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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种种奇遇,处处荆棘

(1944年2月—1944年4月)

战争给人以灾难。

当人面对灾难时,必须坚强。“经不起不幸乃不幸之最。”这是说:莫向不幸屈服,人应该发挥主观能动性,无畏地向不幸挑战,改变灾难,消除灾难!

——摘自创作手记

人生有许多事真像做奇异的梦,想也想不出料也料不到。童霜威如今与军委会委员长汉中行营主任李宗仁及他的驻渝办事处长杨忆祖一同坐着小轿车,由重庆到达成都游览,就有这种感觉。

童霜威早向往天府之国锦绣蓉城了。这座有两千多年悠久历史的文化古城,汉时,蜀郡蚕桑发展,织锦工艺发达,官府统一管理大量官奴从事织锦,在南门外设立锦官城,流经城南的府河被称为锦江。所以锦官城名闻遐迩。秦汉以后,成都一直是西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抗战以后,这里华西坝集中了许多大学,从下江来的文人政客也都在此居住。城市繁华,生活似比重庆要胜上一筹。最令童霜威向往的是名胜古迹:浣花溪旁的杜甫草堂,松柏掩映的诸葛武侯祠,东郊濒临锦江的望江楼,百花潭北岸的古老道观青羊宫……历代文人留下的诗文极多。唐朝大诗人杜甫为避“安史之乱”,有将近四年时间定居在成都。流传至今的一千四百余首杜诗中,有八百多首是在四川写的,其中许多名篇都写于成都。童霜威素来喜爱杜诗,也同情杜甫的遭遇。多么想看看“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杜甫草堂遗址!多么想看看杜甫诗中吟诵过的“蜀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武侯祠!又多么想体味一下春雨时节“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啊!

那天晚上,杨忆祖突然陪同由汉中乘小飞机到重庆参加军事会议的李宗仁到余家巷来看望童霜威。童霜威正独自在家研墨写《三朝三帝论》,对李宗仁的热情来到,心里不免感动。李宗仁还特地带了汉中产的两包黑木耳、天麻馈赠。

李宗仁同童霜威的交情其实并不深,只是在民国十九年春天,李宗仁站在冯玉祥和阎锡山一边,同蒋介石进行了中原大战,任“中华民国陆军”第一方面军总司令,并进军武汉。7月,被蒋击败,到民国二十年五月,李宗仁又联合粤系陈济棠反蒋,任第四集团军总司令。到十二月,李宗仁和胡汉民、陈济棠等在广州发出通电,要蒋下野,蒋介石被迫辞去本兼各职。李宗仁到南京参加了国民党第四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全体会议。当他在南京时,童霜威同他有过些来往。他看望过童霜威,童霜威也看望过他。他那反蒋及主张抗日的态度,虽使童霜威当时认为炙手,但反蒋及抗日都有道理。李宗仁曾有一篇《焦土抗战论》的文章,在民国二十二年发表在报上,许多报纸都转载了,焦土的立论虽不免偏颇,抗日的决心是坚定的。“一·二八”后,童霜威到广西游览桂林,见抵制日货十分彻底,当时李宗仁盛情招待,童霜威曾向新闻记者发表谈话,赞誉不让劣货销售的做法,赞美了李宗仁。李宗仁这人表面给人一种朴实、诚恳、虚心的印象,又有礼贤下士之风,为人确也比较忠厚,像个长者。身为军人,从来不殴打辱骂下级和士兵,都给了童霜威好印象。所以《历代刑法论》出书后,童霜威给李宗仁和杨忆祖都寄了书。

现在,童霜威正在失意之中,余家巷的住房简陋狭小,汽车只能停在上边陕西街口路边,来客要拾级上下。李宗仁亲自来看望,实是出于意外。自然有一种虽未表达却蕴藏心中的知遇之情。谁知,李宗仁不仅是来看望,也不仅是表示了感谢赠书,他对《历代刑法论》颇多赞扬,还邀童霜威一起到成都游览,说:“啸天兄,我特来约你明日同去蓉城小游。久闻成都物华天宝,风景秀丽,总无机会。如今我在汉中,名义上虽然负责指挥第一、第五、第十三战区,事实上日常待决的事务极少,与在老河口管第五战区的忙碌生活迥然不同。日长无事,简直有髀肉复生之叹,趁来渝开会之便,成都有个熟人邀去住几日。我就想到请你同去,不知有此雅兴否?”

童霜威历来爱游山玩水。这一向,有一件差强人意的事,就是复兴大学校长张友山专诚送来了聘书,聘童霜威为法学院教授,开《历代刑法论》选修课,并为历史系讲“评史论古”选修课,让寒假结束开学后每周去北碚夏坝讲课两次,每次两节课。这事先是磋商过的,校方本要请童霜威为中文系讲《唐诗宋词》选修课,但童霜威提出开设“评史论古”课,校方同意了。这样,就是每周连续讲课四小时。答应了复兴大学的聘请后,童霜威决定辞去赈济委员会的那个空头委员,也辞去杜月笙那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设计委员的职务。他写了一封信给赈济委员会,又写了一封信给杜月笙请胡叙五转交,表示了感谢之意。他内心对杜月笙怀着感谢,但觉得自己有自己的身分,同杜这样的人还是不亲不疏最好,靠杜月笙施舍终是可悲。辞去了这个职务,不拿杜给的“车马费”了,心里坦然得多。童霜威这一度因冯村的事仍在苦闷之中。冯村的病脱离危险后渐渐痊愈,陈玛荔也设法给家霆代转送过几次食品、衣物及零用钱,只是事情仍旧拖着。如今,快过农历年了,也还难以看出很快就会释放的迹象。所以他想:与李宗仁同去成都一游,散散心,何乐不为?好在去的时间很短,家霆独自在家,上课、吃饭,一切正常,无须挂念。而且,童霜威心里还有一件事,听家霆从谢乐山处得悉:谢元嵩已经由美国回来,监察院有人抓他在上海附逆的辫子,他自己识相,就去成都做寓公了。听说成都一家大学聘他作了教授。他的住址是永安街三十五号,与画家徐悲鸿的住处不远。

童霜威对谢元嵩恨之入骨,早先听说谢元嵩由美回来后,仍要飞黄腾达,愤愤不平。现在知道谢元嵩并未到监察院任职,也没有新的任命,比较欣慰。想到自己在上海被他害得好苦,后来又被他出卖,对谢元嵩的那份仇恨总是无法发泄。真恨不得见了面咬他两口。现在,有了去成都之便,就想抽个时间前去当面痛骂他一场,出出心中之气。

因此,当李宗仁当面邀约去成都时,童霜威对李宗仁说:“德邻先生厚爱,自当从命。我对芙蓉城也早心向往之了!晋人左思在《蜀都赋》中说:‘既丽且崇,实号成都’,南宋陆游曾写诗说:‘老天白首欲忘归’,能去一游,真是幸事!”

这样,李宗仁戎装佩三星上将衔,披了黑斗篷,杨忆祖穿二星中将军装,穿黄呢军大衣,与穿西装外加黑呢大衣戴礼帽的童霜威一同坐小轿车,沿重庆到成都的公路,经青木关、璧山、永川、隆昌、内江、资中、资阳、简阳而到成都。有了杨忆祖和司机同去小游,李宗仁副官也未带。

招待李宗仁的,是抗战开始前两年被蒋介石以“剿共不力”的罪名撤职罢官的川军师长饶颂天。他瘦黑矮小,光头高颧骨,除了两只鹰隼似的眼外,看不出是军人。虽然息影成都,仍是各方权威袍哥拥护的“总舵把子”,是“仁”字堂的“坐堂大爷”,所以依然威风赫赫,带着几个姨太太过着骄奢的退隐生活。公馆在桂王桥东街,是那种中西合璧建造的庭园房屋,有洋房,有平房,有小巧玲珑的花园假山石。李宗仁来到,他对所有来客都暂停会见,把一幢洋房的二楼全部腾出,给李宗仁、童霜威、杨忆祖都安排了讲究的卧室,吃饭都安排了川菜风味的上等酒席,一般总是八个围碟、十个正菜、四个热吃、五道点心。饶颂天酒量大,谈风健,气管炎、肺气肿严重,还吸鸦片,也不忌烟酒。看那样子,不是长寿之人。他那身体不能陪同游览,只能在家应酬。这样反倒少些客套。来到成都的第二天上午,李宗仁、童霜威和杨忆祖就乘坐由重庆来的自备轿车由饶府派了一个青年管家导游。

李宗仁主张先玩武侯祠,征求意见说:“啸天兄,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笑着说:“德公是军事家、政治家,武侯也是军事家、政治家,今人拜古人,先谒武侯祠当然好。”

李宗仁哈哈笑了,那张高颧骨、阔嘴巴的脸上有三分得意,说:“啸天兄过奖了!过奖了!”

杨忆祖也赔着笑,点着头。这是个对李宗仁忠心耿耿的办事处长,为人比较厚道,脸皮黑红,身材魁梧,军帽下剃着光头,挂着金闪闪的两颗星,威风凛凛。只是在李宗仁面前,由着李宗仁同童霜威谈,自己像个副官似的,不甚讲话,却时时处处照顾着李宗仁的一切。

车到武侯祠,三人下车,由饶府的青年管家带路跨入武侯祠。武侯祠坐北朝南,主要建筑落在一条中轴线上,经过大门、二门,先到刘备殿、过厅,再到诸葛殿。刘备殿的正殿有刘备的泥塑贴金坐像,东西偏殿是关羽、张飞塑像。殿前左右两廊有文臣武将彩色塑像共二十八尊。东廊文臣以庞统为首,西廊武将由赵云领先。诸葛亮殿正中为武侯贴金塑像,手执羽扇,栩栩如生,西侧是他的儿子诸葛瞻和孙子诸葛尚的塑像。三人在殿前殿里站了一会儿,童霜威特别喜欢赵藩写的一对匾联,不禁站着看了又看。那对联是: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李宗仁见童霜威老是在吟阅这副匾联,也伫立看了两遍,忽地说:“不审势即宽严皆误,说得对啊!”忽又自言自语:“蒋先生不知来此看过这副对联没有?”

童霜威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佯作未听见,没有答理,心里却想:这副对联的寓意和哲理都很深,指的古人,说的今人。今天的人确是可以得些启发的。

三人在青年管家导游下,又经过桂荷池西,穿过绿竹掩映的红墙夹道去看刘备墓园。那墓封土有十多米高,周围达一百八十米,有“汉昭烈皇帝之陵”石碑在前。刘备于公元二二三年病逝在白帝城永安宫后,五月运回成都,八月葬在这里。

童霜威说:“这种君臣合庙的情况真是少见!有意思的是明明是刘备墓,却被叫作武侯祠。千秋后世,臣反而压倒了君!可见世人对诸葛亮的崇敬,也说明一个人主要应是依他的功绩,对民众的贡献,他的人品、道德、文章来评价的。而不仅仅因为你是皇帝,百姓就尊奉你!”

李宗仁注意地听了,颔首笑道:“有见地!有见地!……”他似乎想借题发挥讲些什么,吞住了没有讲。稍停,却又笑着说:“刘备宽厚待人,从不忌才,所以他能有诸葛亮悉心辅佐。我们有的人,多疑而忌才,亲小人而远贤臣,最怕臣属功高震主,是不可能像诸葛亮这样得人敬重的!”见童霜威微笑点头,又说:“有件事很有趣,接替我任五战区司令长官的刘峙,是个胆小而屡战屡败的庸才,可是蒋先生说:‘刘峙指挥作战是不行,但是哪个人有刘峙那样绝对服从!’哈哈,有趣不?”

童霜威听了,摇头说:“不仅有趣,而且可悲!”稍停又说:“从历史上看,凡是爱用奴才的人,每每是暴君或昏君。桀纣是暴君,阿斗是昏君。”

李宗仁咧开阔嘴笑笑,没有说话。只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离开武侯祠,驱车到了西郊浣花溪畔的杜甫故居——草堂。

这是杜甫在公元七五九年冬天,流寓成都时结庐而居的寓所,先后在这里住了近四年,写诗二百四十余首。五代前蜀时,写那首“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大诗人韦庄,寻到了草堂遗址,重结茅屋,使之得以保存。此后历代都有修葺扩建,可惜保护得不好,园林内虽清幽别致,竹林与树木茂盛,小溪蜿蜒,但颇有一种衰颓、寥落的凄凉景象。

童霜威想起杜甫为避战乱在此地的落魄失意与贫寒闲散,想起了杜诗中的惊惶凄苦及勉强作出的悠闲疏放,不禁心上感慨,甚至觉得自己此时更能体会杜诗中的感情与抒发。

去年由沦陷区来到大后方,途经成都,行程匆匆,成都的名胜古迹一处都没有游赏。同柳忠华是在成都分别的。从那,就不知他的下落了。现在来到成都,在草堂想到了杜甫诗中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童霜威不禁牵动思念,心潮汹涌。

他记得当年在杜甫草堂前面有一株古楠,杜甫曾前后专为这株楠树写过三首诗。其中《枯楠》一首表露的是:楠木乃栋梁之材,却无良工赏识;那种贱材榆木,反被做成金露盘为朝廷重用。原诗已记不清,诗意却还在。想着这首诗,又想着自己的不得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寻找起那棵楠木来了。原来的古楠自然早该不在,但远处确有一棵楠树亭亭玉立。四川的土壤据云适合楠树生长。说不出为什么,看到有这么一株楠树葱茏苍翠挺立在那里,童霜威心中感到一种欣慰。

李宗仁逛草堂不像逛武侯祠那么有兴趣,只是说:“荒凉得很!有点破落了!”又告诉童霜威:“我在老河口前后住了五年。老河口附近的武当山,据说明朝皇帝曾封之为五岳之王,我在炮火战争戎马倥偬中,偶发雅兴,曾数次去游玩武当山。层峦叠翠之中,宫阙如云,壮观美丽。前年初秋,我曾想邀你去游游武当,你未能去。可惜现在到了汉中,无法再邀你去同游武当了。武当风光,比这里要有个看头。”

草草看了草堂,汽车又开到青羊宫去。

青羊宫即唐玄宗幸蜀时所居行宫,原是天宝中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所建使院。当时应是非常华丽的。唐玄宗去后,臣下不能再住,因此改为道观。在成都通惠门外南面百花潭北岸,是成都最大最古老的道观。现存殿宇建筑是清代重建,主要建筑有灵祖楼、八卦亭、三清殿、斗姥殿等。

三清殿里供三清贴金泥塑巨型坐像,左右有十二金仙坐像。殿内香案前有两只铜羊。其中一只单角铜羊,是清朝雍正元年铸造,形象古怪:虎爪、牛鼻、鼠耳、龙角、蛇尾、马嘴、兔背、羊胡、鸡眼、猴颈、狗腹、猪臂。另一双角铜羊,外形就是真羊,是清代道光九年所铸。

童霜威和李宗仁、杨忆祖一起看了两只铜羊,都夸那只单角铜羊怪异少见。青羊宫不大,兜了一圈,李宗仁已无兴趣。有卖腊梅的少女来兜售。童霜威不禁想起南宋时陆游调任成都府路安抚司的参议官,只领俸禄,无事可做,与自己干那国史馆委员的闲差一样。那时,陆游总是骑了小马在青羊宫、浣花溪这一带饱看梅花,呆呆地若有所思。他晚年回到绍兴后,还常回忆成都看梅的情景,写诗道:“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童霜威掏钱向少女买了一束腊梅,腊梅幽香袭人。闻着梅香,心里忽有一种难以诉说的忧伤,也不知是伤往事,还是忧国家。

做向导的饶府青年管家介绍说:“青羊宫向来以花会出名。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日李老君生日,在这里举行庙会,又因传说这天是‘花朝’,百花同时开放,所以称为花会。一千多年来相沿成俗。可惜长官来早了,要是迟些日子来,花会可有个看头了。”

李宗仁听了,笑着对童霜威说:“我到底是军人,在这抗战之中,头脑里放的总是军政大事。虽想风雅一下,花花草草还是吸引不起我多大兴趣。成都名胜古迹虽然不少,上午速战速决玩了三个地方,似乎已经兴趣索然了。不知啸天兄如何?”

童霜威一上午匆匆跟李宗仁“速战速决”,忽然觉得同李宗仁一起游览,颇有点像《儒林外史》上马二先生的游山玩水,比走马观花还不如。不知为什么,有些疲乏了,说:“是啊,年轻时我酷爱游历于山水与名胜古迹之间,如今一是年岁大了些,二是与德公一样,也是满脑家国事,不胜苦闷情,所以玩兴也就小了。”说完,唏嘘一声。

李宗仁似乎注意到了,对杨忆祖说:“我们回饶公馆吃中饭吧。下午休息休息,我想同啸天先生在家谈谈。”

回到饶公馆吃饭,饶颂天和三姨太、四姨太热情迎迓接待。三姨太原是唱四川扬琴的,四姨太是高中毕业学生。两人长得有点相像,三姨太老式打扮,四姨太新式打扮,都很会劝酒敬菜。摆的一桌酒席十分丰盛,最后是吃毛肚火锅。有水牛的毛肚、牛肝、牛腰、鸡鸭血、猪脑花、猪脊肉、鳝鱼片、莲花白等盘碟,用麻油加调散的鸡蛋清在火锅里烫了蘸食。大家都听健谈的饶颂天摆龙门阵,一会儿说成都正在赶建大飞机场,风雨无间,限期赶成;一会儿又谈起军政部在成都成立教导团集中训练四川各地参加远征军的知识青年,打算送去缅甸作战。……李宗仁食量极大,吃了火锅毛肚,居然又打了四个生鸡蛋在火锅里烫熟,都大口吃了,真是颇有军人风度。

童霜威饭后午睡片刻,起身后洗了脸,见杨忆祖来了说:“德公也醒了,想请先生去谈谈天。”

童霜威去到隔壁李宗仁房里,见李宗仁神采奕奕地在看报纸,觉得他精神真好。先一会儿,童霜威睡午觉时,李宗仁还在隔壁同杨忆祖聊天,现在童霜威小睡醒来,他却早已醒来在看报了,笑着说:“德邻先生,怪不得你在台儿庄打仗调度有方,连时间的运用也一环扣一环,紧凑不凡。”

李宗仁起身谦和地给童霜威斟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请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说:“啸天兄,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可以倾心交谈。上午我听你说‘满脑家国事,不胜苦闷情’,不知为什么事,我可以帮助的吗?”他的态度朴实、关切。

童霜威见他忠厚诚恳,忍不住把冯村的事讲了,最后说:“特务为非作歹,权势过人。国家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李宗仁听了,问:“这个冯村,肯定不是共产党吗?”

童霜威明白李宗仁历来反共,所以说:“他做过我秘书,是个我信得过的人。”

李宗仁点头,说:“无论如何,我来托人办一办。当然,未必一定立刻见效。但多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好的。”又说:“不择手段,豢养特务,这种暴政,罄竹难书,是由来已久的了。但现在确是更厉害了!一人当国,耍权术,排除异己,当然要靠特务来做爪牙,真叫人为中国担忧。”他这指的谁,童霜威一听就明白。

童霜威说:“去年十一月,中美英三国《开罗宣言》,申明东北、台湾、澎湖群岛等都应在战后归还中国。接着罗、邱、斯德黑兰会议,宣言一致要给德国以最后打击。德日的失败是必然的了。中国的抗战使蒋先生地位越来越高,也使人越发担心他一人独裁。他独裁,国家不可能统一富强,百姓也不能有安居乐业的日子过。”

李宗仁点头,说:“蒋先生的为人,我是深知的。国家在大兵之后,疮痍满目,哀鸿遍野,当国者如再以国事逞私欲,事情更办不好。”说到这里,他似乎想改换话题了,说:“抗战胜利终究只是时间问题,我最担心的是胜利后,苏俄和中共将变成我们最头痛的难题,不知你是否这样看?”

童霜威听得出李宗仁话中的反共气息,心想:我们虽都看到了战争胜利后问题可能更多,看法却明显不同。你反共,我却觉得国民党腐烂得太厉害,共产党正在大发展,反共解决不了中国的实际问题。我同你何必在这问题上深谈?就敷衍着说:“很想听听德公高见!”

李宗仁大口呷着茶说:“我在重庆时,曾与英国大使和邱吉尔驻华军事代表卫阿特将军讨论过,我认为:西方国家与苏联,由于政治制度不同,战前已成水火,战时才暂时携手。一旦大敌消灭,必定又会针锋相对。为减少战后的困难,第二战场千万不要过早开辟,应让苏德拼死纠缠,最后德国投降,苏联也元气耗尽。这样,二次大战后的世界便要单纯多了。”

童霜威大吃一惊:为了反共竟会有这样奇特的想法,心中不以为然,脸上没有表露,只说:“不过,这样一来,战争旷日持久,欧洲各国百姓固然受罪,亚洲战局也要拖延时日,对中国抗战,恐怕也不利。德国如早败亡,苏联回身对付日本,对中国也有利。”

李宗仁右手握着拳摇头:“不不不,中国首先应当看到的是一个共产党的问题。从历史上看,战胜一场战争并不难,难的是处理战后问题。战后中国存在的国共问题,这种困难将甚于战时百倍。如果把苏联削弱,对我们将来处理中共问题绝对有利。而且,盟国千万不必要求苏联对日参战,免得将来苏联出了兵,进入我国东北在日本问题上分一杯羹,也会使中共问题引起中苏纠纷。”他说话时十分自信。

童霜威发现李宗仁主见很强,谈的话都从反苏反共考虑,并不是从抗战及反法西斯战争考虑,怀疑李宗仁的这些想法,可能如今中枢最上层的军人从蒋介石开始都一样。也猜测李宗仁这次从汉中来重庆开军事会议说不定发表过这种论点,不禁为抗战的可能继续拖延时日以及即使胜利以后战局必然更为棘手而忧虑了。见李宗仁望着他似乎等待他的评语,只好似是而非地说:“德公确有独到见解,独到见解!”

李宗仁听了,高兴地咧开宽嘴,笑笑说:“我是在汉中空闲无事,才有工夫对今后中外大局的演变作一番冷静的思考。”忽问:“啸天兄,你早年留日,对日本熟悉,有个问题倒想请教:我认为德国一旦投降,日本不久也必然屈膝。但美国人却认为日本民族性强悍,德国败后日本还会打下去,直到最后。不知你以为哪种看法正确?”

童霜威说:“日本民族笃信武士道,是事实。现在他困兽犹斗,军事上给中国的压力仍很大。到他真正失败时,进攻日本三岛或进攻东北,按常理估计,自然要付出高昂代价。但历来无论中外,‘兵败如山倒’是军家常例,主帅丧失斗志,将士就会解甲。如果德国战败,日本势必气馁,即使不想投降,最后恐怕也由不得它自己做主了!所以,早点打败德国,还是必要的。”

李宗仁好像未注意到童霜威这最后一句话的真实用意,说:“在战争史上,未有攻不破的要塞。日本侵华企图征服中国,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补救的错误。‘兵凶战危’,古有明训,日本的大政方针出发点已错,玩火自焚是理所当然的。”说到这里,他又起立给童霜威斟茶,忽然说:“啸天兄,你久负才名,我对你的文章与见解,早就钦佩。有件事早想向你提出,又不知你是否能俯允,所以未曾冒昧。这次同游成都,在途中交谈了不少,颇为投契,双方了解更多。你在重庆赋闲,我深为不平,想请你到汉中去。行营建制上有秘书长一职,现尚空缺,大驾如去屈就,好经常面聆教益,不知尊意如何?”

童霜威感谢李宗仁的好意,但心中暗想:汉中行营实际是个虚设机构,无实际职权,让李宗仁干这差使,目的是把他明升暗降调离有实权的五战区。你李宗仁在汉中坐冷板凳,我何必去陪坐?而且,此人虽然待人比较忠厚诚恳,看来不无野心。他的礼贤下士,未始不是想今后有所作为。可是他对自己过于自信,又坚决反共,看不到时代发展的趋势,看不到人心的变化,却又未必肯听人劝导。与他谈心,终不如与冯玉祥、程涛声那样亲近。保持一个情谊似比去做他的幕僚为好。且我现在已经不愁生计,离开重庆去到偏僻的汉中,也是得不偿失。因此,婉谢说:“感谢德公厚爱,只是我目前已经接聘复兴大学,出尔反尔不好。且正在写《三朝三帝论》,需在重庆查阅资料。小儿又在上学,将他一人丢下也不放心。是否请俟诸异日,再供驰驱?”

李宗仁缓缓点头,遗憾地说:“那好,那好。我所以犹豫的,是汉中虽然民俗淳朴,确实闭塞,怕贻误大驾蹉跎年华。既然如此,只有以后借重。我想,以后总是会有机会合作的。”

谈到这里,杨忆祖进来了,拿来了崭新的大笔、砚台、墨锭和大张的宣纸,说:“饶公馆没有大笔,这是特地去买来的。不知合用否?德公想请童先生留一幅墨宝作为游成都的纪念。”

童霜威听了,心里高兴,说:“好好好,我马上就写。”

杨忆祖在桌上放好笔砚,铺好宣纸,舀水替童霜威磨墨。

童霜威饱蘸墨汁,思索了一下,在宣纸上满怀激情和才气,如洪峰奔泻地写着:

殊方又喜故人来,

重镇还须济世才。

常怪偏裨终日待,

不知旌节隔年回。

欲辞巴徼啼莺合,

远下荆门去鹢催。

身老时危思会面,

一生襟抱向谁开?

随游锦官城录杜工部《奉侍严大夫 》七律呈德邻先生 雅正

童霜威
民国三十三年二月

李宗仁与杨忆祖在一边看着童霜威挥毫写字,一边看一边赞好。写完,李宗仁咧开大嘴哈哈笑了,说:“兄弟是军人,不懂得诗。不过,这诗里的有些含意还是懂得的。哈哈,很好,谢谢。”

童霜威注解似的说:“严武当年,史书载其善于治军,‘虏亦不敢接近’。德邻先生抗战初期大捷于台儿庄,在五战区期间也是战绩辉煌。我这是借杜甫的诗献给你,聊表对抗日名将的仰慕及知己之情,字是写得不好的,做个纪念罢了。”

后来,饶颂天来了,走路轻飘飘。他鸦片瘾大,此时,大约吸足了鸦片来的,显得精神抖擞,谈风更健。但谈的不外是关于成都的吃喝、成都的典故、当年川军将领间发生的一些纠纷,并且建议明天该到望江楼和宝光寺去看看。童霜威听得无味,见李宗仁也听得无味,幸好不久就亮灯开晚饭了。饶颂天请大家下楼去吃饭,照例又是摆了酒席,大吃大喝一场。

只是在吃酒席时,忽然送来一个急电。杨忆祖看了,立即在席上将电报送给李宗仁看了,说:“重庆办事处来的,说军委会请德公立即回去,还有重要事要商议。”

灯光映得李宗仁那张酷似农夫的脸明晃晃的,灯光也映得他军装领口的三颗金星亮闪闪的。李宗仁看了电报,笑笑说:“嗬,盯得真紧!……”想说什么却没说,吃着盘中由饶颂天三姨太夹了敬来的怪味鸡,对杨忆祖说:“晚饭后就启程吧!”说着,歉意地对童霜威说:“啸天兄,抱歉之至。本想邀你来悠闲几天好好谈谈的,没想到戎马倥偬,才来却又要走。这样吧,我建议你就在此再住住玩玩。”他转向饶颂天说:“请你代我招待招待了!”

饶颂天放下酒杯,连忙说:“自然,自然!童委员来到,寒舍生光。一定请再多住住。我这里有车有人,可以陪你游览。可以将成都没游过的地方都看一看,还该去都江堰、青城山一游!倘若想去乐山、峨眉,也极方便。”

童霜威正吃着樟茶鸭子,心想:也好!来此一趟不易,我还未见到谢元嵩。望江楼也早想能游一游。就在这里留上一二天吧!因此点头说:“德公军务在身,颂天兄又这样盛情,我就再留一二日,看看望江楼并访问一下熟友就回去。”

晚饭后,李宗仁雷厉风行,收拾了东西就同杨忆祖上车返回重庆。临别,童霜威送他上汽车。他紧握着童霜威的手,模样十分朴实诚恳,说:“成都之游,虽然时间短促,很尽兴。承赐墨宝,我会裱好挂起来的。我说过,以后要借重。我没有别的优点,但历来能对人推心置腹,重才如渴。希望以后勿断联系。冯秘书的事,我不会忘,回重庆当即去办。”

童霜威见他这番话情深意长,不禁感动。同李宗仁握别后,又同杨忆祖握别,看到那辆轿车驰远了,才同饶颂天等一起进屋。

第二天上午,是个阴天,饶公馆派小汽车送童霜威去东门外游锦江河畔的望江楼,并让昨日伴游的青年管家陪同导游,童霜威婉谢了。他宁可独自一人前去,可以更自由自在些。

他把望江楼想得很美,可能是由于那里有唐代女诗人薛涛遗迹造成的印象吧?那里有一口薛涛留下的古井。薛涛一生爱竹,在诗中称赞竹“虚心能自持”、“苍苍劲节奇”。后人为纪念薛涛,在“薛涛井”望江楼畔种了许许多多竹子。薛涛早岁住在万里桥西百花潭,中年移居浣花溪旁,晚年住在碧鸡坊。相传薛涛生前在浣花溪、碧鸡坊兴建有浣笺亭和吟诗楼,早已圮废。旧址存的这口古井,传是薛涛汲水制诗笺用的。薛涛,字洪度,原籍长安,随父宦居蜀中,自幼才智出众。她能诗善文,谙练音律,时称女校书,与她同时的名诗人元稹、白居易、杜牧等对她都很推崇,写诗与她唱和。在《全唐诗》里有《洪度集》一卷八十九首,说明她的诗作大部散失。这更使来寻幽访古的童霜威有一种悼失之情了。

出东门外大约四华里,到了望江楼。翠竹夹道,岸柳石栏,亭阁相映,极有诗情画意。童霜威独自看了那口有清朝康熙六年成都知府翼应熊手书“薛涛井”三字的古井,用手摩娑井栏,不胜怀古之幽思。看了清人石刻的薛涛画像,薛涛很美。不知怎么的,使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妻子柳苇。柳苇的才华,如果向诗文方向发展,肯定也是个在诗文上有造诣的才女呢!据说薛涛死后葬在这一带附近,坟墓早已湮没不知去向。柳苇死在雨花台,柳忠华给她在死难处立了个碑,但尸骨也早不知湮没在何处了!想起这些,心里发酸,意兴阑珊。忽又想起在缙云山上带发修行的卢婉秋,更加游兴扫尽。

游客不多,他却感到清静宜人。他走到那座高大的矗立在锦江岸边的木质结构的“崇丽阁”里来了。这该是清朝建立的吧?鎏金宝顶,回廊环绕,因为可以望江睹景,民间称之为“望江楼”,反倒把原名压倒了。他望一下锦江的江水,江水很小,岸边有挖掘的痕迹,也胡乱散放着些大石块和石鼓模样的东西。早听说:政府听人举报,说锦江里有张献忠当年兵败时埋下的金银财宝,所以调了抽水机来抽水挖宝,只是劳而无功,看样子,现在已放弃不挖了。

他又慢慢踱到了“濯锦楼”畔。楼阁枕江而立,四面均有门窗,像船形,周围花木扶疏。再走到旁边,是吟诗楼,大约是依据薛涛生前的吟诗楼修建的吧?四面敞轩的吟诗楼,在竹影树阴之中,别有一番雅趣。在这里,想起了薛涛的名诗:“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不禁又忆起了柳苇。

他刚踏上回廊,迎面有一个游客走来,定睛一看,实在喜出望外,高叫一声:“啊!振亚先生!是你啊!”

遇到的正是程涛声。他也是独自在此游览,高兴地说:“啸天兄,你怎么独自也在成都呢?”

两人一同走到江边。四边无人,水声潺潺,翠竹摇晃。童霜威如实将李宗仁邀来小游的经过讲了,也说了李宗仁要邀去汉中行营任职自己婉辞的经过,更说了自己日内就回重庆,将到复兴大学任教的事。

程涛声听了,高兴地说:“我来这里,是来开民主宪政促进会的!其实,你不是国大代表吗?你也参加一个吧!”

童霜威问:“民主宪政促进会?”

程涛声做着手势说:“是呀,上月我们在重庆江家巷迁川工厂联合会大礼堂开了宪政问题座谈会。各界名流有六十多人参加。这是通过座谈时事联系和团结一些上层人士和各界名流,从事民主宪政运动,敦促当局实现民主政治,早日实施宪政,来争取抗战形势好转。现在,成都要成立民主宪政促进会了。邀我来,我也就独自来了!下午开会,上午偷得片刻闲,我特来拜访薛涛来了!”他把“薛涛”念成“学童”。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上次北碚别后,我在重庆,曾到你住处去了两次,都没碰到。你夫人说,你是游方和尚,四处云游,连她也不知你在何处。”

程涛声哈哈笑了:“我确爱走走游游,但也是跟盯梢的特务开开玩笑,让他们捉摸不定。他们盯我,我不见了;不盯我,我就出来了!”说毕,又哈哈捧腹,却突然问:“啸天兄,听说你以前那位秘书被秘密逮捕了?”

童霜威气愤之至地讲了冯村的事,叹息一声说:“洪秀全有诗说:‘擒尽妖邪归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往昔读时,只觉得过于愤激直露,近来却觉得恰如其分!不是有这种深切感受,他也不会寻求救国真理在广西桂平金田村起事了!”

程涛声注意地听着,说:“是啊,你去找那位司法院长居正出力营救你的秘书,必然一点用也没有。你可能不知道,上个月他在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演讲宪政问题,我决定去听听他的高见。你知道他怎么说?他竟说:‘讲一句老实不客气的话,现在宪政的基础需要建筑在国民党身上,说得清楚一点,就是建筑在总裁身上。’哈哈,你说,这是什么话?他真是‘老实’得可笑,也老实得愚蠢!”

两人都耻笑了一番,也不想再游览了,决定回去。童霜威用汽车送程涛声到住处。程涛声住在春熙饭店。那在成都和“沙利文”、“静安别墅”、“成都饭店”等都算是著名的旅馆,设备还算讲究,服务也较周到。两人约定下午一同去参加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成立大会,才握手告别。

同程涛声分别后,童霜威决定到谢元嵩处去一趟,然后,第二天回重庆。

这次,同程涛声相处,童霜威觉得非常愉快。

第一天,他同程涛声在下午一起参加了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的成立大会。会议在东城根街锦春茶楼里举行。门口停着不少小轿车,也有不少包着白铜、黄铜车辕撑着黑白绸子车篷的人力车摆满街边。这是座老式的楼庭,古色古香,楼下一排桐树苍翠碧绿,楼上为了要明亮,开着电灯,照得玻璃门窗亮晃晃的。茶楼今天布置得像会议室,宽大的厅堂里整齐地放着桌椅,四周摆着美丽的盆景和万年青、迎春、兰草,显得清静、洁净、幽雅。会上的气氛很热烈。童霜威看到了第一届国民参政会时就遴选为四川省参政员的无党派名流邵从恩老人和著名爱国人士、教育家张澜,也看到了依照国民参政会组织条例第三条丁项 遴选为第一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的李璜。李璜是青年党的。童霜威对张澜是久仰的了。张澜清末曾被保送日本留学,就读于东京宏文书院。在留日期间,他反对留学生为慈禧祝寿,并倡议慈禧退朝还政于光绪,被清朝驻日公使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押送回国。辛亥革命成功后,四川成立了军政府,张澜被任命为四川军政府川北宣慰使。民国四年,他曾联络川军第三师响应蔡松坡讨袁。民国六年,任过四川省长,以后就做了好几年成都大学校长。“九一八”后,张澜曾参加抗日反蒋活动。做参政员后,在参政会中,他对国民党一党专政、蒋介石的个人独裁以及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反动政策,进行了公开的抨击。据说,军统对他常进行监视。童霜威听说:救国会、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青年党、职教社和一些民主人士组织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口号是“贯彻抗日,实践民主,加强团结”。张澜以无党派民主人士身分参加民主政团同盟,现在被推选为主席。在成立会上,发言的人不少,都提出了实践民主精神,结束国民党独裁统治,在宪政实施以前,设置各党派国事协议机关的言论。听到这些发言,童霜威感到这些人的胆量真大,也觉得这些发言个个针中时弊,确为促使抗战早日胜利并使国家大局改观所需要。

他不禁想:像张澜、邵从恩这样的老人,张澜年龄比我大十几岁,他们为了国家民族,思想、行动都不像老人,选择了一条激进的路,我却总是有些前怕狼后怕虎,不能按照自己的良知选择正确的路走,是为什么?

他对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情况简直毫无所知。程涛声告诉他:那时你还在上海未到大后方来。是民国三十年春天,皖南事变发生后局势严重,大家感到为了应付这样严重的局势,必须有个组织,所以就有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

童霜威不禁问:“在重庆竟能公开成立这样一个组织吗?”

程涛声笑了,说:“当然不行!大独裁者哪能容许。因此当时是秘密的,派了一个人到香港去办一个《光明报》,借以宣布成立了这么一个组织。谁知,立法院长孙科在香港,看到《光明报》后,立刻招待记者,说重庆根本没有这么一个组织。事既如此,张澜他们几位政团同盟领导人,就义不顾身在重庆举行了一个公开招待会,邀请部分国民党和共产党参政员以及社会和报界人士宣布重庆有这么一个组织,并且已经成立多时了。木已成舟,又都是些头面人物,大独裁者气得没有办法,不承认也只好默认了!”他把“大独裁者”说得像是“歹徒惨哉”,听了叫人发笑。

听了这些,童霜威非常佩服这些人的勇气。参加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实际就是当年的“第三党”。使他不能不想起了他认识并交往过的第三党创始人邓演达。邓演达早在民国二十年就被蒋介石杀害了。那时,他思想上曾接近“第三党”,只是他并不公开表露自己的思想而已。自从邓演达被杀害后,他就更以无派系的超然态度自居了。但现在,他却隐隐责怪自己了,感到自己的启悟太迟,行动太缓。一个人或少数人单独要做一件带有危险性的事,常常会胆怯,有一大批人在一起做一件带有危险性的事,就总会胆壮。正像游行队伍,带头的每每是要身先矢石的勇士,尾随的大批人流,却会有一种安全感。童霜威在参加了成都民主宪政促进会成立大会后,从思想和心态上都起了变化,感到:我不能再冬眠了!我应当出来依照我本心的意愿,按照当前我对国事的愤慨说我应说的话,做我应做的事了!

与此同时,他为自己的不得志仍感到气恼。他倒并不热衷于想凭自己同当局唱对台戏来换得自己的什么利益,像战前管仲辉在南京潇湘路教他的办法。那时,管仲辉说:“我劝你,立刻唱唱高调骂起来。只要你一骂,看吧,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说一个国大代表,就是再给你重新任命一个秘书长或者委员,也十分可能。”政界许多人都是靠“捧”与“骂”取得政治资本爬上来的。他那时骂了一下汪精卫,果然换得了一个国大代表。现在的事仍是一样。但童霜威的心胸却有些变了。自从在上海经过敌伪羁绊的生死考验,自从在中原大地上见到了人间地狱,自从在大后方看到了处处黑暗与腐败,自从因儿子闹风潮和冯村被逮捕尝到了特务横行的滋味,他不能不为中国的现状和未来忧愁忧思。人生几何?江山万代!富贵荣华与我又有多少可羡之处?他并不想通过“骂”来博得些什么,但确是想跟着一些忧国忧民的志同道合者,为救中国、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出一分力,创造一个好的现在和未来。

成立会在午间聚餐后结束了。会散后,童霜威坐饶府的汽车陪程涛声回到春熙饭店。程涛声打算次日晨回重庆,两人在春熙饭店程涛声的房里又谈了很久。童霜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程涛声。当做了决定性的选择后,他有一种从大雾中跑出来走到灿烂阳光下的感觉。他谈得透彻而大胆,激动而明白。

午后市声喧嚣,“叮当!叮当!”是人力车的踩铃开道声,“嘡啷啷啷”是拨浪鼓的货郎担儿,“ !”是卖糕担在敲竹梆,“嗒嗒嗒嗒,砰!”是楼下左近素面馆在打锅盔的声音,都从临街的窗口里传进来。

程涛声看着他,说:“啸天兄,我们互相信任。听到你这番话,心里很高兴。为了中国,我早是什么也不怕的了!与周恩来、董必武他们中共的人也有接触,很受教益。这当然有点冒险,你暂时还不一定这样做。但我们正在筹建一个组织。建立一个国民党民主派的组织,去团结国民党内爱国民主人士参加抗日民主运动的条件已经成熟,可以着手这件事了!我对你有了解,有的人对你也有了解。我们在适当的时候,就会吸收会员参加活动。让我们一同携手为了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而努力吧!我可以告诉你,谭平山、杨杰、朱蕴山、王昆仑等这些你也认识的老朋友都在。我们这个组织名称为中国国民党民主同志联合会,也许会改为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

听程涛声说了“有的人对你也有了解”这句话,童霜威不禁问:“是谁对我也有了解?”

程涛声说:“钟放呀!你不认识吗?”

“钟放?”童霜威想,我何尝认识这么一个人呢?想了又想,摇摇头,说:“我还想不起是谁呢!”

程涛声说:“他有一次对我说,他了解你的为人。”

有卖报的报贩在楼下街边叫唤:“买报!买报!全家五口生活无着服毒身亡的新闻!总府街发生抢劫案强盗被击毙的新闻!”有附近茶楼上“开水!搀起——”的吆喝声,纸烟、瓜子的叫卖声,饭馆里汤瓢敲打锅儿声,鲜菜下锅的“嗤啦”炸响声,喝酒搳拳的吼叫声,戏园子里的锣鼓声,都从临街的窗口里传进来。

童霜威仍想不出这个“钟放”是谁,心里纳闷,像揣着个谜似的解不开,只是又想:我也早是个有地位名望的人,认识我而我不认识的人并不少,问:“这个钟放多大年岁了?”

程涛声说:“说不准,大约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岁吧。中等个儿,你们江南口音,一个很沉着坚强的人。”

童霜威依然想不出“钟放”是谁,心里想:反正,以后总会认识的吧!就也不去多想了。当晚,两人同在春熙路上小吃店里吃了晚饭,才分手告别。他觉得这次成都之游十分值得。

童霜威在饶公馆又住了一夜,准备第二天早晨由饶公馆派汽车送去找谢元嵩。这一夜,可能是由于白天同程涛声谈多了,动了感情,夜晚,又喝了点浓茶,睡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失眠了。那束在青羊宫向卖花少女购得的腊梅插在桌上花瓶内,发出幽香,夜晚特别醉人。但饶颂天房里传来的鸦片烟香,很快就将腊梅的香气全部冲没了。夜里,听到极细微的小雨声,滴滴答答。接着,听到乞丐讨饭的哀啼声:“善人老爷,锅巴剩饭!……”又听到小贩遥远、凄凉的喝卖声:“热——鸡蛋!”“盐茶鸡蛋!”“香油卤兔!”“汤圆!——”“椒盐粽子啊热哩——呃——”更听着“嘡!嘡!嘡!”三更锣响。童霜威忽然想起了抗战爆发前那年,应吴江县长江怀南之邀到苏州游玩的事。那夜,也睡不好,老是听着邻室的牌声,又静听着馄饨担敲着“笃笃!笃笃!”的竹梆声。早晨醒来,听到一个清脆动听的卖花少女的卖花声,心里那种怅然,同现在差不多。江怀南早落水做了汉奸了!方丽清现在怎么样了?……

低沉模糊的喧哗嘈杂之声,像流水一样向远处展开,怎么也睡不着。过去的事都像演电影似的展开在眼前了。童霜威就这样一直熬到听到锣声“嘡!嘡!嘡!嘡!嘡!”打了五更,开电灯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左右。思索着明天上午去同谢元嵩见面算账,更睡不着。直到又听到运粪车的轮子压在坎坷不平的街面上发出的“隆隆”声,估计天快亮了,却忽又疲乏得睡熟了。

睡醒来时,已是八点多钟,鼻子里又闻到鸦片烟香。童霜威明白可能是饶公馆的主人在抽早上的一遍鸦片。童霜威马上起床。见童霜威起来了,一个俊俏灵巧的丫头马上打来了洗脸水和漱口水,接着,又端上香茶。然后送上了几色早点:担担面、红油抄手、八宝油糕、醪糟汤圆。那个年轻管家上来问清了童霜威要去的地方,让小汽车送童霜威到永安街找谢元嵩。

早晨的成都,街上依然市声喧嚣。狭窄的街边上菜贩拥挤,陈列着鲜嫩蔬菜,水泄不通。一些喊卖“辣辣菜”“菜——豆花——”“椒麻——笋子——”“大头菜丝子”的小贩,与一些敲竹梆卖“马蹄糕”和“蒸蒸糕”的小贩到处吆喝。小食摊摊上,一股葱花、花椒、猪杂味扑鼻冲来,好像是卖“肠肠儿粉”的,也有腥膻的“羊肉汤锅”,卖醪糟鸡蛋和汤圆的摊摊,卖凉粉、素面和锅盔的摊摊……童霜威坐在小汽车里,故意开了一点车窗,便于欣赏这与重庆既相仿又不同的成都早晨市容。

汽车转来绕去,终于驰到谢元嵩住的地方——永安街三十五号来了。没想到这是一个当铺!当铺名叫“鼎信”,赫赫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门上密密麻麻钉满铁钉,像个监狱似的阴森可怖。门口的招牌有一尺多长,上面写了个黑色大“当”字。

童霜威让司机等着,自己下车走到当铺门口,想:莫非家霆把谢元嵩的地址写错了?是个当铺呀,怎么会住在当铺里呢?心里想着,脚下已迈进了当铺的高门槛,只见一男一女两个穿得破烂寒酸的人正在当东西。柜台高过人头,柜台上装设木栏留有一个方孔。从方孔里,可以看到朝奉冷冰冰的脸,也可以将当的衣物递进去,将当票和钱钞递出来。

童霜威犹豫了一下,本想不问了,又一想,谢元嵩这人专会干些出人意外的事,谁能肯定他一定不在这里呢?因此走上前去,朝那方孔里问:“谢元嵩在这里吗?”

谁知,留山羊胡子戴老花镜的老朝奉见童霜威服饰讲究,气度轩昂,竟十分客气地说:“请问尊姓大名,从哪里来?”

童霜威递过一张名片,老朝奉在老花眼镜下看了,马上更客气地用手指指:“他,他……本来在这后边住,前些日子刚迁到隔壁三十七号楼上去了。请大驾到那里一找便是。”

童霜威点点头回身走出当铺,心想:谢元嵩真会捣鬼!怎么原先住在这么个像阴曹地府似的当铺里?又一想,当铺的老朝奉态度十分谦恭,难道谢元嵩会是当铺的老板?正想着,已经到了三十七号门口。一看,更迷惑了!门口是个刚粉刷好的封闭的店面式样的房子,似乎还刚开张,但已经挂着“蓉盛企业有限公司”的一块长招牌。有一扇铜把手的玻璃大门已经开了。童霜威走进去,见里边倒像个生意场所,摆着些桌椅,一个涂脂抹粉的年轻女人坐在一张类似会计账房用的桌子旁敲打算盘写账,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正在数点一些木箱里的瓶瓶罐罐,那是些美国瓶装咖啡、菊花牌淡奶、克宁奶粉之类,也有一纸箱骆驼牌香烟。另一边沿墙堆放着一些纸盒,内装红红绿绿的玻璃牙刷、玻璃裤带,一望而知都是美军的物资。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见童霜威进来了,女的娇声娇气问:“找谁?”男的也上来问:“什么事?”

童霜威把名片一递,说:“我找谢元嵩。”

“啊啊啊。”男的客气起来:“他在楼上,我上去通报。”说着,拿了名片就往后边的门里进去了,只听到“冬冬冬”脚步上楼的声音。

女的客气地请童霜威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忙着“噼噼啪啪”打算盘记账了。

一会儿,只听楼梯响,男青年下来了,非常客气:“请上楼吧!他刚起来。”

童霜威也不多说,跟着青年人进后门上楼。想起过去的事,对谢元嵩充满怨恨,想:见到了他,我一定得好好训他一通,然后要同他把些问题弄清,要他赔礼道歉……

楼梯既窄又陡,也破旧了。正迈步上楼,脚下踩得扶梯“叽叽咕咕”叫,只听得上边谢元嵩的声音异常亲热地在高叫:“啊,啸天兄,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抬脸一看,谢元嵩正在上边楼梯口迎接着呢。他挺着肚子,瞪着两只蛤蟆眼带着笑意,一张蛤蟆嘴笑得像弥勒佛。他不断拱着手,似在祷告,连声说:“啸天兄!啸天兄!见到你真是高兴!真是高兴!”他矮胖秃顶皮肤光溜溜的样子没有变,只是肚子似乎更大了。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打条淡蓝花领带,仍给人一种老实憨厚的印象。

童霜威心里憋气,“拳头不打笑脸”,对谢元嵩这种老滑头、老牛筋、老脸皮,有什么办法呢?但也不想回礼,手未拱,话未说,迈步上了楼,到了谢元嵩那间卧房里,仍旧板着脸没有招呼也没有说话。

房里浓烈的雪茄烟味熏人。迎面墙上有张十六英寸的大照片,谢元嵩瞪着蛤蟆眼穿戴了美国荣誉法学博士衣冠摄的。模样似炫耀似显示。另一面墙上有个条幅,写的草书倒颇雄浑俊逸。

谢元嵩对陪童霜威上楼来的年轻人说:“快泡茶来!这是童秘书长!”

“什么童秘书长!”童霜威不满地顶了一句,也辨不清谢元嵩是讽刺还是吹捧,自己气鼓鼓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谢元嵩拿雪茄自己点火吸烟,又敬童霜威一支,童霜威皱眉摇头未接。谢元嵩依旧笑笑的,忽然无穷感慨:“啸天兄,‘孤岛’一别,四年多了吧?你我知己,我真是常常想你,常常想你。”

童霜威差点气噎了,说:“知什么己?你害得我好苦,差点让我送了命,你难道如此健忘?”

谢元嵩微微笑着说:“误会!误会!真是天大的误会,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说完,吐口白烟,摇了摇头。

“怎么误会?”童霜威训责道,“你诓我进入圈套,拖我下水,害得我被敌伪绑架,九死一生!难道不是事实?难道你毫不明白?”

年轻人油头粉面,上楼来送茶,并提了只热水瓶来放下。谢元嵩等他把茶敬在童霜威面前了,摆摆手,叫青年人下去,才说:“啸天兄,你是这个!可敬可佩!”他竖起右手大拇指,“我到重庆后,处处都说你了不起,都夸你是爱国忠贞之士,难道你不知道?我跟你是一样的呀!我们都是摆脱敌伪羁绊,冒生命危险才能来到大后方抗战的呀!”

童霜威觉得谢元嵩说假话脸不红,同他简直越说越说不明白了。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说什么“我跟你是一样的呀!”一样在什么地方呢?童霜威脸都气白了,大声说:“你同我不一样!你是同汪精卫一伙的!你还为他当说客硬要拖我下水。你是帮凶!怎么一样?”

“啸天兄,此言谬矣!”谢元嵩吸着烟仍旧咧着蛤蟆嘴“咯咯”地笑,“怎么不一样呢?现在你我都在大后方了!你我都在拥护抗战,怎么不一样呢?殊途可以同归嘛!况且,我的事你并不清楚,我也无须向你剖白解释了。试想,如果最高当局不清楚,会派我出国考察?会让我平平安安在此安居?本来监察院是要让我官复原职的。我对那里的人事倾轧不感兴趣,弃而不就。你是智者,这些无须我来解释了吧?所以我说是误会嘛!再说,陶希圣又如何?他是真正落了水又出来的。他现在多受重用,《中国之命运》不就是他出力代写的吗?”

童霜威的嘴给堵住了。是呀,官场的事,翻云覆雨,朝秦暮楚,有什么理好说呢?但仍心有不甘,忍不住气汹汹了:“你的事我可以不管,也不想管。但你把我害了以后,自己到了重庆,只顾往自己脸上贴金,却对我进行污蔑。你太卑鄙了吧?”

墙上大照片中,瞪着蛤蟆眼的美国荣誉法学博士谢元嵩,眼光似乎在张望、讽刺。

谢元嵩“咯咯”笑笑,敲着雪茄烟灰,轻松而似乎十分诚恳老实地说:“啸天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那么做过,要讲贴金,我倒是给你贴了金。我说:童某人真是了不起!为了不肯下水,坚贞不屈,很可能会被敌伪杀害成为烈士!你不感谢我,反倒指责我,未免失之于公允了吧?”

童霜威被他搅得十分烦躁,说:“你别胡扯了!你在我从前的秘书面前说:你同我久未见面,不知情况。你何曾为我贴什么金说什么好话?”

谢元嵩笑着吸口雪茄:“就算依你这样说,也不能说是坏话吧?”

童霜威前年夏天在洛阳见到毕鼎山时,因为辩论中原灾情,与身为救灾大员的毕鼎山冲突时,毕鼎山曾经语带辛辣,言外之意是听谢元嵩说过些什么坏话,所以尖锐地说:“我失之于什么公允?你在毕鼎山那个混账王八蛋面前是怎么污蔑我的?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难道忘了?毕鼎山当我面就是用你的毒箭污蔑我的!”

谢元嵩软绵绵地笑,不瘟不火,模样十分老实:“唉,你这就上了毕鼎山的当了!他同你之间从前就不和么!他是个无风也要起浪的人,肯定是他要污蔑你,拿我作替死鬼,害得我们鹬蚌相争,挑拨我俩关系。哼!将来我可要找他当面算账的。啸天兄,我老实,你也老实,老实人总是要吃亏的。你可既不要误会,也不要上当啊!”

一件使童霜威十分生气、十分冒火的事,被外表老实憨厚的谢元嵩笑着三下五除二,竟弄得他不知如何再兴师问罪了。童霜威嘴干舌燥,捧起茶来,喝了一口浓得发苦比药还难入口的茶,闷闷叹了一口气。

谢元嵩看出火候了,吸着雪茄,赔着笑说:“啸天兄,天下人要都像我这样宽厚,天下就不会有战争了。我是宁可退避三舍息事宁人的。因为住在成都,不然早去看望你了,真想念你啊!我们一向交称莫逆,我真想同你合作老老实实干点事业哩!”

一听谢元嵩又谈“合作”,童霜威像见了蛇蝎忙不迭地说:“不不不,不不不!”他想起了战前在南京时,由于谢元嵩的圈套,碰到了江怀南;在“孤岛”,由于谢元嵩的圈套,自己落入敌伪手中。如今,诡计多端的谢元嵩居然又谈合作,安知他要抛个什么圈套出来?他能不心惊胆颤?冷笑着说:“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不识人了!现在,我虽愚鲁也还知道区分好坏,谨防上当!”

谢元嵩打着哈哈,诚恳异常地说:“哈哈,啸天兄,你这不是说我的吧?我想你是不会这样看我的。我这人历来老老实实,历来诚恳,历来爱说真心话、爱办真心事,从不做伪君子。我是想邀你办一张报,你是办报的老行家了!我看你现在很不得意,也未曾被人重视。我呢?也一样,现在连星期一上午的纪念周都不必去做了。总理遗嘱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也快忘光了。我们来办一张报纸,定能如鱼得水!也定能让人刮目相看!定能有所作为!战争乱世,中外古今英雄都要善于利用,你我何必做庸人老是要仰人鼻息呢?”

听他又搬出“老老实实”、“真心话”、“真心事”这套经来念,还提出了三个“定能”,童霜威简直吃不消,摇头讥讽地说:“唐朝贞观时的疯癫诗僧寒山曾有一首诗流传民间,说:‘我见百十狗,个个毛鬇鬡,卧者乐自卧,行者乐自行,投之一块骨,相与啀喍争,良由为骨少,狗多分不平。’敌伪将我囚禁在寒山寺中时,我曾想起过这首诗。听你刚才的话,似乎对抢骨头很感兴趣。你想抢,就敲锣开张好了!我不参与!”

谢元嵩“咯咯”一笑,吐口浓烟说:“办这张报,我一人势孤力单,有啸天兄你一起,我们就可以造成千军万马的声势。办报的资金、房屋、登记的问题都不难,名字已经想好,叫《老实话》!你说妙不妙?人都爱听老实话的嘛!现在这当局全爱说假话、听假话,我们就来个老实话!你知道的,我是个最老实的人,最爱说真心话的人。你不但是法界泰斗,还有一根刀笔!听说你写的《历代刑法论》出版了,反响很强烈哩!有你来写重要的社论,一定是笔扫处扫到谁谁就讨饶,指向哪哪就求情。我现在是无处找这样一支大手笔,何况你又有声望地位。你看,我们合作如何?”他指指墙上的大照片,“民主时代了!在美国,我也能得到支持。有这合作,将来,我们,哈哈,想做官就做官,想发财就发财!想组个政党分一杯羹也不困难。要不然,怕将来很难在政界立足了!”

听他这样说,看到他“咯咯”笑时,眼里露出的一丝狡黠的光,童霜威颇有反感。把他这种人谈的,同程涛声等的谈话相比,顿时感到有高下文野之分了,他坚定地摇摇头说:“不了吧,我确实毫无兴趣!我现在已应聘到复兴大学任教授,自己也打算继续写写东西,无暇再来办你那种《老实话》了!”

谢元嵩微微点头,揿灭雪茄说:“也好!这事暂且搁一搁,你再考虑考虑,随时我们再谈,反正我是诚心诚意的。我这人你应该信得过。我是从不会使人吃亏上当的。”

童霜威听了恶心,嘴干了,端起茶来喝,苦得皱眉。谢元嵩亲热地替他斟水。

童霜威见他这样,此时气只好渐渐消了,问:“听说你如今在大学里任教?”

“啊,没有没有!听说我在美国奥立荷大学得了荣誉法学博士头衔,好几个大学来请我聘我。但——”谢元嵩摇头晃脑,“‘教授’者,‘教瘦’也!物价飞涨,穷教授如何干得?我到成都住,是因为这里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现在也没有空袭了,完全可以享受享受。‘教瘦’的买卖,干不得!干不得!”

童霜威说:“隔壁那个‘鼎信’当铺是你开的?”

谢元嵩仰面笑了:“哈哈,还记得香港那个大阔佬季尚铭吗?他就是开当铺的。这倒启发了我,使我开了窍。‘鼎信’者‘顶信’也,顶顶讲信用!我这人就是做生意也同在政界一样,顶顶讲信用!从美国回来后,原说分块肉给我。谁知僧多粥少,该给我的肉没有给,一气之下,我就到了成都。坐吃要山空呀!想起了季尚铭,我找点熟人一合计,有人给我撑了腰,就开了个当铺,月息大三分,典押期限一年。看来,既救了穷人,我也有点好处。”

童霜威又问:“楼下商行也是你开的?”

谢元嵩又笑了,“同两个朋友合开的。现在打仗离不开盟军,做生意也离不开盟军。美军越来越多,军用物资排山倒海。成都造了大飞机场,美军招待所多的是。同美军串通一气,走私、贩卖黄金美钞和手枪,那些东西有人敢做,我是反对的。但美国香烟、羊毛军毯、蚊帐、美军干粮、奶粉、罐头以及玻璃牙刷、裤带、剩余军装等等,都是民生必需品嘛!这生意完全应该做。有人会经营,我只不过借此消遣而已!哈哈哈!”他笑得括辣松脆。

童霜威打量起这间卧室来了。在当前情况下,算是间条件极好的住房了。墙新粉刷过,那张大照片是谢元嵩炫耀身价用的,连框占了一面墙的四分之一。再看那幅草书,写的是首五言诗:“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字写得相当好,但并非名家,裱得也不精致。童霜威忽然想到:是袁世凯的一首名诗呀!当初,袁项城开缺回籍回河南家乡后,表面上披蓑戴笠,莳花种草,寄情于山水虫鱼之间,似乎无心于政治,实际上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政治活动,随时都打算东山再起。这诗充分表达了他当时不甘寂寞待时而起的野心。看来,这个谢元嵩,也野心勃勃呢!房里一些家具也还整齐,大橱上还有穿衣镜。一张旧式红木大床上有两床蜀绣被面的被子,铺成两个被窝,另一个也不知谁睡过的。童霜威不禁问:“嫂夫人呢?”

谢元嵩衔着雪茄,不清不楚地说:“仍在上海。当时我走,冒着生命危险,只带了乐山同走。她在上海倒也不错,房子她可以照顾。”说到这里,问:“听说你离婚了,是吗?”

童霜威点点头,叹口闷气,说:“确有其事。”

谢元嵩打哈哈:“其实,没有老婆牵挂,自由自在,也是福气。”

童霜威也没理会,见茶几上有本书放着,顺手拿来看看。一看,书名是《厚黑学》,作者叫李宗吾,很不熟悉,翻了一翻,说:“这本书倒未听说过呢!厚黑学不知是门什么学问?”

谢元嵩又擦火柴点烟,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没听说过这本书?是本名著呢!全书分经与传两卷。经是谈既厚且黑、必厚必黑的道理,仿老子《道德经》五千言体为之;传则叙事,罗列了种种论据,有点像《左氏春秋》。”

童霜威还是不太明白,倒有点兴趣了,问:“何谓厚黑呢?”

谢元嵩吐口浓烟,哈哈呛咳了,说:“李宗吾认为人要成功,秘诀在于脸皮厚心要黑才行!所以论述这门脸厚心黑的学问遂叫做厚黑学。他认为三国时代的曹操、孙权、刘备都各有其厚黑的一面,但偏而不全,且不彻底,所以都未能完成统一大业。”

“那谁是厚黑得最彻底的人呢?”童霜威问。

“他上溯到楚汉相争时的项羽与刘邦,认为项羽之失败,全由于他的厚黑太不彻底,所以尽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名,还是要垮台。只有刘邦,既脸厚又心黑,所以终于使项羽自刎于乌江,自己成了汉高祖。”

“这怎么说?”童霜威不解地问。

“刘邦这人当打了败仗楚兵追急时,他心黑到能亲手把子女推下车去,好让车子轻快些便于自己逃脱。若不是从臣拼命抢救,则惠帝和鲁元公主早就死掉了。这种心黑的程度可谓了不起。当楚汉两军战于荥阳成皋时,项羽天天骂阵,刘邦老着脸皮不敢应战,厚颜无耻地说:‘我宁斗智不斗力。’到了项羽要烹太公来要挟刘邦时,刘邦能心黑皮厚到不但不顾父亲死活,竟对项羽说:如果你要把我父亲煮了吃,‘请分我一杯羹!’所以五年之后,他就做了皇帝。”

童霜威觉得可笑,问:“李宗吾是何许人也?”

谢元嵩说:“是四川自贡人,自号‘厚黑教主’,比你我要大七八上十岁。早年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后,做过中学校长,也做过四川省的议员,在成都住过二十来年,干过省教育厅的督学,学问大约不错。啸天兄,你觉得此人有点道道吧?我读此书,常把老蒋和汪兆铭厚黑方面的事想了又想,倒觉得颇有意思,可惜他没有写!哈哈,颇有意思。”

童霜威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世风日下,只怕这种厚黑学再来泛滥,坏人就更多了。况且,从治学来看,此人的论述也极浅薄偏颇,太牵强附会了!人的成功失败全归之于厚黑,太不科学。也许他是玩世不恭,但却贻害于人,格调也低下。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又办教育的人,而今来写这种拙劣的害人文章,未免太等而下之了!”说这话时,心里想:唉,你谢元嵩,原来就够坏的了!如今又在看《厚黑学》,要再把厚黑精髓学去,怕今后更要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了!

大约谢元嵩已经听出看出童霜威对《厚黑学》不以为然,也不再谈了,问:“啸天兄,你来成都干什么的?”

童霜威不想如实告诉他,说:“一是游览,二是听说你在成都,来找你谈谈的。”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说:“我走了!车子还在下面等着。我明天就回重庆了。”

谁知,谢元嵩起身一把抓住,说:“不不不,啸天兄,你不要走!一别多年,见面不易,岂能匆匆就分别。这样吧,你有汽车,我们何不去宝光寺看看呢?你一定没去过!对了,那里可以吃上等的素菜,我们再多谈谈,我请你吃素席,也算向你赔罪。我想来想去,在上海的事我只错在一样,就是走时不告而别。但当时形势已不可能邀你同走。不过,我们都是忠贞之士,我这人也历来肯虚心自责。我们理应像以前一样友好。我向你道歉、赔罪。我们同去宝光寺一游。”

谢元嵩这人就有这种厚黑本事,童霜威拗不过他,终于两人坐汽车出成都北行,去新都宝光寺了。

在汽车中,两人相处的气氛比原先好得多了。童霜威问:“上海汪伪方面的情况现在如何?”

谢元嵩衔着雪茄挺着肚子,哈哈笑了,用两只蛤蟆眼机灵地望着童霜威说:“我同他们势如水火,现在何从知道他们的情况!”

童霜威不觉也笑了,说:“你消息向来灵通,见闻也广,我只是随便问问。”

谢元嵩说:“大局还不是明摆着的!意大利投降后,日本人与那伙人也一定更悲观了吧?前一阵,在广播上,汪兆铭常常发表谈话诱降,听说,也秘密派过人到重庆谈判。他们打的如意算盘还是一起携手反共。所以日军总是在大量与共军作战。只是反共固然要反,现在去同日本谈和,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会这么干!如今,美军在太平洋上打得好。所罗门群岛日军退路已受威胁,小笠原群岛也要完蛋。我替汪精卫他们悲哀的是:无论如何,他们总是不行的了!不过,听说有些聪明人也正在找路子与重庆沟通,为将来找退路。不过,话又说回来,人总是有所得有所失的。他们这些年在上海、南京,声色犬马,享乐也享够了,金条也捞够了。不能说不实惠呢!”说到这里,问:“那个江怀南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微胖身材、中等个儿的江怀南那张伶俐的白净脸又出现在童霜威眼前了。童霜威冷冷地回答:“不知道!我来时,他仍是汉奸的锡箔局长!”提起江怀南,许多往事涌上心头,童霜威皱起眉来吁口气说:“此人不足道!一个卑鄙小人!”又问:“听说南京、上海敌伪很怕美机去轰炸。但我看美机迟早会去轰炸,担心的只是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中国百姓,在轰炸中怕要遭殃了!”

谈谈说说加上沉默,不多一会儿,到了新都,往城北行,远远只见竹木葱茏,坐北朝南庙宇巍峨,四周有红墙环护,绿水萦绕。

谢元嵩用手一指,说:“到了!宝光寺,我国南方四大寺院之一,建于唐代,这是清朝康熙年间重建的。”

汽车在庙门前“福”字照壁旁停下,童霜威和谢元嵩下了车。让司机就近停车等候。童霜威取出钱来,赏给司机作小费,说:“你自己玩耍一下,找个地方吃午饭吧。”自己随谢元嵩在“宝光禅院”四字的匾下走进寺庙去。

天上有群不知谁家喂养的鸽子在绕着圈子奋翅高飞,无拘无束,迎风振翮,追着光流,陡折天外,使童霜威想起了南京、香港时看到的鸽群。俱往矣,记忆为什么如此清晰?

一进山门,见一边塑的是个白发土地,另一边是个穿明代衣冠戴乌纱着紫袍的官员。童霜威奇怪了,问:“这是谁呀?”

谢元嵩咧嘴笑了:“这是当地鼎鼎大名的状元杨升庵,明朝正德年间的状元。后来因为不识时务‘议大礼’触怒了嘉靖皇帝,被充军到云南,死在戍所。庙里将他塑像在此,既慰民望,得民心,又使状元替菩萨看门,抬高宝光寺的身价。这叫一举两得。只是这位杨大人明明可以当大官享尽荣华的,偏要直言乱谏,落得个充军下场,未免失算。也是厚黑之道不到家的缘故吧?”

童霜威有意刺他一句,说:“那你还要办个报叫《老实话》干什么?”

谢元嵩仰脸大笑,笑得捧腹:“啸天兄不必为这担忧。我这人虽是老实,很懂分寸,也识时务。说老实话,首先也要有个目的,要看看起什么效果。像杨升庵,他不是老实,是傻,楞头青的事能干得的么?得不偿失的事是不能干的。所以,啸天兄,你别怕吃亏,我们还是一同合作办报吧!把报一办,我们就开始组党!你我都是党魁,同国共两党分庭抗礼。你看这点志气该不该有?”

童霜威大摇其头,要他再同谢元嵩“合作”,况且又是干这种荒唐事,他觉得太可笑了,说:“我们来此,还是好好游览一下,别的以后再谈吧!”

谢元嵩笑笑,说:“好好好,以后再谈。”

穿过挂着“尊胜宝殿”匾的天王殿,走过舍利塔,再经过七佛殿,到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东边有个建筑独特的罗汉堂,平面是“田”字形,内塑三佛、六菩萨、五十祖师、五百罗汉。那五百罗汉,同真人一样大小,形态各异,造型绝妙。

谢元嵩说:“看吧!这些罗汉衣着、姿态、面貌、表情各具特色,绝不比杭州灵隐寺的逊色。来吧!我们来依照年庚点点罗汉像,看看自己点到的是哪个罗汉,就是我们的金身,好看看今后的鸿运如何。”说着,他随意从一个罗汉数起,往下一直数着,说:“数到第五十四个,就是我的金身!”

一数,竟数到了个大肚子胖罗汉,胖罗汉咧嘴在笑,模样真跟谢元嵩有点像。谢元嵩哈哈大笑,说:“好啊好啊!我的金身在此!既年轻,又快乐!大腹便便,一副富贵气!看来,今后还大有可为哩!来来来,啸天兄,你也数数!”

童霜威被他怂恿得兴起,笑着说:“好呀,我也来数。”他随意由一个罗汉数起,数到第五十五个时,不禁愣住了。这个罗汉竟穿着清代官服,而且留着黑须,全是一副俗者模样。看不出有什么超凡出世的仙姿佛骨!他惊讶道:“呀!这个罗汉怎么竟是清代衣冠?”

谢元嵩“格格”笑了,说:“这是顺治皇帝!你来看。”他指指又一座清代衣冠的罗汉塑像说:“这是康熙!这两位万岁爷塑了金身在此跻身罗汉之列。他们有了金銮殿上受膜拜的权利还不够,还要在此跻身寺院罗汉之中,受善男信女的膜拜。你了不起啊!金身竟是皇帝!可见将来必有一番了不起的鸿运。来吧来吧,啸天兄,我们合作办报吧!我到美国去了一趟,美国的政坛人物靠办报发迹这一条给我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办《老实话》。你我同做社长,有福同享,如何?”

童霜威不想同他再在办报的事上纠缠,岔开话题说:“你看,这里的楹联有的很好啊!你看这一副——”

谢元嵩看时,这副镌刻在柱子上的楹联,写的是:

退一步看利所名场,奔走出多少魑魅;

在这里听晨钟暮鼓,打破了无限机关。

谢元嵩说:“这是劝人出家出世的说教,使人悲观,不可取!况且,对得也不精彩。其实我早说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博,政治舞台就是赌场。上了赌场却不赌,能行吗?”

他这一套又来了!童霜威听了厌烦,说:“唉!我并不出世,却也看穿了利所名场的折腾,更不愿把政治当作赌博来看!”

谢元嵩不笑了,说:“既不出世,又看穿了利所名场,这是条什么路呢?”

童霜威心想:“夏虫不可与语冰”,我怎么同你说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就少说几句算了!因此敷衍着看看表,笑道:“走吧!你不是说这儿素斋好么?我们去吃午饭吧。”

两人后来去吃素席。谢元嵩说他要请客,择价格昂贵的菜点了许多。可惜那些素菜,偏偏都要取了许多荤菜的俗名,居然也有鱼翅、海参等山珍海味之类的名堂,而且价格昂贵。明明是豆腐皮染了红色,偏要冒名顶替“油煎仔鸭”、“烧鹅”;明明是洋芋,却要混充“红烧狮子头”“糖醋桂鱼”;明明是魔芋,却要冒充海参;明明是面筋,偏要假充“肉片”。什么三鲜熊掌豆腐、鸡淖海参、群虾戏珠、翡翠鸡丁……无一不是冒牌货。在童霜威感觉上,这些菜名也充塞了一种吃斋者羡慕吃大鱼大肉者的用心。吃了素斋,感到既不如干脆吃荤菜有味,反倒蒙受了欺世盗名之嫌。见谢元嵩拣素菜中的蘑菇、香蕈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却胃口不佳。

吃罢素席,谢元嵩嘴里说要会东,拖拉着并不掏钱。童霜威也不想让他请客,快快掏钱付了账。然后,又让饶公馆的车子送谢元嵩回去。谢元嵩一路上仍旧大谈合作办报的事,童霜威心里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决不再上你的当了!”因此,分手时,尽管谢元嵩仍旧十分亲热,仍旧紧紧握手,仍旧说:“啸天兄,这件事确实大有可为,你考虑考虑后,我们再联系。”童霜威心里却想:我同你之间,恐怕这是最后一次聚叙了吧!

同谢元嵩分别后回饶公馆的路上,童霜威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其实何必来找谢元嵩呢!这种人,你接近他就要有损失。原来想同他交涉一番的,结果呢?他狡赖得精光,一点目的也未达到,反倒请他吃了顿饭,用汽车陪他玩了一趟宝光寺。这种人哪!他口口声声说要“合作”,要一同办报,是真心呢,还是为了表示假的友好来平复过去的怨尤呢?难说!这种人始终是真真假假的,叫你猜估不透,叫你沾上了他就要吃亏。我来找他,又同他打起交道来也仍是太傻了,还是远远离开他的好!这么想着,童霜威反倒独自苦笑起来了。

天亮了,又天黑;太阳一次次地缓缓升起,又一次次地急急西下。这就好像说:没有永恒的好事!好事总是来得又迟又晚,却去得匆匆,自然界也是这样?在这多雾的四川,天亮得晚,太阳常常被雾挡住看不见。童家霆的心情在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的摧残与刺激后,就不能不变得更痛苦晦涩了。晚上,下了课,童家霆独自走回家去。夜雾氤氲,周围像一片黑水汪洋,他觉得自己像被卷在忧患的漩涡中挣扎。

冯村的病渐渐好了,释放却遥遥无期。一年一度的农历年又到了。年前,家霆与爸爸商量着想给冯村送些钱物和吃食去,但没有成功。他打电话给陈玛荔,陈玛荔告诉他:“你们别胡乱托人!胡乱托人会把事情弄得更糟!……”陈玛荔没有明说,童霜威猜测:可能是李宗仁托了谁干涉这事,可是中统不买他的账!陈玛荔指的可能是这件事。本来,办一件事,找错了人,反而坏事。这道理童霜威懂。他很后悔将冯村的事托了李宗仁办。

家霆在年前按照谢乐山提供的地址到罗家湾军统局的局本部找小学时的同学韦锋,想托韦锋帮助,给在稽查处大牢里的靳小翰送些吃食和零花钱。假如可能,还想同小翰见一次面。他同韦锋小学同学时打过架,关系不好,是硬着头皮去的。偏偏韦锋出差去贵州了,没有见到,只落得满心凄凉地回来。

过年了,他不禁又想起那些死去的亲人、朋友、老师和自己有过密切联系的人。他买了一束鲜花走到江边扔进江水,让鲜花顺流而下祭奠亡魂,聊表悼念的心意。这是一种心灵上的自我慰藉和对死者的悼念方式。看着那束鲜花随波远去,他的思绪飘飘缈缈,却又不禁深深想念起仍在人间却无法寻找的欧阳素心和在狱中不能见面的冯村舅舅来了。

过了一个十分寂寞、十分悒郁的农历年,童家霆又长了一岁。看见爸爸早上起来,枕头上洒满了脱落下来的花白头发,怅怅地用手将脱发拾掇在手掌中一起丢入痰盂,表情上充满了那种迟暮的惆怅之感,家霆的心也是酸酸的了。过年那些天,来拜年的客人不多,童霜威也不愿出去拜年,只是初一那天,带着家霆到断了腿的房东陈太太家里去坐了一坐,说了些吉祥话,作为礼节上的应酬,并谢谢房东在生活上的关照。后来,又去曹家巷程涛声住处,想去谈谈。可是程涛声去自贡看灯会,说是一个月才能回来。童霜威就带家霆到燕翘家去坐了一坐。燕翘家从老到小都分外热情,坚留着吃了中饭,燕翘还陪童霜威喝了一小盅酒。饭后,家霆婉谢了燕寅儿邀约去看电影的好意,陪爸爸回到余家巷家里。

童霜威想得周到,对家霆说:“陈玛荔那里,你还是去一趟,带我的名片去,给她和毕鼎山拜个年。没有办法呀!为冯村的事还得求她。”

家霆遵嘱去了。这一向,他始终避免同她接触,只打过电话,从未上门。他很怕陈玛荔又出什么新的花样。所好,去时,陈玛荔家客人很多。客厅里留声机正放着华尔兹乐曲,有两三对男女在跳舞,十分热闹。陈玛荔穿戴耀眼,精神百倍地在招待客人。见了家霆,在门口接过童霜威的名片,亲切但是矜持,说:“请代向令尊拜年!”然后留他跳舞。他推说不会。她笑着说:“哪天我教你,今天人太多。”他借机告辞,她握了握他的手,用了用力,眼睛里似乎是说:“下次你一定还要来!”

年后,学校放完寒假开学了。童霜威去到北碚,大学里对他很优待,在江边一幢小洋房的二楼上分配了两间房给他住用休息,并说:“如果把家迁来也可以,省得来回跑。”听说那幢洋房本是个川军旅长的别墅。旅长生前坏事做得不少,老来带了姨太太息影林下,在这小楼里念佛诵经,想安度晚年。谁知洋楼里常常闹鬼,旅长受惊死后,房子成了“凶宅”,一直空着。复兴大学租来作教职工宿舍,一个生物系教授不迷信,认为“鬼”是旅长心理作用造成的。他迁到楼下住后,也没听说再闹鬼。所以现在二楼装修后,就将朝南的两间房分给童霜威去住了。童霜威倒没有想把家迁去。因为家霆要在重庆上学。但北碚校内有个住处,方便得多。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回去可以住上两天,就接受了这房子,由学校派人布置了一番。这次去北碚前,他告诉家霆:“我去讲课,打算在学校里住几天,同一些熟人也见见面。”在复兴的教授中,他有好几个熟人。

这样,家霆独自在余家巷住着,心情就更寂寥了。

房东陈太太,早上或夜晚,除了敲木鱼念经,有时要出来散步,拄着双拐,踽踽而行。拐杖戳着地面,“橐橐”、“橐橐”,凝重、缓慢,富于节律,听来单调、落寞。在这种时候,每每是家霆写文章的时候。他正和燕寅儿通过采访打算写一写田赋征实中的弊病。两人归纳出有八个弊病:征购混淆、实物转移、量器差异、衡器紊乱、标色虚假、包商狡诈、运商昧骗、上下其手同流合污。商定由家霆写前四个弊病,燕寅儿写后四个,通过燕姗姗的关系,把这篇文章找报刊发表出来。

这一向,家霆有意在尽量避免同燕寅儿过于亲密,过多接近。他喜欢燕寅儿的热诚坦率、纯洁无瑕,喜欢她的亲切、乐观和富有朝气。她天生带有一种富有教养的恬静典雅,同她在一起,人会高兴起来振作起来。正因如此,当燕寅儿对他同对待别人不一样时,他就在心里提醒自己了:注意!别伤害一个这么好的少女!你是不可能也不应该爱她的。如果让她误会了或者害得她加深了情愫使她痛苦,你怎么对得起欧阳素心,又怎么对得起她?

他已经在那天把欧阳素心的事如实全部告诉了她,并且向她表示:除了欧阳,他不可能再爱任何别人。没有欧阳,他是多么的痛苦。他要寻找到欧阳并等待欧阳。他发现,听到这些以后,在寅儿光彩照人的坦诚的脸上,曾一时掠过一片阴云。以后,她仿佛若无其事了。她同他的相处没有起任何变化。她仍旧常常笑得很高兴。尤其是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有说有讲,像一只美丽的跳来跳去鸣声悦耳的小鸟。

有时,她陪他打着伞在雨中的街道上信步徜徉,谈论时局,评论当天报纸上的版面及标题,谈论诗歌和戏剧,谈论未来。有时,在茶馆里一起讨论课堂上教师讲授过的课程内容,或者研究写作的题目和文章的提纲。

燕翘老伯似乎很喜欢家霆,这是家霆感觉到的。只要家霆去了,他总要笑着说:“家霆,你来了吗?怎么不常来玩呢?”然后,他要同家霆谈时局、谈国事,有时夸奖家霆“有见地”。一次,当着家霆的面说:“我觉得用‘倜傥’两字形容你真是最恰切了!你父亲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是好福气!”这以后,燕寅儿开玩笑,把家霆叫作“倜傥”了,正如家霆开玩笑叫她“猫”一样。

大姐姗姗也喜欢家霆,甚至使家霆感到她是有意想促成妹妹寅儿和他成为一对。她总是弄些话剧票、电影票来,一次总是两张,要寅儿同家霆一同去看,还说:“将来,等你们毕业了,我来设法,让你们合办一个刊物,或者同进一个报社。”又说:“你们以后写文章,可以合写,同署两个名字。未毕业前要先在新闻界打开局面。未毕业前,我就让你们得到锻炼。这样,毕业时出路就宽了。”

即使是爱喝酒常常一醉方休的燕东山,接触虽少,对家霆印象也好。他常忧国忧民,同家霆能谈得合拍,对燕寅儿说:“你得多跟着家霆学学,他读过的书比你多,中文英文也都比你好!”

家霆喜欢这家人。但怕使燕寅儿陷得太深,也怕使自己陷得太深,就尽量少去燕家。学校同学里有些爱跳舞的,周六开Party,燕寅儿说:“来!‘倜傥’,我教你跳舞。新闻记者哪能不会跳舞!”家霆跟她学了,也跟她去同学家跳舞,但跳了几次就不跳了,仍采取逃避和疏远的办法。有时,燕寅儿走路像带着弹性似的来了,对他说:“‘倜傥’!我父亲和姐姐都问,你为什么最近不去我们家?他们还以为我跟你吵架了呢!你能不能今天去一趟啊?”家霆听了,也只是笑笑,说:“‘猫’!我实在太忙了!找时间我一定去!”却总是尽量拖着不去。

今晚,就是这样。上课时,他特地挑了个最后排靠门口的座位。一下课,就匆匆离开座位蹿了出来。他不想同燕寅儿一块走,匆匆出了校门。雾气模糊,空中散发着沉闷呆滞而潮湿的气息。他心中为爱情和噩梦似的遭遇而痛苦。想到爸爸去了北碚,此刻余家巷家中只有自己单独一人,冷冷清清,外加一种对欧阳素心的思念,这雾使他又想起了去年秋天的往事,使他又一次地想到朝天门码头去看看。他陷在若有若无的遐思之中朝东北方向走去。

过去的时光,那些与欧阳素心在一起时的甜蜜时光,在回忆中总是无限芳馨,又总是变得时断时续游移不定。缠绕在他心上的爱情与痛苦,希冀与失望,使他的心干渴,使他的灵魂好像沉沦在炼狱之中。他走着走着,终于踯躅到朝天门码头来了。

天墨黑,既无月亮,也无星星。雾气满江,雾团像波浪翻腾,遮住了对江远处。有星星点点鬼火似的灯光,散布在白雾空隙处。江水咆啸奔流。除了季节不同,除了天上没有美丽的“孔明灯”,一切都同去年秋天那次晤面时相仿。当然,更没有欧阳素心动人心弦的口琴声。她在沉默中飘然而去,浪迹天涯,没有留下一句话或一个字。她哪里去了?啊,欧阳!

道路上拥挤、嘈杂,人们匆匆闪过,神色呆板。家霆怀着忧伤,独自走回来。身边有些来来往往的人,一个背背篓的撞了他一下,他也没有在意。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性的背影非常熟悉,步伐也非常熟悉。夜色漆黑,又有雾气,那背影被夜色与雾气混杂遮掩,忽露忽隐。看见了却又并不真切,仍在眼前又似要隐没丧失。

奇怪的是:人丛中那背影曾翩然回首,又瞬即回过脸去。在微妙的一刹那间,家霆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感到那确实是欧阳素心!她似乎是正朝着这面走来,忽然发现家霆而突然转身逃避的。她的脚步敏捷迅速,看来快要逸出家霆的视野,在白雾与夜色中消逝了。

是幻觉吗?不,不是!是梦中吗?不,不是!家霆奋力大叫一声:“欧阳!”立即拔开脚步飞也似的冲上前去。

她没有答应。背影迅速地在人群中奔闪,越来越远了。

家霆不顾一切地飞追,撞了一个人,又撞了另一个人,口里仍旧高叫:“欧阳!欧阳!”

路人惊异地望着这个鲁莽飞跑的青年人。家霆拨开行人,往前直冲,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欧阳又突然在眼前消失。但那美丽的背影确实也是在拼命逃避。

前面,街边有盏昏黄的路灯。路灯金色昏黄的光,使家霆在黑暗中看清了背影逃逸的方向。他冲刺得更快了。

终于,在又滑又湿的路边,家霆追上了背影。他看到在面前的正是朝思暮想的欧阳素心!

她似乎是在黑暗和雾气中飘逸而出的,显得迷蒙虚幻而不真实。喘息着,疲惫而无生气。远处一盏路灯,照亮了她右脸的一部分柔和的线条,衬出她美丽的脸部轮廓。她的眼,隐没在黑暗中。她的头发在脑后用黑缎带扎成一束,一仰头时,清瘦的脸庞依然显出一种微带忧郁的秀美。她穿的可能是一件黑色驼棉旗袍,外面罩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外套,衬得她的皮肤异常白皙。额上闪着汗水的光辉。

一种痛楚难言的感情充溢心间,家霆拭着额上的汗摇头说:“欧阳,真是你吗?”

她点点头,沉默着,泪水却由睫下不断地流出来,湿了脸颊。

家霆真想抱住她,安慰她。但街边有人,他一把牵住她冰凉的左手,说:“走!欧阳!到我那里去!”

欧阳素心孩子似的由他拽着手跟他走了几步,忽然说:“不!我不能去!”

“为什么?”家霆奇怪地问,“欧阳——”他轻声但是体贴地说,“你遇到了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

欧阳素心摇头,她依然在流泪。

家霆克制住急躁,耐心地说:“我同爸爸住在余家巷二十六号。爸爸去北碚复兴大学讲课了,要过两天才回来。我那里没有别人,跟我回去吧!”

这话似乎有效,欧阳素心不做声了,用小手帕拭泪,任凭家霆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走路的姿势像一个迷了路的梦游者。

“你为什么见到我要避开呢?”家霆痛心地问,声音很轻。

欧阳素心没有回答。

“你把我想得好苦啊!爸爸也时刻记挂着你!我们想尽办法找你,始终没有音讯。你难道不想念我吗?”

欧阳素心又落泪了,有哽咽声,仍旧没有回答,任凭家霆牵着她走。

“你现在在干什么呀?”家霆关切地问。

欧阳素心忽然站住脚步开口了,似乎主意已变,说:“我想,我还是不跟你去的好。我们就此分手吧!”

家霆急了,说:“什么?不!欧阳!怎么能这样呢?你难道完全忘了过去?”他伤心得要落泪了。

欧阳突然变得冷酷了,声音里不带感情地说:“是的!完全忘了!”她站在路灯的阴影里,马路上流动错杂的车灯光在眼前扫来又游去。偶尔能看到她的眼神,冷凄凄的。

“那怎么可能呢?”家霆急得要命地说,“你这不是真的,绝不是真的!我了解你,你不会忘的,永远不可能忘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欧阳仍旧什么也没有说,满面颓丧的样子。

家霆用力挽着欧阳的手又走,说:“走吧!今天,无论如何,我要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似乎经过思索,欧阳不再拒绝了,叹口气说:“好吧!但是,我只能在你那里停留一小时。”

家霆叹口气,想:唉!到了家里再说吧,点点头,发自内心地说:“欧阳,我依你。你真太忍心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多么不放心你呀!……”

欧阳没有做声,她默默走着,全是被动的。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她是否在回忆往事。脸上茫然,像一个幽魂,在一个陌生而寂寞的天地间游荡。

家霆痛心,是什么矛盾纠结的东西集中在她的躯体里,使她变得这样沉默、这样沉重、这样无情?她当年心灵中那些美丽、纯洁、专注的爱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往昔的一切都已化为灰烬了吗?……他从心里发出声声恳求:“欧阳,你知道,没有你,我不能活!”

欧阳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家霆,忘了我吧!不要这样!战争已经毁了我的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你……不要再寄希望于我!”她的眼光迷蒙,似那流动的雾气,但她的声音里不可遮掩地仍有着爱,使家霆略略感到欣慰。

已经走到距余家巷一半路程的地方了。她忽然又挣扎着立定脚步,说:“我不能到你那里去!让我走吧!”

家霆几乎是哀求了:“不,欧阳!快到了!答应我吧!”他搀起她的左臂,说:“你知道,我见到你是多么高兴。除非我死!我不能再离开你!”

他见欧阳素心战抖了一下,眼里已饱含着盈盈泪水。欧阳不是个爱哭的人,她一定有隐痛,一定有难言的伤心事。而这正是他想知道并且愿为她效力的。他今晚一定要知道她的秘密!他用强有力的胳臂,挽着她大步向前走去。

路灯把他俩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又突然因为远远离开,而让他们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他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和柔情,但是他猜度不到她的心。过去那种悄声低语和情意绵绵的并肩同行与这完全不一样。雾气中,有闪闪烁烁灯影的反射。茶馆店里的说书声和谈笑声,人力车夫的吆喝声,汽车驶过散发出的酒精味和“啪啪啪”的泄出废气声,远处楼上的胡琴声……小馆店里的油香味和爆炒味……一家小楼上的窗户里灯光映照着天蓝色的窗帘……这一切,都在身边又好像不在身边,都如此近又如此远。家霆突然想起电影《卡萨布兰卡》中那支难忘的主题歌《时光流转》了!歌词已记不清了,但时光流转,一切都变了,而感情呢?我的感情是不会变的,她的感情难道真的变了吗?……啊,啊!

终于,到了余家巷家里。家霆开锁进屋,“啪”地开了电灯,让欧阳素心在椅子上坐下。连忙倒了一杯热开水递到她手上,说:“欧阳,息一息,喝点开水。”

他端详着她。她美丽苍白的脸映着灯光,因为走热了鼻尖有点汗,脸上泛射出金黄的光晕。眉毛细微地闪动,似有无限心事难以申诉。她的表情由于兴奋和激动变得格外楚楚动人。她的身材仍旧苗条,只不过好像丰满了些。也不知为什么,这使他突然想起了《茵梦湖》中莱茵哈德重新见到已经结了婚的初恋恋人的情景。那小说中在形容莱茵哈德看到她时,她身材比以前丰满了。……为什么这样想呢?问题是家霆不能不这样想:难道她已经同别人相爱结婚了?所以负疚避开我不再愿意同我见面?……想着想着,他心里懊丧到了极点。他深情地凝望着她,像过去一样地那么热爱地凝望着她,心头涌上甜里带苦带涩的滋味,说:“欧阳!到家了,我们谈谈好吗?”

欧阳素心啜饮着开水,她那可爱可怜的脸上透露出意志消沉。她的生活似乎并不贫穷,无论肤色还是穿着,都显示出这一点。她也仍然美得周身像飞溅出吸力似的引人注目,只是眉心间那道以前没有的皱纹,却呈现出她生活得不好。她常皱眉,她不快活。

“我对不起你!家霆!有过这样的你,我比谁都幸运。但是——”她忽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请一定原谅我!一切都完了!我早完了!我们之间的一切也早完了!”她流下泪来,拭着泪唏嘘起来。

家霆再也不能忍受了,一把拥抱着她,像他过去曾吻过她似的那么吻着她。她的两颊发烧,她哭泣,他也哭泣,把脸颊紧紧贴着她的脸。两人的泪水流到了一起。见面本是喜事,绞心的是现在双方都能意会到这是悲剧,只有哭泣,才能发泄心中的痛苦。这样,哭了一阵,两人才都松开手,各自拭泪,面对面地坐着,静静无言。

“欧阳,告诉我吧。”家霆心中充满了爱,十分诚恳地说,“你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你怎么了?好吗?我想,我们的幸福是该由我们俩一同创造的。不管是谁都阻挠不了我们的相爱,我也不会计较什么的!我只要有你,一切都满足了!没有你,我简直压抑死了!”

欧阳素心摇摇头。此刻,她似乎平静下来了,镇定地说:“不要问我什么了,我是不会说的!一切都过去了!我的个性你知道,你不要逼我。”她看看表,“我不能多留,但让我们谈谈吧。告诉我一些你和老伯的情况,好吗?”

家霆简单介绍了自己和爸爸的情况,也谈了冯村的事。

欧阳素心忽然问:“你那位在上海让我介绍去同我父亲做生意的舅舅柳明好吗?”

“柳明”是舅舅柳忠华在上海时的化名,去年一起离开孤岛同路到大后方来的事欧阳素心已经知道。现在她问起,家霆如实回答说:“成都分别后,一直不知他在哪里。”说到这里,家霆不禁问:“你上海家里好吗?情况知道吗?”

欧阳素心平静地说:“知道一点。依然是那样子吧!银娣仍在。你舅舅柳明离开后,那个贸易公司的生意仍在做。”

从她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感情来,似乎那个家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她的父亲和继母也同她无涉了。

但她又说:“现在,战局起了极大变化。日本的处境不好,做汉奸当然死路一条!”她语气凄凉,“听说政府正在大量做策反工作,共产党当然也不会放弃策反。说实话,我倒希望我那不光彩的父亲能从汉奸的泥潭中爬上来。但我已经连对这也没兴趣了。”

她的话什么意思呢?家霆体味着。

欧阳素心忽然问:“有酒吗?”

家霆诧异了:“你现在爱喝酒?”她想寻求刺激填补心灵的空虚,还是想用酒慰藉心灵的创痛。爸爸喝过的那瓶酒就在橱里,但他不愿她喝酒。

她摇摇头,苦笑笑:“不,有时想喝一点。”

“别喝吧。”他央求说。

她点点头,对他笑笑,笑容凄惨,使他心酸。

她突然说:“家霆,还记得在上海时,我们争辩过关于战争的问题吗?”

“记得!那些事我一点都不会忘记。”

“我直到今天还是怨恨战争,恨战争给了我苦难,恨战争破坏了一切,恨战争使人变态和疯狂,使人类流血屠杀,我亲眼见到日本兵就像野兽。你还记得我的那张画吗?那张《山在虚无缥缈间》?我追求的一切美的善的东西,都是缥缈的!实际对我都不存在。我其实早已是行尸走肉。世界之大,我从上海到香港,又从香港到大后方,走了一个大三角形,见到了牛头马面,看到了黑暗内幕,已经厌倦了!厌倦人生,厌倦这世道。路走得太多了,太长了!我累了!想休息了!”

家霆心怦怦跳着,听得急了,说:“欧阳,你太消极了!不能这么想!中国的抗战是正义的!战争是毁掉了许多东西,但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它是毁不掉的。发动战争的侵略者终究在走下坡路了!反对侵略战争的人们会胜利的!战争毁了许多东西,但也能生发了生机。你也许还不了解,中国也存在着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那儿有国家民族的希望。”

“可是,谁叫我是半个中国人又是半个日本人呢?我恨日本兵!他们无恶不作!但我站在中国一边,日本人骂我是日奸;日本如果战败了,中国人又会骂我有日本血统。”欧阳素心似乎没有耐心听家霆的唠叨,更不想多思索,她只哀怨地自顾自在说:“中日结了仇,无论中国失败还是日本失败,我都要遭受苦难。我恨为什么要让我降生到这世界上来。国家的悲剧加上家庭的悲剧本来已使我无法忍受,何况我个人是如此不幸,我已经没有生路了!”

家霆劝慰着说:“欧阳,别那么想!你只应站在正义和真理的一边。再说,发动侵略的是日本的法西斯军阀,不是所有的日本人。日本人反对侵华的也绝不是极少数。”他想把在上海时那位冈田医学博士暗中搭救爸爸的事讲给欧阳素心听,又觉得似乎太啰嗦,只是说:“欧阳,中国也有法西斯,日本也有法西斯!中国也有好人和坏人,日本也有好人和坏人。你站在好人一边你就对了!”

“可是,我惶惑得很。哪里有正义哪里有什么好人呢?我只看到日本帝国主义的烧杀、劫掠、强奸和轰炸,我也只看到大后方到处都有陷阱和豺狼虎豹!”她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树影一样阴沉,里面动荡着愤怒的火焰。

家霆恨不得把自己心里要讲的话都讲出来,可是,既没法一下子讲明白,也没法使她一下子就接受,更无法察知欧阳此刻内心想的是什么,她曾遇到些什么不幸,只能痛心地连声说:“啊!欧阳!你别这样消极,你别这样消极,为了我你也不该这样消极呀!”他起身上来抚慰她。可是她拒绝他再接近她,只是摇着头,泪水潸潸流下来。

远处,房东陈太太念佛敲木鱼的声音隐隐传来,十分阴森,十分凄恻。

家霆终于问:“欧阳,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干什么?住在哪里?”他将脸凑近她,只看到灯光下她的眼睛好像深深的海洋,他好像沉了进去,好一阵子都浮不上来。

欧阳摇摇头,烦恼地说:“别问了!家霆,我对不起你,我希望你将来有一个幸福的前途,也有幸福的生活。但,把我忘了吧!我已经不爱你了,真的!我以前说过:‘生命不在长,而在好!’我的生命太坏了!今后,把我从你的心上抹去,就当我们从不认识……”

不容她说完,家霆着急地说:“欧阳,你怎么这样说?在我的心中,你比我自己更贵重百倍、千倍、万倍!你真急死我了!……”说着,他真诚地流泪了,晶莹的泪水挂满面颊,“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别再追问我了!我早已经不知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战争时期死一个人毁一个人算得了什么!”欧阳素心闷闷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冷漠的伤心失望到极点的表情,“今天,我去朝天门江边,如果不是偶然碰到你,我也许早跳在江水里了!我去过好几次朝天门江边,都想去死!但每次,我都又一念之差走回来了。不过,我确实只想死!你别逼我!我的个性你知道,你如果再逼我,我随时可以死给你看!”

家霆当然知道她那任性而坚定的个性,她说了是会做到的。但什么事使得她如此厌世想去死呢?怎么解开这个谜呢?

任由寂静的空间沉淀下各自澎湃的思绪。家霆犹豫了,只好说:“欧阳,我不逼你!我怎么会逼你呢!我只是为了要你好,只是为了要使我们又能像过去一样过那种幸福美好而难忘的生活。”

欧阳素心皱着眉头,有着沉重难抒的神情,冷冷地摇头,重重地叹一口气:“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她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放我走吧!”长叹声中透着解不开的沧桑。

“你再坐坐,我们再谈谈!”家霆说,看到欧阳把头摇得非常坚决,又改口说:“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吧!或者约定个时间再见面,好不好?你知道,我真是日思夜想,我怎么能失去你呢?我的魂魄系在你的身上。”

远处,陈太太念经敲木鱼的声音始终不断地传来,慢悠悠的,炉火纯青,却又使人有镜花水月的空落之感。

欧阳素心又叹口气,摇摇头:“恨我吧!家霆!我和你不一样,我完了!忘了我!你自己好好努力生活!我该走了!”她起立就要拔步。

“你留在这儿!今夜就在这里,我们谈一个夜晚吧!”家霆求她。

“我有事!我得马上走!”

“我……送你!”家霆实在没有办法留下她了,说,“答应让我送你回去吧。”

“不!”欧阳素心的表情显得冷酷,“我说过,你如果逼我,那就是说你要我马上就死!我一定走到马路上就冲到汽车上面去!我也可以回去就死!我可以触电!我也早准备好了一把刀片,可以割破我的静脉!”

多可怕呀!她说得多可怕呀,但看得出她说的全是真话。这倒吓住了家霆,简直不知所措。她变了,那么美丽可爱的她变得这样了!是怎么一回事呢?家霆心里明白:她如果走了,将倏然消失,如同夜空上转瞬即逝的流星!可是他能不放她走吗?连如此深厚的爱情都无法挽转她的决心时,用别的东西更无法拴住她了。

家霆伤心之至地拭着泪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永远不再见面了!”欧阳素心摇头微喟了,“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的声音,听来既强硬却又有无限伤感。她看了他一眼,从她的眼神里,家霆心里感到她仍是深爱着他的。只是,她是那样违心地控制住自己。

啊!啊!……

她迈步向屋外走去。步伐是无力的,像是一种勉力的垂死挣扎。

“欧阳!——”家霆痛哭出声,“难道你就这么忍心吗?”

欧阳略一战栗,但没有回头。

家霆紧跟上去。

欧阳回头,冷冷的脸上蓦然流闪出一种死亡的神态:“我说过,别逼我!你不要跟!那样只会使我马上就死!”

她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家霆等她走了一会儿,马上快步追出门去,沿黑黝黝的余家巷石级向上跑。他浑身发烧,心里火燎火烤。天暗,路灯昏黄,有些人在走,却都不是欧阳素心。欧阳素心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她走了,可又到处使他感到她曾在此存在过。他充满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呆呆地像木头人似的伫立在街边黑暗中。他拭不干泪水,想放声愤怒地狂叫。欧阳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呢?是什么事使她对生命已经如此厌倦了呢?是什么不幸使她这样一位多情善良的少女,竟会变得这样铁石心肠完全要捐弃过去呢?……

他想不出、猜不透这个谜。

一切都已枉然。他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地浑身发冷,颓然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来。

如果不是谢乐山亲自把粉红色烫金精印的结婚请柬送到余家巷来,并且说起了一些情况,童家霆今天是未必会去参加谢乐山在“冠生园”举行的婚礼的。

那天,谢乐山油头粉面地来了,恭恭敬敬地叫童霜威“老伯”,然后,把结婚请柬拿出来,说:“我要结婚了!家父请老伯和家霆兄赏光!”后来,同家霆两人在外屋谈话时,谢乐山说:“我四月十九日结婚,在‘冠生园’。吃西餐,你一定要来捧捧场。那天,我把原先的老同学能请的都请了。杨南寿、韦锋都要来,还有曹心慈,是新碰到的。他父亲是军委会的中将参议。我记得小时候你俩是很要好的。他也一定会参加我婚礼的。所以,你一定要来,跟大家见见面。我们老交情,我再忙也不能不亲自来请你。”

家霆小时候同曹心慈确实很要好。两人斗蟋蟀、踢小皮球、划船,都常作伙伴。听他说起曹心慈,家霆不禁打听:“心慈在干什么?”

“好像也在军统呢!”谢乐山说,“看样子混得不错!那天街上遇到,匆匆互相留个地址就分手了。”

家霆又想起了欧阳素心,忍不住问:“欧阳素心还是没有消息吗?”自从那晚同欧阳见面又分手后,家霆一直伤心,只要想起欧阳就心里难过。

“你还在想着她哪?”谢乐山眨着跟他父亲谢元嵩十分相似的蛤蟆眼说,“根本不知她在哪里!从那次在七星岩兴隆街附近偶然瞥见她后,就没再见到过她。”说到这里,谢乐山可能是察觉家霆脸上的表情反映出心里难受,排遣地说:“童家霆,别做多情种子了!何必再去想她呢?听说你现在跟一个姓燕的漂亮女同学很好,常常两人一起进进出出看戏喝茶什么的。早点请吃糖不就行了么?还去想欧阳干什么?女人的事么,不要太认真。就拿我说吧,我现在这位新娘子呀,名叫艾春茹,长得不好看,但她父亲早年留美,如今是孔祥熙院长的亲信,中央信托局的副局长。同她结婚后,我们也许很快会一起去美国留学。我就图她这一点。好在,她长得不好看自己也知道。我要是想在外边怎么样,她也管不着。我在这方面是不太认真的。你该学学我。”

谢乐山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分头上的发蜡搽得油亮,蛤蟆嘴一直笑得咧开着。临走前,又炫耀地说:“这次我结婚后就去成都我父亲那里度蜜月。我结婚,家父当然要来主婚。不过,家父不愿招摇,这次请的人不多。主要是让年轻的朋友们一同热闹热闹。所以伯父要是忙,不去就不去。我知道,他同家父之间有点小误会。哈哈,不过家父为人忠厚,历来对老伯是很好的。我们之间就更不用说了。那天,你一定要光临!”他像个小政客似的口若悬河。

送走谢乐山后,家霆把谢乐山讲的话说给童霜威听了。童霜威忙于写《三朝三帝论》,听后说:“谢元嵩是永远都会使自己走红的,我不想见他。不过,谢乐山结婚既来请了,你当然应该去一去。你们有些老同学能见面,你也可以打听打听欧阳的下落,说不定有人会知道呢。”

家霆点头,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

家霆去“冠生园”,特别订做了一个奶油大蛋糕,并且要求在蛋糕上用红色奶油写上:

谢乐山学兄

结婚之喜

艾春茹小姐

关关雎鸠,在渝之洲

童家霆敬贺

他请“冠生园”在四月十九日上午,将这大蛋糕送到租用厅堂结婚的谢、艾两府主人手里。

今天,他穿得整整齐齐,上午近十一时到达“冠生园”,谢乐山的请柬上写明:婚礼十一时举行。家霆到时,见“冠生园”门口停着不少车辆,门口用大红纸写着招贴:

谢府

婚礼

艾府

走进去时,后面来了个人,“啪”地在他肩上轻轻打了一巴掌。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杨南寿!杨南寿穿一套漂亮的丝光咔叽空军军服,打着黑领带,戴着军帽,佩的是少校领章。

“是你啊,杨南寿!”童家霆高兴地挽着他的肩,立刻想起了战前在南京同学时到他家看他喂养的信鸽的情况来了,“听说你受了伤,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杨南寿小时候人叫他“小黑皮”。现在仍黑黑瘦瘦,个儿不高,不像人们想象中的航空员。可是如今美国来的P—51战斗机,需要身材灵活体重较轻的飞行员。他瘦而精干,身体健康,自然合格,“我很快要去归队了!”

“你了不起!”家霆真心实意地说,“我钦佩你!小时候你天天赶鸽子飞,如今,你自己在天上飞了!有时听到天上飞机声,我就会想起你!”

“真的?老同学,太感谢你了!”杨南寿高兴地说,“做空军死的机会太多了!多少伙伴都早粉身碎骨了,我活到今天是命大!”杨南寿讲笑话似的说:“我死不得!还没尝过结婚的滋味呢!看到谢乐山这家伙结婚,我还真嫉妒呢!”他又问:“童家霆,听谢乐山说你在上民声新专,也有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了,是不是?”

家霆摇摇头,说:“你别全信他的话!”又说:“走吧!我们该进去了。”

厅堂里面,布置得喜气洋洋,真是挂灯结彩,四周挂满了深红、淡红上百顶喜幛,幛上亮闪闪的金字全是“天作之合”、“花好月圆”、“琴瑟和谐”、“君子好逑”、“白头到老”、“鸾凤和鸣”一类的吉庆贺辞。人客到得很多,男女老少都有,香烟的烟雾腾腾。吃西餐,所以未摆大圆桌,长桌摆成长方形,四面都是桌椅,只是下首留了一个豁口,让新郎新娘进来。桌上都放满了盘装的香烟、喜糖之类。

家霆同杨南寿进去后,先看到了谢元嵩和一些男男女女的老年人在上首坐着聊天。谢元嵩瞪眼挺肚,穿了笔挺的藏青西装吸着雪茄,正在高谈阔论。家霆远远看到自己送的那只大蛋糕与其他别人送的一些大蛋糕都放在进口处的一张横桌上。

新郎新娘去梳妆打扮还没有来。一个不认识的胸前佩戴粉红色招待条穿墨绿旗袍的女郎,上来客气地请家霆和杨南寿到一块放在桌上的粉红绸子上签名,然后引他们到左侧去坐。

杨南寿眼尖,一下子看到坐在右侧正在吸烟的韦锋和曹心慈,说:“童家霆!看!韦锋和曹心慈在那里!走,去那儿坐。”

两人到了韦锋和曹心慈的面前。韦锋伸出手来,曹心慈高兴地站了起来,说:“啊呀!同班老同学今天都又见面了!”

家霆对韦锋说:“我前些时到罗家湾找过你,你出差去贵州了。”

韦锋说:“是呀,我刚回来。其实我不在,你为什么不找曹心慈呢?”他的眼仍像小时候那样诡谲。

曹心慈亲热地握住家霆的手,说:“你把我忘了吧?我们小时候是老伙计呢!”

家霆说:“心慈,我一直不知你在重庆,也不知你同韦锋在一起。”

大家互相交谈了一番,各自讲了自己的情况。韦锋和曹心慈只说是在军统工作,具体的事谈话都很谨慎,一句也不多说。

杨南寿问:“辛绥之来了没有?”

曹心慈丢掉烟蒂踩灭了说:“没见到!”

家霆问:“还有别的老同学来了没有?”

韦锋笑了,喷着烟说:“谢乐山是多精明的人!他看不起的人是不发请帖的。”

四个人在一起谈得挺投机,主要谈的是战前在南京时小学里的趣事。有一次,曹心慈带了乌饭到学校里吃。“四月八,食乌饭”是南京的习俗。乌饭又名青精饭,是用青精树的茎叶捣烂滤汁泡糯米晾干蒸煮而成的。传说仙女三圣母因思凡下嫁人间,触犯天律,被玉皇关进地狱,整日挨饿。儿子沉香送饭到地狱,都被看门鬼把饭吃了。沉香找到一种树挤汁把米浸黑煮饭,从此看门鬼不敢再吃。三圣母靠这身体强壮起来。沉香的孝心感动了玉皇,于是将三圣母释放。这种黑颜色的饭家霆从未吃过,曹心慈分一半给家霆吃,家霆不敢就吃,杨南寿上来大口大口就吃。家霆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想吃,剩下的已不多了。……杨南寿又谈起有次他跟曹心慈偷偷同到夫子庙去看“吊吊戏”。“吊吊戏”就是木偶戏,露天搭台演出。周围圈地围成篷圈,上面用布篷遮盖。给八个铜板,可以进门站着看。演吊吊戏的一个人右手敲大锣、左手敲小锣,脚踏铙钹,胡琴倚在胸前,还有唢呐、笛子、京胡、二胡配音,演的是《猪八戒招亲》和《水漫金山寺》。看完戏回家迟了,一人挨了家里大人一顿骂。谈起小时的旧事,大家嘻嘻哈哈很高兴。

讲讲说说,家霆时时刻刻想问问他们关于欧阳素心的情况,但插不上嘴。一会儿,结婚典礼开始,司仪的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宣布后,响起了结婚进行曲。贺客们都下位蜂拥到进口处。韦锋等人跟着拥上前去。家霆出于礼貌,也跟着他们走上前去。谢乐山和新娘艾春茹的汽车到了大门外,走下车来,这时,按着悠扬的音乐声走进来。当头的是一个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小男孩,提个花篮撒花瓣,后面就是男傧相陪着矮小蛤蟆眼的谢乐山,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傧相陪着披长纱的新娘。新娘缓缓走着,后面一个小女孩牵着长纱跟在后边。

新娘肥胖得要命,又有一张大扁脸、两只朝天鼻孔,涂脂抹粉,浓妆素裹,确实难看。

杨南寿对家霆说:“哈哈,我还以为‘皮猴’艳福不浅呢,原来……”下半句没说,意思很明白。

韦锋轻轻地笑着对杨南寿和家霆说:“你们不知道吧?这一对郎才女貌的结合,嗨嗨,是谢乐山的爸爸同女方的父亲要合伙做大生意才促成的。女方的父亲艾大伦是中央信托局的副局长。谢乐山的父亲谢元嵩同成都、昆明美军方面挂钩做生意,很发财。最近听说办了家报纸,得到了某些政界实力人士的支持。反正,家长合作了,子女结婚了;子女结婚了,家长也就合作了!”

曹心慈说:“要是我,不是我爱的人,哪怕她老子是百万富翁我也不要。”

韦锋说:“谢乐山自己也不过是个武大郎!幛子上说的‘天作之合’其实不错。”

几个人说说笑笑,只见结婚典礼开始,大家都回到各自位子上去坐着。这时,外边“乒乒乓乓”放起爆竹来,里边新郎新娘在鞠躬了。又是向证婚人主婚人鞠躬,又是相对鞠躬,又是向来宾鞠躬,交换戒指,接着是证婚人演讲。咿咿呀呀也听不清讲些什么。

家霆同曹心慈坐在一起,在他感觉中,曹心慈比韦锋人要好得多。小时候,韦锋绰号叫“尖头怪”。有次下课后,家霆同韦锋一起踢小皮球。韦锋一脚将小皮球踢到教室玻璃窗上,踢碎了玻璃。老师追查时,韦锋赖了,说是家霆踢碎的。现在,韦锋干了军统,家霆发现他两只眼老是露着凶光,心里有种直感:这人不会发善心!本想同他谈谈靳小翰的事,就有点打憷了。恰巧见他跟杨南寿坐在一起正谈中美联军最近在缅北作战取得小胜的情况,两人谈得高兴,家霆轻轻对曹心慈把靳小翰的事说了,问曹心慈他和韦锋知不知道这个案子。

曹心慈默默听了,摇头压低嗓子说:“童家霆,我们小时候就有交情,所以我对你说老实话。我学了医,只是想治病救人,没想到毕业后,人家介绍我进了军统。进去后,懊悔也来不及了,听到看到的坏事太多了!唉!以后,你别到罗家湾‘漱庐’找韦锋和我。那里是军统局局本部,门口不挂招牌,你去找我们,一般都是告诉你人不在。其实上次你找韦锋,说他去贵州了,那是打发你的。韦锋根本没出差!刚才他叫你到军统局找他或找我,嘴上是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你不要去!那种地方去没有好处!”

家霆心里感到了军统局的恐怖。

曹心慈又轻轻说:“你谈的这件事,我没听说过。既是属稽查处办的,我这个搞医务的小巴拉子是没法办的。重庆卫戍总司令部稽查处,在我们戴老板的计划中既是掩护地方军统秘密单位,又是军统在地方的合法行动机构。这是戴老板一手掌握的。我劝你少管闲事算了。”

上边证婚人讲完,主婚人在讲话。谢元嵩指手画脚“呜里呜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家霆听了,闷不作声,心里难过,终于还是说了:“心慈,倘若可能你给我打听一下消息告诉我好不好?我想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了。在学校里是那么好的朋友,我现在总不能一点不关心呀!”

曹心慈点点头,说:“我尽我的力!能打听到我一定告诉你。”又轻轻地说:“‘尖头怪’这家伙心毒手辣,我在军统做医生,他干的却是特侦工作组的事。他是一定能升官的。我这人心软,可不行。我很后悔进了军统,正想设法脱离,只是一时恐怕还办不到。”

家霆轻轻地问:“‘尖头怪’他怎么样?”

曹心慈把面前桌上的一副刀叉拿在手里,做着刺杀的手势说:“反正,别跟他说知心话!他办起案来,不讲人情,也不讲人性。他是狂热的,一个领袖,一个主义,很想博得上司的欢心,好提升他当头目。这人可怕!我不想得罪他,也不想多接近他。平时客客气气,维持个关系。……”曹心慈话没说完,家霆发现婚礼已经结束,新郎新娘已经入席,仆欧来上西餐的汤和冷盘了。杨南寿站起身来,说:“来来来,童家霆,我俩换个位子,我同曹心慈谈谈,你同韦锋谈谈。”

他这主意,当然周到。老同学久不见面了,自然应互相交谈交谈。但由于家霆从小同韦锋不太要好,所以并不想换位子。既然杨南寿要换,也只好换,就同杨南寿调了个位子坐。

韦锋看看冷盘和蔬菜浓汤,摇头尖酸地笑笑对家霆说:“哈哈,‘皮猴’真抠门儿,我送的礼够吃十客这种蹩脚西菜。我给他算算,结这次婚,可以赚一笔去成都度蜜月的钱还有余!”

家霆觉得他尖刻,无心地随口开玩笑说:“昨天我看报上登的孔二小姐飞美结婚的一篇文章,说:她结婚所耗费用可以救济一万难民,还可以开办一所完善的大学,赶制嫁衣的工人可以制成中国的两师人的军装。要是让你去参加孔二小姐的婚礼,吃得可就一定满意了!”

韦锋听了,脸色突然阴沉,不以为然地眼露凶光,说:“哪里看到的报纸?什么报纸?全是共产党的宣传攻击!胡说八道!”

家霆想:这是他干军统的职业养成的一种本能了!究竟年轻气盛,而且对韦锋容易有反感,不服气地说:“桂林《大公报》登的!不见得是什么共产党的宣传攻击吧?那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孔二小姐由港飞渝,飞机降落珊瑚坝机场时,她带了洋狗、老妈子下飞机,听说当时无人不知,难道也是假的?现在政府贪污腐败、专制无能,你能说什么都是假的吗?”

韦锋冷笑,半真半假似开玩笑又似认真地说:“啊,童家霆!你思想还真进步呢!怪不得听说民声新专里有共产党。看来,你也受了影响了。我以老同学身分劝告阁下,你父亲本来也是中枢要人,可不要不维护国民党的利益倾向共产党去。共产党迟早还是要被解决的。”

家霆本想争辩,想到在江津学校里的教训,又想到刚才曹心慈的叮嘱,就不想说了,心想:韦锋说的民声新专里有共产党,看来军统早注意到我们学校了,特务的鼻子真是到处都在嗅呢!……想到这里,故意缓和,开玩笑地打断韦锋的话说:“算了算了,你就别卖膏药了!快吃吧,汤冷了!”

韦锋喝着汤,说:“童家霆,谁跟你开玩笑!我是好心好意才劝你的!不听我的劝,小心吃大亏!”说这话时,眼中依然露出凶光。

家霆只好笑笑了,倒不是示弱,经验教训已使他懂得应当如何对待特务了。这是他逐渐成熟了的表现,他仍是开玩笑地说:“韦锋,怪不得看来你现在很得意。我要是你上司一定会提拔你。”

“上次你到罗家湾找我有什么事?”韦锋听他这么说,似乎心上在思索什么,突然问。

“没事,老同学嘛,去看看你。”家霆充满警惕。

厅里热热闹闹,笑声此起彼落,人声喧哗,烟气缭绕。又来上菜,是一道德国式牛排,牛肉极老,韦锋用刀切了一块,嚼了几下,骂了一声:“他妈的!”将牛排吐出来,说:“哪是牛肉,简直是牛皮!”

家霆咬着牛肉,确是老得嚼不动,心想:谢氏父子办不出好事来。见韦锋在看手表,发着牢骚说:“看来也没什么好吃的了,我还有事,得先走。”说着,起身对家霆说:“童家霆,今天见到你很高兴,以后找机会再见面吧。”说着,绅士派地伸出手来。

家霆同他握握手,感到参加这个婚礼没意思,也想走,但不愿与他同走,见他对杨南寿说:“‘小黑皮’,走不走?”

杨南寿站起来说:“好,我也走。”他同曹心慈和家霆都握手,对家霆说:“童家霆,前方最近吃紧,河南已有恶战,日寇在湘桂都要蠢动。我不久就要离开重庆去柳州了!后会有期!”

家霆同他紧紧握手时,感觉到他的友情,发自内心地说:“一定会再见面的!祝你一切顺利,多击落几架敌机。”

厅里上边还在吵吵闹闹,有些人闹新房似的上去纠缠新郎新娘,要他们谈恋爱经过,要他们唱歌,嘻嘻哈哈,一片笑声。

见韦锋和杨南寿走了,家霆把位子挪到曹心慈身边,说:“我们吃完了饭一块走吧。”

曹心慈点头说:“好,我就住这附近,等会儿到我家里坐坐。”

家霆继续嚼那又老又无味的德国式牛排,他并不想吃,只是陪曹心慈。

曹心慈嚼着牛肉摇头,说:“一定是水牛肉,黄牛肉都去孝敬美国大兵了!”

现在,没有韦锋在身边了,家霆问曹心慈:“你还记得欧阳素心吗?”

“怎么不记得呢?”曹心慈望着家霆说,“别的女同学能忘得掉,她是忘不掉的!”

家霆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曹心慈又看看家霆,似斟酌了一下,说:“家霆,我听谢乐山说过了,你同欧阳素心谈了一段恋爱,是吗?”

家霆点头承认,叹气说:“在老同学面前,我不瞒你。奇怪的是她忽然弃我而去了。不知她有了什么不幸的遭遇?”

来上最后一道火腿丁蛋炒饭了,曹心慈吃着饭似乎在思索什么,又看看家霆,说:“快吃!吃完,到我家,我告诉你一件事!”

家霆用奇怪的神情望着他,敏感地觉得他一定要谈的是与欧阳有关的事情,点点头,吃着火腿丁蛋炒饭,忍不住问:“心慈,别跟我打哑谜了!为她的事我几乎要急疯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想,你一定知道!”

曹心慈摇摇头:“别急!我一定把知道的全告诉你。快吃吧!不吃了?好,那就走!”

两人悄悄溜走了。走到外边,天是阴郁的。四川的天气,常常说晴就晴,说雨就雨,现在是要下雨的样子。家霆紧紧跟着曹心慈走,过了一条马路,转了一个弯儿,到了一片“国难房子”跟前。“国难房子”的建筑,是竹片编成篱笆抹上黄泥做的墙壁,讲究点的是瓦顶,蹩脚点的是茅草顶。有些最差的则是用木柱、竹架撑起的小矮房或者棚子。这里原先遭过大轰炸,还有残存的半幢未倾圮的洋房和砖房存在。“国难房子”是在废墟上后来盖起来的。

曹心慈说:“大轰炸时原先我家住的房子炸毁了,幸好没死人。后来盖了点这种房屋住。我们是广东人,我老子带的是粤军,算是杂牌,不是中央系,平时克扣粮饷,战时不予补充。他负过两次伤。前年队伍打得消耗得差不多了,便被改编掉了。空出的番号,用嫡系补充了。我老子成了孤魂野鬼,在军委会挂了个中将参议的空名,领点吃不饱饿不死的钱来养活他们老两口。说起来心酸,也叫人生气。”

家霆看得出曹心慈的义愤,心想:他虽进了特务机构,但做医生,比起韦锋来是有些不同。一味跟着曹心慈走,只是随口问:“你兄弟姐妹几个?”

“如今就我一个了!”曹心慈说,“有个姐姐,当年留在广东家乡亲戚家没出来。如今那里沦陷,也不知下落了。”

雨,突然零零落落洒下来了。好在曹心慈家也到了。绕过一小片刚拆除和清除干净的瓦砾和断垣场地,这里大约要准备盖房子,又绕过一块被旁边住家人家倒垃圾、泼污水溅湿了的肮脏泥地,走到了曹心慈家。

外边,用竹篱笆围了一圈。几间“国难房子”比较讲究,竹篱抹泥的墙上开着窗户,窗户外边还有好几尺宽的走廊。门开着,屋前也不洁净,说明两个老人慵懒衰颓,连打扫都说没有能力和兴致了。

进了房,里边布置得倒还干净。曹心慈的父亲是个瘦高条子的白发老人,穿的旧军装,坐在躺椅上看报纸;他母亲是个矮胖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正在床上午睡。

家霆一一打了招呼,叫了“老伯”、“伯母”,被曹心慈领进了里边他的一间小房。小房里倒是明亮,家具简单,有些杂物。家霆在写字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曹心慈摸出烟来点了一支,说:“家霆,这事其实我早知道,当然不是都清楚。但我碰到过欧阳素心,后来又听谢乐山说起了你们的事。只是欧阳素心恳求我保守秘密,更不能对你说。我向她起过誓。而且,这事很复杂,我不想得罪谁。所以,现在,看在我们小时候交情的分上,我告诉了你,就你知我知。你也要保证以后别再找她!”

家霆愣在那里,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说些什么好。事情被他估计到了:曹心慈确是掌握了情况的。但怎能保证今后不再找欧阳呢?

曹心慈同情地说:“在‘冠生园’,在路上,谈这些都不合适。我怕你动感情,也怕被人听见。在我家里,保险,而且我可以给你看张照片。”

他去打开了一只藤箱,乱翻乱找,找出了一些照片,在里边抽了一张,递给家霆,说:“看看吧!这上面有欧阳素心。”

家霆接过照片,是一张豆腐干大小的照片,上边的人都很小,是在一个小院子里拍的。院子里有墙有树,照片上有六七个人,便服军装的都有,有男有女。其中也有曹心慈。果然,三个女的中有一个就是欧阳素心。她穿着黑旗袍外罩一件浅色短外套,这正是前年秋天在朝天门下江边见到她时穿的那套衣服。另外两个女的在笑,欧阳则冷若冰霜。在她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强壮的中年男子,模样干练,穿的军装,没戴军帽,脸上跋扈骄横。家霆看着照片,对欧阳失踪之谜,似乎渐渐得到了答案,心里发酸,说:“我有点明白了,心慈,全告诉我吧!”

曹心慈吸起烟来了,皱着眉说:“反正,欧阳素心跟我一样,尽管并没有干那种血淋淋的事,但已经陷在这里边了,要摆脱已不可能。你死了心算了,她已经身不由主。何况,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

“更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呢?”家霆焦灼地问。

曹心慈把家霆手中的照片拿过来,用右手食指指着那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说:“这人叫顾孟九!戴老板的亲信大红人,军校八期的,在局里是个后起之秀。军衔只是中校,权可大得吓人。他自命最忠于领袖,是个铁石心肠厚颜无耻的小人,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欧阳在他手掌里!这事我告诉了你,可不能对人乱讲。”

家霆似乎更明白了,问:“他们恋爱了?还是结婚了?”

“欧阳是不可能同这种人恋爱的。”曹心慈浩叹了,“我偶然遇见欧阳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在那以前,她早被顾孟九占有了!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其情肯定可悯!”

“怎么回事?欧阳怎么会到军统里的呢?”

“弄不清。只知日寇占领香港后,她单身一人冒险经由惠阳等地逃离香港到桂林,逃离香港时途中遇到了日本兵,后来又遇到了在香港干特工撤回来的顾孟九。这中间一定有了什么非常悲惨的遭遇。我偶然碰到欧阳时,顾孟九早占有、控制她了。”

“她在军统里干些什么呢?”家霆心里哀伤欲绝,说不尽有多么痛苦。

“她好像有日本血统,日语讲得跟日本人一模一样。我见到她时,她正在做对敌宣传的广播工作。她用地道的日本人的声音对日本进行广播。东京的报上诋毁她是‘娇声卖国贼’呢!”

“能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吗?”家霆问,心想:无论怎么,我也还是要找到她!

曹心慈语气里含着责怪了:“你看你这人!不是我不告诉你,她的住处我知道,可是你去也找不到她了!”

“为什么?”

“听说走了!不在重庆了。”

“不!”家霆说,“不久前我还见到过她!”

“不骗你!她被派出去了!”曹心慈用手指捏灭烟蒂,也不怕烟火烫手,显得他心里极不平静。

“去哪里了呢?”

“听说去上海了。”曹心慈说,“这是绝密的!只是听说,不一定准确。”

家霆暗想:派去上海了?难道是要利用欧阳父亲的关系?心里的懊丧无法形容,问:“顾孟九对她怎么样?”

“那是个瘟神,将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时,他脸上也是笑眯眯的。”曹心慈说,“情况我知道得很少。同欧阳一共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偶然碰上,就是拍照的这次,我因公到他们电台那里去,碰到了她。正巧有个人在给大家拍照,欧阳不肯拍,那人硬拉她拍,把我也拉上去合了一个影。第二次,她到局本部看病,顾孟九不在旁边,我俩就谈了一会儿。”

“她谈了些什么?心慈,全告诉我吧!”家霆哀求道。

“她很消极,问我见到过你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如果见到了或遇到其他同学,管谁都不要提起她。说着,就伤心落泪了。她说:她曾和你山盟海誓,但现在掉入陷阱,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又说:战争毁了她一切,日本兵是豺狼,顾孟九也是豺狼。她一再想自杀,但还有些心愿未了,不然,早可以死了!”

家霆伤心,眼眶湿润了,说:“心慈,我太爱她了!你不知道,她多么善良!我实在想不到她会有这样不幸的遭遇。你说,我怎么办?”

曹心慈叹口气又点燃一支烟说:“家霆,这些事我本不该对你说的。既说了,我希望你现实一点,把她忘了算了!她像一朵洁白的香花,已跌入污泥被车轮碾碎了!你不能因为她已被毁就也毁了你自己!”

“但是,没有她,我就必然会毁了我自己。”家霆大声说,他像被人用铁锤当头猛击了多少下似的简直快不能支持了。

曹心慈劝慰地说:“有些漂亮的艺术品,原都是值得珍贵的。一旦被人砸碎,就毫无价值了。欧阳素心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但现在,你即使再伤心,又有什么用呢?”

家霆把头摇摇,痛不欲生地说:“心慈,我求求你,把她的地址告诉我!”

“你是不相信我吗?”曹心慈诚恳地说,“我绝不骗你!她确实已经离开重庆了!顾孟九走未走,我不知道。我如果把她地址告诉你,你去找,碰到顾孟九多不好!”

家霆固执地说:“相信我!我绝不会做连累你对你不利的事。万一她没有走呢?我要她的地址,在那附近等候,看看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如此而已。我不会冒冒失失去闯祸的。那样,对她也不好。我不会做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的事的!”

曹心慈把支香烟又用指头揿灭了,用手指捏玩着烟丝,叹口气说:“热心人招来是非多!我早料到只要把这件事向你透了信息,就会惹来你刨根问底的。我就如实告诉你吧!顾孟九同她住在信义街一○二号,是一幢三层小楼。他们住在三楼上。”说到这里,曹心慈又叮嘱:“童家霆,你说话可要算数的。我全告诉你了,作为老同学,我对得起你了,你也要对得起我!”

家霆后来怎么离开曹心慈的,他自己也胡糊涂涂记不清楚了。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他浑身无力地走回来。一个人精神全部崩溃也就是这种样子吧?他脑海里始终有一个欧阳素心的形象存在。但不是过去那个纯洁、美丽、善良、聪明、爱幻想的欧阳了,而是一个苍白、忧郁、痛苦、被摧残、被侮辱与被损害了的欧阳了!欧阳哀怨地向他流泪、倾诉。

他觉得完全可以理解欧阳的“失踪”了。但是,谜并没有解开呀!欧阳是怎么会同顾孟九沾到一块的呢?她绝不是那种见风随雨的女性呀!她是有主见的、有个性的刚烈少女!她的爱真诚而洁白,她不是一个轻易毁去自己诺言和爱情的少女呀!她一定有非常悲惨非常不幸的遭逢,是什么样的伤心血泪经历呢?……现在,曹心慈说她又被派到上海去了,去干什么呢?当然是去执行什么任务去的,她会怎么样呢?……她一定早就不想活了,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呢?是我?是她父亲?……谜纠缠在家霆的心上,像细麻线紧紧缠得他心疼,像被棉絮捂紧他的鼻子使他几乎窒息。

外边,下着雨。淋着冰凉的雨,似乎清醒些了。人不能这样脆弱!家霆突然不想回去了!他叫了一辆人力车,说:“到信义街!”他迫不及待地要去探寻一个究竟,希冀能同欧阳见上一面。当然,他言而有信,决不莽撞。觉得自己既不能损害欧阳,也不能损害小学时的老同学曹心慈。

他找到了那幢三层的青灰色小楼了。站在那幢上了年岁遭到日晒雨淋在大轰炸中幸存下来的小楼面前,心头拥集着历史今昔之感,他神思恍惚。

小楼已经很旧了。无论斑驳的门窗还是有着水渍、青苔的墙壁,都已说明它经历过多少年的岁月湮蚀。有些玻璃窗上的玻璃或碎或缺,糊着报纸。小楼里边住的一定是很多户人家。

家霆佯作找人似的走了进去,在楼下一户人家问一个黄瘦的穿蓝布旗袍的中年主妇:“请问,这三楼上有个名叫杨蕙娟的年轻女人住着吗?”“杨蕙娟”的名字,是他胡诌的。

“杨蕙娟?”中年主妇倒是个好脾气爱讲话的人,摇手说:“没有这么个人。”

家霆把欧阳素心的模样形容了一番,黄瘦的中年主妇说:“啊,这样的人倒有一个,不叫杨蕙娟,叫杨素心呀!男的是个军人,姓顾,不过已经搬走了,房子将由别人住了。”

家霆谢了她,说:“那我上去问问!”他踅进黑暗的甬道,磕磕绊绊摸索着楼梯栏杆,小心地上楼。楼梯已经朽烂,踩上去“吱吱”地叫。碰着转弯处的煤球炉,踩翻了一只簸箕,终于摸上了三楼。这儿早已人去楼空。两间房,一大一小,门敞开着,空空荡荡。他心里酸酸的,直想落泪,站在那里,耳边仿佛听到欧阳吹奏的悦耳的口琴声,又仿佛听到欧阳好听的声音在说:“家霆!你是为什么来的呢?……”这当然仅仅是幻想,这是他那次在上海到环龙路欧阳家里看她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时,欧阳一见面时讲的话!……可是,这一切都遥远了,都过去了,都消失了!似乎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雨轻轻敲打着空房间的玻璃窗。他设想着那间小的房间可能是欧阳住过的。不胜动情,也不堪回首。他带着怅惘的心情走下楼来,沿楼梯的墙上湿漉漉的,仿佛淌着眼泪。他冒着雨,拖着疲软的脚步走着回家。他摆脱不了对欧阳的思念,更摆脱不了对欧阳不幸遭逢的怜悯。他永远不能、永远不能不想念她。他心上好像给剜空了一大块无法填补。

马上到沦陷了的上海去找欧阳,当然已不可能。在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像盟誓:只要有可能,再远也不管!我将来一定还要找到她!不管她怎样,我还是永远爱她!我要救她!

淋着雨,他丧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

看见儿子从脸色到精神状态都十分异样地回来,童霜威惊讶地盘问究竟。听家霆谈了经过,他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都是鬼子的侵略!我也恨这罪恶的社会!恨这罪恶的特务政治!”他的脸痛心得纠了起来。

他拿出两封信来,说:“家霆,我也难过!但要坚强,不能消沉!这里有两封信,我看了一封,还有一封你快看看。冯村的事倒好像有点生机了!”

家霆看到:一封是陈玛荔派人送给自己的信;一封是叶秋萍派人送来给爸爸的信。

陈玛荔的信,家霆拆开后看到写的是:

“嘱托之事已有转机,望明日上午十时半来面谈。”

叶秋萍的信曲里拐弯,写的是:

啸天我兄勋鉴:

去外地处理公务,瞬忽数月,归来奉读惠书,知悉一一。所嘱之事自当查询照办。知关锦注,特此布复。顺颂

大安

弟秋萍顿首

居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上午十点钟就见到了阳光。童家霆匆匆到陈玛荔的公馆去赴约。他虽看到天气晴朗,心里仍像见到阴霾天气一样沉重。

冯村的事使他沉重;欧阳素心的事使他沉重;早上报纸上的新闻也使他沉重:四月十七日,日寇在河南发动猛烈进攻后,渡过黄河,国军在七天内,丢失了郑州、荥阳、密县、虎牢关等大片土地和城市,看来日寇是想打通平汉路。国事如此,加上个人遭遇,家霆怎么能不扼腕叹息。

他怕到陈玛荔那里去,又不能不去。总算还好,陈玛荔很忙,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在会客厅里见到他后,说:“我今天有事,马上要出去参加一个宴会,让我们开门见山地把事谈一谈。”

这女人,做事讲究效率,讲话也是。她请家霆在大沙发上坐下,自己陪家霆坐在大沙发上,吸着烟说:“冯村今晚就可释放。他是因为交游广阔、又会日文涉及汉奸嫌疑被捕的。(家霆想:咦,怎么罪名又改变了?)所好查无实据,各方面都有人营救说情,加上现在他又得了重病,所以,今晚你可以通知‘渝光书店’作好准备。晚上九点以后,会有车子送他回去的。”

家霆心情激动,也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听说冯村舅舅又病重,问:“他的病要紧吗?”

陈玛荔点头:“很重!你可以仍请燕东山给他医治嘛!不过,盘尼西林针药没有了。我本想给你设法再弄一些,没有弄到。”这女人也许就是个热心人,也许是一种交际手腕的运用,使人无法捉摸。

“要注意一个问题!”陈玛荔又叮嘱,“人释放了,不要声张,更不要给他们添麻烦。”这“他们”当然指的是特务机关了,“我卖了大面子才帮你这个忙的。不要给我也添麻烦。”

家霆点头,说:“当然,Aunt,我非常感谢。”

陈玛荔笑笑,说:“我很欣赏你对你冯村舅舅的情意。我喜欢重感情的人。反正,你这次算是欠了我的债了!怎么还这个债?”她朝家霆看看笑笑,“以后你考虑!我不急。”

陈玛荔今天没有着意打扮,穿得淡雅,是一套银灰色的西服和一双黑皮鞋,未涂口红,脸色显得苍白疲乏,但眼波流盼,依然光芒四射,同墙上那幅巨大全身油画像上的她相同。

家霆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略一犹豫,陈玛荔似乎能看穿他在想些什么,笑笑说:“Adonis,‘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过河拆桥就不好。以后,你仍要常来。如果我有需要,你能像我帮助你那样帮助我吗?”

家霆规规矩矩地说:“Aunt,我希望我能那样做!”

陈玛荔看着他笑笑说:“你气色不好!什么事使你变得这样?可以告诉我吗?”

家霆当然不会把欧阳素心的事告诉她,敷衍着说:“为冯村舅舅的事心里一直不宁,也忙。”

“啊,对了!”陈玛荔丢掉烟蒂,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篇发表在《抗战文坛》刊物上的《田赋征实八大弊病》的文章,署的是你同燕寅儿的名字,是你们合作的?写得实在不好!”

家霆不能不承认,却想:以后写稿该用笔名,可以省去不少麻烦。因此点头,却没说话。

“你的知识库丰富,也勤奋,可是我很怕你会左倾。”陈玛荔流露出深思,关切地说,“你已经进了民声新专,又怎么写这种损害政府威信的文章呢?况且,《抗战文坛》是个左倾杂志,战时新闻检查局以后要扣检它的文章!”

家霆辩解说:“我们那篇文章完全符合事实。田赋征实弊端严重,写出来有利于改进比不写好!”

“但对政府不利,实际是攻击政府的。我再说一次,以后,你有文章拿来给我,我来给你找地方发表。我一定可以把你培养成名记者。”

家霆没有做声。

陈玛荔又笑了,看看手上的金表,站起身来,说:“Adonis,今天不能再谈了,我叮嘱你的话你要记牢。”

家霆点头,起身要走。陈玛荔说:“别走,我让车子送你回家!”她从提包里掏出金套的蜜丝佛陀唇膏和一面小镜,对着镜子迅速地搽口红。口红一涂,整个脸变得容光焕发了。她用迷人的口气问家霆:“怎么样?好看吗?”

家霆点头,诚实地说:“很好!”却又说:“Aunt,我还要去别处有事,不坐您的车了!”说完,转身就走。

陈玛荔热情地叫他:“停一停!马上一块儿走。”但没有叫住家霆。

家霆出来,走在阳光下,想到冯村舅舅可以出狱了,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担心他的病情,又忐忑不安。正在路边走,忽然一辆从后面开来的“福特”蓝色轿车“嗞”地煞车,停在他身边。

他看到陈玛荔在车窗里笑着向他招手,并且迅即开了车门。他没奈何地只好上车,车“呜”地又开驶了。

她问:“上哪?”

家霆只好说:“回家。”

“你太客气了!”她笑笑说,“其实我顺路。”她告诉司机:“先到余家巷。”

一路上,她似在思索什么问题,沉默着。家霆也沉默着。车子开到余家巷口,停了下来。家霆下车,她向家霆笑笑,驱车远去。

家霆回到家里,急急忙忙把陈玛荔谈的有关冯村的事全部讲了。正在看报的童霜威听了后,说:“唉,总算可以出来了!但不知病成什么样了?这样吧,今晚我和你都到‘渝光书店’等着,你下午先去找甘汉江打个招呼,把床铺什么的都给安排好。”又说:“下午,你再找一下燕东山如何?等冯村一回来就请他抓紧时间治疗,不要误事。”

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侯嫂将一荤一素一汤和米饭用托盘送来了。童霜威父子俩草草吃了午饭。家霆让爸爸午睡,自己就去“渝光书店”了。“渝光书店”在继续营业,主要管事的就是甘汉江了。家霆找到他一说,他喜出望外。这一向,他东奔西走营救冯村很出力,没想到今晚就能释放,说:“军统和中统有矛盾,中统抓了人不认账,社会上都以为是军统干的,使戴笠恼火。这次抓冯村的事,听说也如此。中统怕军统找麻烦,替冯村说情营救的人又来自四面八方。据说冯村的辫子也抓不住,估计现在又病了,所以干脆卸包袱了!”

家霆让他在吃的、睡的、用水及换衣等等方面都做好准备,告诉他:晚上八点再见。离开“渝光书店”后,决定去燕寅儿家,请她同去找燕东山。

到了燕公馆,燕翘老人正在午睡,燕姗姗照例在外边忙于采访,燕寅儿正在房里看书。这间房,是她和姗姗大姐同住的,布置得挺艺术,桌上有普希金、托尔斯泰、鲁迅的石膏像。墙上有些世界名画的复印件。瓶里插着孔雀尾翎和野鸡尾翎。见到家霆来了,燕寅儿很高兴,眼睛喜灿灿地说:“啊呀!‘倜傥’!今天什么风把大驾给吹来了?”她那婀娜、健美的身形很美,嗓音好听。

家霆语塞。是呀,这一向,确实不该一次也不来呀!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说:“唉,我是无事不上三宝殿!今天来,又是想要你陪我去找东山大哥。”说着,把冯村今晚要释放以及病重的事讲了。

燕寅儿听了,激动地说:“太好了!”她在一张纸上“哗哗”地不知写了些什么,说:“我把冯经理要出狱的喜讯写了一下,留条告诉姗姗大姐和爸爸,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你不知道,他们是非常非常关心的呢!”又说:“走,我马上陪你到大哥那里去!”她的男孩子脾气这种时候就表现出来了,说走就走,也不讲究梳头打扮,也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把只手提包一拎,说:“快!走吧!”

燕寅儿老是乐呵呵,老是看到她发诸内心的笑,使人感到她的真诚与乐天。同家霆走出家门后,两人去赶公共汽车到上清寺燕东山诊所。一路上,她见家霆情绪不高,总是故意找话谈。一会儿说:“昨天大梁子‘一园’上演话剧时,一个老演员在演出时突发心脏病死了,给他入殓换衣时,发现他穿在一套旧灰西服里的衬衫,原来是件只有个完整衣领和袖口的破布烂片,穿在西服裤内的长衬裤两条裤腿都露着膝盖,当场看到的熟人都纷纷落泪了。”一会儿又说起缅北丛林战的情况,那儿作战艰苦、进展很慢,日寇组织狙击手抱着必死的决心把自己绑在树顶高端,武士道精神顽固得很。这些狙击手被击毙后,一个个张开双臂吊在大树顶上,模样十分恐怖。

但,家霆面部总是包含着淡淡的忧郁。他自然不想把欧阳素心的事告诉燕寅儿。欧阳的悲惨和冯村的病重,使他无从摆脱心里的哀愁。也许,向燕寅儿吐露一下心中真实的痛苦,可能会减轻一点痛苦的分量,只是他不能。他体会到寅儿对他的热情与关切,他不愿损害她的感情。何况,更重要的是:他是这样深深地爱着欧阳素心,他对欧阳素心仍抱着希望!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也要等待她、寻找她,并且救她。

公共汽车又少又挤,真能把人挤出油来。家霆和寅儿到达燕东山那里时,是下午三点多钟了。燕东山靠街的诊所门口挂着“内科名医燕东山诊所”的牌子,外间看病,里面两间兼作住所。上清寺一带有些中央要人都找燕东山治病,但燕东山好喝酒、脾气大。心情好时对病人体贴入微,态度和气,不但努力把你的病治好,甚至不收钱;不高兴时,任你什么大人物他也不买账,有时骂人,有时拒绝不看,在门上挂个“今日休息”的牌子谢绝病人。今天,寅儿和家霆到达时,诊所门口正好挂着免战牌。燕寅儿皱皱眉说:“大哥准又喝醉了!真糟糕!父亲不知训过他多少次,一点用也没有。”

家霆不好说什么。战争不但使姗姗大姐做了寡妇,也使东山大哥成了酒鬼。东山大哥本来与大嫂感情不好,连续几年大轰炸后,大嫂心脏病加剧,脾气更古怪,经常摔东西打碗。不但照顾不了东山,连她自己的生活也要雇人料理。为嫌市区喧闹,燕东山最近专门在歌乐山给她租了房屋,雇了一个女仆侍候她,行医收入大部分花在她身上。但只要见面,大嫂总是变态地诟骂、发火。燕东山总是借酒浇愁,成了酒鬼。随寅儿推门进诊所后,见那间作为诊所用的屋里满地碎玻璃瓶碴儿和药水,一股扑鼻的酒气和药水味迎面飞来。女护士正在收拾房间,一只玻璃药柜已经摆周正了。她手拿扫帚,见到了寅儿和家霆,满面愁容,指指里屋,说:“唉,又发酒疯啦!刚睡着。”

女护士名叫蒋素雅,三十多岁,长得平常,人倒像她的名字,穿上白护士衣挺动人。她是北京协和高级护校肄业的,独身逃难来到四川,由燕东山聘来。燕寅儿说过:“人生总像天有阴晴、月有圆缺。大哥的婚姻太不幸,现在他的工作、生活全靠蒋护士照顾,他们如果配一对倒可以幸福,可是有大嫂在,这婚事就不可能成功。别人也帮不上忙。”现在,看到蒋素雅脸上那种愁闷忧郁的表情,家霆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对燕寅儿说:“怎么办呢?我看,我们走吧!留张条子给大哥,倘若晚上他能去,请他务必去一下。不然,只能等明早再请他去了。你说好不好?”

燕寅儿爽快地说:“只能如此了!”她找蒋素雅拿纸和笔,马上写了条子递给蒋素雅说:“大哥醒了,请立刻交给他,要他晚上一定去!”

然后,燕寅儿掀帘进里房,看了一看燕东山,见燕东山盖着被在床上躺着打鼾,满房酒味,床前一只痰盂,里里外外都吐得一塌糊涂,只好摇头叹气,出来对家霆说:“我们走吧!”

两人同蒋素雅告别,到了外边,燕寅儿说:“‘倜傥’,别不高兴了!你看看,人生本来烦恼就多,要是有了烦恼就发愁,那还能有个完?所以,我认为,要用快乐来对付烦恼、战胜烦恼!不然,只能像我大哥,‘借酒浇愁愁更愁’!我见你脸上像老阴天一样,心里很不是味。冯经理现在要出狱了,该高兴了!你别再这么阴阳怪气好不好?”

家霆叹口气说:“‘猫’,我也想像你一样,高兴一点,快乐一点。这是你的一个优点。可是一时做不到呀!我当然不会永远忧郁不快的。因为我有事业心,我们这一代的爱国青年,肩上责任重大,有许多事要做。我不能消极颓废,会像鲁迅说的有股‘韧’劲的。只是现在还拧不过这种情绪来,你要谅解我!”

燕寅儿和家霆站在路边,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看看手表只有四点半钟,怎么办?家霆想同燕寅儿分手了,说:“我们分手吧!我晚上要到‘渝光书店’,不去学校上课了。你帮我请个假。”

燕寅儿不想同家霆分手,说:“晚上我也不去上课了。今晚的新闻写作课不去没关系。我陪着你,晚上一同到‘渝光书店’。”然后,她就出主意了:“现在才四点半,我们就去附近吃‘三六九’汤圆,看一场电影,再一同去‘渝光书店’,一环套一环,十分紧凑。你说好不好?”她的纯朴、明净,犹如广阔、蔚蓝的晴空。

家霆说:“我还不饿。再说,我还得回家。”但想了一想,不愿太扫燕寅儿的兴,就说:“走吧!我陪你去吃汤圆,电影就不看了!”

燕寅儿高高兴兴,说:“既然不饿,何必去吃!电影我也并不真的想看!我只是试试你这人是不是处处只为自己着想。如果一个人处处只为自己,不顾别人,就不是一个好人。现在试出来了,你可以打六十分!”

家霆被逗笑了,说:“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干脆到我家去,我们谈谈,休息一下,在我家吃饭!然后一同去书店。”

燕寅儿想了一想,说:“好吧,我也不能只替自己打算。我知道,你不回去怕老伯不放心,那就这样吧,上你家里。不过,我不在你家吃饭。我知道,你们家的饭常常只够两个人吃。你陪我去吃客汤团完了。”

两人在“三六九”叫了两客汤团,每客四只,家霆舀了两只给寅儿,自己吃了两只,让寅儿吃了六只,一起回余家巷来。童霜威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自从听到冯村要出狱的事后,他心情过于激动,血压有些波动,脸上红红的,头里发晕。知道燕东山醉了,很不放心冯村病重不能及时治疗。燕寅儿看出童霜威的心事,说:“我想大哥会去的。我的条子写得很恳切,又叮嘱了蒋护士。我想再过两个钟点他的酒一定醒了。”

晚饭前后,三个人聊天,不外聊的是河南的战事,这使童霜威和家霆都想起了去夏路过中原大地时见到的旱灾、蝗灾和汤恩伯的“汤灾”。现在,日军在中牟渡黄河进攻,前线失利,童霜威十分愤慨。

燕寅儿却对战争充满乐观,说:“一时的挫折没什么,日寇终是强弩之末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新华日报》,说:“今上午在民生路《新华日报》营业部买的。你们看看吧!那边河南打败仗,这边八路军在敌后解放了太谷、蟠龙、武乡、涟水、昌梨、赵城、晋县、沁水、博野……哈哈,有些地方简直弄不清在哪个省的什么地方。我前天看美国《新共和》杂志上有篇文章叫《远东的混乱》,说:中共虽然只有有限的资源,在目前抗日战争中所做的事情却比重庆政府多。”

童霜威看到这个开朗、乐观的女孩子天真活泼的模样和话语,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说:“好呀,你又看美国杂志,又看《新华日报》,的确称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了。我听家霆说你自命是中间派,可怎么拿共产党报上的消息来作证呢?”

燕寅儿“咯咯咯”笑个不停,说:“这不是中间派了吗?又是美国,又是《中央日报》,又是《新华日报》,都拿来参考,不就公正了吗?我的中间派呀,实际是公正派!”

家霆说:“可是敌后打得好,正面战场上一溃千里,怎么得了?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怕不又有几十万或者上百万了!”

童霜威说:“现在我越发感到要抗战早日胜利,要中国的事情能办得好,首先是要政治清明。如果不把现在这种专制法西斯特务政治和贪污腐化蔓延的局面来个彻底改革,国共团结谈不到,力量不是用来抗日,反而用来对付中国人,军事上就是大局临近胜利了,也仍是要吃败仗的。”

后来,侯嫂来送晚饭了。燕寅儿说她吃过了,童霜威坚决要她再吃一点,她就勉强又吃了小半碗饭。她秀气的脸,明亮的眼,微微翘着角的自然拳曲的头发,都给人一种美感。童霜威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自从听家霆谈了欧阳素心的事以后,童霜威心里又苦又辣,伤心又痛心。事出意外,无法挽救。从冯村的事发生后,童霜威深深感到自己无能。凭自己的声望地位,在对待特务政治上毫无能力抗衡。现在,欧阳的事使他再一次更深地感到自己无能。一个美丽善良聪明异常的女孩子,却被肮脏的特务魔手糟踏了!是的,他们也可以用“爱国”这一类的话来招徕,但他们的“爱国”常常包含着肮脏、罪恶的法西斯内容。眼看欧阳素心陷身水火,无力无法挽救,童霜威怎么能不痛苦?看到家霆的忧郁,他能体谅儿子的感情,但却只能同情,无法安慰。因为他对欧阳素心也有特殊的爱。这种爱,燕寅儿虽好,无法代替。只要想起那年夏天在沦陷了的南京潇湘路见到欧阳的那一幕和以后得到欧阳资助逃离孤岛的事情,这种爱混杂着感谢就更浓烈了。啊,多么不幸的孩子啊!她以后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样呢?

想起这些,他有点发呆,变得沉默了。燕寅儿和家霆也感到了他情绪上发生的变化,只是无法揣测他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七点多钟,三人一起步行去“渝光书店”。“渝光书店”打烊后,上了排门,甘汉江泡了茶陪他们坐在书店门市部里等候着冯村被送回来。

是采取什么方式送回来呢?什么时候送回来呢?今晚九点会不会如约送回来呢?特务的事一切都叫人难以猜测。四人闲谈着等呀等呀,快九点时,有敲门声了,开门一看,是戴着近视眼镜提着一只出诊皮药箱的燕东山。

“啊,大哥,你来了!”家霆站起来迎上前去。

燕寅儿也高兴地说:“大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童霜威同燕东山握手。燕东山酒醒了,气色仍不好。他温文尔雅地叫着“老伯”,放下药箱,陪童霜威坐下,说:“怎么又病重了呢?唉!监狱里真不是人蹲的。何况,他上过重刑。上次,如不是那些盘尼西林,早危险了!这种药,现在没有特殊路子,是弄不到的。”他转向家霆,“万一需要,能再弄点那种针药吗?”

家霆把陈玛荔的话讲了。

燕东山说:“我很怕他肺炎又犯了!肺炎重犯每每来势更凶猛,也更难治,有并发症更讨厌!”

大家沉默了。冯村究竟能否放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病有多重?都是未知数。

墙上的钟“当当”敲了九点,并无音讯,到了九点半、十点仍无音讯。

怎么办呢?走吧,当然不能走;等着吧,几点才算完?会不会有变卦?

到十点五十分时,只听到有汽车声“嗤”地在门口煞车停下了。然后,有脚步声,家霆和寅儿同时冲去开门。门一开,只见两个大汉夹着冯村正走到门口,把冯村往家霆和寅儿手里一推,家霆和寅儿连忙扶住冯村,两个大汉已经快步回身上了一辆黑色小汽车“呜”地开走了。

家霆和燕寅儿忙扶冯村进来,将冯村又扶到后面小房的床上躺下。灯光下,大家围上去看,见冯村头发老长,面容瘦削,两颊发红,眼睛充血,像喝醉酒的样子,有点昏迷、抽搐,一摸额头滚烫发烧,身上好像发着寒战,轻轻呻吟,有时艰难地呛咳,眼张一张,就又闭起来。燕东山说:“你们都先出去,让我检查一下。”

童霜威和家霆、寅儿、甘汉江都出来了。大家愁眉不展。童霜威默默无言,只是在额上擦万金油。

家霆说:“病得重极了!”又说:“他身上气味很大!大约一直没洗过澡。”

燕寅儿说:“真急死人了!我发现他脑后靠颈部有处伤结了痂。”

甘汉江准备了一盆水和肥皂,给燕东山等会儿洗手。大家听着那只钟“滴答滴答”地走,大约十多分钟,见燕东山掀帘出来了,脸上表情严肃,说:“很糟!看样是虱子传染的斑疹伤寒!寒战高热,肝脾肿大,胸腹部可见圆形红色疹点,皮疹加压不退色,脖子发硬,人头痛头昏,有些抽搐狂躁,这种病伤脑筋了!”

童霜威轻声急切地问:“有生命危险吗?”

燕东山点头:“病拖的时间长了,不是病重,应说是病危!”

燕寅儿问:“大哥,你能治吗?”

燕东山:“现在只是我的观察诊断,应当作血液和大便的培养来确诊。我当然要努力治的!”

家霆焦灼地问:“现在怎么办呢?”

燕东山叹口气老实地说:“没有特效药!如果有盘尼西林先注射一下就好了。”

家霆忽然咬牙说:“唉!我来打电话找这种药!”此刻,他想:只有求陈玛荔才有办法了!为了救冯村舅舅的命,不求她又怎么办呢?虽然她已经说过:没有办法再搞到这种药。但求求她,让她去求求别人,事在人为,说不定能弄到这种药呢!一想,打电话给陈玛荔的决心更大了。又一想,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打电话去合适吗?再一想,管它合适不合适呢,救命要紧呀!

燕寅儿问:“打电话给谁呀?”

家霆如实回答:“陈玛荔!”

童霜威看看手表,说:“唉,这时候,太迟了吧。”却立刻又说:“打吧!救人要紧!”

家霆到账房桌上摸起电话机,摇了半天,打通了。真巧,接电话的正是陈玛荔。家霆说:“Aunt,我是家霆!”

电话中的女声很清楚:“啊,是你呀!”

“冯村舅舅回来了!可是病得十分严重,需要盘尼西林救命,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打扰您,求您设法弄半打针药救救他!”

陈玛荔笑了:“看你急得那样子。幸好我失眠还没睡,你马上来吧!”

“来拿药?”

“呣!”陈玛荔带笑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来电话了!老实告诉你,我好不容易弄到了两支针药在这里。我是试验试验你,我知道你不肯求人,倒要看看你在这种时候求不求我!”

家霆从陈玛荔的话里,听出滋味来了,无可奈何地说:“我马上来拿?”

“好吧!Adonis,我等着你!”

家霆挂上电话,对燕寅儿说:“书店有自行车,我带着你,你陪我一同去拿药好不好?”

燕寅儿想了一想,说:“好!”

甘汉江把自行车帮家霆推出门去。童霜威叮嘱说:“一路小心,快去快回。”家霆骑上车,燕寅儿灵敏地一跳,牢牢坐在后座上,家霆脚下使劲,自行车飞也似的上了路。

燕寅儿忽然说:“‘倜傥’,我怎么感到这个女人对你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说不出!”燕寅儿说,“反正有这种感觉,我感到她在电话里的声音、语气都有一种诱惑。”

家霆说:“太敏感了!在冯村舅舅的事上,我是感激她的。你别想入非非,我是不会掉到什么泥淖里去的。何况,我还并没有感到她有什么特别不妥当的诱惑。”

“她叫你什么 ?”燕寅儿问,“我没听清楚。”

“叫什么 ?”家霆装作不懂掩饰过去,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愿意损害陈玛荔。他是个厚道人,受了人家的恩,不愿意故意再去说或做对人家不利的事。

后来,燕寅儿沉默了。家霆努力踩着车子,满头大汗地到了陈玛荔公馆那幢青砖洋房门口。经过传达室,传达正开了灯守候着,似乎主人早已嘱咐过他等待,特别客气。里边的边门虚掩着,家霆带着燕寅儿进入了客厅。

陈玛荔坐在沙发上正开了灯在看一本画报,吸着烟。房里灯光柔和,烟气很浓。她穿了一件蜜色丝质讲究的睡衣,趿着拖鞋,但没有卸装,涂了唇膏的嘴唇在灯下依然鲜红。见到家霆和燕寅儿一同来,她似乎有点意外和不快。瞬即掩盖掉了,说:“啊,你们这一对一起来了,你是燕姗姗的妹妹燕寅儿吧?”她对燕寅儿亲热地微笑,“早知道你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呢。你的名字同你的人一样美!”又对家霆说:“不错,很不错!你真会找女朋友,找得好极了!”

她八面玲珑,家霆和寅儿都窘了。燕寅儿解释说:“我是陪他来的。”家霆解释:“我们是同学!”

陈玛荔笑笑,用英语幽默地对燕寅儿说:“爱情要趁青春,美丽的姑娘,聪明些!”却又正经起来,对家霆说:“言归正传,救人命要紧!我今夜特忙,还要看些东西。我上楼把药拿给你。快去救人吧!”说着,她走出客厅门,“橐橐橐橐”上楼去了。

燕寅儿见她走了,悄声对家霆做了个鬼脸,说:“啊!这个女人很能干!”

家霆说:“当然!”

“她不算太漂亮,但风度可以打一百分!”

陈玛荔的脚步声又下楼了,一会儿进来了,手里拿着两支针药,说:“可能少一点,但是没办法。好不容易只求到这两支,再多就没有了。快拿回去吧!愿上帝保佑他。”

家霆倒被她的话感动了,和燕寅儿谢了她,告别出来。从陈玛荔看他的眼色里,家霆心里明白:她不愉快。但他只能这样,他感到自己处理得很好,很正确。

骑车回来的路上,家霆踩得更加出力,恨不能马上让针药注射到冯村的身上,好抢救他。

燕寅儿突然又说:“这女人,是个危险人物!”

家霆问:“你指的是政治上,还是其它?”

“我指全部!”燕寅儿答,“你得提防这种人!”

家霆坦率地笑笑,说:“我已走过漫漫长路,历尽沧桑!有一个字常被人滥用,我不会滥用的。”

燕寅儿似在思索,接着说:“我相信!”

家霆忽然感到她的手扶着他的肩,扶得很紧,似是拥抱着他。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但他不能指责或拒绝她这么做。下坡的时候,车行过速,是需要扶紧的呢。

冯村的病况很不好,常说呓语,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大家都非常着急。针药到了,“渝光书店”里的人都因盘尼西林的来到而兴奋。燕东山说:“太少了!如果多两针就好了。”他已经给冯村注射了葡萄糖,立即给冯村再注射了一支盘尼西林。他等着观察了一些时候,决定回去,说明天早上再来注射第二针。童霜威血压高,人不舒适,家霆请燕寅儿送童霜威回余家巷休息,要燕寅儿送童霜威回去后也快回家休息,家霆决定同甘汉江一起守候冯村过夜。

燕东山走了。燕寅儿陪童霜威也走了。书店里只剩下家霆和甘汉江了。家霆细细观察冯村舅舅,只见他病得真是沉重,眼闭着像熟睡着似的,嘴里不断呛咳,老是“呜噜呜噜”不知说些什么,睡不安稳,常常躁动不安地哼哼唧唧。

家霆同甘汉江商议,先叫甘汉江去楼上打一个盹,由他独自守候,然后再来换班。这时,已是下一点了。他看着冯村被特务和重病折磨成这样,心里痛楚,又不禁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

战前在南京,小叔军威同冯村舅舅在抗日问题上谈得来,但小叔却说过冯村舅舅“圆滑”,又怪冯村舅舅“学日文”,说“堂堂的中国人去学日本话干什么”。现在看来,是小叔对冯村舅舅不了解才这样的。冯村舅舅如果不机灵一些,在白色恐怖下能不暴露吗?冯村舅舅学习日文,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说不定是他要掌握一门技能以利于进行抗日活动呢!谁能料到现在因他会日文却反扣他一个“汉奸嫌疑”的帽子呢!……唉,冯村舅舅呀!

忽然想到战前有一次在南京,冯村带家霆到夫子庙灯市看灯。大街小巷、庙前广场都挤满了从四乡八镇来的卖灯的小贩:兔子灯、荷花灯、鲤鱼灯、狮子灯、飞机灯……五彩斑斓,神形酷肖,惹人喜爱。还有插在草荐上的纸风轮,成包成捆卖的爆竹,还有抖了玩的“嗡”,泥塑的彩俑……冯村给买了一只飞机灯,说:“家霆,将来长大了学了开飞机去打小日本。”

有一次,冯村带他到下关江边,指着江里的许许多多外国军舰,说:“家霆,到你长大了,要是中国的内河帝国主义的军舰不能任意来停舶驶行了,到那一天,中国也许就比现在强多了!”

家霆进初一时,冯村带家霆到下关狮子山麓的静海寺去游玩。这是处古庙,这儿是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签订处,腐败无能的清廷代表在洋兵洋将威胁下,从南京城里来到静海寺,在英国大使面前签字画押,订下了卖国条约。冯村讲了历史上的这则故事,说:“家霆,你长大了可要记得这些国耻,要做洗刷国耻的好青年哪!”

往事如烟云,但烟云飘散,往事却永难忘怀。

家霆不由得想:我的成长,难道不与冯村舅舅的指点与熏陶密切有关吗?

这些往事,在记忆的幕上重现,又像用黑板擦抹拭黑板似的擦净了。一笔笔忆,一笔笔擦拭,于是,心里一片白茫茫,酸溜溜,不胜感慨,不胜悲伤。

守候到两点多钟时,忽然,他见冯村睁开了眼,醒了!似乎病情轻快了一点。看来,是盘尼西林起了作用。

家霆也不怕这病是否会传染,也顾不得冯村身上那种难闻的酸臭味,靠在床前他身边,说:“冯村舅舅,您好点了吗?”见冯村点头,他问:“您喝水吗?”

他倒了些温开水给冯村喝了两口,说:“您放回来了!您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冯村被热度烧得干裂的嘴唇动了几动,问:“家霆,老甘呢?”

家霆说:“他在楼上休息,我去叫他。”

冯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暂不,又吃力地咳嗽着,说:“家霆,我恐怕不行了。我受过重刑,又病成这样。”他十分衰弱,话声虽轻却勉力连贯。

家霆安慰说:“不,您的病可以治好的。”

冯村摇摇头,呛咳起来,“我知道不行了!”他深情地看着家霆,说:“家霆,告诉你爸爸,去年你们来后,我向他提的那个建议是对的。他应当多为中华民族和人民着想,考虑在政治上走一条历史选择的路。”

家霆点头,泪水流下来,感到冯村舅舅好像是在诀别。

冯村呻吟着又说:“你该懂得怎么救中国,也该懂得革命是怎么回事了吧?对你,我现在比较放心了,就按这样谨慎小心走下去,追求进步,相信中国是会前进的。要像你妈妈那样坚定。”

家霆拭着泪说:“您放心!”

冯村脸上十分痛苦,继续说:“如果我死了,你要到临江门海关巷五号找一个姓吴的,要求同你忠华舅舅见面!”

家霆大吃一惊:“忠华舅舅?”

“是的!他现在姓钟!同姓吴的接头时,暗号是‘枫叶荻花秋瑟瑟’,就是白居易《琵琶行》开头第二句。他会帮你找到你舅舅的。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

冯村呛咳着点头:“就在外间东头靠里的书橱最下层,底板是活的。你马上去把书挪开把板掀起,有只密封的信袋,你快把它取来!”

家霆立刻照冯村的嘱咐,迅速找到了信袋,照原样把书放好,又来到冯村面前。

冯村说:“见到你舅舅,把这信袋交给他,把我的情况告诉他,说我被捕后什么都没有说!”

家霆点头,泪水潸流。

冯村气急,呻吟着又说:“家霆,快叫老甘来!”

家霆赶快上楼去找甘汉江,甘汉江正听到楼下有说话声起床下楼来。听着冯村和甘汉江轻轻谈的是店务的事,家霆独自流泪,心里察觉冯村是不行了。他了解冯村舅舅,冯村是个十分稳妥而周到的人。他在叮嘱后事,说明他明白自己是要死了。家霆怎么舍得同冯村舅舅永别呢?

冯村同甘汉江没说多少话就又陷入昏迷了。家霆同甘汉江守候在边上,他只盼着快点天亮,只盼着清晨燕东山能早点来。

冯村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睁开眼睛。当一清早,燕寅儿和燕东山几乎是同时来到的时候,燕东山发现:冯村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

燕东山只说了三句话:“不仅仅是斑疹伤寒,他有极严重的内伤!天杀的狗特务!”

冯村被安葬在歌乐山麓,是甘汉江去接洽来的一块坟地。那里青山环抱,坟地附近有农家的菜圃,右边一片竹林,绿竹千竿,青翠欲滴。是一个凄凉的上午,田野山峦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里。坟旁有些柏树在雾中矗立着,树干上湿漉漉的,仿佛淌着泪水。有杜鹃鸟飞过,悲啼声令人心碎。

童霜威和家霆、寅儿、甘汉江四人参加了安葬。新翻叠成的坟堆前,碑上风格遒劲的字是童霜威亲笔写的,正面镌着:“义士冯村先生之墓 童霜威率子家霆敬立”。

石碑背面镌着一首秋瑾的诗:

莽莽神州叹陆沉,

救时无计愧偷生!

抟沙有愿兴亡楚,

搏浪无椎击暴秦。

国破方知人种贱,

义高不碍客囊贫。

经营恨未酬同志,

把剑悲歌涕泪横。

——谨录鉴湖女侠《感愤》诗借其意以示哀悼

本来,童霜威是要自己作一首诗的,太伤心了,血压又高,构思不成,说:“借用秋瑾的这首七律吧!心情是同我一模一样的!”

家霆除伤心落泪外,什么也没有说,面对一个特务横行、凶恶杀人的社会和天地,想着还有许许多多与冯村类似的人,抱着爱国热诚与理想信念在囚牢中呻吟、喘息,他感到震颤灵魂的孤单与愤怒。

事后,燕寅儿对家霆说:“有人说:‘人全都是为“发现”而航行的探寻者。’通过冯经理的死,我觉得童老伯和你,都有所发现!”

家霆反问她:“你呢?”

寅儿说:“我也有所发现!”

她没有说“发现”了什么,但家霆懂得:这是对一个天真的自由主义者政治上的震撼。 pTTMc6L6wgk2KWlsIyHW/WDyxSzCm6DaGVohEkFNMPKsPz6JH61e4iRjIK3uPxJ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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