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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1937年2月—1937年6月)

在现代世界中,人们首先还是关注解决战争与和平的问题。这是关系全人类的最大的问题,是人们最关心的时代主题。人类应当清醒地认识战争的破坏性。历史总是提醒人们,必须捍卫和平!写战争,正是为了和平!它也会告诉人们:害怕战争并不能避免战争!

——摘自创作手记

过了民国二十六年的阴历年,童家霆大了一岁。寒假过后,在学校里升入初中一年级下学期了。

阴历年前,方丽清决定在上海过年。童霜威要带家霆到上海在继母方丽清家过年,家霆不愿意去。他宁愿留在南京。童霜威也不勉强,知道这个孩子对继母方丽清没有感情,正如方丽清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一样。童霜威独自到上海,从初一到初三住了三天,看京戏,游半淞园,吃花酒……又回了南京。童家霆就在潇湘路由冯村、庄嫂等照顾着他过的年。整个寒假,他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到水西门外打鸟,骑自行车去明孝陵,到灵谷寺爬山……在家里,除了做假期作业,他有鸽子做伴,也可以玩邮票和香烟牌子、吹肥皂泡、听留声机和无线电,看爸爸买给他的《小学生文库》和《万有文库》,还可以听“老寿星”刘三保和尹二讲故事。没有继母方丽清在身边,他反而感到自由和欢乐。

爸爸很忙,平日外边交际应酬多。今天刘委员家里老太太做寿请去赴宴,明天张次长的女儿结婚请去参加婚礼,再不就是什么法学研究会请去演讲、模范监狱请去参观指导。……所以他很少能陪家霆谈谈或者玩玩,甚至一连好几天家霆也见不到爸爸的面。童家霆对爸爸有感情,只是他感到:方丽清不在南京家中时,爸爸显得比较慈祥可亲,有时来陪陪他,看看他,有时还挤时间带他出去看看电影、逛逛名胜;只要方丽清从上海回来,爸爸就很少在儿子面前表露出亲昵和慈爱了。爸爸自己上班,夜晚不是同方丽清外出社交,就是在楼上同方丽清一起听无线电或留声机,嘻嘻哈哈的。只有在吃晚饭时,一般能见到爸爸。有时,爸爸干脆同方丽清在楼上进餐,家霆就只好同冯村一起冷冷清清吃晚饭了。家霆虽然不希罕爸爸的爱抚,也并不喜欢同爸爸在一起玩,但真的不常见到爸爸或者见爸爸同方丽清亲热而同自己疏远时,心里总是感到不自在。所以,家霆倒是喜欢方丽清回上海去,并不希望她在南京。方丽清一辈子在上海不回来,他也不会想念她。

遗憾的是,现在方丽清要从上海回南京了!傍晚放学回家,家霆将自行车推到尹二住的平房里放好,在厨房附近听到冯村在对庄嫂说:“……今夜太太从上海回来,你要把晚饭准备好。她一回来,就开饭。”

庄嫂散开长发,正在梳头。她年纪轻轻就留起了发髻,大约因为方丽清要回来,所以抽空把头梳好。她用一把刷子沾着泡在碗里的刨花水往黑发上刷,刷得头发亮闪闪,再用黄杨木梳梳。满头黑发乌油油的,像一抹黛色的流云。她手法灵巧,将长发扭了几扭就梳成了挺秀气的发髻插上了发叉。

她回答:“早准备好了!太太是去年十一月回上海的吧?这次回娘家住了快四个月了,是也该回来了。”

冯村的声音:“本来写信说是后天——三月十一号回来的。昨天收到电报,又说改在今天回来。今夜,先生要亲自到和平门车站接她,叫尹二备好车。”

“你去不去?”

“去!”

家霆不愿再听下去了,背着书包转身走回自己房里去。庄嫂听见脚步声,发现是家霆,从厨房里赶出来,叫道:“家霆!今天点心没做,你要是饿,就吃饼干吧。”

家霆明白:是因为方丽清要回来,庄嫂忙了,所以连点心也未做,也不吱声,穿过吃饭间,经过走廊踽踽地向自己房里走去。

他连去赶鸽子飞的兴致也没有了。房里已经有点幽暗,他“啪”地开了电灯,坐在一张柚木赭色小写字桌前,拿出数学课本来做老师布置的代数题,心里七上八下再也安定不下来。他年纪虽小,却早已懂得世界上除欢乐外,有悲哀。心里想:今夜,后母要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反正,你不欢喜我,我也不欢喜你!你也不能把我揉成团,切成块!

想安下心来做算术,可是听到隔壁房里冯村在“王迪,个仄伊玛司……”念日文,心里更烦了。他喜欢冯村,偏偏不喜欢冯村念日文。爸爸的这个秘书,从去年开始就在自学日文了。家霆听他说过:中国同日本,交往多,学了日文,将来准有用处。所以,冯村有了空,常常像吃生蚕豆似的读日文,学日语会话。家霆对这很反感,想:日本鬼子欺侮中国,你是中国人,学日文干什么?在他幼稚的心灵深处,觉得学日文简直是一种汉奸干的事。只是,听爸爸有一次吃晚饭时对冯村说过:“……你学会了日文,那很好。将来要是你不跟我了,我可以介绍你到别处去工作,你中文既好又会日文,谁不欢迎?”又说过:“要对付日本,会点日文有用!……”爸爸这样讲,家霆当然不好说什么。但冯村一读日文,家霆总感到像个假日本鬼子,讨厌!现在,家霆烦得用两手食指塞住了耳朵,盯住书上的数学题看,可是脑子里像放映电影似的又想到方丽清要回来的事上去了。

想起方丽清,家霆就奇怪为什么一个外形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那么漂亮的女人,心会那么坏?不但他这样看,佣人们也是这样看。尹二背后叫方丽清“双十牌牙刷”,意思是说她“一毛不拔”,吝啬。庄嫂背后叫她“狐狸精”,这是因为方丽清的名字谐音像“狐狸精”。刘三保背后叫她“铁公鸡”,那也是觉得她“一毛不拔”。方丽清个儿高高的,长得丰满,皮肤白白的,爱打扮,涂胭脂搽唇膏,烫的飞机头,一笑两个酒窝。一年四季衣服总是花样翻新。冬天时,皮大衣就有五件:灰鼠的、黄狼皮的、豹皮的、黑羔皮的、狐皮的,实在也够摩登的了。她比童霜威小十四岁,童霜威经人介绍同她结婚,一是因为她年轻美貌,二是因为她家里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生意人。她父亲原是上海的绸缎呢绒大王,在方丽清二十五岁那年病故了,遗嘱吩咐将遗产分作四份:遗孀方老太太一份,大儿子方雨荪一份,二儿子方立荪一份,独生小女儿方丽清也同样一份。

方雨荪这时已是瑞士万利洋行的买办了。二儿子方立荪这时继承父业掌管着南京路、三马路石路和八仙桥三家大绸缎呢绒庄。他比老子更善于经营。大量吃进东洋劣货,改头换面贴上英国、美国的假商标廉价倾销,大发横财。别看方立荪做起生意来皮厚心黑,对自己的母亲和兄妹却相当孝悌。谁的一份年终分红该得多少就是多少,存在店里作周转的现款拆头寸时该付多少利钱就付多少。

方丽清从小家里溺爱,当作掌上明珠,来说媒的不少,左挑右拣,反倒耽误了青春,到三十岁仍未出阁。童霜威同她初见面接触后,满意她的容貌,却不满她的娇惯和脾气古怪。做介绍人的那个上海地方法院院长褚之班,劝告童霜威说:“她三十岁,老小姐了!年岁大些,脾气也不太好,可是艳如桃李,确实漂亮。这家人家有财神菩萨保佑,就这么一个独养女儿,啊呀,宝贝得像只凤凰!老太太一闭眼,那份财产少不了又要落在女儿名下。谁娶了方家这位千金,啊呀,等于开了一座金矿。你做官有权,她浑身是钱。这门亲要是做成了,岂不妙哉!”果然,那是五年前,春三月的一天,在上海“一品香”,童霜威和方丽清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后,方丽清偕同大批嫁妆——十五口大箱子、全套银台面银器摆设、一整套红木大小二十四件家具。……浩浩荡荡,用卡车和汽车装着,随童霜威来到了南京潇湘路。两年前,方老太太又从上海给她送来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金娣,专门侍候她。

家霆一边做代数题,一边头脑里总是想着方丽清。

方丽清婚后到了南京,仍喜欢上海,认为南京样样都不好:咸板鸭太咸,玄武湖冬天太荒凉,夏天热得像火炉冬天冷得像冰窖,电影院太小,电灯不亮,夫子庙太脏。……她老在想上海,想她的姆妈和阿哥。一年里,她带着金娣至少要回两趟上海,每趟起码住三个月以上。童霜威也常在礼拜六坐夜车到上海,礼拜天玩上一天,又坐夜车回南京,礼拜一好参加纪念周。头一年,家霆也随爸爸到上海去。到了上海后母方丽清的家里,家霆叫方老太太“好婆”,叫戴眼镜瘦骨嶙峋的方雨荪“大娘舅”,叫胖得像弥勒佛的方立荪“小娘舅”。那些舅妈、表哥什么的也都一一恭恭敬敬地叫。可是他虽小,却感到谁也不喜欢他,谁也看不起他,连方家的厨师傅、女佣人也背地里叫他“小赤佬”。方丽清整天对家里人笑,见到了他总是变得阴阳怪气。家霆这就明白:自己死了母亲,是再也得不到母爱了。他在一些故事书上常看到后母虐待前妻子女的事,现在有了切身体验。既然你后娘冷冰冰地对待我,我也会冷冰冰地对待你!只是当他闲来独自唱着《可怜的秋香》那支流行歌曲的时候,唱到“秋香,你爸爸呢?秋香,你妈妈呢?……”他总是感到心酸。他是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心酸难过的。

现在,后母方丽清又要回来了!是什么原因这么撩动家霆的心弦,使他简直无法集中思想做代数题呢?是什么原因这么撩动家霆的情绪,使他忽然在一刹那间,这么想念起自己的亲生母亲来了呢?

尽管,剩下的印象早已不多,也该像飘散的烟雾越来越淡薄了。但童年的记忆,只要能烙印在孩子脑海中的,常常是格外的鲜明。他能记得母亲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他能记得母亲那双深邃、好看的黑眼睛。有一天,天气非常热,妈妈抱着他。他大约只有四五岁吧?午睡刚醒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幼小的心里抑郁得使他哭个不停。妈妈贴着他的小脸,“啊啊”地哄他,抱着摇着他,从房间这头走到房间那头。可是,他止不住哭。好像,爸爸看他老是哭个不停,发了脾气。后来,后来就记不得是怎么的了。这也许是对妈妈的一点最早的记忆了吧?后来,好像有一次妈妈抱过他,亲着他,连脸带耳地吻他。妈妈流着泪,冰凉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小脸。后来,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爸爸对他说:“你妈妈死了!永远见不到她了!”

尽管这样,家霆有时总要想念妈妈。那些难忘的往事,一直保留在他记忆中,像美妙的童话一样。看到同学们都有妈妈,家霆有时会想:假如妈妈还活着,该多好啊!可是,妈妈确实是不在人世了!永远不会出现了!在梦中,家霆不止一次梦见过妈妈,妈妈总是原来的样子,又年轻,又美丽。家霆曾拽住妈妈的手,问:“妈妈,你为什么丢下我不回来了?”有一次,在梦中,妈妈腾云驾雾似的回来了,家霆哭着扑到妈妈身上,哽咽着说:“妈妈,你别再走!我想你!……”妈妈笑着点头,可是梦醒了,妈妈也不见了。

现在,家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泪水湿了睫毛,滴在代数练习本上。隔壁房里,冯村已经停止了他那嚼生蚕豆似的读日语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向晚了。窗外有灰蒙蒙的薄雾。忽然,他听到汽车喇叭声,听到“老寿星”刘三保的开铁门声。他明白:爸爸回来了!他急忙用手背拭干了泪水,努力使自己专心去想代数题。这时,已经听到童霜威那“橐橐”响的皮鞋声走进隔房客厅里了,听到冯村的声音:“秘书长回来了?”童霜威好像是“唔”了一声。家霆能估计到:爸爸一定是在脱下他的獭皮领黑大衣。冯村一定是在接过爸爸手上提的那个公文皮包。爸爸总是把有些案子的卷宗带到家里让冯村起草判决书的。

一会儿,通向客厅的那扇门“呀”地开了,出现了童霜威魁伟的身影。家霆忙站起身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那张威严的脸上露着笑容,说:“今晚,你妈妈从上海回来,我带你一起去和平门车站接她。”

家霆低声叽咕了一句:“我不想去。”

“不去?”童霜威那高大壮实的身躯朝前走了几步,“为什么?”他好像懂得孩子的心理,收回刚才那种严厉的语调,恢复了和善,劝导地说:“你应该去的,爸爸带你去。”也没容家霆再说什么,他已经离开家霆从通向走廊的那扇门走出去,皮鞋“橐橐”地上楼去了。

家霆看着爸爸走了,心里更乱。练习题中一道麻烦的代数题更做不出。他并不傻,懂得爸爸要他去接方丽清,是要他讨好后娘,免得方丽清不高兴。这样一想,他就自己安慰自己:去就去吧!但心中有数:反正,我去,你也不会欢喜我,我也不会欢喜你!既决定去了,安下心来,匆匆赶着做代数题。他本来聪明,功课一向不坏,这会儿,安下心来,像开了窍,那道像拦路虎的代数题竟做出来了。

外边,天色暗下来了。听到童霜威的皮鞋声又“橐橐”走下楼来。听到庄嫂出现在门口叫嚷:“家霆,开晚饭了!”听到冯村那谦和的语气在同爸爸边谈边走向吃饭间去。家霆匆匆把代数题的答案从草稿纸上抄到本子上,起身穿出房间通往走廊的门向吃饭间走去。一股油煎鱼的香味夹着红烧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吃饭间桌上,早已摆上四菜一汤。这是方丽清定下的规矩:每天两荤两素一汤。童霜威在上首坐了,家霆和冯村在两边一坐,庄嫂盛了饭站在一旁侍候。冯村照例是喋喋不休,像个“包打听”也像个“广播电台”。他一面嚼着红烧肉,一面告诉童霜威:管仲辉说是养病悄悄去上海已经十多天了。今天才听说,他的办公厅副主任已经辞职照准了。邻居家的事,家霆也关心,一边吃鱼一边听到童霜威说:“何应钦还是不会失宠的。他至多找点像管仲辉这样的人替他受罪。中央还要对西安用兵,老蒋还要他来调兵遣将对付东北军和西北军,对付共产党。管仲辉有的是钱,到上海去花天酒地享享清福,我看比在南京中央医院里住着装病舒服得多。”

冯村哈哈地笑着。接下去,童霜威就谈起一件棘手的提付弹劾的案件来了。被提付弹劾的巧不巧正是上海地方法院的院长褚之班。褚之班同童霜威本来仅是一般的交情,只是自从介绍了方丽清这个婚事以后,他就自认为是童霜威的莫逆之交了。童霜威看在他是媒人的份上,亲近三分,但谁想到褚之班却在上海胡作非为。他屡次买卖案件,收受贿赂。一个当事人被逼得自杀。死者同某海上闻人有点关系,事情终于暴露,先是在上海一家小报上披露,接着又在《申报》上披露。事情闹大以后,司法院里有褚之班的一个对头冤家,在居正面前煽风加油。兼着中央惩戒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居正,亲笔批示将案子交到童霜威手里,要他尽速处理。童霜威此刻吃着饭叹口气说:“唉,褚之班实在给我出了个难题做。他来了信,意思我明白,但他的事如此棘手,叫我怎么办?”

冯村迟疑着说:“万不得已,压一压吧!大事压成小事,小事拖成无事,也就是了!”

童霜威摇头,吃着开阳虾米炒菠菜,说:“他这案子没法压。今天会上,要我尽快给予惩戒。”

冯村咽着饭说:“是啊,那就难办了。”

吃饭的气氛顿时变得沉滞了。童霜威看见家霆低头在扒饭,夹了块鲫鱼肚子给儿子吃,看看表说:“正好!吃完饭稍休息一会,去接她们正好。”他对冯村说:“我带家霆去,你不必去了。”

冯村知趣地说:“好,本来,我是想去接师母的,是个礼貌嘛。可是家霆去接接好。我不去,师母会原谅的。”

童霜威喜欢冯村这种通情达理又灵活的态度,喝口榨菜肉片汤放下碗笑着说:“我对她讲,你本来要去接的。车子坐不下,所以没去,她会高兴的。”说完,站起身来,去桌上小玻璃牙签瓶里取牙签剔牙,又接过庄嫂递来的热手巾把擦脸擦手。

家霆、冯村也都吃完饭站起身来,大家一起到客厅里坐。客厅里有火炉,比吃饭间里暖和多了。庄嫂又给童霜威送西洋参茶来。童霜威坐在沙发上,用茶漱口往痰盂里吐。冯村在他对面坐着。家霆不想再听他们聊天,往自己房里跑,想把代数本子上最后一道题做完。

当他做完最后一道题时,真巧,童霜威让冯村来叫家霆穿上大衣一起去和平门车站了。家霆戴上绒线帽,穿上短黑呢大衣,走到客厅。童霜威已经穿上獭皮领大衣。他给家霆把绒线帽戴正,说:“走,记住!见了妈妈亲亲热热叫一声,知道吗?”

家霆点头,心里想:她才不希罕我叫她哩!他记得每次叫方丽清时,方丽清冷着脸“唔”一声,声音总是冷冰冰、阴森森的。

“老寿星”刘三保开亮了两盏门灯,又打开了大门。童霜威叮嘱:“门灯不要熄,我们回来时要开着,不要弄得漆黑抹乌!”尹二的“雪佛兰”汽车早从汽车房里开出来停在门口。冯村送童霜威和家霆上车。尹二“嘀嘀”揿了两下喇叭,“雪佛兰”飞也似的驶出了潇湘路。

城北一带,天黑后荒凉、静寂,一盏盏金莲似的路灯吐着昏黄的光芒。两边树丛中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房舍里,电灯光也不明亮,都像鬼火似的眨着眼。和平门火车站离潇湘路近,这是个小站,比不得下关车站热闹。由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在到达下关前在此略停一下车,让住在附近的乘客就近下车。尹二驾驶着“雪佛兰”到达和平门车站,站外一片冷落。灯光很少,路边只停着少数几辆接客的破烂马车和黄包车。一个穿破长袍的算命瞎子,让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扶着走过,“叮当—叮当—叮当—”招徕着顾客。尹二将车停得靠近车站进口,下车去递了一张童霜威的名片给站上守门的。童霜威带了家霆下车,进站向月台上走去。

简陋的月台上空荡荡的,风在吹天扫地。除了铁路工作人员和“红帽子”外,只有零零落落几个接客的人。铁轨宁静而又神秘地伸向远方。童霜威看看金怀表,说:“还有五分钟火车要到了。”他嫌外边月台上风大,带着家霆到车站的值班房里想找个地方坐坐。值班房里生着一盆煤火,煤火悠悠冒着青烟。几个道班工人都有那种被生活压垮的阴郁面孔,一起在火上用手提的钢精饭盒煮着吃的,一股熟萝卜味臭得难闻。童霜威带着家霆掩鼻退出来,看看手表,已经快到点了,隐隐听到火车尖利呼啸的鸣笛声和“隆隆”声了,说:“快了!我们在月台上吹着风等等吧。”

不到三分钟,沪京特快列车已经停在和平门月台上了。从二等车的车厢中——方丽清是只舍得坐二等车的——下来了方丽清和金娣。金娣从车上往下急急忙忙递了大大小小五六件东西:有大皮箱,有小皮箱,有大纸盒,有小纸盒,有帆布包,有小网篮……最后,从车玻璃窗里,同座的一个胖旅客还帮着将一串水果篮、油面筋泡篮递下车来。童霜威和家霆连忙跑上来迎接。家霆背上被爸爸用手一推一捏,明白爸爸要他赶快亲亲热热叫一声,就叫:“妈妈!”但声音显得陌生、疏远,像被西北风吹散了似的刹那间就飘逝了。方丽清似理非理地“唔”了一声,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轻得像蚊子叫。家霆发现:方丽清到上海住了一段时日,变得更白嫩了,头发新烫过,胭脂唇膏涂得通红。她对着童霜威笑,嘴里却带着埋怨地说:“你该带冯村来的嘛!你看,这么多东西!……”那小丫头金娣,本来眉清目秀,在上海住了一段时日,也长得水灵灵的,满头是汗地在搬东西。家霆忽然觉得她容貌很像自己学校里同班的女生欧阳素心。欧阳素心是班上大家公认的美人,家霆同她合演过舞蹈。他走上前去帮着金娣将一只小皮箱提在手里,好心地说:“我来帮你!”

火车已经“呜—”叫着开向下关方向去了,声音凄厉、悠长。一些“红帽子”拥上来,童霜威说:“‘红帽子’,快帮着搬一搬!”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家里有的是人,还要花钱雇‘红帽子’!尹二怎么不进站来?”

两个“红帽子”拿出绳子,连捆带扎,扛着提着大大小小的物件,随童霜威等出站上汽车。金娣靠着尹二坐在前面,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坐在后面。物件太多,汽车后边的空仓塞满了箱子,金娣手里捧满了东西,后座里也塞满了东西,连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身上也高高堆满了东西。

方丽清唠唠叨叨:“你看看,东西带的多不多?吃的、用的,我恨不得把上海都搬到南京来!”

童霜威捧着几只叠在身上的大大小小盒子,都是女人衣料、化妆品、床上用品什么的,打着哈哈:“你真会花钱!”心里却想:她对人吝啬对自己实在大方!

方丽清“咯咯”笑着:“钞票是花得不少,可不是花我的!”

“怎么?”

“褚之班这次手面真阔绰,我推也推不掉。他对我们真是好!送了两张永安公司五百元的礼券。这些东西里有一半是他买了让我带回来的!他还在瑞士洋行和伟大绸缎庄买了十几盒衣料给我们。我临上火车,又赶来送了那么多吃食:维尔趣葡萄汁、桂格麦片、花旗蜜橘……一应俱全。”

童霜威后脑勺冰凉,像有西北风吹,说:“哎!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咳!”

方丽清“咯咯”一笑:“我当然知道!他让我给你带一个口信,说:他的事全靠你帮忙!雨荪和立荪说:这比做生意方便,也比做生意保险。叫你不要做戆大,有钞票能进账千万不要放弃!”

童霜威脸色煞白,生气地说:“他们弟兄俩是做生意的,只知道赚钞票,哪知道官场事的厉害!褚之班这件事办得不漂亮,你这件事也是做得不地道,你这可害苦了我了!”

“哪能?”方丽清不可理解地望着童霜威说,“做官有不要钱的吗?做官总不能喝西北风呀!褚之班是我们的媒人,这点面子你也不给?”

尹二把着方向盘,竖起耳朵听。家霆把头靠在后垫上默不作声也在听。童霜威不愿当着尹二和家霆的面谈这事,闭口不言了。只听得汽车疾驶,风声呼呼。方丽清从车窗里张望着黑黝黝的窗外,叽叽咕咕开始埋怨:“南京这鬼地方,像乡下!看不见双层公共汽车,也看不见霓虹灯!这时候,上海滩上跳舞场刚开始营业,大马路上人来人往,这鬼地方已经一片漆黑像阴间了!”

没谁理会她。家霆明白:爸爸是因为刚才褚之班的事,心里不高兴。褚之班,是个挺着大肚子的矮胖子,下巴上一颗黑痣上长着几根黑毛,说话时会抖动。到潇湘路来过好几次,一说话就“啊呀啊呀”的带笑。家霆不喜欢他。……正想着,汽车已经转进了潇湘路。远远只见公馆铁门两侧的大门灯灿烂辉煌地照亮着。只听童霜威对方丽清说:“看!灯亮不亮?欢迎你呢!”

谁知方丽清扫兴地哼了一声,说:“准是那个杀千刀的刘三保!这么大的灯泡,开着长明灯,要浪费多少电钱!冯村也不管管!真是花别人的钞票不心疼!”

童霜威知道,她这种上海滩上生意人家出身的小姐的吝啬脾气又来了,劝解着说:“是我叫他们开的,想让你高兴高兴!你看,要是你回来,偃灯熄火一抹黑多不好!”

汽车喇叭“嘀—嘀”一响,尹二在大门口煞住了车。刘三保已经“吱吱呀呀”地推开了大铁门。尹二将“雪佛兰”开进大门到了客厅台阶前。童霜威挪开身上的几只盒子,高兴地开了车门,说:“来!……到家了!到家了!”

冯村首先在大门口迎接,恭敬有礼地叫着:“师母!”庄嫂、刘三保也上来叫方丽清:“太太,回来了!”

童霜威对冯村和庄嫂说:“快,把东西接过去。”

方丽清下命令地说:“把我的东西都送到楼上去,不要乱动!”她也挪动身上的东西跟童霜威下了车,一起走向客厅。打着两条短辫的金娣自己搬着东西,又在那里对着庄嫂叫嚷:“轻点!轻点!不要碰坏了!”

家霆捧着些篓子、篮子独自下车,没有人理会他。大家的注意中心都放到方丽清和她带来的东西上了,东西实在多,人人手里都提着抱着东西送到客厅里,由金娣一人像老鼠搬家似的陆续送上楼去。方丽清是不准人胡乱随便上楼的,嫌人家的脚太脏,踩脏了地板。家霆不愿送东西上楼,将手里的篓子、篮子等一起搁在客厅门口,独自踅回自己房里去了。

通向客厅的门开着,家霆听到爸爸同方丽清坐在火炉旁的沙发上清晰的谈话声。

童霜威刚才在汽车上的不愉快似乎早消失了,话声中又出现笑意了,说:“这下你回来,可好了!家里怎么能缺少主妇呢?你不在……”底下的话听不清楚,是被哈哈的笑声淹没了。

从门缝里向客厅看去,见庄嫂正忙着送茶、送洗脸毛巾,闻得见洗脸毛巾上的花露水香味。

童霜威体贴地对方丽清说:“休息一下,喝点茶,一会儿吃饭,我们已经吃过了。等会儿我再陪你吃一点!”

方丽清好像在喝茶水,忽然说:“我不然还要在上海住些日子才回来的,是雨荪和立荪劝我快点回来过正月十五。日本有七艘兵舰开到了上海。上海都传说,要同日本打仗。我心里实在不放心,上次写信给你,你回信也不回答。到底打不打得起来啊?”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是啊,老蒋从西安回来后,南京也盛传我们要对日本作战,要收复东北什么的。其实,南京政界都认为老蒋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听说老蒋现在让大家对日本、对共产党,乃至对张学良、杨虎城的问题都不要随便说话。”

方丽清好像舒了一口气:“你这一说,我就放心了!你也给雨荪和立荪写封信呀!他们做生意,全靠消息灵通。”

庄嫂来请方丽清去吃饭,站在门口说:“太太,开饭了。”

然后,家霆听到脚步声离开客厅向吃饭间去。客厅里只有壁上的大挂钟“滴答滴答”响,突然敲了八下,别的声音都静下来了。

家霆不想再干什么,关上通往客厅的门决定睡觉。家里多了刚回来的方丽清和金娣,似乎热闹些了,他心里却更寂寞了。没有谁来理睬他、关心他。他从窗户里向外张望。外边黑黝黝的,无际无涯漆黑的夜空中,他看到了许多星星,像晶亮晶亮的金刚钻似的星星,也像一只只魔鬼的眼睛在狡狯地眨动,冷酷,无情。

他湿润着眼脱衣上床,被窝里冷冰冰的。他“啪”地将床头的台灯开关关了,房间黑了,变成了一个黑箱子,严严实实,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有通往客厅的那扇门的门缝里有灯光流泻进来。窗外,是黑黝黝的暗夜。家霆有些害怕,又“啪”地开了灯,房里灯光又亮了。他眯上了眼,其实并无睡意,眼面前却出现了妈妈柳苇的音容笑貌。妈妈似乎在柔声说:“家霆,你想妈妈吗?妈妈爱你……”妈妈那两只深邃、美丽的眼睛无限慈爱,十分亲切。家霆仿佛感到妈妈在用手温暖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他躺着,流着泪,似睡非睡。又过了一会,听到脚步声上楼。又一会,听到楼上留声机唱片声。一个女声在唱:“夜来,带酒,和春睡……”他明白,是方丽清在放床头花梨木柜橱上的高脚留声机。她不在,是不准别人碰的。留声机唱片的乐声传来,他听着,不知不觉间,睡熟了。

好心肠的庄嫂侍候方丽清和童霜威吃完夜宵上楼去后,洗完碗筷,在厨房里收拾完毕,决定去看看家霆。她是个寡妇,死过男人和一个独生子,能体会到人世的沧桑和人情的冷暖。她想:今夜后来怎么没见到家霆出来呢?可怜的孩子呀!晚娘根本不爱他,今夜,他爸爸也冷落他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庄嫂快步到家霆房里,见灯光亮着。她走近家霆的床边,只见家霆睡着了,眼角含着泪水,腮上也有未干的泪痕。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给家霆掖好被角,“啪”地给他关熄了电灯。

二月中旬,虎踞龙蟠的南京城里,中央要人们最关注的是中国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了。西安事变后召开的这次会,自然不同寻常。大家都关注着会上将有什么风云变幻,老蒋在这次会上是什么态度。天气,滴水成冰,政界的空气却是沸腾的。

三中全会结束那天,童霜威心里特别烦闷,他最生气的是自己到今天,连个中央委员也不是。唉,都是由于没有派系的原因啊!没有派系,自己就孤立,无足轻重;没有派系,就缺少人捧场,缺少互抬互高;没有派系,就只能在各派各系斗争夹缝中独自彷徨。……虽然方丽清回南京来了,除了办公和出外交际、应酬外,回家不那么寂寞,但方丽清是个不能谈政治的人。这点同她那两个善于做生意的哥哥毫无二致。童霜威记得:当年经过褚之班介绍初同方雨荪、方立荪见面时,方雨荪劈头盖脸问过这位未来的妹夫:“你做的官比上海的税务局长是大还是小?”童霜威当时尴尬得啼笑皆非,心里倒是明白:未来的郎舅问这,是因为他只懂得上海的税务局长权力大,能捞钞票;那位未来的小舅子方立荪,也直来直去问过童霜威:“你银行里存了多少钞票?每月除薪水外,能有多少外快?”童霜威对这种赤裸裸的金钱买卖问题感到难以回答,当时也只好笑脸敷衍。从此,对两个舅子只想敬而远之,不想再同他们多谈山海经了。平时,方丽清同童霜威谈话,谈吃,谈穿,谈上海,谈银行存款,谈怎么精打细算……她都还行。可是,谈政治,用上海话说就是“丫丫乌”了。比如童霜威告诉她:张学良本来经过军事法庭审判,判了十年徒刑,结果国民政府给了他“特赦”,为了不放他回西安,又用“交军委会严加管束”的名义,把他软禁在南京。方丽清就不懂了,问:“为什么呢?”童霜威一五一十地解释,告诉她:“国民政府就是老蒋!军委会也就是老蒋!”她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童霜威再解释,方丽清还是似乎不开窍,她一边听一边在往指甲上搽“蔻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搽得很专心,最后说:“好在张学良在南京也有洋房住,也有汽车坐,也不愁没有钞票用,怕什么?”

比如,童霜威告诉方丽清:“老蒋从西安事变脱险回来后,一再请辞军政各职,但中常会也一再决议挽留。”方丽清就不明白了:“老蒋真是‘阿曲死’!有这么大的官哪能不做?”

比如童霜威看了方丽清带来的褚之班的信,不写复信,方丽清就今天催明天催:“你哪能不写回信呀,他在等回信的呀!”童霜威皱眉说:“我不能写!写了白纸黑字落了痕迹怎么办?再说,他的事我已经帮不上忙了!”方丽清就气得粉脸泛红,嘟着嘴扭转身子,说:“你这瘟生!怪不得立荪说你是‘戆大’,钞票送到门口也不敢要!胆小得像芝麻!”

诸如此类的事,多得数也数不清。童霜威终于明白:同她是谈不得政治的,要谈政治只会带来不愉快,同她只能谈那些能够谈的吃穿之道,声色之事。

现在,五届三中全会结束了,流言蜚语到处流传,童霜威终于憋不住了,想在外边找点朋友谈谈。傍晚,他坐“雪佛兰”轿车回到潇湘路公馆,进了大门,见家霆正同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山在花园里高举绑着白布条的长竹竿赶鸽子飞。一群鸽子带着哨子飞得“嗡嗡”响,绕着圈子在花园上空高飞。家霆和谢乐山“啊!啊!”地大声吆喝,兴高采烈。见到谢元嵩的儿子,童霜威朝他笑笑,这个谢乐山的脸像他老子,也是蛤蟆嘴蛤蟆眼。

童霜威上楼,方丽清在绣花消遣。金娣见先生回来了,侍候着童霜威洗脸,端上茶来。休息了一会,童霜威又决定洗澡。洗完澡,同方丽清一起下楼吃饭。饭后,天墨黑了,童霜威决定让冯村打个电话联络一下,去叶秋萍公馆同叶秋萍谈谈。他对方丽清说:“你上楼吧。我去找叶秋萍谈谈,马上回来。”

冯村打完电话,来到客厅,说:“秘书长,叶处长在家,说欢迎您去,他恭候大驾。”

童霜威听到叶秋萍用“欢迎”、“恭候”这种字眼,心里感到高兴,马上从沙发上起身,穿上大衣,说:“那你陪我去一趟。”

两人并肩出了大门,绕道到叶秋萍公馆,冯村揿了门铃,那条黑白花的哈巴狗又“汪汪”乱叫起来。叶公馆门房里马上出来一个副官开门。灰色大铁门边,沉重的门扇开了,副官喝住了狗吠,恭敬地将童霜威迎进去。副官不过二十多岁,穿一套黑色中山装外加军棉大衣,延请童霜威到客厅里坐。

冯村告辞说:“秘书长,你回来前打个电话叫我,我来接您。”

哈巴狗被赶进下房里,仍在“汪汪”乱吠。童霜威点着头跟那副官进了客厅,心中不禁充塞了感慨之情,想起了西安事变发生后的那个夜晚叶秋萍来夜访的情景来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叶秋萍夜里来托我打听管仲辉的动态,有求于我;他心神不宁,思虑重重。今天,是我来夜访,想从他这里知道点中枢动态。他却是已经春风得意、趾高气扬了。又想到管仲辉已经下台去上海“养病”,栽了个大跟头,不免又欣慰自己当时站在中立立场,未曾卷入漩涡,总算未得罪叶秋萍。虽然这一向,未有来往,至少还保持着客气。这样一想,心里才舒坦三分。

坐在沙发上,打量起客厅的布置来。叶秋萍的客厅,令人有一种肃然、寒冷的感觉。那色调好像是有心调配成青白色的,以求与党旗上的青天白日一致。沙发套、台布、窗帘布,不是青的就是白的。墙上有中山先生写的“天下为公”的镜框和装着中山先生像的镜框;有蒋介石戎装光着头戴白手套握着指挥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镜框,有蒋介石亲笔写的“亲爱精诚”四个毛笔字的镜框。除了四个镜框,墙上一片雪白,整个客厅简单、朴素,毫无别的摆设。天冷,客厅里虽生着一只火很旺的铁炉,童霜威仍然不暖,看了摆设,心里更有一种寒丝丝的感觉。只有一只细瓷天蓝花瓶里插着几枝腊梅,叫他看了心里还觉得舒服。

一会儿,副官送了一杯盖碗茶来给童霜威放在茶几上,又敬上香烟,给童霜威点火。就在这时,叶秋萍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一进来,他脸上就阴森森地先露出了那种使童霜威感到阴冷的笑容,拱手用一口浙江官话说:“啊,啸天兄,稀客稀客!这一向,实在太忙,没有到府上去拜望……身体可好?”

童霜威也哈哈笑着,心里暗想:你哪是什么忙呀!你是出入权贵之门去烧香,不到我这冷落的门庭来走动罢了!嘴上说:“好好好,秋萍兄,你气色也好得很啊!我其实常常想来请教,只是知道你日理万机,多来打扰不便,所以未来。三中全会今天结束了,恰巧得闲,不免想来谈谈。”

叶秋萍阴森森一笑,在童霜威对面沙发上坐下,说:“好啊,好啊……”年轻的副官用托盘送盖碗茶来给叶秋萍。叶秋萍接过来就右手托住茶盘,左手用茶碗盖拂住浮在面上的茶叶,喝着茶说:“延安有电报来的事想必啸天兄已经知道了吧?”

童霜威点头,也端起茶喝。他早知道三中全会开会前,共产党发来电报,提出五项要求,不外是合作抗日等等。可是听说大会上反共的气焰也不低,因此,点头说:“听说蒋先生今天在会上发表了演说,允许开放言论,又允许释放政治犯?”

叶秋萍阴阳怪气:“说由我们说,做也由我们做。三中全会上,根绝赤祸与联共、联俄斗法,很难说我们是失败了!以后嘛,罪状较轻以及业已悔悟的政治犯也许会释放一些,党内一切报纸、杂志及文告中,有关共匪、赤匪字样也许不再复用。可是要想让共产党占上风,那是办不到的。”说到这里,他不断搓手,显得歇斯底里。

童霜威是反对日本侵略的。一种爱国的观念使他对日本侵华十分反感,但却又怕战争真的降临,思想就陷在矛盾苦闷中,问:“听说大会议决要收复冀东、察北与取消冀察政务委员会,这不至于刺激日本引起中日之间的纠纷吧?”说着,掏出白手帕来擦手上的汗。

叶秋萍也从茶几上的香烟筒里取出一支“茄力克”烟来吸,点火喷着烟说:“大会是有这些决议,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同日本作战,而是警告东京:从现在起,你别欺人太甚!如果再步步进逼,我们就不得不抵抗!”

“这样,战争的可能性有没有呢?”

“依我看,战争的可能性也许不是大了,而是小了!”

童霜威喷一口烟陷入了沉思,将信将疑。他望着叶秋萍那既阴险、跋扈又独断独行的表情,突然又想起管仲辉来了。在潇湘路的两个邻居中,同管仲辉来往交谈,他戒心小,同这个干特殊工作的叶秋萍交谈,不但戒心大,还老是有一种受威胁的感觉。今夜谈话,叶秋萍还算坦率,只是语气居高临下,得意的神态溢于言表,使童霜威感到不快。他还想谈谈和与战的问题,就说:“最近,内人从上海回来,说西安事变后,蒋先生脱险回来了,上海就盛传中日之间战争不可免。现在,三中全会开得这样,是否更会刺激日本人?日本人会不会在南方肇事?”

客厅里本来有点腊梅的香味,此刻早被烟味盖没了。

叶秋萍阴丝丝地笑笑,似乎听而不见,未曾作答,忽然转题问:“啸天兄,可知道管仲辉的近况?”

童霜威有点紧张,说:“不知道呀!不是听说他去上海养疴了吗?”

叶秋萍目光阴冷,点头说:“是呀,他哪里真有什么病!据我掌握的消息:他在上海整天泡在跳舞场和脂粉堆里,很可能是学的蔡松坡当年哩!这种人,心怀叵测,不可不防!”

童霜威明白:管仲辉的行动是在叶秋萍手下特工的监视中,不禁想到,听说老蒋从西安回来后,对何应钦等也是将戴笠手下的人派去监视调查的,心中不禁感叹。正想还多谈谈,见那年轻副官进客厅来了,说:“童秘书长,冯秘书来电话,说太太请您回去。冯秘书马上来接您!”

童霜威揿熄香烟,心里气恼,还刚开始谈哩,丽清什么事又来叫我呀?又一想:呣,准是有什么人找我有要紧事,冯村玩的花招。因此,笑着向那副官点头,又对叶秋萍说:“内人这两天外感风寒,有些伤风感冒……那,我回去看看。”

叶秋萍站起来送客,显然他并不想多谈,童霜威告辞正合他的心愿。他阴丝丝地笑着打趣道:“夫人命,不可违!改日有空,我再去府上拜望吧!”他回首对副官说:“送一送!用车送一送。”

童霜威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咫尺之遥,我要散散步。”

两人分别,副官送童霜威出了大门,打着手电,正走到半途,见冯村打着手电也匆匆来了。童霜威叫那副官回去,同冯村并肩沿着潇湘路走回一号去。四周宁静,风吹唿哨,树枝摇晃,有绿荧荧的磷火在远处池塘边上时隐时现地飘荡。见那副官走远了,童霜威问冯村:“谁来了?”

冯村笑了,表情似乎是说,你真猜到了啊,压住嗓音说:“秘书长,谢元嵩谢委员来了。我跟他说,你去散步了。”

潇湘路两边老柳树周围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望过去黑暗中一片朦胧,飘飘渺渺。

童霜威想:冯村不向谢元嵩透露我是在叶秋萍家,大约认准他是汪派,真是机灵,夸了一句:“好!”心里忽又一怔,马上想起江怀南的事,包括那笔厚礼,包括那张照片,包括那份“章程”。

自从那次在粤菜馆吃蛇宴后,童霜威和谢元嵩还没有交往过。可能是双方都有意回避所造成的吧?既然有江怀南的事,童霜威心里就想:同谢元嵩少来往,是避人耳目的一个方法。谢元嵩也有同样想法,所以也不来亲热。童霜威心里想:我为人谨慎,一向注意清廉,非万不得已不爱做这种贪赃枉法之事。上次谢元嵩把话说得入木三分,太地道了,有违他的好意,也太死板。他又摆了个圈套,把我请入了瓮内,加上江怀南确实是个能干人,一环一扣安排得严丝合缝,懂人心理,给人甜头,设置得使人有安全感。我何必众人皆醉惟我独醒呢?只要事情保险,何乐而不为?江怀南仍在做他的吴江县长,他的案子我已经决心搁置起来。筹办“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的事,江怀南已经来过两封信。一封信是说湖田范围早已圈定,股份已经集齐,有限公司已经成立;一封信是说:公司已经正式办公,湖田俟春天来到就可招人开垦,并附来了一张挂着“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招牌的办事处门口的照片。童霜威都没有回信,自然也用不着回信。大家心照不宣。有些事就是这么心照不宣办得妥妥当当才最好。……可是,今夜,谢元嵩突然来了,为什么?为什么?

前面已是潇湘路一号的大门口了。红漆大铁门两旁的门灯亮得辉煌,将公馆洋房墙上枯凋了的网状“爬山虎”藤蔓,照耀得峥嵘多姿。门口停着一辆“别克”牌轿车,这是谢元嵩的。童霜威加快了脚步,同冯村一起走向大门,心里思忖:自从汪精卫由欧洲乘法国轮船“阿拉米利号”到香港,又由香港回南京后,这一向,汪派、改组派的一些大将们都无形中又得意抖擞起来,谢元嵩也不例外。今天三中全会结束了,他夜里来,是不是为了表示亲近,要将从汪精卫那里得来的三中全会上的种种消息透露给我的呢?

童霜威偕冯村来到大门前,“老寿星”刘三保早在等候,冯村在前,引童霜威向客厅走去。客厅里灯光雪亮,童霜威一跨进门,见谢元嵩正像个弥陀佛似的坐在朝南的沙发上抽香烟。童霜威马上笑着招呼:“啊!元嵩兄!我去散步,劳你久等了!”

谢元嵩也起身上来握手,又重新坐下,风趣地说:“啸天兄,真好悠闲呀!三中全会今天敲完了锣鼓,大家都在关心国是,你却像陶渊明似的‘悠然见南山’,大冷天还出去散步,实在令人钦羡!”

童霜威脱去大衣挂上衣架,在谢元嵩对面坐下,半真半假地牢骚道:“唉,这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都不是中央委员,虽然忧国忧民,又能怎么?”

谢元嵩揿熄烟蒂,端起茶来咂嘴喝了一口,咧开蛤蟆似的大嘴,哈哈笑着说:“你这个双料秘书长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未免太谦虚了吧?今天三中全会结束了,听我那小儿子说在你家玩,看到你在家没有出去,我是来给你通通信、透透气有要事交谈的!”

金娣进来给童霜威送茶,又用暖水瓶给谢元嵩往盖碗茶里斟开水。童霜威等金娣走了,说:“元嵩兄,你同汪先生接近,我们确实是想听听你的高见呢!”

谢元嵩从茶几上放的“三炮台”香烟筒里拿出一支烟点上火,吸了两口说:“三中全会上,地位仅次于蒋先生的,就是汪先生,开幕辞是他作的。你可能注意到了,他过去常说‘抗日必须统一’,但这次他说:‘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收回已失的领土!’他告诉我:在开幕辞中讲到这句话时,全场鼓掌,十分热烈。这说明:外患当前,人心有变。日本逼得太厉害了!就是我们中枢上层人士也不能心甘情愿的总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呀!”

童霜威心里想:你蒋介石也好,汪精卫也好,多少年来,谁不明白,你们是什么口号迷人就叫什么口号呀!他清楚记得:民国十六年四月,汪精卫到武汉时,喊的口号是“革命的向左来,不革命的滚开去”的迷人口号,当时就掌握了国民党左派党和政府的全权。后来,三个月后,汪精卫却同蒋介石一样公开反共了!至于“民主”,是汪精卫经常不离口的一个词。实际呢?念这个“民主”经是针对蒋介石的独裁经的。你们向来是什么口号迷人就念什么呀!能当真吗?他点着头,隐蔽着想的那些,又忍不住掏出心里话说:“是呀,说真的,战争可怕,我们军备又不如人,我也怕中日开战。但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日本的贪得无厌,实在早就不能忍受。现在,实际上是要改变剿共的局面了。那么,对调整中日邦交也许反而会起好作用了?”

谢元嵩喷着烟笑笑说:“就怕单相思不行啊!我听汪先生说:日本新任外相佐藤透露,日本不会变更对华政策。日本政府是要将华北变为独立区域。日本是要继续维持天羽声明之精神。”

童霜威像吃了个堵口梨,说不出话来。稍停,说:“那就是说,中日之间的形势可能因三中全会而恶化?”说这话时,他感到谢元嵩与刚才叶秋萍的看法差别太大了。

谢元嵩点着头说:“自然!剿共十年,今后是肯定难以为继了!中日形势,共产党是惟恐不恶化,他们好在中间得利。老百姓则抗日情绪高涨,日本少壮派如果冒冒失失,中枢又浑浑噩噩,战争怎么能避免呢?”

童霜威听到这里,感到谢元嵩确实言之成理,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

谢元嵩吸着烟又说:“我这人是言而有信的。我曾同你说过,等汪先生回国后,我要陪你去看看汪先生,同他谈谈。也许,你在奇怪,为什么我不来陪你去呢?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你同汪先生也不是不认识,但要由我来陪你去同他见面谈谈,总得有所为有所求才值得。不然,泛泛一谈有什么意思。这一条,我现在还无把握。”

童霜威标榜清高的劲儿上来了,听到这里,忙说:“不不不,元嵩兄,我无所求也不想有所为。”

谢元嵩不容童霜威说下去,说:“不不不,你听我说!你比我清高,确实有学者风,这我知道。但你是你的用意,我是我的打算,你听我摆布好了。目前,汪先生虽回来了,尚不得志。等到适当时机,我一定陪你同他深谈一番。我的意思是要么不谈,要谈就得让他器重你,有所借重。”

童霜威心想:我并不想做汪精卫的走卒或门客,我也进不了改组派的圈子,我又哪希罕同他谈什么。他觉得谢元嵩这人就是有这种本事,说话办事云里雾里的把你拨弄得团团转,就敷衍着说:“我早说过,我这人散淡惯了,这事以后再说吧。”

谢元嵩笑着说:“对对对,以后再谈。”突然话头一转说:“刚才话岔开了!今夜我来,是来跟你说一件秘密。我听到一个绝对可靠的消息:就是有人正在谋一个中惩会委员的职位。此人是C.C.的。名额有限,此人要上去,必须在原有委员中有一人要下来。据云已经内定要把阁下排挤下来!”童霜威心里“啊”了一声,像打翻了五味作料瓶,强自镇静,脸色刹那间却变了。说实话,谢元嵩的话他不能不信,却又不敢全信,只能怔住笑笑,装得十分坦然,努力将脸色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只听得谢元嵩又说:“我判断,中日之间迟早要出事。我们之间既然交称莫逆,可以无话不谈。我是为江怀南的事来同你商量的,假如我听到有关啸天兄你的事确实,那你也该留留退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哪!”

童霜威皱了皱眉,又马上装得平静下来,瞅着谢元嵩那两只凸眼和那副蛤蟆脸,似是问:“怎么?”

谢元嵩说:“我这人最最直率。现在我们既已共事,我老实把底牌掏给你吧。江怀南,他根本不是我的什么内弟,这人家里是巨富豪绅,在安徽南陵县是有名的江三立堂大财主,家有良田万亩。他在县长任上,更是刮地皮的能手。银行里的存款和保险箱里放着的金银财宝数额之大,恐怕不是人能估计到的。放着个财神爷在面前,你我也不必太清高,太书呆子气!我总觉得这江怀南也是个滑头,他简直是把我们当叫花子在打发,给那么一点点施舍,就似乎报答了我们。那什么湖田呀,公司呀,全是欠的!不是现的!那航空奖券,你没中头奖,没中二奖三奖,我也没中!大局既然阢陧,我这人讲实际,欠的不如现的。我不想湖田,也不想要欠的,我对他说过!可是他现在好像有你做了靠山,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我是来跟你商量的,我们对他要来个孙刘联盟!”

童霜威耳朵都红了,火辣辣的,想:唉,真糟糕!他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人,平日不愿干那些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很少干过同江怀南来往的这种勾当。听到这里,有点尴尬,不禁辩解说:“元嵩兄,这件事,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办的呀!”

谢元嵩点头说:“是的,我是系铃人,所以现在我要来做解铃人。一切你都不必担心!只是我也是为你和我都好,我们应当一致行动,由我来向他提出条件,不让他把我们当‘阿木林’!也不让他过河拆桥。如果他耍弄我们,那,你就听我的安排!在你离职之前,叫他下阿鼻地狱!”

童霜威听到这里,心上一震,突然感到:谢元嵩这人真是心狠手辣!脸上自然不好表露,心里却大增戒备之心,凑合着说:“元嵩兄,这事是你开始经手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是我是个谨慎人,事态不能扩大,你要善自处理。再说,这去职之事,我也不是随便由人摆布的。”

谢元嵩脸上突然又变得忠厚憨实起来,说:“唉,去职之事当然并未定局,我只是有所闻而已。但你也不可不防。世风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小人太多,我是来提醒你注意的。江怀南之事,有你适才的话我就放心了。我为人最忠厚,也最诚恳,我也不是随便由人摆布的。你对我,尽可以放心。在江怀南这件事上,我估计,我们一致了,他是会乖乖照办的。只要他照办,他的案件久搁也不好,倒不如给他个轻轻的处分,让他下了台阶,了结此事。反正,你等着好消息吧!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点纰漏也不会出的。”

童霜威边听边想:唉!此事真是悔不当初了!只是已经无可奈何。忽又想到了褚之班的事,褚之班的事似乎更加棘手。在中惩会昨天的例会上,这个案子又被一些人点了一点。他当即表示:抓紧就写出判决书来。当时,有好几个委员纷纷插嘴,有的说:“一定要严惩!”有的说:“要抓紧!”有的说:“《中央日报》可能要发消息!”压力不轻,究竟如何是好?刚才,谢元嵩送来了那么一个气死人的消息,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倒是要去打听打听。但在褚之班的这件事上,无论如何是不能徇情营私的了。

正想着,见谢元嵩已经站起身来了,说:“啸天兄,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如何?关于我告诉你的那件事,我倒不是杞忧,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呀!我当再打听打听,只要能尽绵薄之处自当出力。”

童霜威苦笑笑,说:“元嵩兄,说实话,我这中惩会的委员,也只是块鸡肋,我也并不恋栈,哪派哪系想要占就来占,我大不了回上海找个大学教教书。君子遇时则驾,逆时则让!我但愿与世无争,与人无争。”

谢元嵩未作表示,踽踽迈步,忽然说:“这几天吴大帝孙权墓前后,梅花盛开,香飘万里,到那里骑驴赏梅,值得一游。我昨天刚去了来,你是风雅之士,应当带夫人去一去!”

童霜威点头无语,将谢元嵩送出客厅,送他上了他那辆“别克”轿车。冯村也从他房里赶出来陪同童霜威送客。

谢元嵩走后,童霜威心头拥塞着懊丧之情,有一种自己无派无系的悲哀、孤独之感。他送走谢元嵩,也未同冯村说话,走进客厅,见家霆那间房里亮着灯光,他也不想去看看儿子,只对冯村说:“褚之班的案件,判决书你快替我写好!我再三思考,用‘枉法殃民’免职,停止任用三年,你看如何?”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是否轻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当事人也许感到太重呢!这两年来中惩会的惩戒案,像这样就不算轻了!先这么写着吧,开会讨论时他们要加重再说。”

冯村点头称是。

童霜威迈步上楼,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向方丽清解释这件事,却又担心:褚之班如果知道我无法帮他忙,他会怎么样?心里闷闷不乐,连上楼的脚步也显得沉重了。

春天悄悄地来到了南京城。

潇湘路一号童公馆的花园里,金黄色的迎春花最先盛开。花园里那几棵法国梧桐上的刺毛球落了一地,它那刚发芽的五角形的小叶片,即将织成绿色的网。前边清水塘里的浮萍,开始溢满水面。塘边的柳树、花园里的草皮、竹林中的枝叶,都绽发出一片嫩茸茸的新绿,使人看了心情舒畅。

礼拜天一早,家霆就在花园里那所用铁丝网拦起来的木制五层鸽房前,将鸽子从天窗里赶出来,让它们满天飞。天气晴朗,鸽群在蓝天上绕圈飞翔,白的、灰的、花的……阳光照耀着鸽子的双翅和羽毛,光闪闪地变幻着色彩。鸽哨“嗡嗡嗡”响彻四周。

童霜威还熟睡着。方丽清被飞翔的鸽群哨子声吵醒了。昨夜,她出外应酬,回来得迟了,睡得很晚。她生气地哼了一声,看看天蓝色的丝绒窗帘。窗帘透着清晨的阳光,映得满屋色彩调和。方丽清将身边的童霜威推醒,埋怨地嘀咕:“听听吧!你那宝贝儿子的鸽子!吵死人了!”

童霜威还感到困倦,睁睁眼又闭眼睡了。方丽清又推醒他:“听到没有?一大早就‘嗡嗡嗡’、‘咕咕咕’,这些死鸽子!脏死了!屋顶上、花园里,到处都拉了屎!这符合新生活运动吗?”

见童霜威不想答话,仍旧闭着眼,她语声更响了:“跟你讲呀!这些鸽子能不能不养?一个月要吃好几块钱料豆!这且不说,又脏,又吵,有什么养头!我告诉你,从明天起,一天我要杀两只吃!哪天杀光吃光,哪天就清静!”

她要将鸽子杀光吃光已经提出过不止一次了。童霜威已经司空“听”惯。但今天,童霜威感到她的话音里是七分真、三分假,不能不睁开眼了,烦躁地说:“怎么行呢?你这样做,家霆愿意吗?”

“那,不这样做,我愿意吗?你怎么只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就不想到我呢?”

有些话,一到方丽清嘴里说出来,总要变味。童霜威很烦她这一手,可是没奈何,只好笑着敷衍:“他是小孩嘛!”

“小孩?你说,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都喜欢。”

“谁相信!我看,你是宠坏了他了!这小孩,说实话,我是不喜欢的。我要自己生一个儿子!”

童霜威心里发烦。他知道,方丽清为了生不出孩子,在上海住着的阶段,找过好几个中西医在服药、检查、诊治。唉,家庭生活中真是没有道理可说啊!无论如何,童霜威对家霆总是有感情的。他也希望方丽清即使不喜欢家霆也不要厌恶或嫉恨家霆。但他发现,家霆固然对后母有距离,后母对家霆更加冷淡。这就使他常常感到为难了。为此,他甚至觉得方丽清不生孩子倒未始不是好事。可能因为她不生孩子,慢慢地会欢喜起家霆来。但事实上,现在他察觉完全相反,方丽清由于不生孩子,对家霆更憎恶了。她老是叽叽咕咕,唠唠叨叨,早上、晚上都在枕边吵得人心烦。因此,童霜威采取了敷衍手段,说:“好好好,生吧!生吧!”

方丽清哪能听不出童霜威话里那种厌烦的情绪来呢,马上掩面撒娇似的哭了起来:“我懂得,你就是喜欢你那个宝贝儿子。那个死鬼女人的儿子!我真懊悔嫁给你!离开娘家,住到南京这鬼地方来受罪吃苦!……开口闭口,我是主妇!连养鸽子的事我都不能做主!我偏要吃!我偏要吃!看谁强得过谁!”

在这种时候,童霜威发现方丽清虽然漂亮得像胡蝶,却庸俗、狭隘,无知无识,一点也不可爱,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起身穿衣下床,听着方丽清仍在床上呜咽着抽泣着唠叨:“我说杀就杀,说吃就吃!你看好!我就是不让养鸽子!新生活运动提倡养鸽子吗?”

童霜威又气又好笑,叹着气笑着说:“新生活运动可也没有说不准养鸽子呀!新生活运动同养鸽子有什么关系呢?风马牛不相及呀!”他这是想用笑来打破僵局,可是毫无效果,方丽清仍旧在床上抽泣。

童霜威只好哄小孩似的走过来坐在床沿上劝慰起来:“好好好,不哭不哭,我跟家霆讲讲,叫他不养鸽子,好不好?”

“那你一定不准他养!”

“我跟他说吧!你也知道的,孩子脾气倔得很。我说件他小时候的事给你听。小时候,上二年级,坐在他旁边的同学将粉笔头掷在黑板前写字的老师头上,老师回过头来,以为是他掷的,冤枉了他。下了课老师把他留下来锁在办公室里,他站在玻璃窗前说:放我出来!不然我打玻璃了!老师不放他出来,他‘乒’的一拳打碎了玻璃窗。……老师赶快送他去医院,右臂上至今还有疤痕哩!”

方丽清斜靠在雪白的绣着彩色花束的枕头上,倒是不哭了,但她仍说:“我管他倔不倔!反正,不准养鸽子!”

童霜威见局面缓和一些了,起身下床,去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马上映射进来,整个卧室里金光灿灿。阳光将方丽清陪嫁带来的银台面、银杯套、银果盘、银花瓶、银粉盒……照得光彩夺目;也将苏州绣花被面、梳妆台前的舶来化妆物品与“夜巴黎”香水瓶、崭新的火炉上的马口铁烟囱管,都照得明晃晃。童霜威心情不好,来回踱着步,满怀心事。他不想让方丽清再在家霆和鸽子问题上纠缠了,岔开话题说:“起来吧!该吃早点了。唉,冯村今天该回来了。”

给他一提,方丽清起身穿上绣花睡衣,埋怨地说:“昨天就该回来了!我看他办事不行!你选秘书也该选个漂漂亮亮的。这个冯村,像个东洋人,黑瘦矮小,用他做秘书,一点气派也没有。”童霜威叹口气说:“你不要小看他。他肚里不错,有才华,又能信赖,办事也机灵。跟我这些年,很不错的。我这次派他到上海找褚之班,只希望他能办得顺顺利利回来。不过,褚之班老奸巨猾,不好对付。我这几天,天天担心他对我不谅解。”

方丽清又撇撇嘴,去五斗橱镜子前坐着梳头,说:“要叫我是褚之班,就不会谅解。平日里,大家你兄我弟的,出了事,一点忙也不帮,一点义气也不讲,当然说不过去。”

打着一条乌亮长辫子的金娣轻轻开了门,探头一看,发现先生和太太起床了,马上闪身进来,叫了一声“先生”,又叫一声“太太”。她手里拿着早上刚送来的报纸放在桌上,又立刻开始铺床叠被。

童霜威去盥洗室洗脸刷牙。方丽清也去梳妆台前照镜子梳头,打开蔻丹瓶,搽起红指甲来。她一边搽着蔻丹,气却未消,一边又数落起几个佣人来了:“汽车夫尹二,不是个好东西!你看到他笑没有?尖酸刻薄,不像个好人。昨天,我叫他把花园里靠大门一侧那些法国梧桐修修枝,像上海霞飞路上那样,修一修。他先说他是司机,不会修。给我骂了一顿,我说:‘把树枝修修掉你都不会吗?’他才拿着斧子修了。你知道他怎么修的?”

童霜威正洗脸,听到这里,从盥洗间走出来了,插嘴问:“怎么修的?”

“你自己看呀!”方丽清用手指指窗户外下边花园靠近大门一侧。

童霜威手里攥着洗脸毛巾走近窗户,朝下边花园里张望。昨晚回来时天已暗黑了,未注意。现在一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啊”了一声:“这不都成了光杆了吗?”

“他是存心气我!”方丽清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骂了他,他竟顶嘴,说:‘我早说过我不会修!’又说:‘你不是说把树枝修修掉吗?’你看,这个‘赤佬’ 坏不坏?”

童霜威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尹二本是个有心眼的人,方丽清骂了他,他是让你明着吃暗亏,进行报复。事已如此,生气有什么用呢?要惩罚尹二,也没正当理由,他早说过他不会修枝的嘛!顶多骂他几句,又有什么意思!除非你叫他滚蛋,不雇他!

方丽清翘着指甲上涂满了蔻丹的右手,慢悠悠地说:“我看,你还是叫他滚,不要这个混蛋!重找一个老实点的司机。”

童霜威回身又走进盥洗室去,心里想:尹二车子还是开得刮刮叫的,又快又稳,人也聪明,车子也保养得好,闲来无事也并不算懒,平时也没大错。司机又不好找,解雇他,倒还舍不得,叹口气敷衍着说:“唉,算了!算了!你无事端端怎么想着要他去修树的呢?他本来是个司机嘛!不该叫他干的事干出了毛病,光怪他也不行。”

方丽清又生气了,一甩蔻丹瓶:“好呀!我不喜欢的人你都乱袒护!袒护你的宝贝儿子!你的秘书!连汽车夫也袒护!你以为这汽车夫是什么好东西!让金娣讲点这伙下人说的话给你听听吧。你出来!……”她转脸对着正在铺被的金娣说:“金娣,你讲给先生听听!”

金娣闲来无事,经不住方丽清盘问和指使,又为了讨好方丽清,不免多嘴搬搬自己的见闻。但要她把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当面向童霜威重说一遍,岂不是在告尹二、庄嫂他们的状,在挑嘴,在出卖别人讨好东家吗?她犹豫了,畏畏缩缩红着脸,可怜巴巴地说:“他们……也没……没说什么……”

方丽清发火了,脸上泛红,两眼一瞪,“乒”地放下蔻丹瓶,尖声说:“死丫头!说!”

童霜威趿着拖鞋,蹒跚着从盥洗室走出来,皱着眉。不是嫌金娣不说,是嫌方丽清太凶。她那张标致的脸孔,凶起来怎么变得这样难看呢?

金娣见太太发火,先生又皱眉,忙说:“我说!我说!……”她抬眼望着太太,嘴唇抖抖索索,战战兢兢像犯了法似的嗫嚅着说:“尹二昨天锯了树,笑着告诉庄嫂说:‘这下,木柴够烧一个冬天了!’”

方丽清说:“你再说说庄嫂背后说些什么。”

“庄嫂说:‘越是有钱的人越小气!’她嫌太太天天查菜账、查粮食,说太太‘精刮’、‘刻薄’!说先生倒是厚道,娶了凶女人要倒霉!又说:顶好太太到了上海不回来,回来了人人不高兴。”

童霜威默然,觉得佣人们私下里骂骂咧咧说东道西太讨厌。又想起在一本写拿破仑的书里有过一句话:“元帅在马弁眼里绝不是英雄!”那是因为马弁能看到元帅的一切,从跟女人睡觉到放屁拉屎,元帅都跟凡人一样,当然英雄不起来。更体会到佣人背后说闲话,是因为方丽清过分地“精打细算”和对下人太刻薄造成的。可是见方丽清虎着脸、噘着嘴,怕她更加生气,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又问金娣:“刘三保没有说什么吧?”

金娣摇头,表示刘三保没有多嘴。方丽清插嘴说:“他是瘸子,怕掉饭碗!”又说:“这下你明白了吧?尹二、庄嫂,你喜欢的两个下人,全不是好货!我要告诉你,以后他们背后要再敢骂我一句,我一定叫他们卷铺盖立刻滚蛋!”

童霜威看着金娣铺好床走到卧室门外去了,朝方丽清说:“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有些事你就别同这些佣人们一般见识了!对他们也要恩威并用,不能一味苛求。有些事不要同他们生气,生气伤了自己身体,太不值得。”说完,坐在铺着银台面的红木圆桌前,看起当天的报纸来。

方丽清听了这话,才稍稍平静下来,掠掠头发哼了一声,说:“哼!要是再冒犯了我,叫他们看老娘的颜色!”说到这里,朝卧室门外高叫:“金娣!”

金娣急急出现在门口,回答:“太太,什么事?”

“快把早点端来!就在房里吃!”方丽清已经对着五斗橱上的大镜子梳好头,站起来要去盥洗室里漱口洗脸了。

童霜威翻阅着报纸,报上整半版的大广告登着《蒋委员长西安半月记》由正中书局出版的广告。他听说:这是陈布雷给老蒋代写的所谓“半月记”。目的是编点故事,加点作料,挽回老蒋在西安事变中狼狈潜逃被从山洞里抓出来大丢其脸的面子。报上又登着:上海出版的《文学月刊》、《新认识》、《读书生活》等十三种杂志被禁止出版发售。他有心要看看有没有沈钧儒和章乃器、邹韬奋、史良、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时等七人被捕后的消息。报上真有那么一小段消息,说“七君子”在苏州江苏高等法院看守所里打拳锻炼身体,还下棋、看报、唱救亡歌曲……童霜威不禁想:这七个人,西安事变时,陈立夫、陈果夫是要枪毙他们的!冯玉祥等坚决反对,才未下手。我以为经过西安事变,又开过三中全会,他们要被释放的呢,没想到仍旧关着。其实,要求抗日何罪?你越是抓他们关他们,他们反而越出风头、越有人拥护!何苦来哉!

由此,突然又想到了柳忠华。童霜威眼前出现了个儿高高瘦瘦的柳忠华那模样斯文、精神焕发、头发蓬乱的面容,两只眼睛好像对天下事都不服气。紧接着,又闪过柳苇娟秀的面容和两只深邃的波光闪耀、傲视一切的眼睛。那双好看的黑眼睛,使童霜威想起就要心酸。他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想到那双眼睛,就突然对家霆也会怜爱起来。上次,收到柳忠华的信后,他让冯村按照柳忠华的要求送去了药物、书籍,还送去了一些钱。从那,又断了联系。这一向,听说要释放一些政治犯,柳忠华会被释放吗?

童霜威凝神想着,思绪天马行空,眼睛虽盯在报上,实际并不在看报。穿着锦缎面子的棉长睡衣,从盥洗室内走出来的方丽清已经注意到了,说:“你在想什么?”她袅着碎步卖俏地扭着腰肢趿着绣花拖鞋走过来,浑身香气扑人。

童霜威连忙遮掩着:“唔,没想什么。”

恰好金娣端着装着早点的盘子上楼进房来了,童霜威马上搭讪着说:“吃早饭吧,我早饿了。”他让金娣将托盘里的两杯牛奶、两碗挂面放在银台面上,招呼着方丽清说:“快来吃,已经不热了。”

方丽清在对面椅上坐下,看看碗里的挂面,是鸡汤下的,上面散碎放着些鸡丝、香菇,见童霜威已经吃得津津有味,她突然挑剔地说:“慢吃!我倒要问问,这鸡肉是不是用手撕碎的?我一看就知道鸡肉是用手撕碎放在面条上的。我要讲卫生,庄嫂这样的下人偏喜欢用她的五爪金龙!谁知她的手解过手洗了没洗?这种面吃得的吗?叫金娣端下去退给她!”她将一杯牛奶端在童霜威面前,自己也端一杯喝着,对金娣说:“金娣,将面条端走!告诉庄嫂:我叫她注意卫生,不准动手碰熟食,她为什么不听话?面条不卫生,我们不吃!”

童霜威的面早吃了一半,余下一半,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说:“算了吧!我都快吃完了,下次要她注意就是。”

方丽清又发火撒娇了:“佣人都是你宠坏的!……”她这里正在唠唠叨叨,楼下家霆在大叫:“爸爸,接电话。”

方丽清叽咕了一句:“哪个杀千刀的?一大早就来电话!”

童霜威几口扒完了碗里的面条,放下筷子,说:“不早了,都九点多了。”说完,跨步往楼下去。他很高兴电话的来到。电话一来,至少暂时消除了方丽清的唠叨。这一早上,他对方丽清的脾气领略够了,可是一筹莫展。谁叫他比她大十多岁呢?谁叫他要娶个上海商人家的这种小姐呢?谁叫他总是一味迁就她呢?……他真想轻松轻松了。下得楼来,到走廊里墙角的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喂”了一声,问:“谁呀?”

出乎意外,对方是谢元嵩朗朗的笑声和亲热的话语:“啸天兄吗?我是元嵩啊!”

童霜威心里想:他有什么事?问:“啊啊,元嵩兄,有什么事吗?”

“有!”谢元嵩哈哈笑着,“我去吴江玩了一趟刚回来。上回谈的那件事,我同怀南当面说了。看来,他现在手头有点拮据,叫他完全拿现的,他有困难。君子不强人之所难嘛!我说,好,你同童秘书长的公司还继续办吧!他也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喂,我听不明白!”童霜威说,“那,你呢?”他感到这中间似乎有什么花样和门道。

“我吗?我就不参加你们的公司了!我这人,不喜欢办实业,也不会办实业。我的手指缝太宽,看手相的就这么说。有点钱总是左手来,右手去,留不住的,哈哈。”

童霜威豁然开朗,心里全明白了:老于世故的滑头谢元嵩呀!他是到了吴江,敲了江怀南一笔竹杠,捞了一笔“现”的回来了,却把“欠”的留给了我童某人。他说过“欠的不如现的”,偏偏转眼自己捞了现的,把欠的推给了我,何其刁钻!何其自私!同江怀南勾搭的这件事本来是你谢元嵩穿针引线设下圈套使我上钩的。如今,你却这样处理,无异是出卖朋友,好奸滑呀!

童霜威吃了个闷亏,无可奈何,只得“呣呣”地应付着说:“你看着办吧!你看着办吧!”

谢元嵩似乎也听出他语气里不满,忽然转了话题说:“啸天兄,上次我对你提过的那件事,我已进一步打听过了。事出有因,查有实据!你可要小心提防,万万不可视若等闲呀!”这些话,倒像从心里流出来的。

童霜威知道他这是为了买好,囿于礼貌,只有“唔唔”答应几声,表示心领。听着谢元嵩在哈哈装傻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也架上了话筒,心头涌起一阵不快,说不清是谢元嵩不讲交情不够朋友的行为造成的,还是因为谢元嵩又提起那件“要小心提防”的事引起的。他明白:大批C.C.分子、中统特务已渗入全国司法部门,这次确实是有人在挖墙角要排挤我!他感到无从提防,一想起就不禁胸中发闷、嘴里发苦。欲想回身上楼,又怕方丽清再嘀嘀咕咕纠缠不清,信步向家霆房里走去,想去看看儿子。

推开家霆的房门,儿子不在房里。阳光灿烂地射进房来,童霜威走近玻璃窗口,沐浴着阳光。向窗外张望,看见儿子正在屋外阳光下的草坪上吹肥皂泡泡玩。

家霆左手端着一杯肥皂水,右手用一根毛笔的竹套管,沾着肥皂水正在吹肥皂泡。吹出几个小的,又吹出几个大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泛着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冉冉腾空,随风飘动,煞是好看。你吹得快,肥皂泡出现得多,他几乎被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包围了。肥皂泡冉冉地飘散,冉冉地升向高处,有的突然破碎,无声地消失了。阳光下,家霆黑发拂着额头,身穿一套藏青的呢制服,没有戴帽,自我陶醉在吹肥皂泡的乐趣中。当大大小小的肥皂泡腾空飞高飞远时,他就欢喜得笑着嚷着。忽然,一阵风来,吹走了许多肥皂泡,他追逐着飞驰的肥皂泡向花园东面跑去了。

童霜威隔玻璃窗看着,心里透着愉悦,也透着爱抚,不由自主地迈步从家霆的房里往客厅里走,想从客厅的正门走出去,到儿子身边,看着儿子吹肥皂泡。刚要走出客厅,听见皮鞋声“嗒嗒”近前,有人来了,是谁?童霜威走下客厅正门台阶,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一个年轻军人,全副黄呢子戎装,原来是弟弟军威。今天礼拜天,童军威抽空来了。

童军威一见童霜威,匆匆走过来,“啪”地行了个军礼,叫了声:“大哥!”他已经被选拔去教导总队军官队了,驻在南京中山门外孝陵卫营房,今天是由孝陵卫骑自行车来的。

童霜威见这个对抗日狂热的弟弟来了,笑着问:“怎么样,还好吗?”

童军威深沉地看了大哥一眼,淡淡地说:“没什么好的!这原来就是蒋委员长采纳了德国总顾问法根豪森建议,按照德国式团营连战术的示范部队组成的,全按德国典范令进行训练,我还不大习惯。”

童霜威心里明白:兄弟是个有思想的人。又不免为他担心,怕他在教导总队里惹出事来倒了霉。因此,点了他一句,说:“军威,你要切记,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现在到了教导总队,应当明白那里要求更严,一切都要谨慎从事,不要任性。”

童军威不做声,点点头,稍停,说:“是啊,这我明白,我们由军校同去的几个同学也都明白。好在我们坚信:同日本鬼子打仗是不可避免的事,我们都有抗日报国之心。马革裹尸,宁可壮烈死,不愿苟且生。收复华北,收复东三省,我们愿意舍出一条命!为了等待这一天,我们现在吃什么苦都情愿。”他说这番话时,充满激情,脸上表情刚毅,两眼像要喷火。说着说着,终于冷静下来,叹口气说:“唉,不说了!大哥,您说,这仗打得起来不?”

童霜威沐着阳光在屋前水泥地上踱了几步,也叹一口气说:“难说啊!你年轻,想事情每每不全面。日本这样欺侮我们,当然令人发指,我也早感痛心,忍不下去了!但谈起打仗,岂能不慎重?我们军力、武器不如日本,如果打了,局面如何,是祸是福均不可知。平静的日子也要一去不复返了。”

童军威说:“大哥,你的意思是不能打?”

童霜威叹口气,又冷笑笑:“决策者不是你我。天下事,难说!我赞成抗日,但也不能不怕战争!”

童军威脸色严肃,肌肉绷得紧紧的,说:“大哥,你也是中央要人,官也不算小了。我觉得现在问题就在你们这些人不下决心。正因为你们怕打仗,怕抗日,才使得日本侵华毫无顾忌,狼子野心,得寸进尺。如果你们强硬起来,也许日本早知难而退了!”

童霜威摇头苦笑:“我,算什么中央要人!我连参加三中全会的资格也没有!”他的话里带着酸涩味,使童军威既同情大哥又不忍再多说什么了。

童军威知道,大哥年轻时也曾想为国为民做点贡献、有点抱负的。这些年的官场生活,把他改变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也使他养成了一种得过且过的情绪,甚至变得虽有爱国之心,又有害怕战争只想苟安一时的心理状态了。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沉默起来,觉得无话可说,也不想多说。

童霜威心情也不舒畅,刚想说:“你嫂嫂从上海回来了,你上楼看看她去。”一想,方丽清不喜欢军威,让军威上楼,方丽清一准要嫌他脚上有泥踩脏了房间里的地板。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改说:“你嫂嫂从上海回来了,她还在楼上休息。等会儿吃中饭时,你会见到她的。”又说:“家霆还没看到你吧?你看,”他用手指着鸽子房西边仍专心吹肥皂泡的家霆,说:“他吹肥皂泡吹得多高兴啊!”

童军威高兴地喊了一声:“家霆!”

家霆猛地回头,“啊”了一声,叫道:“小叔!”马上撒腿跑过来了。

童霜威见儿子同他小叔两人很亲热,心里高兴,说:“你们一块儿玩玩吧。”他想转身走了,只见家霆一把拉住童军威说:“小叔,早等着你再陪我去五洲公园了。五洲公园里‘美洲’、‘欧洲’、‘亚洲’我都到过,就‘非洲’、‘澳洲’每次都没去好好玩一玩。你上次答应带我去的,今天可要兑现!”

童军威笑了,说:“行行行,我骑自行车带你去!车子放在玄武门,可是进去要走很多路,你别叫苦!”

他俩是决定骑自行车去玄武湖了。童霜威由他们去,转身走进客厅,正打算穿过走廊上楼,迎面见方丽清换掉了睡衣,穿着一件新的桃红色丝棉旗袍,嗑着瓜子从楼上走下来。

方丽清一脸不高兴,张嘴便问:“怎么下楼接了电话就不上来了?”

童霜威略略赔着笑脸,说:“军威来了!我陪他谈了一会。他要上楼去看你,我怕你不乐意他上楼,让他带家霆到玄武湖去玩了。”

方丽清的脸冷冷板着,挪动着腰肢朝客厅里走,嗑着瓜子说:“我顶不喜欢礼拜天了!当了兵无事老是出来跑做什么?”她这是嫌童军威回来。既嫌童军威长得不讨人欢喜,又嫌童军威食量大饭吃得多,更嫌童军威并不是童霜威的同天地亲兄弟,偏偏童霜威有时要塞些钱给童军威零用,有时还要给童军威买些书籍物件。她信奉“好男不当兵”的谚语,常说童军威“不是一个有出息的年轻人”!

阃令森严,童霜威听了,也不做声,跟在方丽清身后也进了客厅。他心里窝火,不明白方丽清今天无理取闹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才结束。他心里暗想:到客厅里,坐一会,也许她会高兴起来的,有心耐下性子陪陪她,求得点安静。本来想把谢元嵩来电话的事告诉她的。也决定不说了,免得一说使她更生气。

方丽清在大沙发中间一坐,嗑着瓜子,却问开了:“刚才谁来电话?”

童霜威顿时想到“河东狮吼”四字,连忙敷衍:“啊!机关里来的电话,谈的公事。”

听说是“公事”,方丽清毫无兴趣。她平时是不爱听童霜威谈公事的,就止住不问了,一心一意嗑瓜子。突然朝客厅窗外望望。窗外,门房的红瓦屋顶上,正停歇着一群刚刚飞罢下来想进鸽房的鸽子:有白儿,有点子,有瓦灰,有青毛,有鱼鳞斑……鸽子有的在“咕咕咕”叫唤,有的在自己啄羽毛,有的在扑打翅膀。方丽清突然将手里的一把瓜子撒在茶几上,起身走出客厅到了外边。

童霜威不明白方丽清想干什么,看见她眼睛老是盯着屋顶上的鸽子,想起了早上方丽清说过的话,好像有些明白了,担心地看着方丽清出了客厅走到外边,他站起来也从玻璃窗里朝外张望。外边,阳光很好,见方丽清走到“老寿星”刘三保住的门房门口,在吆喝着刘三保出来。话不能每句都听清,但好像是在叫刘三保去做什么事。白发的刘三保面有难色,愁眉苦脸地摇头摆手。

难道她是要叫刘三保去逮鸽子?难道她真打算杀鸽子吃?对了!一定是这样!从方丽清生气的表情上和对刘三保做的手势上,童霜威察觉方丽清真的是打算要叫刘三保给她去抓鸽子。

童霜威心里发热,点上一支香烟,坐不安了,忍不住从客厅里往外走。到了外边,走近方丽清,听清方丽清的话了:“……快!给我抓!……抓了杀!四五只就行,叫庄嫂红烧!”

刘三保脸上尴尬,苦笑着,他平时会背《三字经》,此刻背书似的说:“人之初,性本善。……这鸽子,吃不得!”

童霜威克制住自己的火气,吸了一口烟,上前说:“丽清!——”他虽没有多说一个字,脸上的表情和语气已经充分向方丽清表露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了。

方丽清才不在乎呢!她并不理睬,斩钉截铁地回头说:“今天吃鸽子的事你不要管,由我!”

童霜威见刘三保在身边,讲话不便,对刘三保做了个眼色,动动下巴说:“你走。”

刘三保求之不得,马上瘸着腿要走,方丽清尖声高叫:“不准走!”

童霜威没奈何地说:“丽清,你不能这么任性。”对刘三保说:“你走吧。”

方丽清由着刘三保走,朝着童霜威冷笑笑:“我要试验试验,你到底是喜欢你儿子和鸽子还是喜欢我!”

童霜威按捺着性子说:“太太,让我安静安静吧!今天一早起来到现在你还不曾让我安静过五分钟!”

方丽清又冷笑笑,说:“好吧,你上楼安静去吧!反正,我在这潇湘路一号里,既是女主人,又不是!除了金娣,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不行!这局面我一定要改变过来。你不要管我!你随我!玉皇大帝来我也不给面子!”

童霜威真的气怔了,又不愿吵吵闹闹有失身份,终于只好沉默,想:好吧,随她去吧!这种上海商人家的大小姐就是天生的娇惯脾气。谁叫我看中她漂亮的呢!谁叫我当初心甘情愿娶她的呢!拿她同家霆比一比,无论如何,儿子的事总比太太的事好办一些。想起俗话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话,决定装聋装傻算了!估计也不至于严重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就下了决心:眼不见为净!突然笑笑说:“好好好,随你!随你!”说着,转身向客厅走去,准备穿过客厅上楼到书房里去看书了。

他一走,方丽清顺着水门汀路绕过前屋到厨房和下房那边去了。

她走近下房,看到戴鸭舌帽的尹二正迎面走过来,心想:让尹二给我抓鸽子岂不是好,马上高叫:“尹二!”

滑头的尹二,面部毫无表情,忽然背转身走了,好像一点也没听见。尹二一定是看见也听见的,可他装得多像既未看见又未听见呀!真是气死人,这个瘪三!

方丽清气得脸上火辣辣烘热起来。这个汽车夫,她感到最难对付,软硬不吃。有一次,也是礼拜天,方丽清叫他上二楼去擦玻璃窗。他说:“太太,我不会!”方丽清一定勉强:“不会?不会你也替我擦!”尹二说:“好!”不到半个钟点,玻璃碎了三块。方丽清气得脸通红:“现世报!不要你擦了!你给我走!”……现在叫他,他装作听不见,转身走了,也好!省得叫他逮鸽子他又说:“不会!”不知又会变出什么戏法来!

方丽清终于走进了厨房,刘三保本来躲在厨房里,正同庄嫂嘁嘁嚓嚓在谈些什么,见太太来了,马上像老鼠见猫似的跛着腿一瘸一瘸地走了。方丽清也不拦他,对庄嫂下命令:“庄嫂,今天中饭的菜,加个红烧鸽子。你去鸽子房里抓四五只鸽子杀了下锅!”

庄嫂正在厨房自来水上洗菠菜,听了,愣着脸,说:“太太,这事我不能作孽,我不能干!”

“作孽?作什么孽?”方丽清一火,美丽的大眼睛溅出了凶光,流露出怒气。

“鸽子是家霆少爷喂养的,舍不得杀的。他知道了我怎么好交代?”庄嫂依然在“哗哗”地用自来水冲洗着菠菜。

“你就说是我让你杀的!我负责!”方丽清两手叉着腰。

“我不能。”庄嫂将菠菜洗净放在一边,又去拿两条鳊鱼来刮鳞剖肚。

“我一定要你办!到底是我说话算数还是你说话算数?”方丽清粉脸溅朱,用的是质问口气。

“反正,我办不了。”庄嫂剖着鱼肚,掏出内脏来,一股腥味扑鼻。

“好!现在我们家里是主不主、下人不像下人了!我说话像放屁了!我今天倒偏要说话算数,我一定要杀鸽子、吃鸽子!”方丽清双手叉着腰,漂亮的脸上两个酒窝陷得深深的,横眉竖鼻。

“我不能办!”庄嫂仍旧低头杀着鱼,“作孽!作孽!”

“你杀鱼不作孽?”

“这鱼买来就是死的!再说,家霆……”

方丽清气得头也发晕,高叫:“金娣!金娣!”

外边,尹二的声音在帮着喊:“金娣!金娣!”声音似在学着方丽清那种娇声娇气,显然带着揶揄的味道。

方丽清咬牙走出厨房,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近旁的尹二又转身走了,金娣却从吃饭间通往厨房的门里跑出来。方丽清做着手势:“金娣,快跟我到鸽房里去抓鸽子!”

金娣面有难色,战战兢兢:“太太,我……我不敢!”但看见太太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霜,只好改口又说:“好好……我……我跟你去!”她蹙着脸畏畏缩缩地跟着方丽清向前边鸽房的方向走。

阳光照着鸽房。鸽房约有六平方米大,四周是三米高的木柱子围上铁丝网,圈成了一间屋状大小的天地。安了个活动的木框铁丝网门,可开可合。顶棚是洋铁皮的,有个活动天窗,可以用竹竿顶开或用绳子拉上关闭。鸽子住的木屋一层一层一共五层,每层七间鸽房,每间鸽房住一对鸽子。此刻,天窗敞开着,鸽子一大半飞在外边,一小半留在鸽房里。

方丽清带着金娣到了鸽房前,方丽清用手将绳索一拉,“啪”的一响,天窗关闭了。方丽清指挥金娣说:“开门进去,给我抓几只鸽子!”

金娣退缩了,她不愿干,战战兢兢说:“不,我怕鸽子!我不敢抓!”

方丽清火冒三丈:“连你也敢不听我话了!杀千刀的!小死鬼!看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她做着要掐的手势。

金娣禁不住方丽清凶恶眼光的逼视,硬着头皮将鸽房门上的插销拔开,闪身进了鸽房。鸽房里乱成一团,鸽子扑飞起来,有的扑跳在地上,扬得鸽毛、灰尘弥漫在阳光中。方丽清指点着说:“看,就抓那几只在窝里孵蛋的鸽子。这只肥!快!抓了递给我。鸽子啄人不疼,怕什么?”

金娣抓了一只孵蛋的鸽子,是只点子,扑棱扑棱拍打着白翅膀,她害怕,连忙递给方丽清。方丽清一跺脚,“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吆喝:“快!用手扭断它的颈子!”

金娣笨手笨脚,不知所措。方丽清骂了一声:“死人!”竟真能狠心,她一手揪住金娣手里的鸽子,一手扭住鸽头,用力一拧一扭,“克”的一声,鸽颈骨断了。她将鸽子扔在地上扑腾着,又叫金娣:“快!再抓!”

一会儿,金娣一连又抓了四只鸽子。方丽清也一连扭断了五只鸽子的颈骨。方丽清才满意地对金娣说:“走!把鸽子送给庄嫂,中午非给我烧出来不可!”说完,丢下金娣,独自洋洋得意地进客厅上楼去了。

她上了楼,先进盥洗室用“力士”香皂洗净了手,到书房一看,见童霜威正手拿一本线装书嘴里在呵呵哑哑轻轻地哼哼。她明白童霜威是在诵古诗,也不知为什么,杀了几只鸽子,她心里有一种残酷的满足了欲望的胜利欢悦,忽然笑了,妩媚地说:“啸天,中午请你吃红烧鸽子!”

童霜威听了,心上一刺,知道已经无可奈何,索性不做声,不置可否地继续吟他的诗词:“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方丽清见他正在摇头晃脑,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不喜欢人打扰,逛逛悠悠回卧室拿替换衣服去浴室洗澡去了。

童霜威独自踱着方步,吟着吟着,心上忽然有种淡淡的哀愁。凭窗遥望冬日阳光下苍郁的紫金山、有着红墙庙宇的鸡鸣寺、有着天文台的北极阁以及苍苔剥落、灰蓝发黑的古台城,觉得眼前风景都带着一种六朝烟水气。一种怀古的幽情又油然而生,默默站在那里,呆呆望着远山,怅然久之。

开午饭的时候,童霜威和方丽清一起从楼上下来,走向吃饭间。童军威带了家霆已经从玄武湖回来,也早已站在饭桌旁了。

家霆因为小叔带他游遍了五洲公园里的“非洲”和“澳洲”,虽然时下正是冬令,公园里一片萧瑟、冷落,他心里仍然高兴,满脸露出活泼的神态。见到爸爸和方丽清来了,却敛起了喜色,亲热地搂住小叔的手臂,倚在小叔身旁。

方饭桌上除了一套仿清的蓝花碗筷匙碟,已经摆上了荤素俱全、色彩调和的五菜一汤。方丽清规定礼拜天多加一样荤菜。今天的菜是:胡萝卜红烧羊肉、盐水鸭、清炖鳊鱼、百叶炒菠菜、凉拌葱油萝卜丝和木耳肉片汤,菜和汤冒着腾腾热气,吃饭间里布满了鱼肉香和葱油香。

看到童霜威和方丽清一起进来,童军威像个军人似的挺胸立正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嫂!”

方丽清似笑非笑,不冷不热地说:“来啦?坐下吃饭吧!”说着,她自己在桌子左边坐了下来。

童霜威在上首一方坐了,童军威在下首坐了,家霆就在右首一方坐了。

庄嫂紧张地给四人盛饭,侍候着在一旁站立。

童霜威用筷子招呼军威:“吃吧吃吧。”

大家刚举筷,方丽清看看桌上的菜碗,忽然皱眉虎脸回身厉声问庄嫂:“怎么?没烧?”

庄嫂尴尬了,朝童霜威看看。童霜威心里懊糟,想:唉,孔夫子说:“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真是不错!太难侍候啦!今天从一早闹起,闹到现在,还不罢休!眼下,我头脑里那么多的大事已经转不过磨来了。会不会同日本打仗啦?C.C.的人会不会顶走我啦?褚之班的事和江怀南的案子啦!……她却老是纠缠在一些琐碎小事上找麻烦、闹纠纷!到底想干什么呀?……心里懊糟,脸上自然流露出来,心想:如果把红烧鸽子朝桌上一端,家霆知道了还不要跳起来!从今以后,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岂不更糟了!为什么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呢?真是难猜女人心哪!

他这样想着,又不想同方丽清闹起来,忍气搭讪着说:“菜很好了嘛!这么吃不是蛮好吗?”

谁知,方丽清尖声叱责庄嫂说:“庄嫂,你烧了没有?我说话算数不算数?”她手一指童军威:“今天不是有客人吗?我就是要招待客人!一切我负责!”她这指着童军威说“客人”,其实含有厌恶童军威的意思。童军威听了,心里不自在;童霜威听了不满意;家霆听了也不受用。

庄嫂嗫嚅地说:“烧是烧好了,可是,我……”她似乎有难言之隐。

方丽清大声命令:“端来!”又似乎是对庄嫂说,又似乎是对童霜威和家霆说:“反正我这人,说话是一定要算数的!这个公馆里,谁都要听我的话!我一定要养成这个规矩,像以前那样不行。我说一以后就不能二!”

童霜威心里想:这下,她说得很明白了。她一早上闹到现在,就是要用她这种坏脾气让大家从今以后一切都听她的话,照她的意思办。……心里不快,又不好说什么,像和事佬似的说:“你是太太,说话当然要作数。可是,有些事慢慢来嘛!不要操之过急嘛,那样不好!”

童军威和家霆木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军威低头吃着白饭,家霆停住了筷子,一会看看爸爸,一会看看方丽清,一会又看看庄嫂,思索着究竟。

方丽清又对庄嫂尖声高嚷:“快端来!”

庄嫂善良、娟秀的脸上颜色苍白,踉跄地走出吃饭间去厨房了。这里,桌上的人空气紧张,静得只听到童军威嚼饭的“嚓嚓”声。

一会儿,庄嫂从厨房里端着个大砂锅来了,挪开菜碗,将砂锅放在方桌中央,揭去了砂锅盖。砂锅里冒出一股特异的香味,是五只红烧鸽子冒出诱人食欲的气息。

方丽清突然变得兴致勃勃了,笑着点头:“好好好,一人一只,一人一只,留一只我晚上吃!”她夹一只给童霜威放在面前的菜碟上,对着童军威和家霆说,“你们吃!快趁热吃!”她自己在一只最肥硕的鸽子上用筷子撕下胸脯夹进口里咂嘴嚼起来,连连夸赞:“呣,不错,烂了!很香!可惜糖放得少了一点。”

童霜威看看家霆,家霆还像做梦没醒,发现砂锅里是红烧鸽子,有些纳闷,脱口问:“鸽子?”

没人回答他。他转脸问庄嫂:“是鸽子?”

庄嫂尴尬地要点头又不敢点,沉默着吞吞吐吐。

方丽清开口了:“是鸽子!家霆,我对你说,”她态度十分严肃:“今后鸽子不准养!一个月要五块钱料豆,这且不说。你是学生,读书重要,养鸽子没有好处。再说,鸽子太脏,屋上地下到处是鸽屎,新生活运动……你懂不懂?”

她没有说完,料不到这倔犟的小学生已经从怀疑察觉了秘密,激动地红着脸问:“这鸽子……是我养的?……谁杀的?”

没有人回答,寂静无声,正证明了是那么一回事。家霆高叫起来:“为什么杀我的鸽子?为什么?”

童霜威看到儿子涨红着脸,眼眶里含着泪水,排遣地说:“吃饭!吃饭!有事吃了饭再谈。”

童军威用眼色制止家霆发火,轻声说:“家霆,吃饭!”

方丽清板着脸两颊绯红,她是存心要通过鸽子的事,来制服童霜威前妻留下来的儿子的,傲慢地说:“鸽子是我叫庄嫂烧的!吃几只鸽子我还做不得主?”她有滋有味地嚼起鸽子肉来,用手去撕鸽腿。

谁也没料到,家霆痛心鸽子被杀,心里火冒三丈了,将手中的筷子“乒”地朝桌上一掷,“哇”地哭了,喊了一声:“我的鸽子是今年春天要参加比赛的呀!……”话声未落,站起身来,丢下饭不吃,穿出吃饭间朝自己房里跑去了。

他一跑,童霜威叹了一口气。方丽清却马上发起火来,大声说:“小孩都给惯得没规矩了!吃几只鸽子就要摔筷子发脾气,像什么话!我向来是喜欢说到做到的,鸽子不准再养,明天我还要吃!吃光为止!倒要看看谁犟得过谁?”

饭桌上气氛令人难挨,童霜威闷声不响地夹菜吃饭。童军威皱着眉三口两口扒完了饭,也不愿再添了,放下饭碗含含糊糊说了一声:“慢用!”站起身来,想走出吃饭间到家霆房里去劝劝侄儿。童霜威明白军威的心意,说:“叫家霆别哭,劝劝他!鸽子吗,有钱是买得到的,这么宝贝干什么?”

童军威刚走,方丽清嫌童霜威疼他儿子,正要歇斯底里发作,却听见大门口“嘀铃铃”电铃响。

童霜威说:“咦,有客?”

方丽清指挥庄嫂:“快去看看!”

庄嫂本来发呆似的站在一边侍候着东家吃饭,看着红烧鸽子引起的一场风波不知所措。方丽清叫她快去看看,她连忙穿出吃饭间,通过走廊和客厅里朝外张望,一会儿快步回来了,说:“是冯秘书回来了。”

正因鸽子引起的风波心头涌满不快的童霜威,吃饭吃得味同嚼蜡,听说冯村回来了,心里才略微高兴,急忙吃饭,说:“他回来了?好了,我正盼着他回来呢!”

方丽清也觉得今天自己是胜利者,庄嫂、家霆,都给自己收拾了一顿。本来倒还想刺刺童霜威,再多说几句。现在听说冯村从上海回来了,心里也高兴。他让冯村到上海带大批吃食、化妆品等回来,并让冯村到娘家看看,估计姆妈和哥嫂也会给她带些东西来的。她也想知道褚之班是什么态度,对庄嫂说:“快给冯秘书摆副碗筷,让他吃饭。”她是想在饭桌上谈,边吃边谈。

庄嫂急忙去拿来了碗筷,冯村回房放下物件已经走到吃饭间里来了。一进来,就先叫:“秘书长!”又叫:“师母!”对方丽清说:“要买的东西都办好了!等会儿我让金娣送到楼上去。”他到上海去了一次,在上海买了条新的黑领带,又新理了发,一张黑脸显得容光焕发,在庄嫂给他盛好了饭的位子上坐下,开口对方丽清说:“本来昨天要回来的,方老太太硬要我多留一天,为的是她给你在店里做的两件旗袍还没做好,要赶一赶,昨天夜里取到手让我带来,所以改乘今天早班车回来的。”

童霜威急着问:“褚之班的事办得怎么样?”

方丽清却又急着抢过话头:“家里都好吗?”

冯村一张嘴能回两头话,先回方丽清说:“好好,都好都好!”马上又回童霜威的话:“褚之班的事办得不太顺利啊!”

“怎么呢?”童霜威问,愣愣地嚼饭,做了个手势打发庄嫂走开。

方丽清也停止啃鸽子,竖着耳听。

冯村停止吃饭,叹口气说:“褚之班有点牛脾气。我找到他,把前前后后上边点名、你的为难一五一十都说了。他一口咬定:不讲交情,过河拆桥!我再三解释,他总是怨气冲天,说:‘啊呀,现在贪官污吏、巨奸大憝都出在中央,都出在首都!为什么窃国者侯窃钩者诛拿我开刀?’最后,竟说了些威胁的话。”

“岂有此理!”童霜威大摇其头,放下了饭碗,心里梗得难受,问,“他说了些什么?”

冯村郁闷、沉重地说:“他竟说:如果真的判了他,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要反抗!谁给他一个耳光,他一定要还一个耳光再踢上一脚!”

方丽清板着脸,推开饭碗,将鸽子骨头扔在碗里,心里冒火,骂了一声:“杀千刀!”

童霜威皱着眉尖说:“混蛋!简直是上海滩上的青红帮!他说了反抗的手段没有?”

“那倒没有。”冯村说,“我想也许他仅仅不过是胡嘴大话,吓吓人的。”

童霜威“呣”了一声:“当然,这家伙平时就不安分!他威胁就威胁吧!不过,我谅他还不敢!他的案件,我既未添油加醋,也不能包庇营私,问心无愧!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样!”

冯村连连点头,拿起饭碗来开始边吃边讲,说:“是啊,我对褚之班也是一再解释,可他总是说:‘没有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也没有清水衙门!官越大越是贪官!’我的话他都当耳旁风。”

“最后呢?”童霜威急切地问。

“我终于把要讲的话都讲了,劝他接受判决,要理解您,不要误解。他听是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撇嘴冷笑。我也无计可施,只好回来。”

“你估计出不了什么问题吧?”

“难说,也许不会出什么问题……”

童霜威闷住气不做声了,站起身来,心里搅海翻江似的不是滋味,背着手独自踱出吃饭间通过走廊、客厅,走到阳光下的花园里去。

春天刚刚开始降临,广大的花园里仍旧萧条、冷清,静得只有麻雀吱啾。根部用稻草包裹度过了严冬的葡萄架上的枝藤尚未萌芽,枯黄了的绿草皮部分已经返青。几棵珍珠梅在风中光着枝条颤抖。前边池塘边的大柳树,像一个个苍老、伛偻着的老人,披着绿发灰蒙蒙地蹲着站着。雪松、龙柏仍然苍翠,花园左边的竹林也依然泛出青绿。细心人,当然可以发现:就连那些似乎干枯着的植物,也都蕴藏着苞芽,灵魂已经苏醒。

童霜威背着手寂寞地独自散步,远眺阳光下鸡鸣寺的蜿蜒红墙和北极阁的烟笼丛树,想起这一向来缠绕心头和脑际的家国大事,从华北局势的紧张,到褚之班的威胁。……忽然感到心头酸楚。一群家霆喂养的鸽子正在天空绕着圈子飞翔,鸽哨声打破了四周的平静。童霜威仰首看着鸽子飞,又想起了刚才饭桌上发生的龃龉,心里更阢陧、烦躁了。

春天来后,从潇湘路一号花园里远望紫金山,山是苍绿的;远望鸡鸣寺和北极阁,也都郁郁葱葱。

春雨常常潇潇地下,被雨水浸润了的草地,泛着水光的树叶,油亮亮的,绿得透明。

早上和晚上,常常多雾,湿漉漉、沉甸甸的水气,汇成乳白色又带着丝丝浅绿的烟帐,在返青了的花园树木草丛中遮绕。麻雀和一些翠绿色的不知名的小鸟,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寒冷,飞跃着在树叶间好听地鸣叫。前边大柳树环绕的池塘里,绿色和紫色的浮萍密集。白昼和夜间,鱼儿不时跳出水面,溅出“噗嗤”的水声。

鸽子,因为家霆的痛哭哀告,留下了十五只。方丽清固执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其余的都被她陆续杀了吃掉了,连家霆要拿去参加比赛的鸽子,也被她杀吃了。这剩下的十多只鸽子,现在仍喂养在原来的鸽子房里。早上,天窗一开,它们就扑剌剌地飞上屋顶。时而在花园上空绕着大圈子飞翔,时而在门房的屋脊上昂首阔步“咕咕”啼叫,使花园里增添了一些春天的活跃气氛。到了傍晚,“老寿星”刘三保或家霆喂食时,它们又都从天窗飞回鸽子房,开始安息。

虽然华北局势不断紧张,“国难当头”成了老百姓的口头禅,潇湘路一号里的岁月还是安静而悠长的。春天到了,童霜威感到浑身有一种想出去春游的欲望。他是个爱以文人雅士自居的人,却并不像许多中枢要人一样喜欢女色。烟酒只是稍沾一点。要讲嗜好,倒是读读诗词,种种花草,游山玩水,比较喜欢。手边的案件是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的。他披阅卷宗并不少,判处惩戒的并不多。有的案件太棘手,有的案件有种种背景和关系难以下手,有的案件似乎可能会有冤屈或夸大。有的案件是当事人官职太小,小得他不想去惩戒这种替罪羊。所以,他披阅过的案件多,书面拟出惩戒书的案件却不多。褚之班的,他按照原定的打算作了惩判。对于江怀南,他将案件卷宗抽出搁起,压在手边。他觉得这是十分牢靠的,心想:除非我倒台,C.C.派进中惩会的人将我挤走。要不然,有我庇护,江怀南大树底下好乘凉,是可以安然无恙的。

他现在,对江怀南印象很好。上次谢元嵩打过电话,说明自己拿“现”的,要让童霜威拿“欠”的。过了一天,江怀南就派心腹人送来了各色讲究的苏州吃食和用蒲包装着的许多鲜鱼活虾。江怀南还带来了口信,说是春暖花开,就请童霜威到苏州、吴江作春游,相信一定能使童霜威满意,要童霜威相信他的一片忠诚。

时局,使童霜威有一种处在一个密云不雨的阴沉年代里的感觉。他常接到请帖,有粉红的喜庆请帖,多数是打抽丰的。不是这个秘书长的老太太做寿,就是那个部长的公子结婚,也有办丧事的白纸黑字讣帖,那是一些政界要人们的父丧、妻丧请去吃素斋。更多的一些洒金笺帖子,则是同移付惩戒的当事人有关的。有的是挽人出来请客说项的。这类请帖,童霜威总是放在一边置之不理。他对这些交际应酬,简直厌烦极了。

现在,春天到了。童霜威从心底里升起一种想去山水之间春游的欲望。说也正巧,江怀南的信就在这时来到了。

江怀南的信写在精印的宣纸笺上:

啸天秘书长勋鉴:

暌别尊颜,瞬忽数月,近维起居鬯吉、阖府均安为颂为祷。兹者,阳春翩临,万物复苏。苏州、吴江景物绮丽,太湖之滨,物华天宝。怀南有意奉邀尊驾移趾来此春游,倘蒙光临,不惟鄙邑生辉,且可略尽地主之谊,定使尊驾事事满意,有不虚此行之感。专此布意,如承俯允,不胜企翘之至。起程之前,请电报示知,庶可准时在苏州火车站迎迓。言不尽意,亟盼面聆教诲。敬颂 公绥。

晚 江怀南
民国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八日

童霜威将信看了三遍,特别注意到江怀南信上说的“定使尊驾事事满意,有不虚此行之感”这一句,他觉得江怀南心意诚恳。信上这句话的内涵非常丰富。暗示着什么呢?意味着钱财?意味着事业?意味着吃喝?……反正,总是意味着好事,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吸引着他想去领略领略这“事事满意”,领略领略这“不虚此行”!他只将信给冯村看了,却不将信给方丽清看,并且叮嘱冯村:“此事就你知我知,连你师母都不要给她知道!”这一段时日里,方丽清经常无理取闹,那种娇惯的古怪脾气,实在使他觉得腻烦、厌倦。苏州,去年春天他还陪方丽清去过。春天,那里当然会使人心悦神怡。“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春天到苏州散散心,岂不妙哉!他决定解脱方丽清的羁绊,到“群莺乱飞”的江南,去过几天湖光山色陶冶性情、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需要休息,需要玩一玩、清静清静,需要把头脑里经常焦虑、思索的和战问题以及自己的进退去留和麻烦问题,都暂时抛开,暂时丢在脑后,放松放松,找点世俗之外的乐趣。“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江怀南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使人满意的本事。何况,他说是要免俗,又免不了俗,心中也想亲眼看一看“威南农场股份有限公司”到底是虚是实,是真是假。大片属于自己的湖田到底是在眼前脚下可以触及之处,还是仅仅停留在江怀南的口头和信纸之上?既然谢元嵩上次亲自到吴江找了江怀南,得到了“现”的,将“欠”的抛留给了我,那么我这次亲自应邀到苏州一行,在游览之余,总不至于身入宝山空手而回吧。

想了又想,他决定秘密去一趟苏州和吴江,同江怀南见面。这是一种交杂着寻求悠闲、追觅诗情画意,与满足好奇心和创办实业的野心及填充金钱欲望的旅行。在这春光降临的日子里,他觉得需要旅行。徐霞客似的雅兴,使他兴奋、激动,迫不及待。

“给江怀南发个电报去,我明天坐特快车到苏州,让他接我。”童霜威对冯村说,“一定叫他保密,我不想被那儿司法界和政界的人知道。”

冯村答应了一声:“是!”回身准备去拍发电报。

童霜威又叮嘱:“对你师母就说我去苏州办公事。机关里不管是谁问起我,都说我血压高去苏州找名医治病去了。”

童霜威是第二天一早吃了早点坐京沪特快离开南京的。

天,阴沉沉,尹二开着蓝色“雪佛兰”将他和冯村送到房子刷成黄颜色的和平门车站,旅客很多,冯村送他上了月台。

临别,童霜威看到一个背着行李的穷苦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在乞讨,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叮嘱冯村:“你叫庄嫂多照顾点家霆。这孩子,这一向……唉!”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冯村懂得他的意思,说:“秘书长放心,我会和庄嫂好好照顾他的。”

从下关开出的火车,经过和平门车站只略一停车。童霜威上了头等车,在车窗里同冯村打个招呼告别。

车子“嘁喀嘁喀”离开和平门,从车窗里可以眺望到古城墙前辽阔的玄武湖,布满着六朝烟水气。转瞬间,火车鸣笛将玄武湖抛在身后,看也看不见了。头等车厢里很暖和,童霜威先脱去了人字呢春大衣,又松开了西装领带。车上人少,童霜威对面的墨绿色丝绒垫座位空着,有卖小报的来,两角钱一厚叠《罗宾汉》《沪报》《晶报》《桃花江》《花国艳闻》等,童霜威要了一叠小报。侍应生上来,他泡了一杯茶,先是朝着窗外随意张望,看着无数绿油油的田地在眼前一闪一闪过去,看着无数沟浜上,菱角、茨菇的叶片都在水上,看着远远近近阡陌上走着的水牛和荷锄的农夫,看着树丛、竹林里隐隐约约的破旧的黑瓦、白墙农舍,看着电线上停歇着的成群呢喃的燕子……看得感到无聊了,又拿起小报来看。小报都是上海编印的,多数登的全是上海歌场舞榭、长三幺二堂子里的名媛歌女和舞女名妓的照片和逸事。再不就是社会新闻、桃色案件、凶杀抢劫、男女艳事……看了一会,就不想看了。天本来阴霾,忽又迷迷濛濛下起牛毛细雨来。看到车窗外天空中在细雨中随风卷动的柳絮,他忽地悟到快清明了,不由自主地吟起温庭筠的《菩萨蛮》来了:“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吟了一会,又想起了时局蜩螗,想起了自己不知会不会受人暗算被排挤出中惩会,想起了方丽清和家霆之间的敌对情绪……心头突然涌出一种越来越浓烈的情绪,一种交杂着回忆与思考的怅惘情绪。这种情绪平时偶尔也有,从未像现在强烈。是从在和平门车站,看到那抱着一个五六岁男孩的穷苦女人的时刻滋生的。穷苦女人长得很端庄,应当说是很美的。为什么眉毛那么像柳苇呢?……现在,火车是在向苏州方向疾驶。往事烟云似的浮起在心头和脑际了。他烦躁起来,感到心里空空,头脑也空空。一阵微带郁悒的情绪无法排遣,又呆呆朝着车窗外张望起来。

火车“轰隆轰隆”摇晃着、震动着,飞速地向前奔驰。头等车厢里,客人不多。不知谁个大军人家的几个打扮得富丽堂皇的太太、小姐和少奶奶,由一个勤务兵侍候着,占了两个四人座,有说有笑,喝茶、嗑瓜子、玩扑克,不时嘻嘻哈哈地大笑。

童霜威凝神望着车窗外迅速朝后掠去的景物,两边水乡的田野呈现出一片光艳的翠绿色,悦目明心。只是一些慢车停歇的小站附近的广告牌和铁路沿边的一些破旧民房的墙上,到处看到仁丹、“大学眼药”和胃病药的巨幅广告。这都是日本货广告,夹杂在美丽牌香烟、老刀牌香烟、狮牌六○六、九一四针剂的广告中。仁丹的广告上,画着一个日本海军大将的胸像,“大学眼药”的广告上是一个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一片东洋的气氛,使童霜威看了感到刺眼。童霜威抽了一支烟,突然有些疲倦,倚着软软的墨绿色丝绒垫打起瞌睡来。等他醒来时,火车已到镇江。镇江的金山寺和那座七层宝塔矗立在眼前。铁道旁,热闹的街道呈现在眼前。他忍不住想趁火车停站走下车去散步,但看看湿漉漉的地又不想下车了。

特快火车又开。离镇江前,看到浮在江上的焦山也如古美人头上的螺髻峨峨高耸。一路上,过了丹阳,又过常州……不在江南,哪知水乡之美?微风细雨,远处近处有湖水小浜的烟波,村舍有翠竹丛树围绕,桑林肥嫩的叶片碧绿,水面菱角的黄花像星星,秧田里绿浪翻动,村姑在踩水车,风车“吱呀”旋转,水牛背上坐着披蓑衣的牧童踽踽漫步,真是“杏花、春雨、江南”呀!……童霜威是在车近常州时到隔壁那节整洁的餐车上去吃饭的。点了个干贝炒蛋,喝了半瓶德国啤酒。然后,火车过了常州,过了戚墅堰,到了无锡。最后,在下午终于看到那高耸的北寺塔影到了苏州了!

童霜威喜欢南京的六朝烟水气,也喜欢苏州那种在雾峦中隐约出现寺影、塔影、树影的传奇神话色彩,喜欢苏州那种“人家尽枕河”的水巷风光。苏州没有下雨,车站月台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嘈杂得很。火车一停,童霜威一眼看到月台上站着西装笔挺、穿着大衣的江怀南。江怀南眼光灵敏,正朝头等车厢快步迎来。童霜威一下车,江怀南就上来握手:“啊!秘书长!我已经恭候多时了。盼您来正如大旱之望云霓啊!”

童霜威笑了,风趣地说:“还是晴天好!无锡往南京一段都在下雨,苏州没下雨,叫人高兴。”

江怀南替童霜威提了黑牛皮公文皮包,像个跟班似的拥着童霜威出站,说:“秘书长,我已经在附近花园饭店开好了房间,头等的房间。您嘱咐保密,一准神不知鬼不觉。先休息一下,随后就吃饭。”

童霜威说:“是要休息一下!大好春光,我在南京也住腻了,想来换换胃口了!”说完,侃侃而笑。

江怀南连连点头:“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您满意!包您满意!”

两人步出车站,从一大群“叽叽喳喳”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马车夫、野鸡汽车夫和旅馆客栈手持帖子接客的人中穿出,旁边就是华丽的花园饭店,也用不着坐车了。江怀南用手一指,说:“花园饭店的经理是吴江人。我是他的父母官,办什么事都方便。请请请!”

走进紫藤架上摆满盆景的花园饭店,穿洁白上衣的茶房恭恭敬敬引路上了二楼。江怀南早包下了带有洗澡间和大阳台的大房间。房间里光线敞亮,窗明几净,布置雅丽,沙发上的软垫,大床上的枕被色彩柔和、鲜艳,给人清洁、舒适的感觉。童霜威刚脱下大衣和礼帽,江怀南就抢过来往衣架上挂。白衣烫发涂着胭脂口红长得俏丽的一个圆脸女招待笑容可掬地送来了洗脸水。童霜威从女招待手中接过洒了花露水的雪白新毛巾,擦了一把脸,感到浑身舒坦。

江怀南已经亲手给童霜威泡了茶,递过来放在童霜威坐的沙发旁茶几上,说:“秘书长,您看,洞庭东山出的上品碧螺春,沸水一泡,就有白色茸毛浮起,叶子嫩绿,上口清香扑鼻,回味如嚼橄榄,您尝一尝!”

童霜威举杯,用碗盖拂拂浮面的茶叶,喝了一口,果然清香沁脾,赞了一声:“好!”踱近阳台朝外一看,外边天空上飘飞着几只不知谁家小孩放的风筝,尾巴摇晃,冉冉升高,使他也觉得飘飘然。

江怀南陪童霜威在下座上坐了,说:“现在不是夏天,如果夏天荷花盛开时节,将这碧螺春用桑皮纸包成小包,隔夜放在开放的荷花中间,经过一夜熏陶,次日早上取出冲饮,那就满含荷香别是一番滋味了。”

童霜威喝着茶,心想:别看这个江怀南,虽有点江湖气,却是不俗,心里也自高兴三分,问:“怀南,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安排的。我只能住二三天就要回去。你说一说,我好心中有数。”

江怀南递过一罐“茄力克”香烟来。童霜威摇摇手,说:“我烟不多抽,现在不抽!”

江怀南自己抽了一支,点火喷烟,说:“等一会儿,我们坐马车先到网师园看牡丹芍药,再坐马车到玄妙观观光。时间也就不早了,我已在这花园饭店定了番菜。晚上,秘书长如果愿意看苏昆听弹词,我就陪您去剧场、书场;如果想早点休息,那么,我们明天一早就先坐汽车到吴江县太湖边上看湖田,看完湖田游太湖,吃船菜……”

童霜威插嘴问:“船菜?”

江怀南点头讨好地说:“对呀!苏州人坐船游览是有传统的。《吴县志》上说:‘吴人好游……游则载酒嘉肴,画船箫鼓……’船上有灶,酒茗肴馔齐备,炖、焖、煨、焐俱全。”

童霜威哈哈大笑,说:“好好好,好好好!早听说苏州习俗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日,仕女都要到太湖的支流石湖里泛舟看月,船上备好酒菜与名厨,边游边吃,尽兴痛快。现在可惜还是春天,季节不对。但游览太湖风光,倒是饶富情趣。”

江怀南有三分得意,接着说:“明天游罢归来,如果您还有兴致、脚力,我们同去虎丘山访古。至于后天,可以先到西园戒幢律寺看五百罗汉和济公活佛的塑像,还可以求根签问问吉兆。下午可以到枫桥寒山寺。苏州园林有的是,玩上十天也不会厌倦。”

江怀南说到这里,万没想到,童霜威听他讲到枫桥寒山寺,突然情绪变了,脸上出现了一种触动思念的神态,刚才那种逸兴遄飞的状貌消失了。江怀南摸不清根由,只听童霜威怏怏地说:“后天,就不要去西园了吧,我们到枫桥寒山寺去一次。去后,买夜车票,我就回南京了!”说这话时,他心头蕴集着复杂的感情。

江怀南劝说:“何必如此局促呢?我这次是有心甩开公务陪秘书长玩玩的。说实话,您也难得光临一次。我是有心使秘书长来此过得愉快、过得满意的。”

童霜威看得出江怀南的诚恳,但心中的块垒是江怀南不知道的。他也不想多说,断然地答:“日程这样安排很好。我公务缠身,在此只能游三天,暂时照这安排吧。”

江怀南见他情绪不对,不似刚来时那样兴致高了,忽然笑颜试探地说:“秘书长,吴下多美女,此间景物宜人,唐伯虎在此也不可缺少秋香。上次谢委员来,对吴侬软语的莺莺燕燕夸赞不止。秘书长既已来了,逢场作戏有何不可,是真名士自风流,我已找了一位名媛唐小姐,这位密司唐可作伴游。此姝好出身,父亲曾是画家,有一支丹青妙笔,可惜前年病故。唐小姐本是高中学生,今年辍学在家,谈吐文雅,还善唱时下电影明星的流行歌曲。仇十洲 笔下的美女也没她好看,标致得很……”

他还没有讲完,童霜威已经听明白了。童霜威少年时在家受的是老式的教育。后来出外求学,到了十里洋场的上海,从师交友都很慎重,常常记住老父的教诲。学了法律,为人更加拘谨。接着,又被身份、地位、名望等约束,对轻率玩乐、自由放荡的生活向来有顾忌。这时,连忙摆手正色说:“啊啊啊,不必不必!我这人厕身司法界多年,向来不愿做拈花问柳之事。”他自从上火车来苏州,心里时隐时显地出现着柳苇和自己相处的往事,勾起的回忆使他感慨系之。本想尽量使自己摆脱这些往事的纠缠,刚才江怀南说起枫桥寒山寺,更引起了他痛心的回顾。也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地,他突然想儿子了,想念面容酷肖柳苇的家霆了。一想,减弱了游兴,破坏了心情,听到江怀南谈起这样的事,反感到亵渎了他的感情,也感到玷污了他的清高,脸上表露出厌烦的神色来。

江怀南是个善于看风使舵、眉毛眼睛能说话的人,窥察着童霜威的神色,见童霜威并非虚假,是一副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架式,心里不禁想:你们这些大人物呀,真叫人不可捉摸!你说你“厕身司法界多年”什么的,可是在我这件案子上,你的胃口并不小呀!你算什么清廉的人物呀?不然你应邀来苏州干什么?你们这些大人先生们常常是言不由衷又要里子又要面子的!……又一想,前一阵在南京潇湘路见到童霜威的太太方丽清,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也许是家里阃令森严怕河东狮吼?就借坡下马,惶恐而奉承地说:“秘书长既这样叮嘱,自然遵办!自然遵办!”他不想再提,却又准备到了晚上再试一试童霜威的虚实。

稍息片刻,喝了茶,吃了女招待送到房里来的两碗双醮鲜炒虾仁面,江怀南陪童霜威下楼。楼下无线电里正播着评弹《啼笑姻缘》。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在门首。二人上了马车,枣红马拨动四蹄,颤动着直奔网师园去看芍药花。

马蹄踏踏,过大街,穿小巷,上石桥。碧波粼粼的小河,两岸紧紧挤排着小户人家,一样地后门依水,前门临街。依水的水边石阶上,有洗衣的,有洗菜的。水上有来往的舟楫,听说苏州有三百多座桥。喧嚣的市声和熙熙攘攘的人流。童霜威喜欢这种江南的风趣。紫燕呢喃,确有盎然的春意了。

网师园在一条幽静的小巷旁,长长的青石板道路通向门口。进园以后,曲折幽深,园里小巧玲珑,结构紧凑,有迂回不尽之致,假山石罅缝间灌木多姿,中部一泓池水,清澈如镜。环池建廊、轩、亭、榭,夹岸有叠石曲桥,疏密有致。园北两间精室,高挂着“殿春簃”的横额,可惜粉墙剥落,木门虚掩,透露一种凋零衰落的景象。附近是大片种芍药的地方。芍药的花朝,在五月,现在初放,花分黄、紫、红、白,还开得不盛。鸟雀声声,紫燕带着剪刀形的尾翅飘飞,一片光艳的绿色,一朵朵明媚繁盛的花朵使人心醉。童霜威沉迷于自然音籁和花香之中,却又不能做到心上无牵无挂,只是尽力使自己洒脱,笑问江怀南:“怀南,‘殿春簃’上的‘殿春’二字可知作何解说?”

江怀南“咯咯”笑了,说:“虽然常来,匾也常看,只是未钻研深究过。”

童霜威说:“宋人诗云:‘过眼一春春又夏,开残芍药更无花。’芍药是春花的殿军,殿春之说,是由此而起的。”

江怀南连连说:“领教!领教!秘书长博闻强记,真是名不虚传,敬佩之至。”其实,这个解说他是知道的。

园里游人不少,有拍照的,有在茶苑里下象棋和围棋的。童霜威嫌人多,玩得索然无趣,两人在园里略略一游,又一起走出园来。江怀南似发觉童霜威有心事,走在一树紫藤花架下,忍不住问:“秘书长似乎有什么不愉快,不知是否可以见告,也许可以代为分忧。”

站在夭矫蟠曲如虬如龙的紫藤架下,璎珞缤纷,清香扑鼻,童霜威不愿说起柳苇之事,只叹口气说:“华北局势阢陧,我总觉得战争似不可免。抗日是要抗的,日本人的这口气实在叫人吞不下,但一旦打起仗来,只怕这种承平的生活遭到破坏,使我不能不忧国忧民哪!”

江怀南也触动心弦,长叹一口气说:“是啊,我也常为此日夜思虑。不瞒秘书长说,我那件事始终挂着,我的心也挂着。不知能不能有别的妙法?中日交战是可能的。如果发生战争,南方自然还会像‘一·二八’那样,战火从上海开始。日本是海军国家,兵舰一来,我们江防空虚,如何抵挡?苏州、吴江必然也是炮火漫天之地。现在战争不打则已,打起来飞机大炮、军舰坦克一起来,还不可怕之至?说实话,我真想早日摆脱这个狗屁七品县长,却又心里矛盾,如果对我进行惩戒下台,深怕后果不佳;不经惩戒,目前又无法下台。究竟如何是好,深望秘书长有以教我。”

两人这时已走出网师园到了门首,上了马车。马车夫挥起长鞭,“嘚儿”一声,马拉着的车子又“踢踢踏踏”在石卵路上奔驰起来。童霜威喜欢这种古旧的风味。苏州原是水城,向有“东方威尼斯”之称,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作诗曾有“绿浪东西南北水,红阑三百九十桥”的名句。可惜,许多桥身残破,从未修葺,街巷房屋,茶食店、剃头店、小馆店、糕团铺,也太古老。河沟清水因脏污泛起浓绿,市民面有菜色、衣冠不整的太多。苏州,像是一个病美人,使人羡其秀美又惊其病容,产生一阵淡淡的哀愁。童霜威上马车离网师园前,听了江怀南的话,心里斟酌着怎么办。沉默了半晌,在马车上东顾西盼,浏览街景,心头有迟暮之感,终于说:“怀南,刚才你说的事要从长计议,你也不要着急,我们一同商量。”

江怀南不好勉强,虽然心中耿耿,只得点头称是。

不一会儿,马车来到市中心的观前大街。“玄妙观”前,东西南北都有通道,繁盛热闹,店面相连。“陆稿荐”酱肉店、“采芝村”糖食店……还有两家竖着大“当”字的大当铺。

童霜威建议说:“下车走走的好。”

江怀南叫马车夫停下,在附近等着,陪童霜威走进“玄妙观”去。“玄妙观”里全是九流三教的营生场地,杂货店,饮食摊,拉手风琴卖梨膏糖的,卖花草的,卖膏药的……也有不少古董店铺。江怀南陪童霜威去看古董,见童霜威夸一对翡翠璧和一对鸡血图章好,立刻付款买下了,说:“一点点小玩意儿,秘书长带了把玩。”

童霜威并不贪小,但觉得江怀南实在讨人欢喜,嘴上说:“不必不必!”心里却有三分愉快。

闻着香火的扑鼻烟味,看到男男女女肩并肩挤成一团,看到有不少日本人男的穿西装女的穿和服也在游览。……童霜威和江怀南在“玄妙观”中的祖师殿、真人殿、雷尊殿、火神殿、药王殿、太阳宫以及三清殿里转来转去。江怀南说起:原来三清殿后面有一座弥罗宝阁,是本来整个“玄妙观”中最精美的建筑物,上下三层,高大巍崴,可惜后来起了一场大火,化为灰烬了。听着他讲,童霜威也嗟叹一番。

两人兴尽,一起走出来。经过观前大街,江怀南在水果店里选购了两盒新上市的水蜜桃和一篓红沙枇杷。到马车等候的地方,又上了马车,在马蹄“踏踏”声中回花园饭店。天微微飘起了蛛丝般的濛濛细雨。马车夫要打起油布篷来。童霜威止住他说:“不必打篷,洒洒雾气似的濛濛细雨最舒服了!”到达花园饭店,头发、眉毛和睫毛上略略有点细小的白濛濛的水珠,身上似湿非湿。两人一同上楼进房休息。

天已渐暗下来,电灯雪亮。走上阳台,只见街上熙熙攘攘,广告的霓虹灯光闪闪烁烁,映满了夜的苏州。茶房送来西餐。江怀南是个会点菜的人。来路牛尾汤后,是一道十种花色的精致冷盘。接着是一道葡国鸡,一道烹大虾,一道油炸鹌鹑,再后是三色布丁、香草冰淇淋和咖啡,喝的是法国陈年红葡萄酒。两人谈着些关于苏州的闲话,不外是章太炎去年六月在苏州逝世的情况。灵柩厝在章园内,临终前夕遗嘱中说:“设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吴县西南六十里邓尉梅花在旧历二月盛开的妙趣;再过些时洞庭西山的杨梅味道如何佳美……吃罢饭,两人喝茶,吃了些水果消食。

江怀南说:“本想陪秘书长看昆曲的,这儿苏昆剧团有好几个名角可看,不知还有兴趣否?要不,去听评弹也好。”

童霜威笑着摇手,说:“不了不了!我真是累了!”他疲乏地舒舒双臂打了个哈欠,摸出金链拴着的金怀表来看。

江怀南一见,知趣地起身告辞,说:“秘书长今天旅途辛苦,又游览了一番,定是累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一早八点钟来,我们按原计划坐汽车到吴江。”

童霜威再一次感到这个小小的吴江县县长的能干和懂得人的心理,起身送客,说:“好,那明天见!”

江怀南轻轻放下在“玄妙观”买的古董和鸡血章,点头哈腰地告辞走了。

童霜威喝了些法国陈年葡萄酒,感到有点燥热。松开了领带,敞开了衬衫领子,走近阳台,看见漆黑的外边仍飘拂着濛濛牛毛雨,心里那股回忆的情思和悒郁的情绪更浓烈了。正回转身来打算脱衣上床,忽然出乎意外地听见“克”的一声,见房门开了。一个标致光彩的少女出现在门口,轻轻掩上门冉冉走进房来。

她烫着长发,穿的一件紧身外露体形的墨绿泛光的丝绒旗袍。耳上有翡翠耳环,手上的钻戒闪闪发光,高跟鞋,妩媚的瓜子脸上微微含笑。绰约的身姿,带着吴门小家碧玉楚楚动人的神态,通体闪耀着魅惑力。她从腋下纽扣上取下一块花手绢来,含羞地捂住了涂着唇膏的红唇,似是在说听不见的甜言蜜语。

童霜威一愣,问:“你是谁?”

少女停住了脚步。童霜威的脸色可能吓住了她。她款款地摇晃着手里的一把房门钥匙,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了,说:“鄙姓唐,江县长叫我来的。……”话音是道地的吴侬软语,奇怪的是声音竟有点像柳苇。

童霜威心里明白了:这就是江怀南说过的“密司唐”!但少女的声音触痛了他的旧伤,使他心里悒悒寡欢,忽然产生出一种排斥、怜悯的复杂情绪。而且,一种长期矜持惯了的清高和狷介感情,使他对江怀南这种过分的殷勤蓦然产生了反感。他挥挥手,说:“出去!出去!……”

少女双眉一皱,眼光哀怨,留下了一个清晰动人的后影很快踮脚开门走了。童霜威嘘口气,仰身往沙发上一坐。喝了酒,嘴里燥苦,头有点晕,端茶又喝了几口,心里平静些了,悒悒寡欢的感情并未消失。窗外,黑黝黝的空中仍在飘洒着雨丝。从阳台上望出去,雨夜的街灯,闪着凄清、冷落的光,可能是从旅馆的西头吧?传来了女人唱江南小曲的声音,弹着月琴,好像唱的是“小小无锡景”,竹拨子弹得琴弦“绷缯绷缯”响。邻室的房间里,有人打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清晰入耳。他心头充塞着一种寂寞情绪,决定睡了。上了床,“啪”地熄了电灯,忽又想起刚才那一幕,罗衾微寒,心里忽又有点懊悔了:唉,其实江怀南说得不错,逢场作戏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岂不是太书呆气了!他很懊悔刚才为什么那么粗暴地将那少女赶跑,但想到了那父死以后中途弃学的少女,不禁又想:唉!人生啊!

下了一夜濛濛细雨。雨是无声无息的,檐头却“扑簌扑簌”不断滴着水珠,直到天明。天明,雨停了,路边树叶上的雨滴依然在往下滚落。

童霜威夜里睡得不好,先是静听着邻室的牌声,又静听着馄饨担敲着“笃笃!笃笃!”的竹梆响,再听着挑担小贩“桂花糖芋艿、白糖莲心粥”和“桂花赤豆汤”的叫卖声……后来,常常做梦。梦见了柳苇用两只美丽、生气的眼睛瞅着他,也梦见了在苏州监牢里的柳忠华。梦中,还看到了雨花台,听到了枪响,看到柳苇浑身是血地仰天躺在一片荒草地上,使他惊心动魂。更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春三月初的阴雨天,他同柳苇先是在邓尉香雪海一带赏梅花,突然又幻化为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淋着雨沿着一条没有街灯的青石板小巷在急急走路。……一会儿,又梦见方丽清那张漂亮而难以脱俗的脸在嘀嘀咕咕无事端端地吵闹不休。……一早,附近人家有公鸡啼叫,他从乱梦中醒来,看看金表已是七点钟。昨夜睡时忘了拉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的垂地窗帘。现在,初出的朝阳,早已将微红的阳光刺眼地射进屋来了。他听到楼下外边街道上传来了卖花声,一个清脆动听的卖花少女的声音,一声声在喊卖:“木香花、樱桃花要 ?香蕉花要 ?……”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屋檐上的水凝聚着,有节奏地滴下,那种含有草木清香的和潮冷的寂静同卖花声糅合在一起,汇成一种无法形容的诗的意境。

童霜威突然想起两句诗来:“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吴侬软语,原已历历可听,卖花少女的声音更加圆润,他真喜欢那种意境。“木香花要 ?……”的卖花声又传来了。听到脆亮好听的卖花声,正仿佛闻到那白得像雪的木香花,有青翠的枝叶,深深吸到那幽幽的芬馨了;又好像看到一个衣衫素净的苏州姑娘,一条长辫挽过来垂在瘦削的肩头,挂在胸前,白白的脸,水灵灵的眼睛,臂弯里挽着一篮带着水滴的鲜花,楚楚可怜地在雨巷里徘徊叫卖。

童霜威翻身起床,穿上衣服,披上大衣,走到落地玻璃门前,开门跨到阳台上去,见天已放晴,街上已经喧嚣。四周楼宇毗连,层层叠叠的瓦屋,宛如苍茫烟雾中灰褐色的浮云。近处一个小小的院落,架着横七竖八的竹竿子,胡乱晾着衣服。凹凸不平的卵石路上,是湿润的。但不再听见卖花声了。他想看看那个卖花少女,她一定应该是很美的。在人丛中已找不到她的踪影,他不免怅然,回身进屋,揿铃让女招待来送洗脸水。

不一会儿,门开了。仍是昨天那个圆脸烫发的女招待,含笑送来了热腾腾的洗脸水。就在这时,江怀南的白净笑脸出现在门口了。他是早早来恭候着的。童霜威忽然觉得这个在吴江县能作威作福的小小县太爷其情可哀,不禁产生了同情心。只见江怀南点头哈腰地进来,开口就问:“秘书长,昨夜休息得可好?”

童霜威想起了昨夜唐小姐来的事,本想正色说一说,责怪他不该再那样安排,又一想,他既然不提,我又何必提呢。反正,他一定知道了昨夜的情况。从一种沽名钓誉的心理出发,也就不提这件事了,说:“还好!还好!”

江怀南手里拿着一些盒子和纸包,说:“一点点苏州出名的苏绣被面和床上用品,想来师母一定欢喜的。我这是表点心意。”说着,将苏绣礼品全部放在桌上,又说:“我已让准备了小笼汤包和苏州出名的糕团:松子糕、黄香糕、锦团……吃完,我们就动身。”

童霜威洗完脸,正刷牙往脸盆里漱口吐水,点头说:“行行行。”

吃罢早点,下楼登车。是一辆比较老式的福特牌略带方形的轿车。司机是个剃平头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稳稳重重。上了车,车轮转动,江怀南说:“从这里往南出城区沿运河公路直通吴江。我们今天主要是看太湖的浩瀚景色了。”

司机将车开得快而平稳,一路上两人扯的又是些风花雪月。江怀南特意介绍了今天船菜的精彩,船菜上的名肴都不离一个“水”产的“水”字:红腐乳炝虾是备的活蹦活跳的鲜虾;烂鸭鱼翅,入口能化;八宝鸭肚里塞的是莲心、芡实、糯米、菱角、火腿末、香菇,多数也是水边或水中所产;今天的鱼,主要备的是鲥鱼。

说到鲥鱼,童霜威感兴趣了。鱼中他爱吃的顶数鲥鱼。鲥鱼色白如银,肉味腴美,鳞上多脂肪,连同鳞下一层浅褐色肉,味最鲜美。童霜威说:“啊,鲥鱼一般要到江南打麦天才有,现在时令还早,苏州吴江并不是产鲥鱼的地方,你哪里觅得的?”

江怀南见童霜威高兴,得意地说:“实不相瞒,鲥鱼以浙江富春江中所产和镇江焦山所产最有名。我这尾鲥鱼,是特地差人去浙江富春江中购了用专车送来的。富春江的鲥鱼唇边有红斑,好像少女搽了胭脂一样,秘书长午间可以尝尝。”

童霜威笑了,说:“古人有诗说:‘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那指的用鱼进贡皇家,你这鲥鱼是‘四月鲥鱼带春寒,数百里路到湖畔’了!”

江怀南事事处处想讨童霜威欢心,童霜威喜欢他曲意奉承,碍着有个开车的汽车夫在前边,不想说一些不便说的话,好在从车窗里外望,一路春景如画,东扯西拉,谈些闲话,倒也颇不寂寞。

车过吴江县,这是个破旧、古老的江南小县城,江怀南问:“秘书长,到不到县里坐坐?”

童霜威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

“到公司看看如何?”江怀南又问,意思倒是诚恳的。

童霜威见他诚恳,也摇头说:“不了不了!”他不愿去招摇,说:“去看看湖田吧。”

车子穿出吴江城往西南行,经过不少黑瓦粉墙的民房和茅草苫顶的农舍,看到天上远处近处有人在放大大小小的彩色风筝。路不平坦,有些地段坑坑洼洼,汽车颠簸着奔驰在漫绿的江南田野上,两人继续聊天。约摸一个多钟点,远处已经可以看到水天一色的太湖,近处已看到一些大片丰硕、辽阔、青碧如烟的湖田了。车子轻轻震动了一下,从一个拱形石桥上驰过,悄然无声地停下。江怀南搀扶童霜威下车,指指前边缓缓倾斜的湖滩,两人漫步向前走去。

离开汽车已远,四周无人。春风爽朗,使人胸襟开阔。湖滨灰褐色的岩石嶙峋多姿,阳光下一片潋滟浩淼的湖水流荡、波动直逼眼底,点点沙鸥高低飞翔。远处群山罗列,耸翠堆蓝,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浩浩淼淼,波光粼粼,飘着点点白帆,气象万千,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春意扑面而来。童霜威不禁吟诵起唐代诗人皮日休《泛太湖长歌》的佳句来:“……西风乍猎猎,惊波罨涵碧;倏忽雪阵吼,须臾玉崖圻;树动为蜃尾,山浮似鳌脊。……”

童霜威吟着诗时,不禁想到江怀南那夜在潇湘路描绘过的计划,真是一个美妙的计划呀!如果实现,将来在这里不但有湖田开垦的得利,而且可以办起罐头工厂振兴实业,还可以在这里临湖建造别墅。只要苦心经营,即使离开宦途,归隐湖滨,也早有了经济基础,不愁无处落脚,更不愁寄人篱下,可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了。苏州、吴江这块宝地,古来显宦退隐,都在这里养老,这些人都有一个条件,就是“富”。苏州园林之多,全是这些人建造的。没有金钱哪谈得到营造园林?……

正吟诗想着,听到江怀南说:“秘书长,您看,这些地方,无边无际一大片!”他奋力举着右臂用手在空中从左到右画了个很大很大的圈圈,说:“秘书长,您看,这些地方,全是我们公司的!威南公司的!说真的,可能是命运安排,让我认识了尊驾!秘书长您的‘威’,我江怀南的‘南’!我们一定能把这个股份公司办好的。下一次,秋天时您如果再来,可以看到这里将要大变样的。一片荒芜,那时将完全改观!种田的人已经雇好,我们公司现在已经很有一些开发实业的人才。湖田产业执照、地契已经登记办妥,已经领到。秘书长,不是我向您夸下海口,只要我那桩倒霉的事有个妥善的解决,您就放心吧。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可以躺着吃、睡着花。人说上海“冠生园”的老板有无数分店、支店、工厂,大发其财,我们做个冼冠生 毫无问题。”

湖边远处杂草上有野花盛开,蒲公英、三色堇、酢浆草、石竹、小百合……色彩缤纷。

童霜威心里高兴。来苏州后,由于触动往事的回忆,常常心有不释。他明白江怀南的心理和要求,将江怀南当作知己地说:“怀南,你的事我是这么想的:目前我将它搁着,我看很保险。只是从长远看,确实要进一步处理才能超度你。回南京以后,立刻让冯村将你案子里的证人证件等都拍照或抄了给你。你抓紧做做证人的人情,大不了多花点钱糊住他们的口。能重做一点证件将卷宗里的证件掉包,到适当时机,我就以‘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借口给你一个不痛不痒无关要旨的惩戒。比如给你个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的处分。这样,你仍可稳做你的吴江县太爷,对我们威南公司也有利,你看如何?”

江怀南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恨不得趴下叩头,感激得几乎涕零,连声说:“秘书长栽培!秘书长栽培!其实就是减月俸百分之一千,期间三年,我也会雀跃。您这提携后进救命之恩胜造七级浮屠。怀南今后一定……”

童霜威见他说得真诚,止住他说:“怀南,你我是一家人了!你的案件,我办起来虽冒点风险,估计是无问题的。只是中日之间的战火,是随时有可能燃起的。你不是把章太炎在遗嘱上的话告诉了我吗?可见他也是有这看法的。他那‘异族入主中国’,指的当然就是日本人啊!所以,我想,我们这个公司,在投资上,要好好注意,既不能停步不前,又不能过于冒失,避免孤注一掷,万一战火燃烧,绝不能全盘落空!”

江怀南说:“秘书长高明,我一定遵办!”话谈到这里,两人都兴满意足。江怀南说:“这里风大荒凉,我们上车去吧。太湖上的画舫和丰盛的船菜宴席正等着给秘书长洗尘哩!”

两人哈哈笑着,并肩迈步向那辆停在远处的福特牌轿车走去。

在浩淼的太湖上泛舟,日丽风和,饱尝了精美可口的船菜。下午回到苏州,又按原计划游了虎丘。虎丘的中心是有名的“千人石”。“千人石”是一块大盘石,面积足有一二亩地大,寸草不生。传说吴王阖闾当年雇工千人造坟,坟里有许多秘密机关。造成后,怕被泄露,遂下毒手,将一千工人杀死灭口。

童霜威到了千人石上,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雨花台,想起了柳苇的死,心中梗梗。

满天彩霞照着一片片清新的绿树丛林。江怀南陪童霜威在致爽阁啜茗坐谈。然后,两人逛到云岩寺大殿。童霜威躬身下拜,戏求了一根签。他本来是想问问时局形势发展前途和自己宦途命运的。签筒中摇出的签是上中,倒使他满意。签上注明“宜动土、出行”,签诗四句,难以解释,只能随意附会。诗句是:

幽径难觅通途开,

月冷风清宜放怀。

此情惟君能领略,

结伴同行两人来。

童霜威笑道:“参不透!参不透!”

江怀南看了签,却哈哈朗笑起来,说:“吉利!吉利!这是上中,您看,这‘结伴同行两人来’,是指的您和我呀!‘宜动土’,指的是威南公司动土大吉呀!”

童霜威并不甚信,却也有点信,点头打着哈哈说:“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说完,朗朗大笑起来。

两人在“松鹤楼”吃了晚饭,举凡“松鹤楼”的名菜“清炒虾仁”、“清炒鳝糊”等等尽皆吃了,才兴尽而归。

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江怀南如约陪同童霜威坐那辆福特牌旧式轿车,到苏州城西十里的枫桥镇去。

一路上,童霜威脸上罩着一层沉重凝滞的表情,抽了一支闷烟,一直闭口不语。江怀南是机灵人,早已看出童霜威心里有事,隐隐猜到与枫桥镇似乎有关,也就识相地不多言语了。

童霜威昨夜仍旧一夜乱梦颠倒。天亮前醒来后,不能成寐,索性不再睡了,睁眼躺在床上,开了灯吸烟。他觉得柳苇真是可爱的。她是一种气质的美加上容貌的自然美。见过了她,再同方丽清生活,真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了。方丽清虽像胡蝶,却没有胡蝶在银幕上那种恬静与华贵。方丽清的庸俗与粗浅,方丽清的无事端端喋喋不休,方丽清的精刮吝啬,有柳苇一比一衬,高下优劣就更分明了。虽然,早年同柳苇结婚后,常也有龃龉,但最初的一点不快不过是为了性格上的差别以及她要做一个职业妇女的强烈愿望,而他希望她只是一个家庭主妇。直到离婚之前那段时日,才有过痛心的决裂。这种决裂源于政治见解与政治态度的不同,却不是为了婆婆妈妈鸡零狗碎的琐屑小事。他不能忘掉旧情,在她遭到那既可在意料之中又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悲惨结局后,他更不能忘怀于她。尤其西安事变后,国共又重酝酿合作,她的死,反倒促使他在这种时刻,更多地去思考许多时局和国家大事上去了。

她主要是为了什么呢?她政治上狂热,坚决主张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他能清晰记得她高唱“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参加游行的情景。那是婚后的民国十四年,发生了“五卅”,她对帝国主义是那么仇恨。当时,直到北伐,他和她在这方面思想曾是一致的。民国十六年四月以后,“清党”开始了,分歧才降临。她强烈地认为“清党”是一个残忍的阴谋,是一个大叛变,是帝国主义叫走狗向革命开刀。她说,她心里明白这一切!有一天夜晚,他因为自己对共产党的过激与她有不同的看法,又胁于形势的变化,惧怕妻子会使全家的生命财产都陷入一种不可挽救的处境之中。世间有多少失误和悔恨都发生在短短的刹那间,感情上也是这样。他自幼熟读孔孟,早些年又研究过宋儒之学,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明哲保身的思想。这种明哲保身的思想,使他逐渐在向右倾滑。他和她之间的矛盾深化了,决裂成了不可避免。她毫无反悔地坚持了她的信念,离开了他,永远……

随着国难日深,她成了一个狂热的主张抗日亲共的分子。后来竟真的完全倒向左的一方了。在她死后,他设法去了解过她的案情。她是没有任何供词被处决的。案卷里说她“借抗日进行煽动危害民国”,说她真是共产党。据密告者说,她是民国十九年加入共产党的。那么,她加入共产党仅仅一年就被逮捕枪决了。据说,她被捕时,住处的一只包里抄出许多传单,都是些针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反对屠杀共产党人的传单。她错了吗?她竟遭到了杀身之祸!

现在,童霜威有了新的思索:剿共十年,西安事变后,时局有了大的转折,尽管张学良被软禁,杨虎城由“革职留任”到周前以“奉命出洋考察”驱逐出国了。但传说与共产党代表将要举行秘密谈判。延安的抗日情绪高涨,全国的抗日情绪也高涨,南京、上海也不例外。民心不可逆!抗日,作为中国人,除了汉奸,谁会反对?柳苇已经被杀,她错在哪里?……现在,童霜威反倒觉得自己不如柳苇在政治上的敏锐与坚定了。柳苇憧憬的种子不但一直活着,而且始终在茁长。当然,这种想法是同他的认为柳苇不应太激烈而遭到杀身之祸的遗憾糅合在一起的。可能他是个主张中庸之道的人,才同她有决裂的下场的吧?

一支烟吸完了,他揿熄烟蒂,又点燃了第二支烟,像回味似的品尝和思忆着往事,心里溢满了苦水。

后来,他又听到那清脆、圆润的卖花声了:“木香花要 ?香蕉花要 ?”

卖花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又急忙穿衣起床,跑到阳台上想看一看那卖花少女长的是什么样子。啊,为什么声音那么像柳苇呢?但是,又失望了!卖花少女又已远去隐没在人丛中,无处寻觅踪迹,正像无处寻觅柳苇的踪迹一样。……留给他的只是一种空虚的雾一般的飘渺、怅惘。

现在,坐在向西去枫桥的小轿车上,路旁的一些小小菜圃里,油菜花开得黄灿灿的,好像散碎的金子。他看着沿途的街道、树木,头脑里仍旧盘旋着清晨在床上抽烟时的种种思索,心里汇集着苦味的胆汁,摆脱不了惆怅的情绪。

不觉跌入了一片遥远的记忆中。是一个落叶飘零的季节,他记得,离婚前不久,他见柳苇用毛笔写了张继那首有名的《枫桥夜泊》七绝中的诗句贴在墙上。她是枫桥镇人,寒山寺里有俞曲园写的张诗碑刻,她喜欢这首诗自有她的原因。但当时她写了这首诗贴在墙上,他觉得她是别有用意的。

那天夜里,他说:“我明白你为什么写贴这首诗。”

她回答:“是的,我想你会明白的。”

“你是从诗的意境上求得一种政治上的满足?”

“是啊!”她的美丽的眼睛如夜空灿烂的星光,带着遐想说,“我现在就是在白天,也感到是在夜里,是在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环境里。”

“你盼望听到什么样的钟声呢?”他问。

“这你就别管了,我心中自有我的钟声!”

啊,她是那样狂热,实际上,她那时还并没有参加共产党。共产党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她能同丈夫分手,能离开儿子家霆,最后不惜流血死在雨花台呢?

记忆中那颗流星还闪耀着悦目的光辉。童霜威想着,不禁心里有点烧炙般的疼痛,又有点伤感。

这时,听到江怀南在招呼,用手指点着说:“秘书长,寒山寺到了。”

他猛然一怔,开了汽车的车门走下车去,迎面的是写着“寒山寺”三个大字的有一千几百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的黄色照壁墙。附近,摆着许多卖瓜子花生米和五香豆的小摊,也停着一些马车和黄包车。一些大树,枝桠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似乎正在向天空诉说什么遥远的故事。他和江怀南一起向庙门走去,脑海里仍在继续着刚才的思索。

他对她也有过仇恨和不谅解。离婚前后那段日子,他认为她破坏了家庭幸福,他不能理解她的狂热信念,甚至卑鄙地怀疑她是否与那伙小学教员里的什么人有特殊的关系。这一切,都随着她的惨死而烟消云散了。她离开他以后,并没有与人同居或结婚。显然,她就是仅仅为了自己的信仰去死的。她确实是一个像秋瑾那样的巾帼英雄。她离开他以后,也从没有连累过他,直到死,她的案卷里也未有一个字或一句话涉及到他。这就更不能不使他感动而且抱歉了。他对她显然是不了解的,不但不了解,甚至是低估了她的。她死后,在他心目中,她的形象忽然逐渐高大起来。现在,在西安事变后,在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呼声又开始甚嚣尘上的时候,回首当年,他更觉得她简直就像一只黎明前飞翔鸣叫迎来朝霞的盍旦 鸟了!

寒山寺,前年春天他同方丽清来过。方丽清并不了解他的心情,也不知他过去曾在此地第一次邂逅柳苇,正如今天江怀南不了解他的心情和思想活动一样。寒山寺,年久失修,那一角飞檐,使人感到有风铃在簌簌响动,棕黄色的庙墙显得衰败。今天来看,童霜威觉得比去年更荒芜了。比起十六年前那次同柳苇在这里见面时,破落得多了。看到的一些老和尚和小和尚,也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这也使他感慨。他忽然想起了清代胡会恩的送春词:“画屟苍苔陌上踪,一春心事怨吴侬;晓风欲倩游丝绽,愁杀寒山寺里钟。”默默吟诵,心情更加历落。

步入悬有“古寒山寺”匾额的山门,产生了一种十分空玄的感觉,怪不得人说皈依佛教出家是入了“空门”,难道就是这样解释的吗?通过林阴小院,在石板路上走进森森然的大雄宝殿,香烟缭绕,穿灰色僧衣的和尚敲木鱼诵经,善男信女在匍匐叩头。大殿前有两棵绿色苍劲的菩提树,两侧堂屋内有五百木雕金身罗汉和寒山、拾得二高僧的塑像,髹金镂木,古朴生动。江怀南陪童霜威仔细观赏罗汉们喜怒哀乐的神情,童霜威忽然感到这些喜怒哀乐的菩萨都使他厌恶。他觉得笑的藏着奸,怒的眼光凶恶,使人心里不愉快。他来游览是想摆脱一些人生的苦恼与世俗的尔虞我诈,寻找些恬淡宁静。看到这些,大煞风景,他不禁说:“走吧,不看了!看来,神还是同人一样,摆不脱七情六欲,离不开争权夺利!”

江怀南听了,哈哈笑着,连声说:“秘书长高明!秘书长真是风趣!”他陪童霜威从右边走向钟楼。

江怀南指着一口小型铜钟介绍说:“张继诗里提到的那口大钟,早已失传,明代嘉靖年间又重造了一口巨钟,并且专门建了钟楼悬挂它。明末,这口钟被日本人掠去。后来,日本人士募铸了一口小铜钟,在日本明治三十八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送来寒山寺,就是这口。”

童霜威对这一切都熟悉,仍看了一眼,叹口气说:“是啊,这口钟好像是翻砂翻出来的东西,一点儿古意也没有了。”稍停不禁又说:“中国的土地上,处处都使人感到日本的存在!一是说明两国人来往的频繁,如果仅是这,那倒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又处处感到一种侵略的威胁。这就使我们难以忍受了!”

江怀南也点头说:“是啊!是啊!”

在钟楼旁,是碑廊小院,碑廊内嵌有宋、元、明、清各代名人的诗文碑刻。从前这地方有一棵桂花树,秋天桂花开时,空气里幽淡地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童霜威忽然想起去春同方丽清来时,方丽清根本不要看什么碑刻,说:“这些黑拓拓的石头牌坊我不要看!”但同柳苇第一次同游,就是在这里看到张继诗的碑刻引起争论开始的。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但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在这里,一天下午,雨潇潇落着。那时,这几棵柏树还小,枝干只有铜钱粗,上边有小雀子跳来跳去地吱啾。听到燕子的呢喃声,从佛殿的檐前传来。那次,一起观看俞曲园重写勒石的张继《枫桥夜泊》诗碑。

他将诗念了一遍,说:“‘江枫渔火对愁眠’,对吗?这枫桥镇上怎么不见枫树。”

她平静地答:“‘江枫渔火’这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

雨声淅沥,他们沿着长廊漫步,长廊有剥落了的彩绘及装饰性的雕刻,给人一种古朴的美感。亭柱和碑石上都有游人镌刻的乱七八糟的诗句和文字。柳苇笑了,忽然说:“有意思!这些人都想留名!其实呢?谁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他不但被她的美貌倾倒,也为她的博闻和独见所倾倒,问:“‘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作何解释?”

她莞然回答:“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夜半时分,钟声传到客船;一是夜半钟声一响,正是客船到达之时。但我认为应作前一种的解释较为恰当。”

他笑了,问:“为什么?”

她也微微笑着,答:“你不见张继这首诗的题目是《枫桥夜泊》?既是夜泊,自然是钟声传到夜泊的客船上,而不是钟声敲响时客船到达了。”

他更加倾倒,连声说:“高明!高明!”

啊!十六年了!当时呢喃的燕子哪里去了?……只剩下了潇潇的雨声还长羁在记忆中。

他不禁感触良深地想:唉,人的生命不会永无终止,惟有记忆,却可以使人永远活着!

童霜威在一种辛酸夹杂着恍惚的感情中,随着江怀南逛完了寒山寺,走出山门。童霜威提议说:“走,到枫桥镇去看看。”

他对枫桥镇怀着美好的感情。这种美好的感情,岁月的流逝冲不淡洗不尽。有时,在梦中他也似乎看到过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栉比鳞次的房屋,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清晨有时淡淡弥漫在田野上的白雾……他又仿佛听到了柳苇在那一个明月之夜横吹洞箫,飘飘渺渺吹出的动人箫声了。

江怀南跟着童霜威走,两人漫步在枫桥镇上。大饼油条店里飘出炸油条的香味;小小的酒店里飘出黄酒的香味;卖鲜鱼活虾的小贩在路边摆着小摊;菜贩也整担在出售青菜、萝卜……童霜威走着,默默无言,四下里张望。江怀南发现他不想讲话,也不打扰,默默无声地跟着散步。童霜威沉浸在回忆中,他看到了临近枫桥附近的有着一个单开间门面的小烟纸店……从这儿走过去,不到一百米处就是著名的枫桥。桥下的运河上正麇集着一艘艘小木船。……柳苇的影子倏然来到眼前,岁月似乎倒流回来了。在石桥上,那一年,他同柳苇散步走过。是个晴朗的春日,她穿着一件蓝布的旗袍,多么年轻,剪着齐耳的短发,是个小学教员,更像一个在上专科学校的女学生。那天,枫桥桥头上有一个白发的老婆婆跪着乞讨。她掏出手绢包着的一个银角子来要给乞讨的老婆婆,仰脸对他说:“讨饭的人这么多!穷人这么多,你作何感想?”他没有回答,但把她捏钱的手推回去,自己从皮夹里掏出了一块银元塞到老婆婆手里,换来一阵千恩万谢。当时,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她的眼神里,他感到她有满意和爱。

那水井旁有着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当初就是她家的住屋呀!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在她家吃饭时,见到她家盛菜的大碗还有补过的。是让补碗匠用弓子在碎了的磁碗片上先打上孔,然后用铜钉补接起来的大碗,但碗里盛的百叶结红烧肉却很有江南风味。

初婚后的一个夜晚,在绿灯罩的台灯下,他同她听到过远处箫声悠扬动听,有一个女声在唱吴歌小调,唱的是:

入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看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倒树,

藤生树死死都缠。

他听不懂,她译给他听,说:“这唱的是一种执着的爱!”

他认为意思不大。

她微嗔着说:“怎么意思不大?我喜欢这种执着的感情。”她拿起洞箫低回地吹了起来,余音袅袅。

后来,听梆声敲了三更,敲更声和寒山寺的钟声一样使他难忘。他当时看着窗外动人的夜景,信笔写了一首七绝送给了她:

云生冉冉步青霄,

风弄纤纤摇翠乔,

琼花玉树枫桥夜,

月下何处远吹箫。

啊,过去了!一切都早逝去!绿莹莹的灯光,依然在心中闪烁着……但一切都过去了!……她在那里长大,同她的父母和弟弟在这枫桥镇上生活过许许多多个春夏秋冬。这里哪儿没有她的足迹呢?她,死去已经快六年了!尸骨一定埋在南京雨花台的乱坟岗里。他没有去为她收尸,也没有要去寻找遗骸的想法,说是怕牵连也可以,说是当时他对她的感情还没有拧过来,也可以。反正,现在,想起来,他不能不有深深的歉意。在这枫桥镇上,他寻找着逝去的梦,寻找着往日曾有过的美好的记忆,心头酸楚。

现在,那儿成了一个烟纸店了。她全家的痕迹在枫桥镇上消失了。女儿早已死在南京,儿子还在苏州蹲监牢,两位老人早已经埋葬。为什么这家人的遭遇如此凄惨呢?这一家人的悲剧下场,怎么能不使他心里凄恻?

多少年来,童霜威政治上不如意,使他对蒋介石心里含有一种不满。现在,想起柳苇一家的悲惨遭遇,深埋在心里的不满更像钱塘江潮汹涌而来。

后来,在枫桥镇上,童霜威和江怀南又遛了一圈,十点多钟,上了那辆福特牌旧式轿车回来。童霜威一直很少说话,并且说:“我晚车就回南京!”

江怀南挽留童霜威,劝童霜威再玩两天回去。见童霜威归意坚决,不好过于勉强,表示遵命,提出:“中午我陪秘书长到拙政园玩玩并吃午饭。”童霜威同意了。汽车回到旅馆,童霜威又少歇片刻,喝喝茶,江怀南让花园饭店账房去买夜车到南京的头等卧车票,并让派人去电话局打电话告知冯村童霜威到达的时间。然后,两人就坐轿车到拙政园。

拙政园是明代嘉靖年间御史王献臣因为不满朝政,弃官归隐,建造的一个别墅,取晋代名流潘岳“此拙者之为政也”一句话,取名拙政园,含有发牢骚的意思。可惜王献臣死后他的儿子爱赌,一夜之间就把这园子输掉了。太平天国时,这是李秀成的忠王府。江怀南陪童霜威入门游览,说:“拙政园的水面,占全园面积的五分之三。”童霜威点头,他喜欢园里的景色。这里有亭有榭,有溪有桥,有广厅可以喝茶就餐。两人到了广厅里,点了些各色鱼虾,吃了顿便饭。饭后,又向北走过一个小桥,到了“留听阁”,阁名是从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古诗句上来的。两人盘桓了许久,不愿离开。

玩到夕阳西下时分,天空的色彩由淡灰变为紫色,又向着橘红色转化。树丛被夕照映得油光光的,水面上泛着五彩的光,倦鸟已经啁啾着在树丛中鸣啭。

江怀南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是在秋天,有秋风秋雨,坐在这儿小憩一会,可以听到残荷上淅淅沥沥的清脆雨声了。那真是诗意盎然令人动感情的。”

童霜威听了,又触动了心弦,从残荷上的雨声,想到秋风秋雨。从秋风秋雨,想到了秋瑾。从秋瑾不知不觉下意识地又想到了柳苇。他感到决不能在苏州耽下去了,只有赶快回南京。心里想:一个人岂能老是让人生途程中难免的悲欢离合、坎坷崎岖无谓地积聚在自己那有限的胸膛里折磨自己呢?我要摆脱,我要达观!他忍受不了感情上的这种折磨,自己希望努力排遣。他对江怀南意兴阑珊地说:“回去吧!我有点累了,晚上还要上车。”

童霜威是带着浓烈的郁悒心情,晚间由江怀南送上头等卧车回南京的。次日早晨,天刚蒙蒙亮冯村就在冷寂的和平门车站鹄候迎接。

火车到达和平门,晨光熹微。童霜威提着公事皮包和江怀南送的许多苏州刺绣、吃食等下卧车,冯村皮鞋“橐橐”地迎将上来。童霜威忽然发现冯村气色难看,一张酷似印度人的黑脸上布满晦气,眉心皱着,嘴角耷拉。童霜威不禁诧异地朝冯村看了一眼。

冯村从童霜威手上接过物件,说:“秘书长,您回来了!要不回来,我也要打电话催您回来了!”

童霜威心里一怔,忙问:“有什么重要事吗?”

火车“呜”地鸣着汽笛,“嘁喀嘁喀”向下关方向驶动。冯村陪童霜威离开月台出站,轻声在童霜威耳边说:“有人在南京大撒传单!我怀疑是褚之班干的!”

“撒传单?干什么?”童霜威由怔到惊,脸色也变了,说,“是撒我的传单?”

冯村点头,回答:“有人在新街口、国民政府门口、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门口,还有监察院门口都派人撒了传单。传单是五颜六色的。我收集了一部分在家里。传单印了好几种,内容倒是相仿的。”

童霜威感到血压升高,手脚冰凉,耳朵通红,急急地问:“传单上说我什么?”

冯村叹口气回答:“传单上无中生有,说你贪赃枉法,卖案子,徇私舞弊,不能做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官员!所以我怀疑一定是褚之班干的!也许这就是他说的谁给他一个耳光,他一定要还一个耳光甚至还要踢上一脚吧!”

童霜威气得发抖,咬牙说:“我贪了他的赃还是枉了他的法?他的案子我是秉公处理的。”

冯村回答:“是呀,可是这种传单是往人头上泼脏,想叫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两人已经走到尹二开的“雪佛兰”轿车旁了。尹二“克”地给开了汽车门,叫了一声:“先生回来了?”

童霜威也无心答应,只“呣”了一声,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褚之班呀褚之班!你这个勾心斗角会舞文弄墨的家伙!……轿车驰向潇湘路,在车内,他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冯村轻轻在他耳边又说:“传单是匿名的!真是坏透了!传单上竟说:为怕报复,现在传单不署名。但一定要告倒你。如果告不倒,本人决定出头露面,在一个月后到中山陵,在中山先生灵前刎颈自杀!你看,这像不像褚之班的口气?”

童霜威恨恨地骂了一声:“王八蛋!岂有此理!”心想:真是祸从天降呀!心中担心的事,终于降临了。又想:这还有什么青红皂白呢?江怀南的事上我倒是不干不净,但安然无恙!褚之班的事上,我是秉公惩戒,结果却说我贪赃枉法!而且,在中惩会的委员里,比起别人,我是最奉公守法的,现在却把我诬蔑成这样!

他心里又酸又苦,头脑里混沌沌的。本来,C.C.正联络湖北帮要排挤我,这下好!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如愿以偿了!他又深深悲哀,如果我有强有力的后台,我参加派系,有一伙人一帮人撑台,我怕什么!现在,我却不能不吃褚之班这样一个蛆虫的亏,冤冤枉枉地就被他坑害了!他心里越想越懊丧,头皮发麻,什么话都不想说,也说不出来了。他强打精神,对冯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写辞呈!我早厌倦了!”

这是个阴霾的春朝,童霜威从车窗里看出去,感到晨雾迷蒙,空旷的城北一带,那些陆续新建成的西式洋房和周围景色都显得陈旧,荒凉。 w+dQxwoRXfKQ0UYJj3b41ai5Gv1sY5qJaMipXM0L72M4J/hC8OlipqRQvkOe7c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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