三等车票,拥进了二等车厢,就同原来二等车厢里的乘客发生了争吵,吵得天翻地覆。车厢里秩序混乱,空气浑浊。方丽清嫌汗臭,掏出手绢捂着鼻子,后悔没有买头等车票。车子离开嘉定继续开行,她觉得自己的魂灵还留在上海,头脑里还老是像在家里同姆妈一起听无线电里播唱申曲《哭妙根笃爷》,同姆妈一起在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买衣料和化妆品,同两个阿哥坐了汽车在南京路和霞飞路上兜风。

火车老牛破车,在十点多钟才到苏州,像条死蛇一样停住不动了。月台上,有叫卖罐头瓜子和松子糖、糖渍杨梅的。方丽清买了两罐瓜子,打开一罐独自嗑起来,仍旧叫金娣给她捶腿。谁知,一会儿放起警报来了。先是空袭警报,忽然又放起紧急警报来了。紧急警报声就像一个泼妇拉开嗓门拼命在嘶叫。听到这种刺耳的声音,叫人心里发急,身上发麻。见旅客们纷纷下车逃警报躲避飞机,方丽清对金娣说:“金娣,快把箱子和藤包拿了,下车去!”

金娣年岁小,力气也小,好不容易从高高的行李架上将箱子和藤包拿了下来,还有大大小小好几个包和盒子没法拿。方丽清气得连连跺脚,瞪着眼骂:“死鬼!杀千刀!你白吃饭?这么些东西不拿,我问你怎么办?要是掉了我要你的命!”

金娣身材小巧,巴不得自己有四只手,也巴不得自己个儿长高力气变大,能多拿多背点东西。可惜不行,一只皮箱一只藤包已经够她背和提的了。她勾着腰又急又累,满头冒汗。方丽清只好自己也动手提了一些大包小盒的,留了一些实在没法拿的物件和东西在车厢行李架上。两人在纷乱的人流中拖泥带水地走下车去,上了站台,向站外跑。

车外,秋日的阳光灿烂。蓝天一碧,万里无云。天上响起了轰轰的飞机声,出站的人四散奔跑。有老百姓,也有背大刀的兵士。一些糖食店、烟纸店都急急上了排门。飞机声越近,人们的秩序越乱。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挽着一篮子红蛋,准是生了孩子分送亲友的喜蛋,她奔跑时摔了一跤,染红了皮壳的鸡蛋滚得满街都是。

方丽清满头大汗,嫌金娣走得太慢,一路叱骂:“死鬼!你不快走,让飞机炸死你!”她听说日本飞机轰炸厉害,可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现在,正跑在街上,听到身边跑着的人大呼小叫:“呀,东洋飞机来了!”“飞机来了!”

九架日本飞机,鲜红的太阳徽在机翅上闪光,飞得高高的,三架一队,三架一队,又是三架一队,一共九架,飞过头顶。飞机是西去轰炸路过的,没有停留,也没有盘旋,转眼不见踪影了。有人点点戳戳在骂:“呸!不得好死的日本鬼子!”……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使人想起:房子毁成了瓦砾,烧焦的木材腾起的烟。

飞机远去,方丽清惊魂方定,在街边上了排门的一家理发铺门口,她同金娣并肩站着。理发店里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中堂挂着一幅给烟灰熏黄了的关老爷和关平、周仓的墨画像。两人站着,也不知怎么办好。幸好,放解除警报了,刚刚逃出火车站的旅客又拼命涌进车站里去。方丽清带着金娣一起朝车站跑。金娣跑得踉踉跄跄,方丽清也跑得气喘吁吁。方丽清一边跑一边嘴里仍是骂个不停:“死丫头!死鬼!杀千刀!带你出来屁用也没有!”

火车仍停在原地未动,方丽清和金娣从拥挤的人流中挤近自己坐的车厢。月台上,来了一伙宣传抗日的青年男女,唱歌,呼口号,分发传单。金娣看得出神,方丽清无心理睬。她心里懊恨,一场虚惊加上一场折腾。早知无事,干脆不下火车还好些。她用力掐了金娣一把,说:“看看看,看瞎了你的眼!快搬东西!”两人将箱子藤包又放上了行李架,浑身出了汗。金娣的鬓发湿了,像孩子般细白的头颈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车厢里人又拥挤不堪,两人开了车窗想透透气。忽然,金娣用手帕拭着汗叫了起来:“太太,快看!江县长!”

方丽清转眼一看,可不是么!正是江怀南呀!

江怀南穿一身灰色派力司中山装,梳着油光光的分头,手里拿一根“司的克”,那张白净而带着秀气的脸,显得很精神,走路也有架子,很潇洒。身后,跟着一个穿灰长衫戴眼镜的秘书模样的人,夹着公文包。两人一前一后,正在月台上昂首阔步地走,看样子是上火车的。

方丽清像淹在水里看到了救生圈,伸出头去叫了一声:“江县长!”

江怀南听见了,回头一看,顿时满面堆笑,“哎”了一声,说:“啊,原来是师母呀!在这里见到太高兴了!师母是从上海回南京去吗?”他突然震惊于方丽清的美丽,方丽清确实真像“电影皇后”胡蝶。尤其笑时脸上那两个酒窝,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太迷人了!

方丽清在车窗里笑着点头:“是呀,我打算去南陵县呢!”她怕脸容不整,急忙从手提包里掏出小镜子来照一照脸,扑一扑粉。

江怀南说:“师母,快下来吧!我们一起上头等车去!补票就行。那里舒适些。”说完,也不管方丽清愿意不愿意,做着手势对身后那秘书模样的人说:“快快快,把公文包给我。你上车去帮着把童太太的物件搬下来,我们一起到头等车厢里去坐。”

秘书模样的人,从人丛里挤着上了二等车,同方丽清和金娣将箱笼物件全部从窗洞里往月台上卸。剩下些零碎物件,三人一同捧着提着通过人丛挤下车来。江怀南也殷勤地帮着方丽清将她手里提的皮夹子和装着吃食的大包小包接过来,说:“要快点才行。非常时期,火车说开就开,保不住敌机还会光临。我带路!”说着,他带头往前走,讨好地照看着方丽清,一边走一边说:“师母,走好,走好!”

方丽清喜欢江怀南的殷勤巴结,心里明白这个模样带点风流的县长手面阔绰,为人灵活。她本来脸上含笑,却又嫌金娣将一只新买的牛皮小箱子撞在月台边的铁柱子上了,心疼箱子上擦去了一块皮,马上虎起了脸,咬牙切齿地轻声骂了一声:“死鬼!”要不是碍着江怀南在身边,早就“啪”的一巴掌打上去了。

江怀南已经注意到了,有意排遣,说:“师母,秘书长前几天还有信给我呢!他在南陵县舍间住着,一切都好。鄙县虽然偏僻,很安宁,没有战争的威胁,飞机不会轰炸,不比江南京沪线一带,时刻叫人提心吊胆。”

方丽清叹口气说:“唉,其实在上海租界上住着顶好了!又闹猛,又安全。吃啥,白相啥,样样不缺!”

已经到了头等车厢前,江怀南叫秘书先上前,也不知同车厢门口的检票的说了些什么,又塞了些钞票,马上方丽清、金娣和江怀南都上了车,头等车比二等车里空得多了,绿丝绒的座位又软又漂亮。江怀南和方丽清带着金娣找了个四人座对面坐下。箱子、提篮、网篮、大包小包、大盒小盒都在架子上放好以后,江怀南叫秘书去办补票手续,自己同方丽清攀谈起来。

谈话继续着刚才的题目。

江怀南指手画脚地说:“其实,在上海住着也不安全。南京路华懋饭店和汇中饭店之间的那段马路上掉过炸弹;大世界十字路口也掉过炸弹,街心指挥交通的安南巡捕也炸成了肉酱;南京路、浙江路口先施公司那里落下的炸弹炸死炸伤好几百人。”

方丽清闻得到江怀南的白净脸上像是涂了“蝶霜”,一阵阵雪花膏香味冲入鼻子。她叹气说:“唉,打啥短命的仗,真害苦了老百姓!”

邻座边上一个头发花白的穿西装的陌生老年人,听见了方丽清的话,伸过头来,快嘴急舌地插嘴说:“太太,这话太不对了!这是抗日战争!早该跟日本鬼子拼一拼了!你怎么能那样说?”

方丽清板起了脸,不理不答,嫌金娣想打瞌睡,“啪”地用右手勾起的食指敲金娣的头,给金娣吃了个“栗子”,嘴里骂骂咧咧:“死人!死鬼!”显然很难说她骂的是谁。

江怀南笑着对那头发花白的穿西装的老年人点头,他猜测这人很像个大学教授,敷衍地说:“她不是那意思,嗨嗨,她不是那意思!……”但话题却改了,轻轻转脸对方丽清说:“我这次到南京去,打算住一二天就回来。实在公务繁忙。不然,真想送你到南陵去!”

方丽清问:“你在南京住哪里?”

“安乐酒店。”

“住我们潇湘路公馆吧!房子空着,你要用车也方便!”方丽清又从手提包里拿出小镜子和粉盒,对着镜子细心地扑粉。她不发火骂金娣时,确实挺美。

方丽清的热情邀请,使江怀南心里高兴,爽快地点头:“好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讨好地轻声说:“夫人,你真太像‘电影皇后’胡蝶了!”他突然改口将“师母”变成了“夫人”。

“是吗?像谁?”方丽清有点卖弄风骚,明知故问。

“‘电影皇后’胡蝶呀,真太像了!惟妙惟肖!”

方丽清高兴地笑了:“是有人这么说。”

江怀南旁若无人,赞叹而又谄媚地说:“你真福相!”

方丽清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感情复杂的微笑。

火车站上,哨子声响,火车鸣笛,旗号打了以后,火车开始动了。一会儿,火车慢吞吞卖力地“乞卡乞卡”出了站,“轰隆轰隆”地运行起来。两边秋天江南水乡的田野在眼前纷纷向后退去。

自从被那头发灰白的老年人抢白指摘以后,方丽清情绪受了影响,不愿多讲话了。头等车厢里,空位较多,也不一定非对号入座。那老年人忽然挪了位置到远处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从一只纸盒里拿出蛋糕“吧嗒吧嗒”地吃起来,悠悠看着报纸。

他走远了,方丽清斜瞥一眼,骂了一句:“死赤佬多管闲事!”

江怀南排遣着说:“是啊,不过,夫人,你不要放在心上!这种人犯不着同他吵。现在的人,高叫抗日最时髦,其实你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上前线?他就哑口无言了!”说完,“咯咯”一笑,用拍马屁的微笑和眼光望着方丽清。他本来叫方丽清“师母”,现在改口大叫“夫人”。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听他叫自己“夫人”,方丽清感到心里发热。

金娣又要打瞌睡了,方丽清在她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金娣疼得一惊,连忙睁开眼来。

火车继续在江南的原野上向西疾驶。

方丽清问江怀南:“江县长,你是做父母官的,现在同东洋人打仗,吴江离上海近,你一定忙得很吧?”

江怀南摸出香烟来,想点火吸烟。大局使他内心焦急,忍不住就想吸烟,但警觉地想:也许童霜威夫人不喜欢男人吸烟呢!就又将烟收进了口袋,叹一口长气,神秘似的伸颈过来,像说悄悄话似的对方丽清说:“师母,不,夫人,不瞒你说,我这倒霉县长干不得呀!”

“怎么呢?”方丽清问。她从这一表人材的县长眼里看到了一种焦虑和忧愁。

江怀南又叹一口气,酸溜溜地说:“唉,我的事一点也不想瞒你呀!也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见到你就想把我的事都告诉你!……”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睛感情丰富,声调甜美亲切,简直像一个有极精湛表演技巧的风流小生。

方丽清的心头猛地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说不明白的感情。这个讨人喜欢的县长,她早听童霜威说过:“是个怪人,家里殷实富有,本人精明强干,却年过三十五岁坚持不娶。他的理论是:事业第一,不创一番事业决不结婚。”虽然童霜威笑着说过:“这年轻县长并不吃素,听讲他的桃色艳事不少,但他不结婚要创一番事业却是实在的。”方丽清在南京第一次见到江怀南时,本来觉得他并不算很漂亮,现在看惯那张白净脸,看顺眼了,觉得江怀南仪表俊秀,很体面。童霜威虽然有气派,到底年岁比自己要大十多岁。这个年轻的县长,却与自己同年。见到他那种讨好的表情和姿态,方丽清心里发烫,觉得这个年轻的县长善于体贴人,对自己这么亲近,出乎意外,因此,脸也不知为什么突然红了,忸怩着说:“你有些什么事呀?”

江怀南做了个眼色看看金娣,似乎是说:“丫头在这里,有些事不便说呢!”他的两只灵活的眼睛简直会说话。

方丽清皱皱眉头,突然对金娣说:“起来,到车门那里去站站,不要坐在这里老是要打瞌睡!”

金娣像个木偶似的,听话地站起来,将乌黑的一条长辫挪到胸前来,向前边车门那儿走过去了。

江怀南谄媚地笑着说:“唉,本来在吴江做县长,我有两条指望:一是办好威南农场,发一笔大财;二是想拿吴江这种小县做个跳板,适当的时候跳到苏州或者镇江甚至南京去的。可是,现在,打仗了!一切看来都成泡影了!”

方丽清忍不住问:“威南农场也完了?”她摸出一包仁丹,拈了几颗放在嘴里,心痛地想:损失真是不赀呀!

江怀南含含糊糊地说:“唉,要是这仗不打下去就好了!那,我们的湖田的收成,我们工厂的产品都能像聚宝盆变戏法一样地变出来。发起财来,不是几千块,而是几万块或者十几万块。可是打仗了,就不好办了。战火一烧过来,上有飞机炸,下有大炮轰,东洋兵还未来烧杀,我们自己的队伍却如狼似虎,要这样要那样。我这小小的县太爷就应付不了。我现在常有预感:一是怕军情紧急,不知哪天应付不了差使误了军需,动辄就军法从事,那就不是罚俸三月而是杀头枪毙了!二是就算应付了自己的军队,又怎么应付东洋兵呢?我是地方官,一县之长,要我与吴江共存亡,东洋兵来,我是自杀还是被杀,谁能知道?……”说到这里,他两只眼睛变得多情起来,瞅着方丽清,像要滴下泪来。

方丽清突然心动了。她忘不了童霜威今年年初说过的有关江怀南的一段话。童霜威说:“不要小看江怀南!此人将来在政界必然能飞黄腾达,如果经商,也有希望成为百万富翁……”这使她对江怀南萌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好感。现在,听江怀南这么说,她插言道:“唉,你快不要干这倒霉的县长了吧!”

江怀南点头说:“是呀,夫人!我这趟到南京,就是为的这件事呀。我想找找谢元嵩,再找找别人,买通一下关节,无论如何,让我能保住一条性命。我这人,大才没有,小才还是有的。百万富翁做不成,十万富翁恐怕并不犯难。只要能让我急流勇退。可惜童秘书长不在南京,我给他写过信,请他帮忙,但他倒似乎并不赞成我退下来,回我信时说了不少抗战的大道理,劝我好好干。我明白,他也许是为了威南农场的事,不愿我离开吴江。可是他该为我设身处地想想呀!夫人,你说是不是?”说这番话时,他流露出一种自命不凡的样子。

方丽清听他叫“夫人”,老是省略掉姓氏,心头怦怦跳,脸上绯绯红,心里矛盾。确实,为那些湖田和威南农场着想,是应当叫江怀南干下去。但如果为了江怀南的处境和生命危险着想,又怎么能不助他一臂之力呢?江怀南露出的那种自命不凡的样子,使她喜欢。女人是喜欢那种有能力的男人的。

她犹豫着,没有想到江怀南从公事皮包里掏呀摸的,取出一个钻戒来了。那颗金刚钻总该有将近一克拉重吧?晶光灼亮,辉焰夺目,生在上海滩上大商人家的方丽清,对这种货色是内行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货。眼花缭乱,没容她多想,江怀南已经用自己绵软软的手捏住了她的手,替她将钻戒戴在食指上了。这只大钻戒同她原来戴在中指上的一只翡翠戒指放在一起,把她的手衬得又白又嫩,煞是好看。方丽清微微泛出笑容,一片红晕飞上她凝脂般的面颊,嗓眼里呜噜了一声:“不……”却连她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只见江怀南笑着在赞叹:“啊,夫人,你的玉手美极了!”

童霜威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手美,从来没有说过这样使她听来比音乐还要悦耳的话。同童霜威在一起,她常感到寂寞,同这个吴江县长在一起,她感到有味也有趣。方丽清将手缩回来,脸更红了。但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发现先前那个多事的花白头发的老年人,似乎远远在用两只火辣辣的眼睛扫射过来,正瞅着她和江怀南。她夹着一丝局促和羞涩轻轻地说:“那个讨厌的老甲鱼又在盯着我们看了!”

江怀南瞥了那老人一眼,说:“不去管他!”又双关地含有深意地说:“我只怕一个人,好在他在南陵县。别人我都不在乎!”他说时嬉皮笑脸,大胆豁达。

方丽清喜欢他这种大胆和嬉皮笑脸。听了他的话,心醉神迷,感到一种缱绻的亲近,使她的心荡漾起来。稍停,她轻轻地含笑低声说:“你真滑头!”又补充一句说:“现在不谈吧!到南京后,我好好招待你。到了潇湘路一号我公馆里再谈。”

火车继续向南京方向奔驰。江怀南高高兴兴地讲着许多使方丽清感到有趣的山海经,滔滔不绝。

方丽清原来熟悉的潇湘路一号公馆,同她现在见到的迥然不同了。

战火并未烧到南京,战争之神飞翔着的阴影已经笼罩。战争的气氛,使潇湘路一号变了模样。

她和江怀南带着金娣坐火车到达南京时,是夜里八点钟。火车一路上停停开开,躲过两次空袭,一次在常州,幸好没出事;一次在靠近镇江的地方,火车进了有名的镇江大山洞,躲在漆黑抹乌的大隧道里,也平安无事。在快到达南京时,听同车的一个旅客说南京被炸得百孔千疮,死伤的人不少,经常停水停电,近来日机常常夜袭,闹得人不得安宁。知道了这些情况,夜里八点钟火车到达和平门车站时,只见四下黑黝黝的,简直像阴间一样。

火车到达南京无定时,所以事先方丽清也没法叫冯村和尹二来迎接。在和平门车站下车后,江怀南陪方丽清在车站上借了电话打到潇湘路一号,让尹二开车来接。

接电话的就是尹二。

方丽清问:“冯秘书呢?”

尹二有点油腔滑调:“他忙得很,不在家。”

“你快开车来接我,我在和平门车站,快!”

尹二“哟”了一声:“哟!太太,车子不是你来信说不准用了吗?早停放在汽车间里睡觉一动也不动了!汽油没有,轮胎也放了气!”

“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反正,我是没法开车来接太太了!叫辆丁三汽车公司的出租汽车回潇湘路不好吗?”

方丽清气得要死,骂了一句:“死人!”就“克”地挂断了电话。

江怀南在一边全听得清清楚楚,劝慰地说:“要是在下关车站,雇辆丁三汽车或者别的野鸡汽车倒是方便。这里却雇不到。叫辆马车去吧!”他又讨好地轻轻说:“坐坐马车倒也别有风味!”

当然,也只好坐马车去了。方丽清和江怀南带着金娣将所有物件叫“红帽子”一起搬上了马车。那是一辆破破烂烂的敞篷马车,深浓的夜色中,马车夫赶着马车,皮鞭在头上“刷刷”响,马蹄“嘚嘚”,铁箍轮子在石子路和柏油路上震响,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声,使人感到分外冷落、凄清与不安。冷僻的马路两边,停电后处处像有鬼影憧憧。

江怀南问马车夫:“日本飞机常常夜里来轰炸?”

马车夫是个胡子已经雪白的老头儿,头戴一顶破毡帽,穿得破烂不堪,擤着鼻涕,慢吞吞地用山东话回答:“唉,可不!可也给咱们的高射炮和飞机揍下来不少!”

江怀南又问:“炸死的人多不多?”

“老百姓当然不少。可当大官的他们有的跑了,有的躲到乡下去了。谁在城里住在家里挨炸弹?”

江怀南不再说话,闭上了嘴,紧紧贴着方丽清坐,又轻声说:“夫人,我看还是在南京少住两天。你该尽快离开南京去南陵。”

方丽清感到陶醉,感到了江怀南的体温。发现金娣在觑着江怀南紧贴着她,心里生气,对着金娣吼了一声:“死鬼,扶好箱子!要是掉到车下去了小心我掐死你!”

金娣吓得连忙用手扶着皮箱,不敢再管闲事。她低着头闷闷数着马蹄声敲打地面的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盼望快点到达潇湘路。离开灯红酒绿的上海租界,看到这夜晚寂静无声的南京城,她心里有点恐惧。

他们三人九点多钟到达潇湘路一号。“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大声叫嚷:“太太回来啰!”

停电,潇湘路一号黑黝黝的一片凄凉。庄嫂端了蜡烛来,方丽清和江怀南带了金娣走进客厅。江怀南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疲劳了,摸出烟来吸。方丽清叫金娣上楼先去收拾房间。庄嫂忙着送洗脸水并打手巾把给江怀南擦脸。尹二一会儿送茶来了,说:“太太运道好,今夜没有空袭。不然,一戒严,就回不来了。”

方丽清本想臭骂尹二一顿,碍着有江怀南在,又想到别给佣人说闲话,解释着说:“幸亏在苏州遇着吴江县长江老爷,一路上多亏着有他照应。”说着,催促庄嫂说:“快准备晚饭!多办几样菜!再给江老爷在少爷房里把床铺安排好,换上干净被单被褥。”

尹二说:“家霆房里有冯秘书的客人住着。”

方丽清睁圆了眼睛,几乎要叫嚷起来:“什么?他的客人?什么客人?”

庄嫂替冯村解释:“冯秘书说是他的一个同学,住几天就走。”

方丽清站起身来,朝家霆房门口走去,用手推开门,里边漆黑,也没点蜡烛。客厅的烛光将光亮撒了一片进去。只见里边桌上摊满了报纸书刊,又闻到一股劣等香烟的气味,方丽清皱起了眉。

尹二说:“客人姓柳,今夜跟冯秘书一起出去了。”

方丽清哼了一声,嘴里叽咕说:“乱七八糟弄些人来住,事先也不说一声!”

庄嫂又解释:“听冯秘书说,先生知道这事。先生有信来,说可以让他住的。”她说完,因为忙着要去办晚饭,匆匆走了。

方丽清皱皱眉,不做声,说:“那叫江老爷住到哪里去?”她瞟着江怀南,忽然感到江怀南的脸型,很像电影《火烧红莲寺》里的英俊小生郑小秋。

江怀南一直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没讲话,这时开口了,说:“不要紧,我……我马上出去找客栈住。”

方丽清生气地说:“那怎么行?这样吧……”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叫金娣给你在楼上啸天的书房里用他睡午觉的竹榻给你准备被褥。你马马虎虎将就一夜吧!”她这话在江怀南听来,似是有意高声说给尹二听的。目的似是说明:楼下实在没地方住了,只好上楼睡。

江怀南故作客气地摇手:“啊,不不不,不麻烦了吧!”

方丽清却大声说:“你是啸天的好朋友。深更半夜的,南京又常有轰炸,你不住在这里,啸天知道了要责怪我的。这里房间并不少,你就赏光住下来吧!”

江怀南心里乐得痒痒的,也不推辞了,笑眯眯地坐着吸烟、喝茶,也不说话,是默允了。

方丽清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请坐一会,我上楼洗洗脸,一会儿就下来。”又向尹二吩咐:“快去,催庄嫂办饭,一会儿我陪江县长一起吃饭。”说完,她娉娉婷婷地上楼去了。

淡黄色的烛光摇摇晃晃,微微颤抖,不断有飞蛾和小虫来扑灯,“噗嗤”、“噗嗤”烧死在烛火前。

江怀南见方丽清走了,起身在客厅里踱步。烛光摇晃着将他的黑影子映照在墙壁上,歪悠悠地忽而来忽而去。客厅花架上,一只彩釉花盆里,栽着一株“月月红”,嫣红的花朵,翠绿的枝叶,在烛光下分外精神。江怀南用脸凑上去闻闻花香。他觉得:天下事,真是难以预测。谁能想到,第一次我来时,以待罪之身战战兢兢在这里见童霜威。心里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可是曾几何时,我却成了这儿的上宾,童霜威的夫人也邀请安排我到楼上过夜了!从她对他的眼神、态度,从她对他的那种破格的亲热,从她无条件地接受了他的调侃,从她对他的吃与住的安排上,他都感到他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一种特殊地位。这种特殊地位,使他觉得是用小钱换了一笔大钱。这个女人不但漂亮,还富得像一座金库!掌握了她的心就是掌握了金库的钥匙,掌握了钱财。掌握了她,也就可以通过她掌握了童霜威。他有了一种买航空奖券中了头奖的快感,踱着方步,竟轻轻哼起京戏来:“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只是可惜,该死的战争!可怕的空袭和可厌的灯火管制,有点煞风景!……但在这种情况下的邂逅,却又使人感到别有滋味。他踱了几圈,又坐在沙发上,将身子深深倚陷在柔软的沙发上,全身舒适。

墙下,屋前,秋虫放声奏鸣。听得出有蟋蟀,有金铃子,有油葫芦,也有纺织娘。……在这静静的秋夜,和谐地唱着使人发生感触、引起思索、感到凄凉萧瑟的歌。

方丽清是不怠慢贵客的,很快就洗脸更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下楼来了。可惜烛光太暗,只闻到她身上的“夜巴黎”香水味和脂粉香。她的衣饰都是朦朦胧胧的。江怀南刚想说上两句赞美话,庄嫂不识相地进来请去吃饭了,说:“太太,江老爷!请用晚饭吧!”

江怀南和方丽清只好站起身来,向吃饭间走去。

方丽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叫道:“金娣,快把楼上先生的‘三星斧头’白兰地拿来!”

饭菜丰盛。虽然没有时鲜菜,但庄嫂下了挂面,炒了开阳鸡蛋,开了咖喱鸡罐头和宁波油闷笋罐头,又蒸了南京咸板鸭和咸肉,切了两盘,更炒了一盘碧绿的青菜,倒是有荤有素,色鲜味美。

方丽清冷眼看看桌上的菜,突然问:“怎么没有杀几只鸽子?”她还没有忘怀被她吃剩的那十几只鸽子呢!

庄嫂歉意地笑笑,没有回答。好心善良的她,自从家霆去南陵后,叮嘱过刘三保:“‘老寿星’,鸽子你一定要好好喂着,千万别让猫偷吃了。家霆走时是十五只,回来要还他十五只。”刘三保点头应承:“那还用说!我虽爱喝酒也不会拿鸽子当下酒菜呀!”可现在,太太回来了,第一顿饭就要吃鸽子,后娘的心好毒呀!

江怀南客气地说:“我不爱吃鸽子什么的,这些菜都合我胃口,好得很!”算是解了庄嫂的围。

金娣拿了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了。方丽清给江怀南开瓶塞斟酒,拼命往江怀南碟子里搛菜,嘴里不断说:“吃呀吃呀!”她不要庄嫂在旁边侍候吃饭,说:“庄嫂,你去厨房里忙吧,这里留金娣侍候。”

庄嫂走了,留下了金娣。正在这时,听到前边有脚步声和人声。方丽清吩咐道:“金娣,快去看看是谁,这么吵闹?”

金娣刚走不久,又回来了说:“太太,冯秘书回来了,还带了个客人。”

方丽清刚要说什么,没想到冯村已经出现在吃饭间门口了,说:“啊呀,师母回来了!没有收到你的信,也没去接!”忽的,他看见笑着在烛光下站起身来拱手的是江怀南,不禁“哟”了一声说:“啊呀,真是巧会!江县长也来了!”

江怀南得体地带着热情说:“冯秘书,别来无恙?在苏州火车站巧遇童太太。这不,我就陪着来了,顺便也想见见仁兄。敌机常常轰炸,这里是城北,人烟稀少些,也安全些,今晚决定借住一宿了。”

方丽清问冯村:“啸天有信吗?”

冯村在饭桌旁坐下,说:“有,前天还有信来。他在南陵县住得也腻烦了,有想去武汉的意思。现在政治中心移往武汉。他去,我倒是赞成。”

方丽清夹菜吃面,说:“武汉远得很,越跑越远,充军吗?去干什么!”

冯村解释:“抗战嘛,得有同日本人拼一拼抗战到底的决心。师母你是准备去南陵吧?这太好了!你去,秘书长也可以有个照应。”

方丽清哼了一声,说:“一再叫他到上海,他偏不去,要带着宝贝儿子到安徽南陵乡下去。要是在上海租界上住着,我也不会吃这么大苦头到南京来。这一路,苦头真是吃足了!”

江怀南向冯村解释着说:“是呀,在苏州时遇到一次空袭,后来又遇到过两次空袭。乱世出门难,一路真是够辛苦的!”

方丽清说:“幸亏碰到你,江县长,一路上真是多亏你照顾,将来让啸天好好谢谢你。”突然又面对冯村说:“你在前边家霆房里招来了个什么人住着?”

冯村平静地答:“哦,一个过去的同学。他路过这里要去武汉,只住一二天就走的。”这些天,柳忠华从苏州被保释出狱来到南京,他就留柳忠华住几天将息将息,吃点好的,添置点衣物,又找了不少书籍、报刊让他阅读,准备资助他点盘缠让他去武汉。没想到方丽清突然回来了。他是个机灵人,明白方丽清见他留人住在潇湘路会不高兴,所以歉意地又说:“明天我就打发他动身。不过,是个读书人,正正派派的。”

方丽清好像顾不上听他唠叨,停止吃饭,自言自语,又像在撇清什么,说:“唉,住就住下吧!乱世嘛,有什么办法!不过,今夜只好委屈江县长住在楼上书房里了。”

江怀南嚼着炒蛋,说:“书房很好,书房很好。我这个小小县长,能住府上秘书长的书房,是抬举我!无尚荣光!”他说得风趣,不但逗笑了方丽清,连冯村和在一边侍候的金娣也抿嘴笑了。

方丽清挥挥手,对金娣说:“你走!客人在,要有话谈!”

金娣求之不得,轻轻去厨房了。方丽清突然问冯村:“秘书长来信,对几个佣人准备怎么办?还是照样支付给他们工钱?”

冯村点头说:“是呀!”

方丽清给江怀南搛菜下酒,皱皱眉头说:“这不是太阿屈死了吗?一个月白白付出那么多钞票,蚀本生意能长做吗?我早写过信给啸天了,要他解雇,顶多留一个刘三保我看也可以了!”她见江怀南喝干了杯里的白兰地,马上亲自动手用小碗给江怀南舀大汤盆里的挂面。江怀南惶恐不安,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冯村自顾自地说:“秘书长有信在我那里。他的意思是维持原样。他估计这场战争有拖下去的可能,但也有很快结束的可能。他说:这是乱世,不能以小失大,能看守好房子物件就值得。”

江怀南接过方丽清盛了递来的面,连连点头,对着方丽清说:“对呀对呀,秘书长有眼光,也有算计!几个佣人工钱也不多。目前主人走了,正是需要用他们的时候。”

他这里话还没有完,忽然听到毛骨悚然的空袭警报声响了!并未先来预备警报,一下子来的就是紧急警报。恐怖的警报声透过夜空,像一个悲伤的老妇在捶胸顿足地号哭,声音凄厉。

方丽清“啊呀”一声,说:“怎么办?”她放下了面碗。

江怀南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面,说:“冯秘书,你们平常遇到这情况怎么办?”

冯村说:“我们已经习惯了,被轰炸将胆子炸大了!平时敌机夜袭,照样睡觉。庄嫂、尹二和刘三保他们从不躲警报。尹二有时倒是出外参加值勤的。”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他们的命本来就不值钱!”

江怀南放下碗筷,说:“还是躲一躲好!”

冯村站起身来建议:“到前面花园里去吧!”

方丽清高叫金娣:“金娣,快上楼给我拿一件外套来!”她怕夜凉感冒。警报声这时突然停歇了。

金娣“嗷”了一声,从厨房方向走进吃饭间来,又“噔噔噔”地穿出吃饭间上楼去了。

方丽清、江怀南和冯村三人一起快步到了花园里。花园里的秋虫正在台阶、草丛、树根、篱笆桩边鸣叫。四面八方传来“ ”“吱吱”“嘀铃铃”的声音。一会儿,金娣来送外套给方丽清披在身上。花园里自从童霜威走后,虽然刘三保依然常常刈草,草仍在疯长。脚踩在草地上带有弹性,窸窣作响。花园在夜间有一种荒芜的景象。那些大树,黑黝黝的,叶片陆续飘落。那片竹林,在风中摇曳着枝干轻轻私语。花坛上一些盆菊,正开放着。刘三保将它们集中放在一起,偶尔有风拂过,能在草腥味中闻到一股带药味儿的菊花清香。天,似在降落着细微得难以察觉的秋霜,潮湿而凉气袭人。站了一会,听到远处天际有飞机声,也有炸弹隆隆的爆炸声,但人体和地面并不感到震动。是因为离得远的原因吗?

冯村打着哈欠说:“现在,敌机夜袭,常被我机远远阻住。有时进不了南京城,敌机胡乱扔下炸弹就逃跑了。”

江怀南说:“阿弥陀佛!但愿如此!”他想对方丽清亲热些,碍着冯村在身边,只好暗暗同方丽清眉来眼去。趁冯村不注意时,悄悄用手、用肘轻轻地碰一碰方丽清的胳臂或者手掌,仿佛是安慰,也仿佛是传达感情。

秋虫似乎疲乏了,有时叫得热闹,有时肃静无声。在这样的时刻,时间像凝固了,过得特别慢。

终于,很快解除警报了。大家离开花园回屋里去。

方丽清让冯村走在前面,忽然回身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该早点休息了,让金娣带你到书房里去住!那里安静,也干净点!”

江怀南从方丽清的话里感受到了一切,他在夜色里看不清方丽清两只漂亮而带着妖媚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出此刻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他回答了她一个含蓄的微笑,说:“好好好!好好好!”

当然,冯村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在后面离开一段距离跟着走的金娣似乎看到了点蹊跷,但她不敢多嘴说什么。

童霜威刚迎接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段日子里,对方丽清充满了爱情。觉得这样一个上海富商家的大小姐,在战火弥漫的时日里,竟肯离开繁华热闹的上海,不辞危险辛劳来到没有洋房、没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没有上海和南京那些高等享受的南陵县来共患难,真可谓情深意长了!

方丽清从芜湖乘夜行船到达南陵的那天,童霜威由江聚贤和王汉亭陪同去船码头迎接。江聚贤带了老殷,王汉亭找了朱大同,由县政府派了四个警察和一辆平时由县长朱大同自己坐的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一起到船码头去等候。童霜威接受朱大同的这番好意,目的是想使方丽清高兴一些。因为他估计到方丽清连堂堂首都南京城都不放在心上,对这小小的南陵县,又怎么能看上眼呢!

早在去接方丽清的头一天,童霜威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冯村从南京发出的信,说:师母带了金娣从上海抵达南京,途中遇到了江怀南县长,一起到达南京后,由于敌机轰炸,住了三夜,然后即由江怀南陪送方丽清到芜湖拟即来南陵;另一封是江怀南在芜湖发出的信,说:他陪送方丽清和金娣到了芜湖,方丽清因旅途辛劳,伤风了。稍作休息,即将坐夜行船于十月十九日晨抵南陵。他因公务在身要立即赶返吴江,无法亲自陪送前来,希多原宥云云。

收到信后,童霜威心里充满了复杂的、糅合着兴奋和激动的感情。但清晨夜行船到达,方丽清从夜行船上带着金娣下来时,脸上却了无笑容。

秋天的晨空,亮着一抹早霞。船码头四周树林丛中雾气弥漫。一轮旭日,已跃上东面远处的林梢。

有镀镍车灯的黄包车拉着方丽清,由四个警察跑步前后护卫去到江三立堂。后边跟着的是一长串四辆本地的破旧黄包车,拉着童霜威、江聚贤、王汉亭和金娣。车上都分载着方丽清带来的行李箱笼物件。再后面,是老殷,大步流星跟在车后跑着。这四辆破旧黄包车,是南陵县的全部黄包车,浩浩荡荡,使这偏僻的小县城里行人驻足而视,街上颇为热闹了一阵子。

久别胜新婚,方丽清到的第一天,童霜威心里满意,情绪也好。当晚,江三立堂主人大摆宴席为方丽清接风。江聚贤特地备了碗口大的螃蟹,请童霜威夫妇持螯赏菊。方丽清虽然很少表露笑容,却也不耍脾气。

谁知,第二天起,方丽清就板着脸,冷若冰霜地整天古古怪怪闹别扭了。

她照例每天清晨醒来就要在童霜威耳边嘀嘀咕咕哭闹:“叫你到上海去享福你不去,偏要来这断命的南陵县受罪!”“这鬼地方比南京更坏十倍!没有电灯,没有汽车,没有抽水马桶,没有像样的马路,连糖炒良乡栗子也没有。真是掉到地狱里来了!”“我真倒霉!真是苦命!”“我想念上海,这死地方我住不下去!我要走!”除非江聚贤的大太太和如夫人“金娃娃”约来一些太太,陪她打打小麻将或者玩玩推牌九,可以使她安静下来。她赢了钱还能露一点笑容,输了钱或者不赌钱的时候,她总是不高兴。这不如意,那不如意。

安慰似乎也不起什么作用。方丽清起床后照例爱将脾气发泄到金娣身上,不是骂就是劈脸一个嘴巴子,不是揪头发就是掐大腿。这点比从前要厉害得多。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童霜威总是看到方丽清两只眼里透出凶光盯着金娣。金娣发育得更好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那天,童霜威无意中说了一句:“金娣比从前长得漂亮了!”方丽清就足足发了一个钟头脾气,狠狠地骂:“死鬼!死了的好!她越长越妖了!看到她妖,我就有气!”她常常无缘无故地盯着金娣骂骂咧咧:“死丫头!看你那两只贼眼!东张西望些什么?”“死鬼!该说的你不说,不该说的你乱说!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的骨头!”“你记得舅老爷的话不?要是不听话将来就卖掉你!”……童霜威要是当面劝阻一句或背后说:“啊呀,你不要整天打骂她呀!她还是不错的,从早到晚事情做得不少!”“给江聚贤他们看了不像样子!”……方丽清就火上加油了,像发泄心里什么积愫似的发横发蛮:“勿要你管!我要把她捏成圆的,随我;我要把她压成扁的,也随我!她是十三岁时我花了一百块大洋买的!我要她死她就得死!”……童霜威不禁感叹地想:唉,为什么一个长得很美的人却有这么恶这么坏的个性呢?为什么造物主不把美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却偏要使她的脸和心南辕北辙呢?童霜威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方丽清从上海来南陵后,脾气比从前变本加厉了?隐隐感觉到方丽清处处不满意似乎夹杂着一种特别的情绪。怕的是吵起架来,坍自己的台,又怕对方丽清无理可喻,只好退步忍让,求得一个“安”字。

退让也出现在方丽清和家霆的关系上。

以前“母子”间的关系本来不好。如今,更坏了!方丽清来到南陵的那天,家霆见面后叫了一声:“妈!”方丽清没有理睬。自那,家霆不再叫“妈”了。方丽清总是在童霜威耳边嘀咕:“看你那宝贝儿子,一天到晚东游西荡!有时跟着江家的佃户去打鸟,有时又跟些佃户家放牛的孩子到城外玩。书也不读!”童霜威说:“十几岁的孩子,总是要玩玩的嘛!他要到乡下看看,让他去看看也好。长大了连条耕牛没见过,把韮菜当大葱,五谷不分也不行。他半天读书做功课,半天玩玩,是我规定的。晚上没有电灯,用油灯我怕他伤眼,他要看报看小说,我总叫他早点睡!”“你是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你这宝贝儿子看到我死阳怪气就像个瘟生!”“他叫你,你也不理他!”“我是做娘的,难道要我低三下四巴结他?”童霜威默默无言了,心里发烦,方丽清却不罢休。

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金娣整天在二楼方丽清身边,家霆不是在学校就是在楼下。到南陵以后,家霆同金娣接触的机会多了。有时在一起聊天。有时,金娣和那个小辫上扎红头绳的小英踢毽子,家霆也参加。年龄相仿,加上同情,只要方丽清和童霜威不在当面,两人就渐渐接近。一天,家霆对金娣说:“你也像小英一样,眉心点个红痣不好吗?”恰巧被方丽清听见了,马上对童霜威发牢骚:“看到不?你这儿子在同金娣要好起来了!”童霜威摇头:“那他是……”他不好启口,因为他发现儿子同情金娣,不是什么方丽清讲的“要好”。有一次,方丽清打骂了金娣,金娣在哭,家霆在前院见到童霜威时,上来说:“爸爸,你不管管吗?一天到晚打骂金娣。金娣手臂上全给掐紫了!”又有一次,家霆又说:“爸爸,太野蛮了!她用针要刺金娣的嘴,你知道不?她会杀鸽子,她也会杀金娣的!”童霜威想:这种女人真是无理可喻!他心里觉得家霆说的是对的,甚至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对方丽清太厌恶了,可是怎么处理呢?他稍稍干涉,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方丽清会说:“你越是要管,我越是要打!打得你不敢管!”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童霜威只能对儿子说:“是呀,是呀,你妈妈脾气不好!我说她,她也不听,真没办法!”谁知家霆一翻眼皮说:“她不是我妈妈,她算什么妈妈?……”说这话时,儿子的表情确实真像他自己的妈妈柳苇了。于是,童霜威又会沉浸在回忆中,感叹地想:唉,把一个家庭搞复杂了,一切事也就都不好办了。他似乎能预见到儿子越是长大,同继母之间的矛盾会越大。这种矛盾,是他解决不了的。现在,听方丽清把家霆对金娣的同情和带些天真的感情往“要好”上去拉扯,他心里有些冒火,压制着火气,说:“那他是……”他吞没了“同情她”三个字,忽而改口说:“我看很正常的嘛!”“正常?哼!他还说要教她识字读书哩!少爷同丫头要好、玩弄丫头的事还少吗?你不提防我还要提防呢!你以为你那宝贝儿子是啥好东西!”童霜威头都要气炸了,叹口气说:“好,我注意注意吧!”

童霜威是注意到家霆有时同金娣说话的,谈的其实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话。有一天,家霆同金娣站在院子里那株老槐树旁,好奇地看着老槐树躯干上的一个空洞。金娣问:“这里边有大仙没有?”

家霆问:“什么大仙?”

“大仙就是大仙嘛!”

“你迷信!哪有什么大仙!”

“太太说这样的老树里就会有大仙!”

家霆说:“她那是骗你、吓你!这树真难看,早该把它砍掉种上一棵好看的新树了。”

“……”

有一天,童霜威听到家霆同金娣在摆满菊花的阶前谈南京。

家霆问金娣:“你想潇湘路吗?”

金娣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家霆很奇怪,“我简直太想了!你怎么不想?”

金娣笑笑:“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家霆也同侍候江聚贤大太太的小英说过话。但江太太不让自己的丫头同外人多说话。每当家霆同她说话,小英就赶快跑开,回房去了。家霆曾对童霜威说过:“爸爸,他们为什么不让小英同外人说话?”童霜威说:“看来,她们对这丫头不好!有些虐待她的事,怕给外人知道。”他听王汉亭说过:这个小英,江聚贤早看中了,只是嫌年岁小,再等一二年到她满十六岁了,打算纳做三房的。为了这,大太太和“金娃娃”就都将小英看作眼中钉。不过大太太有个小九九,她嫌“金娃娃”太得宠,希望小英被纳为三姨太以后,能使“金娃娃”失去点光彩,所以对小英有时恩威并用。而且,碍着江聚贤喜欢小英,她们也不敢公开打骂小英,只敢暗中管束控制。当然,这些,他是觉得不便讲给儿子听的。

方丽清不准金娣多去答理小英,也不准金娣同家霆多说话。家霆偏要在方丽清打牌赌钱时找机会同金娣说话。他明白:方丽清虐待金娣,所以不准金娣同人接近。一种怜悯金娣的感情紧紧攥住了他。那天,方丽清睡在床上没起来。童霜威在书房里,听到窗外家霆在同金娣轻声谈话:

家霆说:“金娣,她又掐你了?”

金娣战战兢兢的声音:“你不要那么说!……”她似乎在哭。

“要叫我是你,我可不能让她这么欺侮!”

“你说我怎么办?你是少爷!我是卖给方家的,我家里人不知在哪里。”

家霆叹气的声音:“是不好办呀!”后来又说:“你快长大吧!再大两岁,就逃跑!我帮助你!”

金娣匆匆走了,留下了窸窣的脚步声。

童霜威突然感到儿子身上在起一种变化,有一种反叛的精神。他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反叛精神的呢?好像从很小时就有了。这点何其像他的亲生母亲柳苇呀!怎么会有这种反叛精神的呢?也许是因为从小离开亲生的母亲来了后娘?也许是他读了些什么左倾文人的小说?也许是来南陵后接触到了江三立堂一些佃户,也同佃户的一些孩子有了接触?也许是日本的侵略和抗战的爆发使他懂得了什么道理?也许是受到过老师或社会上人们的影响,懂得了压迫和反抗的道理?也许是来到南陵县在这江三立堂里,他看到了什么不平的事情使他心里有了什么想法?

家霆有一次突然问:“爸爸,为什么江三立堂这么有钱佃户却那么穷?”“为什么佃户要把自己种的谷子都挑来送来给江家……”童霜威当然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儿子,不了解儿子的心也不了解儿子的思想,更不全部了解儿子的寂寞与变化。家霆是个富于幻想的孩子,也是个逐渐懂事的初一学生。夜深时,一觉醒来,遥远的天空中,忽然传来雁的哀鸣,他就会睁着眼在床上想:这时正在下霜吧?雁群正在列队南飞吧?早上起来后,散步到野外,见稻草垛上凝结着白霜,池沼边的草地、村舍的木栅、篱笆上也凝结着白霜,他也会因为看到有那么多穿得很褴褛的穷人冻得瑟瑟抖而感到同情,会怅然若失地想:为什么江三立堂和我们家的生活这么好,却有那么多穷人的生活那么苦?甚至想到:金娣如果家里不穷,她不是就不会被卖出来做丫头受罪了吗?……许多问题,他未必都想出结论来,却都在想,在想。

童霜威也说不出自己那种复杂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是嘉许自己的儿子,还是感到这种思想会使他产生一种隐忧——当年柳苇的经历曾给他造成过的隐忧?他觉得方丽清太狠太辣又太残忍,商人家出身的女儿的铜臭气息和锱铢必较的刻薄手段使他厌恶。但儿子这种在成长中的反叛情绪又使他深为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不敢多想,也想不太深。只是这种不安每一产生会使他心神烦躁。

方丽清到南陵后的第三天,朱大同县长的太太派人送帖子来,请方丽清去县衙门公馆里打麻将。童霜威同江聚贤商量,得给方丽清排遣排遣烦闷,由“金娃娃”陪同方丽清去朱府。“金娃娃”长得甜,嘴也甜,打起麻将来,会放牌讨好方丽清。方丽清倒也不讨厌她。打打麻将,方丽清本来应该高兴。但当夜回来,江聚贤的大太太就同“金娃娃”打了一架,砸碎了花瓶、镜子和杯皿。最后,江聚贤同大太太约法三章:只可以由大太太陪方丽清去朱公馆,或由大太太请朱太太来家里打牌。但方丽清不喜欢这个整天被大烟熏得病恹恹的大太太。大太太打牌手法很精,从不让人,一味扣牌。打了两场,输了些钱,方丽清就不乐意跟她作方城之戏了。朱太太是个精灵的女人,发觉了这一点,每每推说“三缺一”,专门派人来请方丽清去打牌,方丽清才矜持地坐了朱大同的有两盏镀镍灯的黄包车独自到朱太太那里赴宴、打牌。

日复一日,是深秋初冬了。南陵县已经蒙上萧瑟景色。江三立堂的后院里,树上黄叶早已凋零殆尽。江聚贤大太太的木鱼声每天“笃笃笃笃”,听得童霜威的心情总是格外寂寥,格外苦闷。方丽清是不散步的,童霜威不愿意抛弃他那早晚散步的习惯,有时带着家霆,有时由王汉亭陪同漫谈。他同王汉亭出去散步时,常常平静无事,如果带着儿子出去散步,回来后,方丽清必然又要吵闹:“你就心爱你那宝贝儿子!你就不知道体贴我!”“你为什么陪他去了这么久?你们背后说了我些什么坏话?”方丽清的阴暗情绪,使他痛苦极了,真怨恨战争为什么不能早点结束?如能回到南京,离开方丽清咒骂的这个“鬼地方”南陵,也许才能使方丽清变得安静些。

南京的《中央日报》照例迟好几天由“夜行船”带到,童霜威总要一字一句仔细看完。方丽清本来是个不看报的人,来南陵后,也关心报纸的消息了,总是抢着报纸看,看看上海的战局怎么样,看看有没有苏州、吴江的消息(她说,她最关心吴江的湖田了),看看南京被轰炸得怎么样。……信件来了,她也要抢着先拆开看一看。信件里,有上海家里的来信,方老太太和雨荪、立荪来信总是一些老话:“上海租界上一切均好。”“十分想念”“希望妹妹与妹夫能来上海同住!”……有江怀南从吴江的来信,不外是:“非常想念”“望多珍摄”“上海战局渐渐不利,太仓、崑山吃紧,苏州、吴江也有山雨欲来之势”,甚至凄惨、双关地说:“不知何日才能相聚重睹丰采?”这些话,童霜威看了动感情,方丽清看了更动感情。

江聚贤关心着弟弟的安危,总常常跑来找到童霜威说:“秘书长,我要向你讨教。你看舍弟怀南在吴江要不要紧?”“唉,舍弟这个人,到今天,连个家室也不要。先严及先慈在日,最担心的是他那股拼命三郎的脾气。明知他能创业,却又怕他出事。我作长兄的对他也是如此。”童霜威只能劝慰一番,将他打发走,心里却想:要不要紧,谁能知道?目前这种战争,海陆空军出动,飞机炸,大炮轰!谁能知道战局会如何发展呢?

冯村的来信,一般是半月一封。方丽清来后,只在今天早上见过他来的这第一封信。信是十一月十二日发的,说:“……敌机不断轰炸,南京疮痍满目,全城惨死于日寇炸弹下之无辜百姓不少,首都表面仍极镇静,可以看到中国之民心。”信上又说:“潇湘路一号公馆情况一切如旧。庄嫂、尹二、刘三保均能各尽其职,诸望放心。”信上提到童军威,说:“军威所在的教导总队已经开赴上海,临开拔前他曾来潇湘路匆匆见面,但迄今并无信来。”信上又说:“上海自八百壮士撤出四行仓库后,日寇已在浦东登陆。南市孤军也已撤退。坚持三月之上海战事在重创敌人后似已濒临尾声。上海沦陷,战火势必向西蔓延。首都盛传:国府五院将向四川重庆迁移。中惩会日内也将先迁往汉口。只有各军事机关则仍设南京。如此项传说实现,则冯村亦将离开首都随同机关赴武汉三镇。窃意秘书长为共赴国难,还是早日离开南陵前往武汉是为上策。至于南京公馆房屋,仍可委托庄嫂、尹二与刘三保看守,发给数月工薪及米粮,他们忠厚朴实,可以信赖。是否妥当,请酌定函告,以便遵办。”

收到信后,方丽清嘀嘀咕咕,吵得童霜威心更乱了。方丽清脚下踩着铜脚炉,手里抱个热水袋,骂着说:“冯村真是混蛋!我还没跟你说呢,我到南京时,发现他将家霆的房间让给一个他的朋友住,房里摊得乱七八糟像狗窝,真不像话!……”童霜威心里明白:住的是柳忠华!冯村有过信来,说柳忠华保释后,暂在潇湘路住几天。他还写信让冯村代送一二百元给柳忠华制衣和零用。听方丽清这么说,童霜威只好装着糊涂耐心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方丽清继续说:“房子交给三个佣人怎么靠得住?冯村还说要发几个月工钱和米粮,他们吃饱了饭不干事,还要发工钱?这种吃亏蚀本的事我不干!”

童霜威叹气说:“冯村要去武汉了!房子不交给三个佣人,交给谁呢?交给他们,你不给工钱不给米粮能行吗?”

方丽清突然掏出绣花手绢来擦眼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天骂地,骂东洋人要打仗,骂冯村要丢下房子去武汉。童霜威只好装聋装哑不理睬。

她一骂,像自来水开了龙头,永远不会停歇。童霜威站也不宁,坐也不安,心里塞了一团乱麻,找个机会掏出金怀表揿开表壳来看了一看,对方丽清说:“我想出去散散步,考虑考虑我们怎么办!”

方丽清也不表态,拭着泪,自顾自地在用小剪刀修指甲。童霜威就脚下抹油,走出房去,穿过后院到了前院,走出江三立堂上王汉亭家聊天去了。他想同王汉亭商量商量自己何去何从。

王汉亭夜里陪王氏遗孀及两个常来常往的朋友打了一夜麻将,到拂晓前刚结局,二十四圈麻将王氏遗孀赢了七十多元,王汉亭却输了一百多元。客散以后,叔嫂两人又喝酒吃点心,再鬼混了一番。王汉亭回到自己房里,上床“呼呼噜噜”打起鼾来。

他住的王家大院,在一条南北向的巷子里。童霜威走进他住的四合院里时,看到十多天不来,院子里的窗户都用绿漆漆了一遍,收拾得更整齐了。几棵大石榴树比房檐还高,春天五月间榴花美得喜人,此刻却像几棵枯树。一只芦花公鸡带了几只大黄母鸡,正在随地啄食。一只红眼的大白猫,是寡妇的心爱之物,正在廊下有滋有味地吃着一碗小鱼拌饭。寡妇住的是上房,坐北朝南,王汉亭住的是东屋。走近王汉亭的住屋,只听到他鼾声如雷,童霜威见门虚掩着,大步走过去。王汉亭行伍生活过惯了,虽然醉卧也很惊醒,听到脚步声,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喷着酒气问:“谁?”见是童霜威,哈哈笑着掀被起床穿衣,说:“昨夜通宵雀战,输得丢盔卸甲,早上吃喝了一通,正想好好睡睡补补元气,谁知秘书长驾到,不知有何见教?”

童霜威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说:“收到南京来信,说五院即将迁渝。我有去武汉之意,不知是否恰当,心里踌躇,不免想来找你商量商量。”

阳光透过白桑皮纸窗户,映得房里一片明亮。王汉亭穿上宝蓝色缎面长袍,趿上布鞋,伸头出门对着寡妇住的北房高叫一声:“香云!泡茶,打洗脸水!”那侍候寡妇的丫头,约摸十七八岁,穿一身毛蓝布薄棉袄应了一声:“来了!”一会儿,端着茶盘,泡着两碗新沏的六安瓜片来放在八仙桌上,又给王汉亭打了一盆滚烫的洗脸水和一缸漱口水送来。

王汉亭刷牙洗脸,“呼噜噜”喝着茶,往地上吐浓痰用脚搓踏,说:“秘书长,局势不妙啊,上海是完了,下一步就是南京了!再打下去,妈妈的,我只怕兵败如山倒啊!我是军人,最懂得士气。现在,南陵来了不少伤兵。有广西兵,也有川军,士气都并不好,主要是人家报国有心,老蒋却排斥异己,歧视杂牌军。打硬仗,叫杂牌军上!待遇呢?没杂牌军的份!妈的,混蛋透了!”

童霜威说:“上海之战,老蒋的嫡系部队倒确是也动用了的。这点不必冤枉他。只是他确时时有消灭异己之心,也确是亲疏之分太大!”

王汉亭摸出强盗牌香烟来吸,说:“我对中国的事一向不乐观!对这次抗战,也从开头就不乐观,拿中国军队同日本打,是以卵击石。日本想吞并中国,准备早非一年了,这次自北而南,野心很大,中国的命运真是岌岌可危啊!”

童霜威平日听惯了王汉亭这一套悲观论调。今天又听,有点不耐了,说:“可是,上海能打三个月,恐怕日本人意想不到,也出你之所料吧?日本用的兵力可不少啊!”

王汉亭冷笑了,说:“是呀,自北至南,日本用了五十万陆军,七十条军舰,三十多条运输舰,二三百架军用飞机。但是,请注意,日本人仅仅用了他不算很大的一部分兵力。我们呢?吃奶力气都用出来了!”

童霜威不想再辩论,来是商量去不去武汉的事,想听听王汉亭还有何见解,说:“汉亭,你看,局势会如何发展!”王汉亭虽是行伍出身,却十分关心时局,看报是十分仔细的。他边抽烟边喝茶,打着哈欠说:“我看,越是中国吃败仗,和平的希望就越大。反正,中国这次打一打,亏是吃定了。和平是跑不了的,吃亏也是跑不了的。越打得久,亏越是吃得大,人死得越多,为和平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更大。”

童霜威见王汉亭喷出酒气,明白他是带着酒意了,所以今天说话比平时直率大胆得多。虽然有些话不中听,倒想听他说说真心话,说:“汉亭,你认为我该不该去武汉?”

丫头香云提壶前来斟茶水,端了些花生米、瓜子碟子来。

王汉亭冷笑笑,又喝着茶,说:“我认为你何必长途跋涉去赴什么国难呢?你不如在南陵县学学诸葛亮高卧隆中。”他是个《三国演义》看得烂熟的人,过去在军界时打仗也带着《三国演义》当天书看的。

童霜威抓一把花生米嚼着问:“为什么?”

王汉亭叹口气说:“唉,秘书长,国民党蒋介石对你如何,你心中最有数。你在中央并不得意啊!这点你心里明白,我冷眼旁观也明白。他们有负于你,你平时也对我谈过。你就是因为无派无系,所以不走红。你还值得做什么愚忠愚孝的岳武穆呢?曹孟德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我看他懂得人生三昧。”

童霜威被触动了心事,心情沉重,叹了口气,忍不住又说:“汉亭,你说的我不大懂。”

王汉亭响亮地擤着鼻涕,说:“如今正是乱世,英雄造时势,此其时矣!我虽遭到排挤,解甲归田,坐着冷板凳蜗居在此,心里总有不甘!藏龙卧虎,应该待时而动。这里是我家乡。如果战火烧来,我对日本人并不害怕。‘士为知己者用’,我这人历来讲义气,别的我不管,我只看人家对我如何?”

童霜威像给火一灼,心上一惊,想:唉,看来,他是因为失意而生怨恨,因蜗居而盼富贵,是在想做汉奸了?现在日本人每到一处,轰炸烧杀之后,每每找些遗老逸民,出面组织“维持会”。王汉亭是也动了这种念头吗?他心里反感,但多年来的官场世故,使他觉得劝也只能有分寸,不可全抛一片心。何况王汉亭的话说得既明白又未完全明白。他叹口气,意在言外地说:“汉亭,只要有民族气节,留在桑梓之地也可为国家百姓出力!”

王汉亭机灵,听童霜威这样说,忽然语调一变,似乎得到了极大启示,说:“啊呀,秘书长,你这番教诲真是使我顿开茅塞。带兵的事我内行。留在南陵,如果战火真的临近,我就登高一呼。十多年前,河南宝丰县人白朗率众起义,孙中山、黄克强派人与他联络过。他的队伍最多时发展到两万人,打得袁世凯狼狈不堪。他的队伍也到过我们安徽的六安、霍山等地。最后虽失败了,白朗也战死了,但轰轰烈烈。如果日本人压境,我当招募乡里子弟保我家乡。”

童霜威想:嗬,你变得何其快也!又想:你难道以为我不懂?听了我的话你又有鬼主意了!你想拥兵自重,拉起队伍来,如果日本人来了,你讨价还价就有本钱!人真复杂,各有各的打算。想着,嘴上说:“好啊好啊!”边说,边抓了一把西瓜子嗑起来,心里仍在盘算着自己应当怎么办。

忽然,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几只鸡惊得“咯咯”叫扑翅飞,一个粗沙的嗓子在叫:“王老爷!王老爷!童老爷在不在?”

王汉亭起身掀开门帘,说:“啊,是老殷啊!什么事?秘书长在我这里。”

童霜威起身朝外看,只见老殷满脸是汗神秘地轻轻说:“我家二老爷回来了。童太太让我快来报个信,请童老爷回去。”

王汉亭“呀”了一声,回脸对童霜威说:“怀南怎么回来了呢?看来,战局西移,苏州、吴江恐怕都已不保!我就知道,报上动辄就说:我军向西‘转进’!又说什么建立‘新阵地’,我就明白,是打了败仗撤退的巧妙说法。怀南的归来,是大局不妙呀!”说罢,不胜唏嘘,打发老殷说:“老殷,你先回去!我们马上来!”

老殷却挨近门边,将头伸进房来,压低嗓门说:“童老爷,王老爷!我家二老爷是戴了眼镜穿了棉袍化装回来的。大老爷说除了告诉你们二位老爷外,对谁都不要讲。所以派我来的!”

童霜威又是一怔,点头说:“哦,知道了。你回去吧!”

老殷的脚步声蹀躞着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童霜威坐不住了,说:“汉亭,我们一起去吧!”

王汉亭仍陷在迷惘与苦思苦想的情绪中,酒是早醒了,矇眬的眼睛也睁大了,又掏出强盗牌香烟来吸,说:“唉,国际形势不好,前几天看报,德意日反共公约全文已经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墨索里尼的相邸签字。我就担心日本气焰更盛。现在,仗打得一败涂地,实在糟糕!”

童霜威心里明白,江怀南是临阵脱逃回来的。战线西移,苏州和吴江不保是肯定无疑的了!不禁长叹,说:“我们快去看看怀南,听他谈谈吧!”

天气晴朗,两人绕小巷抄近路匆匆到了江三立堂,童霜威当先走了进去。前院,现在已是初冬,树木凋零。水泥场地上晒着粮仓里挑出来的谷子。一些佃户正在挑箩筐、摊开谷子。两人绕过晒谷场急急忙忙又向后院走去。

转来转去,通过月亮门到了后院,正穿过落了叶的紫藤架下和有麻雀飞起的花坛向廊上走去,见客厅里迎出来一伙人,穿长袍的江怀南当头,后边跟着浓妆的方丽清、戴顶瓜皮小帽的江聚贤、黄脸的江大太太、娇嫩的“金娃娃”。江怀南远远拱手鞠躬相迎,高声地说:“秘书长,能够再见尊颜,实在是三生有幸!从前方回到家园,真有隔世之感!”

童霜威快步上前,同江怀南热情握手,说:“能平安回来,就是大好事,就是大好事!”

方丽清神采飞扬地笑着说:“江县长是化了装回来的。他刚到家就要去找你。我提醒他,他去不方便。是我叫老殷去叫你的!”

童霜威许久看不到方丽清的笑脸。见她情绪好,也自高兴三分。江怀南又同王汉亭寒暄一番,大家齐到客厅里坐。小英和金娣泡茶倒水忙了一通。童霜威同江怀南靠近在两把红木太师椅上隔着茶几坐下。

童霜威说:“怀南,吴江情况如何了?”他细细打量江怀南,满脸有风尘之色,仍潇洒得很。

江怀南长叹一声说:“唉,可怕,可怕!十一月十五号那天,我刚召集战地服务团和师部政训处、别动队以及当地保甲长开联席会议,日机狂炸苏州,投弹约七百枚,炸得烟火蔽天,死伤无数。吴江自然也遭波及,掉下了不少炸弹。我一看那架势,心如火燎。参加了城防的一次会议,听到驻军秦师长说:要利用天然屏障,转向阳澄湖南去坚守。我明白,是要放弃县城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介书生,又无兵力。看到所谓‘中国马奇诺防线’工事窳败,兵士武器陋劣,用大刀血肉去同飞机坦克拼,伤兵无人管,百姓无人问。你们掌兵权的如此,我何必白白殉葬?当夜,又有空袭,我决定不告而别,回来守业。我从‘八·一三’至今,日夜辛劳,呕心沥血,对得起国家民族。留得青山在,以后还好出力。如果曝尸吴江,作了冤鬼,就未免愧对祖先了!”

童霜威感情复杂,询问道:“不是听说那条吴福线很坚固的吗?怎么挡一挡日寇也不行?”

江怀南大摇其头:“天晓得啰!牛皮吹得大,钱也花得不少,可是有屁用!工程质量不好,防线上既没有设留守部队和向导人员,也没有工事位置图。新的部队来到后,找不到工事位置。找到了工事位置,又没有打开工事的钥匙。一盘混乱,一塌糊涂!”

童霜威深深叹了一口气,感到无话可说。

王汉亭也叹口气说:“怀南兄,你回来得对!这场烂仗,我早说过打不得!要打,一定是火烧七百里连营寨!”

江聚贤捧着水烟袋,摇头说:“罢了,罢了!怀南,幸亏祖宗积德,你回来了,我也心安了。”

江怀南懊丧地说:“唉,公路上塞满了成千上万退下来的队伍。许多伤兵,就躺倒在公路上等日机来轰炸,炸死的伤兵和老百姓的尸体到处都是。所有店铺都关了门,吃饭也成问题,我能活着回来不容易哪!”他似乎直到现在仍惊魂未定。

方丽清抱着暖水袋开口了:“是呀,江县长回来了就好了!你们在这南陵住着的人,不知道轰炸的滋味,我在上海可是知道的。那次大世界被炸,只看见一架飞机尾巴上吐出一缕浓烟,一个黑沉沉的东西炸下来,马路上炸成一个洞有一丈多深,两丈宽。马路上像飞来一阵血雨,到处是人肉人腿,送了好几百条命!”

“金娃娃”怀里抱着那只虎纹狸猫像抱着个儿子,娇声娇气地挤眉弄眼:“啊呀!骇死人了!不知将来日本飞机会不会也来南陵丢炸弹?”

大太太嫌她多嘴,在一边横眉竖眼盯着“金娃娃”,插嘴说:“这些事情用不着我们女人管!”

江聚贤皱着眉瞅了大太太一眼。嫌她在童霜威这样的贵客面前不识大体,嫌她叱责“金娃娃”,却又无可奈何。

江怀南吁了一口气,感慨万端地吐露心曲,说:“秘书长,可惜啊可惜!创业维艰,一番事业眼看快要兑现,一场战火,一切都成镜花水月了!”他指的当然是威南农场。

他说的话,童霜威心里明白,也自浩叹,说:“‘殆天数,非人力’。 只要你平安回来也就行了!今夕何夕,我们应当热热闹闹为你洗尘。”

江聚贤“噗噗”吹着水烟灰,忙起身说:“对对对,我已关照厨下,今天中午就摆酒席请秘书长和太太赏光,请汉亭兄作陪,给我家老二接风!”说完,“咚咚咚”走出客厅下台阶往前院走去。忽又回头对大太太和“金娃娃”说:“你们也去张罗张罗,让秘书长和二弟他们好好谈谈!”

江聚贤走了,他的大太太和“金娃娃”也都告辞走了。

王汉亭说:“怀南兄,你回来时,秘书长正在我家商量他的去向,是去武汉还是留在南陵?我们也无定论,你来了,正好合计合计。”

江怀南正用眼睛瞟着方丽清,这时转过视线,正襟危坐问:“秘书长想去武汉?”

童霜威点头叹口气说:“是啊,现在南京已受威胁,国府将迁移重庆,政治中心实际已先移到武汉。我虽无现职,总是中枢人士,又是刚民选出来的国大代表,不能共赴国难,长期滞留南陵,似乎不妥。到武汉熟人较多,消息灵通,进退方便,来去自如,比在这里无论如何要略高一筹。昨天冯村来信,也力劝我应当到武汉去。我是确实心动了!”

江怀南思索着,窥察着方丽清的脸色和眼神。

方丽清闷声不响,抱着热水袋,眼睛看着自己脚上从上海“小花园”买来的绣花鞋上那两朵牡丹花。

江怀南转脸问:“汉亭兄高见如何?”

王汉亭有主见地说:“我劝秘书长不走!老蒋把中国的命运押在英美身上,实际是远水难救近火。我是反对再打下去的。什么抗战?实际是不负责任,上了共产党的当!秘书长既然没有现职在身,跋涉去武汉受罪,何如在此享享清福?我看这仗是打不长的!”

童霜威见江怀南似乎犹豫难言,说:“怀南,你一向遇事有主见,多谋善断,你就说说,说错也无妨嘛!”

江怀南到达以后,还未同方丽清单独谈过知心话。见自己来后,方丽清流露出十分喜悦,此时,又见方丽清始终不明朗表态,感到方丽清是刚同他见面怕又分离,担心说得符合方丽清的胃口固然好,说得不合方丽清的胃口会使方丽清不快。从童霜威的话里,又听出童霜威是想去武汉的,不免为难。仔细斟酌,心里的算盘噼噼啪啪一打,主意来了,斟字酌句地说:“依怀南的看法,秘书长去武汉当然是好,好处至少有三……”

童霜威兴奋了,说:“好好好,你先说说第一个好处!”

江怀南说:“以秘书长的地位来说,去到武汉,共赴国难,如鱼龙入海,必然会鹏程万里,大展抱负,困守在此,得不偿失,贻人口实。”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头思索,问:“第二个好处呢?”

江怀南态度自然些了,说:“怀南在吴江和南京时,听军界人士估计,日寇惯用包围战术。敌军在金山嘴外登陆,上海战局就大势去矣!下一步,日寇进攻南京,会不会由太湖南侧西进,走广德、宣城一线到芜湖,包抄南京?如果那样,南陵必然也陷入重围。像我系擅离职守的县长,汉亭兄是解甲归田的少将,家兄有祖传产业拖累,还可留下来观望。像秘书长,留在包围圈里就难以自处了。因此,如去武汉,倘若战局顺利,可以得利;如果战局不利,也可得利,何乐而不为?”

院子里老槐树上,有只喜鹊翘着尾巴“喳喳”叫了又叫。童霜威觉得听了喜鹊叫神清气爽。江怀南说得坦率,分析的道理很有说服力。他不禁点头沉吟起来。

王汉亭在一边吸着香烟,却说:“其实,秘书长留下来,如果日寇临近,我们拉支队伍,拥你为总司令,一样是大有可为!”

江怀南笑了:“你这想法倒是新鲜,只是那究竟是带几分冒险的事,秘书长是文人,不喜戎马生涯。让他冒险,何如去武汉分一杯羹呢?”

童霜威忽然催促着说:“怀南,你再讲讲第三条吧!”

江怀南咳一声顺了顺嗓子,说:“南陵是个小县城。大驾和太太在此,生活上太受委屈,招待多有不周。武汉是四通八达之区,如去重庆,十分方便,如不去重庆,那里也有租界可住。而且,我想,虽然上海沦陷,但租界不容日本侵犯。即使局势进一步恶化,英国怡和、太古洋行的轮船由武汉航行至上海仍是可能的。万一不行,要回上海,从武汉经粤汉路到广州,由广州至香港,由香港坐船到上海租界上也很方便。因此,去到武汉是一步活棋!”

讲到这里,只听方丽清哼了一声。她对南陵早已深恶痛绝,朝夕想念着上海租界。江怀南的话打中了她的块垒,她插嘴夸了一句:“江县长真聪明!”

江怀南笑着谦虚地说:“总之,仗我估计打不长,还有一番恶战又势所难免。秘书长去武汉,我是举双手赞成。将来您飞黄腾达了,我们都可以同附骥尾。所以您是非去不可的。太太要是怕长途跋涉,请就留在江三立堂!我当执学生之礼侍候师母。”他说得又忠实又彬彬有礼。

方丽清忍不住“噗哧”一笑,把暖水袋贴在脸上,心里想:他真精灵!真滑头!她看了江怀南一眼,江怀南会心地答了一个微笑,双关地说:“其实,仗是一定打不长的。分别也是暂时的,不会久!不过,为了安全,也为了秘书长的前程,师母当然还是同去武汉为上策!”

童霜威感到江怀南有情有理,说的话又有见地,显得高兴,看看方丽清说:“当然一起去!”又对江怀南说:“怀南,我是决定了!为赴国难,去武汉!在此三月,我早有髀肉复生之叹了!”

王汉亭帮腔说:“今天,不但是为怀南洗尘,更重要的,是要为秘书长和太太送行了!”

江怀南装作多情地看了方丽清一眼,说:“送行,是一定要盛宴饯别的,今天太匆忙不能算!”忽又说:“秘书长,您去了武汉,如果万一战事胶着,我一定也到武汉来在左右供您驱使。我这次离开吴江,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我也不害怕。我打算在上海、武汉都花钱找点小报记者,请他们为我编点我从吴江前线脱险的故事,在报上宣扬宣扬。再有您做靠山,我迟早要东山再起。但是前线的县长,以后是怎么也不干了!”他的话引得王汉亭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笑了,心里不禁想:这个人,比我们这些老于官场的人更圆滑更世故了!世道怎么好得了啊!虽如此想,又觉得交上这样一个人倒是颇有用处,不可缺少,一笑了事。

方丽清觉得这个比童霜威年轻得多的县长,真是聪明机灵得可爱,也抿嘴笑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童霜威、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离开南陵去武汉。路线,是由南陵起旱路,经过青阳、贵池、殷家汇到安庆。然后,由安庆坐船去武汉。

启行时的形势是:南陵上空常有漆着太阳徽的日机三架或六架、九架地飞过。苏州、吴江、常熟均已失守。无锡、江阴一线正在激战。南京下了初雪。冯村从武汉来信,说他已经到了汉口。童霜威复信冯村,要他在武汉租赁住处,准备到武汉后可以有落脚之地。

临行前的几天,从南陵县长朱大同到江怀南、江聚贤和王汉亭、王氏孀妇,请了又请,天天摆了酒席盛大欢送。江聚贤查了黄历,说:“拣个黄道吉日出门吧!历书上注着十八日不宜远行,十九日诸事皆宜。阴历十九日正是阳历十一月二十二日。”

童霜威要去武汉,心情激奋,心头既充满了去共赴国难的豪情,又有一种去重新得到任命开创事业的向往。对南陵县,从县长朱大同到江家兄弟和王汉亭、王氏孀妇的欢宴和盛情感到满意。

方丽清心情也十分兴奋。虽然为同江怀南刚刚把晤却又要分离感到一种遗憾,但在江三立堂交往并不方便。被江怀南那张巧嘴抚慰一番,心里变得甜丝丝的,回味无穷。江怀南宣称:如果战局结束得早,一结束就可见面;如果战局延长,也会到武汉探望。想到童霜威去武汉能够政治上得意,她有光荣感;想到自己与童霜威同行,南陵县大家盛情欢送,到武汉少不了又有人盛情欢迎,心里那种虚荣,使她陶醉。武汉大都会的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生活,吸引着她想离开这偏僻寂寞处处落后的南陵县城,去武汉后如果回上海租界,似乎比较容易,更使她毅然决然要同童霜威一起去了。所以,她脸上也常有喜色和笑容,用秋波凝望江怀南时,有时甚至使江怀南害怕露出马脚,总是在私下里悄悄提醒她:“当心点!当心点!不要给人看出来。”

家霆也高兴。他早不想在江三立堂长住了。南京不能回,去武汉他也高兴。到武汉能上学又能见到冯村都使他满足。他将自己带到南陵县的课本和他爱看的《万有文库》里的一些书,装在一只作书包用的小皮箱里,准备自己随身提着上路,显得兴致勃勃。

只有金娣,她总是微微露出哀愁,脸上缺少喜色。江怀南回南陵的第一天,方丽清无缘无故打了她一顿。打她时,方丽清说的话,她懂。方丽清掐着她的嘴巴说:“你要敢不听老娘的话,我掐死你!”“你要敢多嘴嚼舌,我割掉你舌头!”偏偏第二天晚上,县长朱大同来看望童霜威。江怀南回避不见。童霜威在前院接见朱大同,江怀南在后院突然溜到方丽清房里去了。金娣见方丽清房里漆黑,端盏煤油灯一头闯进去,给方丽清跑上来迎面两下耳光,照例又是一番老话:“你瞎了眼了?我要戳瞎你的眼,扯烂你的嘴!”不过这次又加上一句:“你要敢不听话,就将你留在南陵县送给江家大老爷做小老婆!”这可吓坏了金娣。她知道,江家大太太的丫头小英,算命的说她将来能生贵子,江聚贤很快就要收房做三姨太。金娣连连求饶:“太太,我听话!我听话!你不要将我送人,我一定听你的话!……”现在,方丽清并没有将金娣留下,金娣也高兴不起来。她明白:跟着到武汉,她也是要挨打挨骂的。对她来说,哪里都一样。绵绵无尽的苦,哪天才是个结束?她眉间哀怨,只有当家霆在无人时同她说说话,她才略为感到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县长朱大同,老于世故。有一度,因为听说童霜威的官职已经解除,显得比较冷淡,也不到江三立堂来请安了。这一度,听说童霜威要去武汉共赴国难,他态度变了,恨不得用出浑身力气来拍马屁,天天都要到江三立堂来向童霜威请安问好。江怀南起先对朱大同是避而不见,十九日那天,见到报载苏州、吴江均已失守,决定露面。他包扎起左臂,谎说负伤,亲自先到县府看望朱大同,胡吹了一番吴江失守,自己怎么坚持到底才撤离险险丧生的情况。倒博得了朱大同一番钦羡。谈起童霜威去武汉,朱大同又亲自到江三立堂献策,说这一路,时常发生土匪拦路抢劫杀人的事,决定派四个武装警察护送到安庆。他又费尽心机打着童霜威过去的“秘书长”招牌,同青阳县联系,将公路上仅有的两辆破旧客车,调来一辆,送童霜威一家上安庆。

走的那天,天明前,四处公鸡“喔喔”啼叫头遍,童霜威一家就起床了。江怀南来送,表现得依依不舍。偏巧,一早敲钟放了空袭警报,幸好未见日机来临。警报敲钟解除后,童霜威一家离开江三立堂走出东门。东门里的青石路太窄。那辆客车行驶不便,只好停在城外。童霜威一家由江聚贤、江怀南及朱大同、王汉亭等陪送到了城外。西北风凛冽,水面已经结冰,天寒地冻,一派萧索。童霜威想到华北正面战场上,从八月到十一月接连丢了南口、张家口、大同、保定、沧州、归绥、包头、石家庄、邢台、德州、太原,真是一溃千里。如今南方上海、苏州、常州等地也已失陷,大好河山,断送敌手,心情阢陧,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江氏兄弟、朱大同和王汉亭热情送行。江聚贤做主让江三立堂做了一面大匾,上写“民众救星”四字,让佃户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放鞭炮送来给童霜威。童霜威看了匾上的字,反倒局促不安,只好连声说:“不行不行,不敢不敢!”匾当然不好带走,最后,童霜威对朱大同说:“朱县长,这块匾留给你吧!”朱大同说:“这上面写了秘书长的名字,还是带走的好!”童霜威连连摇头。江怀南知道这块匾童霜威受用不了,说:“那就留下,我们给挂在江三立堂,作为秘书长在此地从事抗战的纪念吧!”

一伙人一起送到城外。江三立堂的佃户挑着两担提篮,内贮美酒和菜肴为童霜威送行。酒壶为了保暖,全套着崭新的“茶幄” 。在郊外,江氏兄弟和朱大同、王汉亭一再斟酒饯行,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李白的名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南陵县喜鹊多,有几只花喜鹊“喳—喳”叫着飞过头顶,歇到一棵大树上去了。江怀南笑着打躬,说:“恭喜恭喜,秘书长!喜鹊登枝,大吉大利,谨祝顺风!”

那辆客车,外形破旧,蓝白相间的色彩,喷漆大部早已剥落。四只车轮上沾满尘土泥浆。但这样的客车,在这种时候,已是难能可贵。没有它,从南陵启程步行到安庆,至少要三四天以上。有了它,早上启程,夜晚就可抵达。如果赶得从容一点,中途在贵池县住一夜,第二天上午也笃定可以到达安庆。朱大同派的四个警察,连同江聚贤、江怀南弟兄派的老殷,五个人护送童霜威一家四口人到安庆。客车上除了坐人以外,空的地方全堆上了箱笼、网篮、铺盖卷和杂物。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前进,车屁股后冒起一阵滚滚烟尘。童霜威戴着獭皮帽,绸缎皮袍外穿着獭皮领马裤呢大衣。方丽清在丝棉旗袍外穿着灰背大衣。出门上路,他们有意要穿得体面,表现出身分来。两人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上。家霆穿着黑呢短大衣,金娣穿了一件花棉袄,两人坐在童霜威和方丽清的后面。接着坐的就是穿一套紧身黑布棉袄头戴瓜皮帽的老殷,他太阳穴上贴着黑膏药,脸上几颗白麻子特别显眼。老殷会打拳使棒,紧身黑棉袄长长地盖住臀部,对襟密密麻麻的扣子从领口一直到底。家霆看到他就想起看过的电影《荒江女侠》里的那种江湖大盗,又觉得老殷不如干脆叫作“老鹰”,那模样太像一只黑色的老鹰了!老殷背后坐的是朱大同派来护卫的四个武装警察,一个个都像木头人似的坐得笔直。

汽车摇摇晃晃,七哼八哼。方丽清用绣花手帕捂着鼻子,嫌汽油味太浓,又嫌灰尘飞扬、冷风扑鼻,更嫌车子太颠,一路仍在嘀嘀咕咕,怨天尤人:“真倒霉,苏三起解也没这么苦!”“抗什么战呀?不打仗多好!”“这死地方下次杀我头我也不会再来了!”……她的话,童霜威听了心烦,家霆听了气恼,金娣听了害怕。虽然这不是骂她,她被打骂惯了,只要听到方丽清开口表露出不高兴,她就会吓得心惊肉跳。

家霆去武汉心里高兴。他是个常会沉湎在神奇幻想中的少年,对天下的广阔,有时会沉思默想,对大自然的美景,会心醉神迷。同金娣坐在一起,家霆先是因为金娣长得像班上的女同学欧阳素心,想起了南京的学校和老师同学们。接着,又想起了潇湘路家里的庄嫂、尹二和刘三保。他忽然轻声问金娣:“你想庄嫂和尹二他们吗?”金娣摇摇头。家霆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心想:她对谁好像都没有感情?

冬天的安徽农村,显得分外贫穷凄凉。薄雾中错落有致的田地、农舍、林木,全像涂了一层灰黄色。偶尔有烧石灰的小窑上飘着青烟和白烟。铺着白霜的田野,瘦小的公鸡追逐着瘦小的母鸡,野狗吠叫。田间空阒阒的一片枯黄。老鸦在凋零枯秃了的树丛间“呀!—呀!”乱叫,飞着兜圈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庄稼人,有的赶着骡车颠簸着在土路上行走,有的挑着柴火、挑着蔬菜,零零落落,蹒跚着脚步在公路两侧匆匆行走。天冷,哈出气来如同白雾。车在颠动,童霜威的心情异常沉重。这是在向安庆去。他老是想着褚之班在安庆做地方法院院长的事:褚之班真是神通广大,不知走谁的门路竟又到安庆做了院长。那么,现在我到安庆找不找他呢?安庆并没有熟人,当然,去找省政府、省党部也完全可以,我是去到武汉共赴国难的,他们理所当然地会招待并且安排一切的,但不找褚之班,他会不高兴吗?……童霜威想到自己丢掉官职的事,心里就充满了不快。但褚之班后来向冯村声明过,他并没有散传单,说他们仍是好朋友。那么,即使他言不由衷,又怎么能不去找他呢?……想起这些,童霜威心里像塞满了猪毛似的难受。

老殷同那四个警察在闲聊。谈的是在这一带路上,有打闷棍谋财害命的,有剪径的土匪,上个月还在青阳县和南陵县枪毙过几个绑票的。南陵税务局的一个小公务员在这条路上给土匪砍了五刀,衣服剥得赤条条的死了。

间或,看到公路边的茅舍土墙,又低又矮,大都裂开了粗阔的罅缝,有的用柱子抵着地勉强支撑着。土墙上刷着白粉,有着青天白日徽,新刷了“抗战必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大字标语,似乎带来了一点抗战的气氛。汽车在中午时分到了青阳县打尖。

青阳县小小的破旧城楼上长满了野草,已经坍塌缺落,只凭朽败的楼椽在支撑着残局。汽车进了小城门,街边有些小摊,卖豆腐脑的排着一溜条凳,烘胯饼、做锅贴的将平锅“当当”敲得震天响,都在招徕顾客。在一块空地上,汽车停下,大家下车拍掉身上的尘土。老殷找了一个小馆店请童霜威、方丽清去吃饭。所谓小馆店,实际是一个门前搭着篷顶的摊子,放着板桌,上面摆着插有黄竹筷子的竹筒,叠着些粗花碗,放着几盆早已烧熟的现成菜:炒韮菜干丝、红椒烧小鲫鱼,红椒炒豆腐……小馆店里还卖面条和菠菜豆腐汤。见有阔人进来吃面,要饭的叫花子马上围上来一群,几个伤兵也在边上张望。方丽清嫌馆店脏,宁愿不吃,也不让金娣吃,捂着鼻子要金娣陪她回汽车上坐着去了。童霜威也嫌脏,忍耐着同家霆一人吃了一碗肉丝面,又掏出一把零碎毛票来打发叫花子。他让老殷和那些警察、司机在另一张桌上坐下,等着店家下面条吃,自己带了家霆吃完面条离开小店走回汽车上去。没想到刚走近汽车,听到方丽清大叫救命,见一伙伤兵正围着汽车起哄。童霜威对家霆说:“快去叫老殷他们来!”自己连忙跑上前去,只见几个伤兵正在车下指着车上的方丽清大声吼骂。方丽清气红了脸,也在回骂。

童霜威上前,劝解地说:“弟兄们,散了吧!散了……”

一个伤兵脸红脖子粗:“散个屁!老子们在前线流血抗日,负伤来到后方,吃不饱穿不暖!你们当官的带着太太坐汽车吃馆子享清福!她开口就骂我们是‘穷鬼’、‘瘪三’!她还像不像中国人?”

童霜威心里明白,准是方丽清骂了人家,正想道道歉等老殷等来让司机快点离开,家霆已经跑回来挤进人丛到了童霜威身旁。原来,老殷等已经来了。老殷恶狠狠地捋起袖子,四个警察也掏枪上来。伤兵们不甘示弱一拥而上,有的举起拐棍,有的高叫:“来啊!弟兄们!……”一些在街上闲逛的伤兵听到招呼,都聚拢来了,七嘴八舌吆喝:“揍!”“打!”……童霜威急忙带着家霆上车,连声说:“不不不!……大家散了吧!散了吧!”挥手对老殷和四个警察说:“快快快,上车!上车!”已经来不及了!“乒”的一声,车窗上一扇大玻璃被伤兵用石块砸碎了。方丽清“啊呀”大叫起来,“乒”的一声,大玻璃又碎了一块。老殷会拳术,几个瘸腿少胳膊的伤兵哪是他的对手,早被打得东倒西歪,四个警察也摩拳擦掌动手打人。童霜威心里恼火,摇手大叫:“不准打!不准打!”可是拉扯不开了。伤兵们又聚过来,围上来,一场混战,“砰”的又打碎了一块玻璃。正不可开交,伤兵里有人高叫:“快走!”“快跑!”一刹那,伤兵都跑光了。童霜威奇怪,眼睛一扫,原来几个值勤的宪兵正在跑过来。伤兵见到宪兵,像老鼠见到了猫,赶快逃跑。

童霜威不想多留,马上叫老殷等上车,对司机说:“快开车!快!……”

汽车重又开动,一溜烟离开了青阳,逃窜似的向贵池方向行驶。方丽清气得闷闷拭泪,嘀嘀咕咕骂了起来:“这些杀千刀的伤兵!”老殷左脸上青了一块,是一个伤兵的拐杖打的,他和四个警察也都骂骂咧咧。

童霜威在颠簸的汽车里叹气怨艾,觉得无话可说,一路上闷声不响。冷风从被打碎的车窗玻璃缝隙里钻进来,他只能拉起獭皮领子挡风,后来索性闭目养神,打起瞌睡来。他一沉默,汽车里笼罩着一片沉默。早上起得早,旅途又疲劳,车上的人在瑟瑟的冷风中都缩着脖子打起瞌睡来了。

太阳渐渐向西。车子仍在颠簸中行驶。傍晚时分,汽车到达贵池县城郊。这里多水,白色的水鸟成群盘旋飞舞,“喳喳”乱叫。有些水鸟“噗索索”地从芦苇丛的枯草堆里飞将起来,分散开,成了小黑点子落到四下远处。郊外正在挖掘战壕,许多民夫在用铁铲一锨一锨掘土。气氛使人沉重紧张。车子照例从一个破城门洞里开进县城,引起了两边陋屋前许多老百姓注意。童霜威掏出一张过去用剩的名片,名片上是三个头衔:“中央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秘书长。”他将名片交给老殷,说:“车子开到县政府,你拿名片找县长,告诉他我带家眷来了!”

老殷恭敬地接过名片,对司机说:“往右拐上大街向前就到县政府了。”他去年替江三立堂办事到过贵池县,路很熟悉。

汽车在狭窄的街道上“叭叭”揿着喇叭,驱开行人往前行驶。快到县府了,看见街路堵塞,人群都拥围在街边一块空地上看热闹。汽车再揿喇叭,人群也不肯移动了。童霜威焦灼地对老殷说:“下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老殷应了一声,立刻开了车门,下车走了。

四边的人,有拥向人群堵塞处看望的,也有拥来看汽车的。方丽清板着脸生气,嘴里说:“讨厌!真讨厌!”忽然,“砰!”“砰!”两声枪响,撕破了空间的沉寂。枪声凄厉,惊心动魄。枪声是从人群围观处传来的。

童霜威心里着急,说:“放枪?”

只见人流波浪似的拥来拥去。方丽清说:“发生什么事了?”她对司机吼着:“走!快开走!不要停在这里!”

正说着,见老殷从人丛中挤到汽车门边来了,跨上车来,向童霜威报告说:“两个广西兵违犯纪律跑到老百姓家抢东西吃,这不,就给枪毙示众了!一个只有十五、六岁,还是小孩子;一个二十来岁。两人都叫冤枉。可是一枪一个都翘了辫子!”

家霆听了,皱着眉说:“真可怜!”

方丽清说:“可怜啥!谁叫他不好好当兵!要叫我带兵,中午在青阳我把那些伤兵一个个都枪毙杀头!”

童霜威听不过去了,说:“哪能随便杀人。其实,这两个广西兵凭这点罪也不该就杀!”他想,桂系以对士兵纪律严标榜,实际是树他们自己的威信,拿士兵的性命开玩笑。

方丽清不服地哼了一声:“我就要杀!我就要杀!统统杀光!”

见她歇斯底里,童霜威也不说了。人群已经开始散开,一些行刑的士兵执法队,吹着洋号列队走了,司机将车向前开去。街上有小布铺、小洋广杂货店。一家小店铺里有炒菜爆锅声和婴孩的哭声传来。屠户案板挂钩上的肉已卖光,老板腆着大肚子站在门口看热闹。一个打猎的捧着两只山鸡在兜售。……汽车揿着喇叭,开到了一棵叶片凋尽的老槐树旁,县署就在这里,汽车停了下来。老殷下车迅速拿了童霜威的名片跑进县政府里去了。

仅仅五六分钟,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瘦子,有点黑胡子,穿件灰色土布旧棉袍,头发蓬松,形容疲惫,脚步匆匆地跟着老殷走出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秘书模样的矮子,穿件蓝布旧棉袍。黑胡子县长一上来,朝着童霜威就点头哈腰,像早已认识似的连声说:“童秘书长,失迎失迎!请到里面休息。鄙姓徐,徐雪芝,是这里的县长。”

童霜威同他握手,说:“好好好,徐县长,我携眷拟去武汉,路过这里,借宿一夜,明晨我们就走。”

徐雪芝朴实地说:“小地方条件不好,请多包涵。请夫人和公子下车,一起到里边去休息。”

方丽清早和家霆、金娣等都下了车。她微微同姓徐的县长点头招呼,心里不禁想:这个县长的相貌可比江怀南差远了!不但相貌难看,脸色疲惫,连衣着也太蹩脚。正想着,童霜威已经带头同那黑胡子瘦县长往县政府里走了。

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是个大学毕业生,陪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金娣到了里院。里院一间大瓦屋里,有个录事模样的老头儿,在用毛笔抄录文件。瘦县长徐雪芝招呼了一声,老头儿取下老花镜,将毛笔等收进蓝布笔袋,盖上铜墨盒,忙着同那秘书及县政府另外几个执事人员出来打洗脸水、泡茶水,让厨房里炒菜,张罗开晚饭。瘦县长徐雪芝一再致歉:县城里找不到好的客栈住,只有在县政府里住一夜,在里院临时腾出三间房来居住。老殷和四个警察连同司机在前边吃饭。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在后边吃饭。饭菜端上来,方丽清就摇头。米里沙子很多稗子也不少。一碗红烧肉全是肥的。一盘炒鸡蛋勉强可吃。另外一盘青葱炒豆腐渣和一盘炒青菜无盐少油。一个汤像洗锅水。天冷,菜、汤都冰凉的,炒菜的猪油凝成白色,只有米饭尚冒热气。方丽清一边吃一边皱眉头,吃了小半碗饭,说是要带金娣先去看看住的房间。黑胡子县长让秘书陪着到后边安排的住房里去看看。金娣饭没吃饱,也只好陪方丽清走了。

童霜威带着家霆仍在吃饭,同县长谈话。瘦县长谈的全是当抗战县长的苦衷,说自己忙得像陀螺似的团团转,筹办广西兵的给养怎么困难,要县里派丁修筑工事又怎么困难,目前百姓的负担怎么繁重,当县长的八面应付怎么委屈。虽说是抗战了,但是人民群众的动员工作根本没有做!上边不支持,不让做,下边也无办法做。不少老百姓还不知道抗战是怎么一回事,不懂得为什么要同日本人打仗,主要是宣传动员民众的工作没做。并说今夜还要通宵带领保甲长和各户派出的壮丁去挖壕沟。……童霜威听着,感到这县长还是不错的,拥护抗战,对抗战也有信心。只是提出的许许多多困难,确实不好解决。只能嘴里“唔唔”,不断点头,采取了不发表意见的态度。

正谈着,方丽清扭着身子带着金娣从后边回来了。一看方丽清的脸上阴云密布,童霜威就明白她心里不悦。方丽清绯红着脸在旁边凳子上一坐,说:“今夜不住在此地了!叫司机走!赶夜路到安庆住!”

县长徐雪芝一脸晦气,说:“住一夜吧!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动身,很早就能到安庆的。夜里赶路,到了殷家汇,过江不方便。再说,看这天气,像要下雪了。”

天色确是不好,在这傍晚时分,天已暗将下来,那矮秘书拿了两盏油灯来放在桌上。眺望屋前的天空,灰白色的云团很厚,隐隐似有雪意。

方丽清坚决地摇头:“不,不住这里!”

童霜威明知这女人嫌条件差,她决定要走,你拦是拦不住的。但觉得县长说的话有理,耐心劝慰着说:“今夜就住下吧!非常时期,国难当头,有些事,能马虎的马虎一点,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司机也累了!”

方丽清毫不理会,头摇得像货郎鼓,说:“不!我一定要走!”

瘦县长徐雪芝似乎明白了,歉意地搓手,说:“临时太匆忙,被子是各家凑的,不太干净。要请多多包涵。”

童霜威怕县长难堪,刚才听县长诉苦,使他对县长产生了同情,心里明白方丽清是决不会在这里住了,说:“不碍被子的事。我们急着要赶路,就不打扰了。吃也吃过了,马上走吧!”

县长对这些“贵客”要走,其实心里也求之不得,表着歉意,说:“那,请童秘书长自己决定吧。”

司机和老殷等睡了,又被叫了起来,听说马上开车去安庆,司机面有难色,搔着头说:“童老爷!殷家汇江面怕夜里摆渡不行!”

老殷也说:“夜里行车不太安全,童老爷,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

方丽清板着脸,正掏出手提皮夹里的粉盒照镜子敷粉,生气地说:“我讲话是放屁吗?算不算数?带着四个警察干什么?叫他们找船还能找不到?”

司机不敢多说,只得点头:“好好,走吧走吧!”

童霜威一家呼呼隆隆由县长等一伙送出县衙门,老殷早把四个警察叫来。四个警察也已躺下睡觉,心里嘀咕:“这些老爷太太不把人当人!”却不敢做声,一起上了车,与瘦县长等一伙告别。汽车又开出城外,驶行在颠簸崎岖的公路上了。

原野消失在黑暗中,大片大片的荒草与芦苇丛生的水塘渐渐似乎与地面及天空融成一体。水光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像黑暗中的镜面一样。

童霜威有点抱怨方丽清。方丽清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还是走的好!这个蹩脚县长,把我们当猪猡!你没看到床上的铺盖呀!黑得像是阴沟水里泡过的,叫人哪能睡?几间破房,又潮湿又肮脏,房顶上蜘蛛网结得满满的。”

童霜威只好不做声,装作没听见。

家霆困了,上下眼皮像涂了胶渐渐要黏在一起了。他对走不走本是无可无不可的,这时想打瞌睡了,正想闭眼,忽见金娣也想打盹。他轻声问:“困了?”金娣笑笑,她身材小巧,纯洁无邪,笑得很好看。家霆忽然感到她很可爱:黑亮亮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家霆找着话说:“你上次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是什么事?”

金娣忽然惊吓得睁大了眼,连连看看方丽清。她怕这话给方丽清听见,用手捏了家霆的手臂一下,意思是叫家霆别问。家霆心里纳着个闷葫芦,只好不响。是在南陵县时,有一次,他同金娣聊天。那天,金娣刚挨了方丽清的打。家霆偷偷安慰了她。金娣忽然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家霆问是什么事,她忽然不说了。直到今天,家霆问过几次,她都不肯说。现在又是这样,是一件什么“秘密”呢?见金娣闭上了眼睡觉,家霆在她身边也闭眼打起瞌睡来。

朔风阵阵吹来,冷风袭进车内来。彤云密布,天,像一只巨大无缝的黑罩子罩着大地。忽然,飘落雪花了,纷纷扬扬的雪片鹅毛似的洒下来。雪花降落在路上、田埂上、路边的农舍和落尽了叶子的大树上。

天冷,车子在漆黑的夜里亮着灯冒雪开行,像条老牛喘着粗气,摇晃着身子在迈步。车子里熄着灯,一团漆黑,只望见外边已是银装素裹的大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大约夜半了,到了殷家汇江边。

雪,越下越大,像荻花,像柳絮,随风漫天飞舞,四下里迷迷茫茫。只听到江水在雪中滔滔流过,“哗哗”作响,“嗵嗵”拍岸。天空洒落着白雪,黑沉沉的江岸上披上了孝衣。岸边偃灯熄火,停泊着一只早被白雪覆盖了的白昼摆渡的大木船。不远处有片沙嘴子的地方搭着个芦席棚,里面大约住着艄公,芦席棚也被雪覆盖着。童霜威到了这白茫茫的自然环境中,不但想起了柳宗元的《江雪》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又突然想起了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诗句。顿时,心头涌着极复杂的感情,脑际出现了许许多多难忘的人和事。他下车,在冷风中自言自语地说:“唉,这样下雪的深夜,这么宽阔的江面怎么过去?”

江风呼啸,寒冷彻骨,他身上积雪,脸上拂着雪花,风将他的皮大衣也吹得飘飘摆动。

老殷是个最会替东家办事的能干人,已经带着四个警察踩雪走近芦席棚,吆喝着里边的艄公起身了:“出来!”“快起来!”

里边有人答话:“做什么?”

“摆渡!”

“夜里下雪不摆渡!”

“混蛋!”传来捣弄芦席棚的声音。

席棚里睡的两个艄公半醒着,冻得瑟瑟抖地出来了。天黑,看不清两个人的模样,从朦胧的轮廓以及咳嗽声和说话声听来,一个戴顶破狗套头帽子的是老头儿,一个是光着头扎块破包头皮的壮年人。船工的黑色身影给白雪衬托出来,“哗哗”在流的江水像一匹无边无际的黑缎在抖动。老殷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不外是要他们划船过江吧,两个艄公仍旧不肯。老头儿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呼啸着的江心,说:“有江猪!江面上江猪夜里最多,拱翻过船!”年轻人的声音有着怨气:“风雪这么大,不怕死吗?……”

老殷大约还在勉强他们,话声逐渐激烈起来,似乎有一个警察已经把手枪都掏出来上着子弹“喀嗒喀嗒”响。

童霜威站在雪地上,空气新鲜但是寒冷,使他打了个寒噤。他想:漆黑下雪的深夜,坐破烂的木船过江,岂不是同生命开玩笑?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该在贵池县政府里住一夜的!都是方丽清呀!现在,进退维谷了!怎么才好?用枪押逼着艄公过江,难道是什么好方法吗?当然不是!他急急迈步踩着厚雪走到席棚前,瞅瞅两个冷得索索抖的艄公,说:“老殷,不要逼他们了!我看,等天明雪停过江也好!”

老殷说:“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夜里下雪刮风渡江危险,说:“那怎么办呢?童老爷!”

大雪冷风中,童霜威说:“只好在汽车上过夜了!”雪地上留下了杂沓的脚印,他走回汽车停着的地方,开车门走上去。司机伏在方向盘上打瞌睡。车上,家霆和金娣已经互相依靠着睡熟了。他推推在车上打瞌睡的方丽清说:“不行,夜深天黑,风大雪猛,木船过不得江,危险!”

方丽清尖声高叫起来,语气气恼:“那怎么办?”

“该在贵池过夜的嘛,现在只能在汽车上过夜了!”

方丽清声音里含着怒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呣!”

方丽清一肚子怨气带着哭声说:“真倒霉呀!杀千刀的鬼地方!我真不该离开上海,要自己跑来跟你吃这种断命苦呀!……短命的东洋人呀!打什么断命仗呀!”

童霜威默然。

“那好!”方丽清忽然扑身在短短的仅可供两个人坐的椅座上,和衣躺下,说:“叫老殷他们在车下过夜!”

风吹着雪花,轻轻地飘打在汽车破碎了的玻璃窗上。童霜威看着飘雪,于心不忍,说:“外边太冷,又下大雪。让他们进来挤在后边吧!”

方丽清大声尖叫:“那像什么样子?男女能都乱睡在一起吗?你不好讲,我来讲!”她竟翻身起来,走到车门前,开了车门。一股强劲的冷风卷着雪片飞进车来,吹得她头发扑面,她对着车下冷缩、疲倦的老殷和四个警察高声说:“你们在下边找个地方过夜吧!到安庆你们再好好休息!”说完,“砰”地关上了车门,对童霜威说:“看,你那宝贝儿子跟金娣呀!少爷跟丫头这种睡法成什么体统?把他叫醒!叫他到后边椅子上睡!”

童霜威有点冒火,说:“叫醒他干什么?小孩子嘛!让他就这样睡好了!”说着,他自己在车后边一条刚才两个警察坐的椅座上躺下。心里觉得把老殷他们都丢在寒冷彻骨的车外江边,实在太残忍,说不过去。却又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叹口气,装作马虎糊涂,不闻不问了。

他躺着,脚蜷缩着,半个身子在椅座外边,很不舒服。听到车外江边有江水“哗哗”的流泻声,有风啸声,有水鸟像鬼叫似的夜啼,也有老艄公的咳嗽声。老殷在吐痰,几个警察有的咳嗽吐痰,有的在叽叽咕咕,不知絮叨些什么。雪,无声地仍在降落。他躺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听着水声,又听到有一只夜鸟悲哀地“吱吱”叫着飞过。他忽然又想到了多少年前,在苏州枫桥镇时度过的一个夜晚,只是这里听不到寒山寺的钟声。许多逝去了的往事,忘却为什么这样困难?而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难忘的记忆呢?

他又想到未来。未来,像这夜雪降落的四外,有点渺渺茫茫。但无论如何,南陵县是必须离开的。去武汉,也是对的。现在,安庆快到了!明天早上,到了安庆,可以坐船去武汉三镇了!这使他心里感到几分欣慰。

在矇眬中,他迷迷糊糊睡熟了。 XAW0LyxvUgSZBM/Y/ltoyg4dVfMFMNVTjPy7sQwUe0E0W3H6pSnBpWWX9xPWOg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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