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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

(1937年6月—1937年8月)

战争经历和生活道路,有时是紧紧缠在一起的。恩格斯说过:“人们通过每一个追求他自己的自觉期望的目的而创造自己的历史。”

——摘自创作手记

六月天,有时雨云微微拂过,下雨了。风,带着湿润、浓郁的泥土味和玄武湖里荷花的清香,翻过城墙,吹到潇湘路来。每下一次雨,气温就向上升高一些。终于,南京城变得像火炉似的燥热了。

清晨,早上从不睡懒觉的夏蝉在树上“知了——知了——”地放声叫嚷。潇湘路一号公馆洋房上的“爬山虎”青枝绿叶长得茂密。花园前边清水塘里的池水闪亮、光滑,细小的波纹不停地荡漾。塘边的柳树上金色的柳丝拂着水面。水上的浮萍茸茸聚集,蛙声“咯咯”地从簌簌响的绿色芦苇丛中传来。池水、苇草、垂柳、青苔……一片透心的绿。满眼的绿,把人都要融化进去了。

花园里,“步步登高”花和许多齐腰高的美人蕉,黄的、红的……开得五彩缤纷。竹林苍翠多姿,密密的白杨树叶背面像银箔似的反光。草坪上,“老寿星”刘三保经常流着汗在推那部新买来的舶来品割草机。广阔的草地上,草长得疯快,东边的草推短了,西边的草又在茁长。那群被方丽清杀剩下的鸽子,一共只剩十五只了,都不再放飞,只许关在鸽子房里喂养。家霆要让鸽子参加比赛的打算,在春天完全落空了。鸽子在鸽子房里关久了,一只只都没精打采,翅膀和尾巴毛上粘满了屎土,连雪白的“白儿”也变成灰溜溜的了。

童霜威七点钟起床,在楼上吃了早饭,踏步下楼。他先在花园里听听树上的鸟叫,看看池塘里的鱼儿跳跃,用水壶给花儿浇水,打拳似的活动了一下筋骨,就让尹二开车载着他,到玄武湖里兜一圈。他在湖边散散步,闻闻荷花香才回来。天热,回来后他就走进客厅,宽衣脱鞋凉快凉快。

客厅里照例每天这时候报纸已经送来,由金娣将报纸搁在客厅长沙发旁的茶几上了。童霜威这一向不去上班,习惯了每天到客厅里来抽一支烟看报。客厅一面朝东,一面朝南。朝东的阳光正由长玻璃窗里射映进来,将客厅里的白粉墙照耀得更加光洁,将客厅里的大理石红木家具和古董花瓶等摆设,照耀得更加色彩美丽。

潇湘路一号的红漆大门外,照例,一早上就陆续有扛着板凳磨刀石的山东人高喊:“磨剪刀镪菜刀!”也有头上扎着花布的安徽女人高叫:“捉蚜虫 !”接着就有挑担的苏北人大声吆喝:“破布烂棉花拿来买!”真是热闹得很。

最远处东南面雄伟的紫金山在阳光下灼灼发光,东面的古台城默默伫立,鸡鸣寺和北极阁山岗上的浓阴也历历在目。童霜威赤脚趿着拖鞋,穿着白衬衫,习惯地远眺一会窗外的景色,伸展一下胳臂,就倚在沙发上,先打开了第一版上登满了广告的《中央日报》。

他不能不关心华北的局势,那里火药味儿太浓,报上又有日军仍在北平郊外演习的消息。日军演习,过去在侵占东三省之前就常有。只要日军“演习”,就意味着那儿要出事。现在,谁知道平津一带会出什么事呢?他又看看报上中枢要人的动态:林森将乘军舰赴九江去庐山;老蒋已经上了庐山牯岭。报上有牯岭的电讯,说:“蒋委员长以庐山汉阳峰仰天坪一带地久荒芜,莲花洞至小天池大路两旁杂木丛生,亟需整理,特面谕庐山农场主任,从速改善,并准拨给补助费一万元,该场主任奉谕现正积极计划筹备仰天坪苗圃事宜,并开始整理莲花洞至小天地两旁杂木,匡庐山色,将又增新态云。”他吸吸鼻子,心想:天一热,你们都纷纷往庐山上跑了,真会享福!心里又不禁酸溜溜,今年,我是不会去庐山了!

去年,他是也到庐山去避暑的。去年,庐山行政权才归中国收回。本来,牯岭区内有柏林路、剑桥路等,每年夏季,非常热闹,外国人纷纷去避暑养疴或者游览经商。中国人去办公、受训或游览的也无数。那牯岭正街宛如南京太平路的样子,算是热闹的地段。有数家商店出售食用货物;也有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的分店;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和中国旅行社都有驻牯岭办事处。电话、电报、邮局随着人们的增多也向山上发展。童霜威记得山上有八九家旅馆,有一家是洋人经营的欧化旅馆,设备华丽,人都叫它“九十四号”。去年到了牯岭,在“九十四号”里住了一天,膳宿费要九元。正街旁有一条路,名曰“下街”,房屋破旧不堪,同“九十四号”的华丽相比,好像天堂旁有地狱。童霜威当时虽住在“九十四号”,却深有感触,迄今难忘那时的印象。

现在,童霜威看着报,无意中瞥见在报纸三版下端地方列着一则“国府命令”。里边是一些任免事项。他的眼睛一盯上这则消息就移不开了。嗨!任免事项里有一条就是他的呀:

“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童霜威呈请辞职,应予照准。此令。任命刘家骅为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任命彭一心为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此令。

”好了!一切都完了!在料想中的事果然兑现了。

童霜威心里长叹一声,烦躁得像全身爬满了刺毛虫。何其快也!从打辞呈到今天仅仅短短一个来月,照准令就公布了,真是快得出奇了!什么事情都不讲效率,这件事的效率可真高呢!他虽明知:在人生中永远存在缺憾,往往你想要的偏偏是你得不到的,你得不到的恰恰是你想要的。但懂得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这既在意料之中,见到了又不禁心里梗梗。刘家骅,是C.C.的人,这彭一心,也是C.C.的一员战将!他们同毕鼎山之流过往密切。杀我一个,我的肉可分给两条狼去吃呀!撒传单的事,本来怀疑是褚之班,事后琢磨,可能是他,又未必是他,为什么不会是毕鼎山等一伙人耍的恶毒手腕呢?他记得在从苏州回南京,知道了撒传单的事后,当夜他郁郁不乐,立刻决定派冯村连夜去上海同褚之班见面谈判,将江怀南在苏州玄妙观购赠的一对翡翠璧和一对鸡血图章带去做礼品,劝告褚之班,如果是他干的,请他赶快悬崖勒马,并且告诉褚之班:童霜威准备辞职。上海的事办妥,就要冯村立刻赶到吴江同江怀南见面,要江怀南快将证人的工作做好,取得证件带回南京,好进行“掉包”,抽换原来的主要证件,以便赶快倒填年月日,用“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方法,暗渡陈仓,妥善处理。

第二天一早,童霜威去机关办公,敏感地发现大家对他都突然变得敬而远之。毕鼎山最初装作未看见他,后来迎面碰到,满面是不怀好意的奸笑,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他脸上舔来舔去,似要从他脸上窥测出什么气候来。他感到孤立,去找主任委员居正想谈谈传单的事。居正这个湖北佬,爱摆老资格,爱嘴上清高,不等他多说,就苦着脸摇头,说:“啸天兄,传单的事,很引起注意啊!我看你要自己主动善于处理才好啊!”童霜威明白这是居正暗示要他辞职,心有不甘,说了一些辩白的话。居正皱着眉听,不置可否,最后哼了一声。童霜威只能闷闷不乐地回家。过了两三个礼拜,在一次会上,有两个委员都含沙射影地说了些使他听了颇为难堪的话。他当时不予理睬,事后,装作血压高,去中央医院住院休养。同时,跑到监察院、司法院等一些熟人处争取支持。又僵持了一个多月,突然听到新街口、监察院、司法院和中惩会门口又出现了无头传单。他明白:这下是不好办了!在次日晚上又到新住宅区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家里,想再诉一诉冤屈,继续求得支持。因为平日他同老于的关系还算融洽密切。于右任蓄着长须,人叫他“于大胡子”,在客厅里接见了他。大热的天,于右任穿着夏布长衫,脚上穿着土皮袜子黑布鞋,摇着蒲扇,态度倒很亲切,但老是用手捋胡子,一下又一下。先不说话,后来忽然叹口气,说:“唉!啸天,你的这件事,满城风雨了哩!我看,还是退一退的好。退了到适当时机可以再进的嘛!不退,恐怕不大好办哩!……”说了这些,仍是默默无言,用手捋胡子,一下又一下,泥塑木雕一般。

他无法再多说什么了,谁叫这种倒霉事落到我身上的呢!记不得是谁说过的话了:名誉,太像一只单薄易碎的瓷器了!要损坏它轻而易举,坏了要修复却太难了!生活就是这样无情啊!……

他心中懊丧不平,这件事是褚之班昧良心踢的连环腿呢,还是毕鼎山他们勾结C.C.湖北帮劈头打出的金箍棒呢?自然难猜!反正,褚之班同这些王八蛋勾结到一块来对付我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童霜威面临着去和留的选择了。人生,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选择放在面前呢?这种选择刚过,那种选择又来,永无罢休。在紧要关头,做出正确的选择是最重要的了。他恋栈,当然觉得放弃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和中惩会委员兼秘书长这些职务可惜。倘若能将被动变为主动,该不该放弃呢?看来,无论是毕鼎山之流干的或是褚之班干的,他们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如果我不退,他们的进攻绝不会罢休,我又何必要使局面更恶化呢!

他将居正和于右任等讲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心上琢磨体会,越琢磨越体会,越觉得还是让一让、避一避锋芒的好。

他随之想到了江怀南的案件。心里暗暗下定了辞职的决心,又决定要在辞职前将江怀南的案件处理妥善。

他照常上机关办公,在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两边都去应应卯,尽量在面上装得稳如泰山,心里是处处都不受用。不说别的吧,单说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往常总是来主动巴结,现在变得“冷若冰霜”了。该死的总务科长李思钧,过去卑躬屈膝,现在却远远躲着。世态炎凉,人情势利,不禁使童霜威浩叹。童霜威在中惩会办公室里,故意找机会同毕鼎山若无其事地聊起天来,目的是为了放出风去,行缓兵之计。

他说:“毕委员,传单的事实在是莫须有,这你是完全了解的。”

毕鼎山肚子微凸,脸上疙疙瘩瘩地长满了酒刺,正用一只蝇拍在打一只飞进窗来停在桌上的苍蝇,斜睨着他,说:“啊啊,传单的事我听讲,我听讲,可是不了解,不了解……”显然,他不是装糊涂,就是有意混账,因为他答非所问。

童霜威说:“不过,我打算辞职!”

毕鼎山听到辞职,倒是来兴趣了,“啪”的一下打死了那个红头苍蝇,赞助地说:“啊啊,我看也好,好!”

童霜威逞强地说:“我辞职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厌倦,不想在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干了!”

毕鼎山奸笑笑:“啊啊,是呀!是呀!……”

辞职的风放出去了,等于给毕鼎山之流吃了个“定心丸”。如果这次撒传单的事是他们的阴谋,那么事态也许不会再扩大了。他承认自己是失败者了,战胜者在对手承认失败的情况下看来未必一定要置人于死地。他内心痛苦面上坦然地说:“明天起,我想不再来上班了,我需要好好养养病!”

毕鼎山右手拇指和食指捻掐着脸上的一颗酒刺,仍是奸笑:“啊啊,是呀,是呀!”

童霜威又说:“过些天,我就写辞呈!”

第二天,他真的不再去机关办公了。他在家里吟诗、写字,不由想起宋朝翰林陶偲的一首诗来了。陶偲在翰林院当差,托人在宋太祖前活动想得重用,赵匡胤却看不起词臣,说:“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所谓依样画葫芦耳!”给泼了这瓢凉水,陶偲作诗自嘲曰:

官职须由生处有,

文章不管用时无。

堪笑翰林陶学士,

年年依样画葫芦。

童霜威将这首七绝用隶字写了个屏条用图钉揿在墙上,想:算了算了!这种依样画葫芦签到、办案的生涯该告一段落了。我也厌烦了!……他写写字,百无聊赖地搁下笔又下楼去花园里松土、锄草,听听蝉声,看看雀飞,面上平静,心里却似海啸,又上楼到书房里看书。

一连两天不去办公,方丽清纳闷了。她嗑着瓜子,手执一本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福尔摩斯奇案》,走到书房里来问童霜威:“你怎么了?办公不去?”

童霜威笑笑:“我要辞职了。”

方丽清打扮得花枝招展,脂粉匀称,非常漂亮,但板着脸瞪着眼就变得很凶了:“哪能?”

童霜威想:这你难道也不明白?他为她在政治上的愚蠢无知感到不满和悲哀,直率地回答:“他们撒了我的传单,一次,又一次,我给他们打败了!他们陷害我、排挤我成功了!我得把位置都让出来!”

“你不会找找靠山吗?雨荪和立荪在上海有事解决不了就总是找杜月笙的!”

“我没有靠山!该找的人我找过了,屁用也没有。”

“人都说你是个大官,想不到连个靠山也没有!”

童霜威闷闷不乐,听着她的话皱起了眉。

方丽清将手里的《福尔摩斯奇案》连同手里的一把瓜子往桌上一扔,不满地咕噜:“今后每个月八百块钱的薪水和车马费不是没有了吗?”

童霜威默默地点头,从香烟筒里取出来一支“茄力克”,默默地抽起来,解嘲地说:“这几个月让买航空公债,哪个月不要买几百元!”

方丽清继续咕噜:“依我说,不辞职,赖着,不买他们的账!看他们怎么办!立荪做生意从来不让人的,他说过:做生意,亲爹亲娘也不能让!你为什么要让?”

童霜威摇头,耐心地说:“那不行!官场上跟做生意不同。好在我这个人的声望和著作还在,人家也不能完全看轻我。我准备暂时闭门不出享享清福。在家里著书立说,写一本《历代刑法论》。这本书我早想写了,一直没有时间。现在,我要把它写出来。”

方丽清对这没有兴趣,她那张非常像胡蝶的脸上有一种失望、沮丧、气恼的表情。半晌,又问:“辞职怎么个辞法?”

“写张辞呈交上去!批准了,免了职就是辞掉了。”

“你写了辞呈没有?”

“还没有。”

“还是不要写的好!”

“不写是不行了呀!”童霜威不想再同她多说什么,吸着烟站起身来踱着方步,心里想:唉,人生真像一座大戏台。你上台,我下台,你笑我哭,我哭你笑。……心里交汇着酸楚失意的感情。

从这次谈话以后,童霜威很少能看到方丽清的笑脸了。她两个胡蝶般的酒窝几乎消失了,那张艳丽的脸孔板起来很凶,嘴就更噜苏了。不是骂南京这不好那不好,就是骂金娣太笨,骂尹二狡猾,骂庄嫂无能,骂刘三保偷懒,骂家霆处处叫她看不顺眼。只有她坐上“雪佛兰”汽车,带着她那把小巧的粉红色的杭州产绸阳伞去新街口逛商店,童霜威才感到一点清闲。

现在,童霜威吸着香烟看着报纸,心里想着这些事,越想越烦,越烦越感到身上发热,听着花园里柳树和白杨树上的蝉鸣,声声刺耳。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衬衫都汗湿了。报上的广告,真是乌七八糟什么都有:德商咪吔洋行总经理的“来沙而消毒药水”登了大幅广告;德国洋行拜耳阿司匹灵迅治伤风头痛风湿等症的广告也不小。美国派克自来水笔登的广告更加显目,价钱可真不便宜,特大每支三十五元,大号二十六元多。此外,是大幅“贺尔赐保命”的广告,还有“包治淋病”等等的广告。他又下意识地看看电影广告:国民大戏院放映的是洪深导演、白杨和龚稼农主演的《社会之花》,大华大戏院放映的是美国米高梅公司出品的影片《春色难藏》,广告上大字写着“滑稽温馨艳情无上佳片”。

正在愣怔怔地定神,忽听大门电铃响,接着是“老寿星”刘三保沙哑的声音在同外边来的人讲话。来人声音很熟。童霜威想:是谁呀?这一向,“门前冷落车马稀”,来的客人突然减少,请柬也突然没有了。不仅那些当事人不来光顾了,连一些过去常来看望的朋友也不见面了,使童霜威深深感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连来安慰一番、关心一下的人都简直没有,这使他感到不能忍受。尤其是隔壁邻居叶秋萍。童霜威觉得他是有意避着自己。有一次,童霜威偕冯村去玄武湖散步,经过潇湘路二号叶公馆门口,见停着汽车,叶秋萍穿着一套藏青色中山装出来正要上车,忽又缩身回去,显然是不想照面。人情如此,童霜威体会人间三昧,似乎更能触到生活的底蕴了。

现在,是谁来了呢?童霜威慵困地欠起身子,站起来朝玻璃窗外张望,正好同来人照面,只见一个光头留两撇八字胡的瘦高老头儿,嘴角上一枚金牙灿灿发亮,穿一套夏布褂裤,趿一双布鞋,手里攥一根短烟袋杆,是保长夏得宜呀!

保长夏得宜是南京城北土生土长的地头蛇。他那模样,使童霜威一看到就想起京剧《盗御马》中的杨香武。当初盖潇湘路的公馆时,地就是向夏得宜买的。老头儿已经五十多了。爱喝酒,长着两只带血丝的眼睛,瞅起人来不怀好意。童霜威不喜欢保长,又觉得不必得罪小人。像街坊邻居似的,夏保长家住的那些小瓦房就在西边,近旁的菜园子地也都是他家的。他家子女很多,老老小小有十来口人,九流三教几乎都有。这会儿,一照面,童霜威明白保长“无事不上三宝殿”,一准是有事才来。为了睦邻,趿着拖鞋走出客厅门去,打着招呼说:“来了吗?”

夏保长点头弯腰打了一躬,连连双手作揖:“来了来了!童秘书长,有件事不能不来再向你报告……”

童霜威不想把保长延进客厅里坐,怕坐了以后方丽清要嘀嘀咕咕,嫌坐脏了沙发、踩脏了地毯。所以挺着肚子站在客厅前水泥地上同保长讲话。水泥地上现在临空搭了个用粗毛竹架成的大芦席棚,遮住强烈的阳光,显得阴凉通风。童霜威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说:“什么事呀?”

大柳树上的蝉声“知了——知了——”响得刺耳。

夏保长龇着金牙,说:“还是壮丁训练的事呀!现下市民训练,天天下操操练,全南京城要二十万名壮丁。你们公馆里的尹二就要受军训。上次免了,现在可免不得。我特地来跟童秘书长你报告,你是中央的要人,这事一定会答应的。”他油嘴滑舌说话如流水滔滔不绝。

童霜威听了,虽然心里不悦,想:同日本打仗,不靠正规军,靠训练壮丁有什么用!又想:没准是你这保长也听说有人撒我传单我要辞职的事了,所以敢这么大迈迈地来找我说这件事。但训练壮丁的事,现在规定不管谁家都不该例外,何况占用的时间是清晨,不会影响尹二开车。再说,我也很少出去,受训就受训,由他去吧!心里又不禁涌来一种战云将要来临的感觉。这一向,清晨街上常有成群列队下操归来的壮丁,都穿的灰色衣帽,束戴简洁,队形整齐,唱着歌:“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这些晨操完毕散队回家的壮丁,店员、小贩、工人、市民、商人、农户都有。想到这里,童霜威对夏得宜说:“行行行,让尹二受军训就是!你跟他直接谈谈好了。”

夏保长点头哈腰:“童秘书长爱国不后人!我早说,这样的事,你们做老爷的一定会答应的。我马上找尹二谈!”说着,又向童霜威点头弯腰,然后走向后边厨房旁的平房里找尹二去了。

童霜威给夏保长打扰了一番,心里不悦,迈步又走进客厅里来,没料到看见方丽清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面前。看来,她下楼来到客厅已经有好一会了。

方丽清往左边加着细席套的小沙发上一坐,说:“刚才我听见了,保长要尹二去受壮丁训练,吃家饭,拉野屎,合算吗?我们最近车子也不常用,我看这笔开支可以节省,干脆叫尹二滚蛋!要拾个金元宝难,以后要找个汽车夫还不容易。说实话,尹二这个瘪三,我早就看不中了。倒不如趁这机会叫他滚!”

童霜威见方丽清什么事都从钞票考虑,心里厌恶。知道方丽清不喜欢尹二,但他却喜欢尹二开车又快又稳,作个下人指使,也很能办事。叫他走了将来再找同样的司机未必容易。何况,现在自己刚刚下台,就辞退汽车夫摆出一副落魄景色也不好。因此,在右边小沙发上坐下,回答说:“急什么呢?家里没有一个司机也不行啊!我虽倒霉还没有成穷光蛋呢!”

方丽清明白童霜威的话是顶撞她,嘟嘴说:“反正,不叫尹二滚,就叫刘三保滚!让尹二把刘三保的那一摊事都包下来!”

童霜威摇头:“他哪包得了刘三保的那一摊事儿呢!刘三保不但是门房,还是花匠。花匠的事尹二不会干。刘三保工钱低,他一个残废叫他走他怎么办?”

“反正我们不能白白养活几张嘴!”

童霜威闷不作声,拿起报纸又看起来,听着方丽清的嘀咕,又听着花园里树上蝉声的刺耳鸣叫,他感到两者同样讨厌。

方丽清明白童霜威是冷落她,也有意纠缠,说:“你这是怎么啦?下人要养着一个不准减少,那十几只鸽子也要养着不准再杀,事事都依你,就不作兴依我?”

童霜威长叹一声,说:“真是折磨人!呶呶不休,让我清净清净行不行?”

方丽清突然站起,把脚一跺,带着哭声板着脸说:“好好好,你讨厌我,算我瞎了眼要嫁到南京来!都怪杀千刀的褚之班,天花乱坠,说你是大官,说你体贴人,说你有钞票,说你有良心!没想到,你给人撒了两次传单就下了台!你就喜欢你那宝贝小赤佬儿子!你就只会穷阔气!你对我一点无良心!”

她话声未落,带着哭音突然冲出客厅,“嗵嗵嗵嗵”上楼去了。

童霜威“唉”地叹息一声,也跺了一下脚,真受不了呀!又怎么办呢?他明白:这种商人家的女儿是急功好利的,她的不满是必然的。自从递上辞呈后,她无理吵闹的次数就更多了。他估计,如果现在把明令公布辞职照准的报纸给她一看,说不定她会又要吵着回上海了。其实,他想:她要回去也好!省得整日价在耳边聒噪!他拿起刚才放在茶几上的《中央日报》重看起来,又将“国府命令”栏里关于他辞职照准的明令看了一遍,心里浩叹:唉,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了!

他忽然听见,从冯村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冯村念日语的声音。声音生硬,像在咬牙切齿。近年来,熟谙日语人材之需要与日俱增。上海商务印书馆办的函授学校里添设了日本科,课程包括日语文法及实用会话、日语虚字及造句等内容,学费十元。冯村报名缴了费,一直在刻苦自学。童霜威不去机关办公,递了辞呈以后,冯村也情绪灰暗。冯村是中惩会分给他的专职秘书,有时在会里上班,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办公。冯村跟童霜威多年了,童霜威一直喜欢冯村,冯村对他是忠实的。这个青年人曾是他在上海法政大学做教授时教过的学生,那时他就欣赏冯村的才华。后来,冯村竟跟柳苇认了表亲,柳苇是表姐,他是表弟。这样,关系就加深了一步。冯村毕业后,来南京谋事。童霜威念在门生和一点怀旧的关系上,将他推荐到了司法行政部做科员。不久,又转到中惩会做秘书。家霆就叫他“表舅”。当童霜威兼任中惩会秘书长时,他就做了童霜威的专职秘书了。冯村办事谨慎,为人机灵、稳重,又有点真才实学。本来,他觉得只要自己得意,冯村也会得意,他会好好提拔冯村。谁料自己突然会栽这么一个大筋斗呢?

不过,冯村确实还是忠心耿耿的。童霜威从苏州春游归来,第一次听说被人撒了传单的当夜,派他到上海见褚之班,又派他到吴江找江怀南。两件事,他都圆满地办妥回来了。褚之班赌咒发誓,说传单绝不是他撒的,说:“我气恼有之!仇恨绝对没有,丧天良的事我不会干!”又说:“你请童秘书长放心,我褚之班过去讲交情,今天仍旧讲义气。……”童霜威听了,心里纳闷:唉,传单真不是他撒的吗?谁知道呢?官场中的魑魅魍魉,会的是变脸,会的是当面装神背后捣鬼,会的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耍权术,谁弄得清他们的伎俩呢!好的是褚之班既然矢口否认,就说明他不会再干下去了,即使传单是他撒的,他也不会再到中山陵自杀了!他既然停步了,也就行了。反正我的名声是已经被污损了,这件毒辣的事也许是毕鼎山之流和C.C.湖北帮干的。这些混账王八蛋,他们是会一不做二不休的。我辞职的风已经放出,也收不回了。退吧,退吧,也只有退一退了!……童霜威觉得像吃了个酸梅在嘴里,牙也酥了,话也说不出来。

冯村又谈起到吴江的情况。江怀南见到冯村后,问清了根由,一方面为童霜威的被人撒了传单感到懊丧,一方面又对童霜威的关怀感激涕零。他盛情招待了冯村,并在第二天就将需要“掉包”的证件交给冯村带了回来。

童霜威在不去办公和递上辞呈之前,为了江怀南的事情要办妥善,将手边的案件处理了几件,目的是为了给惩戒江怀南打掩护,找几个陪斩的,以免使江怀南的案件受到人们注意。他倒填了年月日,在中惩会的例会上通过,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委员,以前已经有过几个人下台,下台前都是要处理一些与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案件的,美其名曰“处理积案”。逢到这种情况,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发放“通行证”。这次也无例外。于是,江怀南真的竟以“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违法渎职案”,受到了“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的处分。

江怀南受到这样不痛不痒的“惩戒”后,当然喜出望外。事后来信说:“深感再生之恩,自当结草衔环以报……”

自从月前童霜威写了辞呈以后,冯村的情绪黯淡,但在童霜威面前依然毕恭毕敬,执礼甚恭。他也仍旧不时到中惩会去,回来也总仍像从前一样,向童霜威报告见闻。有时就在他自己房里看书,练十七帖行书,读日语;有时就去机关签到办公。今天,冯村上午没有去机关签到,童霜威能体会到冯村的心情。是呀,他年轻,有才能,是个极好的秘书人才。现在随我走了下风,我辞职照准了,他能不考虑他自己的前程吗?我应当怎样为他打算呢?

想到这些,童霜威坐不住了。他把报纸往沙发上一放,站起身来,从客厅穿过家霆的房间走向冯村的房里去。家霆去上学了,房间里乱糟糟的,桌上放着他的集邮簿,书桌旁的墙上,有用昆虫钉钉在墙上的大蝴蝶、大蛾子、大蝗虫和蚱蜢……那只放置《万有文库》的书橱敞开着。床上有他看后扔在那里的一本《鲁滨逊漂流记》……这孩子太寂寞,床头墙上贴满了一些大幅的从画报上和《儿童世界》、《小朋友》上剪下来的猫呀、狗呀的图像,还有球王李惠堂、撑竿跳大王符保芦、长跑健将刘长春等人的照片。也有许多唐老鸭、大力水手、米老鼠的彩画,更有从《新闻报》上剪下来的叶浅予画的“王先生和小陈”的漫画……童霜威默默地看了一会,走出家霆的房间到了冯村房里。

冯村停止读日语,恭敬地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秘书长!”那声音比平日更加亲切尊重。

童霜威点着头说:“坐!坐!”自己在一张藤椅上坐了,说:“有件事,我想同你谈谈。”他想微笑着说,但办不到。

冯村抬起头来,在床沿上坐下,眼神似乎是问:“什么事?”

童霜威克制住心里的波澜,平静地说:“我的辞呈已经明令照准了,今天《中央日报》已经登了。”

冯村脸上有一种惊讶和惋惜糅合在一起的表情,静静听着,轻微地“啊”了一声。

童霜威说:“所以,我在想,我不能影响你的前程!我想,你在中惩会里是能继续干下去的。我还想考虑考虑给你介绍一个靠山……”

不料,冯村摇头,打断童霜威的话说:“不,秘书长,我不想找什么靠山,现在也没有什么大人物会凿石索玉、剖蚌求珠。我想过,我并不想在政界弄个小公务员混下去,我倒想将来找点什么适合自己做的事干干。目前,我跟惯了像您这样有学者风度的长者,哪里都不想干了。”

童霜威心里感动,说:“你的心我理解。但,我不能误了你的前程。你在中惩会,我不希望人家今后仍将你看作是我童某人的亲信。”

蝉声仍在“知了——知了”刺耳传来。

冯村沉默,似在思索。其实,心里明白:凭自己的才能和机灵,重新在中惩会找个主子是完全可能的。所以他并不着急。只是,在童霜威面前,他仍然要做得忠心耿耿。他说:“秘书长,如果可能,我以后仍住在这里,替您办办事,即使我不能天天时时跟随左右,我总是为您所用的人。”他说这话时,表情十分诚恳。

童霜威完全被他脸上的凛凛忠心感动了,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说:“你当然可以住在这里。将来,将来只要我得意了,我会首先想到你的!”

七月的太阳热辣辣,天气燥热,配上了方丽清的嘀嘀咕咕,整日纠缠,使童霜威更加难以忍受。

方丽清天天嘀嘀咕咕,嘀咕的内容总离不开南京糟,佣人坏,家霆孬,鸽子脏……好话三遍人也厌,何况方丽清不是吵,就是闹。最后,她终于在两天前带着金娣回上海省亲去了。

方丽清一走,童霜威当天感到清静得多,感情上失去了重压。从第二天开始,又感到一种空虚与寂寞。天未亮,听到夏保长家喂养的几只公鸡“喔喔喔”地啼叫,声声清晰地传来,使他心烦。接着,就是日夜此起彼伏的蛙声“咕咕”“嘎嘎”地震得耳鼓发胀。再就是“知了——知了——”的蝉声充实了天空。然后,又听到和平门车站和横贯南京城小铁路上的火车声,同来自遥远下关方向江面上的轮船汽笛声互相呼应对答……童霜威失意地叹着气。这些声音都停止或消失时,又使他产生了一种无声的寂寞。

起了床,天仍旧那么燥热,蝉声仍是不断嘶鸣,暑气叫人汗流不停,他心里不悦。下楼吃了庄嫂下的肉丝汤面作早点后,见楼下家霆上了学,冯村去了机关。尹二参加壮丁训练兴致勃勃,下了操浑身汗湿刚刚回来,正在抹身洗脸。年轻人血气方刚,对军训倒很有兴趣。童霜威无聊地端着一杯新沏的茶又上了楼。

从卧室踱到书房,又从书房踱到卧室,整个二楼上,静悄悄的,他独自一人。

他站立在卧室敞开的西窗旁,呆呆地朝外张望。透过绿柳婀娜掩映着的潇湘路,可以看到那条自北向南通往百子亭一带的柏油马路,也可以看到自南往西通往丁家桥中央党部的那另一条柏油马路。在那马路边上,竖着蓝底白字的新生活运动的巨大标语牌,上写:“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全南京城到处都有这样的大标语牌。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看到这标语牌,童霜威就比过去更反感,总恶心地想:嘴上一套,实际另一套,偌大中枢所在地——南京城里到哪里去找什么礼义廉耻?……我算是倒了霉了,碰到了工于心计的坏蛋们,用传单撒得我下了台。如果为江怀南的事使我下台,倒是无话可说,可是在褚之班的事上我是清白的呀,反倒泼我一头屎粪!真是从何说起!

他心里叹着气,又离开卧室走到书房,去继续写他的《历代刑法论》,心里却再也安定不下来了。

从七月初开始,云和风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热,中央党部及各机关暑期下午都停止办公,各处部会只留若干人员轮班值日。京浔道上要人络绎,行政院各部会长官及调到江西庐山办公的公务员,都已去庐山了。各机关办事处都在庐山开始办公。得意的要人多数上了庐山,留在南京的大半是不得意的人。邻居叶秋萍也在前两天去庐山了。童霜威颇有怀才不得志之感,甚至在心理上感到南京变得毫无生气了。

这一向,他十分关注时事,头脑里盘旋着的仍是中日关系,和?战?谁知道呢?孔祥熙正在游美,报上说他“将再与美国总统罗斯福及国务卿赫尔谈话,促进两国友谊,推广中美商务”。另一方面,日本外交官的活动也频繁不绝。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在上海官邸同日本使馆高级官员及海陆军武官开了会,又北上到天津,会晤日本驻屯军司令田代。回到了南京,除亲自到外交部进行秘密商谈外,又让日本驻华大使馆参事日高信六郎和秘书清水到外交部磋商。童霜威觉得中美与中日之间正在酝酿着微妙的关系。中日邦交的“调整”并无好转,华北局势非常紧张。昨夜冯村回京带来传闻说:前天北平郊区由于日军假借演习,突然攻击中国驻军,冲突已起,但详情无法了解。风云险恶,童霜威心中吃惊,但昨天报上竟没刊登这个消息。看来,也许是讹传?或者只是很小的磨擦?不过这种消息不能不使他心里不悦。他这半辈子,经历的战争不算少。早年军阀混战中,那时他没有房产地皮,没有老婆孩子,没有威南农场……遇到战争,只要在上海外国租界上一躲,就安然无恙了。现在则不同,如果打仗,是面对一个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现在,他有了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和花园,有了一家大小,有了在吴江太湖边上的湖田和计划中的庞大事业。又正在自己失意下台之际。现在如果打仗,仅仅在北方燃起战火离得还远,假如在南方上海发生战事,就难办了。谁知战火会有多大?谁知现代化的战争有多可怕?谁知会遇到怎样艰难危险的局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他反感透顶,恨不得能抗一抗!但一想到战争的恐怖,就不免气短,心里矛盾。在和与战面前如何选择呢?将要降临的是和还是战呢?怏怏的心情,烟雾似的笼罩在心头不能散开。

他强捺下性子,磨了墨执起毛笔,在稿笺上续写起《历代刑法论》来。为写这书,他早年收集了不少书籍资料。现在,那些发了黄的书籍资料里,散发着一种纸张陈旧的霉味。他有时摘抄,有时论述,心虽不定,有意借此浇愁,字斟句酌地写了约摸千把字,看看已经日上三竿,听到楼下花园里“老寿星”刘三保在草地上用推草机刈草的声音:“咕啦啦——”“咕啦啦——”。天气热,他挥汗如雨,又坐不定了,起身看看墙上的水银温度计,竟有华氏九十七度了!是入夏以来温度最高的一次。他心想,你们去庐山的倒是享福了!我们留在南京的人真像在蒸笼里。

庐山上,中枢邀请各界名流和大学教授八十多人去开的谈话会即将开会。报上已陆续发了消息。开这次会,听说不规定议题,但侧重复兴民族与探讨今后施政方针。童霜威醋意地想:嗨,我如果不曾厕身政界,这次可能也会被邀。现在倒好,成了辞职照准的闲散人员了!他明知蒋介石开这会是收民心、拉助手、撑门面,装民主作风讨好美国罗斯福做样子的,心里仍忿忿不平。蓦然,想到昨夜冯村带来的消息,后悔今晨没有打开无线电听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心里估计报纸已经送来,决定下楼去客厅里看报。

他趿着拖鞋下楼,走进客厅去看报。看看墙上的月份牌,顺手撕去一页昨天的日历纸,心里不禁感慨地想:过日子可不像撕日历一样随便轻松呀!……忽听走廊里的电话铃响,心里奇怪:谁打来的电话?寂寞无聊,却带几分高兴地走出客厅,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

一个熟悉的苍老但是快乐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是童公馆吗?童秘书长在不在?”

谁呀?童霜威想,高兴地说:“我就是童霜威呀,你是谁?”他觉得对方的声音挺熟。

那边的声音更快乐了:“啊,啸天兄,别来无恙?听不出吗?我是管仲辉呀!哈哈,我回来了!”

童霜威出乎意外。这几个月,他只偶尔在自己不得意时想到过管仲辉。潇湘路上三家公馆,两家的主人栽了大跟头,只有叶秋萍似乎更加飞黄腾达。管仲辉在西安事变后是早已退出政治舞台的人了,何尝想到他突然会从上海回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童霜威十分热情地说:“啊,太好了!太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常常想念呀!身体可好?”

“好好好!”管仲辉打着哈哈,“昨天刚回来,身体不错。我们近在咫尺,我是打个电话告诉你我回来了,找时间谈谈如何?”

“好啊好啊!”寂寞苦闷中的人,最喜欢有人聊天。友谊在这种时候赛过春风。童霜威求之不得,说:“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你知道了吗?马上我来!”

“不不,不敢当!”管仲辉真心实意地说,“我来吧,我来吧!如隔三秋之感我早有了,我马上来。”

童霜威刚说:“还是我来!”管仲辉军人脾气,电话已经“啪”地挂上了。看来,他马上就来了。童霜威走出门去,对着花园里正在刈草的“老寿星”刘三保叫了一声:“刘三保!”

白发的刘三保满头大汗,一边扣着上衣扣子,一边跛着腿一颠一颠跑来。他懂得童霜威不喜欢佣人夏天赤膊或者衣履不整,走近来问:“先生,什么事?”

童霜威吩咐说:“隔壁管主任马上要来!你快去叫庄嫂准备泡茶开西瓜!你快开了大门接一接!”

刘三保“啊”了一声,匆匆跛着腿跑到后边招呼庄嫂去了。

童霜威接了管仲辉来的电话,心情突然好得多了。门庭虽然冷落,自己还不是毫无身价,管仲辉就仍来亲近并且移樽就教;管仲辉来,可以解寂寞,谈牢骚,未始不是解除苦闷的快事。心情既好,在沙发上坐下等待,顺手拿起报来翻翻标题。他每天的习惯总是先看南京的《中央日报》,再看上海的《新闻报》和《申报》。因为《新闻报》和《申报》从上海通过火车运来每每迟一天。《中央日报》上才有当天最新的消息。他拿起《中央日报》翻开报纸,报上的头条消息果然使他吃惊,嘴张开后合也合不拢了!标题是:

平郊演习日军七日突然袭击我军

卢沟桥日军包围宛平县城

我军为正当防卫起而抵抗

外部向日使馆已提出抗议

那第一则电讯是:

【中央社牯岭七月八日电】日军在卢沟桥演习部队,向我方挑衅消息,于八日晨十时已传至牯岭。此间均非常重视。当此中日两国邦交期待好转之时,忽有此不幸事件发生,实属遗憾,但各方均希望事态不致扩大,从速解决。惟日方军队突然袭击我国军队并炮击宛平县城,此事件之责任,当然应由日方军队负之。平电所传我方军政当局所持态度及应付方针,此间颇为赞同云……

童霜威心里想:军威这一向忙于集中训练,不准请假,不准外出,似乎可以证明军界已是一种备战的情势。“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这下,事态已进一步向战争发展了。……想到管仲辉就要来到,已经无暇再往下看了,放下报纸,走出客厅,到大门口迎接。心里不禁想:怪不得管仲辉想来找我聊天,看来,他准是知道华北发生了战火,心里苦闷,才要来谈的呀。他接近军方,又懂军事,内情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同他谈谈太好了!想见管仲辉的心一时变得更急切。刚跨出大门,见穿着白色府绸大褂戴顶巴拿马草帽的管仲辉红光满面,已经由一个副官陪同向大门口走过来了。管仲辉换去了军衣,穿了绸大褂,显得肥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特殊的气味,模样滑稽。

童霜威含笑拱手,说:“慎之兄,发福了!”

管仲辉也笑着拱手,说:“啸天兄,天真热啊!……”一边说,一边打发副官回去,自己掏出白手绢来,将草编礼帽取在手里,用手绢往秃顶的脑袋上擦汗。

两人一起走进大门,通过席棚下的阴凉水泥地走进客厅。响亮起伏的蝉声在花园里柳树上一阵阵传来。

童霜威说:“慎之兄,宽宽衣吧。”

管仲辉脱下长衫,连同草帽,挂上衣架,身上穿着中式的绸褂裤。庄嫂轻轻走来,送进来两盖碗新泡的香茶,又献上蒲扇。童霜威陪管仲辉在沙发上坐定,开口就说:“平郊打起来了!”

管仲辉仍在擦汗,挥扇说:“可不!战火一起,可就叫人担心了。火是可大可小的。北方的日军,演习演习,最后就演习出了这么一幕。南方上海的日军也常演习,还不知会演习成什么样子。听说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昨晨在平凉路、宁国路一带演习巷战,这是很大的威胁呀!”说到这里,忽然笑指着客厅壁上挂的一幅屏条说:“哈哈,这上边写得真对,‘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国事莫谈啊,谈了确实愁不尽哪!”

这是幅魏碑体屏条,是范成大的一首五绝《江上》:“天色无情淡,江声不断流。古人愁不尽,留与后人愁!”

花园里蝉声悠扬。庄嫂进来,用福建漆盘托着两瓷盘放在盘里的黄瓤红子西瓜。每个白瓷盘上有把西餐中用的银叉。她给管仲辉和童霜威每人放了一盘在面前茶几上,说:“请用西瓜!”又冉冉退出去。

童霜威招呼着说:“慎之兄,天太热了,吃点瓜吧。‘马陵瓜’,甜得很。”

南京著名的“马陵瓜”,是在孝陵卫明太祖朱元璋的马皇后陵园里产的西瓜。嫩绿色带花纹的皮儿,黄瓤红子,长长小小的身个儿,甜香可口。产量少,中枢要人吃的多,供不应求。童霜威陪管仲辉吃着瓜说:“慎之兄,你一定听说我的事了吧?不知从哪儿出现了攻击我的传单,这真是发生在堂堂首都的怪事!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们有人想排挤我,无中生有来了这么一手。我这人向来是主张宁静淡泊的,何必恋栈?一气之下,上了辞呈,现在我与你是一样了!”他说这话时,有意说得不清不楚,实际是想表白自己的无辜。

管仲辉到底是个直率的军人,嚼着西瓜,满嘴蜜汁,笑笑说:“哪是什么一样!你是辞职照准,我是被免职,说‘另有任用’,其实是‘不予任用’。听说‘最高当局’有一次谈话时点了我的名。我怀疑很可能是叶秋萍那混蛋打了我的小报告!”

童霜威听管仲辉谈起叶秋萍,心里也憎恶叶秋萍,说:“那是个可怕的人!”

管仲辉笑了,说:“一条狼狗!其实,他又能把我怎样?现在是国家多事之秋,要讲打仗,他能上前线?当然不行。他是个阴谋家。你记不记得大前年南京盛传刘伯温《烧饼歌》的事?”

童霜威记得很清楚:大前年南京盛传郊区挖出了一块明代刘伯温埋的石碑,上面镌着刘伯温撰的《烧饼歌》,歌词内有“将军头上生稻草,两人站在石头上”的句子。“将军头上生稻草”,是个“蒋”字,“两人站在石头上”,是“介石”二字。意思是说:明朝的刘伯温那时就已经料到今天有个蒋介石要应命出来统一中国了!事情传开后,不少人都冷笑,知道不过是与陈胜、吴广在鱼肚皮里塞进写着“陈胜王”的绸条装作天意的伎俩同出一辙的花招。可是,也有些人却狂热地传播,愚蠢地捧场。听管仲辉一说,童霜威也放下西瓜盘子和银叉,点头说:“记得啊!”

管仲辉把西瓜盘子推开,表示不吃了,掏出手帕拭手,说:“那件荒唐事就是他叶秋萍出点子叫手下干的。马屁精一拍正好拍在马屁股上。老蒋手边都是这种货色。你说,他能救国救民?能抗日?”

花园里大柳树上大约又飞来了一些鸣蝉,叫声更加吵人。童霜威感到蝉叫影响谈话,皱了皱眉,叹口气,转变话题说:“慎之兄,我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和与战的问题。你对这怎么看?”

管仲辉摇扇说:“和与战,我们能选择吗?我看不能。首先要看日本他怎么选择,日本是决定和与战的主要砝码。其次要看中枢,主要是老蒋怎么选择。中枢要和,必然让步再让步;中枢要战,认为有美国、英国撑台,那就只能有限地让步。说中枢热衷于抗战,谁相信?可是西安事变后,考虑中枢的问题,就不能不把共产党的意志考虑在内了。听说中共代表也上了庐山,正在同蒋秘密接触谈判。现在全国老百姓要求抗日救亡,谁敢大胆出来做秦桧?老蒋不敢,连汪精卫也不敢。抗日,是时髦的口号呀!”

童霜威觉得管仲辉说的是实话,不禁又叹息一声,说:“卢沟桥战火已起,就怕熄灭不了。只是我们的准备工作实在太差,真要打起来,怕是力不胜敌啊!”

管仲辉点点头:“十年剿共,元气大伤,主事者又多半是些鲜廉寡耻的小人,买飞机大炮的款都下了自己腰包。真要打起来,大刀队怎么能对付铁甲车?老蒋一向会耍权术,既用何应钦,又宠陈诚,让水火相克,鹬蚌相争,他好统治。从前用剿共的名义排除异己,消灭杂牌军;现在是用对付鬼子的名义,继续来这一套。川康整军会议将在四川开幕,也是搞这把戏的。我是个悲观论者,对国民党,对中国,对时局,都悲观!”说完,挥扇拭汗。

童霜威默然,不断挥扇,依然太热,问:“慎之兄,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其实在上海租界上做做寓公也不错嘛。”

管仲辉莞然笑了,说:“实不相瞒,是何敬之叫我回来的。我还以为他过河拆桥忘了我呢,总算承他不弃,要给我个国大代表干干,叫我快回来参加选举。其实,名单早由上边圈定了,投票不过是耍把戏。我不回来不行,一则不能辜负他的好意,二则想了一想,训政结束、宪政开始后,这国大代表无论如何不值钱也是个有面子的玩意儿,有总比无好,所以我回来了。”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心里难过,想:你总算还有个何应钦护着你,想着你。因为你是他的亲信。我呢?谁会想到我护着我?一想,耳根都气红了,嘴上说:“你回来得对啊!国大代表将来可是个光荣的头衔啊!何敬之为你设想得真周到。”

管仲辉笑笑,说:“啸天兄,我在想,其实,你也搞个国大代表当当不好吗?”

童霜威心里想:是啊,这一向来,中央要人们为了抢夺国大代表,以竞选为名,到处活动:请客拉票者有之,送礼拉票者有之,寻找靠山和后台者有之……五花八门,什么手段都用了。实际上,代表名额和人选,都是内定的。听说,各派各系,黄埔、C.C.政学系、改组派……都在争名额抢地盘,闹得不可开交。我起先也没想到要在这上面钻营,更没有谁会想到要让我来做国大代表。管仲辉这么一说,童霜威苦笑着摇头:“哈哈,我无派无系,僧多粥少,谁会分给我一杯羹?”

管仲辉忽然正色,说:“啸天兄,我感到你为人宽厚,对我也好。我倒霉的时候,你对我情意很深。我虽是赳赳武夫,却永不能忘。所以,有知心话,愿意对你说。今天,我是来报答你对我的好意的。我觉得你是个法界知名人士,如果要争一个国大代表,极有条件。”

童霜威苦笑,说:“我是个不值钱的人,开会或在中央党部做纪念周,报纸上登名字时,‘出席会议者有×××、×××等’,我就总是在那‘等’字里。”

管仲辉笑了,说:“啸天兄,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比等闲,不要太谦虚了。我看你是为人太君子了,不肯争。如今的世道,你不争谁会送福禄财神上门?而且这争,就是要会用骂的办法。我劝你,立刻唱唱高调骂起来。只要你一骂,看吧,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说一个国大代表,就是再给你重新任命一个秘书长或者委员,也十分可能!”

童霜威不能不点头:政界许多人都是靠“捧”与“骂”取得政治资本爬上来的。只是最近刚辞职下台,心虚气馁,哪有骂人的劲头?他怨尤地说:“慎之兄,你说得对啊!真要同他们对着干,他们就含糊了。连剿了十年的共产党,他们现在都在让,不就是嘛!”这“他们”,他心里指的当然是老蒋和那些在台上的人。

管仲辉突然叹了一口气:“唉,啸天兄,你以为何应钦就那么喜欢我?关心我?不是的,也是我骂出来的呀!一个月前,我托人给他捎了个口信,我骂道:‘谁如果忘了老子,把老子当替死鬼,当脓包,扔在上海不管,老子可不会轻易饶了他!老子要把知道的事都揎出来!’这不,请我回来竞选国大代表了!哈哈!”

童霜威哈哈笑了一声说:“真是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不过,骂谁呢?”

管仲辉得意地说:“来之前,我已想好了,我是来给你送锦囊妙计的。”

童霜威心里暖暖的,追问:“谁?”

“蒋现在是骂不得也不必骂的。我看,你骂汪精卫。别的不骂,就骂他亲日!骂他反对抗日!现在社会上抗日情绪弥漫。一骂就灵!你骂他,你反他,必然会为蒋某人所喜。还有不少人高兴。汪和汪系知道你骂,可就要手忙脚乱了。这骂,可以真骂,也可假骂,应该先假骂后真骂!”

“何谓真骂?何谓假骂?”

“真骂就是实心实意地骂,学学左派,骂他是个投降派、亲日派,是汉奸卖国贼、今日之秦桧!骂他可疑,骂他误国殃民,骂他当年该被孙凤鸣三枪打死,骂他西安事变中匆匆回国是别有用心!骂他一切可骂之种种!假骂呢?就是暂时不骂,却扬言要骂,让亲汪的人给他送个口信去。让他含糊,让他重视,让他心甘情愿来找你,来请你,尊重你,拉拢你……那时节,别说一个国大代表,哼哼……更大更多也行!”

童霜威大惊失色,拭着汗。料不到管仲辉真是个胸有城府、心怀风云的智多星,半晌做不得声,终于说:“慎之兄,实在谢谢你了!”他不愿一下子就抹下自己平日一直标榜的清高姿态,所以说:“不过,我这人著书立说、办报教书可以;执法守法、秉公办案也可以。干这种事,就颇感棘手了!”他历来喜欢在政客、军人面前自我标榜是书生学者,在学者书生面前又自谦是政界人士的。

管仲辉实心实意地说:“我不是一来就开宗明义说明了吗?我是要回报你去年西安事变后派秘书看望我,对我的一片好心的。这件事,只要你同意,具体的我给你办。”

童霜威诧异地望着管仲辉,说:“你给我办?”

“是呀!”管仲辉笑颜相向,“我知道,你同汪派的谢元嵩交情不错。我同元嵩也熟识。在上海时,我们是牌友,也是舞友,常常同是上海名交际花唐玉梅家的座上客。就先来假骂,我给谢元嵩通个消息,告诉他你要大骂汪兆铭了,让他浑身出汗,快去通风报信。我再从旁撺掇,他一准很快会找你。”

童霜威两胁衣襟都汗湿了,踌躇着。谢元嵩已经很长时间不交往了,他既不来看望,也不来电话。江怀南的事上,他得利很多,把我拖下了水,他捞了现的,看准了时局不稳,把死的欠的湖田给了我。这个家伙,滑得像条黑鱼!……现在,管仲辉的点子倒是很妙。心里想着,不禁又问:“万一他们置之不理呢?”他并不想真骂,又怕有失身份。

“不理?”管仲辉哈哈笑着摇头,“能不理吗?当前,正是这种政治气候最敏感的时候,汪精卫、汪派都最怕人骂,他们能不理吗?即使退一万步说,假骂未奏效,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真骂!……”管仲辉又补上一句说:“我找到谢元嵩,干脆替你向他提个条件,提个价钱。我劝他,让老汪给你争一个国大代表,可以两利!”说完,爽快地大笑起来,红光满面。

童霜威的心“怦怦”跳,管仲辉给他想得太周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童霜威心满意足,想:反正我已经倒霉到了极点,也该否极泰来了!我一向太稳健,怕三怕四,是我这些年来庸庸碌碌的主要根由。这件事既然管慎之如此热心,怎么能辜负他?何况,风险不大,假骂的事可干,真骂的事我可以按兵不动。且试一试,又有何妨?……

童霜威陪同管仲辉哈哈笑了起来,心领神会地说:“慎之兄,中午就在我这里便饭!内人到上海去了,就让厨房办几样下酒菜,我们浮一大白,好好再谈谈。”

位于中正路的“新生活俱乐部”,有个中西餐厅,七月中旬才开张的。屋顶有露天花园。每天傍晚,中枢要人开始在此宴客、会餐的不少。这里供应德国式大菜:铁扒牛排、铁扒鸡、炸黄鱼、乌鱼蛋汤、炸明虾……颇吸引顾客。因为沾了“新生活”的边,没有女侍,一色用的男侍。墙上贴着不少白底蓝字有关新生活运动的标语,给人一种到“新生活俱乐部”里来都是新生活运动拥护者的印象。

度过了最炎热的七月,去庐山牯岭避暑的文武官员们已经开始纷纷回南京,各部会已恢复全日办公。自从“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北方的战火已经烧得不可收拾,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阵亡。日本方面侵占了北平、天津,还在继续不断地增兵。战云弥漫,人心浮动。

南京市国民大会代表的选举已在七月二十三日结束。管仲辉理所当然地当选了。他按既定计划如约代童霜威向谢元嵩送去了“假骂”。但汪精卫和陈璧君夫妇俩一直在牯岭,谢元嵩同牯岭通了长途电话。汪说七月三十日可由九江返京。谢元嵩特地托管仲辉转告童霜威:一切事等汪回来以后从长计议,什么事都好商量,劝童霜威千万不要做伤感情的事。童霜威本来不想真骂,“假骂”既已有了回音,虽然看到南京市国大代表选举已经完毕,自己在南京当选绝对无望,但这种“选举”各地进度发展并不平衡。他指望汪精卫快回南京,好拆来西墙补东墙。他把担心国大代表可能落空的事同冯村商量。冯村倒有主见,说:“不要紧!谁都知道这选举是玩的假把戏!关键是圈定,内定了的没人投选票也得当选!过了期要补上也可以补上!”

八月一日午后,童霜威午睡刚醒,在花园里传来的蝉声中,忽然听到楼下庄嫂在叫:“先生,请接电话!”

童霜威趿了拖鞋下楼,拿起话筒,是谢元嵩未开言先打哈哈的那种黏黏糊糊的声音:“哈哈,啸天兄吗?我是元嵩啊!对,哈哈,我想,你一定能猜到我为什么打电话找你!”

童霜威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啊呀,哪能猜得到呀!”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这样吧,啸天兄,我们好好谈一谈!你注意没有?中正路的新生活俱乐部,中西餐厅正式开幕还仅仅十多天,屋顶有露天花园。今天傍晚六点钟,我准时在屋顶花园恭候大驾!请一定赏光!”

童霜威不能不矜持一番,说:“我这一向不大出去,有些东西要写……”他这是示意谢元嵩,让谢元嵩怀疑他是在写骂的文章。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你今天看了《中央日报》没有?那上面满版登的都是‘防空常识’,什么‘燃烧弹与消防’呀,‘识别中日军用飞机标志图’呀,‘防毒常识’呀!我怕承平安乐的生活不太久长了!何必还自己苦自己!有什么东西好写的!”

也听不出谢元嵩是装糊涂还是说双关话,童霜威仍旧表示婉谢,说:“我夏天一般很少上馆子吃饭,如果没有急事就免了吧!东西还是要写的!”

谢元嵩依然打哈哈:“当然有急事啰!哈哈,我向你保证,是好事不是坏事,保险你会满意。一定准时光临,好不好?我们一言为定,我恭候大驾!你就别写什么了吧!”

童霜威心里明白:一定是管仲辉敲边鼓送了话过去,现在奏效了。虽然谢元嵩还没有把牌底揭出来,但既然请吃饭,谈判一下是个好机会。他谢元嵩既然说“是好事不是坏事”,“保险你会满意”,倒要去看一看究竟,尝一尝滋味,终于也打着哈哈说:“好好好,我一定准时趋前候教!”

现在,正是六点刚过五分,在摆满盆花、四周挂着红红绿绿五彩电灯泡的“新生活俱乐部”露天花园的东侧雅座上,可以看到一轮弯弯的娥眉月闪着金光,已经斜挂在天际,带点月晕,月亮外围有七色的华彩。童霜威穿一套白哔叽西装、手执折扇同谢元嵩见面了。留声机唱片正放着王人美唱的歌曲:“……捕鱼的人儿世世穷,爷爷留下的破鱼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给人一种凄凉悱恻的感觉。谢元嵩穿一套米色派力司西装,秃着顶,挺着大肚子,咧嘴笑着更像个蛤蟆脸。他面前桌上放着一瓶插着麦管的“正广和”沙司汽水。他衔着雪茄,脸上气色很好,见到童霜威来了,表现得比那次在广东馆子吃蛇肉更加亲热,握了手半天舍不得放,连声说:“啸天兄,你好像瘦了,好像瘦了!这个地方幽雅风凉,既能乘凉,又能吃到上乘的西菜,更可谈心。久不见面了,今天要畅快叙叙。”

穿白衣的侍者用盘子送来了一瓶插麦管的“屈臣氏”柠檬汽水,放在童霜威面前桌上。童霜威脱去了白哔叽西装上衣,只穿了打着黑领带的白衬衫,接过谢元嵩递过来的一支“哈瓦那”雪茄,点上火吸起来,心里想:听说汪精卫由九江乘“永绥”舰东下,昨天中午已经抵京。看来,谢元嵩今天请客是奉命行事。回想起在广东馆子里吃蛇,为江怀南的事同谢元嵩打交道的经过,心里暗自警惕:此人外貌憨厚,实际精明得要命,同他打交道,要提防吃亏!怀着戒心说:“是啊是啊,此地谈心是不错啊。”他环顾四周,一张张桌旁,坐的多数是服饰华丽的男男女女,也有些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每张桌子与桌子之间距离较大,坐着有一种松快之感,讲话也不怕邻桌偷听。左边的墙上贴着“中央储蓄会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日第十六期中签号码。特彩第39204号,彩金二万五千三百十九元。头彩二十五个,每个二千元……”有奖储蓄,买的人不少,得的人不多。现在,购买者的热情早冷下来了,所以贴在那里,也无人去看。

穿白衣的侍者递过硬纸精印的菜单,摆上银亮的刀叉、雪白的胸巾。谢元嵩将灭了的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接来菜单,点了什锦冷盘、金碧罗汤,烹大虾、铁扒牛排等几道菜,要了红葡萄酒,外加布丁、巧克力冰淇淋。

侍者走了,谢元嵩叹口气说:“首都新生活运动会闲得没事干了,竟取缔了女招待侑酒。本来,我是会请你去‘别有天’吃饭的,那里有出色的女招待。可现在说是‘有伤风化’,让女招待不苟言笑,着制服、佩证章,嘻,还有什么意思?干脆不如到这‘新生活俱乐部’里来!这里全是男侍,没有女侍,也不辜负我们是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忠实信徒。”说完,讽刺地哈哈大笑。

童霜威也赔着一笑,放下雪茄,喝了一口汽水。

谢元嵩又满面笑容地说:“啸天兄,告诉你一件事:汪先生请你今晚八点到他公馆见面叙叙,我所以特地请你出来吃饭。我们两个先谈谈,然后我陪伴你到陵园他的公馆里去。”

委实有点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但又在童霜威猜度、估计的情理之中。汪精卫昨天中午才回到南京,今晚就邀去见面,不正说明十分重视吗?童霜威想:可见,我还不是无足轻重的。他心里赞赏:管仲辉到底是老谋深算,这个“假骂”的主意出得妙啊!心里想着,脸上并不表露任何喜色,问:“元嵩兄,要我去谈什么呀?”

留声机唱片播放的是《大路歌》:“大家一起流血汗……”

谢元嵩又打哈哈了。他一打哈哈,有时说话就叫人听不清楚。他有个习惯,每每说到重要的话时,就打哈哈,似乎是无意中使人听不清楚,实际却是有意叫人听不清楚。这时,他打着哈哈,说:“哈哈……其实你们都是老熟人,许久不见……哈哈,见见嘛!……有些事……哈哈,谈谈……很好嘛!……哈哈……”

童霜威张下了耳朵,大致听了个差不离,装得不冷不热地说:“是啊,是该去看看汪先生啊!有些事是要谈谈啊!”

月亮升得更高了,光芒被屋顶花园的红绿彩灯夺去了辉色,显得暗淡。

谢元嵩见侍者送来了冷盘和葡萄酒,用白皱纹纸擦着刀叉说:“召集各界人士座谈的庐山会议,结果你是知道的,决定要抗战这一条也是基本定下来了。共产党的代表周恩来等今年二月到过杭州,近来又两次上牯岭举行国共会议,虽是秘密举行,消息并包不住。全国要求抗战的压力这么大!日本又拼命进犯,不抗能行吗?当然不行!但要抗战,哇啦哇啦容易,做做并不容易啊!”

童霜威吃着冷盘里的鸭肫,装得毫无热情地点头说:“是啊。”

谢元嵩忽然说:“啸天兄,我知道,你这一向正埋头在写长文章,是不是?”

童霜威心里好笑:一定是管仲辉有意送给他的“情报”,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将计就计密不透风地说:“你怎么知道?”

谢元嵩喝着红葡萄酒打哈哈:“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其实,啸天兄,我劝你不要上当!”

童霜威摇着折扇,仰天笑了,叉着冷盘里的芦笋吃,说:“上当?”

谢元嵩点头,这次不打哈哈了,认真地叉着冷盘里的酸黄瓜,说:“我讲个真实的故事给你听:人都以为汪先生主张妥协,其实他是为国为民,为着卫护蒋先生宁可牺牲自己的一种表现。你知道蒋先生在和战问题上的态度是什么吗?蒋先生一向是抱模棱两可态度的。对于他的部下,凡是主战的来见他,他就表示他也主战;凡是主和的来见他,他就告诉他们怎样去妥协。蒋先生既然这样做,他手底下就分成了两派,互相攻击,互相诋毁。但他们虽然互相攻击和诋毁,对外却都是蒋先生的人,于是对外宣传都说主和是汪先生的主张,南京凡是主和的人都因受了汪先生的明示和暗示的影响。这样一来,汪先生就成了罪人。蒋先生剿共剿得元气大伤,事实上无法抵抗外侮,但不打又不好向老百姓交代。于是他手下的人就替他作虚伪的宣传,说蒋先生随时都想打,不愿打的只有一个姓汪的。汪精卫就变成众矢之的了。”

童霜威大口喝酒,酒味甘甜醇美,说:“你是说,他冤枉?”

谢元嵩咂了一口酒,点头:“这只能每个人自己去思考了!不过,我认为,汪先生是一个仁义的人。他言而有信,讲友情。我不是早在去年冬天就对你说过吗?我希望引你去同汪先生接近。其实,你对那个最高领袖的态度,我也是明白的,你对他并没有好感。你这个无派无系的法界泰斗,也不能再指望他会给你什么!听说你在家里闭门不出,写文章准备大骂汪先生,我窃以为不可。你要慎重三思,何必为人火中取栗?”

童霜威笑笑,说:“元嵩兄,你这包打听恐怕消息打听错了吧?我闭门不出是实,在家写文章也是实。写的是《历代刑法论》,与别人完全无关!”

谢元嵩哈哈笑着,换了话题,说:“好了好了!这件事谈到这里为止。反正,你想,汪先生昨天才回来,今晚就要同你谈话请教,说明了他的为人,也说明了他的诚意。我希望你今晚谈得融洽。”正在这时,侍者端了汤来。谢元嵩说:“啸天兄,快尝尝这里的汤,这比上海晋隆西菜馆的汤要好得多。美哉!美哉!”他呼噜噜,一匙一匙喝起汤来,一副老饕的架式。

童霜威也顺水推舟,喝着汤笑道:“确实鲜美!确实鲜美!”心里想:今晚见了汪精卫,我该怎么谈?谈些什么?

谢元嵩把汤喝得只在盘底剩了浅浅一层,才放下汤匙不喝了。童霜威也将汤喝了一半停下匙来。

两人乘凉闲谈,过了片刻,谢元嵩突然说:“啸天兄,你看——”

唱片又换过两张了,现在是一个外国女高音,可能是大名鼎鼎的珍妮·麦唐纳吧?在唱电影《璇宫艳史》里的那支《风流寡妇》的歌。这支歌早风靡南京城了!童霜威抬头朝谢元嵩用下巴指点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伙五个日侨,三男二女。女的穿着浅色和服,满脸脂粉,男的都穿的是紧身的西装,正冉冉从屋顶花园出口处走到花园里来。侍者招呼着在左近一张小圆桌周围坐下。风飘来,传来了异国的脂粉和香水气息。童霜威想:这是日本的外交官、领事馆的人员还是浪人?顿时又想到了华侨早被一批批驱赶回国、日侨正在陆续撤退归国的事,忧心忡忡地轻声说:“看来,这些人在中国也待不久了!”

谢元嵩点头,见侍者送来了烹大虾,端起桌上的梅林番茄酱往虾上倒,焦黄的明虾配上红色的番茄酱甚是好看,诱人食欲。他说:“是啊,昨天日轮‘三笠丸’载走了二百多名日侨,听说又来了一艘‘洛阳丸’,要把长江各埠的日侨都载回国去。”

童霜威摇摇折扇说:“外交关系未断,日本就用这种方式撤侨,看来是既想恐吓我们,又打定了作战的主意了!”

这时,他看看月亮,忽然发现月亮似乎泛出一点橙红色,心想:要是放在古代观天象的人,看到月亮泛红,又要判明这是有兵灾之祸了。

谢元嵩点头叹气说:“大局叫人悲观啊!战争与和平,任我选,我当然选和平。和平的生活多安逸,打打麻将,吃吃馆子,玩玩女人,逛逛秦淮河。谁想去听炮火声!可是,实际上抗战已经从七月七日就开始了!华北打得落花流水,和怎么和得了?今天报载,天津附近数万难民雨中无处投奔。从南到北,日机日舰四出威胁,搞得人神经不安。老实告诉你,我连做梦也梦见战争爆发炮弹横飞了!”

童霜威放下折扇,往虾上倒辣酱油,叹着气说:“日本少壮派狼子野心,是死逼着中国人打仗。不打怎么办?我也日夜为此不安。沈钧儒等七人昨天已经保释出狱,看来是大批释放政治犯的一个信号呢。”

谢元嵩默默无语,吃得有滋有味,汤汁溅得胸前衣领上都是。

两人边吃边谈,不知什么时候,屋顶花园四周的天空已经暗将下来。月亮被乌云吞没了。栏杆上编结成绿色藤萝和各色花朵的红红绿绿彩灯,一盏盏,一球球,幻化出五颜六色的霞光,更加明亮,照得屋顶花园摆设着的一盆盆鲜花和穿着各色各式衣着的仕女更加美丽。

谢元嵩眼睛一直在悄悄盯着那小圆桌上的日本人看。见侍者给那些日本人送来了三瓶德国黑啤和白马威士忌,三个日本男人拿起酒瓶斟酒,都在碰杯祝酒。谢元嵩悄悄说:“啸天兄,我们快吃吧!早点离开这惹是生非之地。最近日本浪人到处肇事,谁知这几个日本人想干什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谨慎小心的好。”

有只蚊子“嗡嗡”地在童霜威身边飞转,似乎想要找个落脚吮血的地方。童霜威用手拂了几拂,赶走了蚊子,想:是呀!前些时,上海一张报纸上刊登一条新闻,标题是:《日本大使莅沪,俞市长 亲往迎迓》,不知怎的,日本大使的“使”字,错排成了“便”字,成了《日本大便莅沪,俞市长亲往迎迓》,惹起一场风波。这年头,日本人的事,动辄就是纠纷,大意不得,连连点头说:“元嵩兄所见极是,我们快点吃完就走!”说完,将侍者送上来的铁扒牛排用刀叉切开,蘸着番茄酱大嚼起来,又对侍者说:“一会儿请把布丁、冰淇淋什么的都送来。”

也许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从这几个日本人光临屋顶花园以后,不知怎的,先是这屋顶一角,有些人像见了瘟神,陆续抽签般地走了。后来,连远处的人也有走的。发现这种情况,谢元嵩瞪大了蛤蟆眼机灵地轻声说:“啸天兄,注意到了没有?许多人都走了。我们离虎狼太近,不可迟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童霜威不住朝那伙日本人看,见三个日本男人已经喝光了两瓶白马威士忌,说起话来都手舞足蹈,仿佛面红耳赤地在争论什么,忽而又高声唱起了日本歌来。童霜威在日本留过学,一听就明白唱的是日本军歌,马上将布丁吃了两口,又在巧克力冰淇淋上用匙舀了两口匆匆吃了,再往咖啡里加了牛奶、方糖,却没有喝,取下放在胸前的雪白胸巾擦着手和嘴说:“对对对,走吧!”

两人叫侍者过来,谢元嵩抢着付了账,又给了点小费给侍者,两人赶快离开屋顶花园走下楼来,童霜威不禁摇头叹息了一声:“唉!”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笑笑,掏手帕拭汗,说:“哈哈,日本人也会跑到‘新生活俱乐部’来,看来他们也感受到了一点礼义。说实话,好好一顿有滋有味的西菜,给鬼子搅得兴趣索然了。不过,总算未出事,也是万幸。”他看看夜光手表,说:“七点半了!现在去,刚好。”

两人走出“新生活俱乐部”,天早已黑了,有淡淡的月光,路灯已亮,霓虹灯也都闪烁变幻,映照着一些店家“夏季大减价”的旗子,也映照着街上熙熙攘攘来往的行人和一辆辆的人力车。尹二驾驶着“雪佛兰”轿车过来,揿揿喇叭。童霜威说:“元嵩兄,叫你的车子回去吧,坐我的车!”

谢元嵩点头,对自己的那辆“别克”轿车的司机做做手势,意思是叫他回去,自己就跟着童霜威上了车。

上车坐定,童霜威对尹二讲了到中山陵园汪精卫公馆去的走法。“雪佛兰”轿车风驰电掣般地飞驶在柏油大道上。车窗开着,倒还凉爽。月光映进汽车里来,把车窗上绯色遮帘的花纹映到身上。外边路两侧的房屋、空地、树木都朦朦胧胧,带一种梦的意境。夜晚,仅有乘凉的人在街边铺了席子躺着或坐着打扇。路灯昏黄,路边树阴下走路的人影有鬼影幢幢的感觉。两人都没有做声。童霜威在思索着见到汪精卫后该说些什么,怎么说。谢元嵩红葡萄酒喝得多了一些,头有点晕,闭眼想打瞌睡,却又勉强使自己不睡着,头脑里也在盘算着等一会儿带童霜威去时怎么处理,说些什么。

汽车穿过大街,越走越远,越近陵园附近越冷静。大树很多,有一团团暗淡闪烁的鬼火在树木中悠悠闲闲地浮动。终于,到了汪精卫的公馆。公馆的门灯灿灿地亮着,照耀着紧闭的黑铁门。汽车鸣了喇叭。大铁门开了,门房出来,见到谢元嵩,让汽车开进去,到了洋房门前的弓形水泥台阶前停下来。这里雪松的树影婆娑、抖动。一个穿白帆布西装、白衬衫上打黑领带的秘书模样的人,约摸不到三十岁,上来迎接,操一口广东官话,彬彬有礼地请谢元嵩陪童霜威下了汽车,一同走进大客厅里去。这公馆盖得很好,客厅也布置得极为雅致。童霜威掏出金怀表看看,八点还差十分。他觉得来得不早不迟,约定八点钟,早十分钟来也说得过去,等几分钟是没有关系的。

铺着蓝绿色花纹地毯的客厅,很大很宽敞,悬着灿烂的枝形吊灯,放着十几把大小皮沙发,简直像个可以开会的会议室了。一架华生电扇放在桌上摇着头呼呼吹风。秘书通报去了,童霜威由谢元嵩陪着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他打量起客厅里的布置来。墙上正中挂着孙文写的“天下为公”四个字,另有一幅新裱的于右任写的屏条,是一首诗,一下子就将童霜威吸引住了。写的是:“上山不易下山难,劳苦舆夫莫怨天,为问人间最廉者,一身汗值几文钱。”下署“见轿夫上牯岭有感 兆铭先生属正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书于庐山”。

童霜威想:这一定是这次老于在庐山写赠汪精卫的。庐山上下山轿子每乘不过三四元钱,童霜威坐过,心里也有过同情和怜悯,尽管同情和怜悯还不是一样坐?老于又何尝不是这样。于右任个儿又高又大,抬他比抬别人更吃力哩!发什么空泛的感想呢?老于写这首诗赠汪精卫,是什么含意呢?莫非他自己觉得自己像个抬轿子的?莫非他劝汪精卫别再做抬轿子的?

也容不得多思索,只见谢元嵩轻声说:“啸天兄,我已经陪你来了,你同汪先生自己谈一谈吧,我先行一步了。”

童霜威也不留他,见他从客厅左边的一道门走进去了,知道他是在这儿常来常往的,就也不管他了,独自坐着,又将目光顺着墙扫过去,见有些字画倒也布置得风雅,不外是张大千、刘海粟、徐悲鸿等人的画和叶恭绰等的书法。有个广东女佣穿的香云纱黑衣用茶盘端来了盖碗茶,放在童霜威面前茶几上,嘴里轻轻地说:“请茶!”又指指桌上的香烟筒,说:“请烟!”童霜威摇摇手表示不吸,嘴有点渴,刚端茶要喝,却见人影一晃,汪精卫从侧房通向客厅的门里走出来了。

人说汪精卫相貌堂堂,风度翩翩,有人说他是“美男子”。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眉毛长得差些,有些倒八字,仪表确是不错的。天热,他仍旧穿着白哔叽西装,笔挺地走来,亲切地伸出他那白皙、绵软的右手来握,略带女性的温柔和显得虚伪的谦和,使人会产生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他的笑容却会使人如沐春风。他用带广东音的普通话连声说:“啊,啸天兄,许久不见了!许久不见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南京官场中人讲话,都喜欢将“同志”改成了称兄道弟,也都喜欢将一句话重复说两遍来加重语气。比如“你好你好”,比如“久仰久仰”,比如“抱歉抱歉”……这里汪精卫的“许久不见了”,也重复两遍。这种说法,是加重语气,也是留点时间给自己思索,给别人回味。

童霜威同汪精卫握手,嘴里也热呵呵地说:“是啊!是啊!汪先生身体可好?”这句话,内涵是很丰富的,既是问好,又暗示着被孙凤鸣打了三枪以后现在可好?更暗示着,回国后到现在政躬是否康复了?

两人哼哼哈哈,热呵呵寒暄一番,都在沙发上坐下。广东女佣又进来给汪精卫敬了茶退出。

那架华生电扇,在这么大的客厅里摇头转来转去,偶尔送来一阵清风,解除不了夏夜的酷热。童霜威摇着折扇,按兵不动,想听汪精卫先讲。汪精卫自从回国后,这么长的半年时间里,童霜威只在中央党部纪念周上见过他一次,觉得他脸色苍白气色不好,似乎心情也不好。后来,二月间,五届三中全会上,汪精卫提出坚持“剿共”的政治决议草案。结果,大会上,抗日与亲日的斗争非常激烈。最后,通过了实际上接受国共合作的决议。春天时,听说汪精卫身体不好,童霜威觉得这一定是心里窝囊造成的。一连几个月,汪精卫一直沉默,到六月里才说病已渐渐痊可,驱车到中央政治委员会批阅公文,并且亲自参加有关会议。接着,七月初带了老婆陈璧君去了庐山牯岭。到牯岭开始,汪精卫似乎十分活跃。老蒋在庐山上谈到卢沟桥事变时说:“政府为应战而非求战!”汪精卫在庐山谈话会上也讲“政府为应战而非求战”。两个人似乎在论调上是一致的了!现在,他由庐山回来了,童霜威怎么能不想先听听他说些什么呢!

汪精卫果然侃侃先说话了:“啸天兄,国难日深一日,令人有说不尽的痛心。我感到中国就像一棵大树,在风雨飘摇之中,更受着斧斤的砍伐,牛羊的侵啮,树叶飘零,枝柯摇动,其情况真是憔悴极了!”

童霜威见他说得生动、凄凉,不禁点头说:“是啊!”

汪精卫却话锋一转,又说:“然而只要生机不断,则仍然有干霄蔽日的余裕,忍受痛苦,便是内在的元气。现在我们耳朵里听着卢沟桥的炮声,眼睛里见着前线将士的拼命与地方人民的受苦,实在没有开颜相向的理由。但是想起在环境艰难中培养元气,生机不断,精神不死,实在可以使我们感激,奋发。所以,我们的同志们,仍需努力团结……”

童霜威心里想,他这是要谈到我的问题上来了,点头答着说:“是啊,是啊,是要团结啊!”他说这话时,感到汪精卫说起话来口若悬河,自己却口拙舌笨太差劲了。

汪精卫脸上莞尔一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说:“啸天兄,听说你府上籍贯是江苏丹徒?”

童霜威心里明白:这是要谈到国大代表的事上来了,说:“是的。”

汪精卫雍容和穆地说:“我今天打听了一下,丹徒的国大代表,公民投票还有一周才进行。很巧,明天他们就要公告各区代表候选人姓名。现在,候选人名单中已经将你列上,选举总事务所审核上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样安排,不知你觉得如何?”

童霜威感到出乎意外的顺利,倒反而有点局促了,说:“可以为桑梓父老兄弟姐妹们略尽绵薄,是我的宿愿。汪先生既这样安排了,自当遵命!”

汪精卫又莞尔笑了,说:“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童霜威觉得这次来,如就来谈国大代表的事,未免太俗气。何况也确想从汪精卫这里听听消息,听听论点,就说:“大局蜩螗,卢沟桥事件发生后,战火扩大,人心惶惶。先生是否能在这方面有以赐教?”

汪精卫忽然叹了一口气,眉毛显得更倒八字了,说:“这事件的演进如何虽未能预测,然而这事件绝不是偶然发生的。说它是一种预定计划,我看是不会错的。我还记得在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五全大会里,蒋委员长曾说过:‘和平未至完全绝望,决不轻弃和平;牺牲未至最后关头,决不能轻言牺牲。’这几句话,在二中全会里曾有明确解释。三中全会对于外交方针,也是根据这几句话进行的。”

那架“华生”电风扇“呼呼”地转来转去地吹。童霜威身上的暑气渐消,凉爽多了。听了汪精卫的话,童霜威暗想:他这是处处表示他与老蒋一致,孙凤鸣的三枪把他打得更聪明了!

汪精卫继续滔滔地说:“日本自‘九·一八’以来,对中国一步步杀进来。中国为什么一步步后退呢?因为中国比较日本进步迟了六七十年,国力不能挡住日本侵略。然则自从‘九·一八’以来,中国外交、内政的方针是怎样呢?总括说来,外交上不能挡住日本一步步杀进来,只能想法使他进得慢些,腾出时间在内政上做种种准备工作,加强抵抗力。中国曾想借国联的道德制裁、经济制裁、武力制裁对付日本,然而事实上国联靠不住,如意算盘打不得。因此,日本杀进来没有停止,东三省次第沦陷了。”

童霜威下意识地扇着扇子想:他分析得倒还是有道理的。这些倒是他的真心话。

只听汪精卫像个舞台上的话剧演员似的做着手势,雄辩地说:“我们江西剿匪之得以进行,东南各省铁路网得以完成,就是做的工作。是否得不偿失呢?留待公论!很坦白地说:这些准备,都是现代国家所必需。我们恃此以与人为敌,我们也恃此以与人为友,为敌为友,不只在我,而且在人。”

童霜威觉得汪精卫的话说得很玄。他这指的是共产党,本来剿共,现在又要合作。但却回味不出他话里有多少内容,只觉得这些话好捉摸又不好捉摸。

汪精卫一向以善于讲演出名,现在虽只是同童霜威两人谈话,仍是做着手势,有时慷慨激昂,有时痛心疾首。这时,他继续说:“牺牲这两个字是严酷的。我们自己牺牲,是要全国同胞一起牺牲,我们所谓抵抗,无他内容,其内容只是牺牲。现在已到最后关头,如果打起来了,我们要使每一个人每一块地都成为灰烬,不使敌人有一些得到手里!”

童霜威听到这里,打了个寒噤。想不到汪精卫会一下子说出这样厉害、可怕的语句来。他愣怔着,睁大了两眼听汪精卫继续往下说。

汪精卫捧起茶杯喝一口茶,说:“这意义诚然是严酷的,然而不如此,则尚有更严酷的事随在后头,质而言之,我们如不牺牲,那就只有做傀儡了!……”

童霜威不禁被他的话感动了,想:汪先生究竟是国民党的老同志了!他虽被扣上投降派首领的帽子,但问其内心,他是反对做汉奸也鄙视做傀儡的。可是又想:会不会是听说我要骂他,所以故作姿态的呢?只好坐着静听。

汪精卫表情丰富,又说:“所以,我们必定要强制我们的同胞,一起牺牲,不留一个傀儡的种子,无论通都大镇、荒村僻壤,必使人与地俱成灰烬。我们虽不能挡住敌人杀进来,必能使敌人杀进来后一无所得。我们几年以来,处心积虑,讲团结,讲组织,讲训练,为的就是到最后关头,能发动整个国家和民族为抵抗侵略而牺牲。……”

童霜威仍在思索:汪精卫唱的是道道地地的抗日的调子,现在连他也唱高调了!可见人心所向,谁也不敢逆转。现在,老蒋、老汪都唱高调,虽然这样唱法是形势使然,很可能仍是言不由衷,是不是他们想以这种姿态来取得同日本讲和的条件呢?

汪精卫依然在滔滔不绝,说:“天下既无弱者,天下即是强者。那么,我们牺牲完了,我们抵抗的目的也达到了!”说到这里,他玄而又玄地住嘴了,捧起茶杯来一口一口地呷。

童霜威觉得这几句话不太好懂,很想深问几个问题,比如:和平还有希望否?战争会在南方爆发否?同日本交涉的现状如何?如果真的战争难以避免,我们能够支持否?等等。但耳朵里却听见汽车喇叭声喧闹,客厅外边有轿车驶进来的灯光闪烁,也有人声叽喳。他明白:汪精卫有客人来访了。汪精卫当然绝不止这一个会客室,来客一定引到别的会客室里去了。又见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进来轻轻地向汪精卫说了些什么。童霜威觉得这次来目的已经达到,知趣地说:“汪先生,今晚承蒙赐教,得益良多,我就告辞了,以后再来领教。”说着,站起身来。

汪精卫也不挽留,微微笑着站起身来,亲切地伸出了右手同童霜威软绵绵一握,说:“本来,是想多谈谈的。有客来了,就不多留了。以后请随时来赐教,有空我也去看望你。希望以后我们亲密起来。”

童霜威知道汪精卫一向善于做些收买知识阶级人心的事,但也早听说汪的处人极为虚伪:他厌恶的人到他寓所访问,汪也总是亲切接见,娓娓而谈。只是客人一走,他就立刻表露不悦之色,顿足唾弃,当面背后,判若两人,所以有人说他是“伪君子”。但尽管如此,童霜威明知汪精卫说的可能全是假话,仍感到这些话顺耳悦心,笑着点头说:“以后再来,以后再来。”

就在这时,谢元嵩从边门里出来了,见汪精卫同童霜威正在握手,他殷勤地对汪精卫说:“我来送!我来送!”他俨然以汪精卫的代表身份,陪童霜威走出客厅。

汪精卫在客厅门边周到地频频向童霜威笑着点头送行。

走出客厅,尹二将“雪佛兰”开过来停下,童霜威正要上车,谢元嵩咧开蛤蟆嘴笑着说:“啸天兄,如何?此行不虚吧?”

童霜威笑着捧场:“汪先生确是人杰,与他谈话,如饮纯醪,使人不觉自醉。”

谢元嵩说:“是啊,他与老蒋不同。他爱说话,蒋爱缄默;他感应很快,蒋城府很深。两人虽然共负大责,但蒋对于一切机密都不愿竭诚讨论。国家大事本来应该和衷共济的。但汪先生坦白,人家却不坦白。汪先生是谦抑为怀的,人家却飞扬跋扈。你比较比较,就会自己得出结论了!”

童霜威点头,“呣”了一声,说:“元嵩兄,一起上车,我送你回府上。”

谢元嵩摇头笑说:“不,我还有点事要留下,哈哈,你请先回吧。”他亲热地同童霜威握手告别,送童霜威的轿车开行。

外边,夜色弥漫,萤火虫闪放着宝蓝色和绿莹莹的光辉,匆匆飞来飞去。气候已渐凉爽,童霜威坐在轿车上,凝神想着刚才同汪精卫谈话的经过,欣慰地感到真应当感谢管仲辉。汽车向来时的路上疾驶,明亮刺眼的车灯前有成团的蚊蚋飞舞。忽然,出乎意外的,在转动着方向盘的尹二突然回头说:“先生,人家都说汪精卫是卖国贼,是秦桧,对不对啊?”

童霜威皱起了眉,呵斥说:“你懂什么!”

尹二不再做声,突然加速将车开得飞快,使街道两旁的街灯、房屋、树木、车辆、行人……一闪而过,似乎在发泄一种极其不满的情绪。

星期天,热得很。

一大早,池塘边芦苇丛里蛙声“咯咯”,花园中杨树、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吵个不停。

家霆正在冯村房里,缠着冯村讲故事。天热,他着了一条白色西装短裤,穿了一件白色短袖汗衫,趿着皮拖鞋。他与冯村在一起的时日久了,像亲人一样。他有时叫冯村“表舅”,有时叫冯村“冯秘书”。平时,冯村很关心他。有时帮他复习功课,有时讲故事给他听,有时教他读报,有时跟他一起唱歌,带他上玄武湖玩。虽然,冯村有时忙,会说:“家霆,我有事!……”一般情况下,冯村总常是家霆的伴儿。今天,冯村一早要读日语,正在说:“家霆,等我读好日语就给你讲个故事。”偏偏嘴角上露出一颗金牙的保长夏得宜来了,找到尹二说是要找冯秘书。尹二就在客厅门口对着里边高叫:“冯秘书!冯秘书!夏保长找你!”

冯村听到尹二叫嚷,走出房间经过走廊穿出客厅到了外边,在大门口见到了有两撇胡须像杨香武的夏保长。家霆也跟着出来了,站在一边听。

只见夏保长做着手势说:“冯秘书,上边规定:家家户户要挖防空洞,要准备打仗啰!规定大小和图纸,我这里都有!”他挥挥手上的一张图纸:“你们公馆是自己挖还是雇人挖?雇人挖,我这里可以帮助代办,价钱便宜,完工迅速!”

冯村说:“你那图纸给我看看。”

夏保长挪步过来递上一张被手指印捏得稀脏的图纸。纸上是个用鸭嘴笔画的简图,边上注明是“家庭标准防空洞”。从进口处挖成台阶走下去,里边就像战壕似的一个土洞,可以局促地容纳四至五人。

冯村看了,不禁笑了,说:“这能躲炸弹吗?炸弹下来这做个现成的坟墓还差不多!”说得边上的尹二、家霆都“咯咯”笑起来。家霆凑在旁边也用眼瞄那图样,他不太懂,心里觉得有趣,想象着如果敌机来了,躲在防空洞里倒极有意思。

夏保长听到冯村的话,老大的不高兴。他一说话,嘴角上那枚金牙就发出黄亮亮的光,他说:“只要炸弹不炸到上头,那当然能躲人。再说,这是上边布置下来的事,家家户户要完成。老百姓自己花钱,你们大公馆嫌孬,别的小户人家就是挖这么个洞也负担不起呢!”

冯村摇头,说:“我们的防空洞怎么解决,我问过秘书长后,自己办,不用你烦心了。反正这样的土洞,有等于无,是不行的。”童霜威虽然从秘书长位置上下台了,冯村仍叫他秘书长。

夏保长有点扫兴,左手的长指甲剔着右手指甲里的积垢,说:“就你们这些当大官的公馆人家难办。上边叫办的事,大家都照办,你们总是二一推作五。好吧,将来上边来检查,我可是早给你们打过招呼了。”他本来想用包掘防空洞的事来敛一笔钱。没达到目的,心里失望。说完,带着几分不悦地走了。刚走两步,又回转身走过来,说:“对了!从后天开始,要举行防空演习,我也趁此跟你们公馆打个招呼。”

家霆在一边插嘴问:“怎么个演习法?”

蝉声“知了——知了——”此起彼落,十分刺耳。有一只褐色的大野蜂,从花坛边飞过来,在家霆身边转,嗡嗡营营。家霆连忙挥手将蜂子赶跑。

夏保长龇着金牙做着手势说:“后天午后,演习交通管制。三点钟开始放警报,管制交通,解除警报后才恢复交通。晚上演习灯火管制,家家户户不许点灯,像你们大公馆也不许点灯。在演习交通管制时,武装壮丁都要出动配合军警宪站岗维持秩序。你们童公馆的尹二是武装壮丁,他得参加!”

尹二笑着说:“反正我们是算盘珠子,怎么拨拉都行!”

冯村点头说:“好好好,我们知道了!”他很讨厌这个保长,由于是条地头蛇,平时连到公馆门上来也阴丝丝的狠三分,俨然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架势,所以打发夏保长走,说:“保长,你回去吧!”

夏保长转身跨出铁门走了。

尹二乐呵呵地对冯村说:“冯秘书,看来要同鬼子大打了?”

冯村笑着说:“呣,很可能!尹二,你天天一早参加壮丁训练,学会了些什么?”

尹二说:“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立定,敬礼,卧倒,上刺刀,打靶,肉搏,匍匐前进,无所不会!……”他说话像打机关枪,边说边做姿势,有意逗家霆笑。

家霆和冯村都笑得“咯咯”的,十分开心。

尹二忽然想到了刚才夏保长的话,说:“冯秘书,你跟先生讲讲,后天防空演习,我去参加。”

冯村说:“好!问问秘书长再说,只要后天他不坐车,你就去好了。”

尹二说:“防空演习,交通管制,车子怕不准通行。……”说到这里,他心里明白:这些当官的只要掏出一张印着官衔的名片,就是交通管制车子也能通行的,所以话就打住不说了,生气似的往后边他住的平房那儿走了。

家霆拉着冯村,说:“我们家在花园里挖个防空洞不好吗?为什么不挖?万一鬼子飞机来了丢炸弹怎么办?老师说:飞机来炸,一定要进防空洞的。”

冯村叹口气说:“唉,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谁也没有经历过什么空袭,人吓人,能吓死人!不能自己先吓自己!再说,这种土洞洞,不是钢骨水泥,哪能防空?这是做了样子给日本人看也给中国人看的。向日本人表示:看哪,我们在防空了!向中国人说:看哪,我们在备战抗日了!其实,都是玩的花枪。这种土洞洞,炸弹下来,躲在里边的人正好埋葬在里边,倒不如在外头躲避还自由灵活些。再说,夏保长,他是想在挖防空洞上找油水赚钱!”

家霆不想再听他讲,突然问:“冯村舅舅,你不常对我讲要爱国吗?你不喜欢东洋人,为什么要‘卡西可开可’学日文?”

冯村笑了,拍着家霆脑袋说:“学日文就是喜欢东洋人吗?要同东洋人打仗,学会日文有用呀!不然,怎么办外交?抓了个日本俘虏也不懂他的话呀!”

家霆想想也是,点头笑了,问:“你将来想去办外交?想去打仗抓日本俘虏?”

冯村也笑了,说:“谁知道呢?反正会了日文,要做这些工作时就不难了。”

家霆拉住冯村的胳臂,说:“讲故事!再讲个东北义勇军的故事!”

冯村看着手表,摆脱着家霆的纠缠说:“你先去玩玩鸽子,或者去看一会儿书。我念一下日文,听一听广播,再陪你玩,好不好?”

家霆没奈何,只好跳跳蹦蹦去门房背后的鸽房,看那些可怜的被方丽清杀剩的鸽子去了。

可怜的鸽子,一共只有十五只了。在方丽清去上海后,家霆就让这些鸽子自由了。鸽房的天窗,每天早上仍由“老寿星”刘三保开放,傍晚,鸽房的天窗也由刘三保关上。只是这些吃剩的鸽子大都是些“老弱残兵”,肥胖的、强壮的、善飞的鸽子,都差不多被方丽清挑出吃光了。这些劫后余生的鸽子,有的不爱飞出鸽子房,有的飞出鸽子房到了屋顶上也不爱飞翔,只是在屋脊上咕咕啼叫,啄啄羽毛,来回走走。就是家霆用竹竿吆喝驱赶着它们飞,至多低低地飞上几圈又歇落到屋脊上了。家霆对这些鸽子的兴趣减弱了。每当看到这些鸽子懒洋洋地飞着,或者连赶都赶不起飞的情况时,就会心里叽咕:“唉,好鸽子都叫她吃了!”“真可恶!……”他早已经不指望这些被吃剩的鸽子再能在信鸽比赛中得奖了,他也不指望再有可能使自己养的鸽子恢复当初那种兴旺的局面了。

他知道:保留下十五只鸽子就不容易了。是爸爸同方丽清一次又一次争论,最后才保留下来的。有一次,庄嫂告诉他,童霜威对方丽清说:“孩子没娘,你就是娘!他要养点鸽子,你都要一只只吃光,合适吗?……”方丽清这才嘴下留情,留下了十五只。想着这些,家霆心里对方丽清又产生出一种怨恨和气恼。这个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的漂亮女人,心太坏人太恶了!幸好,她常常要回上海,只要她离开了潇湘路,家霆——不,不但家霆,就是冯村,以及尹二、庄嫂、刘三保等,都觉得高兴,都觉得眼前清净耳边安静,少了一个监工头。她在时,家霆连对冯村也不敢叫“表舅”或“舅舅”。她不在了,家霆感到自由,感到高兴。

家霆用竹竿将鸽子七零八落地赶着飞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兴致。天热,身上的汗衫早已湿透,不想再赶鸽子飞了。听见蝉叫,去“老寿星”刘三保管的工具房里找了根细竹竿,跑到厨房,让庄嫂给他取点面粉用水揉成面筋黏在竹竿梢上,打算黏几个蝉玩玩。正提着竹竿兴致勃勃向花园里的大杨树下跑,听见门房里电铃“嘀铃铃”响,见刚在花园里锄草的“老寿星”刘三保正向大门前一跛一瘸地跑。

隔着竹篱笆,家霆喜出望外地看到大门外站着的,是穿军装的童军威。“老寿星”刘三保正跛着腿去开大门。

家霆甩下竹竿,大叫一声:“小叔!——”飞也似的冲向大门。当他跑到门边时,童军威已经跨着军人的那种标准步走进大门来了。他上前一把抱住小叔的臂膀,笑着说:“小叔,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呀?”

童军威用两只粗壮有力的臂膀插到家霆胁下,将家霆一把抱住高高一举,摔跤似的使家霆头朝下脚朝上,逗得家霆哇哇叫着,才又轻轻将家霆放到地上站着,掏手帕拭汗,说:“忙啊!你不知道吗?小叔到了教导总队,就像你的鸽子进了鸽房,不放就飞不出来。那里比军校更严格得多。这么长时间接连在训练,不准请假,不让外出。训练来训练去,晒着大太阳,每天吃‘十滴水’服‘八卦丹’的人不知多少。准备要打仗哪!……嗨,我问你,你用汽枪自己打到了斑鸠没有?”

家霆笑笑,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说:“有一次,差点打到,可我没有打!”话声里有点自鸣得意。

“为什么?它飞了?”童军威折起手帕,打算进客厅。

“不,它没有飞,我不想打。我喜欢它,也可怜它,没舍得打死它!”

“哈哈!”童军威笑了,有一种军人的粗勇,“那你长大怎么进军校当军人?”他拽一拽家霆的肩膀,“走,进屋去!”

家霆陪着小叔进客厅,说:“爸爸在楼上。”

童军威问:“他在干什么?”

家霆说:“整天写呀写呀!你知道不?方丽清又回上海去了!”他们在背后都是对方丽清直呼其名的。

童军威和家霆进了客厅,听到冯村住的那间西房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那是电台在教唱《保卫卢沟桥》,歌词是:

敌人从哪里来,

把他打回哪里去。

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

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童军威问:“冯村在家?”

家霆点头,说:“在家!刚才他读‘卡西可开可’,又说要听收音机。”说着,拉着童军威的手朝走廊里去,说:“我带你去找他。”

冯村房中,那只收音机里的教唱声正在继续传来:

兵士战死,有百姓来抵,

丈夫战死,有妻子来抵,

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

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童军威进客厅的声音,惊动了冯村。冯村正坐在小铁床上伸头朝门外张望,见是童军威,高兴地招呼了一声,站起身说:“军威,你回来啦?”

童军威和家霆一起朝冯村房里走,答着说:“来了,你在忙什么?学唱《保卫卢沟桥》?”

冯村摇头说:“八点半,汪精卫广播演说。我想听听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倒有了兴趣,跨进冯村的房说:“啊,他讲话?我倒也要听听,这个混账的亲日派!”说着,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坐下了。

一早上,送天然冰的人已经来过了。家霆跑出去,从吃饭间放置天然冰的冰箱里取出了三瓶“正广和”汽水,用起子开了瓶盖,插上麦管,又“嗵嗵嗵”跑回来,递给小叔和冯村一人一瓶,自己也捧着一瓶吮吸起来。

童军威和冯村二人,年龄相差六岁,冯村三十岁,童军威二十四岁。两人平日接触不算太多,感情挺好。有时也好在一些问题上辩论,在抗日这一点上常常一致。两人都认为日本对中国欺侮得太过分了,作为中国人,实在忍受不了,应当拼一拼打一仗。这种主张,两人比起来,童军威更外露,冯村则比较含蓄平稳些。现在,听冯村说汪精卫要发表广播演说,童军威极感兴趣,喝着汽水对家霆说:“让小叔先听听无线电,等一会再陪你玩耍。”

收音机里音乐和歌声停了,一个女播音员正在说:“中央广播电台,X.G.O.A.,现在,由中央政治委员会汪精卫主席播讲:《大家要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

冯村坐在自己的小铁床上喝汽水,家霆挨着他坐在床上,童军威坐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也喝着汽水。只听到汪精卫那广东腔的普通官话已经开头讲起来了:

“各位同志:兄弟今天在这里讲的题目是《大家要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呢?因为,心里这样想,口里这样说,是很要紧的。中国宋末、明末两次亡国,其原因最大最著者在于不说老实话。心里所想与口里所说并不一样。其最好方法是自己不负责任,而看别人去怎样负法。当和的时候拼命指摘和,当战的时候拼命指摘战。因为和是会吃亏的,战是会打败的。”

家霆听得似懂非懂。童军威却一拍大腿,“乒”地放下汽水瓶骂了一声:“汉奸论调!”

冯村沉默,却做个手势,说:“听!”

汪精卫继续在说:“最好的办法,还是自己立于无过之地,横竖别人该死。于是,熊廷弼传首九边了,袁崇焕凌迟菜市了。此之可悲,不在其生命之断送,而在其所有办法在这种大家不说老实话不负责任的空气之中,只有随处碰壁。除了以死塞责之外,简直替他想不出一条出路。自十九世纪以来,亡人之国不只武力,一切经济文化皆可为亡人之国的工具。所以,国不亡则已,既亡之后绝无可以复存。”

童军威又一拍桌子,脸都红了,说:“妈的,他在放些什么屁呀!这还算什么中政会主席!在中央广播电台这么胡说八道。真是个卖国贼!”他还想继续听下去,忍住气不说了,重又慢慢喝起汽水来。

汪精卫的声音仍在从收音机里传出来:“……在世界大战中,俄败于德,几乎亡了。德国、土国败于协约国几乎亡了,然卒能保存且能复兴,皆是在垂亡之际,人人下了救亡图存的决心,人人肯说老实话。和呢?是会吃亏的,就老实地承认吃亏;战呢?是会打败仗的,就老实承认打败仗。败了再打,打了再败,败个不已,打个不已,终于打出一个由亡而存。这种做法无他巧妙,只是说老实话而已。人人说老实话,才能人人负责……”

童军威说:“这家伙说话曲曲弯弯!”

冯村点头“呣”了一声,仍在安心静听。

汪精卫继续说:“有人说,我们虽是弱国,但我们的力量不可估量太高,也不可估量太低。估量太高则将轻于尝试,估量太低则将变得消沉。但估量二字是不易做到的。如近来意大利攻击阿比西尼亚,各国军事观察家皆以为阿国多不毛之地,又有雨季,然意大利进展迅速,阿国一败涂地。”

童军威右手敲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说:“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心里话!”他不想听了,扔掉汽水瓶里的麦管,将瓶里剩下的汽水一口喝干了,大声招呼家霆说:“走!”又说:“不听他放狗屁!他这演讲用心很明白:还没大打,就认为打不得!归根结底是不主张抗日!他越是这样,日本人就越是要得寸进尺。他这里是明着在告诉日本:我们打不过你们!又明着在威胁百姓:抗战就要亡国!亡了国就完蛋了!他的所谓讲老实话,就是说这些汉奸话,不准人说抗日的话,也不准人骂他是汉奸卖国贼!”

冯村“啪”地将收音机关上了,放下汽水空瓶,说:“你说得对!我听了心头也是火辣辣难受。这一向,汪精卫摇摇摆摆,忽而好像变得也抗日了,忽而好像仍是个投降派。谁知他怎么回事?我敢说,今天听到他讲这些混账话的人,除非是汉奸或者是无知,否则谁都会生气的。我不是个军人,但我早也热血沸腾了。我就不信中华民族会亡国!”

童军威叹了一口气:“我的血早沸腾了。只要有机会打鬼子,我愿意死。我忍耐得血管都要爆裂了,我不能再忍下去。说实话,听到汪精卫这种卖国贼的演说,当着他面,手里有支手枪,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枪口对准他的心窝,送他上西天!”说这话时,他脖子通红,两眼像要落泪。

冯村抬眼看着童军威,叹口气说:“军威!不要乱说!不过,你是个热血青年,我钦佩你!”

家霆一直在听在看。这时,他吸着汽水,对童军威说:“小叔,你知道不?爸爸大前天夜里到汪精卫家去了。”

童军威问:“你怎么知道?”

家霆答:“尹二说的,是他开车送爸爸去的。他说,汪精卫家里客人多得很。”

冯村接话点头说:“秘书长大前天夜里是由谢元嵩陪着到汪精卫公馆去过。他对我说:汪精卫似乎起了点变化,也弹了些抗战的高调。可是刚才听了汪精卫的演说,我看一点也没变,摇来摆去,是《镜花缘》里两面国的人物。”

童军威突然起身说:“走,家霆,上楼看看你爸爸去。”又突然停步回脸对冯村说:“冯村,我大哥这人,最近他对抗日这个问题看法没什么变化吧?我老觉得这几年的官场生活使他变得越来越黏糊了。他爱国,也恨日本侵略,可是谈起打仗,顾虑多极了!又怕生灵涂炭,又怕日本的飞机大炮,又怕我们吃败仗。总而言之,有苟且妥协思想,却无决战决胜信心。你同他接触得多,是不是这样?他好好去找汪精卫干什么?”

冯村一边听一边点头,叹口气说:“近来,他忙着著书立说,我也忙着公务,谈得不多。对北方战局,他是担忧的,也怕南方再燃起战火。不过,他跟汪精卫的见解是完全不同的。汪精卫刚才那番演说,似乎忧国忧民,实际是秦桧面目的暴露。你大哥,他有一股中国人的正气!”

童军威面容强悍地说:“我怕他有当今官场上要人们的恐战病啊!”

冯村摇摇头:“他未始不从俗,但在根本问题上,倒是不会含糊的。他去汪精卫那里,听说是汪精卫要他做国大代表,让他在家乡当选。你大哥自从被人坑害后,心情阢陧,有冤气,也有怨气,他愿意做个国大代表倒也可以理解。”

“不会被汪精卫笼络去吧?”

“我看不会!”

童军威气呼呼地说:“为什么要同汪精卫搅和到一块儿去呢?”

冯村解释说:“是啊,我昨天对他说:为什么汪精卫对您尊敬,要借重您?这是因为:一,您有学问,有您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二,因为您对老蒋不满,汪和蒋过去有矛盾,现在也有矛盾,以后还会有矛盾。谁对蒋不满,他就会对谁拉拢;三,因为您是留日的,可是却不是亲日派,一直表现得爱国、主张抗日。汪精卫本来对日本留学生就亲三分。现在全国上下骂他卖国贼的人不少,他懂得也该时髦时髦,纵横捭阖了!所以也就要拉拢您这样的人,便于挂羊头卖狗肉。”

童军威听了,先是沉默思索,接着点头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平时我来得少,今后来得会更少。我们那里严得很。我看中日之间这场大战决不可免,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中国已无步可让了。只要战争在南方一起,我做军人的只有奔赴沙场马革裹尸。大哥教养我这么多年,我对他有很深的感情。我做军人,他本来反对,现在也并不放心,怕我死在沙场上。但我对他也有不放心的地方。他虽没有多大权势,我总希望他是一个堂堂正气像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一样的人,不希望他随波逐流,跟着汪精卫这样的国民党人同声一气唱泄气调。”

冯村听了,沉思着连连点头。

童军威这些话,家霆在边上听了,心里也全懂得。他对小叔一向从心里欢喜。倒不尽在于小叔常带他玩耍,更欢喜小叔是个军人。小叔穿着军装,每当讲起日本侵略中国的事时,总是慷慨激昂,勇敢又威武。对于爸爸,家霆也爱。但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不如对小叔。因为小叔有话就讲,一切都摆在面上。爸爸同家霆虽住在一幢洋房里,楼上楼下,像隔了天地,家霆很少听他谈什么。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是听了小叔的这些话才加深了的。家霆认为小叔说得对,放下汽水空瓶,在一边突然抓住童军威的胳臂说:“小叔,爸爸在楼上。你上楼去,同他当面把这些话讲讲!”

童军威本来是说要上楼的。这时,忽然不想上楼了,对冯村说:“他在楼上忙,我就不想上去谈了。我知道,你平时常同大哥谈心。有便时,你再把我的话对他说说。我知道,你的话他常是听的。”

冯村点头,说:“我有时是陪他谈谈的。但你是他惟一的兄弟,偶尔谈谈对他的作用会更大。用你心里的火去燃烧起他心里的火,是好事。我赞成你去谈谈。”说着,他做主似的带头走出房门向上楼的扶梯上走,说:“军威,来!我告诉他你来了。他会高兴的。你怎么能来了不同他谈谈就走呢?”

冯村在先,童军威拉着家霆的手,一起上楼。上了楼,看到书房的门开着,窗也全敞开着。在这儿听来,花园里的蝉声叫得更响亮了。童霜威正穿了件细纱汗衫坐在桌前握着毛笔写稿,桌上和身边的茶几上都堆放着许多书籍和资料,靠壁的书橱玻璃门开着,有些书都七歪八倒地被抽出来搁在书橱边上。听到脚步声响,童霜威回过身来张望。

冯村说:“秘书长,军威回来了!”

童军威叫了一声:“大哥!”家霆也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看到军威,脸上很高兴,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说着,指指椅子,叫军威和冯村坐下来。

童军威在靠着书橱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教导总队严得很,脱不开身。”

冯村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刚才我们在楼下听了汪精卫的演讲……”

童霜威放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毛笔,搁在铜墨盒上,朝着冯村问:“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直通通地说:“一副汉奸论调!”

家霆见他们要开始谈心了,不想多听,轻轻回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这么晴朗的星期天,他不愿意老是憋在屋里听大人们谈政治,谈时局。他觉得应当让小叔和冯村跟爸爸去谈谈。自己却心里寂寞,就像国文课本里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的:“寂寞呀!沙漠上一般的寂寞呀!……”他心里明白:大人们这一谈,小叔就不会陪他去玄武湖玩耍了。小叔打鸟枪法真准,用汽枪打起麻雀来,几乎能一枪一只。连抓住柳条随风飘动的小麻雀,小叔都能随手用枪打下来。可是,今天不行了!放假在家里,也好也不好。不上课,爱睡就睡,想玩就玩,不去做那些枯燥无味的习题当然好。可是,在学校里,有那么多同学一起玩,在家里有时实在太寂寞。要是在学校里,别说踢球、打球、荡秋千、踩浪木了,哪怕就是坐在草坪地上同谢乐天“斗草”,也是高兴的啊!一人找一根草,一来一去地扯,谁断谁就算输,输了就挨手心。……暑假到了,同学们星散了,好些同学都随父母走了,有的去避暑,有的到外地,谢乐天就跟他妈妈去上海玩了。现在,能找点什么事干呢?

家霆从楼下走廊通过吃饭间,到了后边厨房和尹二住的平房前。尹二住的平房紧挨在厨房隔壁。家霆去时,庄嫂正在厨房里“咚咚咚咚”剁肉泥,准备做红烧狮子头。刀在砧板上响,响得有节奏,打鼓似的。尹二刚洗完了那辆“雪佛兰”轿车,挥了把蒲扇拿了张上海《新闻报》,在厨房门口看报乘凉。粗壮的“老寿星”刘三保端了一盅茶走过来了,用搭在肩上的一条毛巾拭着脸上的汗。这里有穿堂风,凉快。家霆见尹二正在说书似的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油头滑脑地聊天,瘸腿的刘三保坐在另一张竹躺椅上喝茶听着他聊,笑得哈哈的,也走过来凑上去听。

尹二见家霆来听,闭嘴不说了,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说:“小把戏,听不得的!少爷,你快走!”他故意说苏北话,将“小孩子”说成“小把戏”。

庄嫂从厨房里伸出头来骂尹二,说:“尹二,你个不正经的,不许再胡说八道!”

尹二和“老寿星”“咯咯”又笑,笑得都捧着肚子,笑得家霆莫名其妙。

家霆站在那里说:“什么好笑的事我听不得?”

尹二不回答,岔开话去,说:“少爷,你那后娘‘双十牌牙刷’去上海了,你也高兴了吧?”

家霆老实地点头,说:“爸爸不是说不许叫‘少爷’吗?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

尹二哈哈地说:“你是少爷嘛!先生不许叫,其实叫叫也没关系。先生不许我们叫他‘老爷’,在外边,我常听人叫他‘老爷’,他照样答应。”

庄嫂剁着肉又停了刀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烂嚼舌头!”她这样骂尹二,却是带着笑的。尹二也不生气,像被骂得很高兴。庄嫂又说:“你快别乱说!”

尹二伸伸舌头,对家霆做鬼脸,说:“少爷!要是你那后娘在这里,我看谁也笑不出。狐狸精!长得漂亮,心术太坏。我们当下人的要是一坐,她就在楼上大喊了:‘尹二!快上街买一担西瓜,价钱一斤不得贵于四分!刘三保!快去刈草,今天一定要把整个花园的草地刈一遍!……’现在,好!狐狸精不在,没有金娣给她送信息挑嘴,我在这里讲点笑话就不要紧!我尹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说是不是?”

庄嫂又在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总是胡说八道。你啊,骡子卖个马价钱,就坏在那张嘴上!”

尹二爽朗地哈哈笑了。

家霆也笑了,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他先缠着刘三保,说:“‘老寿星’,给我看看你膀子上的青龙!”

刘三保捋起袖子笑着说:“五块钱看一看!”

家霆“咯咯”地笑,说:“敲竹杠!”硬缠着让刘三保给他看了一眼青龙,又对尹二说:“尹二,讲个故事吧!好不好?”

尹二喜欢家霆,答应着说:“好吧!现在,看来是要同日本打个你死我活了!北方在打,日本在调兵,报上登着全国将领都纷纷到南京来请示。我们壮丁天天一早在加紧操练。打日本,我死也不怕!一肚子气早憋足了!这些天,我天天听矿石收音机。中央广播电台,减少了娱乐节目,增加了新闻报道,时局紧得很。”

古铜色脸上表情有点木讷、憨厚的“老寿星”刘三保笑着说:“尹二,家霆要听故事,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发表演讲。你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不是个发表演讲的长相!”

尹二哈哈一笑,也不争辩,对家霆说:“刚才是开场白,如今书归正传,我是司机,就讲个‘一·二八’抗战时,上海的爱国司机胡阿毛的故事。”

家霆说:“胡阿毛是谁?”

尹二脸上忽然充满着正气,说:“听我讲吧!‘一·二八’的时候,日本派兵到上海同我们抗日的十九路军打起来了。有一天,司机胡阿毛开了一辆大卡车在路上遇上了十多个日本兵。日本兵用枪逼着他去替他们拉军火。到军火库拉了满满一卡车的军火,逼着他将军火拉到前线去。胡阿毛开着车,心里想:这些东洋兵在中国杀人放火作了多少孽!这么多军火运到前线又要杀我们多少同胞!怎么办呢?”他把脸对着家霆问:“你说,怎么办?”

家霆咬着嘴唇想:是呀,怎么办呢?说:“同日本兵打!同他们拼命!”

尹二摇摇头:“打?怎么个打法?东洋兵人多又有枪,想打也困难呀!胡阿毛勇敢又聪明,车子快开到黄浦江边了,他下了决心,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同日本帝国主义者同归于尽,用一条命换卡车上十几个东洋兵的命,将敌人一车军火送到江底里去!他开足马力,把卡车对准黄浦江‘呜’地冲去!日本兵要拦阻也来不及了,卡车飞也似的冲进波涛滚滚的大江,一下冲到江中,‘轰’的一声,卡车、军火、十多个东洋兵一起葬身江底。爱国的胡阿毛为中华民族献出了生命。”

“老寿星”唏嘘了!家霆唏嘘了!庄嫂也早被故事吸引,静静站在厨房门口听着,也唏嘘了。

天气炎热,过道里的穿堂风习习吹来,十分凉爽,四下里静悄悄,只有远处的蝉声、近处屋上麻雀的“吱啾”声轻轻传来。大家都沉默着,被尹二讲的故事感动着。

家霆第一个打破沉默,问:“尹二,这是真的吗?”

尹二点头:“当然真的,当时报纸上都登过的。我学开汽车时,我的师父讲给我听的,他当年在上海开过汽车,认识胡阿毛。”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中国人,要是个个有种,鬼子也不敢像现在这么欺侮我们!”

庄嫂点头,叹口气说:“是啊,‘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

尹二大摇其头,说:“‘老寿星’,你的话不对。其实中国人像胡阿毛的并不少。拿我尹二说吧,我就不孬种,要遇到胡阿毛这样的事,我不请鬼子到江里喂鱼也要带着他们撞得粉身碎骨。但你要知道,我们虽有报国心,却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大官们,贪赃枉法、玩女人、抽鸦片、搓麻将、盖大洋房,他们怕打仗,更不会自己去打仗,禁止老百姓爱国抗日,可恨就在这里!”

也不知为什么,家霆听到佣人们骂当官的,马上联想到了爸爸。爸爸是当官的,又在潇湘路盖了这幢大洋房,爸爸又被人撒传单下了台。他隐隐感到爸爸也是在尹二骂的人之内。想着想着,脸顿时红了。但马上又想到了胡阿毛的故事。故事并不曲折,一听就好像看到了胡阿毛宁可一死也要消灭敌人的决心。家霆那小小的心田里想得很多。不能确切说出自己的全部感想,他被胡阿毛的壮烈行动感动了。一种爱国的、抗日的情绪在身上变浓烈了。他正愣愣地想着,见尹二掏出一包“金鼠牌”香烟,擦火柴点烟。

厨房里,庄嫂在煎鱼。一股葱油香扑鼻而来。忽然,庄嫂从厨房门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又抽烟!年岁轻轻的,也不学好!”

尹二笑笑,拿起手边那张上海《新闻报》来,说:“庄嫂,我让家霆念一段报上的话给你听听!”说着,将报纸递过来给家霆,说:“来来来,初中生,念念,念给庄嫂听听!”

家霆拿起报纸,见报上满满半版广告,一边画的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报吸烟,旁边写的是一段文字:

时局愈紧张,报纸愈要看。但是翻开报纸,上眼都是寇深时急的消息。顿时肝火直冒,满肚愤气。在这令人闷死的时候,惟有吸金鼠牌香烟一支可以透口气。

家霆念着念着,不觉笑起来了。这些滑头的做香烟广告的人,真是挖空心思!他一念却连庄嫂、刘三保和尹二都“咯咯”笑了起来。

尹二说:“‘老寿星’,去拿象棋来,杀一盘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起身去拿倚在墙上的刈草机,说:“你想挨东家骂是不是?不能再闲聊了,我要去刈草了。”

尹二笑笑,也站起身说:“‘铁公鸡’狐狸精不在,怕什么?好了,散就散吧!天真热,我要到前面池塘里洗一洗、游一游、凉一凉了!”

家霆说:“好,尹二,我也去。我看你游。”

一会儿,尹二带着家霆到了池塘边上。塘边柳树上,蝉声“知了——知了——”一阵一阵地叫。一阵微风一来,清水塘上起了涟漪,水面像一匹闪闪流动的深绿色的软缎在抖动。有青蛙在塘边“咯咯”地跳来跳去。尹二将浏阳夏布的上衣一脱,游泳健将似的“扑通”跳下塘去。他水性非常好,一会儿,就“扑通扑通”在清水塘里游起来了,做着鬼脸笑着对家霆说:“你也下来吧!真凉爽真舒服啊!”

家霆从地上拾起碎瓦片,斜着往池塘水面打水漂儿。薄薄的瓦片在池塘水面上跳跃着,一连串“噗噗噗”溅起了五六朵洁白的水花。他“咯咯”地笑着摇头,说:“我不,我怕水里有蛇。你快游,游给我看!你能摸条鱼给我吗?”

尹二也“咯咯”笑着,说:“当然!你看!”他忽然埋头一个猛子扎下水去。一会儿,水面浪花喷溅,尹二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手里捏着一条银色的三寸多长的鲫鱼,“啪”地扔上岸来,说:“着镖!鱼来了!”

鱼,在草地上鲜蹦活跳,家霆“咯咯”地笑得更开心了。

八月十三日下午,绿衣邮差来,童霜威收到方丽清八月十一日从上海寄发的一封来信。

方丽清在信上说:

……来信收到。知你当选国大代表,大家高兴。不知一月多少薪水?上海情势紧张。日本军舰来了不少,日本兵也来了不少。人说情形很像“一·二八”的时候。九号下午,几个日本军官开汽车闯进虹桥飞机场,打死一名保安队士兵。保安队开枪,打死两个日本人。大家认为仗是非打不可了。上海人忙着搬家。江湾、大场一带,难民逃出很多。闸北、南市的人拼命朝公共租界搬。公共租界的人朝法租界搬。房东抬高房租,搬场汽车行老板发了财。雨荪和立荪说:要是做了房地产生意就能做哈同 了!我们住的是公共租界,万国商团经常巡逻。我看不要紧,你放心好了。我本想回南京。妈妈说:这仗打起来也打不长。“一·二八”时打过一次,后来还是和平了。立荪说,他想问问你,这仗会不会大打?打起来中国会不会吃瘪?你是中央要人,他要你打听消息快写信来说说。因同他做生意有关。……

读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心里发闷。暑气熏天,麻雀在大柳树和老榆树上伸开了小嘴喘气。蝉声“知了——知了——”地吵得烦心。他在书房里扇着电风扇看着信,叹着气。立荪要问的这些问题,不也是他心中的问题吗?你问我,我问谁?上海的战事,他觉得已经绝对不可免。日本人侵略中国到了这种地步,再不同他打一打,实在是不行了。北方津浦线上的战事始终在激烈进行。尽管中日双方的外交官员都在说:“中日关系未绝望。”实际上呢?日本军舰又有十二艘到沪,黄浦江上已有二十多艘日舰。报载日本海军陆战队五千多人及大批军火都已在上海登陆,大部集中于杨树浦、公大等各日商纱厂。他隐隐有预感:战争要么不打,打起来,依现在中国的民心和抗日情绪,比“一·二八”时更强烈,是不会一打就停的。会打成个什么样子呢?日本有强大的海军和空军,海军兵舰可以沿江到南京来开炮,空军可以飞到南京来轰炸……想到这些,他心里不安,感到汗如潮涌天气更热了。

心里烦躁的是:方丽清竟然在这种局势下还不回来,像一个主妇吗?怎么不为我和潇湘路这个家打算呢?如果中日在上海开战了,一家人分在京沪两地,合适吗?

苦闷地想着,他决定立刻给方丽清写信,劝她赶快回京。他拿出宣纸信笺,在紫端砚上磨好松烟墨,拿起一支胡开文的“鸡狼毫”挥笔写起信来:

丽清我妻妆次:来信收悉。大局不稳,形势多变,战争似不可免。首都人心也在紧张兴奋中,昨晚已举行过防空演习。家中情况依旧,家霆仍在上学,尹二也仍每晨要去参加壮丁训练。我独身在此,殊为寂寞。窃思如战火遽起,你我分居二地,更多不便,心挂两头,也不妥善。此信到达后,望能即携金娣安然归来。

写到这里,忽听到楼梯响。一会儿,庄嫂出现在书房门口了,说:“先生,下边有电话。”

童霜威心里想:是谁打来的电话?问庄嫂:“谁?”

庄嫂说:“冯秘书的,说有急事!”

童霜威心里纳闷:冯村平时到机关里,一般是不往家里打电话的。今天是什么重要事呢?马上关上电风扇趿着拖鞋往楼下跑。

他拿起话筒,只听冯村的声音紧张里夹杂着激动和兴奋,说:“秘书长!上海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童霜威额上、胁下都冒出了汗水,说,“快详细讲讲!”

冯村的声音依然那样激动、兴奋:“详情还不顶了解,只知日方在今晨发起攻击,我方实行自卫,战争到现在未停。”

童霜威拿着话筒,听了冯村的话,愣着想:和平的希望彻底没有了!上海战幕一开,必有大战了!“战争发生在哪里?”

冯村回答:“听说是浦东、闸北一带,我军打得不错!”

这种时候,童霜威真想有个人在身边谈谈心,说:“冯村,早点回来吧,好一起谈谈。”

冯村知心地说:“好!好!”

童霜威挂上了电话。忽然想到了管仲辉,决定打个电话给管仲辉,自己去他家谈谈。马上拨了号,电话接通,对方是管仲辉的副官,却说:“昨天去上海了!”

童霜威有点失望,问:“去什么事?”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也不知道。”

童霜威叹口气,又想起了谢元嵩,想向他了解点情况。拨电话号码打到谢元嵩公馆,谢元嵩也不在家。打电话到监察院,又说他不在。找了另外两个熟识的监察委员,也都不在。童霜威知道谢元嵩是个忙人,既忙于政治,又忙于吃喝嫖赌,扫兴地挂上了电话。他本想再给司法院打个电话问问究竟,也想给几个关系尚算不错的熟人打打电话。但想到自己现在是下了台的失意人,给人一个大惊小怪的印象也不好,就矜持地不愿打了。

他离开电话机,回身走了几步,心里立刻又想到了方丽清,决定马上上楼去把信写完。急急上了楼,走进书房,也不想重写信了,用毛笔在信纸下方批了几句,说:“信写到此,冯村来电话,云今晨淞沪战火已起!既然如此,盼汝速归,万勿延误,以免悬念。余删不尽,企翘以待。”

写完,用桌上糨糊瓶儿里的糨子将信封了,贴上邮票,拿着信走下楼去。心里兀自纷乱不已,有点朦胧,又有一种寂寞感。他决定叫尹二快去邮局发信,心中又想:上海战事已起,不知邮路会断否?走过吃饭间,走到通往厨房的门边,见庄嫂正在厨房门口择菜。他问:“庄嫂,尹二呢?”

庄嫂站起身来,答:“在前边,刚才夏保长来过,说是今天又要防空演习,上边命令全市壮丁在演习时要集合站岗,又说今夜要‘灯火管子’!”

童霜威纠正她说:“灯火管制!”

庄嫂说:“对了,不准点灯!”

童霜威说:“庄嫂,告诉你吧!上海打仗了,我们同日本鬼子打起来了!”

想不到,年轻的寡妇倒十分高兴。庄嫂脸上有喜色,说:“真的?那好!那好!打他个稀里哗啦才好!这些天打五雷轰的东洋鬼子!”

童霜威心想:中国人受日本人的气受够了,你这种高兴当然可以理解。我也很兴奋哩!可是你到底太无知识了!你可能想不到战争是什么吧?战争,就是杀人或被人杀呀!眼见得日本飞机来轰炸南京也是可能的了。要不,防空演习、灯火管制有什么意思?……心里想,嘴上并不愿意吓唬庄嫂,将信交给庄嫂说:“快,寄到上海给太太的信,给尹二,叫他去邮局寄快信,马上就去。”

庄嫂在围裙上擦干净了手,点头,接过信来,匆匆绕过平房到前边找尹二去了。

童霜威又寂寞无聊地走回来,再去写书已经毫无兴致了,也不想上楼,只盼冯村早点回来。洋房里显得空荡荡的,四处都无人声。他踱到客厅里,独自无聊地往一张沙发上一坐,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亡之感。客厅的窗开着,一丝风也没有,蝉声又抑扬起来。“老寿星”刘三保正在门房里轻轻地唱着道情:“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间……”嗓子苍老,却还蛮有韵味儿。

童霜威静静地听着,头脑陷入了一种不思想、也不动喜怒哀乐的凝固状态。

一会儿,庄嫂来了,给他端了杯西洋参茶来,说:“尹二刚才说他轮到晚上站岗。我让他寄信去了。”

童霜威烦躁地点头说:“行行行!”

庄嫂走了,童霜威捧着西洋参茶一口一口地喝。他感到心里有火,这茶微微有点清香和甜味,可以清火。正喝着,听到家霆的声音和自行车的车轮在水泥地上驶过的“咝咝”声,知道家霆回来了。家霆放了暑假,每天除了做做功课,也常骑车出去玩。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天已从上海回来,家霆爱找他去耍。现在,看样子他是刚从外边玩了回来。童霜威走出客厅的门口。家霆刚骑着车经过,脸上淌着汗,身上的白衬衫也汗湿了,叫了一声:“爸爸!”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从车上翻身下来。

“你去哪里的?”童霜威问。

“测量总局门口在试验放烟幕弹,教老百姓预防毒瓦斯,我跟同学去看了演习,真有意思!”

童霜威告诉儿子说:“家霆,知道吗?上海打起来了!”

家霆高兴地说:“早知道了,我还正要告诉你呢!街上许多人都知道了,可兴奋了!早盼着同鬼子打了!这下,狠狠打,报仇雪耻,收复东三省!”他说着,“克”地架好了自行车。

童霜威觉得儿子很有趣,也突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长大了,也能过问大人的事了。看儿子讲这番话时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态,那种虽然幼稚却信心十足坚定无比的神态,他感到也提起了精神,使他本来因战争的发生而引起的焦虑、不安和烦恼,一下子突然消失了大半。他笑了,带点逗趣地说:“你也去打日本吗?”

“当然!”家霆认真地回答,离开自行车走了过来,“爸爸,我将来长大了,也像小叔那样,上军校!好不好?”他仿佛是来同爸爸讲价钱了。因为他知道:小叔上军校,爸爸曾经是不同意的。

童霜威笑着点头,说:“你还早得很呢!”

“我都是初一的学生了!”

童霜威心里突然产生出一种爱抚,是一种父亲对儿子的爱抚,一种浓烈的骨肉之情。他本来是深爱这个儿子的。自从同方丽清结婚后,对儿子较以前疏远了。儿子对他也较以前疏远了。儿子逐渐大了,每天上学,有自己的同学,有自己的兴趣。而他,有了方丽清,住在楼上,又有自己的政治事业和职务,有自己的交际应酬,更有自己对方丽清的迁就。这样,父子之间,许久以来,简直没有或极少有过谈知心话的机会。他也许久没有陪儿子再出去单独玩过——像那次,到雨花台去喝茶那样地玩过。此时此刻,复杂的感情涌上心间,他想起许多往事。想到了柳苇,从儿子眉眼间的神态,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倔强、美丽而有主见的女性了,仿佛又看见她昂起头用那种带着傲气的眼光在看人。……他心里微微泛起一阵辛酸,用手拍拍儿子的肩膀,爱抚地说:“打仗了!你小,还想不到战争是什么样子,也想不到战争会蔓延成什么样子。但爸爸懂得比你多,也想得比你多!……”他忽然又觉得把这一切都同儿子讲,儿子还太小,不能理解他的复杂心情和感觉,便又止住不说了。

家霆却问:“爸爸,你说,仗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童霜威看着花园上空那炎热而晴朗的蓝天,阳光灿烂,天上有凝固着不动的白云,远处紫金山的峰峦闪着金光。在他脑际浮现出大炮齐鸣、飞机轰炸、军舰开火的情景。西班牙马德里的保卫战,阿比西尼亚对意大利的抗战。……这些他都在新闻影片上看到过。想起这些,仿佛看到战争像一部巨大的吃人机器,人被卷进机器,都被辗碎、压垮。他摇摇头,不想把这一切都让单纯而幼稚的儿子知道,苦笑笑说:“什么样子,现在怎么能猜得到呢?反正,不打不行,打起来了许多可怕的事也许都会来了,只有等着看了。”

儿子似乎不大明白爸爸的话,说:“不抗日要做亡国奴!还是抗日好!打死一个鬼子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这些话是老师在课堂上教给学生的。话当然对,但意味着要付出牺牲,甚至付出无可估量的生命的代价。此时此地,童霜威格外感到和平、安宁的可贵了。他点着头,表示儿子的话说得对。他本来想同儿子再谈下去,蓦然发现冯村的身影在大门口出现了。他打发家霆说:“去吧,去洗洗脸吃点心吧。”见儿子跳跳蹦蹦地进屋去了,他迎着冯村向大门口方向慢慢走去。

刘三保在关门。冯村正朝客厅台阶走过来。

冯村机灵地懂得童霜威的心意,咧嘴笑着说:“秘书长,我特意早点回来的。听说,上海打得不错。说是保安队打,实际正规军都上去了。上海各界人士都兴高采烈誓作后援。”

他急着向童霜威报告好消息。开战打了胜仗的好消息能鼓舞人心、安定人心。

蝉声响亮,来自白杨树梢,也来自清水塘边的大柳树和外边潇湘路两侧的老柳树。

童霜威点头,扭动着雍容大度的身子,向花园里走去。虽然阳光下很热,花园里有树阴,葡萄架、紫藤架下都有避阳光的地方。前边池塘边也有柳阴。屋里太闷气,他心里感情复杂,宁可到花园里散散心谈谈。他一边走一边向陪着他散步的冯村说:“终于打起来了!我是预料到的。从西安事变到今天,八九个月时间,变化太大了。用‘急转直下’四个字来形容毫不为过。你看出没有?一切的一切,实际是完全在按照共产党的主意办了,仿佛是被他们牵着鼻子在走。老百姓拥护抗日,而抗日的口号是共产党叫得最响的。只要在抗日这一点上一突破,共产党就更得民心了!”

冯村用手拢拢头发,说:“可是,实际上,国民党一抗日,也同样得到了民心。”

童霜威点着头说:“是呀,老蒋当然也看准了这一点。他岂是傻瓜?他消除异己历来有他的一套做法。管仲辉前些时有一次同我谈话就说过:他认为老蒋一心一意要将杂牌军队吞并干净,要将川军、两广的军队、东北军、西北军,山西阎锡山和山东韩复榘等的军队都搞光。抗日战争一来,就是个大好机会。对付共产党,我看他也会用这么个办法。”

冯村随手摘着冬青树的叶片,说:“秘书长分析得十分高明。管仲辉说的也确有道理。”他这人该说话时,话很多,口才也很好。该有分寸时,一句话也吝啬。

两人走到了水塘边。塘边柳树上蝉声响亮,塘面上浮满了绿色和紫红色的浮萍。西下的太阳光映得柳阴外水面上的浮萍泛出翡翠色,有些四脚的水蜇在浮萍上活动,也有鱼儿在浮萍中翻跳窜游。

童霜威叹口气:“你看这战争会延续多久?”

“难说了!”冯村思索着说,“战争越扩大,越难一下子就结束。中国同日本打,日本希望速战速决。中国却只能跟他拖,拖得他精疲力尽!正如两个体力不同的人打架,强的希望三拳两脚打趴对方,弱的却死死抱住他,拿出韧劲儿用同归于尽的姿态对待。”

绿色的池塘里,有一条银色的鲫鱼“噗”地跳起,溅起了水面一个很大很大的涟漪。水草葳蕤,水灵灵地翠绿,泱泱地绿得叫人看了心里凉爽。

童霜威觉得冯村是有见地的,不禁商量地说:“你知道,我这人好思虑。如今同日本打了,我也兴奋。但我现在只有一个不值钱的国民大会代表的空头衔,没有实职。我现在对政治有点厌倦。不在其位,无法谋其政。日本是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逼迫中国投降,轰炸或者将来进逼首都都有可能。万一出现这种局面,我怎么办?我想找个退路,你看你有什么隆中对策?”

冯村一手折着柳条,下意识地将柳叶一片片摘下来,说:“现在似乎还考虑得过早吧?”

童霜威摇头,说:“防患于未然嘛!江怀南这人,我自认识他以后,就说过:此人绝非池中之物,无论在政界或将来在实业界,总是会得意的。我想,江怀南是安徽南陵县人。他们江三立堂在那里有很多田地房产。南陵在皖南,从南京去不算太远,也还方便。那种地方,什么轰炸等等,是波及不到的。到那里做躲避乱世的隐士,与山水为友著书立说,你觉得如何?”

冯村似乎不想赞同,说:“抗战已经爆发,秘书长应当为这奔走呼号,竭尽全力,去南陵做隐士是否太消极了?”

童霜威叹息道:“岂是我自甘消极?我有力也用不上,奈何?目前,在中央,抢官抢利的人比比皆是。我无派无系不愿去向权贵乞讨,我只有写点东西尽其在我。也许这样才不至于被人视若粪土,弃若敝屣。”说完,又叹一口气。

蝉声飘扬,童霜威细细倾听蝉声,忽然如有解悟,说:“蝉,择阴而处,向明而歌,当夏而不趋炎,居高而不失慎。其声韧韧,经久如一,当其蜕壳展翅之前,蛰居地下,似乎无声无息,实际却是准备有所作为,我倒愿意学学它呢!”

冯村听了,咀嚼着童霜威的话,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没有出声,轻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两人默默从池边踱回来。太阳已经快要西下了。蝉声仍然高唱,天气也依然闷热。蝙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在天空中上下翻飞捕捉蚊蚋吃。

冯村终于慢吞吞地说:“如果真的南京有轰炸了,那您去南陵避一避倒也可以。是否要我同江怀南联系一下,转达您这个意思?”

童霜威点头,他喜欢冯村这种主动和灵活,说:“可以!”又叹口气说:“江怀南其实他那吴江县长倒是下了台的好。吴江离上海不远,战火如果蔓延,他这小小的县官不好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你怎么同他联系呢?”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打个长途电话给他吧。我想,他是会欢迎也会安排的。”

两人走到洋房客厅门前,童霜威感到心里舒畅些了。同冯村的一番谈话,使他心事有所寄托,心情才舒畅起来。踏上水泥台阶走进客厅,童霜威谈兴未尽,从通往家霆卧室的边门里,看到家霆正趴在桌上做作业。童霜威突然又因为想起柳苇,而想起了柳忠华。他偕冯村在客厅西边的大沙发上坐下,说:“沈钧儒他们七人已经释放了。一般的政治犯恐怕也会继续释放了。柳忠华没有什么动静吧?”

他知道冯村同柳忠华也算表兄弟,尽管这是“一表三千里”的那种表亲,冯村平时总流露出对柳忠华有一种同情的,所以想起了柳忠华就随口询问。

冯村平静地说:“也许,他会被释放。其实,他太冤枉。他被捕时,所谓证据,不过因为从他那里抄出一些书来。青年人嘛,看点书算什么呢?”

童霜威心里被触动了,心上那个因柳苇被枪决而造成的创口疼痛了,目光低沉地问:“他有信给你?”

冯村摇摇头:“没有!只是我想,他该被释放才对。”

“是啊!”童霜威点头,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这样明朗地表过态。现在,他认为确是可以表这样一个态了。当他点着头这样说时,他心里变得舒服些了。他带感情地说:“也许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力不从心啊!我也弄不清他的事。他姐姐的死,你是知道的。那当然是很严重的。我曾经怕牵连到我。当然,并没有牵连。只是后来总是对我有影响,所以重要的职务老是轮不到我呀!那种时候,谁都可以理解。现在,有点不同了。你可以为我转一二百元钱给他零用。如果能让他早日出来,这风险我愿意担!你是否拿我的名片去一趟苏州和吴江?”

树上仍传响着单调的蝉声。外边的天色渐渐在暗淡下来。

冯村听了童霜威的话,点头说:“可以!我去吴江找一下江怀南,把你去南陵县的事办好。也到一趟苏州,司法界的人有些我熟悉。我想,依柳忠华的情况,目前保释是无问题的。钱,我也带去交给他。”

“你告诉他:我仍常想念着他姐姐,也想着他和他那已经去世的两位老人。也可以告诉他:家霆已经长大了,是初一学生了。如果他出来了,你说,我希望他安分守己。我对得起他,要他也对得起我。”

童霜威话里带着感情,他起了一种变化。冯村还不能确切说出是一种什么变化,却是一种在他看来是好的变化。变化,是随着战争的发生与形势的风云变幻俱来的。他心里欣慰:因为他以前曾向童霜威建议过,是不是设法托人将柳忠华保释出来?童霜威未曾答应。现在,他可以拿着童霜威的名片去做保释柳忠华的事了!他面上虽然平静无波,心里边早已经汹涌澎湃波涛起伏了。

冯村心里喜悦地点头说:“秘书长,这些我都去办!” Q4M/aRyxx/zcAHcORN/xAhArhXulYpjO6pfikrmlyy9qXjdWWrkxjylJZdcOKE9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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