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3月—1945年9月)
有句名言:“武力的本身虽值得称颂,不过当它高踞宝座的当儿,已经埋伏下埋葬它的基础了!”
现在,回忆当时那段历史,或前或后,这句名言,对穷兵黩武者确有思索和回味之处。
——摘自创作手记
下午,在由北碚回重庆的公共汽车上,童霜威坐在中间的一个倚窗座位上,一路上头脑里仍萦绕着在缙云山卢婉秋墓前凭吊的情景。车里很挤,站着的人满满的,人声嘈杂,每到一站,上车下车就造成全车混乱。尽管如此,并没有干扰他的思绪。
春雨霏霏,从半夜里就下开了。雨,挡不住童霜威要去缙云山卢婉秋墓前凭吊的心意。
这心意在去年十月下旬知道卢婉秋离开人世时就有了。太多的哀悼使他不愿立即去看那凄凉的一抔黄土。他甚至是有意尽量回避思念。人到这种年岁了,还何必这样多情?何况,仅仅不过是同她两次见面,并无深交,更没有流露过深一层的感情。只是,乐锦涛送来的那幅空白卷轴以及卢婉秋的遗言,却使童霜威回味无穷。回味正像那幅空白洁净的屏条一样,让你加上想象可以任意驰骋,无穷无尽,无边无垠。为什么要送我这幅卷轴呢?为什么要题偈诗呢?她心中难道没有我吗?她为什么要那样折磨自己早早就离去人世了呢?如果她心中无我,是不会遗言要把这幅卷轴送作纪念的!她的思绪一定非常复杂、非常矛盾。也许她未向我吐露的正是我未向她吐露的。可是,一切都晚了!不,也许我当时吐露了我的感情,会使她更加困扰和痛苦。那也是我所不愿的。人世间在感情上的变化与进展,比秋天的云彩还要奇异,难以预测,也难以说清。每每事后惋惜,留下的只是绵绵长恨了。
冒着沁人肌肤的冰凉细雨,坐滑竿上山。然后,循着当初熟悉的路径,踩着碎步,飘飘逸逸到了她的墓前。她就葬在原先住处附近的一丛竹林边上。被洗净了的天幕和雨中的空气格外清新、芳香。一抔黄土的小坟,坟上已冒出稀疏的青草。坟前,竖着一块石碑,该是乐锦涛夫妇立的吧?石碑上写着“故抗日英烈章铭华师长夫人卢婉秋女士之墓”,一片肃穆寂寥气象。
去年六月下旬,来看望卢婉秋时,她那种消沉,出乎童霜威意外,现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她在中国驻印军里当翻译的儿子去年三月间在缅北作战牺牲了,噩耗传来,可能是将她仅存不多的生机一下子完全从根砍断了吧?啊,这位美貌而又多才的女子,战争为什么要把一切灾难都降临到她的身上呢?
没有带鲜花来,也没有带纸钱来,只带来了伤逝眷怀之情和深深的悼念。往事历历,山野间有一种不知名的翠绿小鸟在雨中哀啼。霏霏的细雨,像落不尽的无边无际的苦泪,湿了头发,湿了衣裳。人去了,魂魄可在?能知道我今天在你的墓前悲痛凭吊么?
我不能说这是一种爱情,可是也不能否认这是一种爱情。奇妙的就在这里!对柳苇,我们因爱结合,因恨分手。但当她离开人世后,我对她只有爱没有恨,每当想起她时,就爱得更深。对方丽清,我欣赏过她的美貌,却厌恶她的心地丑恶,同她分手有一种甩掉重负的轻松感。对卢婉秋呢?我们没有谈到过结合,也没有形成爱情,却有一种钦慕。当她死去,留给我的却是深重的同情、遗憾和哀思,为什么?
其实,她如不是非常消极,仍是可以积极生活下去的,仍可以有幸福,仍可以有贡献,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能力来抗日为死去的丈夫、儿子报仇,为国家民族出力。可是,却让悲伤埋没了自己,让哀痛打倒了自己,她的心死了,被战争的残酷将生的意志销毁了。热情熄灭了,只能早早落下这一抔黄土!
其实,我也何尝不可以消极?我因这场战争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死神面前徘徊,在难以忍受的折磨中呻吟。不过,我始终是在一种积极的状态下奋斗。我们这个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优秀之士在抗击外侮时都有一种强劲的爱国精神。战争无疑是人类最大的痛苦,战争总是使无数人流血丧生,对人们的精神和肉体造成极难愈合的创伤。但,人必须清楚认识不同性质的战争以及战争的复杂性。只看到战争的残酷、痛苦与伤害,而不去区别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笼统地一概否定战争,正像笼统地一概歌颂和平,都不可取。秋瑾有诗说:“世界和平赖武装!” 她绝非好战,她是说列强入侵,为了救亡图存,必须武装!国家强大了,帝国主义不敢侵略了,才有和平。我从我的人生经历中深深体会到这一点,靠祈求和祷告是得不到和平的。人如陷身战争,必须坚强地面对现实。所以,我虽曾在抗战之前担心战火的燃烧,却能坚持抗战必胜的信心直到如今。我虽知道和平的可贵,却鄙视汪伪汉奸揭橥的屈膝投降的“和平”。为这些信念,宁死而不悔。也正因如此,当现在日寇未败,眼见大后方狐鼠横行、贪污腐败,我却毅然舍弃个人得失与安危,为了国家民族,愿意走向进步。
可惜,我以前没有更多机会能把这些都好好同卢婉秋敞开深谈。可惜她也不让我有机会多多同她探讨。这是我对不住她的地方。她何以竟就因消极出世和悲观厌世类似自戕地离开了人世?
还是忠华说得对,人生何时何事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命题。错误的选择使卢婉秋早早就长眠在这一抔黄土之下;正确的选择使我现在能依然保持着朝气。我虽然也在寒山寺里念过佛经,学过佛学,那是在抗御敌伪的威逼利诱中,作为消极对抗作为一种姿态来学的,是寓含着积极态度来学的。我没有作消极出世的选择。倘若卢婉秋同我有一样的认识,她会怎么样?啊!……童霜威是伤痛的,许多遗憾,想不完也说不尽。
一路上,不停地时断时续地想着。车窗外仍飘着牛毛雨,微微细细的雨丝,已经早将四外的房屋、田野、道路、树木和行人的雨伞淋得湿透了。此刻,缙云山上的一抔已萌生青草的黄土小坟该也湿淋淋的了。愿那雨不要扰乱她的安宁!……
童霜威到达余家巷家中时,已是傍晚快吃晚饭的时候了。家霆正准备吃了晚饭后去上课,见爸爸回来了,十分高兴,说:“爸爸,今天怎么回来得迟?你看衣服都湿了。”
童霜威不想把凭吊卢婉秋的事说出来,这种说不清的情感难以表达也难以使儿子了解,随口说:“动身迟了。”就去里屋换衣。
雨,仍在下,越下越大了。童霜威问:“这两天家里有事吗?”
家霆说:“别的事倒没有,就是燕翘老伯要请您吃饭,我以为您今天早早就会回来,所以约定明天中午我陪您去吃饭。”
“有什么事吗?”
“说想同您谈谈。”家霆说,“晚上我同燕寅儿要上课,所以放在中午。姗姗大姐和东山大哥也参加。”他在给爸爸泡茶。
童霜威接过茶杯,说:“谈些什么呢?不过我倒是喜欢同他谈谈的,也喜欢听燕姗姗谈谈内幕新闻。”
家霆说:“我同燕寅儿打算筹办一个刊物,姗姗大姐说她可以去设法通过关系登记获准,不会有问题。我同燕寅儿还有三四个月就毕业了。毕业后,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好,如果找不到,有一个刊物就可以当事业干。再说,刊物敲锣打鼓先办起来,可以壮壮胆、张张门面。如果办了,燕寅儿做女社长,我做总编辑,姗姗大姐说她算半个人尽义务做我们的特约编辑,帮我们掌舵。两个半人办一个刊物,很经济。地点么,牌子就挂在东山大哥的诊所里,实际稿子是在燕寅儿家里和我们这里编写。”
童霜威在椅上坐下,说:“打算非常好!资金呢?办个刊物也不简单。纸张费、排版费、印刷费、发行费……挺麻烦呢!”
家霆说:“姗姗大姐说,纸张她可以借到,集资她可以拉一部分,印刷她有熟人。当然,我在想,资金的事爸爸你也帮我找人筹措些。比如找找‘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甚至褚之班这些有钱人,一人捐一点也就行了。”
童霜威沉吟着说:“我历来不喜欢麻烦人,这你知道。可是,你们要办刊物是好事,我当然尽力设法。不知你们这个刊物打算怎么办?叫什么名字?”
“刊名我倒想了一个,姗姗大姐和燕寅儿都说好,就是上次那空白卷轴上的偈诗中的‘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上的‘明镜台’三字。刊物名字叫《明镜台》,爸爸看如何?”
童霜威被触动心事,又想起了缙云山上雨中那一抔黄土的荒冢,点着头说:“《明镜台》,倒是可以。你们这刊物应当使读者感到是一台明镜,照出尘世的污浊,照亮行人的道路。”
“就是这意思。我们要办一个使人能沐浴着光明走向进步道路的刊物。燕寅儿主张不偏不倚,不党不派。我则说,主要是八个字:抗战,团结,民主,进步。八个字她也拥护,办刊宗旨就有了。你觉得如何?”
童霜威念了一遍“抗战,团结,民主,进步”,说:“很好!”喝着茶又说:“主要对象是谁呢?”
“当然是有知识的青年为主要对象!”家霆说,“我想只要有时代气息,办好了,上年岁的人也爱看的。我们要办得使关心国家大事的人都爱看都想看!”
“谁给你们写文章呢?”
“我们自己当然要写。有一批老师和往昔毕业的校友都在新闻界、出版界。我们还可以扩大作者队伍,像爸爸,你就可以写。像燕老伯,他去年在参政会上的发言和提案精彩得很,当时如果发表,影响一定很大。”
“是份政治性的刊物?”
“综合性的!当然都离不开政治。我们从报道、通讯特写到评论,都可以有,形式不拘。反正要办得言之有物,新鲜些,多样化,丰富多彩,有特色,使人爱读。”
“好倒是好。”童霜威走过去“啪”地开了电灯,说,“只是我怕检查官的剪刀等着你们呢!”
“是呀!”家霆点头说,“这点也想到了。姗姗大姐是个自由主义者,说:‘要办成民间的、中立的,不把“抗战、团结、民主、进步”八个字印在刊物上’。”
侯嫂开饭来了。她的泡菜肉末和麻婆豆腐始终是童霜威和家霆最欣赏的。到四川的日子久了,吃惯了川味,觉得诱人食欲,反倒不常想江南那种清淡的菜肴了。父子俩边吃边谈。雨还在淅沥下着。不知为什么,童霜威听着雨声,虽在同儿子谈话,心里怎么也摆脱不了缙云山上凄凉寂寞的黄土小冢。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体型匀称的美丽女人,满头黑发梳着一个好看的发髻,素净大方,有一种傲气与悲戚笼罩脸上,肃雅而又矜持,在漫天飞舞的雨丝中,怕冷般抱着臂,淋着雨,无语地望着缭绕在缙云山顶的云雾……连带着,他又想起了荒凉的雨花台。那里埋葬着被枪杀了的可爱的柳苇。沦陷了的南京,今夜或许也在下雨?春寒料峭,柳苇她在地下冷吗?南京已常有飞机去空袭轰炸,她在地下安否?……童霜威从灯下家霆的脸上又仿佛寻觅到了柳苇那脱俗的气质和美丽的眼睛。这使他不禁心里酸楚而凄切。人生伤心的事为什么总是这么多呢?
窗外,是黑黝黝的雨夜。家霆早离开他去上课了。外面隐隐传来陈太太敲木鱼念经的声音。童霜威觉得:今晚将会失眠。他摆脱不了对许多往事的思念。
第二天中午,当家霆陪童霜威到达燕翘家吃中饭时,厅里桌上已经放好了筷碟汤匙和几只冷盘。燕翘正同儿子东山兴致勃勃地下围棋。东山已经败局,见童霜威来到,起立叫了一声:“童老伯!”说:“爸爸,棋差一着满盘输,我输了!和平吧。”
燕翘坐在推车上哈哈朗笑,说:“‘人生好似一枰棋,局局赢来何足奇?’你输了就叫和平,这种假和平我是不要的!”转回身来对童霜威说:“啸天先生,好久没有见面畅谈了。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摆摆龙门阵。快请坐,请坐!”
家霆叫了一声:“燕老伯!”让童霜威在燕翘对面的沙发上坐了,陪侍在旁。一会儿,燕姗姗、燕寅儿都出来招呼童霜威,叫:“童老伯!”专门侍候燕翘的年轻人名叫李耀宗的上来敬茶。
童霜威说:“本该常来看望,只是在复兴大学兼了些课后,增加了负担。最近,国史馆也常开些无聊的会,我又在酝酿写点东西,脚就懒了。”说完,哈哈一笑。
燕寅儿活泼地说:“童老伯,今天姗姗大姐亲自动手为您做了一道名菜,您猜是什么?”
童霜威打趣道:“我猜这道名菜是‘内幕新闻’!”
燕寅儿撒娇说:“不对!哪有什么名菜叫‘内幕新闻’的!”
童霜威笑了:“名菜我固然爱吃,更爱听姗姗谈点时局,听点内幕新闻。所以我希望这只名菜叫‘内幕新闻’!”
燕东山说:“姗姗的烹调手艺蹩脚得像汤恩伯打仗!她做不出什么名菜来的!今天精彩的是酒!我带了真正的泸州老窖来。”
家霆笑着说:“东山大哥爱酒,可惜这里除你之外,缺少酒的知音!”
燕寅儿说:“童老伯还没有猜出姗姗大姐今天做的名菜是什么呢!”
燕姗姗只是笑。童霜威看着她说:“神仙葫芦里的药是猜不出的。同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真高兴,使我感到自己也年轻了。怪不得翘老不老!”
燕翘说:“还是我来打破这个哑谜吧!今天姗姗做的名菜是‘轰炸东京’!”
童霜威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这道名菜闻名已久,还不曾吃过。今天欣赏一下,真叫人高兴。”
原来,自从民国三十一年四月十八日,美机首次袭击日本东京后,日本大为震惊,当时怀疑轰炸机是从浙江衢县机场起飞的,日寇打算破坏美国空军在浙江的航空基地,遂在五月发动了浙赣战役。那时童霜威父子正在上海打算到大后方来,曾因浙赣路发生战事路途中断,而延迟到六月才启程由南京绕道安徽过封锁线。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轰炸东京是起了极大鼓舞人心的作用的。会做生意的重庆大馆店里,立刻创制了一道既有抗战意义又激励人心的名菜,名叫“轰炸东京”。实际这同“锅巴三鲜”类似,端来一大盘脆生生的油炸锅巴,有的馆店甚至在锅巴上加点酒精,然后用一锅沸滚的烩好的腰花、蹄筋、鸡片“哗啦”倒在油炸锅巴上,顿时如同轰炸似的,“嗤啦”一声,锅巴遇热炸裂,酒精还会发出蓝火燃烧,颇有遭到轰炸的象征意义。食客十分欢迎,宴席上有这一道菜增加不少热闹气氛。从去年六月起,美机轰炸日本本土的次数多起来了。今年二月中旬,千架以上美机,包括大批B-29重轰炸机,连续轰炸东京、横滨、八幡、长崎、名古屋,馆店里这只名菜就更吃香,怪不得姗姗要做这道菜招待客人了!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姗姗招呼说:“童老伯,请入席吧。不过,不是酒席,是便饭!”
燕翘也说:“主要是谈谈,谈谈。”
大家一起入座。姗姗和李耀宗又端了好几只菜上来。燕东山马上打开了酒瓶,一股酒香立刻扑鼻而来。
燕翘提醒儿子,说:“东山,少喝一点!”
燕东山笑了,说:“还没喝,就先打预防针了!”他替童霜威斟酒,童霜威只肯要一点点,别人谁也不要,都让酒杯空着。
燕寅儿打趣说:“别人没兴趣,酒成了你的专利品,太便宜你了!这顿喝了下顿还可以喝!”
童霜威欣赏这家人家的和谐欢乐气氛,举杯说:“翘老,我祝你健康长寿!祝合府兴旺康乐!”
燕翘举举空酒杯,说:“愿我们都老当益壮!愿我们两家都兴旺康乐!”
燕东山干了个满杯,笑着说:“为这些好话我不能不先干一杯!”
大家都笑,然后一起吃菜、闲谈。
燕翘转脸说:“啸天先生,我今天请你来,想先告诉你一件事。下月将公布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名单了。按参政会去年九月修正公布的组织条例,我找了人与我一同向国防最高委员会提出你为候选人,并提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选定。这事本来似已认可,但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将你的大作《历代刑法论》及你去年九月在那次会议上的讲话向上头打了小报告,在遴选时竟被上边删去了名字,使我十分生气。本想不告诉你,觉得不告诉你不好。告诉了你,你可以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而且我很想知道这是谁打的小报告,这个人你也许猜得出。”
童霜威吃着凉拌菜,坦率地带笑说:“多蒙翘老盛情高谊,要推荐我为参政员。李白在《梁甫吟》中说:‘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我虽忧国忧民,但觉得做点实事,像教教书、写点文章,必要时参加些活动说说心里话,比干什么都好。删去我的名字,看来是怕我将来会像翘老你一样在参政会上放炮。但说话不一定非做参政员才能说,只要说得有道理、应当说的,今后我仍然要说,要写文章!”说毕,哈哈笑了。他感到自己现在比从前颇有不同。放在从前,听到这样的事,确实会生气。现在,并不生气,名利之心淡薄了,对国民党是看透了,才如此的吧?与此同时,眼面前却浮起了叶秋萍那张阴阳怪气的脸孔,那双冷冷的眼镜下有肃杀之气的蛇眼。他敏感地觉得小报告很可能是叶秋萍打的。《历代刑法论》送过叶秋萍,冯村的事找过叶秋萍,自己的一些活动,也未必全逃过叶秋萍手下那些特务的眼睛,却忍住没有说。
燕翘听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只是我们这个国家,如果捐弃贤者、埋没人才,总是祸不是福啊!你不气,我为这事却气了几天。”
燕姗姗端菜来了,说:“来来来,‘轰炸东京’了!”她一手放下一盘油炸锅巴,一手举起滚烫的烩三鲜往锅巴上浇,锅巴马上发出清脆悦耳的炸裂声,燃起了蓝色的火焰。
燕寅儿带点天真地笑叫:“好啦!东京挨炸啦!”用筷子马上去扑灭锅巴上的火焰,有些锅巴已经焦了,她说:“但愿那些反战的日本人不要中炸弹!”
燕东山独自品着酒,说,“炸弹不长眼的!东京的医生有事干啦。”
大家动筷子吃“轰炸东京”。
童霜威不禁感叹地说:“唉,当年在东京时,日本的同学和朋友不少,现在也都该是些双鬓斑白的老人了。轰炸东京,的确振奋人心,也使蒙受侵略的中国人得到一种报复的痛快,却使我不能不想到那些无辜的日本人。他们有的反对日本侵华,有的对中国人友好,只是无能为力。炸弹下去,不分青红皂白,谁知要死多少人。”
燕翘吃着锅巴点头:“是啊,啸天先生,你这是仁者的胸襟,军事家是不会这样想的。”
燕寅儿对家霆说:“快趁热吃!你去年秋天吃过‘火烧桂林’,今天尝尝这‘轰炸东京’的滋味如何!”
家霆不禁笑了,见燕姗姗一直进进出出忙着,这时从厨房里解掉围裙来入座了,说:“姗姗大姐,快来吃吧。今天忙坏你了!”舀了一匙鸡片和锅巴到燕姗姗面前的碟子里,说:“你自己快吃点‘轰炸东京’吧!吃了你的这道名菜爸爸正等着你的‘内幕新闻’呢!”
燕东山又干了一杯酒,说:“姗姗,你就说点内幕新闻给我下酒吧!”
燕姗姗忙着给大家盛饭、端饭,寅儿也去帮忙。燕姗姗说:“希特勒的末日可能今年就要来临!太平洋上进展很快。美军已占领菲律宾、硫磺岛和冲绳。日本国内经济崩溃、政治危机严重。滇湎路、中印公路最近完全打通。这大家都看到报了。在敌后战场,华北、中原、山东、苏北都在局部反攻,听说新四军在杭州、嘉兴、湖州地区活动频繁,苏浙皖一带都巩固了抗日根据地。传说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要拟定中国战区总反攻计划了。”
燕东山脸红红地带着醉意摇头:“这些谁都知道,没听头,下不了酒!要听的是内幕新闻!”
燕翘见儿子有点酒意了,说:“东山!别再喝了!‘猫’,给他把酒瓶拿掉!”
燕寅儿照父亲的话做了,说:“大哥,你不爱听,我们爱听,你别打岔行吗?”
燕姗姗笑了,说:“好吧好吧,讲点内幕,也不太多。可不是讲给醉鬼听的,是讲给童老伯听的!”
童霜威笑道:“我洗耳恭听。”
燕姗姗有条有理地说:“上月,在苏联克里米亚半岛召开的雅尔塔会议,参加的是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没有我们号称四强之一的委员长。据说斯大林不肯同他见面,他很不高兴。虽然公报中说,会议讨论的是从东西南北四面击败德国与帮助欧洲被解放国家建立民主政府等计划,明眼人都知道这个会是必然要讨论打败日本的问题的。不让中国参加这个会,实际是不尊重中国的主权,也无视中国的作用。新闻界听说,他们还以中国‘保不住密’为借口,连会议情况也不及时通报中国!”
燕翘气愤:“从历史上看,远东方面战后问题的焦点很可能是中国的东北。我估计苏联最后必然要出兵打日本,打了日本,必然要提出分战利品。倘若雅尔塔会议上背着中国有这方面的默契,那将伤害中国人的感情。美国现在摆出盟主的样子,强权政治的色彩很浓。我历来对这些列强,都是有保留看法的。”
童霜威陷入思索,说:“当前最重要的事从表面上看,自然是打败德国和日本。战争旷日持久,人心渴望胜利与和平。大敌当前,团结一致来夺取胜利是大家的心愿。但战后的问题怎么办?中国应怎样才能真正跻身四强?现在都提到日程上来了。目前自己不争气,许多迹象都很不好啊!”
燕姗姗笑着说:“我只管客观报道,不管评论。我再讲第二件:国共谈判,毫无结果。这个月初,蒋在宪政实施协进会上发表演说,以召开国民大会的主张来对抗组织联合政府并召开党派会议的要求,还说政府准备组织一个三人委员会来管理整编共产党军队为国军的一切事宜。三个委员中,一位代表政府,一位代表中共,一位是美国军官。延安公开驳称:蒋介石如果不是疯了就该组织一个人民的委员会来管理与整编蒋介石所统率的军队。蒋介石指挥无能,应予撤职查办,应给抗日有成绩的八路军与新四军以褒奖,不必请出外国人来压迫异己,对于召开国大,老百姓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童霜威笑了,自嘲地说:“我是国大代表,说实话,我也没有兴趣。”
大家都笑着吃菜,李耀宗将一沙锅蹄髈汤端上来。
童家霆说:“姗姗大姐,继续讲吧。”
燕姗姗说:“我是个不偏不倚中间路线的记者,只能知道什么说什么。有个内幕消息:盛传最近美国大使赫尔利少将可能会发表一个声明,宣称美国只同蒋介石合作,不同中共合作。倘若这一来,就怕国共问题更加复杂,团结合作更谈不到了!”
童霜威说:“抗战要大家抗!中共抗日到今天已有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军队,想一口吞掉人家,太不实际,也办不到。何况中国的事,被弄得如此之糟。我们国民党腐烂的病症已入骨髓,仍要孤家寡人什么事都一个人说了算,那怎么行?”
燕翘说:“我并不欣赏共产党!但大敌当前兄弟阋墙,实在糟糕。我是希望国共两党捐弃前嫌的。现在,我这种老家伙不值钱了!说话不如放屁!对国民党,我领教得够了!物必自腐然后人侮之。国民党现在自己不争气,又不思上进,非垮不可!我是老国民党人,我的子女我管不了太多,也不想管,你们自己选择!走中间路线也好,左倾也好,要用脑子定,不要老子来定。但我自己,这一辈子是做定国民党人了!我不愿做打倒国民党的事,骂国民党我是要它好而不是为了要推翻它。死了碑上给我写上‘同盟会会员燕翘之墓’是我的心愿,不必写我是国民党员!蒋先生抗日树立了自己的威望,可是这大后方与前线的种种丑恶腐败,病根子说穿了就是在他身上,偏偏却又死顽固以为自己最正确,不肯廓清政治,也无容人的气度与让贤纳贤的居心,饭只想一个人独吃,把中国当作他的私产,连话都不让人讲。我去年在参政会放了一炮后,就有人奉命来劝我别那样!这个国家靠他是治不好的。拜倒在美国佬脚下想靠美国人治国平天下,我看也是妄想。”
燕东山带着酒意大声嚷嚷:“别谈这些了!一谈这些我就更想喝酒!”他又想去拿刚才被寅儿拿了放到茶几上的酒瓶。
燕姗姗拦阻,说:“我也谈完了!你也别再喝酒了!努力加餐吧。”
大家虽然都并不愉快,但用一种解脱不快的态度笑了,一起继续吃饭、喝汤。
饭后,燕东山怕诊所有事,急着先走了。家霆和姗姗、寅儿三个一起谈论筹办《明镜台》的事,谈得兴高采烈。燕翘和童霜威两人一起去促膝谈心。谈话声音很轻。谈到两点多钟,童霜威招呼家霆,说:“你燕老伯要午睡了,我们回去吧。”
父子两人同燕翘一家亲切告别,走出来到了街上,决定步行回去。
童霜威忽然对家霆说:“你知道今天翘老请我吃饭是为了什么事吗?”
“是告诉您关于参政员被上边删掉名字的事?”
“不!”童霜威摇头,“是为了你和寅儿的事。他提出做个亲家。看来,对你印象很好。寅儿是他的掌上明珠!”
家霆脸红了,问:“您怎么说的?”
童霜威叹息一声:“我很矛盾,我也喜欢寅儿,这家人家我也喜欢。但是,我不能忘记素心。我也知道你不能舍弃她的。只能如实把事情告诉了翘老。”
“他听了怎么说?”
“通情达理!认为我们父子很有道德,说:‘好在他们还年轻,就看事情的发展顺乎自然吧!’”
家霆点头,说:“爸爸,您如实告诉了燕老伯,很好。我同寅儿是有感情,但主要是同学的友谊。对欧阳,我怎么也不会舍弃她的。真不知她现在怎么了?我真想念她啊!”说到这里,他略略沉默,又说:“我真希望抗战赶快胜利。胜利了,能回到江南,我也许能追踪找到她的!”
父子俩继续往前走。午后阳光和煦,街边走路的人来往挤碰。家霆并排同爸爸走着,问:“爸爸,您说,是谁打了您的小报告又把《历代刑法论》送上去的?”
童霜威哼了一声说:“也许是叶秋萍吧?这种人,干的是这种事!许久以来,我有意不同政界红人来往,更不同干这种血腥勾当的人来往。送他书是因为怕得罪他,也是为了冯村,想不到仍惹了麻烦。我内心只想同那些为了抗战、为了国家民族前途呕心沥血夙夜匪懈的人来往。但很可能就更得罪了叶秋萍这种人。世道人心太坏了!”
两人正走着,没想到迎面驶来的一辆黑色小汽车,忽然靠边“嗞”的一声停了下来。童霜威和家霆都一愣,只见车门开了,出来的是穿一套黑色中山装手拿“司的克”的叶秋萍!
正是“谈到曹操,曹操就到”!童霜威和家霆心里都一愣。
谁知,叶秋萍一反平日的阴阳怪气,满面微笑,亲热地拱手说:“啊呀,啸天兄,久不见面了!一直非常想念。今天路遇,太好了!请上车吧,到舍间好好叙叙!”他见到家霆,又说:“公子也一起去吧。”
童霜威同他握手时,心里就想起冯村,看到叶秋萍就不能忘记冯村的死。听着他那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对他近视眼镜下那双蛇眼仍旧心里反感。但无法用冷淡来对付他的笑脸,见他热情地用手拉着往汽车上去,心里只是奇怪为什么他今天这种态度。下午好在闲着无事,童霜威对家霆说:“你回去吧!我去谈谈就回来。”
家霆站在那里,心里忐忑,酌量了一下,觉得不可能是陷害,点头同叶秋萍打个招呼,就回身走了。再回头时,见童霜威已上了黑色小轿车,车子向前疾驶而去,背后扬起一阵灰尘。
在车上,童霜威问:“近来可好?”
叶秋萍呵呵一笑,说:“啸天兄,可能不知道吧?我上月已被免职了!下的手令是十个字:‘免去本兼各职,永不录用!’已办了交接手续。现在是归去来兮超然于物外的闲人了。这辆小汽车,再过几天我也不坐了!”说罢,苦笑。
弄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看表情,像是真的,童霜威简直弄糊涂了,问:“怎么回事?”
“哈哈,”叶秋萍脸上又阴阳怪气了,说,“等一会儿到舍下,我陪你喝一盅,好好谈谈,一起都告诉你。我现在很怀旧,老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做邻居时的事。唉,古人说‘飞鸟尽、良弓藏’,其实,飞鸟越来越多,我这把弓并不破旧,鸟未尽而弓藏,可笑!”说完,有一种无声的叹息。
童霜威知道他当着司机有些话不便说,闭上了嘴。车子开到了国府路七十八号,这里是叶秋萍的公馆。
叶秋萍请童霜威下车到家里坐,说:“我也快搬离这儿了。房子已经找到,远远的在歌乐山附近,打算过一下隐居生活,好好休息休息。”
走进一幢两层楼的灰砖洋房,叶秋萍带童霜威进了客厅,马上有一个高身材的中年女佣送了茶来。童霜威看看客厅的布置,同叶秋萍战前公馆里相仿。沙发套、台布、窗帘布,仍旧不是青的就是白的。墙上挂的仍是中山先生写的“天下为公”的镜框和装着中山先生像的镜框;仍是蒋介石戎装光着头戴白手套握指挥刀正襟危坐的照片镜框,和他亲笔写的“亲爱精诚”四个毛笔字的镜框。墙上雪白,衬着青沙发套,依然有一种肃杀、寒冷、阴森的感觉。
叶秋萍对女佣说:“吩咐厨房弄几只下酒菜,找太太把客人送的一瓶法国红葡萄酒拿来。”
女佣应声走后,叶秋萍说:“啸天兄,我难得这么清闲。自古伴君如伴虎,一点不错啊!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一个筋斗从天上栽下来,真叫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你为人忠厚,我同你谈谈抒抒胸中苦闷也不要紧。我这次倒霉,本来并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却又很明白是为什么!”
童霜威感到他反常,往日的阴沉和胸有城府似乎都丧失了,问:“是为什么?”
叶秋萍笑笑,笑得难看,说:“军统捣我的鬼告我的状,这是一!我也失去了老头子的宠爱,这是二!有人说我贪财爱色,其实戴笠他才是贪财爱色,却平安无事。可见主要是老头子觉得我这把手枪不称心,想换支新手枪用用了!”
女佣和厨师的手脚麻利。一会儿,女佣走来请到隔壁吃饭间里喝酒。
童霜威本不会喝酒。叶秋萍热心邀请,他又想听听叶秋萍谈些什么,就随着进了吃饭间。见一张小圆桌上已放着好几个冷盘和筷、碟、匙、酒杯,两人坐下对酌起来。
叶秋萍同童霜威碰杯说:“我们这社会弱肉强食。你在台上时,吹捧你、巴结你的人拼命鼓掌。你下了台,喝倒彩的、不理你的、踩你脸的人或许就是当年鼓掌为你喝彩叫好的人!朋友像酒,越陈越好。远亲不如近邻!你啸天兄,是局外人,又是做学问的正人君子。我喜欢你这种朋友!”说完,把酒喝干,自己又添满一杯。
童霜威只是举杯轻轻一舔,便又放下。
叶秋萍说:“前年,为捕人的问题,上头认为我们行动粗鲁,不讲究策略,造成了不好影响,面斥过我。其实,我明白,是军统告的状。军统找了美国人做娘,早想独揽这种大权。去年,中央党部内突然发现一条标语,这就不得了啦!严令我们彻查。我为这事动了不少脑筋,一无所获,这就糟啦!认为我‘有失职守’!”
童霜威不禁问:“什么标语?”
叶秋萍笑笑,取出手帕擤鼻涕,又把一杯鲜血似的红葡萄酒喝净,说:“八个大字:‘总裁独裁,中正不正’!你说厉害不厉害?”他又将酒杯斟满,叹口气说:“难办哪!谁知是谁干的?去年的一次会报中,询问河北、山东敌后共区的情况。我事先未准备,戴笠他早有准备,说了一大套,就认为我不行。还有那张可恶的《新华日报》,让我们监视、封锁,又不许放手干。《新华日报》不仅在重庆发行广,送到成都、贵阳等地的时间也比《中央日报》早!诸如此类的事,我在上头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了!何况还得罪过不少人!军统同我们早就势如水火,偏偏我那在成都居住的前妻同朋友在中缅国境线上做了点进口物资买卖,军统搜集到了些材料,打了小报告,就免了我的职。其实,军统干的这种事最多,有什么理可讲?”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丝毫不同情,不由得笑着说:“秋萍兄,说起打小报告的事,我倒想问一问:是否有人也打过我的小报告?把我写的《历代刑法论》送到上边去,还把去年九月我在一次会上的讲话也打了小报告?”
叶秋萍喝着酒,夹冷盘里的腊肉吃,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啊!”忽又笑着说:“啸天兄,你的小报告,我们是从来不打的。我这人很讲友情。你为冯村事写了信给我,我不就让他们释放了吗?你刚才说的事,如果有,我看是军统干的!他们的网密得很!人员差不多有五万名!五万名哪!”
也听不出叶秋萍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把这事从自己身上推得干干净净。
童霜威也不想多追究,闷着头吃碟子里的香肠。对叶秋萍的事不感兴趣了,想:走狗,反正是要烹的!你作的孽也够多了!倒霉也活该!掉转话题问:“管仲辉不知现在怎么了?有消息吗?”
“是啊!”叶秋萍点头,“我们三家战前都住潇湘路。邻里之情嘛!管仲辉这个老滑头,听说他在那边既有官又有钱,吃喝嫖赌得意得很。当时,派他去上海、南京,我是出了大力的。其实这小子我了解。他脚踏两条船:这边胜了他是派去做假汉奸的;那边胜了他就是真汉奸了!去年,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干脆甩开了我。好在我也下台了,不管这些事儿了!”
听叶秋萍骂管仲辉,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西安事变发生时,在南京潇湘路上管叶之间的那场暗斗,心里感慨很多。
叶秋萍劝童霜威喝酒,突然说:“啸天兄,听说你现在思想左起来了,可是真的?”
童霜威心中一惊,想:你也下台了!能奈我何?笑笑说:“秋萍兄,听谁说的?”
叶秋萍奸笑笑,用手帕大声擤着鼻涕,说:“不必瞒我。我当然明白,你不得意,想到左边找出路,并不奇怪!”
童霜威故意用玩笑口吻回敬他,说:“照秋萍兄的说法,你也要到左边找出路啰?哈哈!”
叶秋萍也笑,喝着酒摇头,说:“我不行!我不可能!”他神经质地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阴阳怪气地说:“我双手都有共产党的血!他们不会要我!我也不会找他们!”
童霜威身上悚然发冷,心头涌起恶感,很想马上离开。
叶秋萍毒刺似的微笑:“你们都很自由!比如你那位好朋友谢元嵩吧,你知道不?经商得意发了不少财,由成都搬来重庆住了。居然要组织政党,还将他在成都办的报纸《老实话》搬到重庆来。看来是想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一番,好待价而沽了!”
童霜威想起谢元嵩,心里就作呕,说:“我同谢元嵩哪是什么好朋友!”
“他亲口对我说的!”
“此人不可交!我早同他不来往了。”
叶秋萍继续说:“他有野心,可能你也知道。法国大革命时,在巴黎旺多姆广场,有人用绳子套在国王铜像的脖子上拉倒它。结果铜像倒下来把拉的人压死了!我是说:谁想拉倒铜像,就有这种可能!……”
童霜威厌恶这个下了台的可怕人物嘴中的威胁气味,忍不住说:“你是指谢元嵩吧?不过,唉,你是忠心耿耿保护铜像不让人去损坏它的,结果却……”
叶秋萍带着酒意叹着气说:“是呀,所以我现在深深感到虽然战略反攻算已开始,抗战胜利也无问题,但这国家将来非乱不可!乱就乱吧,越乱越好!人心不平啊!我这样的人,一片愚忠,居然还要被谤免职,落得下场可悲,这世道还不该乱么?”他目光锐利,有些残忍,语气里带着嘲弄。
干尽坏事的人,老想把自己说得十分圣洁。倒了霉的坏人,也希望别人倒霉。童霜威感到无言对答。
叶秋萍忽然笑笑,带着酒意又自嘲起来了:“其实,我也该满意了!武则天时代的周兴和来俊臣二人都曾出过死力支持武则天执政,声势赫赫,名相狄仁杰都怕他们。最后,来俊臣奉武氏之命杀了周兴,来俊臣本人也为武氏杀了。武氏最后之所以要杀周兴和来俊臣,是因为他俩知道她的隐私太多了。我做调查工作多年,只仅仅是被免职,我应该很庆幸,也很满意了!”说完,神经质地哈哈笑将起来。
这段历史,童霜威熟悉,《三朝三帝论》里写到这一段。但,童霜威不想听他再扯什么了,说:“秋萍兄,我看你有点醉了,休息一下吧。我要回去了!”心里想:这个虚情假意阴险毒辣的可怕人物,从此就像泥沙一样沉底了吧?
叶秋萍并不醉,关照用汽车送童霜威,临别时说:“啸天兄,‘过时的凤凰不如鸡’!以后,一时难能见面了!我搬到歌乐山后,打算闭门不出,读读书。但愿抗战早日胜利,我们将来在南京潇湘路能够见面重温当年比邻而居之乐。”
说这话时,他那阴阳怪气又倒霉泄气的脸,真比鬼怪还难看。
家霆和燕寅儿合办的《明镜台》,原定五月一日出试刊号,由于重要新闻接连不断:国际上,四月十二日美国总统罗斯福逝世,由副总统杜鲁门接任。五月二日,苏军攻克柏林,希特勒自杀。五月八日,德国无条件投降。在国内,四月二十三日,中共在延安召开七次全国党代会;五月五日,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于重庆。……他们办刊物没有经验,抽稿补稿,手忙脚乱,刊物迟到五月十五日才赶出来。
《明镜台》登记时用了燕翘的名字作发行人。刊物登记获准全靠燕翘的招牌和燕姗姗的奔走活动。因为打着中间路线的幌子,加上三句宗旨:“报道你最关心的事,写出你最爱看的文,讲出你最想讲的话!”加上人事关系,居然未有什么麻烦就得到了登记证。《明镜台》暂定两月一期,十六开本,六十四面。纸张是姗姗大姐赊来的,印刷由姗姗所在报馆的印刷厂排印。预定七月十五日正式出第一期。五月出的试刊号印了一千二百册。家霆找了“渝光书店”的甘汉江。由“渝光书店”发售并批发给沙坪坝、北碚等地的书店发售。
为给《明镜台》筹集资金,童霜威不得已写了信让家霆去找了胡叙五,希望“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能予赞助。胡叙五回信说:“……杜先生愿意赞助五万元,并已将此款划入账户。”童霜威又让家霆持信找了褚之班。褚之班久不见面了。他在杜月笙那里走红后,准备自己立门户在储奇门附近办一个“光明企业公司”,经营百货,自己当经理。他生活优裕,又发了胖,还娶了个舞女做姨太太。为了报答童霜威,答应赞助四万元。那一阵子,物价暴涨,有的物价比战前上涨千倍,猪肉一斤四百五十元,鸡蛋一个三十元。为了避免钞票贬值,这两笔钱连同燕姗姗筹集来的几万元,家霆和寅儿一起都买了金子存放。
试刊号在集稿时,姗姗大姐看了全部稿件。她那镶嵌在两道微微下弯的眉毛下的眼睛看稿时全神贯注。她手里拿着的笔,或改或删,像一支神奇的魔杖。她闭着嘴唇,有时蹙着双眉,玲珑而悬直的鼻梁,给人正直、洁净的印象。结果,建议删去家霆写的一篇短小的时事漫评。家霆是针对四月二日赫尔利的声明写的。赫尔利说:中国“统一”之阻,在于“有武装之政党”,并且强调“军事统一”。家霆有感而发写了评论,大意是:美国支持中国抗战,很好,中国人欢迎。但为什么要像太上皇一样来干涉中国内部事务呢?这不但伤害中国人的感情,而且会影响中国的团结、进步。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美国人未必有中国人了解得清楚。赫尔利大使还是多做些对中国抗战有利的实事,少把脑子花在不应花的地方吧!姗姗大姐说:“文章写得不坏,只是激烈了些。《明镜台》刚办,图书检查官正在注目,开头不宜登这样的文章。”
家霆觉得姗姗大姐说得有理,表示同意。
试刊号的重要文章,主要有五篇:
第一篇是:中国出席旧金山联合国会议 代表团人员介绍。介绍了首席代表、代理行政院长宋子文及成员王宠惠、李璜、吴贻芳、魏道明、胡适、顾维钧、张君劢、董必武、胡霖及顾问施肇基。
第二篇是:攻克柏林与希魔之死。
第三篇是:罗斯福逝世及杜鲁门其人。
第四篇是:十万美军冲绳岛大血战。
第五篇是: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
这些文章,题目吸引人注意,其实除了第五篇外,都是根据资料及国外报刊电讯综合编写的。第五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是家霆和寅儿采访后合写的。介乎内幕新闻和特写通讯之间的稿子。
线索首先是燕姗姗提供的。那天是三月三十日,燕姗姗叫寅儿约家霆到家中去,告诉家霆和寅儿说:“现在有件事太可气了!你们可能不知道吧?黄金官价从昨天起由每两二万元提到三万五千元。这消息是绝密的,偏偏提价的消息又事先走漏了风声。前天一天,大批达官贵人大量抢购黄金,仅重庆一地一天就卖出黄金存款两万一千四百多两,比平常一天多卖出一万余两。其中,在银行关门后,以转账申请书或以本票、支票购买的就达一万多两。怎么会这样的?案情肯定复杂!中间有些什么曲折?现在事情尚未传开,但社会各界已强烈不满。我提供这个线索,你们是否深入采访一下,赶写篇内幕特写,在《明镜台》上发一发。只要写得技巧些,不会出什么问题,却会吸引读者。《明镜台》刚开办,需要一些独家有的扎实特稿!”
家霆很有兴趣,说:“‘猫’!我们一同采访再一同来写怎么样?”
燕寅儿当然说好。两人就分头开始采访。这时,各报记者也热衷于跑这条新闻,社会上舆论反应强烈。《明镜台》留出了六页版面给这篇特稿,留到出版印刷前的最后一天发。两人分头写稿,寅儿写前一部分,家霆写后一部分,最后互相交换修改,家霆统一润色。
家霆在采访时,想不到竟越挖越深,逐渐挖到了褚之班身上。
原来,用“光明企业公司”“中华实业信托公司”名义向中央银行买进的黄金数目太大,引起了中央银行职员的注意。家霆和燕寅儿采访时,一个不愿披露姓名的中央银行职员含蓄地提供了这个线索。家霆和燕寅儿一查,这两家公司都是由褚之班出面购的黄金。家霆心里立刻就豁亮了。
家霆说:“‘猫’!看来这案子牵涉到杜月笙了呢!”
燕寅儿问:“怎么知道的?”
家霆说:“虽然是褚之班出面,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谁都知道是杜月笙的!”这事牵涉到褚之班和杜月笙,他感到棘手。《明镜台》创办受过他们的资助。这两个又都是爸爸的熟人,杜月笙对爸爸有过帮助,怎么办?他坦率地把情况同燕寅儿一说。
燕寅儿也愣了,说:“是呀!是伤脑筋!”立刻又说:“如果我们的《明镜台》受这牵制受那控制,就糟了,也大可不办了!我们就不是什么不偏不倚为民喉舌了!我看,这篇文章照写不误。我们不写人家也会写的嘛!我们应当写得比人家更深刻更对读者有启发。当然,大姐说的‘技巧些’必须注意。但这不是为了保护破坏抗战发国难财的坏人,而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明镜台》。”
燕寅儿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说起话来铿铿锵锵。家霆同意燕寅儿的话,决定这件事不告诉爸爸,倒未必一定是怕爸爸反对,而是认为写了再说更好。他在写后半部分时,特别指出一些问题让读者思考:一是当时参与商讨黄金提价问题的机密的人物有哪几个?这些应当是泄露消息的主要嫌疑犯;二是提出所说有××实业信托公司、××企业公司曾由同一人出面代购黄金,要求中央银行公布当日大量购进黄金存款者的名单;三是主张在公开名单后顺藤摸瓜严惩罪犯。
文章虽未指名道姓,火药味十分强烈。写完请燕姗姗看了,姗姗大姐说:“这种文章极少数人反感,绝大多数人欢迎,我看可以!”并建议:“把它从后面挪到第一篇作‘帽子文章’!写明‘本刊专稿’!”
《明镜台》这一期创刊号居然很好销售,一出刊,“渝光书店”及一些书店门口贴了大海报,来买的人很多。第一天上午卖了一些,下午“渝光书店”竟将全部八百本卖光了,正由沙坪坝又调来二百本出售。家霆和燕寅儿十分高兴。第二天上午,特地到“渝光书店”门口看了将近一小时,怀着喜悦和兴奋。但来买的人并不太多,一小时不过卖出了九本。只是最后来了一个穿西装的胖子,付了款,将一百几十本剩余的全部包了雇人力车拉走了。家霆上去问:“你是哪里的?买这么多干什么?”胖子不答,坐上人力车就走了。家霆和寅儿都十分纳闷。然后,两人分手,家霆带了一本《明镜台》回去给爸爸看。
谁知,回到家里,却见爸爸正在里间阅读一本《明镜台》。
家霆诧异了,说:“爸爸,你怎么已经看到这刊物了?”
童霜威转过身来,面容严肃,说:“褚之班来过刚走,是他拿来的!”
一听褚之班来过,又看到爸爸的脸色,家霆心里已经明白了,说:“他是为刊物上登了这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来的?”
童霜威点头说:“呣!”
“他说些什么?”
“他能说些什么呢?这种惟利是图的人,我是讨厌的!”童霜威说,“但是,他来求我,我感到很为难。天下事就是这样,你找过他帮忙,他也会来找你帮忙!”童霜威叹了一口气,“现在,他要求《明镜台》下期不要续登了!(家霆想:这期《明镜台》上《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一文结尾注明:“本刊下期将连续作详细报道。”褚之班一定看到了!)这一期,他们已在‘渝光书店’收买了一大批,还在派人继续到别的书店收买。”
家霆明白了,怪不得昨天一天,上午卖了一些,下午八百本全部卖光;今天,剩的一百几十本也被那个穿西装的胖子收买带走了!家霆说:“太卑鄙了!”又问:“爸爸,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童霜威摇摇头:“他当然不会详细告诉我。他提到了杜月笙,隐约说是杜月笙叫大儿子把他找去,通知他立刻出面用‘中华实业信托公司’名义尽所有资金买进黄金的。对《明镜台》上的文章他们十分不满和恐慌。他说,他来是代表自己,更是代表杜先生来的,让我嘱咐,无论如何不要再拆烂污了!”
“爸爸,您答应了?”
“是啊,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也犹豫斟酌了好久。我这人讲情义,杜月笙虽不是好人,我到重庆后他给过帮助。为冯村的事找他,他也出过力。你们办《明镜台》,他也出了钱。褚之班是老朋友,我虽然也知此人不善,安庆、界首两次相逢他都对我不错。他来重庆后,为他写了信给杜月笙,也是为了一点旧交情。办《明镜台》,他也出了几万元。这点事,我不理不睬,岂能说得过去?我只好答应。”
“你是怎么答应的?”
“我说,等你回来,同你讲!一定叫你下一期不要再登这件事!”
“爸爸,您为人太好。你是不该答应他的!怎么可以这样答应他呢?”家霆倔强的脾气来了。
童霜威对儿子这种话,很不受用,说:“我很了解官场。杜月笙这种人,是扳不倒的!顶多找几个下面的小鬼当替罪羊。他本人,腰腿粗,有后台,有徒弟,谁能把他怎样?”
“顺藤摸瓜,总能摸出他的!爸爸,这个国家坏就坏在这里,官官相护,老虎拍不到拍苍蝇,人情大似天,坏人垮不了台。且看延安吧,能有这些丑恶的勾当?”
“延安站得住脚,有人向往。这里民心尽失腐化加剧,这我当然懂。但,家霆,也别把你们的《明镜台》看得作用有多大!”
“是呀,现在各报刊都在登这件事。我们不登,怎么行?”
“怪只怪当初不该找杜月笙和褚之班支持。他们出了钱,就难以抹开情面。”
“把钱照原数退还他们!”
“照原数还,也早贬了值了!”
“反正,爸爸,您这件事答应得不对!我不同意您这种态度!”
童霜威生气了。家霆这种僵硬的态度使他生气。怎么连父子之情都不讲了!说:“我答应了人家,我不能反悔。我是个不失信于人的人!”
“但,您是错的!《明镜台》刚试刊,不能失信于读者。我们也不能不讲原则和良心。不管是谁,发国难财,破坏国计民生,破坏抗战,人人得而诛之!现在,法院已经发了拘捕令,逮捕了财政部总务司长王绍斋,据说是他透露信息的。还有另外两个大量抢购黄金的人也被拘捕了。《明镜台》上提出顺藤摸瓜,很对,也等于提供了线索。把《明镜台》全部收买去毁掉,还要堵我们的口,手段太恶劣了!要我们停步,办不到!”
童霜威在家霆的眼中,又好像看到柳苇当年那种傲然不可侵犯的目光了。儿子在他面前一向温顺体贴,今天采取这种态度,使他伤心,也使他一时拗不过感情来。只觉得,这样一件事,并不大,儿子却固执己见,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您错了!”“我不同意您这种态度!”“办不到!”……他不禁发火了,脸色严峻气恼地说:“好吧!你大了!你要怎么就怎么了!你都对!我说的话就什么也不算数了!你不讲感情!我可不能做不讲感情的人!”说完,一时冲动,觉得在家里生气,心里闷得慌,倒不如出去走走,便迈开大步,一阵风走出屋去,拾级而上,走到陕西街上去了。
家霆心里气恼,同爸爸之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不快。人同人之间,思想上的分歧每每最易引起矛盾冲突。他年轻气盛,只觉得自己一点不错。爸爸这两年来,思想日渐进步,使他感到高兴和骄傲。可谁知今天遇到这件事,爸爸却有那么多陈旧而世故的想法与做法,使他厌烦。一时拧不过头来,双手托住了脸坐在那里发愣。见爸爸走出去了,听到爸爸的脚步声远去了,心里又反悔起来。对爸爸是不是要求过高过急了呢?是不是自己言语太重了呢?爸爸自有爸爸的难处,爸爸也有他几十年官场的经历和习惯。怎么能简简单单一下子让他完全摆脱旧习气呢?
一想,心里悔极了,真想马上跑出去找爸爸。当然,他明白,爸爸是心里发闷生了气才外出的,不会出什么事。终于感到应当去寻找爸爸,然后好好同爸爸谈谈心。他心怀歉仄,一阵风地赶了出去。
他一步跨几级台阶地走上了陕西街,在路人熙来攘往中,也不知该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正在踌躇,见童霜威高大魁梧的身影在左边街上出现了。童霜威背着手,闷闷地踱着步子,不急不慢,是朝回来的路上走的。
家霆喜悦地迎上前去,带笑带歉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朝家霆看,见家霆满面是歉疚的笑,气也似乎平了,平静地说:“回去吧!”
父子俩一同由陕西街沿石级走下余家巷来,走着石级下去时,童霜威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对的!我虽然知道是非,真不知该怎么办才是了!”
家霆说:“这一期《明镜台》反正已经给他们收买光了,看来他们做了坏事心虚,时刻注视着各种报刊上有没有揭露攻击他们的文章,所以《明镜台》一出版,他们就知道了。手段也真高明。但第二期要我们不登,可不行。包票不能打!我在想:赶快把他们给的钱退回去!我同燕寅儿来办,把金子卖掉还钱。当然,钞票是贬值了!但他们的钱本是不义之财,用来办刊物,是义举!我们穷,也只能照钞票还。钱退了,我的心才安。爸爸您也别不过意了,您对褚之班说,我长大了,不听你的话了,自作主张,不就完了。您看好不好?”
童霜威沉吟着,听着家霆讲,不说话。父子俩一同回到家里,童霜威仍旧闷闷地在房里踱步。
家霆带着感情,添加作料地说:“爸爸,别心里不安逸了!您迟早是要同这些人分道扬镳的。这是我对您的预测。别对这些旧的关系舍不得或被他们羁绊住。时代在前进,该同那些关心国家民族命运、关心人民的人一起前进。至于这些旧关系,不值得留恋,也不应该留恋。他们做了坏事,您何必要替他们说情,替他们出力?您是司法界的名人,这些道理当然比我懂。如果拿这件事问忠华舅舅或者程涛声老伯,他们一定会同意我的。您说,是不是?”
童霜威在椅子上坐下了,疲乏地看着儿子。儿子的话,打在他的心上。他想:家霆到底是成人了,到底是有正确见解的青年了,使他欣慰,不能不承认儿子说的对。突然感到:一个人图新弃旧是多么的难!像自己这种上了年岁的人,同这些年轻人确实不同。自己身上沾的旧关系,自己脑中有的旧思想,确实是比年轻人多,要舍弃这些,也难!既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一条新路,对旧的一切还要那么留恋干什么呢?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犹豫、彷徨、忐忑和模棱两可、中庸之道呢?想到这里,点头说:“家霆,钱,一定要还!不过,现在别急着还。暂时来个拖刀计拖一拖的好。杜月笙这种黑社会的人,不值得这样得罪他。现在还钱,显着是坚决同他们作对了!同这种人打交道,不可不注意点策略。钱已贬了值,但数字不差,也说得过去了。归根结蒂,当初我们不该找他们资助的,这是个教训。至于《明镜台》,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好在燕姗姗那人稳重。我不管!”
家霆高兴得心情激动,说:“好!我去找燕寅儿和姗姗大姐,把事情告诉她们!”
童霜威点头:“将来还钱时,各附一信,表示谢意,语气应当和缓,就说现在刊物资金已经筹措充足,款送上并致谢意就可以了。得罪他们也无办法,谁叫他们咎由自取的呢!我从心意上,已经对得住他们了。”
家霆听爸爸说“我从心意上,已经对得住他们了”,不禁笑了,想:爸爸这个人到底是受儒家思想熏陶很深的,这句话可算有点代表性了!
父子俩完全和解了,感到思想感情上都离得那么近、那么亲。
褚之班没有再来。《明镜台》可是真的除了家霆和寅儿留下的十多本样刊外,全被收买一空,哪里也见不到了。
但,《明镜台》也没有考虑再连续报道黄金案了。据燕姗姗说:案件已被压下,打算由法院抓判两条小鱼应付应付算完。新闻检查机关开始检删有关黄金案的报道。至于杜月笙,传说军统戴笠给他出面遮掩保护,稳坐钓鱼船,本人根本平安无事了。
五月二十一日,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闭幕后,童霜威习惯性地想了解一下大会的真正内情,决定到于右任和冯玉祥两处走走。他两处都打电话联系。冯玉祥说:“童先生,你不必来!我来看你!时间则不定,这一二天内一定来。”于右任的季秘书则说:“院长晚上在家,我派车来接您。”
晚饭后,童霜威到了于公馆。在这次会上,于右任当选为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童霜威由季秘书引进客厅时,客厅里宾客满堂。童霜威明白:在国民党官场中,历来如此。老于当选为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显然还比较得意,来趋炎附势表示道贺的自然多了。倒很后悔自己不该今晚来,来得不是时候。后退也不行了,只好步入客厅。他看到,坐着的六七个人中,有一些监察委员和两个陕西口音的军人,一个佩中将衔,一个佩少将衔。也有身为中惩会副主委兼法官训练所所长的毕鼎山。
扬起了一片酬酢声,一片互相问好声。于胡子照例是坐在中间他那张大沙发上,捋着长须,微微笑着,用陕西口音说:“啸天,很久没有见到你哩!你好吗?”说着,站起身来握手,请童霜威在靠近他的一张空沙发上坐,并给童霜威介绍那个中将说:“一战区的刘军长!”介绍童霜威时则说:“童委员!”双方都客气地点头握手。
童霜威坐下了,说:“忙,一直没来看望!”他发觉于右任的胡子似乎又微微多白了一些。
毕鼎山的位置就靠近童霜威下边,这时插嘴:“啸天兄是忙人,社会活动一定很多吧?去秋看到你在一次会上的演讲,哈哈,激进得很!听说你在复兴大学学生召开的什么民主座谈会上的演讲,也很激进呢!佩服!佩服!”
他放暗箭了!童霜威反感,没有答理,微微一笑,对着于右任说:“六中全会结束了,会开得怎样?”
于右任用手摸摸头,拂着飘飘洒洒的长须说:“刚才,也正在谈这呢。会开得不错!有个对中共问题的决议案,里边说:‘在不妨碍抗战、危害国家之范围内,一切问题,可以商量解决。’会议决定今年十一月十二日召开国民大会,通过宪法,准备结束训政,还政于民。我记得你是国大代表哩!”他话声闷而轻,嘴里像含着橄榄,又像被大胡子挡没了声音。
童霜威点点头,幽默地说:“好像是的呢!我自己也快忘记是不是国大代表了!”说完,笑笑。客人中也有陪着笑的。
毕鼎山话中带刺说:“这次大会上,听说有些激进的人提出要重新推选国大代表以便实施宪政,但被搁在一边。啸天兄,你的国大代表差点真被一些激进的人用镰刀砍掉了呢!”
童霜威笑笑,只说:“现在的时局令人担忧!于先生觉得怎样?”他把脸对着于右任,不去看毕鼎山,说的“时局”自然指的是国内时局。
于右任说:“比起去冬独山失守、贵阳吃紧时,可不能同日而语了!现在是德国投降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死了!只剩个日本,虽在派神风队员驾飞机冲击美国军舰,叫嚣什么‘玉碎’,总是强弩之末了。抗战胜利在望,形势还是令人鼓舞的!”
佩中将衔的刘军长是个胖子,童霜威估计他是从前方回来的,用军人口吻说:“听说这次大会的特别报告中,说到与中共的斗争无法妥协。今日之急务,在于团结全党,建立对中共斗争的体系,必须在政治上军事上强固国民党的力量。共产党这个内忧隐患,不消除是无法使人安心的。我们一战区胡长官 这点很明确。我是特来重庆催领武器弹药的。胡长官今天下午对我说到上面的意思,我们布防在陕北附近,夙夜不懈,这点是很明确的。”
监察委员缪培天,童霜威去年九月在那次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五百余人要求改组政府、召开国是会议、成立联合政府、实行民主、挽救危亡的集会上见到过他,看来也是个对时局有所感的人了,这时说:“人心只想抗战快点胜利,和平快点来到,大家好离开四川回家乡去!至于国共之间,抗战未结束再自己杀起来,就不是中国百姓之福,也不是中国百姓所希望的了!”
于右任点头说:“是啊,是啊,培天的话说得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次六全会上,也有人提出要消灭中共,最后还是没有公开讲,这讲不得也不该讲啊!”
毕鼎山却说:“院长,讲不讲其实都一样!”
童霜威反感,觉得今天来,有这个人在太讨厌,估计也听不到老于谈什么知心话,不想多留,决定回去,起身对于右任说:“院长,我回去了,以后再来看望!”
于右任也没有留,说:“让季秘书派车子送你回去。”
对于右任一向忠心耿耿的季祥麟,忽然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了,送童霜威走。童霜威同大家告别,也同毕鼎山握手,随季祥麟出外,上了汽车。季秘书等童霜威上车走了,才回身入内。
夜色墨黑,街上有灯火处明亮一些,无灯火处或灯火昏暗处全是黑森森的。汽车迅速,一会儿到了陕西街余家巷口,童霜威付小费让司机回去。突然发现巷口停着一辆汽车。他心里一动:敢莫是冯玉祥来了?忙下石级由余家巷回家。
急匆匆正走下石级,也真巧,见家霆正送冯玉祥出来。冯玉祥有个副官陪着。他高大魁伟的身材步履矫健,声音洪亮地说:“跟你父亲说,我冯玉祥明天晚上再来看他!”
童霜威快步迎上前去,说:“冯先生!我回来了!哈哈,真巧啊!快请进去坐!”
两人一起笑着握手进去。副官大约见童霜威住处小,未跟进来,对家霆说:“等会儿谈完话,冯先生走时,请你叫我一声,我在上边巷口的汽车上。”
家霆答应了他,副官就跨步拾级而上走了。
冯玉祥同童霜威进屋坐下。他穿着粗布衣服的高大粗壮的身体,在一把红木椅上显得拥挤。打量着屋里,看到他送给童霜威的那幅字挂在墙上,显得高兴,但指指于右任的那幅字说:“他写得好!”
家霆忙着泡茶敬客,把茶送到冯玉祥身边茶几上,就进内屋去了。
童霜威说:“没想到冯先生你晚上就来了!我其实一点事也没有,只是六全大会刚结束,想听你谈谈而已。”
冯玉祥挥着大手,带着厌恶,叹口气摇头:“这次会,我连任了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其实有些人很想算计我的。我也并不想常到中央党部开那些浪费时间的会。在会上,我这个少数,一点用也没有。既让我连任,是拿我做门面想约束我的。我也只好由它!这次会,是个心黑手狠口蜜腹剑的会!”
童霜威问:“怎么呢?”
冯玉祥喝着茶说:“这个会,我认为它的基本任务是要统一国民党全党的思想,准备内战,继续实施专制独裁。他们不少演说、报告和文件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反共反人民思想。在对中共问题上有个决议案,实际是把‘妨碍抗战、危害国家’八字罪名扣到人家头上,为将来重新剿共埋下钉子。我听说,六大闭幕后,就要调兵遣将在苏浙地区和陕甘宁进攻共产党了!抗战尚未结束,面上一套、暗中一套,莫此为甚!”
童霜威听了,感到冯玉祥说得深刻,一针见血,问:“会上作了些民主的姿态,恐怕是像冯先生你这样的国民党人作了努力才争取到的吧?”
冯玉祥胸口像滚着难以平歇的浪潮,气愤地说:“全国人民对独裁政治非常不满。全国人民的呼声和行动,他们不聋不瞎,自然不是看不到听不到。为了维护统治,作点让步,作点姿态,实际是愚弄群众。会上通过的报告决议什么的,大部分是这种骗人的东西。召开国民大会,通过宪法,还政于民,谁相信?其实,国民大会的职权还得由国民党中执委讨论研究后决定。独裁者操纵一切、决定一切。国民党还政于国民党!这不是心黑手狠是什么?”他身材高大,身体又重,压得那张椅子承受不住,“叽叽吱吱”地响。
“没有人提出相反意见?”童霜威问。
冯玉祥眼里闪着怒火:“提有什么用?有人提出了‘加强民主设施,促成国家统一案’,就被搁到一边去了!”
“先生看这次会后,形势如何?”
冯玉祥嗓门高起来了,亢奋、直爽地说:“我看,抗战未完,内战危机已经可以看到苗头,使人担心。有人不讲民主,只讲君主!追求国家民族进步的人,包括你我在内,都任重道远。还可能有非常艰难的路程在等待着我们呢!”
童霜威点头,感到冯玉祥真是推心置腹了,说:“唉,是啊!我也有同感。因此,也就有了思想准备。我在沦陷区时,感到太黑暗了!只希望早点看到天亮!到大后方后,则依然是感到太黑暗了!等待天亮,未免消极,掌起灯火来,则太必要了!我愿意像冯先生一样,做个掌起火把来的人!”
冯玉祥带着敬重的神态,声调浑厚庄严,说:“啸天先生说得很好!你是位值得我钦佩的人。刚才这番肺俯之言,使我感动。这重庆,黑暗得太压抑太沉闷了!我在想总有一天我要白天点一盏小马灯,到那个想学希特勒的独裁者官邸去强谏一番,也想提着小马灯在街上走,唤醒更多的人来行动!”说到这些话时,他的脸涨得通红,扬起左臂,握住左拳,做了个打击的动作,气哼哼地仰靠在椅子背上。椅子负不了他的重量,“叽叽吱吱”又叫起来。
家霆在里屋,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他怕冯玉祥话说多了口渴,出来给冯玉祥的茶杯里对开水,并将一本《明镜台》送给冯玉祥,说:“冯老伯!这是我与一位同学办的一个新刊物,送一本请老伯指教。”
冯玉祥刚才激动了一阵,现在平静下来了,喝了些茶,用手抹了抹嘴唇,接过刊物,看了一看,说:“名字起得不错呀!你们这杂志是得像一台明镜把那些肮脏的人和事映照出来,把老百姓想的说的都印在上面。”他忽然眯着眼注意到了那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大声说:“好啊,这篇文章一定不错!我拿回去好好看看,但这事听说就这么过去了,好不叫人生气!”他问家霆:“你们办这刊物,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家霆说:“政治压力!新闻检查!”
冯玉祥点头,说:“不要怕!你想,《新华日报》都能在重庆办!你们这刊物比他们总要好办些吧?政治有压力,新闻要检查,要想点好办法避开。蛮干不行,要策略些!要吸引读者,有股韧劲。”
说到这,有脚步声,那副官出现了。大约他见谈话的时间不短了,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冯玉祥见副官来了,说:“啸天先生,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有机会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又把卷在手里的《明镜台》扬了一扬,对家霆说:“我带回去好好看看,希望你们办得更好!”
冯玉祥与童霜威父子握手告别。家霆拿着手电,副官也用手电照亮,童霜威陪着一起送冯玉祥到巷口陕西街边停着的汽车旁。汽车驶走后,童霜威感叹地对家霆说:“这个人有血性,爱国、抗日,以自己独特的思想、性格和行动,将来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现在这世道,多一点这种血性人物就好了!”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一天晚上,家霆去上课了,下着雨,褚之班忽然来到余家巷看望童霜威。他穿得挺括,精神面貌却不佳,似乎有什么心事。他先谢了童霜威关于《明镜台》的事,欣慰地告诉童霜威:“那事风平浪静了!……”童霜威支支吾吾,不多说什么。
褚之班忽然浩叹,说:“我是不得已厕身商界,原想弄点经济基础将来到适当时机仍去干我的本行。现在看来,希望不大了!”
童霜威问:“为什么?”
褚之班下巴上那颗长着几根毛的黑痣颤动着说:“说来说去,我虽拜在杜先生的门下了,到底不是亲骨肉。而且树大了招风,做生意钱赚得多了些,惹人眼红。我本来决定离开他自己办个光明企业公司,谁知杜先生要我出面为他抢购黄金,差点弄得我吃官司。这一关过去了,我只以为他会对我另眼看待。谁知不然,他听信手下的红人挑唆,说我当初在中华实业信托公司替他干时做了手脚。抢购黄金的全部赢利都归了杜先生,这且不说,我那光明企业公司有一大笔棉纱,从沦陷区通过浙江往重庆运来时,竟在途中遭到了抢劫,使我无法承担这笔亏损。我现在的本钱,十成只剩下了三成。而且已经离开了杜先生,虽替他卖过命,却有点得罪了他,生意也不好做,倒霉之至!”
童霜威难以劝慰,也无法劝慰,心想:褚之班呀!当初来到重庆你好狼狈,我对你不薄。你投靠杜月笙后,得意了,长期“无事不上三宝殿”。你做生意,本不应该犯法,却又抢购黄金、同沦陷区不知做什么交易。你现在似乎倒了霉,其实仍很有钱,何必找我诉苦,便默然不语,只是听着。
矮胖的褚之班,双手放在大肚子上,忽然叹口气说:“最近,有件事,不知听说没有?抗战胜利似乎越来越临近了,杜先生已被重用,让他近日内立即启程去浙西淳安。那里有戴笠军统局东南地区总部,安装有电台。杜先生将负责联络在上海等地汪伪政府里的高级官吏,配合戴老板率领的忠义救国军抢先进入淞沪地区。这一来,杜先生可以重整旗鼓,在胜利后的大上海站住脚跟重振杜门大展鸿图了!”
童霜威平静地摇摇头,说:“倒还没有听说。”心里想:前几天报载:琉球岛之战持续了八十一天,已经结束,美军牺牲数万人,终于胜利了。菲律宾之战进行了八个多月,胜利结束也已在望。日本败亡无论如何是不远了!杜月笙要去浙西,显然是为抗战胜利接收南京、上海、杭州地区做准备的!
褚之班玩弄着一根蓝色银花点的西装领带说:“我听说杜先生要想借重秘书长。他去淳安,不能不带个像样的班子。他认为秘书长既有学问有见解有谋略,又有声望地位,而且离开沦陷区时间不长,汪伪政府中熟人不少,一同前去,便于牵线搭桥。”
童霜威反感地笑了,忽然想起抗战爆发那年由武汉到香港后叶秋萍要自己与日方搭线,和在季尚铭家吃猴脑宴见到日本人和知的事。这种事我那时不想干,现在更不想干!遂平淡地说:“不会吧?”
“是真的!确乎听说如此!”褚之班恳切地说,“我是想,如果秘书长收到邀请,还是陪同杜先生前去。天下什么事都要落个‘早’字!将来胜利了,早日返回上海,一定大有可为。我在想:如果秘书长你去就给我再向杜先生进一言,让我也同去。我虽不才,上海滩还是熟的,总能出点力跑跑腿。将来,早点回上海,家也在那里,或从政或回法界,或者经商,总比在四川浪迹要好。”
童霜威说:“啊,你是为这事来找我的?”
褚之班有点尴尬地说:“正是!”
童霜威推托说:“现在,我没有得到邀请。得到邀请后,去不去更要考虑。我想,我可能是不会去的。现在这事不好说。”
褚之班说:“就为我再写封推荐信给杜先生如何?”
童霜威说:“之班,你想,我再写这封信能有用吗?你是明白人,我同杜的关系并不特殊。你这一段时期,在他手下,还共过机密。你们的关系比我同他亲密得多了。他那人我了解,虽以江湖义气标榜,得罪了他的人,他是很难肯覆水重收的。”
褚之班觉得童霜威说得中肯,不好勉强,点头说:“秘书长,你说得对!其实,我就在重庆吃吃喝喝,逍遥逍遥,也不错。”他这不知是聊以解嘲还是什么,弄不清。
后来,褚之班坐了一会儿,奄奄地冒雨告辞了。童霜威独自坐着沉思。抗战似乎是快要结束了。这场抗战打了快八年了!人事变化固然大,人的变化更加大。有人成了烈士,有人做了汉奸。战争摧残了人的心灵,承受得住的坚持下来了;承受不住的,则消失了。有人变好,变得更明事理,更为国家民族考虑;有人变坏了,变得像贪馋的野兽,坏事做尽,不以为耻。……许多往事,飘来心际,许多人物,出现眼前。雨,忽然下得更大了,打着闪,响着雷,天崩地裂,雨箭哗哗。一会儿,听到脚步声,他以为是家霆回来了,站起身来,却想不到出现在门口的是方脸盘、高颧骨戴眼镜的程涛声。程涛声打着雨伞,手拿电筒。雨太大,他穿件灰绸长衫,下襟湿淋淋,上身也潮了不少,伞上雨水直滴。
童霜威喜出望外,抱歉地说:“啊!振亚先生!这么黑又下大雨,你……”
程涛声笑着放下雨伞,握住童霜威的手,说:“这叫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种天气,特务是不想淋雨的!”又说:“前些日子,冯焕章来看过你的吧?那天我恰好也想来看你。见他的汽车停在上边,估计是他来看你。为了让你们谈,我就走了。”
程涛声行动常出人意外,平日从不到童霜威处来。今晚突然来了,童霜威让他快坐,泡了杯茶给他,说:“今晚来,一定有事吧?”
程涛声点头说:“久不见面了,特来谈谈。战败日本,只是时间问题了。目前是我们自己的家务事严重。五月里,国民党开了‘六大’,共产党从四月二十三日到六月十一日在延安开了‘七大’。这两个决定中国大势的重要大会,你注意了没有?”
童霜威说:“‘六大’的情况我是完全清楚明白了,冯焕章来也是谈的这个会的事。中共的‘七大’,我的孩子带过《新华日报》给我看,但略而不详,倒想听你摆摆呢!”
程涛声说:“这两个大会有完全不同的目的,国民党的‘六大”是要消灭中共和中国民主势力,把中国引向黑暗;中共的‘七大’是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它的走狗中国封建势力,建设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把中国引向光明。”
童霜威说:“你说得很精辟!”
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声,打破了夜间那种抑郁的沉静。
程涛声沉着地说:“中共七大闭幕,大会号召全体代表向全国人民宣传大会的路线,就是:团结全国人民,坚持抗战的彻底胜利,坚持民族的独立自由,坚持联合政府,坚持停止内战。你看,这条路线如何?”
童霜威复诵着程涛声所讲的“七大”路线,思索着说:“四个‘坚持’,无一不是当务之急!这是一条既有现实意义又有预见的路线,比国民党‘六大’提出的那套骗人把戏精彩多了!有识之士只要一看一比就知高下。看来,现在领导人材不在重庆而在延安哪!”
程涛声笑了,说:“中共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屡经危险,仍旧存在,斩不尽杀不绝!不但存在,而且大发展。人心之所向,大家尽知。如果不是依靠他们领导人的英明,不是依靠他们政策路线与战略战术的成功,不是依靠广大共产党人的素质,能靠什么?谁如果不正视现实存在,还要走当年走不通的老路,除了碰得头破血流,不会有更好的下场!”他把“头破血流”说成了“同胞笑料”。
童霜威点头,说:“人心不想再有内战!抗日战争快八年了,打得大家厌倦了。谁还再想发动打内战,必然要大失人心。只要打起来,百姓又要遭殃了!”他感到程涛声今天来,是来把“七大”的路线作一番宣传的,也不禁想:给他这一讲,我感到心明眼亮了,感到乐观兴奋了。只是,战争的乌云总是笼罩在他心上,使他摆脱不了那份忧虑。
程涛声说:“可以预想得到,国民党想打内战,却在打时会把罪名加到共产党头上的。国民党‘六大’对中共问题的决议案上看得很清楚:要消灭共产党是一种既定的目标。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可以给对方扣上‘妨碍抗战、危害国家’的帽子。但好的是如果有那一天,人民是会清楚看到的,人民也会知道该怎么做的。对于我们来说,则不希望发生内战,应当团结全国人民,按照四个坚持去努力!”
童霜威觉得,此时此刻很需要有这样简洁明确的一种思想来指导自己的思考,指导自己的行动。今夜程涛声谈的这些,正是这样一种自己最需要的指南,点着头说:“你谈得使我倾心,谢谢指教。上次冯先生来,谈起有人不讲民主,只讲君主。因此,追求国家民族进步的人都任重道远,而且还可能有非常艰难的前程在前头。我很同意,也认为应当有这种思想准备。”
程涛声听着雨声,正襟危坐,语气严肃:“是呀!是该如此!我常觉得自己又像当年武昌起义爆发后,在做敢死队了!民国以来,暴政罄竹难书,排斥、迫害、逮捕囚禁、枪毙暗杀一类的事不可胜数,共产党却越剿越多,越来越强。西安事变后,国共重新合作,形成了有利抗战的新局面,后来却又关押了张学良、杨虎城,出尔反尔,不断磨擦,发展到今天,胜利在望,却又想消灭异己,天下为私!一个历来奉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说成了“生我者枪,你我在忙”!)的大独裁者,他不会改变!他认为以不变应万变是真理!但事实将会证明,一意孤行是要失败的,最主要的是他看不到人心所向,得不到人心!”
两人没有再多谈。急雨仍在一阵猛似一阵地倾注。在这样的天气,谈这样的事,使人心上像有雷声轰鸣,像有波涛汹涌。程涛声拿起雨伞,撩起湿衣襟,一手执着手电,说:“趁这暴雨,我回去了。”他不要童霜威送,只说:“必要时,我会再来的。”又说:“明天,我可能到外地去一下。”童霜威感到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不要到他家里去找他,就由着程涛声淋着雨飘然去了。
程涛声当年在武昌起义爆发后,曾在武昌参战做过敢死队员。此刻,看到他冒着夜间暴雨独自来去的气概,使童霜威感到他的确又很像一名老敢死队员了。
同褚之班谈话和同程涛声谈话,在童霜威心上引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褚之班的谈话使他厌烦,程涛声的谈话使他鼓舞。他知道,程涛声同中共在重庆的高层领导人有时是有接触来往的。他谈的这些,很可能是从中共高层领导人那里得来的。当家霆上课回来时,童霜威仍陷在一种受到鼓舞的情绪中。
童霜威将褚之班和程涛声来的事和谈的话都告诉了家霆。家霆的感受同爸爸一样。最后,童霜威叮嘱家霆:“尽快将褚之班和杜月笙的钱送还吧,现在是时候了!金价已经到十三万五千多元一两了吧?你同寅儿商量一下,倘若可能,照银行利率补点利钱去。无论是杜月笙还是褚之班,我同他们的交往想到此为止了!”
钱,是第二天家霆和寅儿分头加利送去的。
杜月笙并没有来邀请童霜威陪同他一起去浙西淳安。事实上,他如果邀请,也会被童霜威拒绝的。童霜威听说,杜月笙确与戴笠一同坐汽车到了贵阳,改坐美军的C-46型运输机由贵阳飞到福建长汀,并由第三战区长官顾祝同派私人汽车送去浙西到了淳安。这使童霜威不胜感慨:沦陷了的“孤岛”人民天天盼望“天亮”。“天亮”难道是盼的杜月笙、戴笠这样一伙瘟神和由他们秘密联系着的那些汉奸巨憝去占据上海吗?
七月里,天气非常炎热。重庆这个“火炉”热得使人挥汗如雨,夜难入眠。
燕寅儿的大嫂服安眠药自尽后的第三天,正是童霜威完成他的《三朝三帝论》的那天。
燕寅儿的大嫂长期患病,性情古怪,郁郁寡欢,消极厌世,平日借口失眠,积储了百把粒安眠药,突然悄悄一次服下自尽,终于成了悲剧。下午,大嫂的棺木浅埋 在南岸,家霆到燕东山那里去帮忙料理还没回来,童霜威写完文稿的最后一段,看着那厚厚一叠比砖头还厚的稿纸,既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欣慰轻松,又有感伤。欣慰的是在这种时局扰人的心情下沉潜韬晦完成了想完成的著作,表达了自己心里想痛挞特务政治的意愿,感伤的是这本书是冯村鼓励动笔的,而今稿完成人已亡,无法与冯村分享欢乐。少了冯村,这本书无法出版。他用一大张牛皮纸将原稿整齐包扎起来,用毛笔写上“三朝三帝论”五个大字后,泡上一杯清茶,点了一支烟,独自悠闲地喝茶抽烟,颇有一种累极了歇一歇的要求了。
烟未吸完,家霆回来了。童霜威问起燕东山丧偶的事,家霆告诉爸爸办理丧葬的情况,说:“这固然使人伤心,但对东山大哥也许是一种解脱。东山大哥也许能从蒋素雅护士处得到家庭的幸福。”后来,他看到爸爸写字桌上放着的稿件,兴奋地问:“书稿完成了?”
童霜威摇着折扇点头:“是啊,但目前我只有封存起来,置入箱底,但愿将来有一天能够出版。”
家霆安慰说:“爸爸,您放心!现在,我刚毕业,《明镜台》也刚办,一切都没基础。等过两年,我想,凭我的努力,爸爸这本书也是能出版的。”
“好哇,孩子!”童霜威吸着烟动感情地说,“这是你的孝心!到那时,书的自序上我打算写上一段纪念冯村的文字。在写这本书时,我差不多常常都在想念他。可是,书成了,他人却早不在了。”
家霆心里也一样常常想念冯村,不愿多谈使得爸爸更难过,岔开话题说:“爸爸,以后,您也别老是写呀写的了。您在大学里有课,国史馆里又常有些开会呀编审呀的杂事,你写了这部书,头发又白了不少。我并不赞成你老是蹲在家里写东西,以后应当多出外走走,活动活动。目前,国事蜩螗,你也是非常关心,参与进去,出一分力,很必要的,是不是?”
童霜威点头说:“你说得对,但路子尚未畅通,顺乎自然吧。我想,到该乘风破浪的时候,我是会出洋入海的。”
家霆笑笑,说:“您说路子尚未畅通,我认为一种是让人把路子给你铺好,一种是自己去走。路是人走出来的,我赞成您去走!”
童霜威也笑笑,不无感慨地说:“唉,你们年轻,应当去披荆斩棘,闯出自己的人生大道来。但对于童霜威来说,他有自己的声望地位,‘曾经沧海难为水’,江湖越老越寒心。他不能也不该像个毛头小伙子那样去横冲直撞了!”
见爸爸心中感慨,家霆不愿多说,想起昨天的《新华日报》上用专页刊载了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的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说:“爸爸,我拿张报纸你看!”他去提包里拿报纸递给童霜威说:“我只粗略读了一遍。文章很长,您看看吧。”
童霜威接过报去,戴上老花镜,专心看起来。家霆见爸爸这样,就回身出来,拿起稿纸和钢笔,思考起要写的文章来。
他要写的文章题为《从兵役署长程泽润被枪决谈役政》,是给那家过去刊载他写《重庆今昔》的晚报写的夹叙夹议的杂文。
昨天,兵役署长程泽润以“办理兵役舞弊多端”罪被枪决了。据说内幕是程曾经有贬蒋的言论,被军统报告了蒋。蒋曾亲赴新兵转运站察看,结果看到拉壮丁拉来的新兵生活条件恶劣,新兵骨瘦如柴。蒋当场用手杖劈头盖脸打了程泽润,将程泽润关了起来,终于枪毙了。外界有人说,这是公报私仇,也有人说是做给美国人和中国老百姓看的,表明贪赃枉法者受到了惩处,那些坏事同最高当局无关。
家霆在构思这篇文章时,觉得说“公报私仇”既不公允也无意义,做给美国人和中国百姓看的,则是显然的事实。役政黑暗,岂是今天才有?又岂是今天才该发现?渝江师管区役政的黑暗和得胜坝伤兵医院那种活地狱的惨景家霆早就熟悉了。写这篇文章就事论事意义不大,重要的是要指出这一点来,提出希望,希望改组政府,真正能从根本上将役政以及其它使民众痛苦的黑暗腐化现象一起来个清扫。杀一个程泽润并不解决问题,问题现在已经成千成万。
正在专心写着,忽然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嗓音轻轻地说:“‘倜傥’!我来了!”
家霆一抬头,看到了燕寅儿明朗美丽的面容和两只流光闪烁的大眼睛,说:“啊,是你呀!”他奇怪,前一会儿,两人刚为东山大哥家的嫂嫂下葬料理完毕分手各自回家的,怎么现在她又来了?说:“快坐!我写得正顺当,一停就糟了。你稍为等一等!”
燕寅儿上来,把家霆手中的笔一拔,说:“请礼貌待客!我来,是代表家父来请童老伯到我们家便饭的!”
家霆问:“有事吗?”心里不禁想到了上次燕翘请吃饭向爸爸提起自己与寅儿婚姻的事,又觉得大嫂今天下葬,怎么还请客吃饭?
童霜威在里屋听到燕寅儿的声音,走出来了,笑着热情地说:“寅儿,你来啦?”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童老伯,我大嫂出了不幸的事,我们暂时还瞒着父亲,怕他烦心。他一点也不知道。父亲请伯父马上到舍间去,顺便吃晚饭!”
童霜威问:“有事吗?”
燕寅儿朝家霆看看,调皮地说:“童家霆想知道是什么事,我偏不让他知道。老伯,我只告诉您。”说着,凑近童霜威身边,轻声说:“黄炎培黄老伯今上午来我们家。他刚去延安回来,家父说,请童老伯也去谈谈。您同黄老伯也是老熟人,听他谈延安,一定很新鲜。”
童霜威点头,高兴地笑着说:“好好,我就去!我换件衣!”说着,进房去了。
家霆对燕寅儿说:“好啊,‘猫’!别以为我是聋子!我是顺风耳,你讲的我全听清了!”
燕寅儿笑了,说:“可惜,没请你去!”
家霆说:“不会的,燕老伯一定会请我的。说实话,我可真想去。记者总是不请自到的。我也要去听听人家谈延安。”
燕寅儿说:“你不是忙着要写文章吗?你快写你的文章吧!你刚才不是说‘一停就糟了’吗?”
家霆忙着收拾稿纸和笔,笑着说:“我非去不可!”
“去可以,但不请你吃饭!”
“我以记者身分去采访,你们吃时我也占一席之地。”
童霜威穿了一件淡灰绸长衫出来了,手拿一把折扇和一本《历代刑法论》,说:“天太热了,不穿长衫不像样,穿了又累赘。寅儿,走吧!”
燕寅儿转身笑着说:“童家霆,老实告诉你吧!也请了阁下,仍是姗姗大姐办的菜,不多,两荤两素一个汤。有你爱吃的红烧肉!五花的!”
家霆笑了,锁上了门,三人一起走出余家巷二十六号,踏着一级级的石阶,爬上陕西街,向燕寅儿家走去。
童霜威比黄炎培整整小十岁。黄炎培,字任之,江苏川沙人,一九○二年考中过举人,一九○三年在家乡办小学,因鼓吹反对清朝政府,被逮捕,在江苏巡抚“就地正法”的批文送到前一小时,为基督教外籍牧师保出,逃亡日本,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后,任江苏教督府教育司司长,又是江苏省议会议员。一九一七年,在上海发起成立中华职业教育社,主张对教育进行改革,在教育界很有声望。中华职教社创办的《生活》周刊,由邹韬奋主编后,影响很大。这几年,他任参政员,又同张澜等人在重庆发起组织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听说他起初主张采用温和手段,走第三条道路,但现在则认识到应当反对专制独裁,一新政策。七月一日,他和褚辅成、章伯钧等六名参政员访问了延安,会见了毛泽东和其他中共领导人。在延安逗留五天,七月五日飞回重庆。童霜威心中很感谢燕翘,给自己有这样一个机会同黄炎培见见面,听他谈谈延安的真实情况。这种想法,家霆自然也有。天气炎热,一走路就出汗。童霜威身上的汗从旧汗衫里透出,将大褂背心也浸湿了,仍然精神奕奕,满怀高兴。三人一起在人群拥挤的街上大步走着,向小什字水巷子附近去。
依然是在燕翘那间摆着围棋棋盘的客厅里,一张饭桌上已摆了六副碗筷。童霜威到时,见黄炎培已经到了,正同燕翘两人对面坐着谈话。一见童霜威来,燕翘在双轮车上说:“好好好,童先生来了!来来来,任之兄,你们是老朋友啊!”
童霜威上前同黄炎培握手,并介绍了家霆。家霆和寅儿两人转身去到厨房看望姗姗大姐,并帮助大姐当下手。男仆李耀宗给童霜威送去了盖碗茶,并将客厅里的电灯开了。
童霜威在黄炎培左边的一张藤椅上坐下了,打量着黄炎培。只见他高高胖胖,面如满月,极短的头发,穿一身浅灰中山装,虽已六十七岁,精力旺盛,像五十多岁的人,不比自己老,不禁说:“一别多年,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海,现在见面,你仍旧不老!”
黄炎培一口上海川沙音的话,说话底气充足:“你也不老!我还记得我整整比你痴长十岁,是不是?”
两人见面高兴,哈哈都笑。
黄炎培说:“听人说起你在上海冒险逃脱敌伪羁绊的事,十分钦佩!刚才又听燕兄谈起你来大后方后不得意的情况,也多愤慨。你是一位少有的法界杰出人才,弃而不用,把你当古董送到了什么国史馆,真是埋没人才!也足以说明司法界之可有可无!”
童霜威笑了,坦然地说:“庙小僧多,司法界又有派系倾轧和裙带风,轮不到我去占方寸之地了!这倒也好。我现在大学里教教书,同青年学生一起,反倒觉得年轻。”说着,把签了名的《历代刑法论》递过去,说:“一本拙作,请指正!”
燕翘在一边说:“这本书写得好,我已拜读过。任之兄,你也要好好看看。”
黄炎培扇着扇子点头,说:“当然当然!谢谢谢谢!”将书放在茶几上,说:“啸天兄,你是国大代表吧?”
童霜威点头,他不知黄炎培要说什么。
黄炎培风趣地笑了:“我们这次到延安去了一趟,临回重庆时,定了个会谈纪要,有条内容是和中共方面同意停止国民大会进行,从速召开政治会议。这等于同你们这些国大代表在捣蛋!你不见怪吧?”灯光下,他满面红光。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个人事小,国家事大!只要国家真正能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我这国大代表不要了,也不可惜!”
黄炎培忽然点头而视,说:“啸天兄,钦佩钦佩!听你的话,《新华日报》上的《论联合政府》那篇文章,你已看过了?”
燕翘问:“什么文章?”
童霜威介绍:“毛泽东的,是他在中共‘七大’上的政治报告,主张成立联合政府。”
燕翘说:“啊,对了!女儿拿了一份《新华日报》给我,文章很长,还没看。年岁大了,怕看长文章。”天热,他不停地扇着一把蒲扇。
黄炎培说:“不可不看,言之有理!中国如果照这办,我看不错。这次延安之行,燕兄刚才说要等你来后一同讲讲我的观感。我可以坦率地说,此行从我个人来说,收获是不小的。去之前,我对中共和解放区没有太多的认识,只是抱着促进国共两党恢复商谈的心愿而去。等到了延安,身临其境,才从人家陕甘宁边区铁一般的事实中认识了真理!”
燕姗姗和寅儿、家霆一起端了菜出来放在桌上。姗姗听到黄炎培这样说时,说:“黄老伯!你别急着讲,我们这三个年轻人都想听听呢。马上开饭了,开饭边吃边讲行不行?”
黄炎培咧嘴哈哈笑了,用右手的折扇敲着左手的掌心,说:“行!行!行!”
大家又笑。燕姗姗说:“来来来,黄老伯,您最年长,是贵客,请上坐!童老伯!”她拉开黄炎培左面的椅子,“您也是贵客,也上坐!”又将燕翘的车子推过去,推到黄炎培右边。招呼家霆说:“来,你坐这里!我劝你,今天听了黄老伯谈话后,写一篇《听黄炎培先生谈延安》,放在《明镜台》上刊登!”说着,向黄炎培介绍说:“童家霆和我们家的寅儿,合办了个《明镜台》刊物,他们年轻,写起文章来却挺老练呢!”
黄炎培说:“刚才你妹妹已经将《明镜台》送了一本给我,我看办得不错!”他指指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明镜台》。
姗姗和寅儿也都入座。桌上四菜一汤:一只红烧五花肉,通红透亮。一只豆瓣鲫鱼,红辣椒色泽鲜艳。重庆这地方,虽有大江,但水急无鱼,乡下又很少塘堰,也不产鱼。到了夏天,鱼极少。在这种时候,能办出一碗鱼来待客,是很恭敬的事。一只炒空心菜,碧绿可爱。一只炒鸡蛋,黄得诱人食欲。另一只是榨菜肉片汤,非常爽口。
黄炎培说:“啊呀啊呀,五花八门这么多菜!其实——”他用手指指豆瓣鲫鱼和红烧肉,说:“这两只菜不要也就很好了。”他不喝酒,大家都盛了饭吃。
燕翘说:“任之兄,请像说书一样开讲吧。我想问问你,那边到底怎么样?好不好?我知道你这人公允,说的可靠。”
童霜威说:“我也是想多知道一点亲眼目睹身历其境的人讲的情况,眼见是实,耳闻是虚嘛!”
黄炎培嚼着炒鸡蛋说:“过去,我听说对抗战颇多贡献的著名爱国侨领陈嘉庚一九四○年率领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视察团,回来慰劳抗日将士和进行视察。他先到重庆,看了种种不良现象很不满意。后来就去了延安。看到中共领导军民抗日卓有成效,确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从此,他改变了政治态度。从那,我心里也一直抱着个想到延安看一看的愿望。我们这次有机会去,主要目的是希望国共团结,政治解决,去商谈的。但还有个‘副目的’,就是参观延安,想实地看一看,比一比。结果,应当说:印象良好!”
“怎么呢?”姗姗夹空心菜给黄炎培和燕翘吃。她发现黄炎培对红烧肉和鲫鱼不去碰一碰,只吃空心菜和炒鸡蛋,不禁问:“黄老伯,您不吃荤?”
黄炎培哈哈大笑了,说:“我不吃荤倒不是信佛吃斋。肉汤我也喝!主要是由于我的性格。我一九一七年夏天,游新加坡海滨,亲眼看到许多捕鱼人出海归来时,船上满载活鱼。天热,怕鱼死了腐臭,捕鱼人将活鱼一条条破腹杀了,挖掉内脏,丢到另一只空船里去。被杀死掏去内脏的活鱼疼得蹦蹦跳跳,半晌才死。我想:人类为了吃,这样残杀生物,太残忍了。就立下素食的志愿。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
家霆不禁想:他是个感情很丰富的老人呢!
燕姗姗夹一筷炒鸡蛋给黄炎培,笑着说:“黄老伯,您就多吃点鸡蛋和空心菜,喝点汤。鱼肉就归我们吃了。”她指指寅儿,“我们家还有只‘猫’呢!我们既吃鱼肉,又听你讲延安,真是太赚了!”
黄炎培笑着说:“好,我就再讲延安。那里,抗战气氛极浓,人家是真正在全面抗战的。在那里受到热烈欢迎,党、政、军高级领导干部见到不少,还见过一些在延安的我以前的熟朋友,甚至有我的学生。感到他们个个稳重、谦虚、朴实、诚恳,说起话来都有见地,学识不浅。我想,有好的领导干部,该是他们所以能成功的相当主要的原因。”
“延安市面怎样?”燕翘问,“繁荣吗?”
“延安是经过几次日机的大轰炸最近从瓦砾堆上重建起来的。陕北本是很穷的地方,生活当然艰苦。住的是窑洞,市面也不可能繁华。但老百姓都很健康,衣服也算整洁,所有的人都露着愉快的笑容,不论男女都有朝气。有一种上下一致、同心同德的精神面貌。那里绝不拉壮丁,志愿从军是光荣的事。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社会风气,有一股蒸蒸向上的发展气势。我们在那里是行动自由,他们不怕人看,也不护短,实事求是。什么妓女、乞丐、小老婆、鸦片烟、赌博,都没有!更未见特务横行霸道,官僚贪污腐化。那里是一个干净的、上进的社会。”
“看了不少地方吗?”童霜威问。
“利用会谈以外的空隙时间,会见了‘三三制’政权的一些非共产党的人士。如陕北有名的李鼎铭先生。又参观了市容、供销合作社、信用合作社、银行、延安大学、光华农场,还有日俘的日本工农学校,参观了宝塔山等名胜古迹,对经济方面的减租减息、变工队的互助方式、货币流通、商品贸易和机关里实行的供给制等都进行了了解。也考察了工农业生产情况,访问了劳动英雄。在文教、卫生等方面也进行了访问观察。总之,感到人家是在做革命工作,在为事业和理想奋斗,人家是在踏踏实实抗战,不像这大后方乌烟瘴气钻营私利。”
燕翘停筷说:“真那么好?是不是故意安排了让你们看的?”
黄炎培摇头,笑着说:“绝不像都是故意安排出来的,确是很好。所以中共说国民党是代表着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而他们是代表的人民利益。所以,连美国军政界都有一些人说他们的好话。这并不奇怪!”
童霜威问:“对中共的一些领导干部,印象如何?”
黄炎培喝着汤,答:“我的印象,他们有的领导人水平很高,很有学识。在领导干部之间,亲密无间,彼此间的关系是正常平等的,毫无拘束,常常谈笑风生。”
“谈谈毛泽东吧!黄老伯。”家霆这是坐上桌子吃饭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黄炎培朝他看看,说:“人都叫他毛主席。他的经历,他所领导的边区为他赢得了崇高的威望。他几乎烟不释手,他好像博览群书,具有坚强的意志。住的窑洞,光亮整洁。身材结实健壮,头发往后梳去,下巴上有个黑痣,一口湖南话,声音低沉柔和,侃侃而谈。我有时听不清楚。走动时,慢腾腾地拖着脚步,步态稳重,镇定自若。说话很会打比喻,据说去年冬天,赫尔利到延安时,要中共解散军队,说可以订个协议让中共在政府中取得一个地位。毛泽东说:这不行。赫尔利说:这个协议将使你在大门里有个立足之地。毛泽东立刻回答他:假如你被反绑着双手,即使走进了大门,又有什么用呢?”
燕寅儿说:“精彩!”
黄炎培说:“我们六位参政员到达延安时,毛泽东等领导人都来迎接。我们出延安城南门,到达陕甘宁边区招待所,地名瓦窑湾,每人一间卧房,招待得很周到。到延安的第二天下午,就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刘少奇等举行了正式会谈。大家十分融洽,畅所欲言。当我们谈到国共双方商谈的门没有关闭时,毛泽东风趣地接过话题,说:双方的门没有关,但门外有一块绊脚的大石头挡住了。这块大石头就是国民大会!他们同我们都一样,认为旧的国民大会不能代表民意,他们提出为着团结全国各党派及无党派代表人物,共商国是,应当召开民主的政治会议。”
童霜威说:“你同毛泽东谈了什么没有?”
黄炎培点头说:“啸天兄,你这问题问得好。确实是谈了,而且不止一次。有一回,毛泽东问我感想怎样?”
燕翘说:“你怎么说?”
黄炎培说:“我说:印象很好!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说,好呀,欢迎!”
姗姗说:“黄老伯,你问了个什么问题呀?”
大家都很感兴趣,一起静静听着。
黄炎培说:“我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使发展,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不知你们执了政,跳出这周期率的新路有没有?”
燕寅儿说:“啊,这个问题提得好尖锐呀!他怎么回答的?”她一直仔细听着,这时忍不住开口了。
黄炎培笑笑说:“他答得很好!他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燕翘和童霜威竟同时都点起头来。
黄炎培说:“我想,这话是对的。用民主来打破这个周期率,怕是有效的!”
童霜威放下饭碗,说:“回答得确实是好!现在,国民党已经腐化得非常可怕了!只是人民毫无监督政府的权力。可是,国民党的领导人恐怕既想不到这个答案也不会用这个答案。”
燕翘喟然长叹:“我已经老了,但血还是滚烫的!我是老同盟会员,老国民党人。当年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并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而是为了民众。今天我也是这个态度,任它是谁,谁能使中国富强,不受列强欺辱,谁能使中国国泰民安,我就应该赞成它!谁不如此,我就应该反对它!但我到底又是老国民党人,不能不受党纪约束,这就使我常常心中痛苦了。”
童霜威劝慰说:“翘老,你的话使我肃然起敬。但我们虽老,责任犹在,是非曲直,为国为民,也不能以党徇私啊!”
黄炎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与啸天兄有同感。我们虽老了,也还不太老。为国为民,一个党,不好,说它好,那不行;一个党,好,说它不好,也不行!要好好比较。这次延安之行,时间虽短,我认为会影响我今后。我的一些模糊的思想逐渐得到了澄清。我正在写一本《延安归来》,详细地把亲眼所见的中国共产党的施政政策和解放区的成就,写出来,让人知道真相。书可以由中华职业教育社国讯书店出版发行。这一次延安之行,可以说是胜读十年书了!”
燕姗姗说:“黄老伯!我想在报上发个简讯,就说您将写这样一本书出版,可不可以?”
黄炎培高兴地点头:“当然可以!你这是替我做做广告,我很高兴。不过,你别说在国讯书店出版,免得造成不必要的困难。”
家霆说:“黄老伯,根据你刚才谈的,我同燕寅儿合写一篇《黄炎培先生谈延安之行》在《明镜台》上发表,可以吗?”
黄炎培爽朗地点头:“可以,我不怕!不过要忠实于我的原话。”
家霆很喜欢黄炎培这种明快、爽气的性格。他这老年人,很有点青年人的朝气。
饭后不久,黄炎培告辞回去。童霜威也带了家霆同燕翘、姗姗、寅儿告别归来。在灯火闪烁的路上,童霜威说:“今天吃这顿饭收获不小!国民党本来是个庞然大物,但为什么现在声望这么低、处境这么差呢?共产党抗战初起时,经过十年剿共,力量已经削弱,为什么现在声望这么高、力量这么强了呢?人们应当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呢?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忠华舅舅说过:国家民族的希望在那边!唉,我看,恐怕那是不错的。”
七月里,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拿到了“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毕业文凭。两人有了《明镜台》这份刊物,倒也并不急于寻找工作,但学校里决定聘燕寅儿做助教,寅儿接受了聘书。家霆则进了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在记者组做了机动记者。两人又都应邀为一些报刊写些通讯特写和文章,所以也都很忙。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是胜利的八月!对在重庆的人来说,是一个激奋人心的终生难忘的八月!
童家霆怀着激动的心情,在这个酷热而不平凡的八月中,记下了下面这些天的日记:
八月四日,星期六
四月里,罗斯福突然病故,杜鲁门继任美国总统,他曾悲哀地说:战胜日本还遥遥无期。那大约是从美军在太平洋上进攻塞斑岛和进行琉球之战的艰苦性来判断的吧?塞斑岛日军全部“玉碎”,战死到一个不剩,连家属也都自杀了。美军伤亡很大。琉球之战八十二天,美军第十军军长巴克二级上将以下四万六千余人阵亡,日军伤亡达十一万余人。如果按这种情况,要打到日本本土,促使日本投降,确实还有艰苦遥远的路途。但从七月中旬开始,斯大林、杜鲁门和邱吉尔在波茨坦开会,发出宣言要求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宣告日本本土必须占领,战争罪犯必须审判,否则日本即将毁灭。从这开始,我感到日本帝国主义败亡的日子确实临近了。再打一年,和平总会降临大地了吧?啊!这场残酷惨烈而漫长的由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发动的战争哟!只要回想起来,就使人对战争厌恶而痛恨了。好的是,正义终于得到伸张,邪恶终于败退!墨索里尼先被吊死在意大利米兰,希特勒五月自杀于柏林。现在,日本帝国主义也必然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今天上午同爸爸谈论时局,爸爸认为:苏联对日宣战之日,当是日本投降之时。我认为这看法颇有见地。今天下午编《明镜台》第二期时,我对燕寅儿说:我想多采访些有识之士,写一篇有材料有论据的论文,题为《日本何时投降预测》,一定能吸引读者注意。她拍手赞成。后来,我把爸爸的看法告诉寅儿,她认为对。但她更乐观,认为没有苏联参战,有美国在太平洋上的进攻,加上中国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反攻,也能很快打败日军。我说:“你的看法也有道理,但日本有一百万关东军在中国东北,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她说:“苏联出兵当然解决问题!但日本本土如果被进攻,士气也就垮了!”最后,我认为今年内,日本要投降,她则认为今年日本还不可能投降,但明年一定会投降。我们开玩笑地打赌。她提出:她赢了,我送一样她最喜欢的东西给她;我赢了,她送一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什么东西,大家现在都别说,到时候再说!我说:“行!”她最喜欢的是什么呢?我最喜欢的又是什么呢?有趣!
八月八日,星期三
今天报上二版头条登了两条新闻,引起人们关注:
美国对日使用新武器原子弹首次炸广岛
【中央社据美新闻处华盛顿六日电】白宫今天宣布:杜鲁门总统所谓人类理想中最有威力武器的新式原子炸弹,已对日使用。这项具有宇宙间基本力量的新式武器,具有大于二万吨T.N.T.的威力,比英国十一吨“地震式”炸弹的爆炸力还多二千倍。在最近B-29式机五日攻击日本海军基地广岛时,已首次使用。……
【中央社据美新闻处讯】东京广播,今天承认少数“敌”B-29式机昨天在广岛所投原子炸弹,引起极大损害。日帝国大本营的公报说:“敌”B-29式机昨日袭击广岛时,地面受创颇剧,敌方于袭击中,似已应用一新型炸弹,然损失详情当在调查中。
原子弹是一种什么样的炸弹呢?这种秘密武器威力有多大呢?
八月九日,星期四
八月七日,行政院长宋子文偕外长王世杰同到莫斯科继续与斯大林、莫洛托夫会谈,听说是协商中苏缔结同盟条约及苏联出兵进攻日本的问题。昨天我对爸爸说:“你所估计的事可能快出现了。”我对燕寅儿说:“我敢说,我们打的赌,你是非输不可了!”她“咯咯”地笑。后来,我们又一起谈了那种丢在广岛的新式原子炸弹的问题。报载那原子弹扔下去不到一分钟,出现了比太阳还要亮的闪光,一朵四万五千英尺高的紫色蘑菇云腾空而起,广岛大半已遭毁灭。杀人武器已经发展到了这样高的水平,有了这样杀人如麻的武器是能制止战争、消灭战争,还是能更残酷地制造战争、进行战争呢?我不禁思索着。
好消息纷至沓来。上午,报纸随报附送了“增张”,刊登的是中央社伦敦八日路透电,标题是:
为缩短战争时间减少人民牺牲
苏联今日对日宣战
莫洛托夫昨天正式发表声明
苏联已参加中美英三国宣言
胜利的战讯急转直下!原子弹炸广岛和苏联出兵对日宣战,成了家家户户最关心的事。大家面上都有喜色,人人在谈论时局。在谈原子炸弹时,不少在重庆大轰炸时受过罪有过亲人死伤的人,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但也有人觉得日本的和平居民不分青红皂白都作了炸弹下的牺牲品,心中不安。
时局的迅速演变,使我那篇《日本何时投降预测》无法定稿了。同姗姗大姐和寅儿商量后,决定撤去此稿,换题为《假如日本投降以后》,就此提出一些预测,主要是从国家政局出发,提醒中国人民必须注意制止内战危险,并希望国家走向民主团结。又加了一篇《投在广岛的巨型炸弹》的资料,实际是根据外电编撰的一篇有关资料,目的不外是吸引读者。
真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出人意外的重大新闻?
八月十日,星期五。深夜
早上读到报纸,美国继续使用恐怖武器原子弹,第二颗于九日中午投在九州的长崎。广岛死伤总数在十万人以上,长崎该又是这样了吧?长崎被炸,使我想到了欧阳素心的母亲。她母亲是长崎人,去世后葬在长崎。她的坟墓会怎样?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辛酸的感觉。
傍晚太阳西斜时,就有人收到东京电讯,传说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接着城里上清寺、牛角沱等处纷纷响起了炒豆子般的爆竹声。
接着,卖号外的报童,流着汗狂喜地大声叫喊着“号外!号外!”奔跑在街上。号外竟涨到一百元一张!我买到一张号外,看到“日本投降,战争结束”八个大字的黑体标题时,既出意外也在意中,我心上充满了喜悦和安慰,也充满了激动与伤感。
我飞一般地跑回家来。回到家里,就一把紧紧抱住了爸爸。我说:“爸爸,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然后,我的泪水“哗”地淌了下来!我看到爸爸也掏出手帕来拭泪。
街上,到处都是锣鼓、鞭炮、自发游行的人群,也到处有流着高兴而伤感的眼泪的人。
啊!一个世界似乎要被毁灭的年代得到了拯救!
啊!这漫长的八年的战争,虽然壮烈、伟大,实在也太使人痛苦了!现在,战争结束了,和平降临世界!现在,该是让日本军国主义者受到惩罚,让日本的好战分子进行反省的时候了!中国不仅是开辟反法西斯战场最早的国家,坚持到最后胜利的国家,又是在亚洲战场独当一面、蒙受战争的灾难最重、对这场战争作出了最大贡献的一个国家。中国的持久抗战,打败了日寇北进侵苏或与德军在西伯利亚会师的迷梦。同时也推迟了日寇南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计划,给盟国战略以有力的配合。中国为此付出了伤亡两三千万人的代价。作为侵略者的日本帝国主义者,现在将把深重灾难的苦果带给日本百姓去吞食了。战胜日本,使我高兴。但想到无辜的反战的日本人,像上海开医院的那位冈田博士,也同样要受到苦难和屈辱,我不知该怎样才能正确表达我的感情。我不会说不要惩罚日本,但我愿宽恕这些无辜的善良、正直的日本人。
号外上说:日本外相东乡今日亲自访会苏联驻日大使马立克,表示日本政府已准备接受无条件投降。同时以照会一纸分致瑞士及瑞典政府,请其转致苏美中英四国,愿接受波茨坦劝降公告,惟一要求为保留天皇。
与此同时,百万苏联红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四路攻入东北,关东军正在崩溃中。
傍晚,有自发游行的队伍出现在山城街上,千千万万市民都涌到街头。连珠炮似的鞭炮,海涛似的欢呼,狂热的鼓掌声与欢呼声,振奋了整个山城。我同燕寅儿遇到几个同学,大家也一同上街游行,像发了疯似的喊口号,像发了狂似的跳跃。寅儿哭了,我也哭了。我发现高兴得哭了的人很多很多。在胜利的同时却又感到悲哀,是什么原因呢?街上一吉普车一吉普车的美国军人,翘起大拇指,用右手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做成V 字,在市民的欢呼声中,也发狂地欢呼。有人跑上去,拦住车同他们拥抱。这使我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寒冷的一月里,在上海南京路上我见到的被日军用刺刀押着游行的美俘。共同的敌人打败了,胜利终于来到了!那些不幸的美俘那里去了?愿他们平安无事能返回家园!
从七点半左右开始,街上更热闹了,人水泄不通。每一处高大的房屋窗口都在燃放爆竹。“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也有今天啊!”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在欢呼声中驶过街头,街头拥塞着人,卡车只能缓缓挪动。上清寺的十字路口,四面到处是人群。许多美国兵和群众一起合唱《义勇军进行曲》,歌声与人群的欢笑声合成一片。美国兵有的用照相机给人群拍照,有的拉着中国的青年手挽手地大笑着叫喊:“顶好!顶好!”几个美国兵从一家酒店里出来,其中一个跌倒了,爬起来举着手里的酒瓶挥舞着大笑,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眼泪却沿着脸腮流了下来。美国兵一定也都想家了!他们该可以回去了!
不认识的人也互相拥抱,一起呼喊口号。这八年,有多少伤心难过的事,又有多少人家因战争而失去了亲人!现在,一起从心里爆发出来了!是狂喜,也是狂悲。夜深了,我惦念着爸爸,将寅儿送到门口急着回去。但到家里,发现爸爸正独自在灯下喝酒。这样的事,过去从来没有过。我了解他的心情,劝他别喝了,给他泡了清茶,把街上的情况告诉他。他忽然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说:“杜甫的诗说:‘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写得真好!没有切身体会,是写不出的!”后来,闲谈时,谈到坚持民族的独立自由,谈到应当组织联合政府,谈到法国大批审判法奸已快结束,中国的汉奸必须严惩!谈到决不能让内战爆发,更谈到许多往事和死去的人还有欧阳。……睡前,他说:“你小叔军威可以安息于九泉之下了!我们又可以回南京潇湘路了。回南京后,我要去雨花台看看你妈妈的那块墓碑!”他睡已是半夜,我在写这日记,但他突然哼起来,我叫醒了他,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寒山寺,听到了敲钟的声音。”我能理解爸爸。他这样说,使我心酸。抗战八年,我长大了!爸爸老得多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思想并不老,爱国使他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前进,外形虽老,精神却很年轻。
写完这些,已过子夜,外面爆竹声未断。上床后,因激动兴奋前思后想,恐怕是难以入睡了。
八月十一日,星期六
想念欧阳。每次追想,心就隐隐作痛。不愿多去回忆,可惜又不能忘尽前尘往事。要是人世真有一条忘川 ,就好了!她曾送我那张纸条,写着“天涯海角毋相忘”,我怎么能忘得掉她?我相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我!此刻,她在上海怎么样了?她会徜徉在霞飞路上?她会到“白拉拉卡”再去坐一坐听听音乐?她会到法国公园去看看那棵苍翠美丽的雪松吗?雪松该又长大得多了吧?啊!环龙路上她家那幢布满爬山虎绿藤的房屋怎么样了?银娣怎么样了?
由于胜利,信件一定很快直接畅通了。我给银娣写了一封信,信仍寄环龙路原来欧阳家中。欧阳的父亲在日本投降的浪潮中,恐怕已逃跑躲藏起来了吧?愿银娣能收到这封信并且给我答复,告诉我一点欧阳的情况,也告诉我关于她自己的近况。
往事不堪回首。欧阳曾说:“人为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于是,我们争辩了,谈论《战争与和平》时也辩论了。现在,抗战胜利了,今夜此刻她在哪里?她母亲的祖国因侵略而失败了,她父亲背叛了的祖国抗战胜利了!交夹在复杂处境中的她该是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她死去了的母亲坟墓一定已毁于原子弹。她那落了水的父亲欧阳筱月面对日本战败会怎样?从忠华舅舅的话里感到:后来欧阳筱月似乎同忠华舅舅他们之间是有些特殊关系的,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弄不清更想不清!抗战胜利了!欧阳和我的爱情,现在却无影无踪。虽然我的心曾承受过她给予我的最温存最关切的欢乐,却使我留下了更多的寂寞和痛楚。一种淡然的逐渐远去却又变得更加浓烈的酸辛和爱情,这几天始终折磨着我。倘若在这胜利翩翩降临的日子里我能再见到她,倘若我能探测到她的“谜”,该多好!今夜,我是多么想能立即有机会回到上海去,在人海中寻觅她的倩影。啊!恐怕又要彻夜难眠了。我常微喟地默诵起那样几句诗。当年,我曾将这诗朗诵给欧阳听的:
假如世上
所有欢乐都被带走
而只有爱情留下——
那也值得你为此而活着
假如一切都那么实实在在
而爱情犹如梦幻——
那我宁愿永远永远在睡梦中
而不被叫醒
今天上午,与爸爸同到歌乐山冯村舅舅坟前献了一束鲜花,爸爸和我都在坟前伤感地流泪了。坟上早已绿草萋萋,开着一种金黄色的雏菊。抗战胜利了,冯村舅舅什么也不知道了。
更想不到的是回来后,乐锦涛的太太派人来,说乐老伯前晚得知胜利消息后十分高兴,喝酒过于兴奋,突然脑溢血,送至医院,抢救无效昨上午去世。爸爸忙着去吊丧,回来后感伤不已。
八月十二日,星期日
《新华日报》载:八月十日朱德总司令向所有解放区军队发布命令:限期解除当地日军武装。八月十一日,延安总部连发五道命令,令八路军挺进辽、吉、热、察、绥,各解放区抗日军积极向敌占之城市交通要道进兵,迫使敌伪投降。
《中央日报》载:蒋主席一日之间发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给所有部队“加紧进军”、“勿稍松懈”;第二道命令给沦陷区伪军“维持治安”、“趁机赎罪”;第三道命令给解放区抗日部队“就地驻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动”。
两相对照,感到矛盾极大。无论如何,不让八路军、新四军行动,还让伪军维持治安,总是可笑的吧?敌后只有八路军、新四军,不让他们迫使敌伪投降,自己又不在那里,无力量却又要垄断,国共合作抗日如今却要独占胜利果实,局面岂不荒唐?内战会不会由此爆发呢?令人担忧。
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后,市场激烈波动,物价狂跌。黄金本来涨到将近二十万元一两了,猛跌到了十一万五千元一两。百货下跌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五金、西药等价格也急剧下泻。许多发国难财或做投机生意的商人要破产,正经的商人也都大亏损了。
原子弹轰炸广岛、长崎的事和苏军在东北与日军激战的事,仍是人们的谈论中心。下午,同燕寅儿一起去同班同学刘长久家玩。刘长久进了《时事新报》做记者,请了我们几个同学去他家摆龙门阵吃麻油面。大家谈论起原子弹来。有人认为投掷原子弹不人道,太残酷,不应将日本平民百姓炸死那么多。而且苏联如果出兵,日本败亡是必然的事,从军事上说,无须使用原子弹。长崎的第二颗原子弹纯粹是多余!有人则认为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全世界已经死了几千万人,投原子弹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看来似是残酷,实际并不残酷,它可以挽救大量美军进攻日本本土的牺牲,也可减少日本军民在本土被攻占时的大量伤亡。
我是大致同意前一种意见的,对这种大规模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毁灭性杀人武器感到太残酷。滥用这种武器屠杀妇女、儿童、老人和平民百姓,无论如何不可饶恕。何况,这样一来,掌握有这种大规模毁灭性杀人武器的美国,今后势必成了要凌驾于一切国家之上的太上皇!原子弹很容易成为强权政治的威慑力量!
爸爸同意我的意见。寅儿却另有一种乐天而新颖的想法,说:“恐怕这以后,战争将变成陈迹了!战争将掌握在科学家手里了!”又说:“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战争了。有了这样厉害的毁灭性杀人武器,谁还敢胡乱发动战争呢?除非人类想毁灭世界,而这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所以说,不会再有战争了!”说这话时,她是笑着讲的。可是我说:“傻子还是有的!疯子也有!如果美国发动战争呢?谁不服从,就用原子弹来轰炸你,怎么办?”寅儿笑容就收敛了。
爸爸听我讲了寅儿的话后,发表感想说:“依我看,这么大个世界,有不同的社会制度,有不同的思想指导,有不同的认识,战争是不可能完全没有的。只不过我们不应当悲观,应当争取为和平奋斗!原子弹确实可怕,但要炸光一个国家要扔多少?拿中国来说,这场抗战,锦绣河山半成焦土,日本在南京的大屠杀,比投原子弹还厉害,在重庆的大轰炸,也差不多等于投了个原子弹。但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要抗战,不是坚持打了八年吗?靠一两个、三五个原子弹,也许能摧毁军国主义者崇拜武力的迷信,却是摧毁不了反侵略的正义之士的精神的!”
爸爸说得真好!特记在此处。
八月十三日,星期一
报载:昨日美、英、中、苏四国对日本的乞降照会提出答复,拒绝了日本保留天皇的要求,指出:“自投降之时起,日本天皇及日本政府统治国家的权力,即须听从盟国最高统帅的命令。最高统帅行使认为适当的权力,实施投降条款。”且看日本如何答复?反正,无条件投降是一定要实现的事了。
报载:麦克阿瑟以远东盟军总司令名义,对日本政府和中国战区日军下令,只能向中央政府部队投降,不得向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缴械。这是美国的支持行动。不禁使我想到掌握有原子弹和大批现代武器和海陆空军的美国,今后势必要摆布中国的政事了!我们反对日本侵略抗战了八年,难道又要受美国控制指挥吗?
新闻界传言:军委会委任大汉奸汪伪行政院副院长周佛海、伪司法行政部部长罗君强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司令,并委任伪军庞炳勋为第一路军总司令,伪军孙良诚为第二路军总司令等等。我把这告诉爸爸,他很生气,说:“完全可能!杜月笙和戴笠到浙江淳安不就是去干勾搭的事吗?”由此,他想到了管仲辉,说:“不知他怎么样了?”又说:“沦陷区人民日夜盼望胜利,结果,骑在头上的仍是汉奸,岂不可悲?”
日来,爸爸出外看望燕翘老伯等一些友人,爸爸的友人来家谈抗战胜利及时局种种的也不少。大家对抗战胜利被日本侵占五十年的台湾也回归祖国感到欣慰。大家回顾往事,怀念着一些有不幸遭遇的亲友。在战争中饱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苦的下江人,都想早点回去。人的思想不同。爸爸的来客中,有的是坚决反共的,有的是狂热崇拜最高当局的,有的是进步的,只是对再打内战都不感兴趣,想早早回去过点和平日子是大家的心愿。但也都明白:战争结束之后,岁月艰难。何时能够回去?怎么回去?回去后可能庐舍早成废墟,住在哪里?又如何维生?
今晚有件怪事:爸爸展开那幅无字也无画的卷轴挂了起来,在桌前点了一支线香,也不明白他是在祷念还是在做什么?但我感到他的表情似在默哀。
八月十四日,星期二
一个人,必须学会对自己负责。生命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存在,但人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及所作所为来赋予生命意义。无用的生命只是早早的死亡而已。
我写这样一些话的原因,是今天突然知道:褚之班自杀了!
当我陪同爸爸去到他在枣子岚垭的新居时,他已在一具薄皮棺材中入殓。我看了看他在棺内的面容,忽然想到了鲁迅的小说《孤独者》中魏连殳入殓时的情景。褚之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下巴的黑痣上的几根黑毛纹风不动。当然,褚之班同魏连殳是不同类型的人,但他也是个“孤独者”了!那个在哭泣着的年轻烫发女人,是他的临时“抗战太太”,边哭泣边在骂他不该自杀。褚之班的新居,房子讲究,但已经属于债主了。天热,尸体得赶快下葬。丧事简单,许多债主还在为讨债争辩吵嚷。褚之班曾因为做投机生意变得相当有钱,但胜利的消息来到,他的黄金投机生意做得太大,一大笔西药生意也大跌价,使他一下子变成了大量欠债无法偿还的人,于是他自杀了。
他遗书说:后悔成了商人,但这是生活无奈才出此下策的。说他饱尝战乱流离之苦,本来抗战胜利理应可以回到上海与家人团聚,可是命运不济,生意亏蚀,无力还债,也无面目见人,只好以死解脱。信末注明:死后草草埋葬即可,但希望通知一下老友童霜威先生。他说,对爸爸有负疚之感,通知一下并无所求,仅是表示一点自杀前的感激与歉意而已。
抗战初褚之班在安庆同爸爸见面时的情景,他在河南界首接待我们时的情景,他从河南狼狈来到重庆投奔我们的情景,再加上他忽然成了富商忽而现在又成了光蛋自杀的情景,都在我脑际跑马灯似的出现。
悼丧回来,爸爸似乎有些伤感,我问:“褚的遗书上说对你负疚是什么意思?”爸爸说:“谁知道呢?他死都死了,但也许战前在南京时那次撒我传单的就是他吧?”
我又问:“他遗书上说后悔成了商人是什么意思?”爸爸说:“他本来是个法官,结果成了惟利是图的商人,利用战争发国难财,吃喝嫖赌,灵魂其实早已死了。人之将死,他后悔的也许是这一点吧?”
是呀,我想:人,在你有生之年,干你能胜任的对众人有益的工作并尽量干得完美,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无自知之明,或随波逐流去干不好的事,那就免不了失败。谁能想到:抗战胜利了,褚之班却自杀了!不过,这两天,听说生意人自杀的并不是很少。房东陈太太的男人,听说经商大蚀其本自杀未遂。陈太太虽是遭他遗弃的女人,却每天都为他叩头烧香求菩萨保佑。
傍晚,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收到陈玛荔派司机送来的信一封,内附请柬,是明晚胜利大厦舞会的。信上说:“久不见面了,《明镜台》我早看到!想找个好点的工作吗?很想同你谈谈。附请柬一张,是庆祝抗战胜利舞会,明晚来庆祝庆祝吧!”
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八月十五日,星期三
宋子文在莫斯科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要点是:此约的签订在求中苏两国共同对日作战,直到完全战胜为止,并防止日本再度侵略。本约有效期为三十年。苏联向中国提供道义的、军事的和其它物质援助,尊重中国对东三省的完全主权的承认,中国对该地区领土和行政的完整。在外蒙举行公民投票,如民意赞成独立则中国承认外蒙独立等等。熟人中,有人说这个条约没什么重大意义,因苏联已经出兵;有的说,这条约苏联得了不少利益,很不值得;有的说,是拉拢讨好苏联对付中共的。
今天,日本天皇广播《停战诏书》,发布敕令。依我看来,虽宣布了无条件投降,但字里行间未承认日本所发动的侵略战争是一个不正义的战争,也不承认日本业已战败这一事实,而诿日本失败之过在于盟军的新炸弹与苏联的出兵。并在号召“建国”的背后埋下再图报复的用心。我认为对侵略战争采取不认账和不承认的态度,是危险的。日本人民必须认识到这一点。
日本天皇诏书广播后,中美英苏四国正式宣布接受日本无条件投降。
从傍晚开始,陪都山城又陷入大游行的狂欢。想去约寅儿一同游行,但路上人太多,挤去很困难,我就独自进入了陌生的游行人海中。人潮滚滚,锣鼓冬锵,鞭炮阵阵,口号声此起彼落。美、苏、英、法大使馆的汽车驶过街头,车头上插的各国国旗,受到群众夹道欢呼。美国兵也大批在街上,有的被群众围着拉手拍肩膀,有的手拿酒瓶递给中国人喝酒。美国人和中国人都用手指做出V字庆祝胜利。
游行回来,已是深夜,十分疲劳,十分兴奋,浑身汗湿,嗓子沙哑。洗澡换衣后,去看爸爸。爸爸说:他曾到陕西街看了一会儿游行,但血压高,心脏不适,早早就回来睡下了。
外边鞭炮声终夜响起,类似除夕,衬得家里分外寂寥。
八月十六日,星期四
《中央日报》今天刊登八月十四日的一封电报全文如下:
万急,延安
毛泽东先生勋鉴: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实现,举凡国际国内各种重要问题,亟待解决,特请先生克日惠临陪都,共同商讨,事关国家大计,幸勿吝驾,临电不胜迫切恳盼之至。
蒋中正未寒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
这邀请是真是假?《新华日报》宣称:中共已拥有一百二十万军队和二百二十万民兵,十九个解放区,拥有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难道要用将毛泽东诓骗到重庆的办法,像囚禁张学良似的囚禁他?还是要暗杀他?抑是估计他不会来重庆谈判,却假戏真做、制造空气、制造对自己有利的舆论?
今天,下午在家里同燕寅儿一起为《明镜台》下一期筹划稿件时,我笑着说:“‘猫’!记得我们打赌的事吗?日本正式投降了,你算是输了吧?”
寅儿笑得开心,说:“是的,确实输了!说明你比我高明。”
“还记得我们赌的是什么吗?”
她摇着扇子说:“忘了!”
“我记得,你可赖不了!”
她哈哈地笑起来:“好像我说过,我赢了,你得送一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
“对呀!可是你没这资格了,你输了!我说的也是:我赢了,你得送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
她用扇子遮住嘴:“可是,我没办法把你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欧阳。可是,我怎么能把她找来送给你呢?况且,她已属于别人,我想你不会……再说,她是军统的人,你难道认为这无关紧要?”
她的话出我意外,突然使我难过。而我忽然感到她也黯然神伤。我倒懊悔不该谈打赌的事了。我打岔地说:“别开玩笑,我赌的是东西,可不是人!”
她严肃地说:“家霆,不是开玩笑!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说:“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你的感情。”
我感到尴尬。说实话,我不能不觉得她可爱。她确实是一个既美丽又可爱的女孩子。可是,我的心已经属于欧阳,我不能也不应该背叛欧阳,我更不应该给寅儿的感情造成损害和创伤。因此,我坦率地说:“我这个人没那么好!我的感情对你不会意味着幸福!”
她摇摇头,开朗快乐而美丽的脸上笼罩着一点忧郁,说:“不!你好!从你对欧阳,我就觉得你好。正因为你好,我才愿意需要你的感情!”
我哑口无言了,只能叹着气摇着头,说:“‘猫’,原谅我!我觉得你是一位非常好非常好的姑娘!但请理解我并且原谅我。抗战胜利了,回下江去的日子不远了。如果能到上海,我一定要找到欧阳的。我希望我们像现在这样,是最好的朋友,有最好的友谊。一位哲人说过:‘欲望与感情是人性的发条,理性是统驭、调节它们的制动机。’我现在就是用理性在控制自己。我希望你幸福。正是这样,我更需要理智!”
她放下扇子说:“但是,我感到不幸福!”
我没有再说什么。临别前,我说:“我要送你一首小诗。”也不知为什么,我将陈玛荔放在针线包里的那首英文诗写下来给了她。这首诗,当初我看了两遍就背熟了。我很难确切说出这首诗的含义是什么,却又觉得它能表达一些我难以表达的意思。也许,这就是诗的奇妙之处?为什么这样做?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觉得寅儿当时看了诗脸微微红了,似有触动,又有感慨和向往。
八月十七日,星期五
胜利掀起的狂欢热潮过去了,引起冷静思索的沉重感随着时局的进展来临了。人们警惕到直面于中国人民面前的还是多么艰苦的前途,如何能使胜利果实成为真正人民的胜利还得多么努力!
今天《新华日报》登载了中国民主同盟在渝发表《在抗战胜利声中的紧急呼吁》,提出“民主统一,和平建国”的十项主张。将报纸给爸爸看了,他认为对,但说:“政治复杂,要实现恐怕路还长也不平坦。现在令人不安的倒是在受降和接收中,得到美国大力支持的国军很可能会同共军发生冲突。”
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十天之内,八月十四日、二十日、二十三日,三次电邀,昨天并由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和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长张治中飞赴延安迎接。看来,毛泽东来渝是必然的了。
《新华日报》今天头条刊登了中共中央八月二十五日《对目前时局的宣言》,提出当前主要任务是巩固团结,保证和平,实现民主,改善民生,要求国民党政府承认解放区的民选政府和抗日军队,撤退包围与进攻解放区的军队,召开各党派与无党派代表的会议,成立举国一致的民主的政府,以避免内战,奠定和平建国的基础。
爸爸仔细研究了这篇宣言,认为意见都对,但国共双方的政见距离太远,恐怕很难取得一致。我与燕寅儿准备在《明镜台》上,以中立客观态度将这宣言作为报道介绍,不加评论。
寅儿兼了助教,又办刊物;我做了记者,又办刊物,两人都忙,但忙得充实、高兴。
今天,毛泽东下午到达重庆,姗姗大姐约我坐她的吉普同去九龙坡机场采访,将有一番紧张忙碌。我很兴奋。
八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昨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觉得这次采访虽然我还稚嫩,却是成功而且终身难忘的,是一次历史性的采访。感谢姗姗大姐给我这样好的机会。为了我去,寅儿作了牺牲。我要用笔记下详细的见闻,作为替《明镜台》写稿时的素材。
中午,烈日当空,重庆这个大火炉,热得叫人汗流浃背。姗姗大姐报馆的吉普车坐了好几个记者。我是硬塞进去的。到达西郊九龙坡机场时,机场上已经很热闹了。走进候机室,看了一看,外国记者比中国记者要多得多,摄影记者特别多。机场上警戒严密,美国宪兵之外,维持秩序的警卫极多。
看到了矮矮个子白发戴眼镜穿长衫拿手杖的参政会秘书长邵力子和他的夫人、剪齐耳短发穿黑旗袍的傅学文,高大个子高颧骨头发稀少的副秘书长雷震。也看到了民主同盟主席、留着灰白长须、戴顶黑色瓜皮小帽穿长衫拿手杖的张澜,还有“七君子”之一的身材瘦小留须的沈钧儒,高高胖胖的黄炎培,新从苏联归来的宽额潇洒的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姗姗大姐又指给我看了周至柔、章伯钧、左舜生、谭平山、陶行知等人,我也看到了程涛声老伯。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和《新华日报》工作人员也都来了。姗姗大姐开始了采访,她很老练,认识的人也多。她让我同她一起采访邵力子,请邵谈谈观感。邵力子笑而不语。访问张澜时,他表示希望双方开诚布公地谈判。访问了黄炎培,黄说:“双方直接谈判很好,希望能谈得有成效。”
大家都在不断打听延安来的专机何时到达,机杨负责人说专机在十一点半起飞,大约三点钟可以到达重庆。机场上常有飞机起落,但却不是赫尔利大使的专机。过了三点三十分,两架飞机飞来,其中一架是草绿色的三引擎巨型机,机身上有美国的五角星标志,在低空盘旋后降落在机场上。我同姗姗大姐从休息室里跑出来,机场上足足有好几百人,外国摄影记者冲锋似的冲近前去抢拍镜头。
机门开了!机场上响起一片掌声。第一个出现在飞机门口的周恩来,穿的是他习惯穿的那套退了色的合身的浅蓝布中山服。但他瞬即去到后面让五十二岁身材高大的毛泽东主席出现在机舱门口。于是,我看到了毛泽东!他穿一套新的灰蓝色中山服,衣服宽大,头发较长,精神饱满,健康愉快,手里举着一顶考克帽,挥动着向机场上欢迎的人群招呼。照相机的镁光灯连连闪动,赫尔利陪着他下飞机。接着是张治中和周恩来、王若飞等。机场上洋溢着欢笑和掌声。
摄影记者包围着拍照、拍电影记录片。中外记者一拥而上。欢迎的人们也包围拢来。我被人群挤得同姗姗大姐分开了。只见张治中给毛泽东介绍了周至柔,周恩来给毛泽东一个个介绍了不少人。毛泽东都微笑着一个个同他们热烈握手。记者们拥上去,我也拥上去递了名片,并且抢握到了毛泽东的手。我注意到,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是焦黄的。他一定吸烟很厉害。我听到他握手时用稳重的湖南口音对欢迎者一一在说:“很感谢!”我庆幸自己有了握手的机会,却又很懊悔当时自己太紧张,没能抓住时机提出一个简短重要的问题问一问,却看见姗姗大姐不知向他问了一句什么。姗姗大姐采访上到底比我老练成熟。
人墙围得太紧密了,记者们将欢迎者都排挤在一边了。忽然,周恩来在一边高声招手说:“新闻界的朋友们!请到这边来吧!毛泽东主席有书面谈话在这里!”他手里高高扬着一个大纸包,记者们马上一窝蜂地拥到他身边了。他微笑着散发中英文的书面谈话。我也马上拿到了一张。这是油印的,原文不长,主要说:目前最迫切者,为保证国内和平,实施民主政治,巩固国内团结。国内政治上军事上所存在的各项迫切问题,应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加以合理解决,以期实现全国之统一,建立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
有的外国记者拿到了书面谈话,抢到了新闻,马上跳上吉普车飞也似的回去发报了。我将这份书面谈话放进袋里,看到毛泽东同许多各界来的欢迎人士握手后,同张治中、赫尔利、周恩来一起坐上了一列美国大使馆的小汽车,说是去曾家岩五十号张治中官邸桂园休息并进食。我看看手表这时正是四点整。听说晚上赴宴后,住化龙桥十八集团军办事处。
在回来的路上,我轻声问姗姗大姐:“你向毛泽东提了个什么问题?”她轻声答:“我问他在重庆打算住多少日子?他说:不能预料!”
姗姗大姐及时写了一篇《九龙坡机场迎接毛先生》的特写,拟发表在报上。她写得飞快,一千多字花了不到三刻钟。我给她补充了一些细节,她夸我记性好,眼光敏捷。
我将毛泽东的书面谈话带回家给爸爸看,并谈了机场的情况。他看了书面谈话,说:“谈得比较原则,但也只能如此。一个独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我们等待得太久,也太向往了!”
我和爸爸有同感。
童霜威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忽然有了出山做官的机会。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李宗仁的重庆办事处长杨忆祖突然笑容满面地来到余家巷看望。久不见面,大家表现得都很热情。杨忆祖忽然开口说:“霜老,我今天来,是奉德公之命请你出山的!”
童霜威事出意外,问:“忆祖兄,怎么回事?”
杨忆祖笑道:“德公已被任命为军委会委员长北平行营主任。行营直辖第十一、十二战区,包括河北、山东、察哈尔、绥远、热河五省及北平、天津、青岛三市,兼管军事、政治,建制上设有秘书长一职,德公认为汉中行营幕僚中尚无适当人选,只有霜老最是理想。想请霜老屈就此职,希望应允,等着我回电向他报告。”
事先毫无准备,童霜威心中对李宗仁的好意深为感谢,但觉得自己这三年来做个学者,颇为自在,尤其现在自己已决定走另一条路,再去投入桂系怀抱,政治主张势必格格不入,就犹豫了,说:“承蒙德邻先生厚爱,十分感激,只是德疏才浅,怕担当不了这一重任。请忆祖兄代为陈述,我婉谢了!”
杨忆祖说:“霜老,德公的决定是慎重的,遴选也是诚恳的。请勿过于推辞!”
童霜威又推辞了一番,杨忆祖仍旧纠缠。童霜威想:唉,这真是难以拒绝了!既然如此,就应承了吧!好在有这一职务,也并不能影响我的政见。我行我素,初衷不变。有此地位,说话做事更有影响和力量,也许可以更有些建树,如征求程涛声或忠华的意见,他们也会同意的。万一将来与李宗仁志不同道不合,辞去官职也很方便。因此,说:“既如此,烦请转告德公,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只是我本想将来回南京,这一来,又得去华北了!”
杨忆祖大喜,说:“我回去后立即电告德公。不过,行营秘书长一职尚须报请军委会审定,俟德公报请审定后,我当再来奉告。据估计,九月底应当前去履新,届时我当为霜老送行。”
杨忆祖走后,童霜威心情不禁激动,这种飞来的事做梦也想不到。家霆出外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说:“爸爸,这官不小,但您干不干似乎先同程涛声老伯商量一下的好,您说呢?”
童霜威点头,说:“我想他会同意的。我往泥潭里跳,他会反对;我入污泥而不染,而且仍不变初衷且可以有更大作为,我想他是会支持的。不过,你说得好,我应当去找他,说一说,谈一谈。”
他说干就干,马上去找程涛声。却也巧,这次,程涛声在家。谈了一番,果然不出所料,程涛声说:“啸天兄,你去,我赞成!”
童霜威是带着一种轻松的心情回来的。家霆看到爸爸时,感到他心情很好。他理解爸爸。
从这次李宗仁的借重中,童霜威又体会到了自己的分量,体会到了自己在当前这种时局中,理应继续有所作为,挺起胸来,昂起头来,而不应过于藏首露尾了。
事也凑巧,一周之内,童霜威料不到自己竟有机会两次见到了由延安来重庆的毛泽东。
那是八月三十一日,上午突然收到了中苏文化协会为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并举行“苏联各民族生活图片展览会”而举行的鸡尾酒会的请柬。
是谁让发这请柬的呢?
家霆说:“可能是李宗仁要借重你的事传出去了,所以引起了重视,也不排除中苏文协会长孙科和副会长邵力子的邀请。他们都认识您。但也可能是程涛声他们?或是忠华舅舅他们通过什么关系提出了你的名字!”
童霜威沉吟不语,虽然认为儿子猜测的有点道理。
“这次会哪些人参加呢?”童霜威自言自语地说,“毛泽东会不会参加?”
后来,下午家霆从姗姗大姐那儿了解到:报上虽未发消息,举办方面也保守秘密,但新闻界都知道毛泽东要参加这个鸡尾酒会。姗姗大姐也应邀参加这个会。据说,会的规模不小,发了三百多张请柬,估计人都会去。时间是九月一日下午七点。但姗姗大姐说:“还是早点到的好!”
中苏文协在黄家垭口一带,那儿离观音岩纯阳洞不远。中苏文协是在一条巷子里。童霜威到达的时候,才六点二十分。汽车喇叭声、人声,响成一片。只见街巷里已经挤了很多人。街巷这边是中苏文协,对面是《中央日报》社,《中央日报》社门口也拥满人看。许多小汽车、吉普车都拥挤在带斜的坡道上,有的停在纯阳洞一带的街上。许多绿军衣带白底红字袖章戴钢盔的宪兵和交通警察忙着维护秩序,安排汽车停驶。
夜里,下过一场雨,天不很热了。这时,又下起霏霏细雨来了,地上是湿的,可是街边上仍旧挤满了观看的人。一家叫作“文风书店”的屋檐下,有几个姑娘捧着些鲜花,引人注目,那很可能是想向毛泽东献花的。
童霜威凭请柬进了中苏文协,中苏文协楼房是木造结构,木头加竹篱笆糊的灰墙。走上二楼正厅,见二楼上已经人挤得很多了。房屋也有点震动,但充满了欢笑声和谈话声。正厅中央,挂着中苏两国的国旗,还有花篮和鲜花,显得喜气洋洋。一些房间里,墙上布满展览图片。
童霜威发现,熟人不少。陪都的党政军要人,知名之士,文化、新闻、艺术界名流似乎都来了。他开始握手,有的简单地问一声好,有的则握一下手就过去了。苏联大使彼得罗夫、武官罗申都不认识,但都在门口握了手。他看到些熟人,有孙科、覃振、贺耀祖、吴铁城、王世杰、陈立夫……然后又看到了冯玉祥、陈诚、沈钧儒、郭沫若,还有孙夫人。他不想多招摇,拿过侍者托盘中的一杯鸡尾酒,独自走到一角靠窗口的地方作冷眼旁观者。
他忽然看到了程涛声。程涛声正同一个秃顶穿西装的人在谈话,他没有走上前去。
史良当年在上海时,曾以后辈学生的身分认识他,上来同他寒暄,然后走去同沈钧儒谈话了。他独自品尝了一口鸡尾酒。这酒该是用杜松子酒加上清水糖浆、柠檬汁和苏打水调制的吧?分层的色调绚丽好看,带甜味,爽口。
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初到重庆时,随叶秋萍一同参加“林园”小礼堂那次鸡尾酒会的情况来了。宦海沉浮,曾几何时,叶秋萍已经成了一条被遗弃的走狗,失去了踪影。他对叶秋萍毫不同情,甚至还厌恶仇恨,却感到叶秋萍这种“小鬼”背后的“阎王”更加可怕!
燕姗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上来碰杯,亲热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然后,又忙着去找人谈话了。
人,陆续在来到。芬芳的酒气与人们的笑脸显得和谐,使人开心,大家都满面春风。
七点钟刚过,楼下一片哄动。“哗哗”的掌声响了。是张治中和邵力子陪同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来了。大家都拥上去握手。童霜威也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他看到毛泽东的脸上欢喜而感动,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这张脸,在童霜威的记忆中还有印象。只不过那时年轻瘦削,颧骨高,现在丰满了。那是民国十三年,毛泽东在广州参加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国民党中执委候补委员后,由广州回到上海。当时他有中共中央的工作,双重党籍,又担任国民党中央上海执行部委员兼文书科主任和组织部秘书。童霜威那时在上海办报、做律师,颇有名望,同毛泽东有一次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见过面,虽仅仅是一面之缘,却留有印象。等到一九二七年“清党”以后,接着是对共产党的十年围剿,从未想到会再见面。而今天,却在这里有了见面的机会,人生岂不奇妙?他不禁想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诗句了。
他看到司法院副院长覃振紧握住毛泽东的手,忽然流下眼泪来了。大约是想起了民国十三年时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一代”时的旧事?覃振并不喜欢共产党,但他恐怕不想再看到国共相残又来“剿共”吧?他看到冯玉祥两手握住了毛泽东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拿过一杯侍者敬上的鸡尾酒,说:“你来了!中苏友好条约缔结了!来来,让我们为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干杯!”他那洪亮的声音大家都听得清。
他俩碰杯。毛泽东举杯一饮而尽。冯玉祥忽然也悄悄摸出手帕来拭泪了,是忧国忧民之泪啊!
许多人都在同毛泽东握手、碰杯。
童霜威也上去握手、碰杯。毛泽东一样是点头微笑和握手。他发觉毛泽东已记不得他了!他也不愿在这种场合作自我介绍,握过手、碰过杯就走到了一边,心里想:多少人在期待着中国的和平、团结和民主啊!但愿中国能够前进,能够兴旺,能够富强!
他看到周恩来陪伴着毛泽东。这个能干的风度翩翩给人印象非常好的中共领导人,在毛泽东身边表现得格外谦虚尊重和忠心耿耿。苏联大使彼得罗夫同毛泽东碰杯并且干杯,说了些什么,从笑容看说的必然是一种庆祝和祝贺的好话。向毛泽东敬酒的人很多。毛泽东的酒量很大,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态度从容地边观看展览边同人谈话。
冯玉祥上去说:“不能再喝了!今天你喝得太多了!”
毛泽东亲切地微笑着,似是回报他的好意。人太多,楼房质量不佳,楼板常常颤动。
人越来越挤,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谁在宣布,说:“晚间八时,毛泽东先生还要赴吴铁城秘书长的宴会……”
童霜威看到毛泽东开始向大家告辞了,由周恩来、吴铁城同警卫人员等陪同着,挤着走向楼梯口。又是许多人拥上前去一一握手,又有不少人正从楼梯拥上来。握手的人说些什么听不清,反正总是一些亲切的告别语吧。周恩来等好不容易才挤开一条出路,毛泽东被引到楼后侧门边一条深长的胡同口,估计从那里可以下去上汽车。有些人一直送到门口,童霜威却没有送。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看看表,七点四十分。小雨似乎还在微微飘洒。但外面街上等待着看一看毛泽东的人仍旧挤着、等着,可以听得到毛泽东下楼出门后,街上情绪沸腾的人潮里响起渐次模糊而遥远的掌声和人声。
那晚回家,家霆问:“爸爸,您对毛泽东的印象怎样?”
童霜威说:“印象不错!他是个懂政治懂历史的人。敢来重庆谈判,就是大智大勇,也是有谋有略。中共今天已成中国第二大党,又有那么多军队和地盘。他来,是为国家统一、民族独立,抱着化干戈为玉帛之心来的。如果不来,有人就可以把发动内战、破坏团结等等罪名都往中共身上推了!可是他来了,打出和平、民主、团结的大旗,雍容自如,稳重和蔼,豁然大度,面带微笑而胸有城府,确有领袖才能。他能争取到人心,就一定能成功。”
家霆问:“爸爸同他握了手吗?谈了话没有?”
童霜威笑了,但不是愉快的笑,说:“手是握了!可是,二十年前也只见过一面。后来他成了举世瞩目的人,我才记得他。至于我,他早不会记得了。在那个会上,显要太多,我的脾气你该知道,围着他的人很多,我何必瞎凑数。我一直在一边站着作壁上观。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也并不太少。”
家霆听得出爸爸心中的不快。爸爸既清高正直又摆脱不了名誉地位的束缚。有时触景生情就会处在这种不得已的矛盾心情中,笑着排遣说:“爸爸,你又发牢骚了!你不是说过:以后,要多为国家民族考虑,少为自己个人打算的吗?”
童霜威似乎被提醒了,又似乎是自我的醒悟,哈哈地说:“对对对,对对对!”
第二天,九月二日,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东京湾内的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举行。第三天,九月三日,重庆举行庆祝抗战胜利大游行,大约有五六万人参加游行。山城沸腾,街道堵塞,爆竹、锣鼓声响彻云霄连续不断。国共和谈正在继续进行。童霜威父子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与对国家和平与进步的期望之中。每天,都关心着阅读报上的新闻,而且都是从《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外加《大公报》等几份报纸的比较阅读上来取得信息,进行判断和估计。
复兴大学九月初开学,九月五日,童霜威去北碚上课,九月六日回到重庆家里。九月七日下午,他忽然想到上清寺康庄二号冯玉祥那里坐坐谈谈,了解了解和谈的进程。他不想在冯玉祥处吃晚饭,给人添麻烦。可又觉得去的时间最好是在吃饭时间。这时间主人多数在家,而且晚上长谈最好,于是叫家霆让侯嫂做碗面吃了当晚饭,就远远赶到上清寺来了。
到时,已是薄暮时分。冯玉祥见到他来,在客厅门口迎接,显得很高兴。请他坐下后,说:“啸天先生,有什么事吗?”
童霜威说:“为抗战胜利高兴,为国家和谈关心,到你这里,是想听你谈谈的。”
冯玉祥仍旧坐着他那把可能是特制的大藤椅,说:“好呀好呀!你的高兴正是我的高兴!你的关心也正是我的关心。”忽然爽朗地说:“这样吧!今晚你在我这里便饭。有客人来,我们就一同谈谈。”
童霜威这时才感到自己疏忽了。刚才,进门时,副官的态度有点犹豫。进客厅时,冯玉祥问了“有什么事吗?”,冯玉祥的个儿高大,挡住了圆桌,故一时没有注意。今天,这客厅里有点异样,摆了鲜花,而且那只圆桌上已经摆了筷碟,是宴客的模样,自己怎么能这么不礼貌不识相呢?
童霜威看看手表,马上站起身来,说:“啊啊啊,今天冯先生宴客,我来得不是时候了,我是吃过晚饭来的。这样吧,我们改日再谈!”说完,起身就要走。
但,冯玉祥上来,用大手一把拽住,诚恳朴实地说:“哈哈,你就别走了!我一讲,你就不会走的。今天,我请了毛润芝和周恩来,作陪的是张治中。这下你来了,连李德全我们就六个人,正好谈谈。而且,我记得,你从前好像同毛润芝也是认识的吧?”
童霜威还是想走,说:“二十年前在上海仅仅不过是一面之交。今天,你们应当好好谈谈。我还是改天再来吧!”说完,仍旧坚决要走。
但,冯玉祥是真心诚意地留客,说:“不走不走!一定留下!”
这时,李德全也出来了。这位个儿高大戴着眼镜态度亲切热情的冯夫人,同童霜威握手,也热情挽留说:“童先生,请一定别走!”
见他夫妇十分诚恳,而且,这时,外边有汽车声,要走也迟了,只见一个副官进客厅通报,说:“毛先生他们到了!”
冯玉祥拉着李德全,也对童霜威说:“走走走,去欢迎他们!”
童霜威也只好跟着同去。冯玉祥兴奋得满面生辉,同李德全、童霜威一道,跨下台阶。他在前面忙不迭地冲向大门。在大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在前,后边是一辆中型吉普,上边坐着些负责警卫的宪兵。黑色轿车里下来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张治中。冯玉祥和李德全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迎进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应邀作陪的张治中。童霜威也点头招呼表示欢迎,心里觉得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
大家握手。冯玉祥和李德全当先陪毛泽东和周恩来跨上台阶进了客厅。张治中是认识童霜威的,同童霜威一起跨步跟进,对童霜威说:“童先生好!听说你在复兴大学很受学生崇拜?”
童霜威摇头说:“哪里哪里!”心里却在嘀咕:我何必留下吃这顿饭呢!他们一定奇怪为什么冯焕章要请我作陪了,暗自决定找个机会要说明一下。
大家在客厅里坐定。李德全忙着与副官一同敬茶,冯玉祥特地又给童霜威向毛泽东和周恩来介绍,说:“童霜威先生,法界名人,复兴大学教授,忧国忧民之士。我们是很谈得来的老朋友了!刚才他来看望我,我就硬留他下来作陪了。毛先生,说起可能你还记得吧?你们二十年前在上海曾经见过的。”
童霜威连忙补充一句:“民国十三年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
毛泽东也许是记起了,也许是没有记起,但点头含笑说:“真是,老朋友二十年不见了!过得真快哟!”
这口湖南话说得很亲切,使童霜威听了受用,说:“是啊,是啊!”心里不禁感慨起来:这二十年,国共两党由合而分,由分而重合,然后是似合似分,如今又在和谈。人事沧桑,多少鲜血,多少教训,怎么说得尽又怎么说得清啊!
张治中似是要造成一种祥和融洽的气氛,忽然像发现秘密似的朝酒席桌上看,近视眼镜下的两眼泛着笑意,他那带有安徽巢县尾音的国语很好听,说:“酒!居然有酒!这可是一件新闻了!”他向毛泽东和周恩来说:“我与焕公是安徽同乡,又都是巢县人,又在一起相处多年。他家里摆酒请客,今天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毛泽东听了,笑着表示感谢。
童霜威看到放在圆桌上的是贵州茅台酒。
冯玉祥挥着大手,笑着说:“我这是破例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毛先生是初次来重庆,周先生是以豪饮闻名于山城的。不备酒岂非太不恭敬了!”
大家都笑。
毛泽东掏出烟来,十分风趣地笑着对冯玉祥说:“我听说冯先生向来反对人抽烟,也不用烟待客。可是今天我要违反先生的纪律了!”他要擦火柴点烟。
冯玉祥说:“你是贵客,请随便吧!今天我烟也备好了!”大家又笑。冯玉祥拿起香烟,又劝让在座的人进烟,但却没有人吸。
冯夫人李德全来请大家入座。她忙着亲自照顾菜肴,也是有意让冯先生和客人多谈谈,自己将大家请入座位后,又去后面忙碌了。
主客分别就座。冯玉祥命副官打开酒瓶的瓶塞,顿时,茅台酒香从瓶口飞溢出来。冯玉祥亲自给客人一一斟满酒杯,却空着自己的杯子不斟,说:“喝酒的事吗,我主张各尽其能,能者多劳。不能喝的,就不勉强!”
周恩来风趣地说:“这当然客随主便啰!”
大家都笑。
童霜威笑着说:“我只能象征性地举杯敬客!喝酒我不行,我赞成冯先生这提议。”
冯玉祥举起酒杯来,说:“毛先生毅然飞抵重庆,参加国共谈判,若不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大德大智之士,决不会有此壮举!我冯玉祥十分钦佩!这第一杯酒,先让我敬毛先生!”
毛泽东笑着举杯欠欠身子,谦逊地说:“不不不,冯先生!不敢当!这第一杯酒,让我们大家一起庆祝抗战胜利吧!”
他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全席主客的赞同,大家起立端起酒杯,频频点头碰杯。张治中却忽然说:“焕公!你那酒杯可是空的!就是象征性,也该有点酒嘛!”
冯玉祥笑了,点头说:“对对对!我当然要喝!”他回头对副官招手说:“来,给我斟酒!”
副官将一只斟满的酒杯递给冯玉祥。他高高兴兴地先同毛泽东、周恩来碰杯,又同张治中、童霜威碰杯,举起杯来,出人意外地仰面一饮而尽。
张治中带头拍起了手掌,说:“好!好!难得!难得!”
童霜威只微微饮了一口。茅台真香,但他不敢多喝。
为抗战胜利干了第一杯后,接着,冯玉祥又提议为欢迎毛先生和周先生光临干第二杯。周恩来更热情地提议:“和为贵!”预祝国共两党谈判顺利成功干第三杯。副官一直为冯玉祥斟酒。冯玉祥又亲自为大家斟酒。
席间的气氛越来越和谐、热烈了。
童霜威坐在周恩来和冯玉祥之间,每次干杯,他都只饮一小口,这时周恩来找话同他说:“童先生不能喝酒?”
童霜威故意风趣地说:“是的,一喝脸就红,再喝就要醉。”
周恩来笑了,忽然亲切地说:“同童先生虽少见面,但早听人谈起过你。你在上海坚决不做汉奸冒险来到大后方,我也是久仰的了!大作《历代刑法论》,我虽未能拜读,但听读过的人说,写得极好!”他浓眉下眼神十分真诚。
童霜威万万料想不到,周恩来会讲这样一番话,心中感动,不禁想:怪不得他们能日渐成功,他们的工作做得真好!忍不住轻声说:“周先生,毛先生来谈判是身入虎穴,我一直担心,总想起鸿门宴的故事。你们从容自若,真是不胜敬佩之至!”
周恩来也轻声说:“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虎子’就是和平!中国今天只有一条路,就是和,其他的一切打算都是错的!”
这时,冯玉祥在问毛泽东:“这几天谈得不错吧?”
毛泽东仍旧是含着笑,说:“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今后应是和平发展、和平建国的新时代,必须团结统一,坚决避免内战。除此方针之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
他没有具体回答谈得怎样,却揭橥出了在谈判的一种指导思想。大家听了,都点头说对。童霜威觉得他和周恩来说的话要言不烦,说得都中肯、诚恳。
周恩来补充说:“我们是为和平、民主、团结在奋斗,希望实现统一富强的新中国。毛主席来后,同蒋先生已经见面并直接谈过三次了。我们是有诚意的。今天谈判休会,整个下午,毛主席先同英、法大使谈了话,又参加了加拿大大使欧德伦的招待茶会才来的。”
童霜威琢磨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的话,心里想:讲话都很有分寸,但也都能耐人寻味。毛泽东说的:“除此方针之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显然指的是要发动内战,用打的办法解决的方针。周恩来说的:“我们是有诚意的。”显然指的是另一方并没有诚意。
毛泽东谈笑风生,举杯为冯玉祥祝酒,说:“同冯先生还是这次到重庆才第一次见面的,但就像是老朋友一样亲切。冯先生抗日上的贡献很了不起。愿冯先生继续为国共两党的合作而努力!”说着时,他也同童霜威碰杯,那意思是:这话同样是对童霜威说的。
大家闲谈起来。从中国的过去谈到现在,从现在谈到将来,气氛欢快。
冯玉祥举杯对着张治中说:“文白,从前我没请你喝过酒,今天请你开怀畅饮!希望你为和谈好好尽力,给人民做件大好事。我敬你三杯!”
张治中笑着说:“焕公赐酒,我怎敢不喝!只是,焕公你……”
“我可以奉陪!”冯玉祥对副官招手,“不但敬你一杯,还要干三杯!”
大家虽笑,都很吃惊。冯玉祥平日滴酒不饮,想不到他有如此海量。副官斟酒,他果然举杯连饮三杯。
张治中干了三杯,脸和脖子都红了,摇头说:“焕公总说不会喝酒,其实用大斗来喝你也不怕,我是甘拜下风了!”
大家都笑。童霜威也很吃惊,看看冯玉祥,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大将风度,又在给毛泽东和周恩来敬酒了。
边吃边谈,大家又谈了些重庆的天气和名胜等等闲话。后来,冯夫人李德全来上席陪同吃饭了。
周恩来说:“今天把你忙坏了!”
毛泽东也含笑说:“菜的味道很好啊!”
一个副官盛了饭端来递给毛泽东时,毛泽东侧身接过来,平易地看看副官,问:“你好大了?”他这是找着话在说,不摆架子。
副官回答完毕后,冯玉祥介绍说:“他叫郑继栋,是我早年的老友郑金声的儿子。郑金声北伐时在一九二七年十月九日,亲率第八方面军五万余人向鲁军进击时,不幸被人出卖,军阀张宗昌劝降不从,杀害了他,我就把他儿子留在了身边。”
毛泽东望望冯玉祥,点点头,又望望在座的人,两眼炯炯有神,伸出左手像数着指头似的先屈起大拇指,又屈起食指,说:“清王朝杀了多少革命党人,结果它垮台了;各路军阀杀了多少革命志士,结果也一个个身败名裂了!革命的火是扑不灭的!革命的人也是杀不绝的!”他右手一挥,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穷兵黩武者要磨刀杀人,但革命者是不怕那一套的!”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使人难忘的笑容来了,但话语的严肃,震动听者的心。大家都懂得他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童霜威不禁想:一个人总该向前走,选择正确的路向前走。即使走错了路,赶快回过来再往正确的路上跑也不为迟。能这样,就不会落伍;能这样,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拿冯玉祥来说,他走过曲折的路,就拿同共产党的关系来说吧,北伐之前,西北军中就有共产党人,正因为有共产党人,西北军的精神面貌很好,打了不少胜仗。可是,后来,蒋冯合作,驱走了共产党人,西北军从此就一蹶不振。冯玉祥今天会不会想起这段经历?不过,从共产党人的态度看,他们还在创业,他们正在拼命团结更多的人,他们似乎是不应也不会记住前嫌的。冯焕章性格鲜明,是个怪杰。他爱国、爱百姓!他选择了自己所走的道路。依我看,他选择得是对的!
后来,席散了。毛泽东、周恩来与张治中一同先辞去了。童霜威让他们先走,接着,最后也要走了。临走,同冯玉祥握手时,说:“看你毫无酒意。今天,我也领教到你的酒量了!”
谁知,冯玉祥哈哈笑了,说:“你可别误会了,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喝的跟他们的不一样!我喝的是——白开水!”
晚上,从冯玉祥家里回来,家霆告诉童霜威:“杨忆祖来过,等了一会儿,就走了,留下一张条子。去北平行营的事不成了!”
童霜威看杨忆祖的留条是:
霜老赐鉴:
前谈之事,经报送当局,未获核准,德公深感遗憾与歉疚,故特奉闻,诸请谅宥是幸。顺颂
大安
忆祖 敬留
即日
童霜威看完杨忆祖的留条,一笑置之,说:“看来,我已成了他们注目的人!这倒也好,我走自己的路的决心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