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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1945年9月—1945年12月)

经过八年抗战,日本侵略者造成的严重创伤,和国民党腐朽法西斯统治造成的危害,使国统区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为了生存和国家的兴亡,他们不得不起来斗争。在那难忘的岁月里,多少有识之士和进步青年,曾可歌可泣地在寻找真理和奋斗的途径。

走历史必由之路,这就是他们在实践中得到的结论,经过新民主主义进到社会主义,当时是近代中国在历史提供的现实条件范围内所作的最佳选择。

——摘自创作手记

姗姗大姐在家霆印象中,是个十分能干的女记者。这些年来,新闻事业就是她全部的生活,新闻界就是她的家。

她说她是个自由主义者,不偏不倚、无党无派。接近多了以后,在家霆的感觉上,她好像是在用这种身分取得安全。她讲话和写文章,都不爱用很激烈很露骨的语句。她的文章,在朴实而平和的语调中,常常既不冒犯当局,却又使思想进步的人感到可读,引起思索。姗姗大姐依靠她父亲的地位与关系,依靠她自己的才干与能力,广泛结交很多上层、中层各界人士。她人缘好,在外边这样,在家里也这样。就是燕东山,对姗姗也十分佩服。自从大嫂自尽后,燕东山开始戒酒了。姗姗大姐常拿书报给他看,他们很谈得来。在外面,姗姗大姐神通广大,消息灵敏,像个“路路通”。采访时,老练而迅速,善于提问、归纳,富有新闻头脑。在新闻界,许多人叫她“燕大姐”,她这个女采访主任报社里依为台柱。在新闻圈子里,被人目为“一流记者”。家霆同她接近,学到很多东西,燕寅儿也一样。所以家霆和寅儿有机会就跟随姗姗大姐参加一些活动。

自从毛泽东到重庆后,国共和谈在进行,虽然《中央日报》有时故意压低调子,常把这方面的新闻不放在显著地位刊出,但不少报社的记者都把跑和谈新闻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家霆在姗姗大姐手下做机动记者,寅儿用《明镜台》社长的身分,有时也一同活动:到曾家岩“桂园”采访,到化龙桥红岩村第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采访,到民主人士常常在一起聚会的上清寺“特园”采访,到国共两党代表商谈地点之一的中四路德安里一○一号军委会侍从室采访,采写人们最关心的消息。

家霆注意到:姗姗大姐写的新闻报道和文章不多,也不长,总是写得重要、中肯,让人无辫子可抓。

比如,在有一篇采访几位不愿披露姓名的参政员的访问记中,文章最后,姗姗大姐写道:“记者问:有些人把国共谈判看成是两党之间互争权力。因此,得出悲观结论,说谈判难以成功。也有人认为国共谈判,所争的是民主与非民主的问题,是中国人民能否得到应有的民主权利和已经得到的民主权利能否保持的问题,所以谈判才分外困难。因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政治主张之争,决非私党私人之争可比,不知这两种看法哪种正确?这几位参政员一致说:国共谈判,当然决非私党私人之争。正因如此,不管谈判中遇到多大困难,都必须克服。因为和平建国是全国人民所要求的。中国只需要这一项方针,不需要其它方针。如果了解了国共谈判这个基本关键,对于谈判中间的重重困难,就不会惊奇了。既不会空洞乐观,也不会徒然悲观。”

这样写,既像保持了客观态度,又实际揭示了正确与错误的两种看法,十分老练,也扼要抓住了读者关心的问题,明确批判了糊涂认识,提出了正确态度。

从姗姗大姐的采访到写稿上,家霆都向她学到了很多本领。《明镜台》每期集稿后都送给姗姗大姐过目定稿。她看稿很仔细,有时甚至开夜车。每每改一个题目,删改几句话,间或还抽换一篇稿。然后会侧着脸问家霆:“你觉得这样好吗?”这里有谦虚和尊重人,更寓含着一种指导。家霆聪明,感到姗姗大姐的改、删、换,常常主要是从刊物的存在考虑。一些空泛的偏激的标题或文字,会招来不必要麻烦的语句,她凭自己的多年新闻工作的经验和政治敏感,作了一种粉饰遮掩式的小改动,但却绝不删去那些原则性的、进步的内容。只不过常在必要时,用“中立”、“公允”的态度,用一种“自由主义”的方式,宣扬进步思想。

姗姗大姐在采访时,在同一些新闻界同业在一起时,却是个几乎绝口不谈政治却只谈生活的人。你只听到她同别的记者在一起亲亲热热、和和气气谈天气、谈衣着、谈吃、谈电影、谈话剧……对《中央日报》“中央社”或《扫荡报》的记者,她同对《新华日报》或对《大公报》、《时事新报》等的记者一样交往。这种时候,她那种自由主义者的态度似乎表露无遗。她的表情、态度、语气,都没有“左”的表现、“红”的表现。

家霆渐渐有一种直感:姗姗大姐越强调自己的“自由主义”和“中立”,越感到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记者。她曾坦率地向家霆和寅儿说过:“我那种避免麻烦的处世方式,虽不得已却十分必要。你们也应当学我!”在家霆和寅儿面前,她较少隐讳一些政治观点,虽然常常仍是以自由主义者的面目表露,却使家霆每每感到她与忠华舅舅、冯村舅舅是类似的人。

姗姗大姐给《明镜台》写过一篇短稿。稿短分量重,写得巧妙有趣。说明她有灵敏的“新闻鼻”,也有一支生花妙笔。这篇短文,是她参加了一次文化界庆祝抗战胜利晚会后,即兴抓了好题材赶写了给《明镜台》发表的。她随意起了一个笔名“禹济哉”,实际是“女记者”的谐音。短文不过七百字:

你认为哪个谜底对?
—— 苏武还是屈原?毛遂还是蒋干?共工如何?

打灯谜是一项有益智慧的文字联想游戏,猜射方法和我国汉字的特点、语言的修辞紧密关联。灯谜涉及的知识面广,包罗万象,囊括巨细,应当构思巧妙、简洁明快、妙趣横生。日前,参加文化界一个庆祝抗战胜利的同乐晚会,其中贴在纸灯上的一个灯谜:“抗战胜利——打我国古代一人名。”引起许多人注意。因为猜中者有重奖,大家群起而猜之。

甲先生猜是“苏武”,因为苏联武装力量出兵东北,打败百万关东军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战遂胜利。

乙女士认为应是“屈原”,因为日本的屈膝投降与原子弹炸广岛、长崎有关。日本是屈服于原子弹的威力,抗战才胜利的。

丙先生反对,认为应是“蒋干”,理由是抗战胜利全凭蒋主席的劳苦功高努力苦干所致。

丁先生说既然如此,说是“毛遂”也一样。因为毛泽东先生坚持抗日,领导各根据地军民抗击了大部分侵华日军和几乎全部伪军,终于使抗战胜利遂了人民心愿。

但,结果爆出冷门。拿出谜底来看,却是“共工”!“共工”者我国历史上传说“共工怒触不周之山”中古人之名。这次抗战胜利是由于全世界反法西斯力量的共同努力工作才获得的。谜底与谜面非常吻合,概括性强而又意思全面。

只是,也有个别人认为“共工”这个名字中的“共”字与“共产党”的“共”字相同,怕误会成是共产党的工作造成了抗战胜利,表示异议。但大家多数都能同意,认为谜底定为“共工”合乎实际并无不妥。

特将这次猜谜情况记下,供君赏玩。不知你以为如何?

(禹济哉)

家霆很喜欢这篇短文,短文内含的意思比字面所要表达的多得多。看似一次客观报道,事情也不过是打一个灯谜,其实政治性极强。当《明镜台》第二期出刊后,这篇小文章写的打灯谜的故事立刻不胫而走传遍了山城,到处都在传诵这个灯谜。有这篇短文,这期《明镜台》竟很快销售一空。

同时,发生过另一个故事:在国府大礼堂,举行过一次庆祝抗战胜利的晚会,演出京剧《群英会》。戏上场时,喜爱京剧的蒋介石恰巧刚入座观看。台上的周瑜正在传令:“有请蒋先生!”门帘掀开,青衣儒巾的白鼻子小丑蒋干,在“当!当!”的小锣声中,一步一颠走上台口。气得台下的“蒋先生”一脸怒气,起身匆匆离场走了。听到这件事的人都当笑话讲。一天,谈起这件事时,燕姗姗拿这事作例说:“这事很可笑。虽然有趣,却不能用。一是意义不大,二是如果《明镜台》用了必然引来麻烦。这同打灯谜那件事不同。打灯谜那件事的意义,读者可以体会得到,特务却难抓辫子。我们完全可以用中立客观的态度来写。这件事牵涉到蒋,情况就不同了!”姗姗大姐日常就是这样在指导着家霆和寅儿办刊物的。家霆和寅儿学到不少本领。

人和人之间,通过越来越深的接触就能逐渐了解到对方的内心活动和灵魂深处。家霆感觉到,姗姗大姐是一个有正义感、追求真理的心灵像水晶般的女记者,他从思想上敬重她。

国共谈判进行到三周的时候,美国大使赫尔利忽然拉下了“居中调停”的面具,公开指责中共,把谈判进展不前的责任完全推给了中共。他还放出要回国的空气,向中共施加压力。据说,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来办!这种“不怕”的态度,有人不理解。这天上午,燕寅儿到学校有事,家霆在燕家,见到了姗姗大姐。家霆问姗姗大姐:“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姗姗大姐笑了,说:“中国人的事,该让美国人来做主吗?”

家霆也笑了,说:“那当然不!”

“所以,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来办!是对的!”姗姗大姐说,“有的人妄图通过谈判吃掉人家解放区的政权,吃掉人家在八年抗战中有功的军队,实行所谓‘统一政令’和‘统一军令’,而对全国人民渴望的和平民主,根本不放在眼里。赫尔利却来拉偏架、当上帝,这能行吗?我看不行!赫尔利的态度说明了一条:是要帮助他们支持的人消灭解放区。事实上,这儿在谈判,九月十日山西方面阎锡山已经在进攻上党解放区。九月十七日美国海军陆战队已在天津登陆。我听说军委会已在向下边密颁《剿匪手本》了!因此,对内战要有思想准备,怕也无用。”

“是啊!”家霆不由点头,“人们都渴望不要再有内战,都渴望不要再是特务法西斯统治。形势太令人焦虑了!”

姗姗大姐说:“国民党凭自己的武力,以为自己强大,是想打内战消灭对方的。他硬说共产党只争枪杆子,不愿缩编军队,目的就在这里。实际最近谈判中,共产党让了步同意军队可以缩编到国民党占七分之六,中共只占七分之一。可是国民党仍不同意。他是以“缩编”作幌子,目的是要消灭中共武装。但中共不傻,武装交出,只能听任别人屠杀、听任别人摆布了!那种和平靠得住吗?到那时,中国前途还会有希望吗?还会有独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吗?我看,答案是明摆着的。我们做记者报道这些消息时,自己该有主心骨,掌握策略。”她说到这里,约家霆说:“走,我陪你到‘特园’去,看看能访问到谁不?那里常有重要人物在。就请他们谈刚才你提的问题。”

家霆欣然地说:“好!”忽然又说:“姗姗大姐,我真想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下毛泽东或者周恩来!我想同寅儿一起写封信,用《明镜台》记者的名义,请他们单独见见我们。你看行不行?”

姗姗笑了,说:“试试看吧!只是他们这么忙,我怕他们的时间太紧了!”

两人一同走出家门,去到上清寺“特园”。

这“特园”,有人暗称他是“民主之家”,主人名叫鲜真。很多重要爱国民主人士常在那里聚会。两人到了“特园”门口,拾级而上,鲜宅的大门颇有气势。进去后可以看到里边有花园,有葡萄架,前后均有房屋,十分静谧。守门的是个老头,认识姗姗大姐,说:主人不在,住在“特园”的客人张澜老先生也不在。两人只好扫兴离开。

刚走到大路上,背后有人叫唤:“童家霆!”家霆回头一看,是曹心慈。这一段时间以来,家霆为了想打听一点欧阳素心的情况,心里老想找找曹心慈。想到他是军统的,又叮嘱过不要去机关找他,就却步了。今天看到的曹心慈,依然穿的是军便服,未佩军衔。家霆对姗姗大姐说:“这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曹心慈,我去同他谈谈。”他迎向曹心慈跑去,两人站在街边谈了起来。

家霆说:“心慈,好久不见了!你还在老地方做事?”

曹心慈点头,说:“想离开还没办成功。仍在那儿混饭吃!”他问家霆毕业后在干什么。

家霆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关切地说:“我希望你早日办成,还是离开去做别的好。”

曹心慈点点头,说:“当然!我在那里是耽不久的!”又说:“你知道吗?谢乐山带着新娘子去美国了。那里花钱混个博士不难!‘尖头怪’到上海去了。接收是美差,可以发大财的。”

家霆忍不住问:“有欧阳素心的新消息没有?”

“我倒是给你留心着的!”曹心慈说,“她确实在上海。顾孟九也在。现在韦锋这个‘尖头怪’去了,可能他们也在一起或者可以碰得到。但我没敢在韦锋面前表露一点什么。他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只想往上爬,虽是老同学也可翻脸不认人的。关于欧阳,我还是老话,劝你别痴心了,她不可能给你幸福。忘了她算了!”

家霆说:“我能不能写封信给欧阳,托你设法代转?”

曹心慈摇头:“写信干什么呀?我即使打听到了她地址,你给她去信也不方便。顾孟九那家伙可不是好惹的。算了吧!”

家霆回头,见姗姗大姐仍在路边等着自己,感到与曹心慈也没什么可以多谈的,说:“心慈,我还有人等着。我仍住在老地方,有机会欢迎你来家里玩!”曹心慈说他还要去牛角沱有事,两人握手告别。家霆想了想,终于又追上去一把拽住曹心慈,说:“心慈,我还是希望能知道欧阳素心的地址和情况,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如果知道了她的地址和情况,你一定立即告诉我好不好?拜托了!”

曹心慈同情地望着家霆,点头答应,叹口气说:“好吧!你真太多情了!”

家霆回到燕姗姗身边,两人一同去搭公共汽车打算回报馆去。燕姗姗问曹心慈是什么人,家霆如实讲了。燕姗姗说:“家霆,做记者的,交友有时是会很复杂的。但对特务一定要特别警惕。这种人太可怕。当然,如你刚才所说,你的另一个姓韦的同学可怕,这个曹心慈对你比较好,在军统不过是个医生,而且他有不满想离开,但也要警惕。这种人无目的地去亲近,没有必要。”

姗姗姐姐纯属好意,家霆点头说:“大姐说得对。事实上,我同曹心慈也没有太多的交往。他也不让我去找他。”

燕姗姗说:“那就好!”忽然又诚恳地说:“家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谈,却又一直犹豫。现在想想,还是同你爽快地谈了的好。那就是欧阳素心的事。”

家霆想不到姗姗大姐会这么尖锐地开门见山来谈欧阳,诚恳地说:“大姐,您谈吧。”

燕姗姗说:“说句新闻导语吧!我劝你同欧阳素心一刀两断!我听说她为人极好,但你想一想,她已经陷入了军统或者至少是为军统工作了。虽然干的是对日广播的事,到底同军统有关。顾孟九又是军统里有名的坏人。你同她的关系怎么能再保持?你一定要考虑政治,不能做一个糊涂人。”

姗姗大姐的话说到了要害。家霆嗫嚅着说:“也许,我能救她脱离,或者帮助她。反正,我不能在她危难不幸时抛弃她。我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了。我怎么能不守信义呢?我太爱她了!我答应永远爱她的。”说这话时,他想到了往昔欧阳的许多好处,声音都变了。

燕姗姗摇头坦率地说:“别以为我是为了寅儿才这么劝你的,绝对不是。我知道你心好,你爱过欧阳所以不愿抛弃她。可是现在,是她抛弃了你,同你避而不见。这就说明她认为自己已经毁了!我不是给你看过茅盾的小说《腐蚀》了吗?你应当有所解悟!”

“《腐蚀》写得太可怕了!”

姗姗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一个好青年,前途广阔,责任重大。但很重要的一条,是要注意政治。挂着欧阳这条尾巴,背着她这个包袱,你是走不快的。……”她似乎还想讲些什么,只是没有再讲。

家霆也叹了一口气,心上像压着一座山似的沉重。不能不承认姗姗大姐是关心他,话也说得对,心里却无论如何舍弃不了欧阳。他不愿在姗姗面前说假话,说:“姗姗大姐,我想,无论如何,我应当同欧阳再见一次面好好谈一谈。抗战已经胜利了,回去的时间总不会太远。我如果回到上海,是一定会找到她的!”他心里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他将姗姗大姐送到报馆,自己决定回余家巷。有些《明镜台》的稿件需要编改。他心里因欧阳的事罩上了阴影,情绪懊丧。但他感到对姗姗大姐的了解好像又深了一步。

回到家里,已近中午,见爸爸正在聚精会神看一封信,他不禁问:“爸爸,谁来信了?”

童霜威从桌上拾起信封,说:“你看,写明是监察院于院长转给我收的。先一会儿,监察院送来的。”

家霆接过信封一看,是一封航空双挂号。再一看,心里“格登”一惊。毛笔写的信封上寄信地址赫然写着“上海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方丽清寄”,方丽清从上海来信了?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给银娣写信的事,银娣如果来信该多好啊!

童霜威摇头说:“信里有照片,还附着一封江怀南的信呢!你先看看方丽清的信吧!”他将方丽清的信递给家霆看,自己继续在读江怀南的信。

家霆拿起方丽清的信,确是方丽清的钢笔字,写的是:

啸天:

光阴如白驹过隙。你不告而别,已三年多。非常想念,常常夜不成眠。近维起居安吉为颂。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虽然你弃我于孤岛,但并未影响我的感情。自你走后,我常以泪洗面。对你的一切俱可原谅。现在已经和平,不知你何日归来团聚?你到渝后想必得意,不知做什么官?收入如何?家霆想已读大学,冯村在做什么?均常在念中。姆妈老了不少,常发胃气痛。雨荪以前生意做得还好,现在开了合兴祥标准旗篷号。在做中、美、英、苏四国国旗生意。每组一打阔十寸、高七寸,上等纸精印售八千元,供庆祝胜利悬挂之用,生意尚能赚钱。他只希望不久后洋行老板重回上海,他可以再做买办。也望你早日衣锦荣归,给他撑撑台面。不幸的是传经因病去冬过世,叫人伤心。江怀南先生为人厚道正派,三年来对我们方家照顾备至。他对你师生情深令人感动。很久以前,他就已与渝方地下工作者合作为党国效劳。他热烈盼望你早日随政府归来。此次你如荣归,我当立即与你重回南京潇湘路公馆居住。现在上海、南京物价,如以法币计算,便宜得出奇。黑市法币一元可换二百五十元中储券。两个人上大馆子吃一顿,连小账五元法币就可打倒。如你速汇法币回来,我可设法购进便宜物品囤集。近日烚赤每大条盘旋在二千七八百元左右,美票五万五千元。你回来时,要注意两地价格之不同或带金钞或带法币,免得吃亏。我十分想你,盼早日坐飞机回来。寄上近影一张,人都夸我不老,你看如何?顺问

旅安

丽清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家霆读完这封奇文,再看看方丽清的照片,是上海青岛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她,搔首弄姿,仍旧很像蝴蝶。心里气恼得很,看见爸爸仍在细细看江怀南那封用毛笔写的信,说:“这个女人,贪婪、势利,很有心计!”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她对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意思是根本不承认!她把错处全推在我头上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她想占有!这封信看来是她打的草稿,江怀南修改的。不是江怀南润色,她除了要钱要房子外,还写不出这样的信来。你再看看江怀南这封厚颜无耻的信吧!”说着,把江怀南的信递过来。

家霆接过江怀南的两张航空信纸写着小楷的信看起来,信是这样的:

霜公我师赐鉴:

暌违之叹久矣!万里之遥,鸿雁久断,虽欲修禀,无从得达,思何可支!今者,和平翩翩降临,日军投降仪式已在芷江举行。昨日报载,国军本月三十日前将空运到京,河山光复,人心欢腾。我师当年在孤岛忠贞不二,冒险秘密去渝,坚持抗战大业,衷心敬佩,固非言辞所可表达于万一者也。我师如此,怀南常受教益,虽因事势所限,一时莫能自主,但内心拥护蒋委员长及重庆国民政府,从无异意。堪以告慰我师者,自我师走后,怀南即与渝方地下人员交往,暗中协助抗战。不求有功,但求异途同归。目前,佛海、君强二先生已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指挥。怀南正拟以地下工作者身分协助有关部门进行接收。想我师知之,心声互通,定当欣慰。

自别尊颜,三年来怀南仍常到仁安里看望师母及雨荪先生,盖难忘我师昔日知遇之恩,心中又常怀想,进入我师故居,可以慰我思念,冀能得知有关我师之音讯也。师母为人平正端庄,心悲切而能克制,情专一而不外露,但言谈间无一日不盼早日天亮,无一日不盼我师早日荣归。眼下,胜利来到,欢快何如!师母修书拟即付邮,怀南遂命笔草此附入札中,以倾积愫,并致敬意。

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房屋,始终由日本秘密特务机关化名以蓖麻子株式会社占用。房屋历经八年风雨,较之二号经过修葺之管仲辉公馆(管某已不知去向矣!)自然衰旧逊色,但较之三号叶秋萍公馆,则已属不幸中之大幸。叶公馆于日本天皇颁布和平诏书之次日遽然大火,化为一炬。有人云系日本特务机关有意放火销毁秘密卷宗所致。但已无可查询。师母之意,大驾归来后,潇湘路房屋即可进行装修。中央政府迁都回京之日,亦我师与师母联袂返京之时。届时,怀南当到南京趋府拜谒尊颜,以志祝贺。

家霆大弟想已长成,不知在何处上大学?常多惦系,并此致意。临书欣感欲涕,不胜依念之至,余俟后陈,匆匆不尽。敬颂

安康

受知
怀南敬上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读完信,家霆说:“真想不到他们还会来信!”

童霜威说:“人只要厚颜无耻了,什么坏事都能做,什么谎话都能说。”

家霆说:“奇怪的是江怀南竟一下子又变成地下工作者了。这种人真像川剧演员会变脸,一会儿这种脸,一会儿那种脸。”

童霜威说:“周佛海、罗君强不算汉奸,汉奸就没有了!由于新四军在上海和杭嘉湖三角地带力量很大,周佛海等掌握了二三十万伪军,军统是肯定要同这些汉奸勾结的……”

话没说完,只听皮鞋脚步声。一会儿,听到一个人来到门口,用沙哑的嗓子高声问:“童秘书长在这里住吗?”

童霜威和家霆从里房出来一看,都倒吸一口冷气,门口站着的那个穿白帆布裤、白衬衫、打黑领带的人,左手臂挽一件灰西装上衣,对分的西装头,两只像在生气的凶眼瞪着。这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说:“啊,是你?请进来坐吧!”这种人他不想得罪他,但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蝎子蜈蚣般地难受。

张洪池跨步进屋,同家霆也点点头,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好久不来看望您了!您好啊?”

童霜威让张洪池在椅子上坐下,心里暗忖:“他来干什么?”

家霆给爸爸倒了一杯茶,也倒了一杯茶给张洪池放在茶几上,自己就进房去了,心里不禁想:这又是个会变脸的“川剧演员”。他来干什么?身在房里,注意听着爸爸同他谈的每一句话。

张洪池带笑说:“秘书长,我姐夫的事想必您早知道了!现在的事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我,姐夫倒了霉,我也跟着倒霉,过得很不顺心啊!他虽倒了霉,但有了钱,仍可在歌乐山闭门享福。我却还得为自己的生计和前程忙碌!苦得很哪!”

童霜威问:“你还在原单位得意吗?”说着,摸出万金油来擦太阳穴。见到这种人他头疼。

张洪池摇摇头,眼睛里那种生气的凶光更强烈了,“得什么意哪?我仍在中央社挂名。局里暗示我:愿意申请离开,可以批准并且发给一笔遣散费。我是想另找一棵大树遮荫歇脚了。”

童霜威沉默,摸不清这家伙来的旨意。

张洪池却说:“我今天是‘无事不上三宝殿’。向日,一直感到秘书长为人宽厚,所以今天是来求您的。”

童霜威心里痛恨这个小特务,暗想:“为冯村的死,我也不会对你宽厚!为你在上海做汉奸的事,我也不会对你饶恕!但面上强作平静地说:“我早已不做官了!无权无势,只不过在一个大学里教书,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张洪池瞪着眼睛说:“嗬!秘书长何必谦虚,您的面子抵得上百两黄金。我今天来是为两件事求您的。两件事能成一件就行。第一件我知道您与杜月笙先生的关系好,杜先生带着人马已经回到了上海,我想请您向杜先生介绍我。上海我还是很熟的。我平生讲个义气。有您介绍,我为杜先生能剖心沥血。他一定会欣赏我的。”

童霜威皱眉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个忙。问题是我同他并无什么特殊的或密切的关系。而且他的门生故旧上海滩上不知多少,我介绍你,恐怕不会有效,他是一定不会重用你的。你这打算恐怕是如意算盘。再说,你原是中统的。他同军统的关系密切,恐怕介绍你去也不合适。”说到这里,问:“你说的那第二件是什么事?”

涨洪池自己掏出香烟来吸,说:“管仲辉去参加汪伪和运的事您是一定知道的。现在告诉您也不要紧了。他本来是我姐夫搭桥,由老头子派去汪清卫那里做汉奸的。但后来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现在他到重庆来啦!”

童霜威这下当然彻底明白又大吃一惊了,说:“他到重庆来了?”心中讲不出是种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又问:“他在哪里?”

“住在嘉陵宾馆301号房间,是秘密的。这次来,听说有重要任务。童秘书长如果想去看他,我可以陪您去。”张洪池大口喷着烟说。

“他来,同你有什么关系呢?”童霜威问,心中却琢磨出张洪池是想托自己找管仲辉有什么事。

张洪池认真地说:“管慎之,他现在还是红人,是戴笠用飞机把他秘密送来的。听说见了最高当局后要他即回京沪,执行重要任务。我想请秘书长将我推荐给他,让他带我走。我能给他干点事出点力的!”

童霜威觉得马上又一口拒绝不好,推托说:“管慎之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冒昧就替你写介绍信也不合适。要是同他见了面,知道了他的一切,如能推荐,我当然愿意为你进言。现在,却是难办。”

张洪池把烟头吸了个干净,脸上有股阴森森的气味,说:“我来陪您去嘉陵宾馆看望他一次如何?他来重庆避免招摇,但您去看他没有问题。”

童霜威心想:我自己会去,何必要你陪!佯作对管仲辉不感兴趣地说:“我看不必了!我现在对政治毫无兴趣,只想做做学问。管慎之既如此得意,我也不想去同他见面了!我看,你姐夫虽然下来了,他给管慎之写封信,依然有用,至少比我有用。我决不是推辞。你觉得如何?”

张洪池两只眼真的生气了,愣在那里,模样凶恶难看,连鼻子都仿佛拉长了。

童霜威假作看不见,自顾自地说:“还有,我听说你跟毕鼎山夫妇也有交往。他们夫妇是得意的红人,你其实该找找他们。”

张洪池不加理会,拖长语调说:“我现在只想回京沪,人都知道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军统固然不说,中统已派了许多人分赴京、沪、平、津和华中华南,明确指示:任务集中起来就是一个‘抢’字!寻找机会接收,可以不择手段。只是这种好差使,轮不到我这种背时的人,我只有离开他们自找门路。”说到这里,怅怅地站起身来,心里明白童霜威是不会给他什么帮助了,说:“好吧!秘书长!我走了!不过,我得奉告您一句:听说您现在似乎有点进步,对党国有点离心离德。我是关心您的,您要十分注意。”说完,穿上西装上衣,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转身走了。

童霜威送他到门口,看他像幽灵似的走了,也体会不出他是恶意的威胁还是善意的提醒。

家霆从里房出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说:“这坏蛋!”

童霜威脸上疲惫,说:“同他谈话吃力得很。”说着,掏出白手帕来拭脸。脸上其实没有汗,他觉得有汗。

家霆慰藉爸爸说:“打发他走很对,没有必要将他推荐给谁。”

童霜威坐下来,捧起茶杯来喝水。茶已凉了,他觉得凉茶才能解掉心中的火气。一阵疲乏感涌上心来,他闭上了眼睛。

家霆不放心了,关切地问:“爸爸,身体不舒服吗?”

童霜威摇摇头,睁开眼说:“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家霆说:“扶您到房里躺一会儿吧。”

童霜威说:“不用!我这一生就怕碰到坏人,偏偏坏人太多,老是常被坏人盯着骚扰。”

家霆明白爸爸说的不仅是张洪池,也包括刚才来信的方丽清和江怀南,说:“爸爸,方丽清和江怀南的信怎么处理?”

童霜威强打精神地苦笑笑:“怎么处理?还不容易!把信和照片给我拿来!”

家霆把信和照片从房里桌上拿来交给了爸爸,只听童霜威说:“把火柴拿来!”

他从家霆手中接过火柴,“嗤”的火柴着了,将信和照片一起点燃。照片上,方丽清搔首弄姿酷似蝴蝶的漂亮脸孔,被火一烧,卷皱发黄、焦黑,一瞬间,随信化为了灰烬。

“啊呀!啊呀!啸天兄,很想念啊!真想不到你会来!”肥头大耳的管仲辉,满面红光,紧紧握着童霜威的手,亲热非凡。他穿着西装,肚子凸得更大,头上牛山濯濯,头发所剩无几,比以前显得苍老一些了。

童霜威握着他的手,感慨地说:“慎之兄,南京一别整整四年零四个月了。当时,还摸不清你的底细,但你那条锦囊妙计,我后来确实用了。到今天想起来仍感激不尽哪!”

“坐!坐!坐!”管仲辉热情地请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揿了一下呼唤仆欧的铃,两人说了些互相问候的话。管仲辉微微合起他宽大的眼皮说:“我来重庆是秘密的!住在这里,也是秘密的。真没想到你会光临。”

夜晚,嘉陵宾馆三楼的窗口里,可以望见外边山城万家灯火的景色。窗开着,微微的风吹进来,拂动着窗帘。

童霜威问:“是哪天到的?还回去吗?”

管仲辉唇边浮起一点不悦的微笑:“来了五天了,后天就要回去。我这是上了笼头的骡子,尽派些蒙眼兜圈子的活我干。不干也不行,奶奶的!……”他骂起来了。

仆欧敲敲门,门开了,他进来。管仲辉做了个手势,说:“冲一壶咖啡来。”仆欧应声点头走了。

管仲辉问:“啸天兄,你来重庆三年多了吧?过得怎么样?”

童霜威闷闷嘘一口气,说:“‘的的三年梦,迢迢一线縆’ !过得不怎么样!”说着,简略将来重庆后的情况大概讲了,连冯村的死也说了。他不怕在管仲辉面前骂谁,想骂的都骂了。

仆欧送来一壶咖啡,给童霜威和管仲辉每人斟了一杯放在茶几上,轻轻退了出去。

管仲辉听童霜威把话讲完,乜斜着眼,同情地说:“不像话!”

童霜威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对管仲辉竟能比较坦率,觉得除了政见问题,心里有些话完全可以同他说。管仲辉这人并非等闲之辈,熟读兵法,懂得攻守进退之道,而且历来反共,但很讲交情,同他相交,不像与谢元嵩打交道,要防吃亏。童霜威回想起来,战前在南京,战后在香港,后来自己被敌伪软禁时又在南京见面,每次都能感受到管仲辉的友情。尤其是四年前那个春天,自己被软禁在潇湘路时,管仲辉特来看望。他虽是奉命下水附逆,用说客姿态出现的,却无卖友之心,见我坚不附逆,他就坦率地送我一条锦囊妙计要我装病,情谊难忘,问:“慎之兄,后来在那边干得好吗?”

管仲辉脸颊呈出了严肃:“好什么!都是叶秋萍那王八蛋把我这只鸭子赶上了架!我这人太厚道,老是违心地被人家利用。听说他失宠了,是不是?”他一定晚饭吃得太饱了,不停地打嗝。

童霜威把见到叶秋萍的事讲了一遍。

管仲辉的大嘴微微张开,漫然地说:“本来我很讨厌他,听你讲了这些情况,现在我倒可怜他了。这种人像一帖毒药,过去用来毒死别人,现在又怕他毒死自己,不杀掉他,就是他的命大了!”

童霜威问:“你在那边危险不?你胆子也真不小。”

管仲辉笑了:“是嘛!所以人说我是‘福将’嘛!不过,去做汉奸,是派我去的。我在这边有恃无恐;在那边,我庸庸碌碌,花天酒地。可做的事做,不可做的事或难做的事不做。起初倒也平安无事,只是后来,给刁钻古怪的日本人发觉了,将我抓了起来。”

童霜威说:“嗬!”端起咖啡来喝。

管仲辉也喝起咖啡来,炫耀而又得意:“那要怪戴笠不好。前年,他突然派了个特工带了部电台藏在我家里同重庆通报。结果,鬼子发现了,把我请到南京日本派遣军总司令部去见总参谋长河边正三中将。我以为这下完了,没想到他们十分优待,先安慰我一番,叫我不要害怕,又连声称赞我,说:能找到与重庆蒋介石阁下有联系的人直接商谈中日合作方式非常高兴。要我把和重庆联络的电台保留下来,并要我多多从中协助完成这个任务,反复强调:大家都是一致反共的,都是为了大东亚共存共荣,日本对中国没有野心,决没有打算长期占领。后来又见了总司令畑俊六。鬼子既然把我抢了过去,我就更不怕汪精卫的特工了!”

“以后,你就同重庆联系了?”

“是啊,重庆方面得到我的报告,知道日军负责人与我进行联络,希望能达成合作,大喜过望,戴笠用化名给我复电大加赞扬,说我不负重托,叫我先以个人名义与日方往来。对一切问题,不要先具体答复,可随时报告。不要先承认我是代表什么人,但无论如何要好好保持关系,不能中断。我懂得这是骗子同骗子打交道。他们滑头,事情弄得好,是他们的功劳;出了毛病,就用我作牺牲品。去年秋冬,日军在湖南、广西一直打到贵州,扬言要打到重庆。重庆就更怕我这关系断了。说来也真滑稽,中日在打仗,我却像个中立国的大使逍遥自在,过得倒还舒服。不过,后来我逐渐发现:汪精卫南京政府的大汉奸,不少都与重庆在拉关系,不过有的来头大有的背景小就是了!真是他妈的!”

“汉奸们虽同重庆拉关系,但日本失势了,在日本投降前仍是惊惶得很吧?”

“当然!有次我同周佛海一块喝酒,他当时酗酒玩女人,萎靡得很,告诉我说:昨晚我梦见乘轿到一座山上的一所大庙里去。来到庙门,将下轿,看见地下水甚深,不能行走。嘱轿夫抬到庙门,忽见庙门前山洪暴发冲下,连忙下轿急走。天忽漆黑,对面不见人,似山岳崩坍,但并未崩坍,情急间,忽然置身柳暗花明之乡间,风景极美。你给我圆圆梦。此梦是否预兆将来政局的变动?倘能像梦境一样,有由暗而明之望,就好了!我说:看来,这梦就如你讲的那样,是个大吉大利之梦!他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其实,我是胡诌的。哈哈,我才不会圆梦哪!”

童霜威笑了,管仲辉的话语和表情都使人好笑,说:“听说连周佛海、罗君强都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指挥了?”

管仲辉把手指关节拔得“格格”响,说:“岂止如此!任援道 是南京先遣军总司令,门致中 是北平缓靖司令,庞炳勋 、孙良诚 、张岚峰 、孙殿英 、吴化文 、郝鹏举 分别被任命为第二路、第三路、第四路、第五路、第六路、第七路军总司令。有人说这叫作:‘紫黄蓝白黑,东南西北中’!”

“什么意思?怎么‘红黄蓝白黑’变成‘紫黄蓝白黑’了?”

“红,那是代表共产党,所以这儿就是紫黄蓝白黑了!这是说:什么颜色我不管,什么地方我都要,抗不抗日无所谓,乌七八糟大杂烩!哈哈,这么做是为了先占住地盘,阻止共产党受降!不靠他们怎么行?巧妙得很哪!日本人清乡多年,新四军在江南江北越清越多。在华北扫荡多年,八路军也越扫越多。还加上民兵无数,不得了啊!”

童霜威听说大量任用汉奸,气恼地说:“这成何体统?你是派去的,同他们不一样!他们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卖国贼呀!”

管仲辉唇边浮起一点防御性的微笑,说:“谁知道呢!谁能说呢!政治这玩意儿,就像虎口,你看,叶秋萍都会如此下场,谁能料定这些人有朝一日不会狡兔死走狗烹呢?所以我这次来,既不能不来,来了又要我走,我又不能不走,心里正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呢!”

童霜威喝口咖啡问:“见到老蒋没有?”

管仲辉笑了,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不满地说:“前天由戴笠陪同见到的。笑容满面,见了我一开口就说:‘你很好!你很好!’叫我坐了下来,我就向他作了简单扼要的报告。他听了,说我很能听他的话,成绩做得不错。希望我继续帮助做些更重要的工作,详情由戴笠同我谈。最后拿起红铅笔写了一张便条交给我:‘发管仲辉特别费六十万元!’就打发了我!六十万元,只能买几两金子。在汪精卫那里刮民脂民膏,几百两也不难。他这是打发叫花子的手面!”他将咖啡喝干,又从壶中给童霜威和自己把咖啡斟满。

童霜威喝着咖啡,说:“其实,你激流勇退算了!同戴笠之流搅在一起何必!”

管仲辉把手指骨拔得“噼啪”响,说:“历史在开我的玩笑。我何尝没有想到。但不行啊!现在一潭水是搅得浑浑的!我来时,听说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有个建议,认为中国的对日抗战是结束了,今后难题尚多,主要的是剿共问题是中国的心腹之患。共军正在占领地盘收缴日军武器。日本在华军队还有一百几十万,装备齐全。这些军队连同附属人员和散住各地的日侨总共不下六七百万人。将来一起遣散回国,生活肯定困难,留在中国反倒好些。趁现在尚未实行遣散,军心尚不涣散,用来帮助打共产党,岂不是好?冈村说,他愿与政府结成一体。这个建议,听说已由冷欣 报告上边了。”

“能这么做吗?”

“估计一时还不敢公开这么干!中国百姓反感,美国人也未必同意。”管仲辉说,“但我来,要我干的则类似这种事!”

“噢?”童霜威不禁好奇地说:“我能知道吗?”他将咖啡喝干。

“我们之间,一直坦诚相交。我的事告诉你也无妨。”管仲辉打了一个嗝,说,“上月下旬,新六军由湖南芷江乘美国军用运输机直接运到了南京,任务是:抢占南京,直接控制日本驻华派遣军冈村宁次总部,接收京沪铁路沿线防务,确保南京、上海交通畅通。然后扩大占领西起芜湖、东至镇江,北至六合、扬州,南至溧水、句容等南京外围地区。但南京城附近,除了下关与浦口地区外,都有共军。新六军搜索扫荡的部队,遇到了激烈的战斗。津浦路也被共军截断了!所以现在铁路守备,仍交由原来的日军第六军负责,不缴他们的械,谁去攻击就加以消灭!”

“这不是与日寇合流一同对付共产党了吗?”

“是啊!”管仲辉说,“从军事考虑,这有利!现在南京北有长江天险,但东南地区是敞开的。日军与和平军已从溧水、溧阳撤走,戴笠现在要我去收编驻在南京的和平军刘启雄师。这一师是汪精卫的嫡系精锐。刘启雄干过汪精卫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育长。我是校务委员。我们一块儿做过生意,处得还好。何敬之说:陆军总部派我去找刘启雄直接给他名义,委任他为暂编师长、京畿东南地区剿匪指挥官,给他薪饷、供给并指挥他行动,命令他率部开驻溧水,去消灭当地新四军地方部队和游击队。其实,我不过是做做牵线人,实际都是戴笠操纵。”

“这不是同伪军搅在一起了吗?”

“是啊!当前需要和平军来收复失地嘛!戴笠和何敬之的意思,我如能拉三个师对付共军,也可以给我一个司令干干。和平军绝大部分原来就是中央军!变过来变过去就是了!”

童霜威书生气地气愤了,悻悻地说:“这于理不通!如果敌伪军也可以‘恢复失地’,则‘七七’或‘九·一八’以来,我们就本来没有什么‘失地’,又何用其‘收复’?”

管仲辉哈哈笑了,笑得有点尴尬,说:“啸天兄!你这个大好人!你这个大好人!”忽又叹口气说:“唉!我确并不想干!我这次来重庆,是讨证明来的。怕他们不认账,将来害得我吃不了兜着走。那年,南京的《民国日报》、上海的《新申报》、《中华日报》头版上都登过管某某参加和运的消息。我要国民政府或军委会给我一个证明,证明当初是派我去的。”

“给了没有?”

“总算给了!因为他们还要用我去找刘启雄去拉拢和平军呀!所以给了我一个证明,说明我当年是被派去的,忠贞为国等等。有了这证明我胆壮些。这次,把刘启雄的事干了,我就带着老婆孩子或在南京潇湘路或在上海大西路做寓公享享清福了。抗战八年,心惊胆怕,总算熬过来了。作为军人,我是大难不死,该好好享受享受了!”

童霜威今晚同管仲辉谈话,知道了许多想也想不到的事,心中一种忧患之思更浓了,皱着眉说:“慎之兄,你本来奉派去沦陷区,同敌伪混在一起,无论怎样,还算是为抗日出点力。现在要你再干的这件事,就有点不同了。汉奸为人所共愤,应当严惩,才能平民众之仇恨。如今把些汉奸都抬出来当亲生儿子待,怎么得了?”

管仲辉表露出他的军人脾气来了,哈哈笑着说:“你别指着和尚骂贼秃了!管他妈拉巴子的!我早说这个国家好不了!你我都是给人用的人,管那么多干什么?”

童霜威心情沉重,说:“古人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也想不管,但办不到!中国人嘛!抗了八年战,死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苦!谁不盼望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谁不盼望有一个自由、民主、独立、富强的中国呢?可是,看到的是黑暗!一片黑暗!”

管仲辉拔起手指骨来,“噼啪”“噼啪”,说:“唉,先一会儿听你说起你那冯秘书死了,我很难过。我始终记得西安事变后,我在病中时,你派他来看望我。他是个很好的秘书。想不到竟这样死了!真是‘好人不在世’,可惜!”

童霜威的眼睛变得明亮而有神、敏感而犀利,颇有锐气地说:“我现在,同过去有了不少变化。今天见了老朋友,也很愿意多谈谈。我们总算很知己,我首先要劝你尽量不要给他们干什么坏事。你犯不着给他们做帮凶!戴笠这种人,太可怕了!双手沾满鲜血,你该尽快摆脱他!”

“可,他们还可能很重用我呢!我也懂,他们还是想剿共。现在把毛泽东弄到重庆来谈判,其实玩的什么把戏葫芦里放的什么药,明眼人都猜得到。这谈判是表面文章,迟早是要动干戈的。戴笠昨天在这里对我说:‘你迟早还是要带兵受重用的!’我懂他的意思,他是说将来真要打共产党了,我就又得去上前线!哈哈,我虽反对共产党,要我去送命,我可没那么傻!”

“怎么呢?”

“我早年同共产党较量过,你是知道的。同共产党作战可不容易。日本人也被他们东一枪西一刀地杀得恨不得叫爷爷拜奶奶。现在一场抗战抗得共产党空前强大,吞吃人家更不容易。抗日时期叫我守南京,又叫我去南京,都是送命的买卖。如今胜利了,和平了,叫我再去挨枪子儿,我可不想干!我早说过,刘启雄的事我不过牵牵线!”

“你觉得共产党如何?”

“我反共,这你知道!”管仲辉手捧着肚子说,“日本在这场战争中惨败了!国民党在这场抗战中胜是胜了,可是从根腐烂了!共产党却在这场抗战中强大了!太可怕!他们那套学问,对头脑复杂和头脑简单的人都同样有吸引力,能使工农相信,也能使有知识的人相信。偏偏国民党又不争气,干的事都让百姓不满,这就使得共产党的一切更能迎合人意。”说到这,管仲辉问:“啸天兄,你现在对这有何高见?”

童霜威想了一想,说:“为了抗日,我曾抱定了牺牲自己生命在所不惜的决心。舍弟军威在南京牺牲,你也是知道的。来到大后方后,通过亲身经历,我失望之至。我既痛恨外国侵略者,又憎恨自己腐败无能的统治者。我对这个政府十分不满。我认为:我不能出力支持一个中国的希特勒和类似日本侵略者的暴君来继续实行法西斯,来杀害压迫善良、爱国、要求国家进步的人!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忘不了冯村的死!每一想起,我就克制不了自己的愤怒!”

管仲辉不以为然了,先是“喔唷”“喔唷”了两声,接着就带点俏皮地说:“国民党是不好!共产党就好吗?”他停了一停,站起来踱步说:“也不见得!无论如何,我虽认为国民党已从根腐烂,但究竟总是个有七八百万军队的大党!我们安身立命都得依附于他。骂它几句不要紧,希望他完蛋则不必!”

童霜威突然警惕起来。像管仲辉这样的人,同他谈这种问题是不能说得太深的。但又不愿太隐讳自己的观点,说:“至少,国民党在独裁法西斯统治下的滋味我已领教到了!而克服中国的落后腐败,消除民族屈辱,新的力量也许比较可以寄予希望!”

管仲辉坐下摇头:“哈哈,啸天兄,我是军人,爱从实力出发看问题。现在,中国是四强之一,声威壮,兵力强,老蒋在抗战中有了声望,更有美国支持,形势有利。共产党固然不好消灭,我们更不会垮台。要说国共相争,那当然是国民党这个老大要去干掉共产党这个老二!现在有些人往共产党那边靠,你犯不着那么做。那样对你是得不偿失。你说对不对?”

童霜威默然,将杯中的苦涩冷咖啡喝了个精光。

管仲辉晃着肥胖的脑袋,哈哈笑了,站起身踱步,说:“啸天兄,你变了!你大变了!”他好像想把气氛变得好些,不愿意继续谈这种问题了,改换话题说:“谈这些乏味了!我们见面不易!来,我这里有好酒!戴笠送的,真正的外国陈年葡萄酒,让我们喝一点。”

他去里房拿了一瓶舶来红葡萄酒出来,说:“对了!你知道吗?叶秋萍那小子的住宅一把火烧光了,也许是天意吧?哈哈!啸天兄,不知你何日回南京?我们以后又能在潇湘路比邻而居了。还都回去后,百废待兴,你一定又会得意的!那时,我们一定好好聚聚。”他将葡萄酒开了瓶塞,将血红的酒给童霜威和自己都斟在咖啡杯里,同童霜威碰杯说:“劫后余生,不容易啊!总算现在胜利了!可以喘一口气了!你我都该轻松轻松。”

咖啡以后,继之以酒,更加刺激。童霜威的心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他明白:同管仲辉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可以多谈的。同他谈这些,无异是对牛弹琴。过去,同管仲辉谈话,他觉得谈得下去。今天谈话,却谈不下去。难道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他思索着。

他碰杯以后,只微微喝了一口酒,看看表说:“后会有期,我要走了。”

走出嘉陵宾馆,沐着轻轻的夜风,他忽然想:我应当把今晚管仲辉谈的这些事都告诉家霆和寅儿,让他们在《明镜台》上如何技巧地有所反映。

毛泽东留渝四十天,十月十日下午,《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 在曾家岩桂园客厅内签字。会谈的第一个重要成果是,确定了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对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党派平等合法,也有了初步协议。“纪要”签字以后,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毛泽东就在张治中等陪同下,坐一架绿色双引擎的C-47式运输机离开重庆飞回延安去了。

童家霆和燕寅儿随着姗姗大姐跑和谈的新闻,这一向累得“马不停蹄”。“双十协定”签订后,家霆心中的隐忧仍旧存在。自从九月中旬听到爸爸同管仲辉见面,谈了管仲辉讲的一些情况后,家霆同姗姗大姐和燕寅儿就觉得尽管谈判也好,签协定也好,内战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暗中在进行的军事行动始终未断。就在“双十协定”签订之前吧,山西长治地区,就爆发了一场大战。阎锡山集中军队向中共进攻,但打了三十多天,阎锡山军的十三个师被中共全部消灭。在“双十协定”签订后,国军在美国帮助下,迅速抢占战略要地,挑动内战的征兆更加明显了。

姗姗大姐建议家霆和寅儿,搜集各种报刊上的资料,包括编译一部分外国的电讯,在《明镜台》上出现一篇《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的资料性文章,不加评论,只作客观报道。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分项列举了下列一次次军事行动:

据《扫荡报》讯:美国空军九月五日至十月十五日,运送国军三个军到达京、沪、平、津。即:新六军廖耀湘部由湖南芷江运至南京;第九十四军牟庭芳部由广西柳州运至上海,复运天津;第九十二军侯镜如部,由汉口运至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第七舰队九月七日进入上海港。六十艘舰只进驻黄浦江及长江口,在上海外滩设立了司令部。

据《大公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一万八千人,九月三日在塘沽登陆,并进入天津、北平、唐山地区。

据《时事新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师一万八千人,十月三日在河北秦皇岛登陆。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四日进入中共解放区烟台港,要求接收烟台,被拒绝,美舰离去。

据《新蜀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一万五千人,十月十日在山东青岛登陆,同时美国海军航空兵三个大队进驻青岛、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中旬起开始运送国军去华北、华中、东北和台湾。……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中更列举了诸如下列军事行动,排成了一张表:

十月二十五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新四军发言人声明:“双十协定”签订后,中共已开始执行从八个地区逐步撤退的计划。首先撤退的是在长江以南的苏南、皖南、浙江这三个地区。

十月二十七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国民党部队继续进攻,用优势兵力拦击我为和平团结而奉命令北撤的新四军浙东纵队,企图歼灭我军于钱塘江。在澉浦松江一线封锁与进攻我军的就有三个师十一个团之众。我军一部曾在澉浦被包围,夺路突围,双方伤亡都重,现在国民党军队仍在沪杭甬铁路阻击我军。”“值此《国共商谈纪要》公布,和平建国基本方针确定之际,浙东军民都希望国民党能立即停止此项大规模反共反人民的军事行动,忠实实行《国共商谈纪要》协定的诺言,拥护和平团结的大局。”

据十月二十六日《大公报》讯:十月十四日,第十一战区孙连仲指挥第三十、四十、三十二军、新八军及新四路军等部,沿平汉线北上,欲占领保定、石家庄,发动漳河战斗,围攻晋冀鲁豫解放区。

据十月二十七日《新华日报》讯: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发生了战事。十月十九日,第十二战区傅作义指挥第三十五军、暂三军和包头城防司令所属部队为打通平绥铁路,组织了绥包战斗,对晋绥、晋察冀解放区大举进攻。

…………

这天是十月二十九日,家霆同燕寅儿一起在寅儿家里将收集到的资料排列成表,完成了《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一文,心中为大规模内战的危险十分担心。“双十协定”签订时的曙光,似乎又丧失了。他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编写这篇资料性的文章的。有许多材料分散在报上时不易引起读者注意,集中在一起,就不同了。文章虽然仅是资料的罗列,尽量不带主观色彩,实际是能引起人们警惕,并且指出问题所在的。他希望这篇文章能起应有的影响。

两人忙了一阵,快到吃晚饭时,家霆决定走了。寅儿留他吃饭,他说:“我回去吃。爸爸去北碚了,侯嫂送饭来家里没人不好。”他独自走回余家巷去。

走着走着,到了陕西街上。这里有宏伟高大的楼房,灰色的经过悠长的岁月变得颜色幽暗了的门面。经过罩在大墙阴影之下的水门汀人行道,走到亚西银行门口。忽然,迎面碰见了一个人,笑着高叫:“大少爷!还认得我不?”话音刚落,就一个躬鞠了下去。

家霆一看,喜出望外,原来是江津南安街九号看门的老钱哪!十月底已是深秋,有点凉意了。老钱身上只穿一件嫌宽嫌长的旧古铜色长衫,显得单薄。两年多不见,他依然瘦得像只猴子,也依然头发蓬松。两只眼睛已不那么灵活精神。人也老得多了。他的样子,使家霆联想到一只被蛀虫啮空了的核桃壳。

家霆热情地说:“啊呀,你怎么在这里?”

老钱咳嗽着说:“我去余家巷拜望秘书长和大少爷你了。没想到‘铁将军把门’,没有人!正在心里懊糟。这不,正巧遇上了,真高兴!”

家霆说:“走走走,爸爸去北碚了,我们一同回去,好好谈谈。长久不见,常想念你们和江津的熟人呢!”

两人一起从陕西街走下余家巷去。走在路上,家霆问:“钱嫂和孩子们都好吗?”

老钱满面皱纹叹口气说:“生活太折磨人了!我那可怜的小二,去年生病,缺钱医治,拖延了一下,结果走了!我那女人,一直伤心,怨天怨地,怨我没能耐。她身体也一直不好。”

听说小二死了!家霆心里难过。见老钱伤心,不再谈这,问:“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

“今天,我在朝天门找了个‘鸡鸣早看天’ 住下了,就来拜望你们了。”老钱是个识相的人,预先说明自己已有住处。

家霆叹口气,说:“来重庆有什么事吗?”

“唉,还不是想早点回下江!”老钱嗄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女人要我来打听打听,能不能就动身回去?这八年抗战,我们天天盼的就是胜利了回到家乡姑苏去!现在胜利了,但怎么回去呢?心里天天着急。听说有的人已经回下江了,我女人吵死吵活要我跑一趟,看看我们能不能早点回去?就是一路讨饭,能讨着回去也甘心哪!”

家霆带老钱进了余家巷二十六号的门,到屋前将门上的锁开了,请老钱进房坐下,见老钱有些气喘,说:“我给你倒杯热茶。”

老钱客气,说不渴。家霆倒了茶来,他一口一口就将一杯茶喝了,说:“少爷,你说,我们现在能就回下江去吗?”

家霆安慰他说:“老钱,下江人都急着想回去。但现在交通还不畅通,交通工具也少,能就回去的人极少。派去接收的或者有公事的,坐飞机、坐船走的已有一些,其他的人要回去谈何容易!你要劝劝钱嫂,不能急,要耐心等一等。八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这一阵子了。”说着,家霆让老钱稍等,自己跑去后园厨房里找侯嫂,请她为客人加点菜。

回来时,见老钱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家霆陪老钱坐下,继续劝慰着他。

老钱叹着气问:“那将来回去怎么走法呢?”他一动弹,老旧的木椅嘎吱响了一声。

“将来水路畅通了,从重庆可以坐船回去,轮船、木船都行。还有,走西北公路,坐公路汽车,由重庆往西北走,出四川到陕西宝鸡,接上陇海路、津浦路的火车,再接京沪路的火车就可以到苏州。但现在,交通还没有迅速恢复。怕的是打内战,铁路交通也许就要中断。”

“唉!”老钱叹气,“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打内战!说实话,仗真打够了!为什么打走了日本鬼子,自己又要打?内战打起来,交通恐怕就更难恢复了吧?”

家霆诚实地说:“是啊!再说,即使交通恢复了,大家都要回去,问题也比较复杂。”

“那一定要花很多钱吧?”老钱问,他一脸密而黑的皱纹褶子,像一张松松叠起的旧鱼网。分别两年多,想不到竟老成这样。

家霆点头:“当然。”他说了这两个字,能体会到老钱的心理,不禁感到沉重,说:“当初,各地的人逃难来到四川,是从东南西北各处分散来的。如今要回去,集中一起走恐怕也不容易。总得慢慢地分散着回去。”说这话时,他忽然想:应当在《明镜台》上有一篇文章,访问一下有关部门,提些关于这方面的问题请求回答,题为《下江人何时可以回下江?》,想必是会受到读者欢迎的。

老钱听了,格外愁眉不展,咳了一阵,叹着气说:“大少爷,不瞒你说,我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为了不做顺民,来时还有点积蓄,一路上都花得精光。这些年在江津,过的是一半叫花子的生活。还多亏下江同乡的帮助照应。连我身上这件长衫都是人给的。现在要回去,两手空空。我女人说是讨饭也要回去,但真讨着饭,我一人也许行,带上女人和小孩,怎么能行?不知将来能有不花钱送我们下江难民回去的机会不?”

家霆为了暂时安慰他,只好违心地说:“你别急,回去劝劝钱嫂,也许会有这种机会的。”

老钱听得出家霆的话说得不硬,叹口气说:“其实,我也想过:就是回去了,到了苏州,也是困难。住在哪里?吃在哪里?谋生又在哪里?我本来会说书,已经出了点名,但大了八岁年纪,荒疏了八年,搭班子人老珠黄也没人要了!”

侯嫂端盘子来送晚饭,老钱客气,说:“我吃过了!吃过了!”

家霆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别客气,到这里像到家里一样。”他去将橱里放的那瓶酒取出来,酒还是冯村送的。童霜威喝过一点,那次陪褚之班喝过一点,余下还有半瓶。家霆用玻璃茶杯给老钱满满斟了一杯。他知道老钱有时爱喝一盅,所以说:“喝一点吧,我吃饭陪你。”但斟了酒,发现老钱咳嗽,还有些气喘,又觉得不该将酒斟得那么多了。

老钱千恩万谢,端起酒杯,家霆将炒蛋、泡菜肉末等都往他碟子里夹,老钱感激地喝酒吃菜,说:“你们家为人好,离开江津后,人都想念你们,也常谈起你们。”

家霆问起江津一些熟人的情况。

老钱边咳边谈边喝酒:“李思钧夫妇还是老样子。鲁冬寒调走了。邓六爷家仍旧每天打麻将。他家开的银行业务本来很兴旺,只是听说做金子生意亏了大本。法院院长郑琪调到绵阳当院长了。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去年跌了一交摔断了大腿,成了跛子。朱鹤龄犯了贪污案子,免职后去泸州了。渝江师管区的李参谋也调走了。”

家霆问起国立中学的情况。

老钱大口喝着酒说:“邵化仍在做校长。听说玩了两个女学生,被人告了,她老婆也吵得天翻地覆。但邵化有后台,告了也没事。”

说到这里,老钱忽然说:“少爷,还记得你那个朋友吕营长不?”

家霆点头说:“当然记得。有他的消息吗?”他记起了吕营长上前线时留照片让老钱转的事,挂念地说:“一直也不知他在哪里了!”

老钱喝着酒大咳了一阵,说:“吕营长在缅甸作战,成了残废,两条大腿全截肢了。听说在云南一个伤兵医院里。我这是听渝江师管区的人说的。”说着,又大声呛咳起来。

家霆听了,把老钱面前喝剩的一点酒拿过来,说:“我不该给你酒喝的。你就别喝酒了,吃点饭吧。”他把一碗饭盛好递到老钱手里,心里难过地说:“真想不到吕营长会这样!他在什么医院?”

老钱摇摇头,说:“弄不清。”叹息着说:“他是个抗日的好军人哪!”喝了酒,他脸红了,颇有酒意。

家霆大量夹菜给老钱吃,面对穷苦苍老的老钱,又听说吕营长截去了双腿,地址又弄不清,家霆心里惘然若失,像有什么东西咬着他的神经,痛苦、残酷的事为什么这么多!

外边,天早已漆黑了。老钱吃饱了饭,忽然放下饭碗,潸潸落泪。

家霆说:“你怎么啦?”他明显地感到衰老仿佛是一道灰黑色的屏障,把老钱与以往的岁月隔开得老远老远。这个老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那个老钱了!

老钱皱着脸长吁一声,透着酒意说:“我这个人过去总是笑眯眯的,其实心里一直比莲心还苦。”说着,竟像个小孩似的哀哀哭泣起来。

家霆难过地安慰说:“别哭了,老钱,你醉了!”

老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哭泣着说:“谢谢你待我这么好!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伤心。这八年,总算吃尽苦头熬过来了,只指望胜利了回去太太平平过日子。但听说又要打内战了,要是再来一场内战,实在难以再熬下去了!我认识到:我们这些小百姓,国家的事做不了主,私人的事没有门路,到哪里都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夫妇和孩子都回不了下江了!我们恐怕就得葬在四川的义民公墓里回不去了!将来人家都走了,我们却见不到家乡也不能在祖宗坟前烧纸叩头了!伤心哪!真伤心哪!”他号啕大哭,泪下如雨,家霆被他哭得心酸难忍。

哭了一会儿,他用古铜色长衫袖子拭干眼泪,起身说:“大少爷,我走了!明早就回江津了。秘书长回来,你替我向他老人家请安,也帮我谢谢他过去对我们夫妻和孩子的关照。你们总是可以回下江的。我就说句吉利话,祝你们将来一路顺风,回到下江后福禄寿喜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说完,他告辞迈步要走。

家霆止住他说:“你慢一慢。”走进里房,将抽屉里的钱取了一些出来,将钱塞给老钱,说:“不要伤心!这么艰难的八年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熬的?你不要泄气!抗战胜利,有你和钱嫂这样许许多多不愿做亡国奴的义民支持的功劳。你不要悲观!”又劝慰地说:“这点钱,权当你这次来回的船票钱。另外给钱嫂和孩子买点吃食,表表我们父子的一点心意。下江人都迫切想回去。以后,我给你打听着消息,如果有好消息,及时告诉你。好不好?”

老钱干咳着不肯收钱,推来推去推了半天,被家霆将钱硬塞进袋里,他才连声谢着勉强收下,却又流泪了。

秋风瑟瑟。家霆将他一直送到快近朝天门了,才同他亲切告别。看着他瘦削苍老的身影隐没,他那种在暗夜中瑟缩行进的模样,孤零无依,使家霆心头的恻然难以消失。

家霆独自走回来,老钱的咳声仍回绕在耳边。天色黑暗,他突然心里一动,往信义街走去。

他又想起欧阳素心来了。

他第二次来到信义街一○二号那幢青灰色旧砖建成的三层楼的小楼跟前来了。

夜色中,住满了人的三层楼房像头蹲着的巨大怪兽似的挡在眼前。家霆凭想象,仿佛能感到当年欧阳住在这里时,从那门里走上拥挤、狭窄的楼梯爬上三楼的情景。但此地早已人去楼空。在黑夜中,虽有伤逝的真情,这里已无可凭悼和追忆。

站了一会儿,家霆心情凄惶地离开了那里。只是脑际一直盘旋着三年前那个夜晚,在江边见到欧阳时的那种惊喜的感情。往事已矣!能还有一天突然在上海又那样惊喜地重新碰见欧阳吗?……

他孤独寂寞地从信义街转上陕西街,向余家巷走去。走到余家巷二十六号时,却意外地看见个儿高高的燕寅儿倚在家门口站着。她两条漂亮的长腿富有风度地交叉着,姿势很美。晚饭前,两人刚分手,怎么她又来了呢?家霆心里奇怪,说:“咦!‘猫’!”

燕寅儿灵秀的脸上笑着,说:“我来,见你不在,估计你一定很快会回来的,没想到竟等了这么久,腿都站酸了!”

家霆歉意地把老钱来的事说了,开了门上的锁,忙请寅儿进去坐,问:“有事找我?”

寅儿风趣地眨着长睫毛的眼睛,说:“难道没事就不能来找?”说着,递过一封信来,说:“我们不是给《新华日报》写过信的吗?复信来了!但不是寄来的,是姗姗大姐到曾家岩五十号采访时,人家托她带给我们的。姗姗大姐让我赶快给你知道。报社的人约我们去见面谈话呢!这要保守秘密。”

家霆在九月下旬,和寅儿以《明镜台》主编和社长的名义,给《新华日报》写了一封信,提出希望请求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次毛泽东先生或者周恩来先生。信给姗姗大姐看过。大姐说:“寄去不好,哪天我采访时给你们带去!”但信去以后,渺渺无讯。毛泽东半个多月前也飞回延安去了。他已把这事几乎放在脑后了,想不到今晚寅儿却突然带来了复信。

打开复信一看,很简短:

童家霆 燕寅儿 先生:你们好!

来信收到,迟复为歉。请两位在十月三十日晚七时整,在南区公园左侧大黄桷树旁等候,届时当有车前来迎接。此致

敬礼

《新华日报》编辑部
十月二十九日

家霆说:“咦,是《新华日报》编辑部的人同我们谈?”

燕寅儿开朗地说:“反正,不管是谁,去谈谈也好。可以听听他们对《明镜台》的意见,也可以问问我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对!明天我俩准时到约定地点等候。我倒很喜欢这种带点神秘和刺激性的约会和访问哩!”

“姗姗大姐叮嘱,去时要准备好谈些什么。人家的时间很珍贵,不要临时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得要领。”

两人正高高兴兴地谈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家霆起身到门口看,门外的灯光下,看到来的是陈玛荔的那个司机。

家霆说:“啊,是你?好久不见了!”他请那胖胖的中年司机进屋坐。

司机笑着摇头,客气地说:“不了,我还有事。陈处长要我送封信给您。”说着,他将信递给了家霆,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呢?”

家霆收过信,照例是那种十分讲究的大白信封。他将司机送到了门口,回到屋里,心里想:今晚真是热闹!不知陈玛荔写这信又有什么事?

燕寅儿活泼机灵地说:“是那个漂亮女人的信?”

家霆点头,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信纸上是洒了点香水后密封上的。

寅儿玩笑地说:“嗬!好香!这倒像西方贵妇人的派头了。”

家霆打开信来,只见陈玛荔娟秀的笔迹写了半张纸,开头照例是没有称呼,最后没有署名。写的是:

你好!久不见面,明天下午三时,能来舍间叙叙吗?我即将去京、沪一带。行前谈一谈多好。我太想去除你心中的芥蒂了!我们理应处得很好,友情是对等立场的双方,不为利害而做的交易行为。见解不同是会造成误会的。请相信,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巴西有句谚语说:“你不可能富裕到不要朋友。”我是这样!朋友之间,最珍贵的赠品是原谅与宽恕。

家霆把信递给寅儿。

寅儿顽皮地用手遮住眼,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说:“为什么要给我看?我不看人家的私人信件!”

家霆被她逗笑了,说:“表示这信并非什么秘密,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寅儿放下手,怀着好奇心,接过信在灯下看,看完,说:“她的文字不错。”又说:“我怎么感到这信里充满了爱呢?”

家霆用手捋捋头发:“别拿我开玩笑了!你没看到她信上写的是友谊吗?”

寅儿若有所思:“友谊和爱之间,有时是会混同在一起的。女人长得美丽,常会多些意外的麻烦。……”

家霆说:“我知道常有人给你写信。”

寅儿摇头:“我话没说完,我是要说:男人英俊有为,也是一样。这不奇怪!”

家霆默然了,稍停,说:“说实在的,我老是感到受过她的帮助,但又觉得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我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危险,只是从广西回来她对我的稿件的处理,太使我不快了,就决定不再同她见面了。但这封信,却又给了我一个难题。”

寅儿说:“看来,她要到京、沪一带去做接收大员了!听说,沦陷区里的老百姓已经把接收都叫作‘劫收’了!抢劫的劫!她去,又多一个女强盗!”

家霆说:“明晚有那么重要的约会,下午三点钟我不能去!”

燕寅儿开玩笑地说:“‘倜傥’!这个能干女人,简直像是约你去幽会!”

家霆说:“‘猫’!你不该乱开玩笑!”

寅儿两眼的睫毛颤动,很像鸟儿的两只翅膀,说:“这是我的一种直感。不然,哪有信纸上洒香水的?”她把信拿起来又闻闻,说:“真是好香水,香得叫人晕头转向!”

家霆下决断地说:“我决定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打个电话给她,向她说明:我有重要事,不能去。然后在电话中给她送行,不就行了,你说好不好?”

寅儿颤悠着嗓子说:“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决定就行了,又不是处理稿件,何须征求我的意见。”她那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家霆摇摇头。他自己的感情很复杂,他也能了解寅儿复杂的感情。

第二天下午,准三点钟的时候,家霆在燕寅儿家打电话给陈玛荔。电话铃声刚响两下,就听到人来接电话了,是陈玛荔的声音。

她一下就听出是家霆的声音了,说:“Adonis,是你?”

家霆说:“Aunt,您好!”

“你好!好久不见面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你叫做Aunt的人?”

家霆笑笑,说:“今天,我有重要事情,无法来看望,所以打这电话。”

对方笑了,说:“其实,我也估计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对付我的。你在哪里?”

家霆避免说出自己在哪里,说:“在一个朋友家里,借用她的电话。”

“是那只小燕子吧?”

家霆笑笑,没有否认,说:“您什么时候去京、沪?”

“三天后就走了!他去上海接收,我去南京接收。”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毕鼎山。

“那我就算给Aunt送行了,祝您一路顺风!”

她笑笑:“你不来,我们在电话里多谈几句总是可以的吧?”

家霆带点歉意:“当然!”

“《明镜台》我每期都看。我暗中在关心,在研究,也在帮你的忙。你也许感觉不到吧?”

“我想,您会这样的。”

“Adonis,我总为你遗憾!你本是一匹骏马,给你安上翅膀,应当能腾空起飞的。你却不愿按照我为你设计的康庄大道走!你如果进了新闻学院,如果去了美国,你就是一匹飞马了!你却要走崎岖的小道,不可思议。”

“我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生活得很快乐!”

她说英语了:“Adonis,我也不知同你有什么缘分。我很忙,却总是要关心着你,总是忘不了你,愿意同你谈谈,感到同你一起玩玩很愉快。这种机会,我希望以后还有。”

家霆笑笑。

她用上海话说:“一位西方名记者说过:‘多方接触,同一切有权势的人保持良好关系,是一个新闻记者积累事业资本必需的途径!’你有些不合时宜的清高。劝你,不要那样!”

家霆仍旧笑笑,但说:“我对人生确实了解得还很少。”

“人生短暂!懂得这一点,你也许有些地方会改变。”

“但是有位哲人说过:要是你晓得善用人生,生命毕竟是悠长的。”

“是呀!关键是善用人生!”

“Aunt,那就这样了。我再次祝您一路顺风!”

“Adonis,你想不想有机会早点回京、沪去?如果想,我可以办到。”

“我暂时还不能去!这里有《明镜台》在办,爸爸也在这里。”

“那好,我想,后会有期的!也许将来我们仍可在上海、南京见面。”

“是的!”家霆说,“那我就挂电话了。”

电话挂掉,在一边的燕寅儿说:“真抱歉,这电话太响,她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本来想走开的,走开又怕你说我见外。”她说得风趣。

家霆说:“如果我怕你听到什么,我就不在这儿打电话了。况且,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可听的话。你是个豁达的人,为什么说得这样拘谨?”

寅儿笑了,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时,令人想起深邃的海洋,灵活起来时,又如鲜花上闪耀的阳光,她说:“人的感情有时是最微妙的。她同你说了许多微妙的话。我也说了点微妙的话。我是说:这种微妙的话表达的感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知道你们都很清白,我也不认为她对你一定就是什么亚当夏娃之爱。她也许只是欣赏你、喜欢你。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讨人喜欢的。我看也不仅仅是她喜欢你!”

家霆说:“她有她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

寅儿继续把话说完:“但我觉得你说的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是很对的。这种危险构成的成分很复杂。但确实是危险!”

家霆笑笑,说:“‘猫’!你说得很好。只是,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放不下别的了,我只想到今晚的见面和谈话了。”

七点钟,天刚擦黑,又下起了小雨。十月底,晚上雾气常常很浓。这时,白色的淡雾在暮色中若有若无地泛出青蓝色,缭绕在屋舍、街道、树木、竹丛之间。

童家霆和燕寅儿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淋着细雨,等候在南区公园左侧那棵大黄桷树下。四下僻静。这时,极少见到人影。准七点钟时,一辆黑色小汽车冲下坡来,在他俩身边“嗤”的一声停下了。车门倏地打开,一个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在前座下车,彬彬有礼地向他们笑着一招手,接他俩上了车,年轻人钻进前座,关上车门,汽车就迅速开动了。

年轻人瘦瘦的,很精神,有很挺直的鼻梁,对他俩一笑,解释说:“特务太多了,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不能不同他们捉迷藏,只能这么安排。”

受到这样热情周到的接待,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非常温暖。

泛着青蓝色的雾气和牛毛细雨包围了一切。汽车在暮色苍茫的雨雾中穿行,间或有几盏半明不灭的路灯从车窗边闪过。家霆和寅儿想看看车往哪儿去,雾气弥漫,车窗上又挂着窗帘,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觉得车子开了好久才停下来,眼前出现了嘉陵江边那幢三层楼的曾家岩五十号周公馆了!天已经暗了。

家霆心里有一种预感:今晚接见谈话的不会是一般的人。那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来谈话呢?

下车被引进小楼,到了天井旁一间屋里。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开了电灯,请他俩落座。一会儿,送进两杯茶来,放在藤茶几上,仍旧温文有礼地说:“请等一等,马上就来。”他将门轻轻带上一半,矫健地走了。

家霆和寅儿坐在两把藤椅上,静静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屋里极简朴,像是一间办公室。一边却又搭着一张小铺,铺上有简单的被褥。临窗放着一张写字台,台前有一把藤椅。靠墙是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书籍及一些报章杂志。写字台上,有一只铜墨盒和毛笔、铅笔、纸笺,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看来,主人刚才还坐在这里工作。家霆和寅儿不禁同时都想:一定是个做文字工作者的房间。约定谈话时,从信上看是由《新华日报》派人接谈的。是总编辑抑是主笔呢?由于来时的特殊方式,使他俩感到有些神秘。随着茶杯里袅袅冒出的热气悠悠散开,两人不禁都神驰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夹着细雨的夜风吹得窗外的树枝飒飒有声,飘进来一阵阵潮湿的空气。可以想见,夜间滔滔的江面上,此刻在细雨中正弥漫着白雾,一片混沌。无意间,家霆又发现窗台上有一只瓷盆养着一棵君子兰。碧绿的叶片两侧分展着,美得像翡翠,使这简朴的房间格外生意盎然。

家霆站起身来,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信笺,上边写着一首诗:“党权官化气飞扬,民怨何堪遍后方。谁见轩乘能使鹤,不知牢补任亡羊。连年血战驱饥卒,万里陆沉痛旧疆。且漫四强夸胜利,国家前路尚茫茫。”读了一遍,不禁叫绝,对寅儿说:“看看这首诗,写得真好,但不知是谁写的?”

寅儿也上来看了诗,说:“听说红岩村会客室里挂着一副对联是:‘白日澈蒙千层雾,红岩 立五周年’。语意双关,气派雄伟。你采访时看到过没有?”

家霆还没回答,那扇半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神采奕奕、黑发浓眉的人含笑走进房来。他英气勃勃的脸上洋溢着热情,浓黑的眉下两只充满聪颖、睿智和坚毅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套浅蓝的布制服,显得非常精干,又非常威严。进门,他就快步走了过来,伸出似乎有些不方便的右手,先握家霆的手,又握寅儿的手,说:“让你们久等了!请坐!”口音是带着苏北尾音的普通话。

“啊!”家霆神采飞扬,几乎叫了起来,这是周恩来先生呀!真的是他!

寅儿也早已认出是谁,亮丽的脸上十分兴奋,尊敬地说:“周先生!”

两人显得很恭敬。周恩来将写字台前那张藤椅拉过来,叫两人坐下,他坐在两人对面,微笑着说:“先要请你们原谅,信是早就收到了。但那时还在谈判,实在抽不出空来。毛主席在谈判结束就回去了。我则因为忙,直到今天才请你们来,希望谅解。”又说:“我已经看过你们办的《明镜台》了,办得不错嘛!”

家霆感叹地说:“我们很感谢这次同意约我们来谈话,作了如此周到的安排。”

寅儿补充说:“这使我们很感动。”

周恩来亲切地注视着、倾听着,诚恳地说:“你们是两位年轻的主编和社长,工作很重要。你们信任我们,使我感到荣幸。请你们来谈谈,我们也是想多听听人民的声音,互相交换一下意见。以后,如果可能,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寅儿说:“那当然。只是,来一次太不方便了。”

周恩来笑笑,摇摇头说:“尽管特务如麻监视严密,他们阻挡不了我们同各界爱国进步人士的接触。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提高警惕,善于斗争,就能冲破重重阻碍,总是有机会见面的。你们说对吗?‘三岩 路上多荆棘,却被人民践踏开’!你们听到过这两句话没有?”他做了个手势,请家霆和寅儿喝茶。

茶叶里有茉莉花,清香散布在空气中。

周恩来庄严、威武,却又亲切,使家霆感到像是跟一位久已熟识而又尊崇的长辈促膝谈心,既无戒心,也无距离,忍不住开门见山地问:“‘双十协定’签订后,大家都很高兴。但现在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发生了战事,危机如何挽救?”

周恩来点头说:“是呀!抗战胜利了,我们是反对打内战的。但半个月来,国民党军队对解放区的包围进攻,规模日益扩大。据估计,已有八十万军队在进攻解放区,说明内战已在事实上存在,和平前途受着严重威胁。”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那怎么办呢?”

周恩来沉着地说:“我们共产党人喜欢言必信,行必果。我们已经呼吁过:要国民党停止攻击、停止进兵、停止利用敌伪军。如果他们能这么做,大规模内战的危险可以及时防止,一般的交通可以迅速恢复,人心可以大安,团结商谈也可以顺利进行,一切建设计划也就可以有个着落。如其不然,则内战扩大,令人可叹了!”

家霆问:“‘双十协定’不能履行,关键何在?”

周恩来说:“虽然签订了‘双十协定’,可是国民党绝不愿意轻易放弃他的反人民、反民主、厉行独裁、排除异己的旧方针,这就是关键所在。正是由于这种错误方针还未被放弃,才利用日寇,收编汉奸,让敌伪继续践踏中国人民,才动员八十万军队大举进攻解放区,必欲将全中国仅有的一片光明地区加以彻底摧毁而后快。国民党当局这样的行为,危害了中国和平建国的前途,损害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违背了全国人民的意志。”

夜雨淅沥有声,从窗外传来,刚才的小雨此刻似乎下大了。

周恩来的话简单明快,理由充足,使人信服。

寅儿不禁说:“现在,有些报纸和有些军政大员都说国军所以要进攻,是因为中共‘放了第一枪’。周先生认为应当怎样驱斥?”

周恩来朝燕寅儿看着,认真地说:“国民党宣传机关正在制造谣言,颠倒黑白。其实,解放区军民八年抗战中,从来就只是从敌人手里收复国土的。抗战中,国民党大闹磨擦,解放区军民始终顾全大局,只有到了忍无可忍时,才起而自卫。皖南事变,新四军八千健儿惨遭聚歼时,我们仍相忍为国,致力于团结抗战。日寇投降后,我们的枪口仍然是对着拒绝投降的敌伪。为避免冲突,新四军奉命流泪北撤,离开江南。各解放区军队节节退让,国民党军队却步步追逼深入解放区腹地。谁放第一枪?谁在发动内战?还不明白吗?直到现在,我们始终认为最要紧的是阻止战争,不让内战发生!”他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了。

家霆说:“向解放区进攻的另一借口是‘军令政令的统一’。请问对这问题的看法如何?”

周恩来点头。他脸上有点疲乏的神态,看来是工作的繁重造成的,说:“国民党当局对解放区所发的是些什么军令政令呢?他们不对解放区军民发布彻底消灭敌伪势力、建立民主政权、改善人民生活的军令政令。这些解放区军民自己都做了。他们发布的是使敌伪军保持武器杀害人民的军令政令,这样奇怪的军令政令,怎么能叫人民接受?”

家霆点头,说:“您看,现在怎么办呢?”

周恩来浓眉下的两眼忽而有雷电般的闪光,说:“解放区军民,坚决避免内战,争取和平。现在国民党军队进逼太甚,无法生存了,也不能不起来为正义而自卫,同全国人民一起制止反动派挑动内战。国民党当局为中国和平前途计,为他本身利益计,应该立即停止攻击,履行‘双十协定’。如果谁倒行逆施,一意孤行,多行不义,一定会在人民反对内战、保卫和平的长城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寅儿说:“但是,现在国民党有美国帮助,力量强大!不免使人担心!”

周恩来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对,目前的时局,可以比作是拂晓前的黑暗。但世界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压倒共产党人。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大党了,他们消灭不了的。我们也是从不悲观失望的。希望你们二位也这样。能在你们的地位上为中国的前途为中国人民多做些有益的工作。”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踱到窗口,指指窗外雨中雾气浓重的夜色,说:“正像这山城的夜雾,它总要散去的。”他忽又指指窗台上的那盆翠绿的君子兰,说:“看!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即使是秋天、冬天,春也有着生机!春天不可抗拒地总要来到的。”

他那诗意盎然而又饱含哲理的话语,使家霆感到深有所得,心灵开朗。“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说得多好呀!令人产生多少生动的感受。家霆欢愉地点头说:“谢谢教导,您谈的这些,我们可以在《明镜台》上发表吗?”

周恩来微笑了,双臂交叉着说:“只要对你们不会不利,当然可以发表。这些话,过几天,《新华日报》的社论都要论述的。”说到这里,他突然说:“我发现,你们二位年龄虽轻,但很正直、老练。你们的《明镜台》,我认为是进步的,但却懂得策略,这很必要。”

家霆突然觉得周恩来先生对《明镜台》、对今晚同他谈话的两个年轻人都很了解,心里如沐春风,忍不住满怀激情地说:“周先生,我想叫您周老伯!我愿意向您吐露内心最真诚的事情。我愿意告诉您,我的母亲是位共产党人,她名叫柳苇,战前牺牲在雨花台的。所以我……”他忍不住把自己在江津的经历及冯村的死等都如实扼要讲了出来。充满对特务政治的憎恨和对党的向往。

他想不到的是周恩来仔细地听着,竟点头说:“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令堂是我们党的一位烈士。我很高兴看到你是一位进步青年。令尊是童霜威先生,是吗?”

家霆想:看来,他事先了解了不少我的情况呢!他忍不住介绍寅儿说:“她父亲是参政员燕翘老先生。”

周恩来点头说:“我也知道了。燕翘先生是位值得敬重的老同盟会员!”

寅儿忽然说:“周老伯,我也可以这么叫您吗?”

周恩来开口笑着说:“当然可以!我很高兴!”

寅儿说:“我是一个老国民党人的后代。我自命为不偏不倚不党不派要走中间路线,做个公正的新闻记者。但在现实生活中,我感到我所应该追求的,不应是中间路线,也没有中间路线可走。我发现我自己正在起变化。请问周老伯,这是为什么?我这样对吗?”

周恩来用和悦的眼光看着燕寅儿,笑了,说:“这问题的答案其实你自己已经找到了!这当然对!事实上,令尊是老国民党人了,但对国民党也在日渐不满。国民党的后人走向进步更不奇怪!这是从现实生活中得的教育所造成的。我很高兴你的这种变化!这是一个正直的、有正义感的青年人应有的好的变化。”

寅儿心血来潮了,问:“延安很好吧?人叫它‘革命圣地’,我很向往。您能谈谈延安吗?”

周恩来浓眉皱了一皱,似是思索了一下,说:“中国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一直苦难深重。我们共产党一心想使中国的民族复兴、国家富强起来。同重庆对比,我就不说那里有些什么,我来说说那里没有什么。”

他这种说法很新鲜,家霆和寅儿都倾心听着。

周恩来脸上严肃起来,说:“那里没有外国人作太上皇指手画脚让中国人奴颜婢膝!那里在解决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那里没有汉奸卖国贼,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土豪劣绅,没有鸦片烟和娼妓,没有人娶几个小老婆!那里没有拉壮丁,没有乞丐,没有无人过问的灾民,没有无法无天横行不法的法西斯特务,没有人发国难财,更没有人同敌伪合流!当然,工作中不可能没有缺点,但我们想努力做好,想达到理想,想进步,这是无可怀疑的!”他口才滔滔,说的话准确周密,富有条理。

家霆突然冲动地说:“周老伯,您说得太好了!我真太向往延安了!我早有过去延安的愿望,但没有机会。您说,我能到延安去吗?”

寅儿说:“我也有这种想法!”

周恩来又和蔼亲切地笑了,说:“要革命,要进步,延安也可以,这里也可以。去那里,现在并不方便。拿你们来说,还是留在这里工作的好。你们的《明镜台》应当办得更好。你们应当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准备着担负历史交给你们的更重的担子!”说到这里,他问:“你们读过马列主义的革命理论书没有?”

家霆和寅儿将自己所看过的进步书籍报了些名字。周恩来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学习理论,可以对你们所深切关注的问题得到一种正确的回答,可以加深对周围世界的了解,也提供给你们一把了解人类历史的钥匙。你们可以用来估价社会,懂得政治,理解经济的奥秘。有了处理现实矛盾的武器,使你们有一种方向感,一种自信力,一种人生哲学,怀着使命感走历史必由之路,使中国将来能在世界强国之林中站起来。在重庆,学习的条件还是好的。希望好好多学一点。你们要求同谁谈话,不可能天天谈,书却可以天天看。当然,要注意,看进步书籍也要防止遭到特务的毒手!”他话说得长,听来语重心长,说得亲切、精辟,带着勉励,使人感动。

家霆有一种“胜读十年书”的心情,想再留下多谈谈,又怕过多打搅主人。正在踌躇,听见门上“剥剥”敲了两下,那个先前接他们来此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将一叠信函之类的文件放在桌上,轻声靠近周恩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家霆朝寅儿看看。寅儿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两人一同起身,家霆说:“周老伯忙,时间不早,我们想告辞了。”

周恩来浓眉下两只炯炯的眼睛透出温和亲近的笑意,也不挽留,说:“时间不早。我想,今夜的促膝谈心,我不会忘记,你们也一定不会忘记。”又周到地说:“如果可能,请你们回去为我向燕翘老和童霜威先生问好。”他转身对穿灰军衣的年轻人叮嘱:“好好送他们二位走!”

两人又重新握了周恩来温暖有力的手,跟着年轻人走到外边,仍感到手上留着刚才握手的余温,像电流似的一直暖到心里。

外边,仍在下着细雨,雾气在夜色中显得更浓了。上了车,家霆和寅儿回首遥望那幢楼房,只见楼上金灿灿的灯光似要穿透这滚滚浓雾。两人都默默地咀嚼着方才那一番谈话。周恩来两道浓眉下的电火似的眼神,恢宏的气度,轩昂的神情,侃侃的谈吐,亲切的话语,雄辩的论据,谆谆的教导……都是不可忘的!汇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深烙在他俩的记忆里。

蓝色的夜,白色的雾,天上仍在飘落湿润无声的毛毛雨。汽车在浓雾和夜色中沉着地前行,送他俩到了热闹的小什字路口,突然停下,将他们留在路边的人流中,飞也似的驰走了。

家霆送寅儿回家时,路上对寅儿说:“真想不到,今天你竟改变了中间路线的立场了!事先,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寅儿笑了,说:“其实,是你太迟钝了!这一向来,编刊物时,我的态度从来没有同你有过分歧呀!”

“这倒是的!”家霆说,“姗姗大姐说她是中间路线,可是我的感觉,她也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中间路线!”他没有多说,同周恩来见面谈话的喜悦冲击着他,使他沉醉在一种激荡昂扬的情绪中。他只感叹地说:“唉!今夜,我太激动了!这将是我今生难忘的一个夜晚、一次谈话!”

寅儿说:“你表达得很好!我也是!”

童霜威这一向来特别忙,也比较活跃。

起初,十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他收到程涛声写的但未署名的一封信,说十月十六日上午八时,在上清寺“特园” 鲜宅,有个座谈会,希望能去参加,中心议题是讨论抗战胜利后,中国应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本来,复兴大学有课,知道有这样的会,童霜威决定不去学校来参加这个会。他早听说有关上清寺“特园”的一些情况了。这是鲜英的公馆。鲜英字特生,所以其园名为“特园”,又名其宅为“鲜宅”。鲜英其人,对旧营垒表现出“和而不流”,甚至反戈相击;对爱国者表现出急公好义,尊贤若渴。他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后在军界,曾参加“护国之役”讨伐袁世凯。袁氏倒台后,他痛恨北洋军阀,愤而回到四川。在川军中任过陆军第十师师长,兼江(北)巴(县)卫戍总司令。一九二八年川军整编部队时,他辞去师长职,改任四川善后督办参赞兼惠民兵工厂厂长。抗战爆发后,他那里成了一个共商国是的场所。一些参政员把“特园”当作了“俱乐部”。中共方面的人,国民党的元老、要员,社会上的知名人士,地方上的上层人物,都常在他那里进出聚会。银髯飘拂的鲜英古道热肠,待人接物优礼有加。于是,“特园”出现了“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盛况。据说,国民党特务对“特园”也进行监视。沿上清寺到“特园”的大门口,沿途都有些特务摆设“修鞋摊”、“香烟摊”等进行监视。但去的人多了,而且头面人物去得也不少,国民党要人像孙科、于右任、张群、邵力子、王世杰等等也去做“特园”的座上客,特务只好看着“特园”内的活动仍旧热火朝天地照常进行。

收到程涛声的通知,童霜威心情很激动,告诉了家霆,说:“看来程涛声他们是决定要我一起干了!现在,国事蜩螗,有识之士都已不能冷眼旁观。我在复兴大学,看到学生们的爱国热情高涨,许多教授也都开始奋不顾身,我也早就不想沉默了,我愿意采取行动了!”

家霆见爸爸这样,心里激动,说:“爸爸,您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完全拥护。您是有声望地位和学识才干的人,应当为中国的前途为人民的幸福做出贡献。内战危机如此严重,需要制止!社会如此黑暗,需要反对!爸爸应当走在时代前列,同当今的许多忧国忧民之士并肩走在一起。这股力量现在是汹涌澎湃的。一个人势孤力薄,无数人就可以汇成海洋。过去我常听您叹气。这以后,如果您真的投身到民主运动的洪流中去了,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我想,您会感到充实,感到胆壮,感到快乐的。我为有您这样的一位爸爸感到骄傲。”

第二天早上,童霜威起了个早,家霆特地送爸爸到上清寺去。走到上清寺二十四号“特园”附近,父子分别,童霜威一人进去。绿色的树丛,灰色的墙垣,传达室的一位老仆人接过名片,恭敬地引童霜威进去。“特园”位于嘉陵江南岸,拾级而入,庭院幽静、宽大,主楼名叫“达观楼”,恰好表现了主人的性格。园内布局典雅,景色宜人。树木花草,透出缕缕芬芳,长满青苔的潮湿地面,散发出一种泥土清香。

童霜威走进客厅时,只见宽大的客厅里,沿墙摆就的一圈大大小小的沙发上早已坐了十多个人。见他进来,一些人已经起身上来寒暄。再一看,熟人有好几个。除程涛声外,有瘦长留着八字胡的老同盟会员朱蕴山,他是安徽人;有胖胖的相貌堂堂的著名军事理论家杨杰,他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的,云南大理人;有参加过同盟会和国民党后来又在广东全面负责过共产党工作的大胡子谭平山,他是广东人,后来脱离了共产党,民国十九年他和邓演达一起建立第三党,想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寻找第三条道路。邓演达被杀后,他曾亡命香港并移居欧洲。抗战爆发,从海外回国后,老蒋为了拉拢他,恢复了他的国民党党籍,任命他为军委会设计委员和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但听说他一直坚持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也一直反对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他也是广东人。此外一些人,虽然过去不认识,童霜威有的也听说过名字,知道些情况。

谭平山十分热情。童霜威民国十九年与邓演达结识交往时,就认识了谭平山。带广东口音的话仍那么熟悉,谭平山说:“啸天兄,十几年不见,在此地见面,太高兴了!”

童霜威握着他的手说:“整整十六年了吧?你身体还是这么壮实!”许多当年往事不禁涌上心头。

朱蕴山笑着上来说:“常听振亚兄谈起你!一直也没能去看望你。”他很瘦,眼光十分精神,有股锐气,两撇八字胡微微有点向上翘起。

杨杰在北伐后,民国十八年一度被任命为陆海空军总司令部总参谋长,当时总司令是蒋介石。民国二十三年,蒋介石兼陆军大学校长时,杨杰任教育长。抗战爆发后,他去苏联任过大使。回国后,因为政治见解有了转变,回到重庆后,只得了一个军委会顾问的闲职。闲居中,他著书立说,从事军事理论研究,写了《国防新论》等好多本书,逐渐放弃了原来拥蒋反共的立场,对共产党采取了同情和赞扬的态度,对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深为不满。童霜威记得同杨杰认识是抗战前在南京,那是民国十九年九月初,以行政院院长身分代理国民政府主席的谭延闿脑溢血死了,在谭墓所在的灵谷寺举行国葬时,童霜威经人介绍,同杨杰见面认识,后来也偶有来往,一晃也是十多年未见了。

现在,杨杰上来亲切握手,用云南口音说:“童先生,多年不见了!还记得在南京灵谷寺我俩谈胡汉民那副挽联的事吧?”

童霜威想起来了。当时,胡汉民写给谭延闿的挽联是:“景星明月归天上,和气春风生眼中。”杨杰和童霜威谈这副挽联,认为这副挽联确实把谭延闿的为人写出来了。谭延闿为人处世的妙诀就是一个“和”字。谭延闿自己也说:“中”字是人生第一妙诀。现在,杨杰旧事重提,童霜威连声说:“记得!记得!”心里却不禁想:一个“和”字,一个“中”字,想升官发财固然可以作为诀窍,要为国为民,可就必须摒弃了!拿我来说,过去何尝不是有意无意地也把“和”字与“中”字作为信旨,现在,却在摒弃了!今天来开这个会,就是排斥了这两个字才来的呢!

一场寒暄,大家坐下。接着又陆续来了几个人,其中有柳亚子,江苏吴江人,同盟会员,是反清文学团体“南社”的发起组织人之一。童霜威在上海办报时认识的。他反蒋,坚决主张抗日,民国三十年因拒绝参加国民党五届八中全会被开除党籍。年来人都知道他同中共上层人士交往亲密。童霜威过去是很喜欢他的诗文的。其他一些人大都比较生疏,但童霜威感到这些人互相都是极为熟悉的,而他们对我也是好像早就了解情况而且热情欢迎、十分尊重的。

一会儿,开会了,由谭平山主持。大家漫谈起来,发言踊跃而热烈,都言之有物,分析形势也比较客观,发言的人都好像既无顾虑也无负担,一般讲得都很有特色,听了叫人热血沸腾。会上还反映了大量情况,都是童霜威平时不太了解的。童霜威深深感到,这种交换意见很有益处。对于抗战胜利后国内政治发展的前途,虽然大家对于许多问题的认识还不一定都清楚,有的也有不同看法,但都知道民主、和平、团结、统一的新中国的实现,还要经历非常曲折的道路,进行非常艰难的斗争。

童霜威在座谈中间也发了言,把自己的看法率直谈了,把复兴大学学生们要求民主、和平、团结、统一的情况谈了,也把自己的思想变化过程谈了。他觉得自己的看法很被大家欣赏和重视。在听大家发言后,他不禁想:像谭平山、程涛声、朱蕴山、杨杰、柳亚子这些有名望的人,过去都是同盟会员,有的本来左倾,有的本来拥蒋反共,今天都汇合到一块来了,这是为什么?这些人都有思想,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他们作出当前这种选择,自然不是草率的,更不是盲目决定的。从发言时忧国忧民的激情中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同我一样,是经过长时期的思考、比较,然后才下决心走这样一条路的。就是有风险他们也不怕。因为,当年参加同盟会时的革命精神一直在起作用,在焕发光芒。

座谈时,童霜威又隐隐觉得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个组织。那么,我是局外人还是自己人呢?被邀来开这样的会,说明是一种了解,一种信任,当然是已被作为自己人看待了。但并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平时只是同程涛声有过交心的谈话,似乎还仍是一个局外人。想到这,他心中又有点耿耿了。

后来,午饭是在“特园”吃的。招待丰盛午饭的“特园”主人鲜英,上午的会他没有参加,这时来和大家共进午餐。程涛声等介绍童霜威同鲜英认识。看到这位长髯飘逸的老人,童霜威问起年龄,才知他留着长髯,看上去年龄老,其实还并不老,说:“特生兄比我大三岁!”

鲜英热情得很,握着手,一口四川话说:“那我该叫你一声老弟了!”又说:“童先生,我听张表方 谈起过你,二天欢迎你常来这里摆谈。”

童霜威饭后看到:鲜宅的二门上高悬着一个横匾,是冯玉祥写的四个隶书“民主之家”,下面有一副长长的楹联分列两边,是张澜的手书,写的是:

谁似这川北老人 风流,善工书,善将兵,善收藏图籍,放眼达观楼,更赢得江山如画;

那管他法西斯蒂压迫,有职教,有文协,有政治党团,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

童霜威想:楹联对得并不工整,意思是好的。鲜英因为童霜威第一次来,特地请童霜威上达观楼俯瞰嘉陵江,看看风景。上了达观楼,只见波光岚影奔来眼底,使人有超尘拔俗之感。童霜威却忽然有范仲淹《岳阳楼记》中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感情了。鲜英爱好藏书,又亲自陪童霜威去看了他的藏书。童霜威看了藏书,这才兴尽离开“特园”。

第二周,一天晚上,下着滂沱大雨,整个的天仿佛要倒塌下来似的,倾盆的雨水从漆黑的天空里倾泻下来。满耳是“哗哗”的雨声,顺着屋檐、水沟奔流的“咕噜噜”的水声。突然,高颧骨、戴眼镜的程涛声穿着一件长衫打着一把油纸伞飘然出现在门口了。他伞上滴着水,长衫下襟全湿,两只脚上的鞋袜和裤脚也全水淋淋的,脸上却笑着。

童霜威诧异地问:“啊呀,振亚兄,这样的暴雨怎么你又来了?”

程涛声收起伞倚在门口,仰面哈哈笑着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当年,武昌起义后,做敢死队,总是倾盆暴雨中夜战,好几次都差点送命!”

两人一起笑着坐下。家霆泡茶敬客后,又回到里屋去了。程涛声先随意地问问那天参加座谈会的感想。童霜威表示满意。

程涛声轻声说:“啸天兄,今天我来是有重要事情找你的。我们去年已经成立了一个‘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以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为旗帜,团结爱国民主分子,坚持抗战和团结,实行民主,反对独裁。我们民联在进步人士中,已是一个半公开的组织。扼于形势,大家自觉为它保密,负责人不公开,但组织公开,也就是说民联是公开参加民主运动的活动的。这样才能发生政治影响。一些不宜于公开或本人不愿意公开露面的会员,我们都采取个别联系的方式。我同你就是这样一直在个别联系着的。”

童霜威不禁问:“那我已经算是参加了吗?”

程涛声摇摇头说:“还没有!虽然我们已经把你当自己人了,但你还没有入会。今天我来,就是来告诉你:我愿意做你的介绍人。今后我们一起来为中国的光明前途努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好好好!要履行什么手续吗?”

程涛声摇头说:“我们所处的环境险恶,不须履行什么手续。你同意,就算入会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同努力的革命同志了!我祝贺你!”他把“祝贺”说成了“菊花”。

他站立起来,热情地同童霜威紧紧握手。

童霜威一时激动,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外边,大点的雨箭又猛又密,屋顶上、树叶上、园里的花台上发出一片响声,倾盆大雨奔腾而下,天河的暴洪倾注到了人间。

童霜威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国家是要变了!目前,这国家也像这暗无天日的黑夜,经历着天亮前的阵痛。各种力量正在汇聚着,正像这声势澎湃的暴雨,它将洗涤尘埃,震撼人心,驱赶黑暗。

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中,似乎隐藏着豺狼虎豹,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他好像能预感到今后自己的前程不会平静,不会安宁,甚至将会有危险降临。但他的决心却无比坚定。他懂得:温和派和中间派都是软弱无力的,也都是时代所不需要的。他的决定是经过长期抉择作出的。有那么多同志同他在一起,他不再感到孤单和寂寞了。暴雨“哗啦啦”的磅礴气势,此刻正像给他以激励。

后来,他送程涛声出门。自比为敢死队员的程涛声,打着伞在大雨中大步回去了。他回来后,急着将事情告诉了家霆。他看到儿子那酷肖妈妈柳苇的眼光里,有一种喜悦和激动,儿子只说了一句话:“爸爸,您真好!”

夜里,童霜威失眠了。因兴奋血压有些升高,心脏老是“冬冬”地跳。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大雨后来停了,檐头的水声仍在滴答。夜深更残,他特别想念柳苇。

当年的龃龉,使他想起来悔恨交加。那时,他几乎完全不能理解柳苇的狂热信念。现在,他自己宁愿冒险也投身到这种狂热的为国为民的潮流中来了。当年,柳苇说过:“我现在就是在白天,也感到是在夜里,是在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环境里。”她说过:“我心中自有我的钟声!”实际上,她那时还并没有参加共产党,一种对光明的向往却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她能毅然同丈夫分手,能离开儿子家霆,最后不惜流血牺牲死在雨花台。啊,啊!人有信念和没有信念,活着会是多么不同啊!现在,他完全能理解柳苇了。只是,她牺牲在雨花台已经整整十四年了!他现在认识到,同他比起来,她在思想上和行动上是一个先行者。当然,她当时的话也有说得过于激烈片面的地方。她在离婚时说过:“你形体虽存,生机已死!”现在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他终于已经参加了国民党内民主派的活动。只是,这一段漫漫的路程,竟上下求索蹒蹒跚跚地走了十四年。真是何其迟缓!

他痛心地回思过去,却欣慰于如今自己作了应有的正确选择。在半夜以后,才昏然睡去。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童霜威又到上清寺“特园”。这次去,意义不同寻常。他参加了“民联”的第一次全体大会。因为限于形势,会议只能开一个半天。到会的会员只有二十多人,有三十人上下的会员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到会。童霜威这才知道正式参加民联组织的有五十多人,而联系成熟尚未参加组织的则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国民党内民主派力量的集聚使童霜威感到兴奋。

大会仍是由谭平山主持,柳亚子、马寅初、程涛声、郭春涛等都到了。大会有三个文件:政治主张、临时组织总章和决议案。因为事前已秘密分发给大家阅读酝酿过了,除了就三个文件草案向大家作了说明外,就由大家举手通过了。大部分时间都用作自由发言。大家情绪很高,发言踊跃,谈的都是形势、任务以及成立“民联”的意义和“民联”的责任等。最后按照章程选举了临时干事会。中央临时干事会的人选,事前作过协商。“民联”是在艰难环境中成立的一个秘密组织,担任各种负责职务是只有义务而无任何权力的,况且还要承担风险。所以大家协商推选一些负责人出来,都表示衷心赞同,很少争议。最后,选出了谭平山、程涛声、杨杰、朱蕴山、柳亚子、马寅初、童霜威等十七人为临时干事会的干事。

童霜威在会上的发言除了抨击独裁特务政治的不得人心,谈了经济衰落、民生凋敝,决不允许发动内战,也着重谈了必须依法严惩汉奸,反对与敌伪合流的意见。讲话时,他觉得自己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正义感与使命感。大家的反响都很好。

散会后,童霜威与程涛声一同回去。路上,童霜威问:“冯焕章怎么没有参加?”

程涛声说:“按照章程规定:‘有崇高资望足资号召,但因环境关系未便即时加入本会者,得敦请为本会指导员。’冯玉祥、李济深等已经有联系,尚未宣布而已。”

童霜威说:“孙夫人、廖夫人 等都应当请他们参加。”

程涛声说:“当然,会参加的!”程涛声告诉童霜威:“中国民主同盟的临时全国大会,前些天也在‘特园’开过了,民主党派将一同推进民主运动走向高潮。”童霜威听了,很受鼓舞。

童霜威回到家里,有些感慨。下午,家霆看到爸爸在纸上写下了一首七绝:

蜗居斗室作茅庐,

八年坎坷赖诗书。

欣见子夜风雷动,

又有兴亡到老夫。

家霆笑了,说:“前三句可以,后边一句,有点……”

“有点什么呢?”童霜威问。

“似乎有点从个人考虑。”家霆坦率地说。

童霜威哈哈笑了,感到儿子直率得可爱,说:“我确实想的是国家的兴亡,而不是我个人的得失!”又说:“孩子,你发现没有?这一年来,爸爸对诗词不像从前那样感兴趣了!”

“是呀,爸爸,你一说,我倒是有这感觉了。这是为什么?”

童霜威笑了,说:“囚禁时,失意时,意兴阑珊,借诗词陶醉。唐诗宋词中消沉之作不少。现在我需要的是昂扬激奋!丢弃消沉,当然必要!”

以后这段日子,国共军事冲突日趋严重。国民党当局自日寇投降后即已开始发动的进攻,进行了三个多月。新华社揭露:有一架国民党运输机,迷失方向,降落在焦作附近,在机上查获《剿匪手册》两本。“手册”中的警句是:“赤匪不灭,军人之羞。”而军事当局发出给军队的密令中,说:“奸匪如不速予剿除,不仅八年抗战前功尽失,且必贻害无穷。”这种“剿匪”密令既下,内战就愈益扩大,“剿匪”兵力动用了大约二百万人。战事沿津浦、平汉、同蒲、平绥铁路展开。十月间,第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兼新八军军长高树勋因为反对打内战,率部在邯郸地区起义,引起了极大震动。十一月中,重庆举行了军事会议,高级将领云集山城,传说国军将与美军在华北共同有所行动。鉴于内战形势这样严重,各民主党派纷纷发表声明和宣言,要求立即制止内战。重庆的二十七家杂志,包括《明镜台》在内,都联合发表呼吁书反对内战。

这个月的天空中,常飘浮着鱼鳞般的云彩,不时伴着纷飞的细雨。黑夜中的雷鸣和闪电,好像加速了时光的流逝,也好像在弹奏时代的最强音。十一月中旬,陪都各界反内战联合会成立。十一月十九日,反内战联合会召开。家霆陪爸爸参加了这次有五百多人参加的大会。会上,童霜威也作了演讲。他说:“抗战八年了!抗战不胜利,人民愿意同日本帝国主义打到底!任何牺牲在所不惜。但是现在抗战胜利了,人民一致的呼声是要求和平,再不愿意打仗了。由于有的高级将领反对内战,在进攻的军队中,有万余人的起义,有八九万人放下了武器,占进攻解放区兵力的二十分之一,足以看出人心之向背!这次重庆的军事会议,究竟是悬崖勒马呢,还是坚持要把内战打下去呢?听说有人想把外国人引进来武装干涉,这还有点民族观念没有?是想使中国再陷于殖民地的地位吗?依我看,和平有百利,内战有百害。而要达到和平,也很容易。共产党方面已经让了步,只要国民党方面努力一下就够了!这种努力,就是取消‘剿匪’的命令,明令停止内战,政治解决!”

家霆在大会上看爸爸演讲还是第一次,看到爸爸的语气高昂、态度从容,言为心声,句句在理。讲完后,掌声雷动。他的心始终“冬冬”跳着,感到为爸爸无比自豪。他感到爸爸现在真的是已经把个人的苦恼、苦闷变为一种为国为民的动力和信念了。爸爸正为追求光明和进步在勇往直前呢!

一月底,政协会闭幕后的那天上午,童霜威去北碚复兴大学上课了。家霆正在家里忙着为《明镜台》编稿。

他手边的几篇重点稿:《昆明“12·1”惨案真相》 《赫尔利大使辞职与马歇尔特使来华》《张群、周恩来签署“关于停止国内冲突的命令和声明”经过》 ,都是请几位名记者写的,文字很好,所以编发并不困难。

这一向,由国民党、共产党、民盟、青年党、无党无派人士等代表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从一月十日到一月三十日开了二十天。政协在通过了关于政府组织问题、和平建国纲领问题、国民大会问题、宪法草案问题和军事问题等五项协议后,于一月三十一日闭幕。这些协议,实际上否定了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及其举行的内战政策,再一次确认了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它无疑是中国和平民主力量的重大胜利。家霆和燕寅儿准备一同编写一篇《政协内幕新闻和花絮》。姗姗大姐参加了政协采访,有些内幕材料可以由她提供,花絮则是从近来各种报纸上一条条摘编来的。桌上,堆满了各种报纸、杂志,家霆正在专心浏览摘录,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在热情呼唤:“啸天兄在家吗?”

家霆从里房走出来,想不到站在门口的是矮胖秃顶挺着大肚子的谢元嵩。谢元嵩皮肤红润,蛤蟆嘴里咬着雪茄,用两只蛤蟆眼盯着家霆,“咯咯”笑着说:“怎么?令尊不在?”说着,跨步进屋。他一进屋,就满屋都是刺鼻的雪茄烟味了。

家霆心里虽然厌恶,未作表露,说:“谢老伯,请坐吧,家父去北碚了。”

这一度,谢元嵩政坛得意,童霜威同家霆谈起过他。他本来在筹组一个什么“人民自由党”,说已经取得了美国某某参议员的支持。后来,又将筹组的政党改名为“民权党”。办了一个八开小报,先叫《老实话》,后来又改成《良心话》,发行份数很少,听说是拿政府津贴的。不知怎么,三弄两弄,他又将自己的“党”并入了青年党,并且一跃成了青年党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代表之一。

参加政协的代表一共三十八人:国民党八人,共产党七人,民主同盟九人,青年党竟占了五人,无党无派九人。这个“中国青年党”,初名“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一九二三年在法国成立,鼓吹国家主义,反对共产主义,一般人称他为“国家主义派”。后来正式定名为“中国青年党”,一直暗中接受有关方面的津贴,反共很坚决。国民党把它拉来做帮手撑门面,所以政协上竟给了他五个代表名额。谢元嵩成了青年党参加政协的代表,童霜威不禁笑着摇头。后来,看到《中央日报》上刊登了谢元嵩在政协会上的发言,他高叫:“军队不应属于任何个人、任何党派、任何地方,共产党应当立刻把军队交出来!”曾笑着对家霆说:“你看到了吧?谢元嵩说的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真像《打渔杀家》中的那个教师爷了!”

现在,谢元嵩竟出现在家霆面前了。他容光焕发,藏青新西装笔挺,打条黑领带,在藤椅上坐下,四面欣赏着墙上的字画,说:“你们怎么住在这么个可怜地方?一直太忙,这一向又在开政协会。但我同你父亲是老朋友,不能不来看看他,摆谈摆谈。”

听他这样说,家霆去倒了杯茶来给他放在茶几上。

谢元嵩将雪茄从嘴里拿下来,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间,说:“听说你在办杂志。你看过我办的《良心话》没有?”

家霆老实地说:“这报恐怕发行得很少吧?还没见到过。”

“啊!”谢元嵩左手摸摸臃肿的大肚子,说:“发行多的报纸也不一定就有影响!《良心话》是很有影响的报纸!”他喷一口烟,“你父亲还在忙着在大学里教书?”见家霆点头,说:“他太古板!我早约他一同干,坚决不肯!政治这玩意,要舍得干!你父亲有才有识,饱学之士,政治上一直不得意,我常为他伤心,原因在于他不能甩开膀子大干。我现在是青年党了,要是还在国民党里混,哪有我的政协代表做?哈哈,人生的游戏像赌博。不在于拿了一副好牌,而在于能打好一副坏牌!”他朝家霆看看,“对了,你这青年人,参加我们青年党好不好?我来做你的介绍人,把你办的刊物带过来。过上一二年就给你个中央委员干干!”

家霆连忙摇头,说:“嗬!不!我还不想参加!”

谢元嵩带着三分得意,突然问:“乐山夫妇去美国留学了,你知道不?”

家霆回答:“听说了。”

“他们生活得十分舒适!出国镀一下金太必要了,该让你父亲也送你去美国!”

家霆没有做声,心想:人各有追求,像谢乐山那种醉生梦死吃喝玩乐的生活,岂是我所追求的呢?

谢元嵩倚老卖老地说:“跟你父亲说,叫他还是考虑考虑你谢老伯的建议,我还是想跟他一起干。青年党目前正缺少有他这样声望和地位的人。他来,将来可以在政府中分一席地位!他何必不冷不热死守着国民党的灵牌不嫁?他同我一起干不会吃亏的。我向来是个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人。他来,马上可以做青年党的中央执行委员。我那《良心话》请他跟我并列也挂个社长的牌子。你要鼓动鼓动你父亲,让他开开窍!他发达了,你也沾光!你也该去美国留学。将来,不去美国镀金是混不上去的!”

家霆被他说得只好哑口无言,不禁想起爸爸连续受他作弄吃亏上当的事了。他耐着气,心想:今天爸爸不在,如果在家,谢元嵩谈这番话准会碰钉子,说不定会给爸爸训斥一顿也未可知。

正在想,见谢元嵩站起身来了,指指墙上挂的冯玉祥的那幅字,说:“劝劝你爸爸,把这幅字撤下来算了!什么人的字不好挂,要挂他的!他跟共产党混在一起,将来没好果子吃的!你听说没有?那伙左派,什么郭沫若斯基、李公朴夫等等,后天要在较场口开什么陪都各界庆祝政协成功大会了!请周恩来、董必武什么的到会演讲,冯玉祥的老婆李德全也是主席团成员。你知不知道?”

家霆平静地说:“知道!后天我也要去参加那个会看看。”

谢元嵩听得出家霆的话一直不咸不淡,好像打算走了,咬着雪茄说:“这种‘短笛无腔信口吹’的会,像夏天的池塘——百蛙吵坑!一点意思都没有,何必去参加!”一边起身跨步出屋,一边叮嘱说:“告诉令尊,我来过。把我讲的真心话原原本本告诉他。多年交情了,我始终关心他,有高兴的事就要告诉他。我很想给他办点真心事。穷教书匠没干头!现在整个世界包括中国,并不像桌上放着的地球仪那样安宁!日德意完蛋了,世界也不会太平!乱世正是英雄出头的时候,要劝令尊在这方面开开窍!别错过了好机会!”

家霆将谢元嵩送走,开了窗,让风把房里浓烈的雪茄烟味吹散,心里想起了许多往事。谢元嵩的话,又使他看到了政坛上一种马路政客的丑恶心肠与嘴脸,使他愤慨、激动。拿爸爸跟谢元嵩比,他感到爸爸比谢元嵩高超多了。谢元嵩却这么春风得意,岂不可笑!

他定下心来,继续摘录政协花絮,不料一会儿又有人来了。来人是个穿得贫寒的剃平顶头的中年人,工人模样,大手大脚,在门口问:“这里有个童家霆先生吗?”

家霆走出里屋,来到门口,说:“我就是!”

那浓眉凹眼工人模样的中年人,从袋里摸出封信来,说:“有人让我送封信给你!”

家霆接过封着的信来,问:“谁?”

工人模样的中年人说:“你看了信就明白了。”说着,扭转身已经走了。

家霆心里奇怪。信封上写着“面交童家霆先生亲启”的字样,笔迹有些熟悉。他忙着把信拆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的是:

家霆:

本月十四日晚八时,望到上次地点晤叙。《琵琶行》中的名句想仍记得的吧?

握手

舅舅

家霆心跳动着把信一连读了两遍,十分兴奋,委实太想念忠华舅舅了!虽然知道他在重庆,也估计得到他在干些什么,一直不知道他在哪里,更无从同他见面。他突然来信了!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和暗号,当然一定是有事。什么事呢?家霆心里更不平静了。忠华舅舅这人,似乎有点神秘。在特务密布的重庆城,他能平安无事,不靠他的机警、机智与秘密、隐蔽是不行的。他的神秘正是他的职业所需要的。想起再过五天,就能同朝思暮想的忠华舅舅见面了,家霆实在难以抑止心中的高兴。他猜不出忠华舅舅要谈些什么,却预感到一定会有非常重要的事。他勉强自己定下心来,想快把《明镜台》的稿件编写好,好多匀出时间来准备着干别的事。

童霜威是第二天从北碚回来的。看了柳忠华给家霆的信,听家霆讲了谢元嵩来过。他对柳忠华约见家霆感到兴奋,也猜不出柳忠华是为什么事要同家霆见面。对谢元嵩所说的话,他听后笑了,最后说:“这个人,以前有人叫他琉璃蛋,我还体会不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对他既有了解,也很鄙视,让他自己升官发财去吧!他是魑魅魍魉,我同他既羞与为伍,也话不投机。下次如果再来,我在家我请他走,我不在家你请他走!”

转眼到了二月十日,一早,燕寅儿就来了,约家霆一同到较场口去参加陪都各界庆祝政治协商会议成功大会。姗姗大姐因事去别处采访,未能参加这个会。

寅儿说:“听说特务可能要破坏这次大会!外边传说,他们已经雇了打手准备扰乱会场!”

童霜威因为血压高,卧床休息,听到寅儿这么说,思索着说:“是啊!完全有这可能!去年十二月,昆明打死了学生。今年一月,重庆的民主团体和各界人士在沧白堂集会也挨了打!打风一开,就成了惯用的手法了!谁知今天他们捣不捣乱?你们去,要小心注意!”

家霆笑着说:“爸爸放心,今天这个会,人数听说很多。谅他们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我和寅儿年轻,没什么可怕的。”

他要爸爸好好休息,就和寅儿一同动身去较场口。

较场口类似上海大世界那一带的情况,是个热闹地方,相面的,摆摊的,什么都有。平时,家霆和寅儿很少去。他俩从精神堡垒向西南走,到达较场口时,见今天的大会气势确实不同。这个会得到山城人民的响应,人们打着旗帜从四面八方正拥向会场。中国农业协会、中国经济建设协会、全国邮务总工会、陪都青年联谊会、中国劳动协会、新华日报、国立艺专、育才学校等团体都纷纷来了。

燕寅儿忽然机敏地对家霆说:“‘倜傥’!你看,怎么回事?主席台上和周围那些人都有些两样。”

家霆也张望注意到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人,占据了大会主席台和周围的地方。还有一个军乐队,也坐在主席台上。家霆说:“呣!怎么这些人都像打手,不是一副正经样子?”

“这时才八点多钟。这伙人看样子是来抢占主席台的!”寅儿猜测说。

“你看,那个流氓样的家伙名叫刘野樵,我见过。他是重庆市农会的常务理事,市党部操纵的人!”寅儿又指点着说。

家霆用臂肘碰碰寅儿,说:“走!‘猫’!我们挤到最前边去。”两人往前挤。这时,他们看到李公朴、章乃器、阎宝航、施复亮、程涛声、李德全、马寅初、沈钧儒、郭沫若等都已先后到达主席台上就座了。那主席台,是用木板搭的,有点颤悠悠的。就在这时,看见刘野樵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张牙舞爪同李公朴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些什么。似乎在发生争辩,章乃器过来了,刘野樵又龇牙咧嘴同章乃器纠缠起来了。

会场下人头攒动,寅儿踮着脚说:“看!一个坏蛋动手打了!”

家霆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年轻打手对着章乃器破口大骂,挥拳打去,幸被边上的几个新闻记者拦住。正在这时,主席台四周的许多人,必然是预先安排占在那地方的特务打手们一起高声起哄了,高叫:“开会!开会!快开会!……”台上台下顿时混乱起来。

章乃器到播音器前向台下解释:“各位!开会时间未到,政协代表和主席团成员尚未到齐,请大家稍等片刻!”

话未说完,有几个不明身分的人趁着台上台下混乱的时刻,把播音器强抢了过去。他们突然从口袋中掏出写着“主席团”字样的红绸条,自行挂在胸前。其中一个穿黑长衫戴呢帽的胖子用播音器大声叫嚷:“我们推代表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代表刘野樵先生任主席!”

刘野樵早有准备,挺胸叠肚走到播音器前,大声说:“我宣布:开会!”又对着那支军乐队说:“奏乐!唱党歌!”

这真成了一出闹剧、一出滑稽戏。台上、台周围、台底下几百个特务打手马上高声喧哗地唱了起来:“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台上、台下立刻更乱糟糟了。

寅儿气愤地说:“这些坏蛋用这方法来破坏大会!真气死人了!”

党歌继续七高八低、五音不全地在唱:“……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家霆这时看见施复亮忍无可忍地大声向台下宣布:“请大会总指挥李公朴先生讲话!”

刘野樵突然在台上大声地朗读“总理遗嘱”了:“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他声音沙哑,声嘶力竭。

李公朴当仁不让地走到台前,正要讲话,就在这时,几个打手大叫:“他们扰乱秩序!”“打!”“打!打!”

李公朴马上被一伙特务打手包围着痛打起来。从台上一直被打到台下。只看到他头上被打开了一道血口,淋漓的鲜血马上流淌下来。郭沫若、马寅初、程涛声等上前去保护李公朴,大喊:“不许打人!”顿时也遭到了一批打手的围殴。郭沫若的眼镜被打掉了,马寅初身上穿的马褂被打手们撕下来了,施复亮被几个特务打倒在地拖着在走。程涛声也在被特务狠狠踢打。……台上台下砖石乱飞起来。

主席台上这样殴打人,引起了台下群情激愤。大家高叫:“不要打人!”台下育才学校、社会大学的学生从西面拥上主席台去保护被打的人。这时,在台上的几十个特务打手中,有一部分突然跳下台来,和台下的一部分打手合在一起,拳打脚踢拼命驱赶来开会的人群。另一部分留在台上的特务暴徒将台上的许多长条木凳高举起来扔到台下人群中去,又去打上台来的学生。特务打手们都身藏铁器,亮出铁器殴打人时凶恶得像一群野兽。

家霆暴怒了,像被雷电击中,一股烈火升起,胸膛简直要爆裂了,他对寅儿说:“你自己当心!在边上等着,我上去!”说着,他拍拍寅儿的臂膀,撇下寅儿,自己冲锋似的一阵风挤着往前去了。他不忍心见那许多上年岁的进步人士遭到这样凶残的殴打,决心挺身而出保护他们。

人太多太乱,他好不容易才挤到了前面。他连跑带跳,跃身上了颤悠悠的主席台,恰好看见一个黑胖的打手正在狠狠殴打马寅初。马寅初的腮边流下了鲜血。家霆一把揪住黑胖打手的拳头,保护了马寅初。同时,边上也有几个青年冲上前来卫护着马寅初,挡住了那个黑胖打手。家霆略一定神,忽然瞥见程涛声正被两个特务在重重殴打。程涛声到底是军人出身,虽然上了年纪,还能招架两下。家霆马上冲去拦开两个打手,说:“程老伯!快走!”台上乱成了一团,只听有人高叫:“打!打!打!”家霆就被几个冲上来的如狼似虎的打手围住了。家霆心里又添了几把火,只觉得身上、头上都挨了拳打脚踢。但他机灵,头脑也清楚。他见程涛声等都已被人保护着走了,正打算抽身摆脱特务打手的包围,没料到一个特务手挥铁棍,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铁棍打了下来。家霆心想:糟了!身子一闪,想不到燕寅儿已在他身边,“托”的用一条长凳挡住了那铁棍。铁棍重重地打在条凳上。燕寅儿“乒”的甩掉了长凳,一拽家霆,说:“快!走!”

两人敏捷地一同跳下台来。这时,台下的人大部分已经散了。有些地方,特务仍在殴打人,只听见抢占会场的暴徒正从播音器里大声叫嚷:“别走!别走!大家来开会!”

寅儿同家霆匆匆向会场外的方向走。寅儿关切地问家霆:“伤了没有?”

家霆觉得大腿和肩膀都有些疼痛,说:“挨了些拳脚,不要紧!”

寅儿仍拽着他,说:“走!快到远处再看看!”

两人跑到较远的地方时,回头来看,只见会场上剩下的几百特务打手正在那里继续“开会”哩!穿黑长衫戴呢帽的胖子,站在主席台上播音器前讲话,说:“今天,我们农会代表刘野樵总主席被暴徒打伤了!所以我来代理主席,继续开会!……”贼喊捉贼,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然后,听到七零八落的呼口号声: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军队国家化!”

“三民主义万岁!”

“蒋主席万岁!”

家霆气恼地说:“这出丑角戏没看头了!走吧!”

走在路上,家霆才发现左腿上有条一寸多长的伤口在淌血。他被寅儿陪着挤上公共汽车去上清寺,两人同到燕东山的诊所去。东山大哥出诊去了,蒋素雅给家霆消毒涂药进行了包扎。寅儿向蒋素雅问起东山大哥的近况。蒋素雅微笑着说:“很好,不喝酒了,工作勤奋,晚上还在翻译一本美国的医书。”从她说话的表情观察,她对生活比过去满意,脸上的表情很甜。诊所里打扫得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离开后,途中,燕寅儿说:“我是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看来,蒋素雅成为我的大嫂的日子不远了!”

后来,两人回到余家巷,仍忿忿不平,把情况都说给躺在床上休息的童霜威听了。

童霜威先叹一口气,接着说:“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上,要选择什么?当然首先要选择和平!这是正确的。但如果战争被强加到头上无法避免,那选择就只有抵抗了!这也是正确的。我们的选择只能有一个标准:什么对广大人民有利。我是喜爱和平的。早先,为怕胜利后再打内战,我总觉得共产党可以少要一些兵,少要一些枪。现在,我深深感到:兵不能少一个,枪不能少一条,子弹不能少一粒!只能多,不能少!不然,人民没有活路,中国没有希望!”少歇,又说:“可以料想,他们明天一定会通过御用报纸颠倒黑白,把打人的说成被打,把被打的说成打人。你如果到法院上诉,他也会去上诉,有理也讲不清。归根结蒂,国家政权掌握在法西斯手里,有什么理讲?”最后,决断地说:“所以,我是不再信任这个政府、这个党了!早就该不信任了!”

较场口事件,激起了民众公愤。御用报纸登的新闻与事实完全不同,存心混淆是非。进步团体、进步记者都纷纷抗议,家霆、寅儿也参加了抗议的签名和对受伤人士的慰问。消息传出后,外地和海外都有人来电报慰问、声援和抗议。奇怪的是这边挨了打的到法院控告,那边打人的也捏造事实和证人到法院控告。法院居然劝双方“和解”。确如童霜威所料,毫无结果。不过,这次事件,终于使许多人又一次看清了法西斯的真面目。

第三天晚上,家霆陪血压平稳了的童霜威去冯玉祥处,谈较场口这件事。冯玉祥拿出自己做的一首诗给童霜威看。诗写的是:

胡豆花开紫薇薇,红梅开过开绿梅。开个庆祝会,本来是很对,会竟没开成,民众被打退。对着主席团,居然发大威,有的破口骂,有的砖石飞,章乃器被打,李公朴被毁,郭沫若受伤,施复亮挨捶。有的挨打者,打伤两条臂。还有受伤者,打坏一条腿。……这种坏方法,用者段芝贵。……法西德日意,从根被摧毁,再去仿效它,实在自找罪。……

童霜威看了,先是叹口气,接着笑赞道:“真好!这种时候,你这种诗,快人快语,最能刺痛中国的希特勒!该拿去给报纸发表才好!”

冯玉祥笑道:“我已经送给《新华日报》去了。我想,他们是会发表的!”

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家霆怀着特殊的心情,准时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号去找忠华舅舅。

依然是那条街的北头,那家饭馆,饭馆楼下厕所旁有个后门可通后面一家旅馆,旅馆南面有条小巷,由此可以进到海关巷五号。原先那个黄河水利会驻渝办事处的牌子没有了,那个姓吴的黑瘦戴眼镜的中年人仍在。

家霆说了接头暗号,姓吴的仍旧将家霆带到上次那间挂着竹帘的卧室似的空房里,说:“等一等!”

这间非常简陋的卧室,仍旧是那张铺盖都很旧的竹床,加上两把木椅和一把藤茶几,也仍旧是一个堆满旧书报的旧竹书架。窗台上依旧胡乱放着牙刷、牙缸。

家霆快要见到舅舅了,心里激动。刚坐下一会儿,果然看到门帘一掀,像上次似的,穿半旧西装、头发粗硬倔强的忠华舅舅出现在面前了。家霆站起来叫了一声“舅舅”,说:“我同爸爸好想你啊!”看到舅舅开阔的前额和刚强下撇的嘴角,他感情上满足极了。

柳忠华上来搂抱着他,拍拍他的背,用深邃带感情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说:“家霆,看到你太高兴了!”

两人一同对面坐下。柳忠华坐在竹床上,家霆坐在靠背竹椅上。地方的简陋,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在上海沪西工厂区那所破旧弄堂房子的后门灶披间里见面的情景了。革命者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清贫!他仔细打量着舅舅,舅舅开阔的前额上皱纹深了,嘴角和那执拗深邃的眼睛仍同以前区别不大。干燥粗硬的黑发中夹杂着一些银丝,说明舅舅的辛劳。但舅舅那种昂扬抖擞的样子使他高兴。

柳忠华点头微笑:“我也想你们!《明镜台》每期都看,办得不错呢!凡是人,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和信仰吸引他们,使他们为之奋斗。你们父子两代人,现在似乎都为一种新的信仰和追求走到一起来了。我很高兴看到你们的变化与进步。”

家霆开门见山地问:“舅舅,找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柳忠华点头:“是的,两件事,都重要!”他摸出香烟来,擦火柴,说:“先谈第一件,我想同你一起回上海和南京去一次。”

家霆感情复杂,以为没有听清,或是听错了,说:“您同我一起回上海和南京?”

柳忠华亲切地点头,他那夹杂有银丝的黑发在头上晃动,“是呀,我们先到上海,再去南京。”

“怎么去呢?”

“坐飞机去。”

“坐飞机去?”家霆简直惊讶了!忠华舅舅常常会做一些使人难捉摸难料想的事,禁不住问:“去干什么呀?”

香烟味散布在空气中。柳忠华说:“国民党不久要还都南京了!前些日子,在与国民党和谈过程中,就提出要在南京、上海出版《新华日报》。我们要让国内外广大读者及时听到正确的声音。他们自然百般刁难。但准备出报的各项工作都在筹备并进行。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找到合适的房子让报社应用。”

家霆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马上想到了南京潇湘路的房子。

柳忠华声音低低地说:“在法西斯恐怖下,一般人是不敢也不愿把房子提供给共产党的。更何况报社的用房,既要有编辑部,又要有印刷部、营业部,还要有全体职工住的宿舍,需要一定数量的房子。因此,我就想到了你。”

家霆慨然问:“是需要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吧?”

柳忠华点头:“是的!我以商人面目回去。你们家现在就你们父子两人,将来是否都回南京也不一定。复兴大学是要迁回上海去的。《明镜台》将来在什么地方办,恐怕也未定吧?如果,你爸爸在上海,你也可以在上海办刊物做记者嘛!所以,潇湘路的房子,卖给或者租给《新华日报》都可以。”

“我同爸爸去讲,他一定会同意的!”

柳忠华思虑周密地说:“无论买或租,我都考虑过了。我以商人面目出现,作为中间人,花点钱找个律师签订一个买卖房产或者租用房产的契约。你们拿到了契约,不怕国民党找麻烦。因为那是商人为了拿中间费干的事。《新华日报》拿到了契约也就有了产权或者租赁权。而我,办过这手续后,谁也找不到我!这样,就很妥当,惹不了麻烦的。”

忠华舅舅做事思考得真是周密,家霆点头说:“这样当然好!只是,爸爸过去的积蓄和这房产的房地契还在方丽清手里。钱给她吞了也就算了,潇湘路的房子,是爸爸心爱的,一定要收回来!我回去同爸爸商量,我看没问题。”

柳忠华表示同意,说:“同你爸爸说,请他一定支持一下。不卖的话,租也行。短期长期都可以。”

“如果走,什么时候启程?”

“当然越快越好。你除了同爸爸商量外,恐怕得料理料理自己的事。我在想:你完全可以用《明镜台》特派员的身分去京、沪一带,如果另外再能有个报馆派你做特派记者就更好。可以写通讯回来发表。现在京、沪一带,强盗在‘劫收’,汉奸受庇护。重庆人都盼望了解下江情况。你去后,一支笔大有用武之地!”

“去了再要回来行吗?”

“可以!”柳忠华说,“我们如去,是坐美军的运输机去。我们可以通过军调部 的关系坐美军运输机去上海。如果你要回来,再给你设法弄回来的机票。”

家霆兴奋地说:“一个星期后走行吗?”

“初步定下来,二月二十号走,好吗?”

“怎么联系呢?”

柳忠华笑了,“你做好准备,理好行装。二月十九日晚上,我会来找你。如果延期,届时再另定启程的日子。但估计不会延期的。”他一支烟已经吸完,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再同你谈第二件事。”

家霆正在想:是什么事呢?只见柳忠华从身边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家霆,说:“看看这信,银娣的!”

啊!银娣的来信?银娣酷肖金娣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顿时,欧阳素心的倩影,上海环龙路和法国公园的许多如烟往事,都又浮上心头。他拿起信来:

柳叔叔:您好。

分别那么长时间了,常常想念。有时,想念得太厉害了,我曾到杨阿姨墓前看望她。阿姨安息在那里,墓牌上两行金字“生如春花之灿烂,死如秋枫之壮丽”一直激励着我。

天亮了!真高兴,感想三天三夜说不完。不知您现在怎样了?带上这信,希能收到。

您走后,我一直在欧阳家。欧阳一直同兴茂贸易公司合作做生意。物资不断送往老地方。他先是为了赚钱,后来老家来人通过公司找他,劝他不做汉奸做出具体表现。他有转变。但去年九月,环龙路住处被重庆来人查封,他夫妇失踪,下落不明。我也离开环龙路,现在沪东正康纱厂工会。

家霆在哪里?请代问好。大前天,有件意外事。在霞飞路上碰到了素心。她独自在“白拉拉卡”门口排怀(徘徊)。见到我后,十分冷淡。问她许多事,都不讲。也弄不清她到底在干什么。把她家的事告诉了她,她听了无动于中(衷)。我觉得她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问她住址也不说。同她分手后,远远跟着她,想看看她住在哪里,但她独自走向法国公园,在喷泉边大雪松旁站了很久很久。我因为有事,后来离开时,她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见她这样,我心里难过。她过去待我不错。怎么会这样的呢?倘见到家霆,把这告诉他。

上海人怨声再(载)道。敌伪统治时,强迫百姓按二与一之比,用法币兑换中储券,以法币四折兑换联银券。现在规定中储券二百元兑法币一元,伪联银券五元兑法币一元。翻来覆去,老百姓手中仅有的一点钱都被收(搜)刮光了。现在劫收大员都在“五子登科” ,大抢房子、条子、车子、女子和票子!大发胜利财!物价飞涨,工厂停工,商店停业,真是水深火热。民谣说:“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你这重庆人,什么时候回来?……

家霆心潮起伏地念着信,看到写欧阳素心的一段时,眼眶都红了,心里明白:我寄到上海环龙路去的信,银娣并没有收到。 5E/FyNHKcMrVFEMPj3N3eYaBbW5iWMTlBC9ap/dYn97f49WREued9aE7k0OpZkX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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