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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

(1944年5月—1945年2月)

抗战后期,一九四四年,当解放区军民扩展了局部反攻,正面战场上却发生了使重庆震动的湘桂大溃败。日本侵略者的骑兵一下子冲到了贵州独山,给中国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带来了巨大损失。身历其境者到今天记忆犹新。它充分暴露了当时中国腐朽势力的溃烂已经达到何等严重的地步!我们说抗日战争是中国近代历史的一个根本转折,不仅意义在于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而且因为它促进了中国腐朽势力的进一步腐烂,促进了健康势力的进一步生长与发展。终于,以后在新旧中国的决战中,加速了中国走向社会主义。

——摘自创作手记

冯村在歌乐山被安葬后,家霆收到了曹心慈写来的一封简短的信,告诉他:“靳小翰被判九年徒刑,送到不知什么地方服刑去了。”家霆心里又多添许多悲伤。

家霆按照冯村的叮嘱,悄悄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号去找忠华舅舅,却不顺利。

这条街的北头,有一家饭馆,饭馆楼下厕所旁有个后门可通后面一家旅馆。旅馆南面有条小巷,由此可以进到海关巷五号。那地方是个什么黄河水利委员会驻渝办事处,有好几间房,似乎只有一两个办事人员。姓吴的是个戴眼镜的黑瘦子,他单独同家霆见面时,起先说没有姓钟的这个人。后来,家霆说了《琵琶行》的开头第二句“枫叶荻花秋瑟瑟”作接头的暗号,姓吴的态度变了,说:“啊!钟先生啊!你刚才说时我没听清楚。有这个人,不过,他出差了!下礼拜二晚上七点钟你再来吧。”

按照约定日期,家霆晚上又再次到临江门海关巷去找“钟先生”。到那里后,仍是先找了戴眼镜瘦黑的吴先生。吴先生记性很坏,见到家霆,似乎全忘了上次的事了。家霆又说了“枫叶荻花秋瑟瑟”作接头暗号,他把家霆带到一间挂着竹帘的卧室里,开了电灯,叫家霆坐,说:“等一等!”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卧室,竹床上的铺盖都很旧了。墙上有些地方糊着旧报纸。左边是两把木椅和一张旧藤茶几,右边竹制破旧书架上堆满了《中央日报》和些书刊杂志。一张小桌旁有把带背的竹椅,窗台上放着些牙缸、牙刷等杂物,墙角有些盆盆罐罐。

不多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家霆紧张兴奋地瞪眼看着,只见竹帘一掀,进来一个中等个儿的人,戴副眼镜,穿套半旧的藏青色西装,开阔的前额,紧闭的嘴唇,略带方形的下颔,额上有刀刻般的皱纹,镜片下的眼睛射出一种尖锐的光芒,一头头发干燥、粗硬、倔强。家霆站起身来,灯影下仔细一看,“啊”的叫道:“舅舅!”

实在高兴,真的见到成都分别后日思夜想的忠华舅舅了!忠华舅舅多了一副眼镜!想到分别后的思念之苦,想到分别后的许多遭遇,尤其是冯村舅舅的死,家霆刹那间,竟泪水湿了眼眶,说:“您好吗?舅舅!”

柳忠华显然是出乎意外,说:“啊,家霆,是你啊!”安慰似的笑了,亲切地拍拍家霆的肩膀,捋捋他的头发,说:“家霆,意外吗?你又长高长大好多了!真是个干练的青年人了呢!”他叫家霆坐下,自己也在床上坐下了,说:“虽然没有见面,我常想念你们父子。你们的情况我也大致有些了解。”说到这里,他显得很难过,悼念地说:“你冯村舅舅的事我知道了!你来,是他叫你来的?”

“他让我把这交给您!”家霆拿出那个密封的信袋,慎重地递到忠华舅舅手中,伤心地说,“他死了!”

柳忠华点头接过信袋,没有拆开看。显然,这是件十分重要的东西。他仔细地将信袋对折了放进西装上衣内的插袋里,露出悲伤的眼神。

家霆继续说:“他也要我把他的情况全告诉您。他被捕后,上过重刑,有非常严重的内伤,但什么都没有说。”讲到这里,家霆含着泪把有关冯村的事全部谈了。谈到激动时,又掉下泪来。

柳忠华静静听着,最后痛苦、愤怒地说:“他们对抗日有功的共产党员、爱国志士秘密逮捕关押杀害,对日本人却放手让他们长驱直入。今天报上说洛阳又失守了!中原大败,平汉路算是完全被日寇打通了,实在叫人不能忍受。”稍停,又说:“有个诗人写过诗悼念为抗战牺牲的烈士,说:‘死,是我们民族挺直腰杆面对凶顽而无畏的证明;是我们民族必定能昂首生存下去的象征。’这完全适用于冯村。他虽死犹生!”

家霆肃然,接着把别后的种种都讲了。在忠华舅舅面前,什么话都能讲。心里早憋得很苦了。他意识到时间宝贵,不能拖沓,只能扼要地谈。谈了江津的经历,又谈到现在的经历,把欧阳素心的事也告诉了舅舅。

柳忠华为欧阳素心的事叹息,叫家霆必须坚强,要正确对待,说:“特务万恶,她掉进了那样一个深渊,你一定要特别警惕。同她断了吧!”他对家霆进了民声新专以后要做记者并且已经开始练笔表示满意,特别叮嘱家霆谨慎小心,不要冒失大意,不要赤膊上阵,说:“《三国演义》上的典韦虽然勇猛,但身无片甲,战宛城时,身中数十枪血流满地而死。现在特务太多,讲点战术讲点策略,十分重要。”

约摸谈了一个钟点,柳忠华亲切地说:“家霆,舅舅见到你非常高兴。但你冯村舅舅是因为自己病危有东西要交给我才叫你来找我的。以后你不要再来这里了。有事我找你。那样比较安全。”

家霆想问问舅舅在干什么,觉得不应当问,就没再问,只把爸爸一年多来的情况告诉了舅舅,将爸爸十分思念舅舅的心情也讲了。

柳忠华听了,点头说:“告诉你爸爸,他选择同程涛声接近是对的。他应该沿这条路走!希望他珍重,也希望他坚定!有机会也许我会同他见面谈一次的。”

家霆巴不得能同舅舅一直谈下去。但这时吴先生来了,掀帘看了一看,似乎示意柳忠华时间到了。柳忠华站起身来,说:“家霆,就这样,我们分手了吧!”

“舅舅!”家霆难舍难分,忍不住抓紧时间把心里的要求说了出来,“我想寻找党,舅舅能帮助我吗?”

柳忠华微笑着十分关怀地说:“家霆,党实际是无处不在的。现在与以前不同了!党的力量正随着艰苦抗战而壮大,随着人民的拥护而壮大,随着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专制法西斯与贪污腐化而壮大,你没有感觉到吗?无须舅舅帮你找。只要一个人在走一条正确的进步的路,在这条路上一定会遇到他的同志的。”

“我能自己到红岩村、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去找吗?”

“以后必须去时,当然可以去。但那里有特务监视,在国统区隐蔽是十分必要的。”见家霆点头,柳忠华继续说,“你应当用自己的表现找到党!你年轻有为,要抓紧充实、武装自己。重庆有个好条件,‘新华书店’里有好书买,《新华日报》可以读到。我希望下次再见到你时,你比这次更成熟、更有大的进步。也许那时候,你不会再像个孩子似的说要舅舅来帮你包办什么事了。你说是不?”他的话恳切、温暖。

夜色中,家霆回到余家巷,童霜威正在灯下看书。这一向,童霜威停止了《三朝三帝论》的写作。他的心绪不宁,使他无法安静地坐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作。四月中旬,日军在中牟一带渡过黄河后,豫中会战三十多天,虽然给日寇一定的伤亡损耗,打的是大败仗。从五月二十五日开始,日寇又集中兵力在湖南蠢动。人说日寇又要打通粤汉路,还想摧毁衡阳庞大的空军基地。每天看报,童霜威心事浩茫。冯村的惨死加上时局的苦闷使他心情压抑。家霆同柳忠华见面后,回来把情况告诉了他,使他得到了一些鼓舞。他忽然“啊”了一声,说:“他现在姓钟?难道‘钟放’就是他?”

童霜威遗憾没有能同柳忠华见到面,激动地对家霆说:“他总是神龙似的见首不见尾,有时甚至全部隐没在云雾之中!冯村死了!更想同他见见面。我心里有多少话想同他商量同他讲啊!”

这一夜,童霜威前思后想不能入睡。近些日子,他血压高,服药后,平稳了些,但只要有了激动事,夜晚睡不安,血压总会波动。第二天早上,他一早起来,家霆知道他夜里睡得不好,说:“爸爸,您早上再多睡睡,下午复兴大学的课今天是否不去上了?”他却说:“不碍事!我服点降压药就是了。”并说:“早饭后我想到曹家巷程涛声家中去看望他,好同他谈谈。”自从上次在成都见到程涛声后,童霜威还未同程涛声再见过面。程涛声老是在外边云游似的,连家里人都弄不清他去哪里了。童霜威决定:上午找他谈一会儿以后,就去北碚上课。家霆帮爸爸将去北碚要用的衣物、药品等集中整理在一只公事包里,陪爸爸去曹家巷找程涛声。

不巧得很,程涛声的太太说他与两个和尚同路去北碚了,可能要住些日子才回来。听说程涛声在北碚,童霜威决定马上去北碚,对家霆说:“我现在就去北碚,在北碚找找他,也许在北碚我要住上几天。”

家霆送爸爸到汽车站,坐九点钟的班车去北碚,叮嘱爸爸一路小心,直到车开后才离站。童霜威看着儿子站在那里凝望着父亲乘车远去,亲情之爱溢满脸上,心中不禁又爱又感动。

车行途中,路旁景色也没有什么足以欣赏的,童霜威头脑里始终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起下午上课时讲授的内容,一会儿想着到北碚后如何去寻找程涛声。兼善公寓当然是一定要去寻找的,程涛声到北碚多半是住在那里。他满心希望能见到程涛声后再多多深谈一番。既谈时局,更谈怎么办。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为抗战出点力,也为中国的前途出点力。冯村生前的一些话,使他回想起来颇为激动,柳忠华在武汉、上海和一起由沦陷区来到大后方时途中讲的一些话,回想起来也犹在耳边。消磨岁月已经太多,实在不能再清静无为地这样生活下去了。

东想西想,又不禁想到了在北碚缙云山上的卢婉秋了。过旧历年时,乐锦涛夫妇来拜年,曾谈起过卢婉秋,说她情况依旧,情绪消沉,他夫妇二人为她犯愁。前些时,偶然在街上遇到乐锦涛,乐锦涛说:“仍旧希望啸天兄能去缙云山再看看婉秋并同她谈谈,使她能打消出世的消极思想。”并说:“最好希望啸天兄能同她建立感情,共同生活,互相都有个照顾。”童霜威上次在缙云山同卢婉秋见面后,的确感到这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既有才华和见解,也有脱俗的美貌和极好的修养,却又感到卢婉秋那种对人生的失望,对战争的憎恶,程度已经达到沸点,很难使她转变或回心转意了。只是,寂寞和苦闷,使童霜威有一种对家庭生活的企求。多么向往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啊!是的,家霆很孝顺,同家霆在一起能解去不少寂寞。但儿子不能代替妻子,一个家庭里,没有主妇,这种欠缺是无法补偿的。自从同方丽清离婚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作为一个男人,他又深深感到需要一个可爱的妻子。卢婉秋给他的印象很好,他喜欢她的气质、风度、容貌与才华,这些都不是在尘世间随便可以寻觅到的。所谓“可遇而不可求”。遗憾的是,她的消极心理深入骨髓,她的出世思想也病入膏肓。有没有可能挽救呢?何况,她已不年轻,我更不年轻,我们这种人之间的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凋谢了的爱情。每每由于经历过苦难,在甜蜜中早搀入了辛酸和苦涩,它更容易枯萎。童霜威没有信心,又不愿意放弃试一试的机会。他想:等同程涛声见面谈话后,找个时间我再去缙云山看望她吧,跟她谈话还是有点意思的。何况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乐锦涛夫妇希望我能续弦,也希望卢婉秋能有个好的归宿,即使不成,也要我多尽心尽力劝解她一番,我二上缙云山自然更有必要了。

在车上有了这些思索和安排,心里反倒舒畅些了。车窗外,洋溢着饱满的春末夏初气息。一些竹篱茅舍,一些远山近树,青绿苍翠,宁澄恬适,看了都使他心里产生一种散淡悠远的神情。岁月推移,人的情怀和哀愁,自然的美,无一不使童霜威长久地沉浸在既有惆怅又有悠然的情绪中。

到北碚已近中午,到一家干干净净的小馆子里吃了一碗面作午饭。从小馆子里出来,渡江到复兴大学之前,走过兼善公寓,决定先打听一下程涛声住不住在这里。到账房间一问,竟然没有,心里不免遗憾。他住在哪里呢?是不是用了化名登记住宿的呢?程涛声的行踪每每诡秘,为摆脱特务盯梢,总是来无影去无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童霜威怀着有点失望的情绪离开兼善公寓,走向江边摆渡过江。

复兴大学是在北碚江对岸的夏坝上。木船从北碚载客摆渡来到夏坝,踏上江边布满鹅卵石的沙滩,再从一条高达一百几十级的石梯走上去,就算跨进大学的校门了。站在校门口,掩映在校园绿树和花坛中的校舍、图书馆、实验所、大礼堂都历历在目。回首俯瞰,漩涡急湍的嘉陵江正在“哗哗”流淌,对岸北碚参差错落的房屋密密地连成一片。这大学没有围墙,经费不足,加上占地太多、建筑物分散,也不可能有围墙。校门以南,是教学区,靠西北面是一条喧闹、干净的小街,开设着专让大学生光顾的小饭馆、茶馆、锅饼铺。走过小街向南,是学生的宿舍区,向北是些教授们的宿舍,童霜威分到的“临江庐”住处,在北面的江边,离校门大约一华里,是一幢西式二层楼洋房,临江矗立在江边一处坡岗上。童霜威想到住处休息一会儿再去上课,看看手表,上课时间还早,回去休息一下来得及,径直沿着江边林阴道往住处走。

正是中午休息时候,校园里人迹稀少,只偶尔有些学生经过,恭敬地向他打招呼叫他:“童先生!”童霜威向“临江庐”走去,途中看见竖立在木架上的几块布告栏上,除了贴满寻物启事、出售衣物启事和出售贷金卡的启事外,贴着一张特大的黄色纸张,用彩笔装饰着花边的布告:

明晚六点三十分在大礼堂

特请著名社会贤达、国民参政员颜成之先生演讲

《为民主拼命》

请本系同学准时参加,欢迎外系同学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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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是战前在上海认识颜成之的。颜成之比童霜威年岁大些。民国二十年,颜成之去日本考察,发现日本侵华战备空气极浓,归国后,带着日本即将侵华的预感,多方奔告。当时童霜威在上海友人处认识了他,认为他颇有见地。“九·一八”后,颜成之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在上海成立了上海市地方协会。到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时,他动员上海市民筹募捐款,供应军需物资,支援十九路军抗日作战。童霜威对他那种赤诚的抗日爱国精神颇感钦佩。“八·一三”事变爆发,颜成之又组织上海市地方协会在战区救济、救护、慰劳、募捐和动员工厂内迁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从那开始,未再见过面。现在见他到复兴大学来演讲了,讲的题目如此大胆,叫作《为民主拼命》,童霜威不禁想:老头儿年纪虽大,实在不老!当年他为抗日大声疾呼,今天又在为民主大声疾呼,胆气真是不减当年。但不怕特务下毒手吗?

他觉得世道在变。中国人民决定民族命运和前途的紧急时机,已经开始来到。尽管特务越来越多越凶,不怕特务的人也越来越多越厉害了。现在占人口最多的工农大众都是毫无民主权利的,他们如果起来了,这股怒潮是谁也无法阻挡的!抗战还在继续,虽然已经胜利在望,仍有恶战在豫湘两省出现。人们已经看到:中国需要胜利,需要准备反攻,但没有民主化怎么发挥全国人民的力量?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方面,怎样实行彻底转变?怎样打倒法西斯特务统治?怎样改弦易辙把一切不能适应抗战要求以至阻碍抗战进行的政策和行为,勇敢加以革除,这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他极想明晚能听听颜成之的演讲,又觉得自己的身分、地位去听颜成之的演讲,必然也要引起特务的注意。而且,事先不去看望颜成之打个招呼不好,事先去看望颜成之与他同到会场也不妥当。斟酌着,就放弃了明晚去听颜成之演讲的愿望,决定明天抽空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

他到了“临江庐”,走上二楼去开房门。房门口放着两只热水瓶,这是校方对他的特殊照顾。每到这两天,都让校工给他送好热水。他开门进了房,放下提包,将开水瓶提进来,倒水洗了把脸,略略休息了片刻。凭窗眺望,可以看到浩瀚的江水,也可以听到若有若无的水流声,心旷神怡。看看手表,离上课时间不远了。为了从容一点,锁门下楼,向教室方向走去上课。

这大学里,实行的学分制,有必修课和选修课。他未想到自己开设的两门课《评史论古》与《历代刑法论》,竟有那么多的学生选修。

他从自己的讲课中,发现青年学生并不喜欢那种就史讲史的教授方法,却喜欢以古喻今或以史鉴今。童霜威明白学生的这种喜好,是由于时局和社会上种种丑恶不良现象造成的。大学生们已经不能满足于经院式的讲授和受业了。他们希望从历史中得到眼前自己所关心和需要解答的意蕴,哪怕是三言五语也好,但必须可以联系现实。这使他想起了人所共知的事:两年前,郭沫若写的话剧剧本《屈原》上演时,盛况空前,许多观众为了能买到一张戏票,不辞辛劳,有的人半夜带着被盖到剧场门口等候,有的人没有座位,宁愿站着看三个多小时。一些由郊区进城到重庆看戏的穷学生,戏完后已是深夜,无法回去就干脆留在剧场过夜。《屈原》引起的反应为什么那样强烈,不仅仅是演员出名,更重要的是那出戏虽写的是一幕历史悲剧,里面却蕴含有现实的人的声音。它运用历史题材借古喻今,表达了民众要求团结抗战的愿望,义愤填膺地抨击了南后、郑袖等人的卖国阴谋和迫害忠良的倒行逆施,无情地谴责了当局的反动政策。

尽管如此,童霜威认为无论从讲授历史还是从策略上考虑,他都不赞成赤裸裸地以古喻今或含沙射影,让古人变成今人。他之所以把《三朝三帝论》的内容改用《评史论古》课的形式来表达,理由和目的也在这里。他只“评史”,不“评今”;只“论古”,不“论今”。这门课,他没有讲义,只是自己凭一个提纲即兴讲述,完全出乎意外地受到了大学生们的欢迎。来旁听的学生,竟一周比一周多。本来选课的学生仅仅只能坐满一间教室。今天,他来上课时,兴奋地看到教室里坐得满满的,门口已早早放满了椅子,窗口外也有站着的学生要旁听。

童霜威曾把自己到大学来执教,看作是失意、落魄的结果。一个本来曾任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的人物,如今除了一个毫无作用的战前选出的国民大会代表空头衔和一个养老的国史馆委员空头衔外,实际仅仅是一个复兴大学的教授。当日的红火与今日的冷落,炎凉之不同,不能不使他感慨刺心。但现在,当他讲授的课吸引了这么多的大学生来听,而且从大学生们好思索的脸上,他能体会到学生们对他的尊敬与崇拜。他不能不激动万分了。当然,兴奋激动中也夹杂着不安。他老于世故和政治,绝不想引起特务的注意。于是,他在措词上、在态度上,都尽量使自己平和、稳妥、雍容,尽量使自己技巧、策略,没有大辫子让人去攥。只是,由于他讲述的内容含意尖锐、事实生动,大学生们听来有心,尽管你是“评史论古”,他们听来仍是在“以史喻今”。童霜威是处在这种既兴奋激动又感到必须小心谨慎的矛盾心情中授课的。他本来是个辩才无碍、博学强记的人,又仪表堂堂,大学生们也早听说他的一些经历与有关他宁死不屈摆脱敌伪羁绊逃脱魔爪的传闻,已感到他这人带点传奇色彩,现在又欣赏他的讲课内容,自然对他格外尊敬。他上课时,下边几乎鸦雀无声,只有钢笔尖接触纸张记笔记的“嚓嚓”声。下课时,他迈步走到教室旁那间冷冷清清的休息室里洗洗手喝点水,偶尔吸支烟,同并不熟识的别的教授点个头,也不同别人谈说什么,只是独自坐一会儿或临窗望一望,显得有点清高、孤僻与傲气。这种时候,他会想起战前自己穿了披风和蓝袍黑马褂在南京丁家桥中央党部做纪念周的盛况,会想起坐了尹二开的“雪佛兰”小轿车,去中山陵参加谒陵、到干河沿司法行政部及中惩会那幢西式淡黄色大楼里办公的情景。都过去了!于是,一股酸辛泛上心头,落魄不得志的感觉又来了。

一下午的课,他感到疲乏。下课后,肚子饿了,独自走到西边那条开满了饭馆、茶馆的小街上,找了一家干净宽敞些的小馆子,点了一菜一汤。时候还早,馆店里人少,只有两对谈恋爱的大学生在吃饭,低低喁语,倒很安静。童霜威吃了晚饭,散步似的沿着林阴道慢慢走回“临江庐”去。

一路上,在林阴道上走的师生很多。这个八百多学生的国立大学,大部分学生都比较穷。但因为离重庆近,也有阔绰的少爷小姐。所以学生的服饰既有整年都穿一件蓝布长衫的流亡学生,也有西装革履的阔少;既有齐耳短发十分朴素的姑娘,也有烫发高跟鞋和西式毛料大衣的摩登女郎。大后方的有些学生,根据生活水平都说成都的华西坝大学区是“天堂”,沙坪坝大学区是“地狱”,而这儿是“人间”。这儿的教授携家带口住校的多,像童霜威这样的少。这时候,快近黄昏,教师们都该在家做饭了,在外边的几乎没有。只有些大学生用筷子敲着饭碗,三五成群往大食堂里跑,去吃以盐水煮萝卜或辣椒炒地瓜当菜,以发霉的搀了沙石稗子的糙米煮出的“八宝饭”来充饥。童霜威看着绿茵茵的江水,江水正向远处峡口流去,水波万叠,悠悠荡荡。他又看见美丽的缙云山了。缙云山上烟雾缥缈,一种寂寞孤单的心绪侵上心来。他觉得这世界上太凄清了,想:明天一早我就上缙云山,去看望卢婉秋!一定要去!这样想着时,心里倒有了点温暖。虽然那个不幸的出世的女人是冷冰冰的,他同她还是能谈得来的,从谈话中交流感情是他迫切需要的。

走到了“临江庐”。楼下住的那位生物系的步履蹒跚的胖教授正自己在炒四川泡菜。一股泡菜味儿有些刺鼻。他走上二楼,开了房门,进去后,冲了一杯茶,在临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休息,感到确实累了,是衰老的表现抑是不得志的表现?这场战争,从“七七”算起,已经打了快七年了。人生有多少个七年?这六年零十个月过得好快又过得好慢哪!使生活起了多大的影响和变化呀!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剩下的东西这么少,想起来是要心酸的。但如果不坚持抗战,像那些卖国的汉奸们,他们这几年做了新贵,也许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官禄、财产、享受……只不过他们是遗臭万年的民族败类!现在的时局已经开始昭示:随着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失败,汉奸们的末日必将一同来临,不会太久。而我,我虽然为这场战争失去得太多,我保持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应有的气节!保留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应有的民族尊严。我从生死之间突破死亡线而博得了光荣的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现在,虽然宦途失意,有时感到空有一腔抱负无从出力,有时感到寂寞孤单,我却保留着自由之身,正直之心,可以选择应走的道路去走,走一条正确的路,走一条对国家民族和百姓有利的路!中国将往何处去?我应当为此得到答案做出实践。我也许不会像颜成之那样火爆,那样在老虎嘴上拔毛,但我会策略地用我的能力走应走的路的。我从那些大学生听课时的表情与心理状态上,看到了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本来是一个过多斟酌、容易犹豫不定的人,遇事好多思虑,每每举棋不定。可是又满意于自己在大的选择上是坚定的。那种斟酌和犹豫不定,可能就是柳忠华在武汉时说的“中间派”的态度吧?那种爱多思虑、举棋不定,也可能就是柳忠华批评的“明哲保身”吧?现在,犹豫不定的心理有时仍存在,“明哲保身”的态度依然有残余,比起从前来已是大有区别了。是形势造成的,也是亲身经验、教训、体会得出的结论所作出的抉择。他颇有屈原在《国殇》上所说的那种气概了:“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心情比较平静了,舒畅了,疲乏也逐渐消失了。天开始暗将下来了,他不开电灯,今晚有月亮。他走近窗前眺望窗外。月光下,嘉陵江水像匹锦缎泛着波光,对岸北碚的万家灯火闪闪烁烁。月光下,看得到江边沙滩上散布着一对对男女学生。这沙滩是大学生们谈情说爱的地方。有人把这叫作“沙滩会”。现在,江边沙滩会的男女学生一对对的不少,有的散步,有的坐在沙滩边上谈心,还听到有隐约的歌声传来。

远处的缙云山,山巅在月下似是积雪的山峰,山中央淡淡地似乎飘浮着乳白色的薄雾。天际有被淡云遮掩显得寂寞、稀疏的星星。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思绪流动。一会儿想起缙云山上的景色和卢婉秋住处墙上那幅精裱而未曾写字绘画的空白屏条;一会儿想起成都望江楼上那副意境优美的楹联:

“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

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是呀,多好的“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呀!不禁想起江南美丽的五月来了:潇湘路旁玄武湖畔淡蓝色的湖面上,轻舟荡漾;苏州枫桥镇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和小酒店里飘出的黄酒香;同柳苇在寒山寺的邂逅与漫游……啊!柳苇!柳苇!他不禁脱口诵出了元稹的悼亡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潘岳悼亡犹费词,同 窅冥何所望?”

心情又复有点怅然,慢慢吸尽了烟,丢掉烟蒂,离开窗前,开了电灯,回到桌前椅上坐下。见外边月光极好,突然很想下楼去在江边林阴道上走一走。

正在这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响。是谁上楼来了?

再一会儿,脚步声止于门前,听到门上有“剥剥”的敲门声。童霜威起身去开门,问:“谁?”

外边,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声音回答:“我!”

门开了,童霜威“啊”地一声,惊喜交集,发现站在门外的竟是柳忠华。

“忠华,是你?”童霜威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啊,姐夫!看到灯光和窗上的人影,我知道你今晚住在这里。”

两人握手一同进房,童霜威请柳忠华在房内仅有的一张有靠背的藤椅上坐下,恨不得将别后种种都倾吐出来。真太兴奋了!连连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到这里找我的?”

柳忠华摸出烟来,递一支给童霜威,擦火柴给童霜威和自己都点上了烟,笑着说:“你的情况我是时刻关心着的。你的事我也差不多都知道。今晚,是特意来看望你的。”

“为什么突然要特意来看望我呢?”

柳忠华朴实诚恳地笑了:“关心国运的大问题,促使我们越走离得越近了。那么,我来看你一趟,不是应该的吗?”

童霜威开心地点头笑了:“是啊,是啊,团结抗战,实行民主,发奋振作,荡涤污垢,取缔特务,都是当务之急!我真希望同你聊聊啊!”他给柳忠华倒了一杯开水。

柳忠华流畅地说:“国共谈判正在进行,分歧很大。中共的实际地位得不到承认,反而一定要取消这取消那。党派的公开合法地位,人民的民主自由问题毫无改善。现在,日寇正在作垂死挣扎,中国的抗战要保持今天的国际光荣地位,必须更靠自己努力。需要团结与动员全国力量,才足以停止敌人的进攻并准备力量配合盟国的反攻。国民党如果不立即结束当前这种统治局面,组织联合政府,一新天下耳目,振奋全国人心,鼓励前方士气,怎么能行?姐夫,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童霜威仔细听完柳忠华的话,说:“联合政府,这张药方开得很对症。”

柳忠华补充说:“国民党寡头专制统治的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的深刻危机,反映了全国人民对于误国政策的愤怒。中国往何处去?应该怎么办?大家不能不关心。联合政府的提出,就是这么来的!姐夫,记得抗战初在武汉你问过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时我回答你:‘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可以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后来我又说过:‘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中跑出来,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如今,是这种时候了!你有这种准备和打算了吧?”

童霜威浑身发热了,吸着烟说:“人非草木,我思索得很多,时间也很长。新旧之间,是非之间,得失之间与生死之间,都有所考虑。我深深认识到:如你所说的寡头统一,非但统一不了全民族,而且也统一不了国民党自己的党和派系。抗战到今天,我看到一种趋向:国民党在溃烂,共产党在壮大。人心向背,历来决定一个政权的成败。冯村死后,我看得更深想得更多。路怎么走?我懂得,也有决心。只是,孤单寂寞之感却并没有消失。……”

柳忠华插嘴说:“那是因为你还缺少行动,没有启程上路!更是因为你还游离于群众之外。”

“是呀!是呀!”童霜威点头猛吸着烟,将烟灰缸递给了柳忠华。

柳忠华也吸着烟,说:“如果你在群众之中同大家并肩在一起,就不会有孤寂的感觉了,就会有了精神支柱,也会觉得胆大气壮了。”

“是呀!”童霜威思索着说,“我在给大学生讲课时有一种感觉,我不孤单!”

“你的课听说讲得很精彩。”柳忠华看着童霜威说,“一些进步的大学生说,在听你讲课时,能感受到你有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你讲的课,谈的是历史,能使他们有新的思索。”

“这你也知道?”童霜威笑着问,忍不住如实地说,“忠华,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现在同战前确实是不同了。你们的人似乎无处不在、无处不有!这是一种队伍在无限扩大的表现。这当然是由于你们的人在积极抗战,而且具有一种奉献精神,但也是时代使然吧?老实说,有时我感觉到:家霆确实长大了,但他不会走我的路!他走的是他妈妈和舅舅走的路!”

“这是对的!”柳忠华带着感慨说,“家霆是会比我们这一代人强的。因为他生活在搏斗、创造、开拓和建立的年代。既有战火和生死的考验,也可能会有胜利的喜悦,虽然一样并不轻松,也可能付出血的代价。但无论如何,与处在帝国主义任意践踏之下,与处在漫漫长夜中遭受围剿和白色恐怖的笼罩究竟不同。曙光的呈现是可期的。倘若你坚定了自己的步伐,参加到一支国民党左派的队伍中去,对他会是一种极大的支持和引导,也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与勉励。只是,你有时还有些犹豫,是不是?”

童霜威坦白地点头,吐口浓烟说:“有时,是有的!不过,我有时也是从策略上考虑的。比如,明晚颜成之演讲,他胆量确比我大,我则认为是否不够策略?”

“讲求策略是对的。”柳忠华说,“他也考虑到这问题,但由于他德高望重,是国民参政员,认为特务还不敢碰他。他的正气令人钦佩。这次来演讲,据说有特务说了威胁他的话。他听后还是决定来讲,劝他换个题含蓄些,他说:‘我晓得我演讲时人群里会有特务,但我不怕!怕就不来讲话了!我就得把话讲给特务听听,再让特务把我的话报告上去,才起作用!”

童霜威一瞬间激动得心里“嘣嘣”乱跳,眼眶也泛红了,说:“忠华,你知道,我老是在等待着。我确曾有过犹豫甚至动摇,可是,现在,我下定决心了。国事不能再耽误了。我这一生曾错过不少黄金时代,这个统治造成的罪恶太多了。一味责备别人是无用的,自己觉悟最最重要。这就是我现在的决心,你能理解吗?”

柳忠华吐着烟,同情地望着童霜威,带着感情地说:“姐夫,我来看你,也是来给你打气的。我为你对一些问题的认识感到高兴。今天的谈话,是我同你这么多年来谈话中最重要最愉快的一次。反攻的日子理应快到了!前方仍在打败仗,归根结蒂还是由于这个政府不行。你有声望,能起你应起的作用。应当不停步地向前走。这样,在适当而必要的时候,肯定会有人来找你参加他们的队伍。那时,你会发现,在你的前后左右,都是国民党的左派,而且他们早已有了一个组织,同志很多!中国将来的责任将担当在每个人自己的肩上!”

童霜威被柳忠华的诚恳与鼓励所感动,他明白柳忠华说话是有一句算一句的。他能意会到柳忠华是在干些什么。突然,脑际像有电火光一闪,他似乎开窍了,问:“忠华,你现在名叫钟放?”

柳忠华笑着点头,掐灭烟头说:“是的!”

“啊!钟放就是你啊!”童霜威喟然地也揿灭了烟头。

柳忠华点头微笑着。

童霜威更明白了,欣慰地赞叹了:“可惜你不是个军人。不然,你一定是个能变主客之形、能知己知彼、善于审势审机、运筹帷幄的良将!”

后来,柳忠华走了,还要摆夜渡过江去。临走,他说:“我到冯村的墓上去过。他的死我很难过!”又叮嘱:“同我见面及我来看望的事不必同任何人讲了。”

整夜,童霜威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柳忠华每每总是在他感到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同柳忠华谈话后,他心情激奋,忽然决定明天不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是因为不喜欢卢婉秋的消极出世呢,抑是因为占据脑际的已是国家大事而将男女私情搁在一边了?他自己也说不清。睡在床上,听着嘉陵江湍急的水声,听着野鸟“吱”地飞鸣。半夜里,他嘴干舌燥,披衣起来倒水喝。从玻璃窗里向外望去,月光下,看到夜雾腾腾在江上漂浮。沙滩边,一只停舶着的木船旁,船夫在鹅卵石堆和细沙滩上烧着一堆篝火。通红的篝火在江畔的夜雾中燃烧,射出熊熊的红光,美丽鲜艳极了。

童霜威看着那堆在黑夜浓雾中燃烧的篝火,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进入老年,热血却辛辣地在肌肤和血管中奔腾,心中像注满了青春活力。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

天气湿热难耐。童霜威来到缙云山上时,觉得山上凉爽宜人,十分舒适。

这一个月来,童霜威始终没能同程涛声见到面,也不知他究竟去哪里了,在忙些什么。上周,乐锦涛来看望童霜威,除了谈豫、湘战争溃败不胜忧患外,主要是谈卢婉秋的事。说他最近又去看望了一次卢婉秋,卢婉秋更消极了,他夫妇二人十分焦灼。说从卢婉秋处发现她对童霜威印象不错,希望童霜威一定再去缙云山看看卢婉秋,同卢婉秋谈谈,劝劝她。

童霜威听乐锦涛这么说,心里既有同情也有歉疚,立即表示一定去看望一次。现在,趁着昨天来北碚复兴大学上课,在“临江庐”睡了一夜,今天一早,坐木船渡江到北碚,雇了一乘滑竿上缙云山了。

此次来,并无游兴,单纯只是为了看望卢婉秋。想带些什么给卢婉秋,又不知带点什么合适,最后决定将自己心爱的一本《鉴湖女侠秋瑾诗笺》带去送她。记得卢婉秋是喝茶的,又带了一斤上等清茶一并拿在手里。到了山上,滑竿停在缙云寺前,他付了钱打发了滑竿,独自走到缙云寺与狮子峰之间的那条岔道附近来了。

上次来,是去年十月,一晃八个多月了。八个多月未来,童霜威感到歉疚。并不是他薄情,倒是常常想起卢婉秋的。为什么竟这么久不来呢?啊,冯村的事,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自从冯村被捕,顾不上也不忍心再为别的事去致力了。何况,冯村死了,在感情和心情上的打击是难以形容的。更何况,国事扰人,脑海里始终不平静,常有一种“何以家为”的想法。同时,由于卢婉秋的清高、圣洁,与世上俗人迥然不同的博学、谈吐、仪容,她那种战死疆场的抗日爱国将领未亡人的身分,以及她的肃穆、宁静与对亡夫的哀思之情,都使童霜威感到既可钟情却不应侵犯。倘若为自己的钟情向她表露,无异是亵渎了她的意志,强人所难。对于卢婉秋这样一个奇女子,童霜威感到自己是没有能力使她回心转意返回红尘的。正因如此,虽然难免不想起她,又觉得难以亲近。自己既有声望地位,又是上了年岁的人,顺乎自然水到渠成的事可以去做,勉为其难力所不逮的事何必强求?尽管如此,那种夹杂着爱与歉的复杂感情总弥漫胸中,难以拂散。

从绿树阴下的山间小径走去,用竹笆建成的农舍模样的房屋又出现在眼前了。白墙黑瓦,映着绿色的修竹和夹竹桃,分成两摊。旧的一摊是五六间平房,在后边;新的三间门窗漆成绿色装着绿纱窗。一切依旧,连门前那条蜿蜒流过的小溪上石块砌的桥路、卵石曲径,也依然如故。

只是,听不到上次来时听到过的丁丁冬冬、飘飘缈缈,悠扬、空灵的凤凰琴声,更没有女子悠扬的《三宝歌》声了。一片寂静,只有在那旧的一摊农舍前的场地上,有一群公鸡和母鸡在走动着啄食,隐隐可以听到鸡声咯咯。

童霜威手拿纸扇和诗书茶叶,取出白手帕拭干脸上的汗水,捞起灰绸大褂的下襟,踏着湿漉漉青苔布满的小道走上前去,心里想:卢婉秋在不在家呢?眼面前又想象出穿黑旗袍体型匀称的美丽中年女子的身影来了,那个眉眼间充满傲气与悲戚、皮肤白皙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的素净而大方的女子。他希望她在家,希望能够见到,希望能够谈谈,希望不虚此行。

刚要走近三间有绿色门窗的新屋跟前,忽见邻舍里那个去年十月间见过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出现了。她一跳一蹦地跑过来了。仍旧穿着半旧的花布短衫、黑色长裤,只是八个多月不见,好像长高了些。她走上前来,隔断在童霜威和门户之间,像上次一样地冷着脸问:“找谁?”

童霜威停步指指卢婉秋的屋子,说:“我是找你卢娘娘的。我以前来过这里。”

“娘娘不见客!她在做功课。”小姑娘早已不认识童霜威了。也难怪她,上次童霜威来是穿的西装。

童霜威没奈何了,说:“我等一等吧。”心里却想:只要人在家就好,总不能闭门不开吧?

“不,娘娘不见客!啥子人都不见!”小姑娘的意思是打发童霜威马上走。

既入宝山,岂能空手而返?童霜威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小姑娘,说:“麻烦通报一下,看能不能见我。”话声较响,希望卢婉秋在屋里能听见。

小姑娘摇手不接名片,仍冷着脸:“娘娘不见客,请客人回去吧!”

童霜威感到棘手,说:“我是你娘娘的姐姐、姐夫托我来看望你娘娘的,一定要见!”

小姑娘坚决得很,摇头又挥手:“不见就是不见!回去吧!”

童霜威没有办法了,只好跨前一步,轻声叩门,叫唤起来:“章夫人!锦涛兄嫂托我来看望,请开门吧!”

门一敲加上一声叫唤,使小姑娘生气了,大声叱责:“你啷格不讲理么?跟你说娘娘不见客,乱敲门做啥子?”

童霜威叹息一声,却出乎意外地看到卢婉秋的绿纱窗“啪”地开了。他一抬头,从窗里看见了站在窗口的卢婉秋。八个多月不见,卢婉秋的变化太大了。她已经将一头乌亮的美发全部剃光,人也苍白瘦削了。虽然,眉眼仍旧美丽,但八个多月前在脸上犹可见到的一点生气,现在似乎全部没有了。她伫立窗口,见到童霜威时,微微颔首,双掌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童霜威心里酸楚,恭敬地说:“章夫人,我是特来拜访的,请开门谈谈如何?”

谁知卢婉秋平稳地说:“霜老,别来无恙!谢谢关心。我早已体悟佛性,渐入佳境,厌生死苦,欣涅槃乐,断除一切烦恼,发大誓愿,皈依佛祖,忧乐不能攻心,六根清净。请霜老回去,我就不出来送您了!”说毕,默默躬身,闭目冥思,端坐下去。

童霜威心中一阵悲凉。酸楚和悲凉是在看到卢婉秋剃度了丝丝青发产生的。这时,听她说了这一番消极到极点的话,酸楚悲凉的感觉更剧烈了,不禁发自内心地对着窗口里说:“章夫人!觉悟之心人人有之,成佛之性人人有之。但这世间有罪恶,中国面临的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大乘佛教的精神是奉献小我广度众生。贵如释迦者,也曾经为了救度他的祖国,静坐在大马路旁,抗议敌军的入侵。章夫人!如今从大局上来说,抗战胜利已经有望,只是日寇日暮途穷仍在河南、湖南发动猛烈进攻,抗战不可懈怠。章师长是为抗日捐躯的。你理应积极而不是消极,为抗战出力为他报仇。为什么竟因伤心和烦恼而从远离尘嚣又进一步剃度为尼了呢?生命的可贵,不在于舍弃,更在于奉献。不顾在日本侵华战争中煎熬的苦难大众,只想自己断除烦恼、得到解脱,恐怕并不正确吧?”他有心把话说得刺激些,心想用重槌才能把鼓敲响。

只见卢婉秋敲起木鱼默默诵起经来,塞耳不闻,闭目垂脸,似置身清风明月的境界当中,满心禅悦,丝毫无动于衷,完全处于四大皆空的境地了。

小姑娘将窗从外面关上,驱赶童霜威说:“客人,回去吧!娘娘不会客的!”

童霜威听着“笃笃笃笃”的木鱼声,懂得出家人敲木鱼,发出清脆的声音,用于掌握诵经节奏与调整音节,还有它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自警”。因为鱼昼夜未尝合目,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以至于道。“警众”与“自警”,乃是出家人敲木鱼的宗教内涵。现在卢婉秋见到了他,闭目敲起木鱼来,就是表明心意,促他快走,怎能勉强?

童霜威只好叹一口气,将诗集和茶叶交到小姑娘手上,说:“代我交给你卢娘娘吧!”他转身离开卢婉秋的住处,带着满腹悲凉,缓缓移步走了。已近中午,阳光强烈,透过林叶间洒下来,在林中构成金光万道。有夏蝉在枝梢鸣叫,蝉鸣声使他想起了战前南京潇湘路一号花园里夏日的情景。心事重重,难以自已。

为卢婉秋伤感,又为她惋惜。人生在世,苦难本来就多,如果用乐观积极的态度对待,就有可能履过苦难,有所建树。倘若悲观消极,看破红尘,自己认为这就是得到了解脱,对人对己都不可取。卢婉秋这样一个多才、有见解的奇女子,今后会怎样呢?这样的人,决心已下,是难以使她摆脱悲剧重新回头的。

他又想:这些道理,难道她不懂得吗?未必!只是真理即使懂得,不能按照去做,也是无用的。世界最尊贵的宝物,莫过于能按照着真理去做了。人世间的名利富贵,恰如过眼烟云,而真理之光却会永远照耀着世间。对于我来说,从卢婉秋身上看到了什么呢?我这些年来跨过生死关,绕过名利场,好的是我没有消极,对抗战我是越来越坚定的,对国家民族的未来,是越来越看清楚应该怎么办了。与其像卢婉秋凄凄惨惨地青灯红鱼在悲戚消沉中了此余生,何不慷慨激昂地面对纷纭复杂的斗争作出我应有的贡献?

东想西想,他虽摆脱不了惆怅,心里却畅快一些了。听到那树上大批鸣蝉发出的鸣声似乎是说:“知了!——知了!——知了!——”

无心赏玩山景了,顺路到缙云寺去打听程涛声的消息,寺里的知客僧说程涛声前些时来过,近日未来。他只好失望而返。冒着日晒,流着汗,大步走下山去,决定到北碚吃了午饭坐汽车赶回重庆去。

童霜威从北碚回到重庆余家巷家中已是傍晚,万万没想到,家中已经坐着一个风尘仆仆同乞丐差不多的客人在等待着自己了。

家霆正陪客人谈话。客人个子矮矮的,挺着肚子,肩膀横阔,原来一定很胖,现在因为消瘦些了,脸上多了些皱纹,满面风霜,面目黧黑,看得出是经历过大苦大难的。他下巴上一颗黑痣,长着几根黑毛,就是烧成了灰,童霜威也认得出,是褚之班。

家霆见童霜威回来了,声音里含着激动,叫了起来:“爸爸,褚叔叔来到快两个钟点了!他从河南逃难来到重庆,一路上吃尽了千辛万苦。”

啊,褚之班!这个战前做过上海地方法院院长的褚之班,童霜威同方丽清这门婚事是他做的媒!战前童霜威与他本是好友,他贪污受贿犯了案,童霜威当时是中惩会的委员兼秘书长,不得已作了惩判,得罪了他。结果,有人在新街口、国民政府门口和中惩会、监察院大门口都撒了无头传单,说童霜威贪赃枉法循私舞弊,害得童霜威只得辞职。这事当然不能肯定是褚之班干的,但也不能说一定不是他干的。抗战爆发后,褚之班一下子变成了安庆地方法院院长,童霜威带全家逃难路过安庆,正逢大雪,褚之班穿着团花绸皮袍、头戴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热情迎送宴请。到前年夏天,童霜威跟柳忠华带家霆逃离沦陷区来到大后方,经过皖豫交界的界首,巧遇褚之班。他在界首挂了个山东省政府参议的名义,纳了妾,过得很舒适。见到童霜威后热情招待,表现得情深意长。童霜威在江津时同他通过信,不过是互相问候的八行书。想不到如今中原惨败,兵燹千里,他逃难来到重庆,狼狈得简直成了乞丐。童霜威真是既唏嘘又同情。回想起过去在安庆、界首的事,自然热情接待,马上说:“啊!之班!你来了!”说这话时,也真奇怪,竟鼻子都酸溜溜的了。

这一些日子,国际战局中的好消息与国内战局中的坏消息同时传来,都激动着童霜威父子的心。

六月六日,盟军出动船舰四千艘,飞机一万一千架,掩护英美加联军,在法国诺曼底半岛登陆成功,突破了希特勒大肆吹嘘的“大西洋长城”,举世盼望的“第二战场”开辟了!人心激奋。这昭示着法西斯德国的失败,已是必然要来到的事了。正因如此,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像只发疯的野兽拼命作最后的挣扎。在河南取胜的日军开始进攻潼关;在湖南占领了长沙的日军开始进攻衡阳。前方战争的失利,使大后方的人心头罩上阴影。因此,虽然六月十六日,美国超级空中堡垒B—29轰炸机首次从成都机场起飞,轰炸日本本土——八幡钢铁工业中心,本是值得十分兴奋的大事,实际却未能扫除豫、湘战场上作战失利给人们造成的不快。现在,褚之班这样乞丐似的出现在童霜威父子面前,自然不能不使童霜威感到震撼了。

褚之班叹息摇头,他眼泡虚肿、眼神疲倦,连声叹息地叫着:“秘书长!秘书长!”说:“险险是今生再也见不着你了!如今,你看,我这副叫花子的模样,实在惭愧!我来找你,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哪!”

童霜威放下手里提的公事包,热情招呼褚之班快坐,亲自去拿热水瓶给褚之班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杯里斟水,对家霆说:“家霆,你褚叔叔脱难来此,见面不容易啊!赶快上街,去买几样熟菜来给褚叔叔洗尘。我们要好好谈谈。”

褚之班摆手劝阻说:“秘书长,你父子对我这么热情,我已经感激之至。你这里的生活条件我也看得出来,不必客气了。我今夜,找个小客栈一住就行,只是随身这点东西——”他指指一只破藤包和一只沾满尘土的公事包,“要在你这里寄放一下。晚饭么,有一菜一汤就很好了。主要是我们可以谈谈叙叙。”

家霆仍旧去内房取了钱拔腿走了。这里,童霜威同褚之班喝着茶谈起心来。

褚之班微伛着背摇头叹息,说:“前年你路过界首,我已经对你说过一战区将帅不和争权夺利搅成一团贪污腐化扰民害民的劣迹。这不,日寇从四月起集中兵力进攻,军事当局仓促应付,指挥失当,一败涂地!老百姓都给害苦了!”

童霜威气恼地说:“汤恩伯这下怎么交账?”

褚之班凄苦的脸容有种说不出的严肃,说:“汤屠夫的军队与民众关系恶劣,作战中一再败退。论理,杀了汤恩伯的头再枪毙也应该。可是,他是嫡系亲信,无法交账也不要紧。我看,怎么样上边也是要保他的。说不定打了败仗还能让他升官。中国官场之黑暗,无理可说。”

童霜威叹气摇头。

褚之班捧着热茶叹息,又说:“我在界首安的那个小康之家,你是看到过的。这次匆促逃难,一路上,老觉得鬼子在屁股后边追。如今我成了孤家寡人,沦落成这副模样。说起来伤心。”

“如夫人呢?”童霜威问时,不禁想起了前年夏天,在界首褚之班家中看到的那个穿月白色旗袍长得娇小玲珑的烫发女人来了。

“唉!”褚之班声音很轻,有点儿嘶哑,像是闷在心里似的,“我倒是带着她走的,但未出河南,路上就失散了。正像戏文里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说完,意兴索然。

童霜威又问:“你留在上海的夫人好吗?”

褚之班仍旧摇头:“在界首时是通信的,当时情况还好。她娘家开鞋帽庄,不涉政治,生活无虞。对了,内人来信谈起,说见到过嫂夫人方丽清……”

“啊,是吗?”童霜威阻断了他的话,“我已经同她离婚了!”说着,将情况大致说了,又问:“方丽清什么样了?”

“内人信上略而不详,只说看来她打扮得还是很漂亮,过得好像不坏。”

童霜威鄙夷地说:“这个女人的事不谈也罢!”同褚之班谈起方丽清,勾动了他许多痛苦的记忆,心上泛着苦涩。

两人继续喝茶聊天。褚之班边聊边摇头叹息。看来,摇头叹息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遇到无话可说或感慨不已时,就只有用摇头叹息来表示感情了。

童霜威问:“你怎么知道我这里的住址的?”

“啊!”褚之班说,“我先到司法院找熟人。人心不古,有的见不着,有的极冷淡。又到中惩会去,碰到了毕鼎山,他真是神气极了。过去,我们没有交情,但还是熟识的。想不到这小子如今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见到我这副狼狈模样,好像忘了我是谁了。那种疏远没法形容,告诉我,你住在余家巷,门牌号码不知道,叫我到国史馆打听。去了国史馆,才来到这里。”

童霜威叹口气,心情复杂,站起身来,说:“你等一等。”去内间开五斗橱抽屉拿钱,将一叠钞票套在一只空信封里,走出来,递给褚之班说:“之班,这里有点零用,你先拿着花,别的我们再好好商量。”

褚之班连连摆手,不肯收钱,说:“不要不要!”

童霜威诚恳地说:“你我何必见外?这点钱也不多,我只是先拿了给你买点衣服和零用的。你来到重庆,往后怎么办呢?得从长计议一下才行。”他心里在盘算怎么想法帮助褚之班得到安置,一时却又想不出办法来。

正谈着,家霆回来了,手捧着大包小包的卤菜,说:“褚叔叔,这里也买不着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他去小菜橱里拿碗、盘和筷、碟,端出了童霜威的那瓶泸州老窖和两只小酒杯来。一会儿,桌上放了四盘卤菜:牛肉、排骨、酱鸭、酱肉。家霆说:“爸爸,您陪褚叔叔先喝点酒吧。我去厨房里看看侯嫂今天做的什么菜,叫她再加炒点鸡蛋什么的。”说着,人已出屋去后边花园旁的厨房间去了。

童霜威同褚之班上桌,替褚之班斟满了酒,说:“‘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 ,我不爱喝酒,但今天要陪你喝一盅!”

两人举杯轻碰,褚之班感慨万端地说:“秘书长,我落难了,多蒙不弃,心感无既。但我看你来四川后也颇不得意。不知现在处境究竟如何?”

童霜威抿一口酒,苦笑笑,简单地将来大后方以后的情况如实讲了。

正讲着,家霆来了,他自己捧了碗饭,后面跟着侯嫂,用托盘送了几只菜来。侯嫂放下菜盘,家霆对侯嫂说:“谢谢你过一个钟点送热饭来。”他对侯嫂总是和气而且平等,侯嫂做起事来也总是心甘情愿。

侯嫂走后,家霆说:“褚叔叔,我一会儿还要去上课,你同爸爸慢慢喝酒,我就先饭陪了。”他说着,吃起饭来。他这人,也是软心肠,见褚之班落魄,对褚之班特别显得亲热和客气。

褚之班对童氏父子的热情对待十分满意,也十分感激,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刚才没讲完,请继续讲。”

童霜威苦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了,倒不如我讲一则佛家故事给你听。一个和尚请教一位禅师说:‘人怎么才能解脱?’禅师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叫和尚站到圆圈当中去,没想到和尚刚一进入圆圈,禅师就用木棒狠狠地打。和尚被打疼了,跳出圈外。但是,当他刚跳出圈外,禅师又打将起来。这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圈内也不是,圈外也不是!这边也不是,那边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童霜威说:“哈哈,我现在倒是有些解悟了。我并不求解脱,我如是那和尚,即使不能把禅师的木棒夺过来,我也要远远离开木棒和那圈圈,走我的路!我想进就进,想到哪边就到哪边,想笑就笑!”说这话时,他想起了柳忠华,却又不禁想起了卢婉秋。

家霆吃着饭,听到爸爸讲这个故事,似能体会到爸爸的思想和感情。觉得爸爸讲这故事在愤激中寓含着一种积极斗争和进取的精神,不想任人摆布,也不想消极对待人生。

褚之班对故事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倒是难得地微微苦笑笑,又叹气摇头地说:“是呀是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圈内也不是,圈外也不是!别说你秘书长有声望有地位有真才实学尚且如此,现在我这个流浪汉来到重庆,想生很困难,想死不容易,真不知该怎么才是了!”

家霆说:“褚叔叔,不必悲观!不管怎样,第二战场开辟后,德国是走定下坡路了!苏联正大片大片收复失地。太平洋上美军正在一步步前进。缅甸方面,中美联军与中国驻印部队以及英印军在孟拱河谷与日寇的战斗胜利结束,日寇损失惨重。滇缅路与中印公路迟早就要打通。过去我们老是挨日机轰炸,现在日本八幡已经挨从四川成都起飞的B-29轰炸了。日本狗急跳墙,河南、湖南前方失利,使人揪心和不满,但共产党在广大敌后解放区抗日,成果极大。这几天,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来华,就是要政府进行改革。一部分美国的有识之士也看到了重庆的腐败,主张必须发挥中共的抗日威力了!整个国内外形势是很好的。”

褚之班睁大了眼睛听着,说:“我这些年在界首住着,只知道风陵渡那边有共产党,陕北有共产党,别的消息都听不见。这两个月又老在逃难,更加孤陋寡闻。你这一说,有了总的印象。不过在界首住着,共产党抗日的事简直不知道!”

家霆笑了,说:“抗战初期,在武汉电影院还放映平型关大捷。这几年,实行新闻封锁,不让民众知道。不过,在重庆可封锁不住。昨天,《新华日报》上刊登了消息,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招待六月八日去延安参观的中外记者团,公布中共历年抗日战绩:七年中八路军、新四军大小战斗九万多次,毙伤敌伪军八十几万,俘敌伪十八万多。解放区现在人口有八千万,军队已发展到四十七万,民兵有二百万。”

褚之班听得聚精会神,喝口酒问:“可靠吗?”

童霜威沉着地笑笑点头说:“我想可靠!试想,如果共产党不抗日,地盘怎么会占得这么多?力量怎么可能得到这么快的发展?政府又怎么会心里不安老想排斥人家?美国一些有识之士又怎么能同情共产党?现在,听说美国要向延安派遣军事观察组。人家争气,不像这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褚之班又摇头叹息,喝了点酒,脸红红的,似有醉意,说:“是呀!人要争气!一个党也要争气!”对着童霜威夸奖家霆说:“秘书长,仅仅不过两年不见,令郎已成大器。听他说话,有条有理,有板有眼,既有思考,又有见地,真不凡!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家霆已经吃完了饭,说:“褚叔叔过奖了!我只是随便谈谈,想为褚叔叔排解一点苦恼。”他去桌上拿书,说:“我要去上课,就不陪褚叔叔了。褚叔叔同爸爸多谈一会,等我上课回来后,送您去客栈。”

家霆走后,童霜威同褚之班又谈起心来,不外是谈了些当年的旧事,别后的遭逢。过了一会儿,童霜威说:“之班,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褚之班长叹一声,说:“唉,我也正要说呢!俗话云: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我思索过了,依你的名望,如今也是如此不得意,我哪去谋一官半职?我既然来了,倒想走走经商的路。”

童霜威说:“唉,不瞒你说,你如果要经商,我在经济上是无法帮助你的!”

褚之班脸红红的带着酒意,说:“当然!当然!老实告诉你,我幸亏还算有远见,在界首时跟人合伙做了点黑货生意……”

童霜威吃惊地问:“鸦片?”

褚之班苦笑笑:“对!那地方人都做这生意!从沦陷区贩到界首,再派人去洛阳、西安脱手,总算捞了点钞票换成了金子。”他指指放在屋角的那只破藤箱,“我的金子全随身带出来了。多亏有这点‘黄鱼’啊!要不,我也无脸上你的门了!多蒙你热情款待,不势利我,所以我什么话都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笑我知法犯法,做过多年法官的人竟贩过鸦片!可我这是上行下效。官儿大的发大财,我只算是发小财。如果我两袖清风,只怕如今已死在日本皇军铁蹄下了。就是来到了大后方,也只能挨户讨饭饿死街头。幸亏我总算把金子带来了!我想,就是坐吃,也能过几年穷日子。如能经经商,就更好了。一般物价总指数约较战前增加四百几十倍,现在物价飞涨之势不减,做什么生意都容易赚钱。不知你能否给我介绍点这方面的路道?”

童霜威不禁感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是叹这世道、这社会,也是为褚之班叹息,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稍停,沉吟着说:“说实话,给你找个事,对我说也极困难,要我来介绍你经商,更不知如何下手!”

褚之班点点头:“生意之道,我知道你确实无缘。但杜月笙我战前在上海做法院院长是认识的,有些案件上我也帮过他忙。你同杜月笙过去熟识,他现在在重庆仍是兜得转的风云人物,借着戴笠的势力,让中华实业信托公司包揽了内地军用物资的生产,不仅大批抢购囤积物资,做投机生意,还利用军统控制运输,一直在同沦陷区进行走私买卖。就是鸦片吧!听说在西康没收的一批烟土,足足五万多两,也是这个公司包揽下来销售的!”

童霜威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事他不清楚。听了倒是深信不疑。一方面为自己早已辞掉杜月笙给的那个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设计委员不拿那点车马费感到轻松,一方面却又为自己曾经拿过那点车马费感到肮脏,深深吁了口气,大口喝了些辛辣刺激的老窖酒。

只听褚之班说到正题上来了:“我在想,我也还有点本钱。我可以租点住房,换点衣服,改变这副落魄模样。去找杜月笙,希望他让我在他的公司里扎进一只脚。我给他东南西北跑跑腿,还是够格的。这种事我自己可以去找他,要是有你的推荐信更好办,一定能成!我来找你,就是为此。秘书长你一向是个豁达大度肯急人所急的人,这封介绍信总是可以写的吧?”

童霜威心情沉重、复杂。写吧,不合心意;不写吧,碍于面子不好办,也于心不忍,诚恳地说:“之班,你做做生意,将本求利,我倒也赞成。只是去同杜月笙在那些邪门歪道的事上抱成一团,赚些亏心钱,去做奸商发国难财,我怕不可取!”

褚之班仍苦笑笑,说:“现在是无商不奸,无官不贪,奸商比贪官还好!要想赚钱有什么可取不可取?你是个君子!现在是君子失意,小人得志的世道。我刚才说过,如果我在界首时不是做了点黑货生意,今天就讨饭行乞了!谁来可怜我?如今,你写封信,我也不要你担负多大的干系!只要说我从河南逃难来此,谋生维艰,但颇有能力,你念当年旧谊,特写此信介绍,希望他推情予以帮助,别的都由我自己口述就行。你看,不为难吧?”

童霜威沉吟了一下,思索着说:“你处境如此,信我当然该写。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无论如何本来是个法官,做事该有个尺度。现在有困难,暂时在他那里落脚,是出于无奈。以后有了点办法,还是离开那里为好,不要恋栈。如何?”

“你劝我洁身自好,我懂!”褚之班说,“我当牢记!”

他说得轻巧,童霜威摸不清他是真心话还是敷衍语。

侯嫂来送热饭和一只热鸡蛋汤来了。两人开始吃饭。饭后,童霜威给褚之班写了一封给杜月笙的信交付给他。褚之班将一只破旧的藤箱留下请童霜威代为收藏,自己提着只破旧的公事皮包走了。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褚之班又来到余家巷二十六号。家霆去上课了。童霜威这次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容光焕发,理了发修了面,穿了新买的米色西装和黄皮鞋。他取走了藤箱,告诉童霜威:“‘士为知己者用’,杜先生到底是豪爽人,还不忘当年在上海滩上我在一些案件上为他出过力的旧谊。一切总算顺利!”留下了新租的住处的地址,道谢而去。

童霜威不胜嗟叹,不知自己帮他写了这封介绍信,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抑是做了一件坏事。

是幻觉吗?不是!却完全有幻觉之感。

童家霆坐在美军C-30运输机上由重庆飞往桂林,心情惊愕而开朗,他尽量使自己幽寂、恬静。从窗里逆着阳光看下边的景色,分外奇妙,巨人似的松散云团,深蓝色的山峦,褐色的原野,金黄色的庄稼,使他眼花缭乱。

一个月前,激战了四十七天的衡阳 失守后的那天,陈玛荔派专人送了一封信给家霆,约他晚上八点钟务必去一次,有要紧事商量,信上并注明:“你愿意去前线采访吗?这儿有一个极好的机会留给你!”

自从暑假前期考开始时,家霆同燕寅儿就讨论过利用暑假实习的事。学校在教学方法上,注重练习、实习。新闻采访、新闻写作、新闻评论等课程,教师都主张边讲边做,主张学生从实习中取得实际工作经验。暑假既然快到了,当然最关心实习的事。燕寅儿告诉家霆:“姗姗大姐说,她打算让我们俩在她报馆实习,一人给一个特约记者的名义,不拿薪水,可以印名片并参加记者招待会等活动,也可以到外地采访写通讯。稿件择优刊用,付给稿酬。”

依家霆的本心,最希望能到延安采访观光一次。初夏时分,在蒋介石和他的美国参谋长史迪威的矛盾中,政府被迫组织了一个中外记者团到延安。《新民报》派主笔赵超构参加,他们经西安到山西转赴延安,来回两个多月,赵超构写了《延安一月》,从七月三十日起在报上连载。他以自由主义者的观点,比较系统地报道了一向被封锁的延安情景,使家霆阅读后,感到起了打开一扇通风窗口的作用。家霆每天必读,更增加了对那里的向往。但明白要去延安是不可能的。因此,又很想有机会到前线去采访。

家霆心里十分羡慕战地记者。钦羡那些在欧洲随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开辟第二战场的战地记者们!羡慕《大公报》派往英国又派往欧洲的中国名记者萧乾!羡慕驰名的美国“大兵记者”恩尼·派尔。派尔不写将军,专写士兵,在太平洋越岛战争中与士兵一起登陆冲锋陷阵,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根据亲眼目睹的危险经历作出第一手报道,勇敢精神多了不起!他很希望自己能有这种机会,并且相信凭自己的活动能力与写作水平,如果有这种机会,一定能是一个出色的合格战地记者。所以,他曾笑着问燕寅儿:“能找到机会上前线吗?”

燕寅儿当时笑着回答:“你想去哪条前线呢?敌后去不了!河南兵败如山倒,湖南可能要往广西跑,只怕你人还未走到,那里已经有了日本兵!缅甸丛林战,写些通讯倒是吸引人看。可惜,《大公报》早派了随军特派记者吕德润,我没办法用飞机再把你空投下去!你说怎么办?”

两人笑了一阵。后来,放暑假了,就都在燕姗姗的报馆里挂了个“特约记者”的名义,在重庆市内跑新闻。虽是实习性质的记者,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专拣重大新闻采访。

八月五日,中美混合突击支队在中国驻印军支援下,攻占缅北第一重镇密支那,毙日军两千多。两人特去采访了在缅北侨居过的一个华侨翁先生,又采访了一个一九四二年初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受伤致残回到重庆的林少校,写了一篇综合专访。八月七日,由美国驻中国战区司令史迪威派出的“迪克西使团”,即美军观察组一行十人,由重庆飞往延安。两人去采访,写了一条新闻,用“童家霆、燕寅儿”的名字发表了。八月十三日,两人又随燕姗姗去曾家岩五十号参加了周恩来的记者招待会。这天是“八·一三”淞沪抗战七周年纪念日。会上,周恩来用事实驳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梁寒操七月二十六日对外国记者发表的所谓“国共谈判陷于停顿的责任在共方”的谈话,指出:只有国民党的统治人士立即放弃独裁政治,立即放弃削弱与消灭异己的方针,立即实行民主政治,并从民主途径中公平合理地解决国共关系,才能得到效果。两人回来,又合写了一条新闻,只是这次用了笔名。消息写得很客观,符合有闻必录的原则。姗姗大姐认为写得不错,报馆及时发表了。

除了跑新闻,家霆和燕寅儿还开始写些“戏剧漫语”的文章,对上演了的《杏花春雨江南》、《戏剧春秋》和《还乡记》等戏剧进行评论。余下的时间,两人大都用来阅读从“新华书店”里买到的进步书籍。

谁知,就在这时候,来了陈玛荔的信。

家霆看到信上措辞恳切,纯属好意。又有上前线的机会,斟酌再三,觉得不能不去。晚上八点准时到了陈玛荔那间挂着她巨大全身油画像的客厅里。

陈玛荔表情比历来都严肃,态度仍旧不胜亲切,说:“你好久不来我这里了!我知道你忙!听说你同燕寅儿在实习是吗?”

家霆点头。

陈玛荔吸着香烟,笑着说:“我看到你与燕寅儿合写的那则迪克西使团飞延安的报道了。你们是在帮共产党的忙呢,是不是?”

家霆笑了,说:“我和燕寅儿都无党无派!这,Aunt,你是知道的。”

陈玛荔点点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总觉得你是有远大前程的,应当好自为之!使人高贵的是人的品格。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你的品格。我愿意为你打开生命中的窗户!”

家霆想:多么矛盾的想法!但好奇地专心听着。

陈玛荔关切地说:“比如,你上这个新闻专科学校就很可惜。我有心想让你上重庆新闻学院。这个学院在上清寺,去年十月创办的,是中美文化合作计划中的一个项目,由中宣部国际宣传处与美国纽约哥伦比亚新闻学院合办。每期只招考三十个学生,收的都要大学毕业生,而且要英文程度好的。学习一年、实习半年毕业后,将选拔成绩优良的学生去美留学。你的中英文都好,大学文凭么,我可以给你设法。但你必须做出点成绩来,我好给你说话,愿不愿意?”

家霆洒脱地笑着,问:“怎么才叫做出成绩来呢?”

陈玛荔吸着烟,说:“现在,美军反攻,切断了日本在太平洋的海上航道。日本至今占据着香港、广州、新加坡、安南、缅甸等等大片地域,所以企望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了。打通粤汉路可以与广州、香港方面的日军联成一气,打通湘桂路,再通过南宁,可以与河内、海防方面的日军联接起来。当然,也不排除打通贵阳、昆明的通道,包含着威胁重庆的祸心。”

家霆吃惊了,问:“有这么严重吗?”

陈玛荔点头,但说:“当然只是推测。东条英机内阁上个月垮了台,说明日寇处境不妙。但正因如此更要垂死反扑,这次进攻规模很大。我军前方确实打得不理想。衡阳打了四十七天,很不容易,但终于失陷了。日寇正想沿湘桂线南进入广西。广西方面,肯定要打硬仗阻止日寇进犯的。第四战区是会固守桂林的。你想去前线采访吗?我可以介绍你坐美军A.T.C.的运输机去广西桂林。那里离前线还远,如你不怕冒险,再朝前去也行。如果不愿向前,就在桂林采访也可。回来时,你仍可以从桂林坐美军飞机回来。我要你去做出成绩,就是希望你能写出些引人注意的通讯来。”

家霆出乎意外地感到一种刺激,一种兴奋。上新闻学院,去美国留学似尚遥远,他倒不热衷,但居然真有立即可上前线采访的机会,而且可以坐飞机来回,真太妙了!又问一句:“通讯怎么写才算做出了成绩呢?”他认为这问题必须当面先同陈玛荔说清才好。他明白陈玛荔腹内常常藏着机关。

陈玛荔喷一口烟,看着他说:“Adonis!现在政府处境艰难,盟国的援助微不足道。像史迪威之流那种美国人不明中国国情,却在亲共,甚至主张援共、改组政府!这也增加我们的困难。你应当写几篇精彩的通讯,来说明中国军队是在英勇浴血抗战的,指摘我们办事无能贪污腐败是不公正的,说明我们完全有能力能有效地把中国动员起来进行抗战。我们应当有民族感情嘛!你说是不是?”

家霆内心有些矛盾: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又不愿放弃自己的观点,坦率地说:“我想,写前线军民的英勇抗战,当然应该。我愿意到前线去好好看看。冒险倒不怕!我想,根据看到的和了解到的情况写点东西完全可以。只是写不写得精彩,能不能引人注意,现在说就为时过早了。”

陈玛荔点头,揿熄烟蒂,说:“你写的东西,不会不精彩的。为了快,写好,可让美国空军基地带回来给我。我们就这样定了。我还需要做些联络工作,给你准备记者证、工作信件、来回机票等。你做好准备,先送两张二寸照片给我。钱则无须,我会给你准备的。一旦要走,我立即派人通知你。”

家霆忍不住问:“我以什么记者名义去呢?”

“这以后再定!”陈玛荔说,“主要要看工作怎么方便,到前线便于活动。我会随便给你找个名义的!”

家霆见她说得很诚恳也很真实,没再说话。

晚上她还有事,约定的别的客人马上要来。同家霆谈完话后,她也不再挽留,说:“我派车子送你回去。”实际是要家霆走了。家霆没有要她派车子送,自己出来走到了街上。

时间还早,他想立刻先去告诉燕寅儿,然后回家再告诉爸爸。他走到公共汽车站,挤上了公共汽车,下车后抄近路走到了燕寅儿家。

这几个月来,他同燕寅儿之间的感情始终保持在一种纯洁的友谊上。他有意使自己同燕寅儿之间既不太亲热又不太疏远。燕寅儿自从知道了欧阳素心的事后,也有意在感情上克制住自己,免得给自己和家霆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和烦恼。两人似乎都在单纯地面对一种美丽的情感,维持着正常交往,也非常友好,非常关心。在爱的问题上,谁也不越过雷池一步。感情有点微妙,也有点勉强。尤其是燕寅儿,为这付出的那种自我克制力是极强的。她一直忍受着痛苦,坚持和忍耐着。

家霆这一度去燕寅儿家里的次数不多。去时,燕翘老伯总是非常热情,姗姗大姐也仍是非常热情。表面上似乎没有发生什么新的情况,只好像这一对青年学生爱情的发展缓慢、停滞。只是有一次,燕姗姗终于询问燕寅儿了:“寅儿,怎么我发现你同家霆有点不冷不热?”

“是吗?”燕寅儿笑笑,“同学嘛!要有多么热?”

“我看他这个人不错!你们交上朋友了,关系也该深起来热起来嘛!”

“倘若将来有这种事,我不反对!”燕寅儿开朗地说,“现在何必太热呢?把交朋友互相了解的时间拉长,不更好吗?”

燕姗姗不做声了,觉得妹妹说的也有道理。而且,见他们的关系挺正常,觉得也不错。

这事燕寅儿过了几天告诉了家霆。

家霆听了,平静地说:“你说得很对。无须我再多说什么了。你了解我和欧阳素心之间的感情。为这,我感谢你。”

她觉得他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他也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令人十分尊重的东西。

现在,夜晚近九点钟的时候,家霆出现在燕寅儿的家里了。燕翘正在与客人下棋,再过一会儿要睡了。家霆到燕寅儿房里,把今晚同陈玛荔见面后谈的事讲了。

燕寅儿轻轻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动,说:“那你是决定去了?”她说话时甩一甩头发,样子潇洒。

“难得的机会!我非常想上前线采访,没想到真的有了这么好的机会!”

“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的!”家霆十分肯定地说,“飞机来回,我可还是第一次坐飞机,条件好得很!”

燕寅儿说:“要不要问问姐姐,她有经验,该听听她的。”

家霆点头说:“也好。”

正巧,燕姗姗一会儿就从外面回来了。燕寅儿把她拉到房里,家霆前前后后把事讲了,说:“想听听大姐的意见哩。我去,好不好?”

燕姗姗思索着说:“机会当然很好。这种事也只有陈玛荔能办得到。只是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她扳着指头说:“第一,上前线总可能有危险。现在日军猛攻,前方失利,战局变化很快。你尽可能勿往前沿跑。我看就到桂林为止的好。第二,写通讯的事,陈玛荔一定会有她的主见,你如果写得不合她的口味,她就不会满意。你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家霆干脆地说:“这第一条我会自己注意;这第二条她如果不满意,我不在乎,我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燕寅儿说:“机会是不错。我也挺想去,只是没人让我去。反正,做记者最重要的是忠实报道。写几篇前线目击记,在后方准有影响。你就决定去算了。”

家霆征求燕姗姗意见,说:“大姐,我真想去!你说我去好不好?”

燕姗姗沉吟着笑了,说:“去吧!做记者的,当然羡慕有这种机会。做什么事前怕狼后怕虎的都不成。这也是一次锻炼!你就去吧!”忽又想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起来,“不知她用什么记者名义让你去?”这话却未引起家霆的注意。

事情似乎就这样进一步确定了。当夜,家霆回到余家巷家里,把事情说了,同爸爸商量,并谈到去桂林要带一些钱的事。

童霜威说:“你也渐渐大了。既做新闻记者,自己又已作出了决定,有这机会,虽带点危险,我也不能阻拦你,你就去吧!钱我来给你准备。不过去桂林后,自己要多注意安全,能不往前线去,就别去了,免得我为你担心。”

第二天,家霆用一只信封装好两张自己的二英寸照片,送到了陈玛荔处。她不在,他就留给传达室了。他开始准备地图、笔记本、钢笔、稿纸、衣物等,并大量收集阅读战地通讯和描写战争的小说,一心等着陈玛荔的通知。

谁知,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整整等了半个多月,无声无息,好在家霆时间总是抓得很紧,采访、看书、练笔,毫未懈怠。家霆懒得去找陈玛荔询问催促。燕寅儿说:“这漂亮女人肚子里曲里拐弯的东西多,看来这事吹了!”燕姗姗说:“也许她怕你写的文章可能不符合她的要求,所以作罢了。”家霆心里想:算了!不去就不去!不过,陈玛荔倒不像是个随便失信的人,看来,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九月十二日学校就要结束暑假开学了。家霆作好开学就去上课的打算,把上桂林采访的事抛到脑后了。这时,前方战事继续失利,八月中旬,日军沿湘桂线南进,占领了祁阳、零陵、东安、新宁等七个县,随即攻入了广西。燕寅儿苦笑着摇头开玩笑地对家霆说:“‘倜傥’,你如果再不去,说不定哪天早上看报时发现日军已经打到桂林了呢!”

想不到,就在九月十一日,开学的头一天傍晚,家霆突然收到陈玛荔派司机送来的一封中文中夹杂着英文的信,信说:

伤风刚好,劳你久等了吧?去桂林事一切均已联络、安排妥当。明天下午二时我派车亲自送你去白市驿机场,给你机票、记者证明、工作信件及款项,并介绍你认识美军A.T.C.的白乐德上校。回程机票也由他给你安排。总之,一切顺利。我预祝你一路顺风。希望不负我之期望!明天我坐车来余家巷,我们准时见面。

家霆马上把信给爸爸看了,说:“嗨!这么仓促!明天下午两点就要走了!我去告诉一下燕寅儿,商量一下学校的问题。学校明天要开学了,我得请假!”

他离开余家巷,匆匆到了燕寅儿家,将陈玛荔的条子给燕寅儿看了。燕寅儿眨着睫毛特长的大眼睛,叹口气关切地问:“明天开学怎么办?”

家霆决断地说:“给我请假吧!就老实地说:我上前线采访去了。这种机会太难得了!功课可以补,这种机会可没法补!”

“什么时候回来呢?”

“反正我一定尽快回来。到前线就采写!看情况如何,如果紧张,采写了马上回来!”

“‘倜傥’!我不想扫你的兴。本来我也支持你去的。但现在前方失利,又见你马上要走了,我倒为你的安全担心了,前线总是危险的!”

看到燕寅儿那六神无主的表情,家霆笑了,说:“‘猫’!吉人天相,我会很快回来的!”

燕姗姗不在家。燕翘因为感冒,早早服药睡了。家里静悄悄的。

燕寅儿说:“我明天怎么送你?”

“不必了!你没看到条子吗?陈玛荔有车送我。她会自己送的,许多事她还要交待给我呢!”

燕寅儿去内房拿出一只“莱卡”照相机和两个胶卷,说:“带着吧!姐姐的。上次说你要上前线,她就让我给你,说应当拍点照片。”

家霆点头,收下照相机,说:“好,我借了用一下。”

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已无话可说。后来,燕寅儿送家霆到门外,同家霆握手,说:“‘倜傥’!一路平安!”

家霆点头,心里涌上一股热流,看得出也觉察得到燕寅儿的深情。他明白她的克制,他自己也在十分克制。为什么要这样呢?无可解释,却双方都理解,似乎就够了。他离开燕寅儿后,走得老远了,回过头来,仍看到燕寅儿美丽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前。

第二天下午,快二时,童家霆告别爸爸。童霜威说:“你去,我当然只有支持。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早点平安回来。安全最重要!”他送儿子到了门口,家霆一肩行囊,从余家巷二十六号沿石级走上去。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爸爸仍站在门边。他做手势叫爸爸进去,见童霜威走进去了,才继续沿石级往上走。为了方便,他穿了陈玛荔送的那套美军丝光咔叽空军服,显得格外英俊。他提着大包,背着小包,走完石级到了陕西街的路口边。抬头张望时,见守时的陈玛荔简直一分钟不差地坐着那辆蓝色小轿车由远而近驰来了。

汽车“嗞”地停在家霆面前,陈玛荔开了车门,亲切地笑着招呼家霆上车。司机下车,将家霆的一只皮质大提包放到车尾拉开的车箱内,家霆提了一只小包上车坐在陈玛荔身旁,立刻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水味。她的香水真多,每次闻到的香水味都不同。司机上车后,汽车向白市驿方向飞驰。

“Aunt,您来送我?”

“当然喽!你上前线,怎么能不送!”陈玛荔用英文说。她今天穿一件浅天蓝色阴丹士林短旗袍,化着淡妆,显得朴实优美。她将身边一只照相机递到家霆手中,说:“带着用吧!”

家霆摇头,说:“我已经带了一只!”

“有这只好吗?”

“差不多!”

陈玛荔笑着摇摇头:“你表面很通人情,内心却常常相反!”她收回相机,打开自己的皮包,一样一样将东西交到家霆手中,“这是你的记者证!这是给你印的名片!”她朝家霆看了笑笑,用英语说:“你穿这套衣服真像个出色的战地记者了!”

家霆看到记者证是中央通讯社的,照片上盖有钢印。名片印的头衔是“中央通讯社广西前线特派记者”,正面中文,背面英文。

“中央社?”家霆突然想起了张洪池。

“是呀!只有中央社记者上前线活动才方便呀!”陈玛荔继续在交代物件,“这是机票,你一定要收好。去时这张,回来是这张。回来时你可以叫四战区司令部派车送你到机场上飞机!”

所谓机票实际是一封打印的英文信。信里介绍了中央社广西前线特派记者童家霆准许乘坐美军A.T.C.飞机的事,下边是一个美国上校的钢笔签名,潦草得看不清是什么名字。

“我详细打听过了:四战区长官部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以第十六集团军所辖三十一、四十六两军为守备桂林部队,以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韦云淞为桂林城防司令。这是给城防司令部的介绍信,这是给四战区司令部的介绍信。这是一些空白介绍信,带着随时可以填用。”

家霆感到陈玛荔的细致周到和关心,将这些物件一一看后收下,见陈玛荔又拿出一个纸包和一个小包,说:“这些是钱和几个金戒指,带着路上用。”

家霆摇头拒绝,诚恳地说:“不不不,我带的钱足够了!”

陈玛荔带嗔地说:“别固执!我知道你的自尊心特别强。出门上路,钱一定要多带,宁宽勿紧。要你多带点钱外加带点金戒指,是因为万一钞票无用了,金戒指可能还有用。最近战局演变较快。正因如此,我原本不想要你去了。后来,又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让你去。现在想想,一个人要有所成就,一点险都不冒怎么行?我还是希望你有成就、上新闻学院、出国、成名记者!无论如何,去有一定的危险性。到桂林后,就不要再往前去了!看到形势不妙,立刻飞回来。懂吗?听说湘桂路现在有点乱,军车和难民的车挤成一团了。好在你回来是坐飞机,没关系。我给你什么你就带什么,这才好!”她的话说得推心置腹。

家霆依然说:“钱,我就不再多带了,用不着!我带得不少。”

“用不着,你回来后还我就是。只当我暂时放你那儿的还不行吗?”陈玛荔认真而坚决。

家霆见她真诚,想了一想,说:“好吧!那我带着,以备万一,回来还您。”

她递过一个美军军用的针线包,说:“给你带着,金戒指什么的可以缝在内裤上,保险些!”见家霆都收下了,又说:“凭你的机警、聪明与灵活,我想你是会快去快回的。文章吗,时间紧,回来写也可以。多写一些当然好,少写一点也可以。总之,不要叫人为你的安全担心!”

家霆倒被她这番话感动了,这些话很像一个Aunt说的,富有信心地说:“Aunt,谢谢您!我想,您不必担心,我会照您的话做的。”

“那就好!”陈玛荔笑了,摸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吸,说,“Adonis,并不是中央社没有前线记者,中央社的记者多的是。让你去是费了大周折才办成的。所以,你的通讯一定要能激励士气、激励民心,让大后方的人看到前线将士如何浴血苦战,回答国内外那些怀有偏见者的指摘。”

“前线将士浴血苦战我是一定要好好写的!”家霆忽然想起了姗姗大姐那晚的提醒,想:您的有些意图我也许是不会照办的,我只能凭我做新闻记者耳闻目见的事实来写,忠于事实,忠于原则。但这些意思,没有说出来。马上要出发了,怕造成不愉快,就不多说了。

后来,车子到了白市驿飞机场,在A.T.C.办公室里见到了白乐德上校。一个个儿高大肥胖壮实像拳击师的戴船形帽、穿美国丝光咔叽空军服的上校,性格和善,有蔷薇色粉红的皮肤。同陈玛荔好像很熟。陈玛荔向他介绍了家霆,大家都用英语交谈问好。白乐德上校说他过几天先要到桂林机场,再要到柳州机场去处理一些事务,约定同家霆在桂林机场可以见面,并且保证回程坐飞机无问题。

陈玛荔与白乐德上校一起送家霆上飞机。是一架银色的美国C-30大型运输机。家霆上飞机前,同陈玛荔握手告别。她说:“Adonis,人是要努力才能变得伟大的。但我只不过是要你去出一次风头,并不要你真的去冒大险。你可不要傻干!一路平安,希望早点回来!”

飞机从跑道冲向蓝天时,家霆俯瞰机场,看到陈玛荔的蓝色小轿车已像小甲虫似的爬动了。这天,重庆上空有很厚的云层,飞机冲破云层在高空飞行。这种飞机,是运输士兵和物资的,宽大的机舱里,两面相对有一排帆布座位,散散落落坐着几个美国兵,其中还有个黑人。舱中间堆放着一些木箱子,估计是军用器材。家霆倚着圆洞形的窗户朝下张望,蓝天白云,飞机平稳,阳光灿烂。走了一半路程时,可以俯瞰到山野景色和河湖庄稼了。有时,海浪似的云团在机翼下飘浮翻滚。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朵浮云上,云的形状在缓慢地变,颜色也在缓慢地变。他无法想象前边在等待着他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和遭遇。

“桂林山水甲天下”,童家霆在小时候就听童霜威说过。那是童霜威战前从桂林游览归来时,同冯村闲谈时说的。阳朔山水,漓江风雨,都在家霆脑海里留下过听来的印象。

这里,是一个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有山有水,绿树成荫,历史上是广西政治文化中心和军事重镇。离开炽热的重庆来到这里,确有诗人杜甫所说的“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的感受。温和舒适的气候使家霆好欢喜。

他用欣赏和赞叹的眼光看着绿树掩映、江水如带的桂林。这里的山,多从平地拔起,巍然矗立,形态万千。市中心有独秀峰、象鼻山……北面有叠彩山和洑波山;西面有隐山、西山和桃花江;东面有七星岩、月牙山、普陀山……秀丽婀娜的漓江,是桂林山水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发源于桂林东北兴安县的猫儿山,流经桂林市中,再流向阳朔,在梧州市汇入西江。

风景名胜,现在都引不起家霆的兴趣。他并无心来此地游山玩水,他一心想扎扎实实地采访,写出一些好的通讯特写来。飞机天黑时到达桂林,他在机场住了一夜,次日早晨,搭便车进桂林城。出乎意外的是山水间绿盈盈的桂林城,竟已混乱成这般模样了!街上人不多,市面既萧条又纷乱。人们的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有些地方市民三个一丛、五个一堆在谈论战况。走路的人都脚步匆匆。家霆心里不禁紧张,这个广西首府怎么已经变成这副模样?全国许多著名的文化界人士云集的桂林,难道也快要面临日寇蹂躏的局势了吗?

家霆一路询问,走到了市政府,有卫兵挡住了他。他掏出了证件,大步走进去,才发现机关正要撤退,桌椅柜子均已零乱不堪,满地废纸垃圾,有人正在烧毁大批文件纸张。一个小公务员模样的人苦笑笑对他说:“走吧,走吧!省政府早迁往百色了!我们也要撤了!机关、团体和市民人心惶惶,都要疏散,大家都在抢占交通工具。市民没有交通工具的,都丢掉财物,携儿抱女地向南逃难。你来得不是时候,我劝你也快离开桂林算了!”

家霆不得要领,离开市政府出来,走到街上,决定到城防司令部去。沿着环湖路,又走过洋桥,途中经过一家简陋的小旅馆,家霆走进去想寄宿。旅馆老板指着些空荡荡的木板隔成的小房间,愁眉苦脸说:“生意不做啦!到别的旅馆去吧!我们也打算要逃生啦。”

家霆叹口气,只得提着大包背着小包满头大汗直接去城防司令部请求帮助了。

这座城很古老,有许多以前大轰炸时毁坏倾圮了的房屋,也有许多后来临时建成的简易新房子。过了街头一棵树茂枝繁的大榕树,见到城防司令部门口戒备森严,架着铁丝网,站满全副武装戴钢盔的士兵。家霆走上前去,卫兵拦阻,家霆掏出介绍信和证件、名片,说要见韦云淞司令。卫兵让到门口传达室等候。

在门口传达室等了许久,才出来一个佩中校领章的中年军人,个儿不高,有一张长长的马脸,长着两只招风耳,接待家霆,将家霆请进去。见家霆年轻,似乎有点怀疑,又查看了一遍家霆的证件和介绍信,说:“对不起,军情紧张,不能不认真。”他带家霆到了一溜平房中靠左边的一间,房里有些桌椅,镂花的窗户上玻璃碎了很多,地上似乎从未打扫过。让家霆坐下,叫勤务兵倒水,自我介绍他是城防司令部的参谋,名叫韦家琪,广西人。听家霆谈了来采访的目的,他叹口气说:“上礼拜,九十三军从广西、湖南交界的重要险地黄沙河已经退下来了。日寇突破黄沙河,这就进入我们广西了。听说九十三军守黄沙河不派重兵扼守,仅派了一个营做前哨部队,这怎么守得住?如今,四战区张发奎长官要九十三军固守全州,我看凭九十三军,是守不住的!我不乐观!”说完,紧闭着嘴。

家霆问:“为什么?”

韦家琪吸着劣质烟,烟味呛人。他有一对锐利的眼睛,始终冷冷地打量着家霆,听家霆这样问,沉吟了一下,说:“这些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写报道时可不要乱写!”见家霆点头,他说:“九十三军是刘戡交卸下来的。刘戡在晋东南被鬼子扫荡得站不住脚,逃过黄河西窜,直到陕西的韩城,遂被撤换,将九十三军所属的第十师师长陈牧农升任军长。陈牧农治军不严,军纪太坏,五月间由四川綦江出发,开来广西,沿途拉伕扰民。七月间到了全州后,不积极做阻止敌人的作战准备,有些军官竟用汽车载上物资运到外地做生意赚钱。这些物资不是盗取国家的,就是从湖南、广东的商人和难民手中便宜买来的。这种部队怎么能打仗?这不,让他守黄沙河就没守住。鬼子一下子进了我们广西!现在,要他们固守全州,估计也是守不住的。你想,桂林和广西全省各城怎么能不受震动?”

家霆听了心里难过,问:“街上现在怎么这样混乱?”

韦家琪吐着烟,摸摸招风耳皱眉说:“由浙江、江西、广东、湖南怕鬼子烧杀逃来此地的老百姓,一点也没歇歇脚喘喘气的机会,现在又急着再往西逃,怎么能不乱?再说,桂林的防守现在也大伤脑筋。我们对外不能讲,可明摆着是大事不妙!说实话,我劝你还是快走。别留在这里倒霉!战争中,什么可怕的事都会有!”

家霆诚恳地说:“韦参谋,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如果报道,当然不会做连累你的事,可讲的事我讲,不可讲的事我不讲。”说这话时,他露出稚嫩来了,反而使韦家琪觉得可以信任。

韦家琪叹口气,马脸上带点悲愤地说:“我们抗日很艰苦啊!我这条命以后能不能留下来难以预料。我倒也不害怕,军人嘛,随时得准备为国捐躯,我也不想做孬种。我们的军队,大部分抗日是坚决的,武器虽差,不怕死!但上边的事情实在办得太糟,叫人痛心!本来四战区长官部是决定以第十六集团军所辖三十一、四十六两个军为守备桂林部队,以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韦云淞为城防司令的。不知怎的,朝令夕改,上边认为四战区长官部决定的作战计划不恰当,由三十一军抽出一三一师、四十六军抽出一七○师配属七十九军一个团及炮六团一个十五榴弹炮兵一连为守备桂林部队,将四十六军军部和一七五师、新十九师和三十一军副军长以及一八八师等都调出了桂林。调走的原因据说是这些都是副参谋总长白崇禧的嫡系或亲友,要保存实力。强的调走,弱的留下。一三一师的战斗力人所共知是最差的,而一七○师是全部新兵的一个师,这怎么守桂林?”

家霆忍不住说:“是呀!这怎么行呢?军队这么少嘛!”

韦家琪摇摇头:“军队也并不少,中国地方大,战线多,有些精兵要留在西北对付共产党,有些精兵要放在云南打通国际通道。但,这里的兵是不够的。计划改变后,守城官兵都愤愤不平,认为这样做无异是要大家都白白死在桂林,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军风纪一塌糊涂,开小差的也有。”

家霆问:“韦云淞司令打算怎么办?”

韦家琪摇头:“谁知道!”

家霆又问:“桂林是一定守不住的了?”

韦家琪又接上一支烟,把烟蒂丢在地上狠狠用脚踩了几下,重重吸着烟,浓浓地吐雾,似想抖擞他疲惫的身心,说:“中国人嘛,谁不仇恨鬼子?鬼子来,当然会跟他干!但可以告诉你一件气人的事。昨天上午,柳庆师管区征集了一批新兵来补充桂林守城部队,都是未经训练过的,连枪都不会拿。你说怎么打仗?这叫敷衍失职!可叹我们现在中国的事就是你骗我,我骗你!”

家霆想到在渝江师管区听吕营长讲的押送壮丁补充新兵的故事了,愤愤地说:“糟透了!”

韦家琪马脸上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泛出杀气:“糟糕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上边下令守城期限为三个月,要屯集三个月的粮弹,实际屯集的不足一个月。所以——”他朝家霆看着,挺诚意地说:“劝你快走!要是再迟,怕你走不掉。现在,要走已很困难,听说难民正大批拥向柳州。公路上人山人海,火车连顶上都爬满了人!”

家霆有恃无恐地如实告诉他:“我可以坐飞机走!打算在这里留两三天,采访采访,实地看看。”又提出:“要请你帮助我,一是找个地方住下,二是万一我要走,请派辆车送我去飞机场。”

韦家琪爽快地答应:“行!住的地方嘛,好办!我住处就在司令部左侧,你同我住在一起,安全些。给你发张城防司令部的通行证,你来回进出或出外采访都方便。派车上飞机场,也可以办到。不过,形势紧急,你不要耽太多的时间,还是早走的好!”

家霆对这马脸、招风耳、鹰眼的军人,倒变得有点喜欢了,说:“我将来写通讯时,一定要写上你一笔,留个纪念。”

韦家琪点点头,纯朴地说:“当然好!打仗打到今天,我也流过血负过伤,可报纸上从来没登过我名字。你能给我在报上留个名字下来,我就是死在桂林了,也不枉此生!”

家霆听他这样说,心里感动,拿出背包里的相机,说:“韦参谋,我给你摄张影留念。”

两人走出房屋,到了外边,迎着阳光,韦家琪整整军装,让家霆拍了照,说:“童先生,你先坐一坐,我去给你办通行证。”让家霆进屋坐下后,他就匆匆进去了。

家霆进房里坐下,心里盘算:看这形势,往前走去到全州前线是危险而且不可能的了。这里也非久留之地!韦家琪的劝告有道理,还是抓紧时间安排好住处后,立刻外出采访。至迟两三天就离开,免得被动。他决定到一三一师采访,韦家琪说这个师战斗力最差,何妨前去看看听听。

过了一会儿,韦家琪回来了,将一张城防司令部发的盖着通红关防的特别通行证递到家霆手里,说:“走!童先生,陪你到住处去一下,你好放下东西先洗一洗、歇一歇。”

两人一同走出城防司令部向左侧走。绿树下,这里一些小店铺都关门闭户,行人稀少。附近有些以前轰炸时留下的房屋废墟,衬得这危城更带着凄凉气氛。穿过一条小巷,有一处门口有卫兵守卫的花园洋房。韦家琪用手指了指,说:“到了,就这里!我住在后院那房子的二楼上。”

陪家霆进去,绕过前面那幢洋房,走到后院,是处二层楼的灰砖房。门前又乱又脏,后边是一堵断垣残壁,左侧到处是垃圾、碎纸,许久无人打扫了。一边背阴的地上生满青苔,积贮了些脏水。另一边有几个军人和家眷在阳光下洗衣,用绳拴在大树之间晾晒衣服。韦家琪带家霆上了二楼,开了一间房,那房门上无锁,韦家琪说:“你就住这间屋,我在隔壁住。这门没锁,重要物件你随身带着的好,别放在屋里。这里不怕抢,怕偷!小毛贼总是有的。”

家霆听他说“这里不怕抢”,问:“外边现在有人抢劫?”

韦家琪点头:“当然有!”

“没人管?”家霆天真地问,“城防司令部不管?”

“管不了!”韦家琪摇摇头说,“按照规定,桂林市为了避免作无谓牺牲,各机关团体和市民全部疏散,除市政府、警察局留在城内协助守城外,市民每户要留壮丁一人在家看守财物。实际上呢?市长、警察局长都被批准疏散离城了!每户壮丁也都跑了!有留下看家的只是老头子老太婆!这两天,有些下级军官和士兵每晚都出来到民房里去翻箱倒笼、搜索财物,不少人家被抢劫一空。”

家霆气恼地说:“枪毙几个不行吗?”

韦家琪不以为然地说:“怎么不行?但你想想,鬼子快来了,来后烧杀奸抢是免不了的。与其让鬼子抢光,何如让自己的弟兄拿一点?下级官兵不比当长官的可以贪污中饱。他们的生活够苦的了,鞋袜都没有,还要流血卖命!拿点百姓留下的破鞋烂袜穿,谁还愿枪毙他们!”

家霆不禁叹一口气,觉得无话可说。

韦家琪摸摸招风耳说:“我回去了!你自己料理自己吧。这房里,脸盆什么都有,楼下有自来水,你好好洗一洗,休息一下,想出去就再出去。”

家霆向他打听了去一三一师部如何走法。好在距这不远,韦家琪详细说了,并介绍一三一师师长名叫阚维雍,就开步走了。

家霆掩上了门,拿出物件整理,突然想起陈玛荔的话,马上从提包里取出那只美军用的针线包来。他取出几个金戒指,打算牢牢缝在贴身内裤靠近后腰的部位;又将一些大票面的钞票卷成一卷,也打算缝在内裤的裤腰上,其余的钱就都打算放在身上。当他把针线包打开,准备穿针引线来缝时,忽然发现针线包里夹着一张折叠着的巴掌大的纸片,上面是一首英文诗。

这是为什么呢?他一边看一边心译成中文,诗的题目是《相互都在等待》:

一颗星星朝我俯视,

说道:“你和我

各站一处,各在一地:

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

我说:“就我所知,

只有等待,让时光流逝,

直至我的变化日期。”“正是,”

星星说:“这也是我的主意——

我的主意。”

陈玛荔夹这首英文小诗在针线包里是什么意思呢?小诗的含意似可了解又很难了解。小诗是故意放进来的还是无意夹入的?谁知道呢?有闲的人总喜欢制造这种莫名其妙的爱情!这个既有权势又有美貌和能力的美国风的女人哟!家霆觉得自己“相互都在等待”的意思一点也没有,却有一种同情加怜悯。

无暇也无心多思索这些。他将金戒指和钞票缝好,将写着英文诗的纸片仍旧放在针线包里,才开始用脸盆下楼去洗脸抹身。

他不想休息,放下贮衣物的大包,精神抖擞地挎上照相机和小背包,独自走出了住处,很快走到了街上。

马路看得出本来是挺整洁的,而且绿树浓荫,分外悦目。现在遍地是尘土、马粪、纸屑、废品、垃圾,沿街的房屋不少都是陈旧、破烂、矮小的。家霆按照韦家琪说的路线走,沿着马路向南,过了一片绿树丛,见到十字路口又向西拐弯,肚子饿了,却一路不见有卖吃的馆店。馆店都关闭着不营业了。走着走着,见一家小店铺开着个一块门板宽的空隙。这木板小房的店铺门口原先写着的一个破损了的店招上,还有“马肉米粉铺”的大字。纸招虽早已破旧,几个大字依然清晰。家霆早听说桂林人喜欢吃马肉,马肉米粉是一道著名小食,走近前去,到门首把头朝里看看,只见一个干瘪老头儿,留着胡须,独自寂寞地在店铺里坐着。

家霆和善地问:“老伯伯,有吃的卖没有?”又笑笑问:“马肉米粉有没有?”他没有吃过马肉米粉,倒想尝尝。

老头儿见家霆和善带笑,站起身来,胡子一翘一翘,说:“兵荒马乱,谁还做生意呀?我是看家的。有点吃的也是给自己的,不想卖!”

家霆恳求说:“老伯伯,卖点我吃吧,贵点无妨!”

“鸡蛋要不要?”老头儿问,“价钱可是不便宜啊!”

家霆挤身走进店去,掏出钞票,说:“鸡蛋我要,钱你拿去,该多少收多少!”他将一百元钞票递过去,心想:二十五元一只鸡蛋总可以了吧。

见他这样,老头儿接了钞票去店柜里摸出四只煮熟了的鸡蛋来,说:“你这么好,我也不能收你太多的钱!不过,鸡蛋是我自己口里省下来的。你就在这吃吧,我给你再舀碗粥。”

家霆接过鸡蛋,在一张小桌边的椅上坐了,敲开蛋壳,吃起鸡蛋来。鸡蛋已不新鲜,蛋白发黏,但还可吃。家霆大口嚼着。干瘪翘胡子的老头儿去后边盛了碗粥来。家霆谢了,老头儿递来了一点找还的零碎票子。家霆说:“老伯伯,你留下吧!”此时此刻,他对这孤独可怜留下看家的老人特别怜悯,喝着粥问:“老伯伯,家里的人逃到哪里去了?”

老头儿触动愁思,一脸凄苦:“谁知道呢?儿子和媳妇带着孙子孙女一起向西去了!说是先到柳州看看,鬼子不来,马上再回来。先生,你说鬼子来不来?”

家霆只好安慰他说:“如今鬼子刚过黄沙河,进广西,还没到全州。鬼子要杀过来也得付出代价。”

老头儿叹气说:“为什么我们的军队这么不争气?听说伤亡也不小,就是拦不住敌人,这可苦了我们老百姓了!”

家霆喝着稀饭,身上出汗,问:“老伯伯,你这里有兵来抢过没有?”

老头儿摇摇头:“昨夜有来过的。屁也没有,能抢什么?有点吃的,他们翻出来也没忍心拿。到底都是中国人嘛!怕的是鬼子来就要鸡犬不留了!”

家霆将粥喝干,谢了老人,走出店铺来,继续去找一三一师的师部。

师部就在店铺前面五百多码处,一片绿色菜地旁的地方,掩映在树丛中,原先是个中学的校舍,门口有卫兵把守。家霆拿出证件后,说要见师长阚维雍。在一间传达室模样的房里等候,一会儿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师部政工人员,名叫郭绍勇,白胖脸,矮小的个儿,挂的一道金杠三颗金星衬红底的上尉领章,讲一口本地口音的国语,告诉家霆:“师长、副师长和参谋长都去视察野战工事和城防工事去了。”家霆提出请他介绍介绍情况接受采访。郭绍勇似乎不很乐意,说话就皱眉,起先说:“你明天再来!”经过家霆说服,他才勉强答应谈一谈。但说的都是些空泛的大话,什么“一切作战准备都已就绪”啦,“官兵们上下同心士气高昂”啦,“日寇如果进犯定要予以重创”啦,“全师官兵有决心与阵地共存亡”啦……

家霆听他都是在卖膏药,说的不是真心话,尖锐地要求他谈真的,并告诉他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情况,希望他不要胆小怕事,要他放心,谈的话不让见报的一定不写。郭绍勇这才叹着气改变了态度。他将家霆领进去,到后边一间挂着军用地图的房里,给家霆倒了杯开水,陪家霆谈起来。这人很有趣。起先怕说,一说起来,动了情绪,激动得似乎没有顾虑了。

“我们这个师属三十一军,辖步兵三个团约一万人。”郭绍勇慢悠悠摸出烟吸,皱着眉,“如今给我们配了一点点炮兵,老实告诉你,战斗力是不行的。俗话说:‘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其实廖化还很有点战斗力的,可是我们不行!拿我们来当王牌用,那是用红桃三来对付黑桃老K!非输光不可的。说来说去,上头私心太重。嫡系和亲戚要保存实力。就抱别人的儿子当兵,拿我们作替死鬼!”

房里地太潮湿,透着霉味刺人鼻息。家霆问:“为什么一三一师战斗力不行?”

郭绍勇白胖脸上苦笑笑:“倒也不是不肯抗日作战,但历来配备差、给养差、训练差、兵员不足额、师长没后台。我们的士兵行军时不但没汽车,连笨重的给养和物资都得士兵背着行军。士兵有的连双草鞋都没有,光着赤足行军,你说可怜不可怜?如今,要我们守桂林,说是屯集三个月粮弹,实际不够一个月的。蔬菜肉类全没有,除了粮食外,只给了一点花生油!”

家霆问:“士气究竟怎样?”他注意到郭绍勇烟瘾很大,右手食指、中指都熏成了黑黄色,吸烟时一口接一口。

郭绍勇皱皱眉毛:“鬼子谁不仇恨?做军人的抗日这点并不含糊。真要打起来时,肯牺牲不怕死的绝对是多数。但能否战胜人家或守住桂林就难说了。如今,士兵们怨声载道,主要是怪上边不公平。我再告诉你件事:我们的师长在奉命守桂林时就不想活了,决心与城共存亡。他也料定这次非死在桂林不可了,早些日子写了一封绝命书寄到柳州给他家属了。绝命书我看到过,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掉泪!”

“这位阚师长为人如何?”

“怎么说呢?”郭绍勇叼着烟思索着说,“他要真是位能人,这个师的战斗力也许会强一些。再说,人们也传说,这次守城,他与城防司令韦云淞等一些高级将领都领到了全军三个月薪饷,可是为自己打算大部都贪污中饱了私囊,送回自己家里去了,只花了少量经费用在队伍身上。这是发国难财!可是,看了他写的绝命书,我觉得师长是有牺牲决心的。他家里有老有小,也情有可原。再说,贪污中饱的事确不确实也弄不清。我倒是同情他的。”他表现得通情达里颇有恕道。

家霆问:“目前,听说城里到了晚上常有抢劫,你们怎么不管?”

郭绍勇摇头皱眉:“驻城的不仅是我们这个师,管也不胜管。自从敌军进至黄沙河,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仓皇退守大溶江,就紧急下达了疏散命令,桂林怎么能不紧张不混乱?现在是民怨沸腾,军心不振。士兵们更难管束,拾点百姓留下的破东西,就抓来枪毙也说不过去。”

“那,桂林是一定守不住了?”

郭绍勇撸撸袖子,摇摇头:“除非出现奇迹!”说着,扔掉那吸得只剩一点点的烟头,劝家霆说:“你这时候留在这里犯不着,还是快离开桂林的好。听说铁路上、公路上人比蚂蚁还多!日寇未到,这里已经到处可以看到难民的尸体了!”

家霆听得出他纯属好意,表示感谢,心里很想见一见师长阚维雍好好谈一番,听阚维雍说说他的那封绝命书。他对郭绍勇说:“我可以在这里等一等阚师长吗?”

郭绍勇又掏烟来抽,问了家霆住处的地址,皱眉说:“最好是免了!他现在也无心接受记者采访。再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定。你等在这儿也无聊。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来跑一趟,你看怎么样?”

家霆想了一想,说:“外边乱,找吃饭的地方也困难。我在你这里等候,顺便在这里吃顿便饭如何?”

郭绍勇倒是爽快,说:“可以!你就在这等着吧!等会儿吃晚饭兄弟我请客。”

已是下午快三点钟了。郭绍勇说是要去办点事并张罗一下晚饭,将家霆独自留在房里。家霆站起身来,看看墙上那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图上插着些小旗表示敌我相拒的战况。从图上的标志看,一路敌军从湖南零陵向西南突破黄沙河进入广西;一路敌军进攻箭头指向广西灌阳,全州实际已在包围之中。南面由广东沿肇庆、德庆进攻的日寇已经到达广西梧州,对桂林实际是形成了钳形攻势,又在威逼柳州。家霆不禁叹了一口闷气。天倒不算热,汗水不断冒出。此时此地,他忽然想起了小叔童军威。小叔军威当年抗战初期战死在南京,家霆一直不能忘怀。小叔军威陷身南京时那种壮烈心情,家霆此刻觉得完全能体会得到。由小叔军威又不禁想起了南京沦陷死在敌人手中的“老寿星”刘三保,想起了遭日寇凌辱毁容反抗的尹嫂,想起了在沦陷了的南京向敌伪报仇讨还血债的尹二……一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突然,有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又听见远远的有飞机隆隆声。一会儿,飞机声远去,又归于寂静了。稍停,家霆定下心来,取出提包中的笔记本,将今天先一会儿同韦家琪谈的话和刚才同郭绍勇谈的话都分条分项记录下来。他不喜欢在同人谈话时当场记录,那样会使谈话的人感到拘束。事后补记采访时比较自然,将来也不会忘记。记着记着,忽然又想:看形势,战局千变万化,是该早点离开桂林了。今天是九月十二日,明天九月十三日,争取下午就请韦家琪派车送我到机场,先把飞机的事联系好,说走就走,才万无一失。这样想着,心里才安定了一些,继续记着笔记。

大约四五十分钟后,白胖脸、矮小个儿的郭绍勇手上夹着香烟又来了,坐下说:“过一会儿我们早点吃晚饭。我俩也是有缘,在这种倒霉的时候还能交上朋友。我这次能不能活下来,难说。等一会儿,我们一同喝一杯!”

家霆说:“我不会喝酒,滴酒不沾!来吧,替你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吧!”

郭绍勇兴奋地说:“好好好!”

两人一同到房屋外边,在植着许多绿树的院子里,家霆给郭绍勇拍了张照片,说:“留个家里的永久通讯地址给我,将来我回重庆后冲洗好了照片一定给你寄去。”

郭绍勇感动地说:“兄弟是广西平果人,给你留个家乡地址吧!”他拿起家霆递过来的笔,写下了地址,说:“我们这支军队,当年是在广西征调成立的。本来,连排长以上都有点作战经验。不过士兵都是乡农,受训期间太短,所以战斗力差些。只是抗战初期在江苏海州等地驻防过,也在津浦南段作过战,敌忾同仇,打得还是可以的。可叹这次让我们挑大梁,这是让病号挑重担!同日寇喋血恶战,彻底牺牲,不是不可以做到的,但上边指挥调度不当,给养供给不足,用少数弱兵去御强敌,用意在包庇亲信和亲戚保存实力,能不使人气忿、寒心?”

家霆侧面向他打听城防司令韦云淞等的情况。郭绍勇说:“别的不知道。只听说韦云淞领到城防工事费二千五百万元,极少数用来构筑野战工事,大部分都下了腰包。”不过,又忙着补充说:“这我只是听说,没有证据。你如说是我讲的,我会被军法从事吃卫生丸!”

家霆又问起九十三军的情况。

郭绍勇说:“这支队伍,军纪太坏,胡作非为,扰民厉害。如今守全州,是马谡守街亭!”

家霆问起全州的情况。

郭绍勇做着手势,习惯地皱着眉说:“全州是西南的补给中心,那里美国来的汽车、汽油、物资,多得数不清。仓库里的枪炮、弹药、被服粮秣堆积如山,还有杜聿明第五军机械化部队的物资仓库也全在全州。九十三军在那里,肥透了!谁知他们要发多少横财!全州如果送给了鬼子,鬼子也大发洋财了!”

家霆觉得可惜,不禁咂嘴唏嘘。这时,一个小勤务兵来报告,说:“晚饭准备好了。”郭绍勇请家霆去吃晚饭。陪家霆出门向后边一个院内走去。

两人到了伙房旁的一间破旧的小屋里,一进门,扑鼻就闻到香味,有酒香和鸡香。家霆一看,桌上一只蓝花大碗里盛着只母鸡,边上一锅鸡汤,外加一大碗肉。一只脸盆里装着米饭,边上两只空碗是盛饭用的,还放着一瓶酒,两只小酒杯。

家霆不过意了,说:“我只是想随便吃顿晚饭,你准备了这么多菜,真不好意思。我知道现在搞点吃的不容易。”

郭绍勇拉家霆坐下,替他斟酒,家霆谢绝,说:“实在不会喝!”他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说:“好,你吃菜、吃饭!我喝一点!”

家霆拿起一只空碗去脸盆里盛了一碗饭,说:“好,我就饭陪了!”夹起一块肉吃,觉得味道异样,很不受用,硬嚼着咽了下去。

郭绍勇咂着酒,看出家霆不受用的样子,说:“是狗肉!弟兄们打了一条狗弄来的。你吃不来?其实,狗肉是好东西,滋阴补阳!”

家霆听说是狗肉,胃里难受,嘴里腥膻,又听说是打来的,明白这只鸡也准是来路不正,不知是从哪个老百姓家逮来的,倒颇后悔今天在这里吃这顿晚饭了。又不好说出口,只得舀了些鸡汤泡饭。

郭绍勇一片好心,撕了条鸡腿往家霆饭碗里放,说:“吃!吃!鸡煮得还算烂!”又舀鸡汤往家霆饭碗里倒。

家霆发觉鸡汤里盐放少了,也无葱姜,鸡汤带一股腥臊味,使他想起了爸爸讲给他听的“鸡的洗澡水”的事,鸡肉淡得使他恶心,十分难吃,匆匆把条鸡腿啃了,闷着呼吸,把一碗泡着“鸡的洗澡水”的米饭吃干净,就不添了。看着郭绍勇连喝了三杯酒,撸着袖子,把只鸡连肉带汤滴滴答答吃了大半,溅得上身军衣上都是油,又吃了半碗饭,嚼了半碗狗肉,两人才一同走出房去。

家霆心里正在斟酌是不是再等一等阚师长,郭绍勇用指甲剔着牙说:“看来师长今天未必回来了。你还是回去,明天再来。这儿晚上不安全,你一人夜里回去在街上走也不好。你看怎么样?”

家霆想:郭绍勇说得有道理,决定回去,就同郭绍勇握手告别,约定明天上午再来采访阚师长。

他走到两侧有绿树的大街上,这时不过五点半钟。看到一些过去轰炸中成为断壁颓垣的墙上绘着的反对轰炸的漫画和抵抗侵略的标语,漫画和标语都已褪色破损,看了仍感到激动鼓舞。街上已阒然无人,偶尔见到远处有一二个人匆匆闪过,转瞬就不知钻进哪个小巷或是住家里去了。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盲乞丐在街边坐着大声乞讨,他看不见街上无人。家霆忽然想起了欧阳素心喜欢沿路布施乞丐的往事,掏出些钱来走上去递给盲乞丐,换来了千恩万谢,他心里更觉得恻然。路上凄凉的景象使家霆心里有些慌乱,觉得无论如何,明天上午采访了阚维雍师长后,下午一定就去飞机场!此刻,他特别想念在重庆的爸爸,想念燕寅儿,甚至想起了陈玛荔。他想:如果知道来这里这么危险,她也是不会让我来的。

他并无太多的畏惧,但他记得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名言:“勇气就是在你心里感到一种恐惧时,得以采取必要行动的一种能力!”他觉得自己必须不失时机地设法尽早脱险,飞回重庆去。

九月中旬的广西桂林,白昼不算热,这天夜晚忽然闷热起来。好像那使人窒息的浓厚云团都猬集在桂林上空,紧密包裹着桂林,酝酿着一场雷暴。没有蚊帐,家霆被“嗡嗡”的蚊虫骚扰得难以忍受,浑身都叮满了疱块。嘴里干渴,房里连个开水瓶都没有。他拿起毛巾走下楼去,打算到自来水龙头旁喝点凉水,冲洗一下身体,再回来睡。

后边一堵断墙残壁,在月光下像个魔鬼似的站立着,叫人看了感觉阴森可怖。自来水龙头旁,有个葵叶搭成的遮阳天棚,地上有滑腻的青苔。此刻,皎洁的月光披洒下来,映得天棚下黑黝黝的。天棚旁的一棵大榕树,枝干盘根错结,藤条缠绕,绿荫如盖。此刻,月光从枝叶缝隙中闪烁地射下来,在地上像一只只眼睛眨动,使家霆心神更加不定。

家霆从一三一师师部回来后,到现在夜深了,仍未见到马脸、招风耳的韦家琪回来睡觉。睡前,他曾到城防司令部询问寻找,那里有些军用吉普停在门口,气象森严,加了岗哨。卫兵拦阻了他,说里边在开重要会议,任何客人都不通报接待,劝他回来。家霆揣测一定是军务紧急,城防司令部在开重要会议,韦家琪一定也在参加会议。在这人地生疏面临战火的桂林,家霆感到孤单、寂寞,更感到安全缺乏保障。一个新闻记者,此时此地,活动困难,也并不引人重视。这促使他心情矛盾起来。如果明天上午不去访问阚维雍,上午就去机场,自然比较安全稳妥。但既入宝山,空手而返,岂非胆小如鼠?不但要被人耻笑,自己也于心不安哪!这样一想,他决定还是按照原来计划办。上午采访阚维雍,可以要求同阚维雍一起坐军车去看看野战工事,下午再去机场联系飞机。他满心希望今晚再能同韦家琪谈一谈,多了解些情况。

可是,韦家琪竟迟迟不回来,这使家霆难以入睡。

天上有一架孤单的夜行机在飞,方向是飞向西面,这应当是美国飞机吧?他在自来水龙头上,用嘴就着水龙头“咕嘟咕嘟”美美地喝了个够,脱了上衣和长裤,用凉水舒服地洗了一洗,用毛巾擦干,又穿上衣裤,看看手表,已快下一点了。正打算上楼,忽然听见人声和脚步声,张眼朝进院子来的小径一望,月光下,看出几个军人里,走在头里的中等个儿就是韦家琪。

家霆迎上前去,站定脚步,说:“韦参谋,刚回来?”

韦家琪撇开那几个军人走上来客气地说:“你还没睡?今夜开会刚散,没能陪你。”他随着家霆一同上楼,说:“走!到你房里谈。”

两人上楼进了房里,开了电灯,韦家琪说:“我去房里宽宽衣,拿瓶开水来。”

一会儿,他穿着汗衫背心趿着木屐,提着瓶开水拿着两个杯子来了,说:“忘了给你一瓶开水,你渴了吧?”说着,给家霆倒满了一杯水,说:“喝点水吧。”又疲乏地往椅子上一坐,马脸上罩着阴云,叹口气说:“你来采访的事我给司令报告了。他让好好招待你,希望你将来报道时好好美言几句。因为实在没有空,就不接见你了,让我代表。他说:军情险恶,全州前线可能要出问题,让我劝你尽快早回重庆。”

家霆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明天上午采访阚维雍,下午希望派辆吉普车送到飞机场。

韦家琪听了,闷闷抽烟,马脸吊得很长,说:“我们虽是初交,很谈得来。我对你印象很好,不把你当外人。有些机密不能不告诉你,好让你心中有数。谁都知道,鬼子这次发动大进攻,除了打通铁路线,是企图摧毁新建成不久的美国空军基地。听说史迪威已到或即到桂林,要在机场同陈纳德和四战区张发奎司令长官商谈。桂林这个庞大美国空军基地,美国人担心落入日本手中。事实上,明眼人都知道桂林是守不住的。史迪威来,说明形势紧急。决策什么,我不清楚。但我不能不劝你:三十六计,走为第一!万一将来走不掉就坏事了。一三一师有什么采访的?他们的防线被指定守备中正桥以北沿河区北门至甲山口之线及河东岸屏风山、爷头山、七星岩、猫儿山、水东街沿河之线。将来如果鬼子打到桂林,我看这里准是敌军主攻方向。凭他那支破烂队伍,阚维雍就是拿出吃奶力气,也是守不住的。你何必采访一个败军之将?何必拖延冒险?早走为佳!明天上午就派车送你去机场。你看如何?”

家霆想:史迪威来到桂林,我去机场,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史迪威来,我凭那封作为机票的信件,也许可以容易搭上便机回重庆;不好的是史迪威到机场,可能戒备森严,也许我去会不合时宜。既然情势如此险恶,还是走为上策!这样一想,只好点头了:“好,我明天上午就去机场!”心想,到机场联系一下,如确定了乘机日期和时间,我还可以回来把采访阚维雍的事补一补。

韦家琪闷闷抽烟,有时摸摸招风耳,有时叹气,沉重得很,马脸上阴云密布。

家霆明白军事情况不好,问:“今晚的会?”

韦家琪摇摇头说:“听说守全州的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靠不住!四战区要他固守全州,他理解为不是单守全州城池,而是守全州全县,只要兵不退出全州境内,就算尽到责任了!今天的最新消息是,他打算将全州的城防撤守,退出城郊。这样一来,广西的东大门敞开了!日寇的枪口可以直指桂林啦!”

家霆不禁也叹了一口气,说:“怎么办呢?”

韦家琪愤愤地说:“陈牧农这种军长不军法从事难平众愤!苦了我们守桂林的官兵!只凭三十一军的一三一师、四十六军的一七○师,另加上七十九军的二九四团和一七五师、一八八师的步兵各一营,外加炮兵的十几门大炮守桂林,真可谓乌合之众了。日寇以第六方面军的第十一军为主力,以第二十三军配合作战,兵力极强,这场血战迫在眉睫了!”

家霆想从他那里多了解些晚上开军事会议的情况。韦家琪情绪不好,闷闷吸烟后,说是疲劳了,要家霆也早点休息,他拖着疲乏的步子就去隔壁房里睡了。

窗外,月色昏黄,有时透出云外,有时隐入云内。月光有时使楼下天棚投下一片浓浓的阴影。有不知名的秋虫在“吱吱”“ ”鸣叫。家霆在韦家琪走后,关了电灯,躺在床上。蚊子又来进攻。月光如水从窗口泻进房来,远处有蛙声“咯咯”传来,好像同秋虫在合唱。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在沦陷了的南京,在潇湘路一号的楼上,由上海突然来到的欧阳素心睡在隔壁房里。那夜,月光明镜似的照来,透过窗户。但第二天一早,欧阳就留下一封信走了。往事袅袅,不堪回首。他不觉想到了莱特的几句诗:

世界有压而不碎的心,

我想我的心就是这样;

…………

我们永远永远不能分离,

只要记忆还保持着统治。

他难以入睡,心里烦躁,不断拍打、拂赶蚊子,不断胡思乱想。突然,天上有“轧轧”的飞机声。紧接着,惊人的雷鸣般的爆炸声“轰隆隆”响起,十分猛烈,大地震颤,窗户“格格”响,玻璃一定有震碎了的。家霆连忙翻身起床,跑到窗户口张望。

从窗户里望出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映得天际比上海繁华闹市中霓虹灯反射的天空还要红。爆炸声闷闷地仍在传来。住在宿舍里的人无论楼上楼下都跑出来了,“喳喳哇哇”地指点议论着。韦家琪的身影也出现了,他走进家霆的房里,马脸上十分严肃,说:“也许是美国人在炸毁空军基地,方向就在飞机场那边!”

家霆大吃一惊:“我明天去机场会有问题吗?”

韦家琪揉着惺忪的睡眼,叹口气:“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是睡吧。”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趿着木屐回隔壁房里去了。

家霆只好躺上床去。破坏性的大爆炸仍在继续,像打雷,像丢炸弹,像炮轰。这是一个红光满天紧张可怕的夜晚。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好,被拍死的蚊子,近三十只。

第二天早上,韦家琪来敲门,说:“走!去司令部吃早饭。”他帮助家霆提了大包,说:“做好随时走的准备!”

两人走到司令部门口,家霆发现岗哨的卫兵人数增加了。说明什么呢?说明情势紧急,或是今天有什么重要大员来?

早饭是在伙房附近一间小房里吃的,勤务兵侍候着。吃得很简单:粥、豆腐乳。广西的豆腐乳味道同上海的相似,只是淡些,块头小些。显然,豆腐乳是特意用来招待从重庆来的新闻记者的。吃这样的早饭,家霆比昨天吃那顿晚饭安心。昨天那只可能是从老百姓家抓来的老母鸡,那条打死了的狗煮出来的一碗充满腥味的肉,滋味终生难忘。家霆心里虽记挂着走的事,却尽量使自己平静,一连吃了两碗粥,见韦家琪的第三碗粥已吃完了,便放下筷子。韦家琪对他说:“你还到昨天我们谈话的那间房里坐一坐,我去忙点别的事。车子准备好了,马上送你去机场!”

他陪家霆到昨天谈话的那间房里,自己匆匆走了。房里,满地烟蒂,痰盂里盛满了茶水和痰涕,脏得恶心,好像昨天有些人在这儿开过会似的。家霆无意中看到墙上比昨天多了一幅军事地图,走上前去看时,见插小旗的地位比昨天在一三一师师部看到的地图有些变动,心中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急躁地想:前方战事这样吃紧,重庆不知清楚不清楚?如果我不是来桂林采访,简直是糊涂着的。报上有的消息封锁,有的消息缓登或迟登,有的消息用一种平淡而技巧的语言在玩文字游戏,仍旧把溃败说成“转进”,把失守说成“正在激战”。他心里矛盾:这次来采访,其实未到前线,匆匆来又匆匆走,太窝囊可笑了。可是如果不走,万一走不脱了,又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手表,才八点多钟,还不知几点钟可以动身去机场。一切都是被动状态。昨夜没有睡好,人困乏,坐在椅子上无聊地打起哈欠来。

天上,从清晨起就有飞机声响,响声不停。从窗口看出去,天上一架P-40型驱逐机疾飞而过。桂林美国空军基地总是给这城市带来这种空中的噪音。这种噪音使人有安全感。幸亏有这个空军基地,不然,怕早给日机炸得更加墙倒屋塌了吧?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又有“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这种一连串的剧烈爆炸声,震得窗户都颤抖响动,益加增加了家霆心上的不安。谁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外边人声叽叽喳喳,司令部的官兵们又在议论爆炸声的事了。家霆耐心坐着,听着爆炸声继续,心想:难道前线撤退得太快,日寇的炮火已经临近桂林了?当然也不是不可能的。倘若这样,就麻烦了。真希望韦家琪快来!果然,韦家琪急火火地来了,进门就说:“美国空军基地从昨夜起一直在爆炸!听说是史迪威下的命令,炸毁基地一切设施,以免落入日本人手中!”

家霆站起身说:“日本人还刚进攻全州,这里就把空军基地炸了,干什么要这样嘛!”

韦家琪坐下来说:“史迪威很不满,认为我们军事指挥混乱,认为我们已无力保卫桂林。这个基地修建好还不久,花费了不知多少美金和我们中国人的劳力,这一下全完了!空军的支援也没有了!美国这些大少爷,哼!”

家霆焦急地问:“我还能上机场去吗?”

韦家琪点头:“吉普车过一会儿就有。反正,你总得上机场!”

爆炸声又连续传来,家霆可以想象得到机场上的油库、指挥塔、办公楼、酒吧、弹药库、餐厅、跑道……都在爆炸中尘土飞扬变成一片废墟的情况了。在来桂林下飞机时,飞机降落在机场上,他在机场住了一夜。亲眼见到机场的庞大、设施的先进与完备,亲眼看到机场上停着许许多多各种型式的银色飞机,亲眼看到许多美国空军和地勤人员与中国空军、地勤人员并肩忙碌。现在,一切全自己毁掉了。他心里焦灼,却只能屏息静心等待。时间呀,过得真慢!简直是慢得难以忍受了。

九点钟的时候,爆炸声仍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皮肤黝黑、头发稀少、短小精悍的广西驾驶兵进来找韦家琪,说:“韦参谋!车子去机场吗?”

韦家琪点头说是,关照那驾驶兵去准备,帮家霆提了大包,说:“走吧!”他那语气和表情似乎因为车子来到了感到欣慰。

家霆心里也兴奋,随他出了司令部大门,见一辆绿色军用吉普停在门前路右侧的树阴下,韦家琪给家霆和驾驶兵互相作了介绍,告诉驾驶兵:“童先生是重庆来的新闻记者,韦司令的客人!”告诉家霆,这驾驶兵“车开得飞快!在战场上枪林弹雨中坐他车也保险!”家霆只听到驾驶兵的名字好像叫“竹箭”。上了车,韦家琪说了句:“一路顺风!”招手同家霆告别。司机驾了车一溜烟就开行了。

家霆有心多同驾驶兵谈话,联系联系感情,请教他的名字,才知驾驶兵名叫“竺逊”,南宁人。竺逊不爱说话,沉默着开车,对人冷冰冰,情绪不高。家霆递了一些钱给他作小费,说:“买点烟抽!”他态度才热络一些。车子向机场方向开去,一路行人稀少,沿街的店铺有的门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无人,乞丐也很少见到。爆炸声仍偶尔传来,基地该已炸得差不多了吧?

驾驶兵突然说:“童先生,我看你是恐怕走不掉啦!”

家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里着急,叹口气答:“是呀!我也怕走不掉呢!”

“我给你开快些!这条路上难民少,还能开车。现在,往西往南去的路水泄不通,车子别说过不去,连抢车子的人都有。有的拔出枪来逼着你给他开车送他逃难。唉,谁愿意留在桂林等死哪!”

家霆无心多说话了,暗暗盘算:如果走不掉怎么办?一时,竟想不出好办法来。

吉普车四轮飞转,在这有山有水的桂林飞驶,有时快得像四轮腾了空在冲锋。

终于,驶近通向机场大门的公路了,家霆远远就看到那里设着路障,阳光下,停着美国宪兵的一辆吉普车。一些个儿高大的美国宪兵戴着有M.P.字样的钢盔,在机场大门前站岗放哨。家霆坐的吉普向前急驶而来时,已经引起了这些戴钢盔的美国宪兵的注意。吉普车驶近,他们作出了停车的手势。驾驶兵缓缓停下了车,家霆走下车来,对驾驶兵说:“我交涉一下,请你等一等我。”这时,飞机场里又是轰然一声,看到有一股烟尘升起,地面震撼了一阵。

家霆掏出记者证件和那张有美国高级军官签名的作为机票用的信件,递给走上前来的一个有点像美国影星贾莱·古柏模样的瘦高个儿宪兵,用英语招呼着说:“你好!”

美国宪兵脸色严肃,却不友好,嚼着口香糖,看了家霆递来的证件和机票,耸耸肩摇摇头,用大拇指指指机场里面,用英语说:“不!不能进去!”

家霆反感美国宪兵那种高傲的气焰,用英语说:“我要搭机飞返重庆!我有机票!”

美国宪兵摇头,又耸耸肩,用英语说:“机场正在炸毁,不可能了!”

家霆远远看到机场里还停有飞机,而且不止一架,心想:你们这些美国宪兵不也是要走的吗?一定有飞机留给你们走的!因此又用英语把这意思说了,说:“我有重要工作必须立即返回重庆!”

瘦高个儿的美国宪兵摊摊双手,嚼着口香糖做了个鬼脸,摇摇头,用洋腔洋调的中国话挥手说:“走吧!走吧!”

家霆对美国宪兵那种轻视中国人的不平等态度难以忍受,克制住火气仍旧用英语说:“请放我进去!我有票!A.T.C.白乐德上校是我的朋友!我同他讲定坐飞机飞回重庆的!”

话未说完,美国宪兵竟动手推了!用英语大声无理地说:“我们奉命戒严,你快滚!滚!”边上的几个美国宪兵,有的也作手势:“滚!滚!”

家霆知道有理说不清了,气得几乎发抖,却无可奈何。只好回转身来上了吉普车,对竺逊说:“美国宪兵戒严,不讲理!只好回去了!”

刚才的一切驾驶兵都看在眼里,愤愤地说:“这些美国佬,好的当然有!有些坏的在桂林调戏中国妇女,喝醉酒打人,买卖黄金美钞,把些美国给养拿来卖了赚钱,厌恶他们的人可不少!自认为比中国人高一头,欺压中国人的美国佬我最恨!”说着,飞快地急开着吉普,问:“这下你飞不掉了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家霆意会到将要面临一场艰难的局面了。一时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办,从天上飞回重庆已经无望,只有从陆上走了。迟走不如早走!学校里还等着我去上课呢。何尝想到来此仅仅一两天,局面会变得如此混乱无序。由陆上怎么走呢?他默默思索着。

受美国宪兵凌辱的怒气撞击在家霆的胸中,久久不能散去。一切不都是由于中国太弱吗?中国人反抗侵略同日寇打了这么多年仗,付出偌大牺牲,理应受到尊敬,可是西方的偏见却总是把他们自己当作救世主!如果中国人争气,富强了!美国人还敢拿不平等态度对待中国人吗?一种民族自尊心强烈刺激着家霆。中国,你站起来强大地面对世界的一天什么时候来到呢?为了这,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使中国人在世界上顶天立地,不再受任何外国人侵略和欺侮!……

吉普车飞驰,家霆的思绪也在飞驰。一定要赶快想法搭乘火车到柳州去。他脑子里突然电火花似的一闪,想起了“小黑皮”杨南寿。杨南寿是在柳州空军基地的呀!对了,快到柳州!从柳州可以有两种准备:一是找杨南寿凭我的票搭便机飞返重庆,我那票上写明“中央社战地记者童家霆先生准予搭乘美国空军基地的运输机飞返重庆”;万一实在上不了飞机,由柳州坐火车沿黔桂线往西北走,黔桂线虽然有半条还未修通,就是步行,经贵州走回四川也好呀!总之,必须赶快离开桂林,越快越好。

真是归心似箭了!很感谢驾驶兵竺逊,车开得再快也没有了。家霆盼望着赶快回到司令部,找到韦家琪,请韦家琪帮助自己上火车。

路上,收割过庄稼的田地里杂草丛生。一些大榕树周围,有乌鸦和山鹊在飞绕。一条岔路边,有一个孤单的老太婆坐在地上哭泣,声音酸楚。家霆真想下车问问她为什么哭,给她些钱。但,车子飞快地就驶远了。

近中午时分,又回到了城防司令部。家霆谢了驾驶兵,提着包,拿出证件给卫兵看,进去找韦家琪。心情同上午离去时完全不一样了!空落落的一颗心腾空悬着,感到十分狼狈。他发现一路上,连司令部左近的情况也有了变化。见到了从前线撤下来、运下来的大批伤兵。血淋淋的、污秽不堪的、黧黑枯瘦的伤兵,看了叫人难过。伤兵们,有的席地靠墙倚坐,有的躺在地上,似乎是累极了要歇一歇。街上混乱,散兵游勇估计都是从前线下来的,背着枪或拿着枪在行走。司令部门口,卫兵少了一些,也不知是为什么。戴着钢盔扛着枪的卫兵的脸是紧绷绷的。

家霆连走带问,让一个勤务兵找到了韦家琪。韦家琪正在开会,跑着过来,见家霆来了,好像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说:“飞不走啦?”

见到了韦家琪,他那难看的马脸和招风耳,此刻在家霆的心目中也觉得亲切和温暖了。

家霆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我不能不求你帮助啦,是否请帮助我乘上火车去柳州?”

韦家琪马脸阴沉,家霆知道,他不是不肯帮忙,是感到困难。他摸出香烟放在手里搓捏,半晌,点头说:“试一试吧!听说火车站乱得像马蜂窝,人也进不去,火车也上不去。这样吧,你去住处歇着,我开完会来找你!”他说着,就急匆匆回身走了。

家霆也只好依他的话办了。心里明白,韦家琪说的是实话。见他正忙着开会,一颗心好像不在别的事上,已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他却想不到客人还无处吃饭。早上只喝了两碗粥,肚子早唱空城计了,只好忍着,提着大包,挎着小包,往昨夜的住处去。照例被卫兵查了证件,又回到了二楼上昨晚住过的房里,颓然地把提包放下,仰面躺倒在床上,枕着臂膀,一阵无名的疲乏从心里涌到全身。他还无法想象火车站上的拥挤情况,但“逃难”这两个字又光临到他头上了!抗战初期逃难的种种情况,一时都浮上心头。

他等候着韦家琪,肚里“咕咕”地叫。夜里没睡好,这时困极了。有心闭上眼休息,竟不知不觉睡熟过去了。

一觉醒来,听到有人声,也许就是这种嘈杂的人声将他吵醒的。他一骨碌爬起身来,从窗口向下张望,忽然看见远处近处有好几处亮起烟火来了,是起了火吗?亮起烟火的地方冒着黑色的烟尘。由于是在白天,看不出火焰,肯定是着火则是无疑问的。怎么会起了火呢?

楼下,有些军人在搬东西,人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家霆吓懵了,心里警觉,迟疑了一下,马上提起大包、挎起小包匆匆下楼。恐怖每每是在一件事情况未明时产生的。他高声追问一个在楼下搬物件的中尉:“喂,发生了什么事?”

中尉大约三十来岁,黄脸膛,朝他看看,说:“你看不到吗?起火了!”说着,只顾自己搬着物件,踉踉跄跄地跑了。

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扔满了纸片、空桶、破衣烂袜、旧瓶、书本……大约是刚才入睡时楼下已有人来搬移过物件了。家霆心里纳闷,怎么城里无事端端会起火的?顿时想到了“焦土抗战”的理论,想起了一九三八年冬当日寇占领武汉进入湖南北部时,长沙似要失守,当时放起了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全城房屋大部焚毁,居民烧死两万多人。后来,日军并未立即进攻长沙,指挥纵火的长沙警备司令酆悌等被作为替罪羊枪决。难道现在桂林又要历史重演?抑是敌人已经突然来到?不,不大像!难道敌人未到就先要将桂林烧成焦土?谁放的火呢?有这必要吗?

那几处火头的火势更猛了。天干热,有风,黑烟白烟更浓。

家霆愣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突然想起了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莫斯科大火。伟大俄国作家对莫斯科大火的描述,使家霆印象非常深刻,阅读时如同亲身经历过一样。现在,自己陷身桂林,而且眼前看到了大火,他的心情离奇得难以形容。在焦灼与烦恼之间,脑际又幻化出当年在上海时与欧阳素心一同研讨谈论《战争与和平》时的情景来了。欧阳说:“战争太残酷,拿破仑……后来当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时候,他就想:我过去不寻求现在也不寻求战争。……”他理智地反驳她说:“那是你的误解!拿破仑是侵略俄国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当他体会到俄国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时,他才意会到战争对他并不是轻松快乐的事……”

可是,现在想这些干什么呢?他定一定神,提起大包,急急向城防司令部去,浑身出汗。这时只有去再找韦家琪,才最安全。

他终于又进了城防司令部,并且见到了韦家琪。司令部里乱糟糟,人来人往,满地废物垃圾,一把翻倒的椅子摔在路边,好像司令部也怕火烧过来打算搬迁的样子。

韦家琪对家霆说:“城里好几处起火了,原因还弄不清,正在抓纵火的人。刚才,接到电话,全州城郊也是火焰冲天。他妈的,不知出了什么鬼!”又说:“我为你打听过了!铁路上现在乱成一锅粥了,火车有的堵塞着,根本没有发信号、扳道岔、分管调度指挥的人了!伤兵鸣枪拦车,火车从卧轨拦车的难民身上压过去。当兵的用枪逼着司机添煤烧汽开快车,可是前边火车一堵,后边毫无办法。”

“那怎么办呢?”家霆急了。

“我们现在忙着灭火的事!”韦家琪安慰说,“你别急,急也无用。等会儿吃了晚饭,让勤务兵送你去火车站!”他总算想起了家霆的吃饭问题,“你要是舍得花点钱,兴许能挤上车去!当然,是闷罐车,那份罪也够受的!”他将家霆带到那间昨天谈话的房里,说:“我去忙一会儿,等会再来。附近的火势都得要控制!”

家霆孤独无聊地等着。后来,韦家琪果然又来了,陪家霆到上午吃早饭的地方去吃了一顿晚饭。米饭是夹生的,用一盘咸菜下饭。吃完,他让一个十八九岁的勤务兵陪家霆去火车站,说:“火车站附近,人太多,吉普也无法去。而且,现在司令部的吉普车都出去了!”他让小勤务兵替家霆提着大包送家霆走,临别叮嘱:“早点走吧!晚上更不安全!”又好意地说:“城里火势更大了,一路上要小心!”

城里的火势确实更大了。火一烧,将死气沉沉的桂林城忽地烧出一些人来了。那些本来留在城里看家的零零落落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些没爹没妈的小孩子,惊惶失措满面凄惶地都从屋里跑到街边来了。街边上堆着些从屋里挪出来的物件:棉絮呀,冬衣呀,旧箱笼呀,甚至家具什么的都有。人们脸上都有恐怖、绝望的神态。

火,正在好几处随风蔓延过来。从屋顶冒出来的浓烟,透出夕阳般血色的反光。没有人救火的地方,火焰正在伸展。因为是白昼,没有可怕的强烈的火光,却有可怕的浓烟。

小勤务兵十八九岁,有两条长腿,长得挺机灵,走得很快,几乎是跑。家霆飞步跟随。他觉得韦家琪并没有尽心尽力,只不过是敷衍打发他而已。也难怪,在这种时候,给他添麻烦他哪有这门心思。更何况,上火车太困难,他也未必有什么办法。家霆能原谅韦家琪。反正,有小勤务兵帮着提包,帮着带路,兼带做伴,已经该知足了。

一些街巷空落落的都没有人,一些过去挨轰炸造成的废墟和断墙矗立着。离起火处近了,空气中充满了燃烧物冒出的焦糊气味,似乎能听到“毕剥毕剥”的火燃声了。途中,有放哨的卫兵吆喝着盘问、检查,总算没有拦阻。有两处离火烧地点更近的地方,烈火“呼呼”响,玻璃窗裂成碎片爆向四方,金星在空中飞舞,屋顶爆裂,一块块被火烧红了的白铁皮从上边脱落呼啸坠地,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有风吹来,就像铁匠的风箱在吹旺炉火,有焦木和毛织品燃烧的臭味。浓烟呛得家霆咳嗽,热浪袭来,火烤得灼人。可以看到一堵风火墙后,房屋里黑烟中升腾冒起的隐约火舌,听到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号声。

倚山傍水的桂林城的大火,发出大海般的呼啸声,势头要席卷全城。这个原来绿树很多、红顶灰顶各式房子交杂在山水之间的城市,是很美丽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这个抗日战争时期,由于担任军委会桂林办公厅主任的桂系李济深实行开明政策,全国许多著名文化人云集过的“文化城”,如今要被焚为平地了!啊,啊!家霆突然想起了古罗马历史上的那场大火。当罗马城大火燃烧时,昏庸的罗马尼罗王还站在高处弹琴饮酒,欣赏着火光熊熊,觉得那是绝妙的奇景。可是,眼面前这场大火,在家霆和一切身临其境的桂林民众来说,却是吓人的大灾祸!这火虽是在日本侵略军来到前燃起的,但不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桂林怎么会遭到这场浩劫?想到这些,家霆更仇恨灭绝人性的日本侵略者了。

走着走着,浑身大汗淋漓。走到靠近火车站的地方来了。从这里,仍清楚看到桂林城里的火势正在扩大、蔓延,有好几处火头和黑烟。这里,难民聚集得越来越多了,多得像蚂蚁窝里一样。火车站里又乱又脏,屎尿遍地,臭气熏天。被丢弃的旧衣物、杂品什么都有。好不容易挤进人丛中去,却立刻很难移步了。人挤来拥去的,这里有人叫喊“哎呀”、“喔唷”,那里有人在辱骂吵架,一些离散了爹娘的孤儿在哭泣。好不容易,命也挤掉了半条,挤到了月台上,家霆突然发现那个机灵的小勤务兵不在身边了!人流比四川集镇上“赶场”还挤十倍、百倍,想多走一步都困难,你想停步也办不到。小勤务兵不见了倒还没什么,但他提的那只大包里有衣物,有姗姗大姐的照相机,有稿纸和笔记本、漱洗用具、药品等,也有一些钱。小勤务兵那两只机灵眨动的眼睛,使家霆怀疑他是有心这么做的。很可能他是想发横财。但,往哪里去找他呢?这时候,再挤出去找他,既不现实也太笨拙了。身外之物,只能由它!好的是机票、钱和笔记本等都在身上挎的小背包里,只要能顺利挤上火车就是胜利。这处境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家霆硬硬头皮,又在人流中向前挤起来。

停在月台里外的火车,全是装满了人的闷罐车。闷罐车是运货运牲口用的,黑色铁皮外壳上打着白色车号和吨位数字,笨重的铁拉门紧闭着。从两侧四只带着铁栅的又高又小的气窗中,可以看到挤得满满的人脑袋。火车顶上也爬满了人,似乎进不了闷罐车只要爬在顶上,也就有了逃走的希望。

家霆绝对想不到场面如此吓人。比抗战初期在粤汉路上坐火车时情况要恶劣无数倍了。有什么办法上火车呢?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些缠着肮脏绷带的伤兵在“乒乒乓乓”砸闷罐车的车箱,硬想砸开门进去。当然是空想,徒然引起一片骂声和嚷嚷声。

家霆决定:只要给我上火车,我就把挎包里的钱多给他一些也可以。但这里既无人卖票,也无人让位。他夹在人丛中,顺着铁轨往前跑。见火车拥集,实际后边的火车就是上去了也是开不动、不会开的,决定顺着人流往前沿铁轨跑,心想:往前跑吧!好在向西南方向走一步也就是离柳州近一步!走到最前面,找到火车再设法上车。

人流像当年家霆在河南灾区见到过的那遍地爬跳的蝗蝻,你挤着我,我挤着他,他挤着你,不停地向前蠕动。有的难民不知从哪里跑到桂林来的,脚已走得粗肿如烟囱,用破布包裹着,像大象似的龙钟蹒跚地走着。有人跌倒了,后边的人也绊在他身上、踩在他身上,引起一片呻吟声、怒骂声和吆喝声。

一个五十多岁背着包袱的老人,拄着根木棍当拐杖,一瘸一瘸地走,绊了一交,家霆连忙扶他,见他淌着鼻血,不忍心丢下他自己走,只好扶他向前挤。他千恩万谢,说:“我是个中学教员,这一生只看到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谁要能使中国富强了,不受帝国主义侵略,我死了也拥护他!”又说:“我是从湖南逃来的!地方丢得太快,没有部队掩护,走不动的乡亲落在后边,成批成伙被鬼子抓着杀了。我侥幸逃了一条命,可是腿受了伤,现在也不行啦!”他怕连累家霆,说:“快走吧!谢谢你,我不连累你啦!”他挣开家霆的手,独自向左边一块裸露的田地里去了,看样子想在那里坐下歇脚不走了。

家霆浑身汗湿,继续随着人流走。路边,有一连几辆抛锚丢弃了的汽车,有的已被砸坏,都像死乌龟似的停在那儿,估计是乘车逃跑的人丢下的。走着走着,天已经黑下来了。回首望桂林城内,只见几处大火红光照耀,浓烟仍在夜空缠绕。

家霆身体健壮,脚步快,人流越走越稀,有不少人落伍了,却又与前边的人群头尾相接,只是比以前连迈步的空隙都找不到的情况好多了。他奋力迈步,一心想沿铁路找到一列火车攀登上去。

从桂林到柳州,一共不过一百三、四十公里光景,火车正常运行,不过两个多钟点。家霆心里琢磨:如果坐不上火车,全靠步行,日夜兼程,一百三、四十公里,三四天或四五天也可到达。这样一想,心倒定了一些。以自己的体力,是可以办得到的,他更奋力走将起来。

心理因素起的作用太大了。日寇未到,但百姓对军队信心不足,拼命要快逃,互相影响,使尚远离战火的地方也乱成一团。火车阻塞无法开行,难民只要上了火车,不问火车开不开,也仿佛有了安全感,都固定坐着不再挪步了。家霆头脑清醒,分析清了形势,就拼命步行了。

深夜,沿铁路走到了四塘。看到些卖茶水和卖面的担子,摇曳着鬼眼般的灯火。家霆买了点水喝,又往前面苏桥走。浑身乏力了,不见铁路线上有火车,只好继续往前走。

天,忽然阴了,云团掩没了星星,四下墨黑,雾气罩住了散发出淡淡泥土气息的土地,这里好像生机死绝了。家霆正走着,忽然有个在路边提篮卖熟鸡蛋的年轻乡下人走来叫卖。家霆饿了,尽管价钱贵得吓人,仍决定买些鸡蛋吃一些留些带着。他从小提包里掏出钱来付给乡下人,把鸡蛋塞进包里。漆黑抹乌中,后边突然上来两个壮汉,原来同卖鸡蛋的乡下人是一伙的。三个人将家霆架到路边暗处。一个穿军衣的有手枪,另一个穿便衣的手里有把尖刀。拿枪的说:“把提包拿来!”家霆挣脱他们的手闪身想逃跑,却被拿刀的用力戳了一刀,伤在左臂,血流下来,疼痛难忍。

遇上劫路的了!家霆明白:逃是逃不脱的,打也不行!他把身上挎的小包拿下来,说:“给我留一点钱吧!大家都在逃难,我还得路上花用。有些笔记本什么的你们也用不着。你们又刺伤了我的左臂!”他要求留一点钱,目的是防止强盗怀疑他身上还有钱进行搜身。

穿军衣的也不吱声,将提包一把抢过去,打开包后,将鸡蛋拿了几只给家霆,又把笔记本、机票、针线包都递给家霆,将一厚叠钞票中抽了一点给家霆,发善心似的说:“拿去!”然后,三个人带着提包快步奔跑,隐没在黑暗中了。

家霆手里拿着机票、笔记本、针线包和几只鸡蛋、一点钞票,左臂疼痛流血,心想:真是倒霉!“漏屋偏逢连夜雨”!幸亏这三个强盗还把机票等都还了,也没搜身。他将机票、笔记本、针线包以及一点钞票都塞进口袋。掏手帕用右手靠嘴帮助,扎好了左臂的伤口。还好伤口不太厉害,他一边走一边吃起鸡蛋来。

这时候,倒感谢陈玛荔颇有见地了。如果没有针线包,如果不把金戒指和一些大额钞票都缝在贴身的衬裤上,不就成了光蛋了吗?路途遥远,前程还很难预卜会有什么艰难遭逢,有了金戒指和钞票,使他感到胆壮,虽然受了伤,遭了抢劫,心里仍然没有泄气。

半夜时分,到了苏桥。是个小站,也是个小村庄,难民依然不少。镇上有一列伤兵列车停着,却没有火车头。这列车是光板火车,没有四周铁皮车厢和顶篷,仍挤满睡满了伤兵,里边也夹杂了不少携儿带女的老百姓。看来是伤兵们挤出地方让难民坐的。伤兵们都缠着血污和肮脏的绷带,令人看了心里发颤。铁路小站上的人员差不多都走了,只有个老头儿躬着背在道班房里。一打听,原来一些军人逼着司机把火车头摘了钩开到前边去去拉他们的军车了。

家霆嘴渴,想讨些水喝,却没有。问老头儿前面有没有火车时,老头儿说:“不知道!”问有没有车子开来,老头儿说:“只有开过去的车,这些天从没有开过来的车!谁还要把车往这边开呢?”

为了要喝水,家霆只好摸黑去到附近村子里讨水喝。嘴渴得难耐,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黑暗中走进了村庄。发现这是个无人的村子。既无人声,也无狗吠。找了个高门墙的人家走进去,门敞开着,里面黑黝黝的,叫了两声:“有人吗?”没有得到回答,就迈步向里边走去。主人大约是逃难走了,也许遭过抢劫,满地散乱抛掷着许多旧衣烂袜、破碗碎瓦。家霆怀着一颗紧缩的心打量着布满恐怖气氛的房子和长满了荒草和蒺藜的院子。在屋右一间厨房似的屋里看到了大水缸,用手舀了点水,嗅嗅舔舔,水不新鲜,但气味还不大,用手舀水凑着嘴喝了个够。人感到困累了,忽然想:已是半夜,何不在这里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明天拂晓继续赶路向前走。他摸索着朝一间大房里走去,隐约可以看到有张大床,上边还放着些看不清的东西。房里空气不好,有股说不出的难闻的臭味儿。

这屋子一定久无人睡了。索性把门大大敞开,把窗户也推开,走近大床,家霆想:就在这床上躺一会儿吧。但离床越近臭味儿越大,扑鼻而来。家霆奇怪,靠近大床仔细一看,黑暗中,瞅见床上躺着个精光的赤条条的人体。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是个死人!呀!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出是个长发的裸体女人!家霆吓得浑身冒汗,心冬冬地跳,“呀”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明白:准是个被强奸杀死的女人!死了也许好几天了!

带着一种恶心、痛苦、恐怖、厌恨的混合感觉跑出那个院子,把疲劳全忘掉了,心里只想呕吐,胃里冒着酸液。恐怖印象是再也忘不了的!这使他不禁想到了韦家琪的那句话:“战争中,什么可怕的事都会有!”他继续向铁路方向跑,又见到了夜行的散散落落的逃难队伍,里边还有许许多多中学生。他夹杂在人群中,感到胆壮了一些,又拖着疲乏酸痛的腿,往前向永福方向大步流星地走。

一路上,看到一些腐烂了的、肿胀了的、被苍蝇“嗡嗡”叮着的难民死尸,但任何一具尸体都不能给家霆如同那夜走近大床时看到的裸体女尸那么大的恐怖。

两天以后,他沿铁路线走到了鹿寨。是黄昏时分,有轮火红血色的月亮从树梢升上来。他实在疲劳得要死了。一路上,幸亏他不缺钱用,用高价换取了不少食物,还拿食物周济了一些贫病的同路难民。在到鹿寨时,他肚子疼痛,开始腹泻,感觉头疼发着高烧。他知道可能是喝了不洁的水,也许是左臂伤口发炎造成的。伤口始终火辣辣地疼痛,有时又隐隐发胀发痒。

这时,正巧有当地人驱赶着由两条牛拉的一辆牛车来了。他用一只一钱重的金戒指换得了上车的位置,由牛车将他从小路载到了柳州。

想不到,柳州市依靠着几十万流亡难民的来到,竟出现着畸形、反常的繁华。在这柳江两岸的大街小巷和公路两侧,都搭了许多难民居住的棚棚,摆满了出售各种细软物件的地摊。地摊上的物件从骨董、银器、药品、衣服到钟表、鞋袜、食品等等都有。卖吃食的小摊、卖茶水的凉棚,也到处都是。涂脂抹粉卖淫的女人,也在黄昏灯影下沿街出现。难民的人流到了柳州,都在休整,也都暂时在观望一下。

家霆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观望休整的念头。他一到柳州马上雇了一辆人力车找到一处医生诊所,请医生包扎了左臂伤口,又治了病,拿了药品服用。然后,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了下来。虽然臭虫、蚊子肆虐,晚间难以入睡,但腹痛拉痢,使他不能不在客栈里住了三天。第三天,烧退了,拉痢情况减轻,他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去到郊外的飞机场。

他特别高兴的是,在那儿真的找到了老同学杨南寿,并且凭他的机票,可以在第二天搭一架要回重庆去的C-30型运输机去重庆。

啊!噩梦似的这段艰难征途终于告一段落了。

家霆左臂上被刀子戳伤的创口发炎溃烂,创口虽未伤及血管和骨头,竟迟至十二月中旬才痂落痊愈。伤口是愈合了,在桂林、柳州的这段不平凡的遭遇,却像烙在心上似的,印象和痛楚怎么也难以消失。

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桂林大火,经历过从桂林步行到柳州途中的颠沛,回到繁华热闹的重庆见到爸爸和燕寅儿等时,他恍若隔世。

当他晚上在余家巷二十六号家里出现时,童霜威见到他这么快回来了,高兴地笑着说:“啊,孩子,回来得这么快?太好了,我一直不放心一直在挂念着哩!”说完话就发现儿子的狼狈、消瘦与疲乏了。儿子满脸风尘,衣服肮脏,左臂上缠着纱布,出发时带走的提包和挎包都没有带回来。他睁大了眼惊奇地问:“你怎么啦?遇到什么事啦?”

等到家霆坐下来,喝着水,把全部离奇的经历枝枝节节都讲了,他才知道原委,苦闷气恼地叹息一声说:“国际战局越来越好,中国战局却在坍台!这两天,三届三次国民参政会正在举行。开会期间,正逢湘、粤、桂三省战场溃败。许多参政员都纷起责难。有的提出:‘万不可靠同盟国胜利做胜利,致贻我中华民族之羞!’燕翘等对这次何应钦掩饰豫、湘溃败的军事报告责询尤多,认为对拥有四十万精锐之师的蒋鼎文、汤恩伯在河南丧师失地仅给以撤职留任,太不公平,要求枪毙汤恩伯以谢国人!但参政会只是放放空炮说说空话,闭了幕也就一切都完了。清谈毫无用处!目前问题也不在枪毙一个汤恩伯,主要问题是要实行民主,组织联合政府,唤起民众,修明内政,挽救时局!不在这上边努力,国际形势再好,也没有用。胜利虽然似乎可以在望,百姓仍要遭大劫难!”

第二天一早,家霆去医院治疗臂上刀伤,兼带化验,根治痢疾。左臂创伤化脓,医生建议他住院。他说需要回去商量以后再定,其实,是想先去看看燕寅儿,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去时,燕翘由燕姗姗陪同去参加参政会的闭幕式了,只有燕寅儿一人在家。见到家霆,她兴奋得几乎像要跳起来,说:“啊!‘快乐王子’!你回来啦?我真高兴!”

“快乐王子?什么意思?”家霆笑着问。寅儿本来爱叫他“倜傥”,这又是开的什么玩笑?

“你一定熟悉王尔德那篇世界著名的童话《快乐王子》吧?我老觉得你的模样像快乐王子,心地也善良得像他。我愿意告诉你一个秘密,有时,我觉得我如果像那只常常同快乐王子在一起的燕子就好了!”

家霆语塞了,看到寅儿说这话时,脸上绯红,明白她的激动,也明白她的心意。但理智使他却步,打岔说:“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呢!你快听听我的冒险故事吧!我一点也不快乐!”

家霆把这次历险的情况谈了。燕寅儿听着。她是个开朗明快的少女,听到气愤处纠着双眉,听到危险处充满同情,听到悲惨处含着眼泪。最后,说:“前方战局是这种样子,怎么得了?我们在重庆对这些情况简直一点也不清楚啊!你准备怎么办呢?”

家霆没有回答,问:“学校里怎样了?”

“正常上课。我给你请了假。你这么快就飞回来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想住一段医院治疗一下,同时立刻恢复上课。每晚都向医院请假去学校,上完课再回医院。在医院,我可以把这次去的经历写一写,总题目就叫《桂林去来》,可以写几篇,每篇总得有二千至三千字,占报上一个辟栏。”

“你这可以向陈玛荔交代吗?”

“当然可以!我写好后,给她看。也许她是不会满意的,但我应当按照我的意愿写。可惜,我去的时间太短了!如果时间长些,我的采访面广些,能写得更深刻些。现在,只能写点见闻了。不过,这些见闻也太值得写了。”

燕寅儿关心地说:“我觉得,你首先还是住院,把伤和病治一治。当然,晚上去上课我也同意。写稿的事,别急。我想,你不妨再采访些人多掌握些材料。比如,可以到车站等候采访那些陆续由湘、桂经过贵州来到重庆的人,向他们多了解些情况。”

家霆拍手叫绝,说:“主意太好了!这样,可以不断写续篇。将来等我出院了,我们一同采访,也一同写。经过这次桂林去来,我对前方再也不能忘,再也不能不关切了。只要闭上眼,仿佛就看到了逃难的人流,看到了桂林的大火。”

燕寅儿留家霆吃午饭,家霆急着回去同爸爸谈住院的事,不愿留下吃饭,说:“晚上再见吧!请替我向燕老伯、姗姗大姐和东山大哥问好。”燕寅儿送他一直到离余家巷不远才回去,临走带着感情说:“也不知怎么的,你走了,我一直好像在等待你回来,有许多话像要对你说。可是见了面,又不知那些话跑到哪里去了。”她显得有些伤心,为了家霆面上的冷淡。

家霆其实也是一样。在桂林,在回来的途中,都常想起寅儿。一回来,也希望立刻见到她。见到了她,又自己警惕、克制起来。尽量使自己平静,保持距离。难道这不是爱情?这当然是一种爱情,却是自己不愿陷入的爱情,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有了欧阳。自己深爱着欧阳,又喜欢寅儿,怎么能损害欧阳又损害寅儿呢?怎么办呢?似乎也只好维持现状拖下去了。现在,听了燕寅儿的似乎平静实际热情的表述,家霆那种警惕和克制又来了。长久以来,他经过思索,相信:一个男子的一生是可能遇到好几个可爱的女子的。无论多么可爱,总不能是见一个爱一个。因为爱是神圣的!爱情中不能包含着背叛、亵渎与对别人的侵犯。爱情中只应该包含忠诚、尊重与牺牲,用任何冠冕的语言或理由为自己的背叛、亵渎来声辩或解释,只不过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侮辱。他本来想热情地说些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热情地打了一个招呼,回身匆匆就走。这是要伤燕寅儿的心的,但他觉得只能这样。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家霆回到家里吃午饭,童霜威也刚由程涛声家里回来,情绪很高,接过家霆递来的茶杯,喝着水,说:“我要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了!”

家霆问:“什么会?”

童霜威说:“国事如此,我岂能老是沉默,老是像泥塑木雕不说不动?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五百多人过几天要集会要求改组政府,成立联合政府,实施民主宪政,唤起民众,挽救危局,还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程涛声邀我参加,我答应了!”

家霆看到爸爸的情绪热烈,感到高兴,问:“有哪些知名人士参加?”

童霜威笑笑说:“一次大团结的会,连共产党的董必武也在内。其他冯玉祥、张澜、黄炎培、章伯钧、沈钧儒等不说,国民党的覃振、邵力子等也参加了!会上要我讲话,我也打算认认真真讲一点。”

“您打算讲什么呢?”家霆饶有兴趣地问。

“我想说点心里话:惟有刷新政治,团结全国,才可挽救抗战危局,才能谈到以后的建国!我也想说,在这抗战空前危机的时候,只有团结各种力量,才能度过困难。你从桂林回来,谈的许多触目惊心的情况,我打算用来好好讲一讲。”

“不会有麻烦吧?”

“不管那些了!每每,头面人物反倒安全。你看,许多头面人物,包括程涛声,特务虽多,怕影响大,轻易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现在觉醒的人多了,许多事,也总得受着点约束!”

家霆欣赏地说:“爸爸,您真是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行动了!我真高兴!您刚才说这些话时,我感到您变得很年轻了。不但思想年轻,模样也年轻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家霆感到爸爸很久没有这样开怀朗笑了。是呀,一个人当思想和行动找到出路时,就像一条奔腾的江水欢快地向前穿行,驰向辽阔腾波的大海;而一池死水是只能沉默、废置甚至腐臭的。爸爸在孤岛上海面对敌伪由消极拒绝到积极冒险逃出魔爪,这是奔跃了一大步。来到大后方后,由失望、黯然,经过斟酌、思考到毅然决定,顺应时代潮流走向进步,这又是奔跃了更大的一步,多么可喜!要是冯村舅舅没有死,他该多么高兴!要是忠华舅舅看到了,他该多么激动!

后来,父子两人一同吃侯嫂送来的午饭。家霆谈了住院治疗并每晚仍去上课的事,童霜威当然同意。谈到写《桂林去来》的事,童霜威说:“我赞成你写。这样的情况应当让大后方的人知道。但不知能不能发表?陈玛荔希望你写的恐怕不是这样的文章。”

家霆说:“我一时还不打算同她见面,想等住院后把文章写好再去见她,那时再说。不过写文章我总该根据事实,睁眼说瞎话的事我是不做的。”

这天晚上,父子俩谈到夜深。家霆说需要些钱买一只金戒指还给陈玛荔,并赔还她的一些钱。同时,想买一只照相机赔燕姗姗。童霜威赞成他这么做。父亲在这方面的为人,同儿子是一个类型的。童霜威将储藏在皮夹里的八十元美金拿出来给家霆,说:“你拿去办吧。”

当时,外汇比价:官价法币二十元折合一美元,黑市则是五百多元折合一美元。美钞与黄金之比约在三四十元之间一两。家霆明白,这些是爸爸积蓄下来的一点钱,但也只好收下。

童霜威叹口气说:“想起欠欧阳素心那孩子一大笔首饰和情意,我到今天心里总是耿耿。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了。”

家霆无从回答,只牵动了更多的思念。

第二天早上,家霆去买金戒指、照相机并办理住院手续,童霜威则去北碚讲课。家霆买了一只照相机托燕寅儿还给姗姗大姐。燕寅儿责怪了他。他说:“同意我这样做吧。不然,我心里是不会舒服的。”燕姗姗知道后,生气地说:“童家霆,难道你叫我大姐,我们之间连一只照相机的情感也没有?你这人太拘谨了!”家霆脸红了,姗姗大姐说得对。可他觉得自己只有这样做才安心。他说:“大姐,原谅我这一次吧。如果下次再上前线,丢掉了你的照相机我一定不赔!”姗姗也拿他没奈何,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正派。

家霆是十月下旬才同陈玛荔在医院里见面的。他入院经过化验,竟患的是顽固的阿米巴痢疾,又想不到发炎化脓的伤口竟很难愈合。由于每晚坚持要请假去上课,使医疗受到延误和影响,住院的时间就拖长了。

在医院里,家霆坚持着写了一组《桂林去来》,用第一人称写的,一共三篇通讯特写,每篇都在三五千字。一篇以韦家琪谈的为中心内容兼及桂林状况;一篇以郭绍勇谈的为中心内容兼及桂林大火;一篇以离开桂林返回重庆一路艰辛为中心内容对大批难民寄予同情。出乎意外的是他离开桂林后,桂林之战并没有立刻开始。虽然他离开那天,桂林空军基地炸毁了,桂林城也被大火烧了,全州郊外,也被陈牧农的九十三军放火烧了十几天,但日军进攻桂林是迟至十月上旬才开始,十月十七日全线发动总攻的。桂林还正在激战,这些通讯发表正是时候。燕寅儿看后,认为写得真实、动人、有感情,发表出来会引起读者轰动。燕姗姗看了,认为使人如身临其境,抨击了前方腐败不合理的现象,使大后方读者看了能头脑清醒一些,使执政者看了或许能下点决心纠正错误改善危局并救济难民。她说:“我可以拿去找找地方看能否发表。”但家霆想了一想,说:“这次,是陈玛荔要我去的,文章不让她过目就发表了,不合适。我回来也这么多天了,虽然因病住院,还是应当去看看她作个交代,把文章先给她看一看的好。”

家霆是个重情义、信守诺言的人,经过治疗,阿米巴细菌性痢疾快要痊愈,伤口也逐渐合拢,就打算自己去一次陈玛荔家,看望看望。

谁知,这天中午,一阵淡雅的香水味飘来,陈玛荔却突然出现在家霆的病房里了。

她态度高贵,举止优雅,带了两盒水果和一听克宁奶粉来,打扮得很朴素,一件深蓝布旗袍外加一件藏青短西式外套,化了淡妆,梳了个好看的发髻,摇着头,站在家霆病床前,神采焕发地笑着说:“请原谅我做不速之客!我一直在为你担心,心里不安,不断打听着前方的情况,怕你出事。尤其担心桂林机场被炸!想不到你早安然回到重庆了。怎么竟保守秘密连电话也不打一个给我呢?”

家霆也感到不合情理,歉意地说:“伤了,也病了!又忙着把文章写好。想等伤病好了立刻就去的。”

“听说你每天仍去学校上课,那是能起床的啰?”陈玛荔看见病房里还有几个病人,嫌谈话不方便,皱皱眉,说:“我们得好好谈谈呢。走吧!我的车子在外面,找个地方谈谈去。快换衣服!”

家霆说:“好,Aunt,我是该把全部经过详详细细告诉您的。我这次是死里逃生!”

陈玛荔亲切地笑了:“你命大福大,我略有所闻。你学校里我也不是不认识人。走吧走吧!快换衣!”

家霆从病床上起来,去房里门边的屏风后换下了病人穿的白衣,穿上了西装,打了领带,出来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拉出床下小箱子,拿出一包东西,又去枕边拿了一叠原稿,向进房来的一个护士说:“我有事出去,下午回来。请向医生说一下。”

他随陈玛荔出去,那辆蓝色小轿车停在门口街边,家霆随陈玛荔上车后,她对司机说:“嘉陵宾馆!”就迅速点上了一支香烟。

途中,陈玛荔说:“快开始讲吧!我真想听听你那死里逃生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 呢!你的伤现在不要紧了吧?”

家霆笑了,他青春年少,飞扬潇洒,伤病中也仍这样,说:“那我就把惊险故事讲给您听吧!”

他如实地讲着,陈玛荔专心听着。陈玛荔自然与燕寅儿不同。她听得有滋有味,却不像燕寅儿倾注着感情。家霆的冒险经历,仔细讲起来还是很生动很长的。当汽车停在嘉陵宾馆门口时,话只讲了一大半。陈玛荔丢了烟蒂,开启汽车门,说:“下车,我们吃中饭,边吃边讲,好不好?”

在重庆可以算得上豪华的嘉陵宾馆,人都知道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每逢圣诞节都要在这里举行宴会的。在靠近窗口可以鸟瞰到一些开阔景色的一张桌旁,陈玛荔和家霆坐了下来,侍者上来送了菜单。陈玛荔做主点了冷盘、牛尾汤、白汁桂鱼和英国铁排,外加布丁和咖啡,然后说:“Adonis,继续说吧。你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

家霆继续讲述,发现说到在桂林机场被美国宪兵拦阻凌辱无法乘机和桂林大火时,陈玛荔似乎受到了震动,在说到沿铁路步行见到女尸和遇劫被刺时,她也显得不安。说完,冷盘来了,陈玛荔招呼家霆吃冷盘,带着感情地说:“太后悔让你去冒这次险了!你飞机上天后,我就后悔了,太不值得!倘若你回不来了,或被歹徒刺死了,我将永远不会饶恕我自己。”

家霆笑笑,真诚地说:“我倒觉得吃这些苦值得。这种经历对我来说,是宝贵的。也许,有利于以后我可以做一个比较好比较成熟的记者!”

陈玛荔摇摇头,表示不以为然,说:“不值得!不值得!我想不到是这样危险,只以为替你想得很周到、做得也很周到了,谁知竟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很抱歉!”又随便地问:“现在,政府正号召‘十万青年十万军’,你们学校里动得怎样?你不会从军的吧?”

政府正在发动“十万青年十万军”,要知识青年从军。但在民声新专,却没有人去从军,倒不是缺乏抗日热情,而是看到役政腐败,又拼命在反共,明明是想表明能控制学生得到学生拥护,又想要知识分子从军成立一支青年军将来好用来打内战。对待这种诱骗,学生们就用了抵制的办法。所以陈玛荔提到这,家霆笑了,说:“那当然!”

陈玛荔也笑了,亲切而关心地说:“你是个抗日狂热的人,但前线到底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家霆将拿在手中的纸包放在桌上,推到陈玛荔面前,说:“Aunt,这是我临走时,您给我的几个金戒指和钱。我按照您的嘱咐,缝在身上才保留下来,现在原璧归赵。”他刚才叙述时,故意没把花了一只金戒指坐牛车的事讲出来。

陈玛荔吸着烈性烟,又摇头微笑了,说:“唉,你这个人呀!我知道,你有极强的自尊心。”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收下。”她把纸包拿过去,随手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用叉吃着冷盘里的芦笋,说:“针线包呢?你不还我?”

家霆说:“遗失了!”他并不愿意说谎,想起那首英文小诗,只能这么说。

“里边有一首小诗你没看到?”

“看到了!”家霆说,“Aunt,我当时忙,没来得及细看,后来就丢了!”

“那也好!”陈玛荔把香烟揿熄,说,“我本意是介绍给你,让你将来送给燕寅儿的!这首诗好像适合你们之间,你说不是吗?”

很难猜测她的真意,家霆吃着冷盘里的鸡肫,笑笑说:“可是连针线包一起丢了!”

“好,丢了就算了!我并不要你赔偿!”陈玛荔风趣地吃着鸡心说,“Adonis,我越来越了解你这个人了!我喜欢你许多方面,不但包括你的外貌,而且包括你的内心,包括你的才能,你的为人!勉强而不可能的事不必去做!这我懂。现在你平安回来了,我就心满意足了。今后你就真把我当作是你的Aunt好了!我愿意你同燕寅儿成为美丽的一对。”

家霆连忙声明:“不,我同燕寅儿并不是一对,您误会了!”

“是吗?”陈玛荔笑笑,“那是另有别人啰!我并不追究这是谁,但你能谈谈你在爱情方面的观点吗?是孔子那套封建的,还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侍者来上汤了,端走了冷盘。

家霆坦率地说:“Aunt,我年轻,事业心重于一切。在爱情上,我喜欢专一,喜欢严肃,喜欢负责任,不喜欢随便,不喜欢损害自己也损害别人。您说我这样不对吗?”

陈玛荔喝着汤,笑着说:“你雄辩,善于表达,你的话我应当欣赏!”说到这里,她问:“刚才你说你同燕寅儿不是一对!那是谁呢?为什么不能把这秘密告诉我呢?我很愿意知道!”

家霆觉得说了也有好处,就坦率地简单讲了欧阳素心的事,只是略去了同欧阳在重庆见面和欧阳去上海的事,只讲到在重庆江边重逢后她又失踪就不再讲了。

陈玛荔专心听了,似乎感动,说:“太奇怪了!你也太不幸了!”她似乎微微叹一口气,接着说:“让我们换个话题吧。你打算写些什么文章?”

家霆把一卷稿子放到陈玛荔面前,说:“写好了,也带来了!是想请您过目的。”说着,他把文章的题目、写法与中心内容大致都说了一说。

陈玛荔注意地听着,叹口气说:“有些情况也许你知道一点,也许你不清楚。我应当告诉你:关于你提到的那个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由于丢失全州,已经被扣留,估计是要军法从事的。桂林现在外围战激烈,敌人攻势虽猛,尚难得逞。现在九十七军即将由重庆出发去增援桂林。我说这些,是告诉你:赏罚还是分明的!前方将士浴血抗战坚决勇猛,增援部队正在派去,情况不像你说的那样消极悲观,指挥调度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徇私不当!”

家霆喝着汤说:“我是实地亲身经历体会的,我也注意到了将士们的抗日情绪。关键不在将士不用命,关键在于上边太腐败了,而且抗战消极,将实力保存着将来准备另作他用。”

侍者前来收去汤盆,送上白汁桂鱼。

陈玛荔往桂鱼上洒番茄沙司,似是不理会家霆的话,自顾自地边吃鱼边说:“你这观点同史迪威倒相仿了。关于史迪威的事可能你已知道了!他佩戴了四星上将的军衔,却无意同我国最高当局合作。他在中国竭力要同延安进行接触,不断攻击我们腐败无能。他缺乏政治头脑与战略,给我们造成困难,现在终于滚蛋了!魏德迈已代替他成为中国战区的美军司令兼委员长的参谋长。与史迪威持相同政见的美国驻华大使高思也辞职回国,赫尔利少将来代替他。你应当注意到这些都是好消息。”

家霆吃着鱼说:“我们中国自己的事,不靠自己却想靠美国人,就怕靠不住呢!”幽默地又说:“就像我拿了那张机票到桂林机场想上美国飞机,可是美国宪兵说:‘Getout!(滚蛋!)’”

“这不一样!”陈玛荔被逗笑了,“而且,你拿的并不是一张废机票!你到柳州不还是靠了它才飞回来的吗?”

家霆摇摇头说:“政府正处在危机之中,人民都起来在要求改组政府,要求团结,要求反对独裁、特务统治,日本侵略者又在发动豫湘桂战役,前线节节败退,不靠我们中国人自己进步,寄希望于美国人来主宰,怎么行?”

侍者又来上英国铁排。陈玛荔说:“菜上得太快了!”却仍让侍者把两盘未吃完的鱼都收走,开始用刀叉切割起铁排来。

家霆陪着陈玛荔吃,用刀叉将铁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洒上番茄沙司和辣酱酒。

陈玛荔忽然笑着,看着家霆用上海话说:“勿得了!勿得了!”

家霆抬起头来,说:“怎么?”

陈玛荔笑着说:“上月下旬,重庆有一批人集会,打着各党派、各界、各阶层代表的旗号,声势不小,确实也有名人,要求成立联合政府,实行民主,修明内政,挽救危亡等等,后来通过了要筹组重庆民主宪政促进会,闹得很凶!不过,我们的报纸上连消息都不登!我注意到,这次会令尊也出席了,还讲了慷慨激昂的话。这下好,你们父子都这么进步,怎么得了?”

她是用幽默的语气讲的,家霆也只好随着她笑。英国铁排很老,嚼起来费力。陈玛荔咬了一块就不吃了。家霆想起在黔桂路上挨饿的情况,不愿浪费,慢慢嚼着,也感到无味,说:“这一定不是嫩猪肉,很可能是老母猪肉。”

陈玛荔忽然变得严肃一些了,语气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去桂林有了惊心动魄的经历,当然想写出来。但此时此刻,该怎么写呢?必须注意!我支持你去一次前线,目的是要你写点东西露露头角,同时也可以让你进新闻学院,为将来去美国深造打个基础。你写的东西如果是左的,就不可能给你带来这些好处,我的苦心也白费了。你懂吗?”

家霆嚼着无味的老母猪肉,说:“我不认为我写的东西是左的。再说,不能不如实地写。老是说‘以空间换取时间’,骗人的话人们反感了!”

“我虽然没有看你写的这些文章,”陈玛荔说,“但我刚才听你讲的一切,可以想象得出你写了些什么。目前,不需要这类捣蛋、毁谤的文章!”

家霆决定不再吃那些嚼不烂的铁排了,放下刀叉,说:“读者还是需要的!现在再来粉饰太平,说假话,指黑为白,指鹿为马,怎么行?”

陈玛荔拿出烟来吸,摇着头说:“Adonis,你别使我失望!怎么一件事都不能依我?”

家霆先是沉默,接着僵硬地说:“我相信一句格言:‘人生不但是学习要做什么,并且也要决定不做什么’!”

侍者送来了布丁和咖啡,他已经没有吃的兴致了。

陈玛荔往咖啡里加方糖,用小匙调动,吸着烟,似乎感到自己的话分量重了,和缓地说:“Adonis,别老是那么固执嘛!我们在一起,应当高兴些。像那次一同游慈云寺,像那次一同吃饭看《卡萨布兰卡》,你还记得《时光流转》那首歌吗?”她的眼神似乎沉浸在一种追忆和幻想中。

家霆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苦涩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里他没有加糖。

陈玛荔又回到本题上来了,用和缓的口气说:“听我的,Adonis,你的《桂林去来》不必写三篇,写两篇就行了。一篇写一下你到桂林,并去了前线,要写出我们是用精锐之师在抗日的,并非保存实力无意抗日。写一下前线将士同仇敌忾,上下齐心,誓与阵地共存亡,写一下全州的失守是经过激战的,主要是我军武器装备差,盟方给的物资装备太少了!”

家霆说:“我没有去前线,我只到了桂林!”

陈玛荔笑了:“‘无冕之王’应当有这种写作的本领嘛!你还以为所有记者写的东西都是要亲眼目睹的吗?在这方面,记者应当有小说家、剧作家的本事,没有想象力的记者不是好记者!”

家霆也笑,说:“胡编乱造,难道就算好记者?如果坐在家里也可以闭门造车,我就不必到桂林去这一趟了!”

陈玛荔说:“Adonis,别在这种小地方纠缠、钻牛角尖!去过同没去过当然不同。正因为你去过,写的东西就可信,作用大。你听我说:第二篇你专门写一下那个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作为一篇专访,写他写遗书给家属,写他的必死决心,好好渲染。这篇总不算臆造的吧?这是你自己也认为很感动的事嘛!写这不困难吧?”

家霆说:“阚维雍的事我写了,不过没有作专访来写,也未渲染。怕那样不好,他的遗书我未亲眼看到,也未同他见面。”

陈玛荔把桌上那叠一直放在那儿的文稿顺手拿过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说:“文稿我带回去看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只好点头,说:“好!我希望还是照我这样来发表!”

陈玛荔笑笑:“世上有许多智慧的格言,却都不能阻止人们去做傻事!我希望你别傻,这次你要听我的。稿我看了再说,过几天,你给我打电话吧。”

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面精致的小镜子来,用小手绢擦了擦嘴,又取出口红涂了一下嘴唇,说:“Adonis,我们走吧。”

家霆招手叫侍者来结账。他抢着看了账单,掏钱付账并给了小费。

陈玛荔摇头笑着叹口气说:“唉,你这个人呀!我对你越来越了解了!”

家霆笑笑,没有说话。西菜很贵,他掏钱付账感到安心。

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医院。告别时,轻声用英语妩媚地说:“Adonis,也许是一种女性的本能吧?我也说不出我为什么要这样喜欢你。我希望你出名,也希望你深造,我将为这努力!相信我吧!”

同陈玛荔分别后的第四天上午,家霆就出院回家了。

天,下着蒙蒙小雨,秋天的雨,总是说下就下。这雨细小得无须打伞,淋在脸上很舒适。

家霆从雨中提着小箱子和杂物回家时,见爸爸正送乐锦涛出门。爸爸手里拿一个卷轴,脸上神色怆然。家霆叫了一声:“乐老伯!”也陪同童霜威将乐锦涛送到门边。乐锦涛走后,家霆陪童霜威进屋,问:“爸爸,乐老伯来干什么?”

童霜威将一幅卷轴递给家霆说:“他的妻妹卢婉秋在北碚病故了!妻妹的丈夫是枣宜会战时英勇殉国入祀忠烈祠的章铭华师长。一个独子名叫章继书,随中国驻印军新编三十师与美军五三○七支队去年三月在缅北作战牺牲。卢婉秋女士是位有学问不同寻常的女子,与我也认识。死前,有些遗言,这个卷轴是让送给我留作纪念的。”

家霆接过卷轴一看,卷轴外,乐锦涛题了一段话在上面:

婉秋妹为去佛国寻找一片净土,于十月十一日凌晨五时圆寂于缙云山,遗言中有云:“空白卷轴一个,请代转赠霜老,偈云:‘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爰代转呈,以志纪念。

乐锦涛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于渝州

家霆打开屏条卷轴一看,更奇怪了!卷轴是白绫精裱的,一片雪白,无字无画。

家霆诧异地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屏条是空白的!”

“是呀!”童霜威点头说,脸上似乎透露出一种疲劳,“是空白的呢!她说过:‘这应当是幅佛像,但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我见许多佛像,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尘世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不但如此,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也是应当立地成为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现在,她自己也圆寂了!但这幅空白的画上,何尝没有她的音容呢?”

家霆感到玄妙,也感到一种不凡的哲理。他不知道爸爸曾两上缙云山同卢婉秋见面的事。从爸爸的神情和语气中,感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情。他将屏条卷好,轻轻地递给童霜威,看着爸爸将卷轴珍贵地拿进里屋收藏起来,心里不禁想:奇怪!爸爸的眼神为什么这样伤感?这个卢婉秋怎么我从来没有听爸爸说起过?他不喜欢爸爸这种黯然的神态。忽然发现童霜威独自坐在桌前点燃了一支香烟,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怅惘而又寂寞,轻轻似在诵诗。爸爸在心情不快时,是常常这样的。

家霆刚想进去说些什么,好帮助爸爸排遣些不快,听到了脚步声,有客来了。走到房门口朝外边张望,意外地看到来的是燕寅儿,颀长美丽的寅儿披一件绿色风雨衣,使家霆顿时想起了欧阳素心。欧阳在上海时,也有一件绿色的风雨衣,只是比寅儿的这件淡,绿得美极了!唉,欧阳啊!欧阳!

燕寅儿脚步匆匆,见到家霆,说:“我去医院里找你,才知你出院回来了。我带了两张报纸来给你看!”

家霆看得出寅儿是有急事来找的,也听得出她话音里带着一种情绪,说:“什么报纸?”

“你的大作今天发表了!”燕寅儿把折放在风雨衣口袋里的两张报纸摸出来打开递给家霆。粗糙发黄的报纸散发出的油墨味扑鼻而来。

家霆心里奇怪:怎么我的文章发表了?文章不是在陈玛荔处吗?一看,一张是C.C.系的《中央日报》,一张是复兴系的《扫荡报》。在两张报的第三版上用辟栏都赫然刊登着署名“本报战地特派记者童家霆”的大篇文章,还加上“战地通讯”的题头。

《中央日报》的一篇,题为《将士忠勇,可歌可泣——桂林去来之一》。

《扫荡报》的一篇,题为《访誓死为国的阚维雍师长——桂林去来之一》。

家霆耳朵顿时红了,心跳加速,说:“什么?我成了他们的特派记者啦?”忙用眼一目十行地将两篇文章浏览了一下,只见两篇都是按陈玛荔那天在嘉陵宾馆吃午饭时在桌上谈的内容和要求写的,但确实都用了他文章中的材料和大量现成语句,只是经过小小的修改补充和删削,移花接木,偷天换日,完全不是原来那么一回事了!这成了两篇完全符合陈玛荔的要求有心给当局涂脂抹粉贴金的“战地通讯”了!

家霆火冒三丈,他还从未遇到过在写作上使自己这样难堪与违背自己意志的事。新闻界流行的一句话:“强奸民意!”这不是强奸民意是什么?

他放下报纸,大声说:“岂有此理!太坏了!太坏了!”

童霜威听到燕寅儿来,又听到家霆气恼地大声在吼,从里房出来,问:“怎么了?”他见家霆手里捏着报纸,唉声叹气地坐在那里。

燕寅儿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老伯!”解释说:“《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发表了用童家霆名字写的两篇通讯,还用了‘本报战地特派记者’的名义,但同他写的不一样,而且也不是他拿去发表的!”

家霆站起来,把报纸递到童霜威手里,说:“都是陈玛荔捣的鬼!我写了三篇通讯给她看,她曾要我按她的意图写,我不同意。她把文章拿去了,说看后再联系,现在却自作主张按她的要求任意篡改用我的名字发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了!真气死我了!我是不愿这样写的,更不愿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用什么特派记者的名义发表东西!她真是言而无信自作主张!我上了大当了!”

童霜威坐在那里默默看报,也是一脸愠色,边看边说:“你们年轻,我早年办过报。这一套,我见得多了!确实,家霆,她是在利用你!毕鼎山是个卑鄙小人,陈玛荔我还以为会有些教养不至于像毕鼎山。现在看来,这女能人也有谢元嵩的手腕呢!”

燕寅儿遗憾地说:“今天,这在我们学校里可要成为一件大新闻了!这下你这个自命公正进步的人物掉在臭水缸里了!”

家霆毅然说:“我马上打电话去找她交涉!”

童霜威叮嘱说:“登都登出来了!她已经占了上风。所好这两篇文章虽属粉饰,尚不反动。你可以找她,但要掌握分寸。以后注意,是最重要的。”

家霆对燕寅儿说:“陪我一同去打电话好吗?”

燕寅儿跟着家霆,两人一起走出门来,爬石级走上陕西街,找一家米店借了电话打。先打到陈玛荔家里,说不在;又打到图书杂志审查会,果然,陈玛荔在。一听是家霆,她语气由高傲变为柔和,说:“有事吗?”

家霆气急地说:“我刚才看到了《中央日报》和《扫荡报》,这是怎么回事?”

她笑了:“正要告诉你呢!两篇通讯都发了呢!发在显著地位,你的名字用的三号字,加了头衔。一稿两用:今天发《中央日报》作为‘一’的那篇,明天《扫荡报》作为‘二’来用;今天《扫荡报》作为‘一’的那篇,明天《中央日报》也作为‘二’来用!”

家霆愤愤地说:“文章都是你胡乱改写过的,是不是?”

“怎么用‘胡乱’两个字呢?你好好看看,我是认认真真替你修改的!”

“完全不是我的原意了!我反对这样做!完全不是我的文章了!”

“照你原来的样子,是发不出来的!影响也不好。你不该固执,我完全是为你好!你年轻,你的文章难道Aunt改不得吗?”陈玛荔语气亲切,仍带着笑意。

“我不同意乱改我的文章!我也根本不愿在《中央日报》和《扫荡报》上发表文章,更不愿加头衔!”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呢!你跑一趟桂林,总该出成果呀!怎么反倒生气了呢?不要轻视别人为你所花的心血!冷静一点!”陈玛荔说,“你的文章在我们这里反应很好。我是慎重为你考虑过的。这样,你可以有机会进重庆新闻学院。”

家霆打断她的话,生硬地说:“我不希罕!我反对未经我同意就这么让我上当!您不该骗我!”

“胡说些什么呀!我全是为你着想的,希望你好,难道这你都不明白?好吗?我现在很忙。下午三点,你到我住处来,当面好好谈谈。”

“不!我现在要您答应:明天停止刊登!我还要求报上刊登一个更正启事,声明童家霆的名字用错了。用什么名字随便,但不可以用我的名字。”

“那怎么可能!”

“那怎么不可能?”

“下午三点见面谈吧,好不好?”

但家霆倔强地说:“不!我不想来!我只要求停止刊登,要求更正!”说完,“乒”地挂断了电话。

燕寅儿在边上说:“你说得很对!但你真拉得下脸面!”

家霆简直气恼得想落泪。他有一种壮士手被毒蛇噬咬以后拔剑断臂的气概和感情,说:“唉!怪我自己不好!其实,我早该跟这种人断!要不是为了当初救冯村舅舅的事,对她有些感激,我早该……”他满心的话,可是无法都说给燕寅儿听。

“可这次去桂林,是你自己愿意去的。”燕寅儿快人快语,话说得括辣松脆。

“谁知道笑脸下藏着阴谋呢!谁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呢?”说到这里,家霆心里谴责自己了:天下事是复杂的!陈玛荔这个女人也是复杂的。其实,她也未必真是笑脸下藏着阴谋,设下圈套陷害。她没有必要这么做!她也许自认为是一种好意,一种“我是为了你好”,但政治观点不同,立场不同,在她认为“好”的,在我就认为“坏”了!家霆秉性善良,话说过了头,觉得同陈玛荔的交往断就断了,但自己不应该这样,就只好闷着气不再说了。

“‘倜傥’!怎么办呢?”在回去的路上,燕寅儿问。

家霆摇头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提的要求你听到了吧?我想,明天会停止刊登的!当然,更正启事估计不可能登。但我可以用嘴向同学们解释。”

燕寅儿惋惜地说:“那三篇通讯要是当初交给姗姗大姐拿去发了多好,就没这些事了。”

家霆坚决地说:“这事不算完!我准备重新写一写。而且,你那个很好的建议我们不能丢弃,我俩当初决定要继续进行的采访也该进行。我要用这种成果来弥补一下这次的过失!”

燕寅儿从家霆忧伤的眼神和豪迈的语气里,看到了他的坚强意志和决心。她喜欢看到家霆这种神态。在这种时候,她觉得他真像那个童话中的“快乐王子”!她说:“好!我一定同你一起采写!”

《中央日报》和《扫荡报》第二天“战地通讯”的文章照登,但将“童家霆”的名字取消,署名用了“本报战地特派记者”。家霆看了生气,却无可奈何。

从十一月到十二月之间,家霆和寅儿密切关注着前方战事。前方传来的总是坏消息。这场溃败得使人难以相信的战事,使重庆和大后方的人目瞪口呆、震惊惶惑。一九四四年的这最后两个月,气候寒冷,物价跳跃,在抗日战争史上,由于前方的大溃败,使大后方十分灰黯,人心较前更加惶恐和不满。

形势的迅速发展,使家霆感到再重写《桂林去来》已经失去意义。但他和燕寅儿的新打算却始终在坚持完成。

十一月十一日,桂林、柳州同时失守。这消息使得大汉奸汪精卫十一月十日在日本名古屋病死、由大汉奸陈公博在沦陷了的南京城代理伪国民政府主席的新闻也令人不感兴趣了。日军在攻占柳州后,拼命追击,占领宜山,北上进入贵州省。十二月初,日军一个旅团孤军突进,经过六寨一直冲到独山、丹寨地区,离贵阳只有一百二十里。重庆和大后方的一些有钱人已经去川西北和西康一带逃难或正在准备逃难。家霆和燕寅儿及一些同学则酝酿着万一敌人来到,就组织起来去缙云山打游击。童霜威也表示决不再逃了。复兴大学的学生们在酝酿组织游击队。童霜威说:“我虽老了,也要留下来,随你们进华蓥山!”独山失守那天,家霆在爸爸桌上看到一首随手写来尚未修改的打油诗,边上注的是:“心神不定,忧思绵绵,打油八句,聊抒愁怀。”诗的字迹潦草,韵律也不工整,足以看出爸爸的不安,但却也表露了他的心迹:

浩荡寇深国将亡,

问君再退去何方?

河南浩劫逊湘桂,

贵州灾难震川康。

百万国军如纸扎,

一亿百姓成秕糠。

何不原地打游击?

碧血丹心耀华岗!

所幸,从第六战区抽调的两个军到了黄平、镇远,第八战区抽调第二十九、第九十八军,第一战区抽调第九、第十三、第五十七军,进至贵阳以东地区,准备夹击侵入贵州之日军。孤军深入的日寇仓惶退走,大后方局势稍定。十二月十日,由越南北上的日军第二十一师团到达绥录,与广西日军会合。至此,日军打通了从华北到华南以至印度支那半岛的通道。这对日寇是件大事,但重庆和大后方的许多人对这并不顶关心。顶关心的是保住大后方的稳定。日寇已从贵州退走,大家也就开始安定下来了。

家霆和燕寅儿,课余采访从湘、桂、黔逃难到重庆的难民,了解到不少报上未曾发表的消息: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是在被扣留后按照军法执行枪决的。守桂林的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在守卫桂林中正桥以北沿河阵地被日军突破后举枪自杀,实践了他与城共存亡的决心。六寨是个大集镇,被日本飞机炸平,烧成了焦土。独山大火半月,烧成一片瓦砾。日寇在南丹、金城江、六寨、独山等地屠杀的难民及本地居民,总数在十万人以上。……家霆和寅儿写了一组“访湘、桂、黔难民谈片”的系列报道,目的是催促当局赶快调大军上前线增援,希望当局妥善倾听民众呼声、关心难民的安置和救济。既赞扬了坚决抗战的前方将士,也谴责了偷生怕死扰民害民的酒囊饭袋。报道在姗姗大姐所在的那张报纸上发表,很受读者好评。但以后再发表,每次都被新闻检查机关删节,后来干脆奉命停止刊登了,理由是“有不良影响”云云。

燕寅儿说:“听大姐说,这是陈玛荔干的!”

家霆苦笑笑,摇着头说:“当然可能是她!就是没有她,别人也会这么干的!关键是这个政府!” fwsM/eg/RoWABDJZDJCvoXuLP6U7ppeMWnKXrpBzoDcMftLa/Fnjbv0SXhmoRSo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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