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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

(1943年8月—1943年12月)

战争,是带来残酷、流血、死亡的怪物,它无疑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但,一旦不幸发生了战争,用正义战争消灭非正义战争,换来和平,常是必经之路。

有人说:“避免战争的惟一方法,就是凭借实力去要求公平和正义。”说这是“惟一方法”,值得商榷。但颂扬从事反对非正义战争者的勇敢与无畏,是正确的。许多事实说明:有人在战争中用消极出世的态度去逃避战争的残酷,显然“此路不通”。

——摘自创作手记

九月八日,重庆各报出了号外:意大利投降,新政府宣布对德作战,德、意、日轴心断了一条腿。

第二天一早,刚搬到重庆不久的童霜威,带着喜洋洋的心情决定带着新出版的《历代刑法论》去访友,家霆则在家等候着冯村来,好由冯村陪同去“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办理注册手续。

自从八月下旬童霜威带家霆由江津迁居重庆,瞬忽已经十多天了。

冯村在陕西街余家巷二十六号给童霜威找到了一处合适的房子。房主原本是做盐巴生意的四川商人,姓陈,男的发了财娶了小老婆另购了新屋,将原来住的旧房划给大老婆名下。大老婆陈太太嫌房子多住不了,院子大,荒芜寥落,不安全,决定将远离正屋在院子西面的两间原来供账房用的瓦屋出租。这房子原来空着,一些乡下的穷亲戚有的想来住,招惹的麻烦不少,租了反倒省心。陈太太指明要租给正派、可靠的人,还要家庭人口少,没有小孩的。冯村通过熟人介绍,看中了这处房屋,向陈太太介绍了童霜威的情况。陈太太听说是个有地位的人,仅仅父子二人,表示欢迎。这大院子里,民国二十九年五月,日机狂炸重庆时,落过炸弹,将一座假山石和一幢小楼的一角炸得开了花,迄今仍未整理。陈太太就在那次轰炸中炸断了一条右腿。如今,支着双拐行走。冯村洽谈房子期间,正巧八月二十三日敌机七十三架早晨分两批突然又来空袭,其中四十七架窜入重庆上空投弹,虽被击落两架,许久未再经历轰炸的重庆居民又忆起了以前大轰炸的惨景,人心惶惶。陈太太就主动找冯村谈,提出优惠条件:降低租价,借用家具。冯村做了决定,为童霜威预付了定洋。童霜威迁渝遂成定局。

八月二十三日的轰炸,使童霜威心上紧张了一阵,但综观大势,他认定日寇的空袭已是强弩之末,不必多忧。从小县城里迁居重庆,在江津的下江人中间,引起一场小小的轰动。有的说:“童某人可能又要活跃政坛大展鸿图了!”有的说:“童某人有声望地位,听说是中央一些要人请他去的。”有的说:“重庆和县里相比,有天渊之别,江津也只有童霜威有这种条件。”

童霜威久不得意,满足于这种虚荣。当人询及去重庆后的打算时,他含糊其词,只说:“呃呃,现在还不好说,还不好说!”或答:“一些朋友让我去。江津闭塞,到重庆住住也好。”别人摸不着底细,只觉得更高不可攀了。于是,来看望、来请吃饭饯行的更多。久不见面的李参谋长又热情请童霜威父子去喝“真正的鸡汤”。李思钧夫妇邀去家里摆席招待,叙旧奉承。法院院长郑琪,分外谦恭地请去家里吃送别宴,一口一声叫童霜威“恩师”。他知道中华法学会第二届年会七月下旬在重庆中央文化会堂举行,讨论新法学的建立和法制精神的培养以及国际司法、人才培植等,选举了居正、毕鼎山、彭一心等三十一人为理事,邵力子等九人为监事。童霜威未去参加会,也当选为理事,使他不胜羡慕与敬重。他估计童霜威可能在法界依然要出山理政,所以一再说:“以后要请恩师仍像以往一样多多提携、栽培。”

临行前,请童霜威写字留念的人更多,包括稽查所长鲁冬寒在内。下江人里好多连不认识的也买了宣纸送来,求童霜威的“墨宝”。童霜威不禁感慨。去年秋天由重庆来到江津的惨淡景象与今番去重庆时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相比,他似乎更能体会到人生三昧了。

去重庆,宦海沉浮,前途难卜,总不会比江津坏,则可以肯定。童霜威觉得人赖以生存而不泄气的常常是自己给自己以鼓励,实际也是自己骗自己的一种方式。此刻,他在离开江津去重庆时,倒是颇有点踌躇满志了。江津对他,无所依恋,无论是这地方还是这儿的人,都如此。他觉得离开江津去重庆,同去年离开“孤岛”到大后方一样,意味着又一个开始,又一个起点。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有所作为。

倒是老钱和钱嫂对他的送别,使他难忘。这一对下江难民夫妇,一年来,始终照顾着他和家霆的生活,产生了一种一家人的感情。这种感情,他战前在潇湘路时对尹二、庄嫂、金娣、刘三保等是淡薄的,只是经历了战争,后来回顾起来,这种感情就变深了。而这一年来,老钱和钱嫂同他和家霆之间是介乎一种主仆、友人、下江同乡之间的综合感情。他和家霆珍惜这种感情。

走前那晚,钱嫂做了一条糖醋鱼来。老钱说了吉利话:“这是‘鱼跳龙门’、‘富贵有余’(鱼)!”老钱又送了一张合家欢照片双手递上来,是他和钱嫂抱了两个小女孩拍的,原是拍了寄到沦陷了的苏州乡下给老人看的。背后,老钱用不很熟练的毛笔字写了:“秘书长和大少爷赐存感谢援手救济姑苏断肠人老钱(玉仙)、钱嫂(黄秀英)敬呈”。他那“断肠人”和“援手”、“敬呈”等措辞大约都是他说书时学来的吧?童霜威和家霆看了,心酸得不受用了。

临走那夜,童霜威让家霆用红纸包了五百元,给钱嫂送去,老钱夫妇跑来退还。一再勉强,才将钱收下。但老钱后来又独自跑来悄悄地说:“秘书长和大少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稽查所长鲁冬寒一直要给我钞票,让我监视你们,向他报告你们的种种情况,我起先坚决不干,后来他威吓我,我不敢不答应,但从来不收他的钱,人要有良心,有骨气。我向他报告,只说你们的好话,别的不说。他也没办法。你们是好人,这事知道就行,请不要宣扬,我怕他报复。”

听老钱一说,童霜威和家霆都倒吸一口冷气,感到身上凉丝丝的。

次日清晨,老钱和钱嫂早早就起床做了早饭。送行的客人坐满了屋子。李参谋长派来帮着搬家的几个士兵由老钱带着押运行李物件上轮船。码头上,送行的人不少,都在江边招手作别。童霜威和家霆难忘的是:船开得老远了,仍看到老钱瘦削的身影孑然立在那儿挥手拭泪。

离开江津前,家霆心情始终未曾开展。他每天埋头写作,将《间关万里》写完,总共十一万字,抄得整整齐齐的,拟作为人生旅途上的一件纪念品。他曾经改换笔迹用化名给徐望北写过信,约了一个日子,希望能见次面。他觉得徐望北会猜到是谁的。到了约定的那天下午,他准时到西门外鲤鱼石那个橘柑林里等待,却没有人来。对徐望北完全失望了,马悦光那里他不敢冒失。他明白:这些人谨慎,以大局为重,不会做不理智的事,自己只有停止尝试。

因此,随童霜威到达重庆时,他虽有一种脱离樊篱的感觉,鲁冬寒的“两不准”不再能威胁到他,他也有了一个重新振翅飞翔的新环境,心情始终是郁悒的。

在余家巷二十六号两间半旧的瓦房里,冯村已经找泥瓦匠粉刷装修了一通。虽然比起江津的住房要小,在战时陪都,已难能可贵不太寒碜。这里离陕西街银行区近,下余家巷的坡有一些整齐好走的台阶。交通、生活比较方便,地段很好。一间房作卧室,一间房会客兼作书房。童霜威将于右任那副“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的对联和冯玉祥的“要想着收咱失地,别忘了还我河山”那副对联都挂了起来,还加了一幅在江津时一位江苏籍的老画家白忧天画的红梅。画不算顶好,笔触颤抖,但老画家是八十老人了,题了“寒香”二字,写了“八十老人白忧天封笔之作”,颇为雅致。赠了童霜威这幅画后不久,白忧天就病故了,所以画也算得珍贵。字画一挂,屋里顿时变得优美了。童霜威舒口气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住着再说吧!”

拄双拐的房东陈太太,四十多岁年纪,信佛拜菩萨,早晚都要敲木鱼念经,倒是很好很热情的。童霜威带家霆搬来住定后,去看望了陈太太。陈太太见童霜威气度不凡,官场中人没有架子,非常高兴。在这以前,冯村曾提出希望让她家雇的女佣帮助童霜威父子做饭洗衣,被她拒绝了。这时,她主动提出:以后可以让她家的女佣人侯嫂帮童霜威父子做菜做饭兼带洗衣,锅灶厨房等也用她的,每月由童霜威付些钱给侯嫂作“外水”。童霜威很高兴,食住两样都解决了,别的都不足为虑了。虽然,侯嫂办的菜是川味,太辣,吃的饭是平价米煮的,砂砾、稗子较多,但童氏父子要求不高,可以适应。

初到重庆,住处安顿下来后,冯村总是悄悄带些刊物、书籍和《新华日报》来,家霆以前要想看的那本《Red Star over China》 (《红星照耀中国》)的英文本也带来了,有趣的是安着一个《中国之命运》的假封面。这天,冯村来,带来了两个好消息,童霜威和家霆一人一个。

给童霜威的好消息是由“渝光书店”印行的《历代刑法论》出版了!冯村带了五十本样书来。书的封面是冯村自己设计的,用了童霜威手书的“历代刑法论”五字作书名,浅灰色的衬底,美观、严肃而大方,是一本学术性书籍的样子。内文纸张虽然差些,黄色的纸张厚薄不匀,有些地方印得模糊,但在非常时期,出书已是难能可贵。童霜威十分高兴。这些年来,恐怕只有从“孤岛”魔掌下逃脱出来时,有过这样的开心。捧着心血凝成的著作,翻阅着书,书上的油墨味在他闻来也是一种清香了,感情激动,看着冯村说:“我要谢谢你。你这不啻救我于陈蔡之厄了!”

冯村不断扇扇子,川产的竹扇,细篾编成,五角形状,轻巧雅致,比折扇风大,比蒲扇省劲。冯村扇着扇子,拿出一包用报纸包好的法币放到桌上,说:“这是书店付的稿酬,微薄不成敬意。本来尚可算是斗米千字,如今粮食提价,距离越来越大了。我知道秘书长手头不宽裕,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出书拿稿酬,古今中外都是一样,请哂纳。”

别的倒没什么,童霜威听到这番话,想起自己勉力撑持实际落魄的处境,却眼圈发热,强自压制,嗫嚅地说:“其实,我知道你为我印行这书,既无利可图,且要负责任。我已十分感激,稿酬是不应拿的。”

冯村善于处理事情,打开话岔,不再谈稿酬的事,将稿酬递给家霆收起,先谈了“渝光书店”门口今天出了广告,宣传《历代刑法论》出书,又谈起家霆入学的事来了,说:“还有个好消息,是送给家霆的。明天上午九点,我来陪家霆到‘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去办理注册手续。”

童霜威喜笑颜开,家霆兴奋得脸都红了,问:“我那证件是怎么解决的?我插哪一年级?”

冯村手拢拢头发笑了:“我给你做了一个转二年级的证件,是印刷厂排印的,胡乱假写了上海一个大专学校的名义,好在从沦陷区来转学的学生,证件什么样的都有。谁也弄不清上海有没有那个学校。校章是请人用肥皂刻的,倒也挺像。你在学校,就说是从‘孤岛’转学来的即可,暂勿露馅,等到将来木已成舟问题也不大了。”

童霜威听了苦笑笑,叹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插班干什么呢?还是循序从头读上去的好吧?”

家霆说:“还是插班好!这学校三年毕业,我从二年级读起,再读两年就能毕业。说实话,我已经等不得了,老是读呀读呀,有什么意思!我真想早点进入社会干起新闻记者来!”

冯村说:“家霆的话也有道理。他程度不错,这种新闻专科学校,是文科,家霆的中英文好,一支笔也强,知识面广,插班完全读得下来。早点步入社会施展抱负也好。社会上能学到的东西可不是学堂里能学得到的。许多大记者、大文豪并不是学校培养出来的。”

童霜威思索着点头:“插班就插班吧。我在想,抗战进行了六年多,战局虽仍拖拉着,未必再要拖六年多了。早点出世锻炼锻炼也未始不好。将来,有条件还是可以再出国留洋的。本来——”他对着家霆怅怅地说:“你小时候,我就准备着等你长大送你出国的,为你也积蓄了出国的费用。但战局影响不说,给你那贪心的后母方丽清把钱全部吞掉了。只是,将来我只要有力量,还是要让你出国的。以后,少闯祸,多读书。这个学校可不能再拿不到毕业证书了!”

家霆默默点头,感激地对冯村说:“冯村舅舅,明天上午我一早在家等着你,我们一同去注册。”他有一种飞燕见到了春天来到的心情。

第二天上午,童霜威带了一些新出版的《历代刑法论》出去拜访友人兼带送书。冯玉祥又出去发动献金了。程涛声不在重庆,冯村说他可能秘密去广西桂林看望好友李济深 去了。童霜威决定先去看望于右任。有了这本书可以赠送,他感到自己迁到重庆,身分又恢复了三分,在司法界依然会使人侧目而视了。尽管毕鼎山掌握了中惩会的实权,尽管彭一心掌握了司法行政部的实权,他们都靠拉帮结伙、逢迎拍马在贪赃枉法,他们都没有司法方面的专门新著出版,政治小丑而已!司法界还是不能忽视我这样一个人物的。中华法学会在我缺席的情况下选出我做理事,并不偶然。他对司法界本已厌倦而且感到被排挤,早不想去占一席之地了,现在却又有了不甘心就此完全退出的想法。想起这些,他决定先送一批书给些对自己关心的、自己尊重的及熟识的友人,听听意见和反响,造造声誉。他是带着一种胆气较壮的心情出去的。

家霆在八点钟时,等来了冯村,两人一同到“民声新闻专科学校”去。这学校位于重庆闹市区保安路的基督教社交会堂。基督教社交会堂周围,以前被敌机炸得一塌糊涂。除礼堂外,还能看到的是一大片大轰炸后残留下来的瓦砾。在被炸平了的空地上,新筑起的七八间平房,就是“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校舍,里边放着桌椅、黑板。

家霆随冯村去后,在一间小平房里,见到了穿西装的陈教务长,一个学者型的人,五十岁光景,上海口音。同家霆谈了话,问起家霆在上海的一些情况以及途中来大后方的情况。好在家霆会讲一口娴熟的上海话,对上海也熟悉。外加去年来大后方时一路的情况与目前并无多大不同。谈了一些,口头禅“好啊好啊”的陈教务长高兴地点头:“好啊好啊,欢迎你!”他让一个会计模样的人帮家霆办注册报名、收费手续,并且说:“抗战时期,一切从简。我们这里条件比较艰苦。课是下午七时上,你住处不远,还算方便。有些同学,住得远,由于交通不便,从下午四点左右起,就得从郊区步行来校上课。由于发电机早被炸毁,我们晚上没有电灯照明,要点蜡烛上课。你对这些困难不介意吧?”

家霆摇头,说:“当然不介意。我只希望早点入学,多学到一点东西充实自己的能力。”他在得胜坝上学时,竹笆糊泥的房子、烂泥地、桐油灯,都比这里简陋艰苦。

“好啊好啊!”陈教务长满意点头,“我们这里上课的教员有不少是新闻教育界的前辈,报界的总编辑、主笔,书店的总编辑,也有知名作家,我想,你是会满意的。”

家霆见那几间作为教室的平房里,此刻坐着上课的是些男女小学生,感到诧异。冯村注意到了,说:“房子紧张,教室白天归小学用,下午五时以后,才归‘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用。”

陈教务长说:“很好笑吧?实际也很可悲。”他用幽默的语气说:“我的本家——教育部长陈立夫竟说‘民声新专是共产党学校’!立案他不批准,什么条件他都不给。所好我们这些办校的同人不在乎,大家努力募捐,师生一起努力,终于把学校办成了。你来上了课,就可以知道,我们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学校!”

当家霆和冯村办好注册手续离开“民声新专”出来时,忽然迎面见到走进来一个短发齐耳卷一道曲边的漂亮女学生,个儿高高的,两条长腿走路特别神气,皮肤雪白,一脸灵秀,穿件淡黄洋纱旗袍,衬得皮肤分外光洁,手里夹一叠书,浑身充满青春活力。

冯村显然碰到熟人了,叫了一声:“啊,燕寅儿!燕小姐!”

“冯经理啊!”她笑容可掬,“你到我们学校里来干什么?”她那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说起话来格外悦耳。

冯村介绍家霆,说:“我的亲戚童家霆,他来报名注册。以后你们是同学了!”

燕寅儿活泼开朗,大方地点头,伸出手来:“好啊,欢迎欢迎!”

家霆握一握她绵软的手,发现她的眼睛长得非常好看。睫毛黑长,左眼好像有点毛病,却又无可挑剔,反倒使那双大眼变得更光彩、更妩媚了。

燕寅儿笑着,看得出她性格活泼乐天,问冯村:“你怎么好久不上我们家了?家父前些日子还惦念着你呢!他很寂寞,喜欢同你下围棋,也喜欢听你聊天。”

冯村说:“要去的!要去的!”

燕寅儿说:“来吧!今天我有事,再会!”她同冯村点点头,又同家霆也点点头,微笑着像只小雀子似的蹦蹦跳跳走了。

家霆问:“谁?”

冯村说:“她父亲是同盟会员,安徽人,名叫燕翘,下半身麻痹瘫痪不能走路。你父亲也认识的。燕翘现在仍是中央委员,也是国民参政员。”

家霆没做声。他好像曾听爸爸说起过燕翘这个名字。燕寅儿的活泼妩媚,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感到更想念欧阳了。如果欧阳在这里与自己同学那多好啊!

两人一同走到街上。家霆问冯村:“刚才陈教务长说‘民声新专’立案不批准,将来毕业了文凭算不算?”

冯村幽默地说:“不承认的人是不承认的。但是,‘民声新专’是个客观存在,毕业了你不承认我自己承认,这是没有问题的。将来,毕业了,当新闻记者有的是门路,新闻界愿意要‘民声新专’毕业生的有的是!这有个看法问题,自己应当如何看自己!”

家霆觉得自己这个被开除的学生,立刻能有学校上已经应当满足,就不做声了,想:反正我高中没有文凭,转学证书上的章也是肥皂刻的。有一个学新闻的学校能早点走上社会,能早点实现我的心愿,那就很好。想着这些时,他又遗憾起章星老师和“老大哥”的死了,暗忖:新闻界的人消息灵通,进步的也多,不知我能不能在这里找回我已失落的?

在这种时候,同冯村走在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爬着坎坎,他内心感到寂寞、孤独,又忽然感到异常思念忠华舅舅了。忠华舅舅在哪里呢?走着走着,走到人稀少的地方来了。

家霆忽然轻轻挨近冯村,悄声问:“冯村舅舅,你是共产党吗?”

冯村惊异地看看他,看看四周,说:“莽莽撞撞乱问这种事干吗?我只是个正直的人,无党无派。”

“你知道忠华舅舅在哪里吗?”

冯村摇头:“不知道。以前你问过我了!”

家霆忽然心头抑制不住一种欲望,想让冯村真正了解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些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他觉得不能告诉爸爸,冯村舅舅却是可以告诉的。并不是说他不爱爸爸,或对爸爸有什么距离。不!他爱爸爸绝对超出于爱冯村。可是心中这个与共产党有关的秘密,如果讲给爸爸听,爸爸是会吓一跳的,爸爸可能是会责骂的;同冯村说,冯村舅舅是可以理解的,会支持的。他觉得自己同冯村间,还是隔着一层纸。如果把心底这件秘密亮给冯村舅舅看,这层纸就捅开了,两人间会一点隔阂也没有了。冯村舅舅说不定会给他帮助,也把心里的真心话说出来的。正因为这样,家霆说:“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好吗?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两人故意走到人迹稀少的僻静处来了。附近正在修路,拥塞着人,这里不通车辆,行人也少。通过一片开阔地,能居高临下看到下边远处一些树阴下,傍着山岩建造的一些古色古香的旧房子,门口挂着鸟笼,种着盆花。这里并肩轻声低语无人听到,也无人会注意的。家霆一口气将在得胜坝学校里参加读书会与施永桂在一起,先与赵腾老师后与章星老师的关系都讲了。

冯村静静听着,没有表情地听着。

家霆更把章星与施永桂不幸翻船遭难以及与徐望北联系未成的事讲了,说出了现在心中的苦闷。

冯村听了,看得出家霆的真诚,说:“家霆,你真的渐渐趋向成熟了。你的话加深了我对你的了解,我很高兴。”

“我可不可以到化龙桥红岩村或者曾家岩五十号去请他们找忠华舅舅或者把我同赵腾和章星老师的交往讲出来同他们取得联系呢?”

“啊,家霆!你这想法没有错。将来到适当时候,这些地方你也可以去,但现在不要急于冒冒失失那样干。你拿什么博得信任呢?现在情况这么复杂,鱼龙混杂,你应当妥善稳当地追求进步,不要因为形势发生变化失掉关系就匆促乱找。你不要急,只要坚持自己走过的这条正路,总会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他叹口气,“现在,你们刚来重庆,我不能不悉心尽力照应你们,帮你们办一些事情。但我要坦率让你知道,我现在处境很不好。特务确实已注意我,很难说他们是不是想把我抓到牢里去。我也有可能会离开重庆的,为的是避免无谓牺牲。我同秘书长及你来往,对你们不好。过了这段时间,我要改变。那时,你应当理解。我宁可去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国民党人士来往。那样,对安全有好处,不会蒙不白之冤!”

“同一些不怕涉嫌的国民党人士来往?这好吗?”家霆不解地问。

“问题不在于同谁来往,问题在于为什么来往?谁影响谁?我来往,是不会受他们影响的。我也不是见了面就向他们宣传什么,我只是使他们了解我能保护我。比如,刚才燕寅儿她的父亲燕翘吧,老先生是国民党的中委,忠于三民主义的。可是他对今天的贪污腐化深恶痛绝。他喜欢我陪他聊天,不外是因为他半身瘫痪太寂寞,也不外是他有忧国忧民之心。这样,用不着我说什么,我只是把书店里的书刊送他一些。他喜欢听人念书报,我就念些给他听。我告诉他:现在办个书店很困难。像我这种人居然也招惹了中统的不满,有时盯我梢,似乎想找我的麻烦。燕老就生气地说:‘他们不敢!他们要是找你的麻烦,你来找我!我有机会就在会上骂他们!’”

家霆懂得,冯村这样说,是在教他怎样注意安全,不要莽撞,不要蛮干。冯村是什么人,这时他似乎更明白了。同冯村在一起,他感到亲切温暖,有一种依靠。冯村舅舅说的话很对:“只要坚持自己走过的这条正道,总会又和你的同志走在一起的。”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还要冯村舅舅再说什么别的呢?

他简直想拥抱冯村舅舅。当然,是在街上,远处有些人走来了,不能这么做。

两人后来分手了。冯村回“渝光书店”,家霆回余家巷。

家霆到家正是中午,见爸爸已经回来了,正在喝茶休息,扇着扇子。茶几上放着一大叠已经用牛皮纸包扎好的《历代刑法论》,打算寄赠友人的。见家霆回来了,童霜威问:“办好了吗?”

家霆介绍了情况,拿起脸盆去院子里自来水龙头上打水回来洗脸,问:“爸爸,你去了哪些地方?”

童霜威说:“我想了一想,书不能都由我自己送,还是由邮局寄赠的好。所以买了些牛皮纸和绳子回来捆扎。上午只去了监察院,没见到于大胡子。他住在歌乐山山洞小园,我无法去那么远,将书留给了季秘书。同季一谈,才知国史馆的名义是于胡子推荐了才给的。于胡子也算对得起我了。在监察院又碰到不少熟人,坐到十点半钟,了解了些其他熟人的情况,我心里不痛快就回来啦。”

“为什么不痛快?”

“什么都不痛快!时下,这些人拍马的本事越来越大。比如对蒋介石,原先叫‘蒋先生’就很尊重了,后来叫‘总裁’叫‘委员长’,上个月林森一去世,蒋马上代理国民政府主席,这些人立刻都改口一声一个‘主席’了!这种时髦我真跟不上!”

家霆劝解道:“犯不着为这些不痛快。你不跟着叫我看也没什么。”

“不是叫不叫的问题,而是卑鄙小人就能鸡犬升天。谢元嵩真地要回来了。人还没回来,官已安排好。你猜,他在美国玩了些什么把戏?”

童家霆愣愣地望着爸爸,似问:怎么啦?

童霜威生气地扇扇子:“他在美国到处吹法螺,居然结识了一个美国牧师。通过牧师,在一个什么州立大学获得了荣誉法学博士称号。这美国牧师当年在华传教,任过新生活运动总会的顾问,最爱中国的字画、骨董,据说谢元嵩这次去送了不少这类东西给他。现在回国,洋牧师写信保荐,蒋就批了叫监察院于院长重视并予适当安排。信已转到了于胡子手里,季秘书把事情告诉了我,说于胡子有点不快,看批示后生气地说:‘岂有此理!’”

“那会怎么?”

“谁知道!”童霜威摇头拭汗,“中国官场的事,谁也猜不透。可是谢元嵩这个浑蛋,看到现在美国人吃香,他又找到美国佬做后台了。真会投机!”说着,连连摇扇。

午饭,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人侯嫂送来的菜是:一只炒回锅肉,一只肉丝炒嫩姜丝,外加一只素榨菜汤。菜是不错,只是辣些,天热吃了火气大。童霜威让侯嫂把菜端回去,说:“你的菜不错,但今天有事,不吃了,我们要出去吃。”家霆纳闷,见童霜威看看手表,说:“走,家霆,我们今天去吃面,上‘陆稿荐’!”他掏出一盒万金油来往额上搽,说:“你可能不知道吧?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

家霆这才恍然大悟,爸爸又在思念死去的妈妈柳苇了。

冒着酷暑炎炎,两人浑身汗湿地到了“陆稿荐”。这是一家具有浓厚苏州风味的酒家,经营面食、江苏菜肴、酱肉酱鸡、油酥麻雀及各种卤菜。“陆稿荐”在苏州出名,在上海也出名。重庆的“陆稿荐”是下江人开的,下江人抗战滞留四川,思念家乡,留恋家乡风味,来吃喝的很多。

童霜威和家霆走进馆店时,馆店里生意兴隆,两人在角落里找了两个座位。坐定后,童霜威点了一碟油酥麻雀,一碟酱鸭,又点了两碗排骨面,叹了口气说:“当年,同你母亲在苏州时,有一次去观前街,到‘陆稿荐’吃面,她爱吃的是雪菜虾仁面或是鳝丝面,但这两种面,在重庆都是吃不到的。今天我们吃排骨面来纪念她的生辰,只是她去世已经十二年了!”言下不胜悼念。

一会儿,菜来了,面也来了,两人吃将起来。童霜威说:“这里的卤菜本来以鲜香带甜、鲜嫩爽口为特色,享誉江南。现在到了四川,味道全变了!东西一样,滋味不同,没吃头了。可是名气大,货色不好,人家也还是趋之若鹜,怪不得人要图虚名了。有了名声,总是值钱的。谢元嵩从美国弄个荣誉法学博士头衔镀金归来,也是深谙此道了。”说毕,摇头苦笑。

见爸爸有些感慨,家霆有意岔开爸爸的思绪,问:“这店怎么起了个这样怪的名字?什么意思?过去我不懂,现在思索了半天也还是不懂。”

童霜威说:“这还是你妈妈当年在苏州‘陆稿荐’店里讲给我听的呢。想不到,一晃十几年,现在我来讲给你听了。人生的事,真难预料。提起‘陆稿荐’的店名,有段传说:清末苏州观前街上,有家陆记馆店,开张后因为酒菜没有特色,亏损很大,老板想典去酒店回乡务农。这天睡觉,忽见一个道人来了,老板一看,这游方道士过去常来乞讨,不过现在穿得十分体面,仙风道骨、气度不凡了。道士说:‘我是吕洞宾,特来辞行,谢谢你平日经常接济。你曾送我一床草垫,我留在我栖身的悬桥之下,那是宝物,速去取来!’老板梦醒,赶到道士栖身的悬桥下,发现道士已死,便购买棺木掩埋,把草垫拿回家,但看来看去,并无什么奇特,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最后将草垫扔在屋后柴堆上。哪知第二天,厨师抱柴把草垫也抱到灶前,扯一把草塞进灶去,一股香味充满堂屋。锅内做的酱肉、酱鸭等异香扑鼻。老板忙将烧剩的草垫珍藏起来,每次取一小节生火,不论做什么菜都特别味美可口。从此,陆家馆店生意兴隆门庭若市,店名改为‘陆草垫’。苏州一些文人说这店名粗俗,取其谐音,改为‘陆稿荐’,名气就越来越大了!”

家霆听了,一边吃着油酥麻雀,一边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我看是陆老板生意萧条,编造了这样一个神仙故事招徕生意也未可知。”

童霜威笑了,说:“也有可能!不过,干什么都要有特色,说不定原来这陆老板用的厨子不行,没有特色,没有看家菜,后来雇的厨子在做酱肉、酱鸭上有特色,所以兴旺起来。真正‘陆稿荐’的酱四喜肉,颜色红艳,肥而不腻,吃到嘴里就化,确是与众不同有特色的。”说到这里,忽然触动情怀,说:“我这人,一生不算得意,主要原因就像做生意没有特色一样,在这魍魉世界,只好门庭冷落,不过我却安之若素!别人哭笑我不管!”

家霆问:“怎么呢?”

童霜威挑着面条说:“有的人会吹牛拍马结党营私抬轿奉迎;有的人会高唱和平卖国做汉奸;有的人会装糊涂百事不问什么正事都不干;有的人会翻云覆雨投机取巧出卖人;有的人会心毒手辣助纣为虐杀人不眨眼!……都各有特色。可是我呢?这些我都不会也不愿干!于是,只能成为可有可无不需要的人了。像开了个店面,做不成生意。”

家霆能体会到爸爸的感慨,这是些牢骚话,又都是真话。见今天是死去的妈妈的生辰,爸爸触动情怀同心里伤感有关,自己心里也不禁耿耿,劝慰道:“其实,您的特色是有忧国忧民之心!您爱国,有民族气节,希望国家富强。这特色,就值得人称道。”

父子俩闷闷吃掉了麻雀和排骨面。天热,酱鸭似乎有点变味了,一盘酱鸭只好剩下一大半。童霜威叫家霆去付了账,两人走出“陆稿荐”,童霜威不禁又想起当年与柳苇同在苏州观前街“陆稿荐”里吃了鳝丝面带了一包酱肉、一包酱鸭回去给两个老人吃的情景了。家霆也因为思念起母亲,连带思念起忠华舅舅和欧阳素心来了。太阳暴晒,日光耀眼,山城的闷热增加了父子两人心上的惆怅。正在这时,忽然迎面撞见一个熟人:身材粗壮,脸上皮肤粗糙,一脸橘皮疙瘩,近视眼镜下两只金鱼眼配着一只大蒜鼻子,模样有点愚蠢,行动有点笨拙,热呵呵地说:“啊呀,不是啸天兄吗?你什么时候来的重庆?”

童霜威一看,原来是中央委员乐锦涛呀!忙叫家霆:“快叫乐老伯!”

自从去年夏秋之交到重庆,在于右任公馆见到乐锦涛后,多蒙乐锦涛关心帮助出了个同杜月笙见面的主意,童霜威感情上对乐锦涛亲近了不少,觉得这个喇嘛似的人还是很厚道很推心置腹的。这是途中相遇,马上寒暄起来,互问近好。

乐锦涛笑着打油说:“哈哈,啸天兄!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没有汽车坐,你我都步行!”

两人为这在路边哈哈笑了一阵。乐锦涛说:“华严经上云:‘一念瞋心起,八万障门开!’瞋恙无忍,就是烦恼。我对一切事都能看得开,看得穿,不烦恼。”

童霜威点头说是,向乐锦涛介绍了自己的近况。乐锦涛说:“好好好,你来重庆比在江津要好。你与我不同,你是有学问的人,迟早还是要青云得意的。我已经老朽衰颓了,现在闲来无事,就是逛大街。今天路过一家书店,看到一本你的大作《历代刑法论》的广告,用大字写在书店门口,我立刻想到了你,却不知你大驾已经在重庆了!”

童霜威说:“拙作刚刚出书,我正想寄奉一本请你指正呢!”心中却暗愧:啊呀,我送书却把他给忘了,真不应该!

刚才童霜威谈近况时,同方丽清离婚的事没有说。谁知乐锦涛消息灵通,笑着说:“啸天兄,听说你去江津后,办了离婚手续,现今一人独处,是不是?”

童霜威只好三言五语,把离婚的事讲了。

乐锦涛说:“佛经说:四大本空,五蕴非有,缘聚则合,缘散则离!听说尊夫人貌美而不贤,你这下解脱了,也许倒是清净。”他也介绍了自己的近况,说:“我刚有些事去北碚回来,在北碚缙云山还看望了太虚法师听他讲了经。北碚缙云山风景秀丽,嘉陵江水色碧绿,北温泉可以沐浴,我在缙云寺里住了一个月,人也发胖了。你不信佛,这我知道。但我劝你不妨到北碚一游,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哩!”说到这里,看看站在一边始终沉默听着谈话的家霆,忽然似有什么话不好出口似的,说:“站在这里谈久了也太吃力。这样吧,改天我到你新居拜望,我有事想与兄谈谈,我们好好再聊聊。”

两人告别分手。

家霆敏感地说:“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讲未讲。”

童霜威也思索着说:“呣!是好像这样。”心里不禁想:他想与我谈什么事呢?

童霜威怀着一种特殊的心情,独自购了车票,离开重庆,坐汽车去到北碚。

说他的心情特殊,是因为他并不感到高兴,也已没有当年游山玩水的兴致。为什么居然去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固然,他告诉家霆:“我想到北温泉去散散心,住二三天就回来。”实际,去却不仅是为了“散散心”,还有其他的目的。

那是十多天前的一个晚上,家霆去上学了,乐锦涛到余家巷二十六号来看望童霜威。

国民党五届十一中全会正好在重庆结束。这几年,共产党和一些名流及民主人士都一再提出应当实行宪政,延安还成立了各界宪政促进会,桂林、重庆方面这种呼声也高。蒋介石在大会上宣称:“准备在战争结束后一年内,召开国民大会,制定宪法颁布。”这使童霜威感到一点欣慰。一是战争的结束看来确是不会遥遥无期了;二是自己这个国大代表还不是完全空空的头衔。他又注意到蒋说:“中共问题是一个纯粹的政治问题,应该以政治方式解决。”尽管蒋也大骂了一通共产党,派去包围陕北中共根据地的河防大军仍虎视延安驻扎在那里。但有这么一句话,使童霜威感到形势可能不会太僵。在这次会上,通过了《国府组织法》修正条文:“国府主席为海陆空军大元帅,五院院长由国府主席提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选任。”选举蒋介石正式继任国府主席并兼任行政院长。童霜威觉得可笑:林森做主席时,主席空而无权,林森当了十二年有职无权的元首,他自嘲自己是“监印官”。蒋自己作了主席,主席马上就有偌大最高权力。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这个“大独裁者”一个人在操纵政权,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国民党是法无定规、权从人转的,童霜威不禁慨叹“法治”之沦丧。乐锦涛来,闲谈了一番五届十一中全会会上的情况,说:“一样是和尚,有的和尚念的是假经!蒋主席反共这一条是不会变的。他说的话凡反共的都是真经,凡不反共的都是假经。”说得童霜威呵呵大笑。

后来,换了话题,乐锦涛说:“啸天兄,与你相交,感到你为人有书卷气,规矩、正直而善良,是当今不可多得的君子。那天街头相遇,公子在旁,有件事我未出口。从六号开始,又去开五届十一中全会凑数,没空前来。我这人历来不爱多事,如今却诚心想为你作伐,能成最好,不成也不要紧,希望能听我一述。”

童霜威摇头说:“啊,锦涛兄,我如今倒也清静惯了,何况很不得意,一时还不想续弦。谢谢好意,是不是免了吧?”

乐锦涛表情和语气都真诚而固执,说:“啊,佛门弟子恪守五戒、八戒或十戒,戒的犹只是‘不邪淫’。你不信佛,正当的媒娶是人之常情。我如今要给你介绍的绝非普通女子,而是一位高操、聪慧的天下奇女子。这事未必能成功,要看造化和缘分。我只是牵一根红丝线,希望天下的好人终成眷属。因为我不忍见她十分消沉,又想到你一定也十分寂寞。学佛的人应普为一切生众解除苦难得到快乐。你们均不是风尘中的俗人,我才多这件事。你就不要坚拒我于千里之外了!”

童霜威觉察到他的真诚,又对他所说的“天下奇女子”怀有好奇,就耐心地听乐锦涛继续介绍。

乐锦涛说:“事情是这样的:内子是你们江苏人,世家出身,她最爱的小妹名叫卢婉秋,今年四十二岁。早年,在南京国立东南大学哲学系毕业,下嫁章铭华师长。铭华黄埔四期毕业,进过陆大,湖南人,抗战爆发后转战各地,功勋卓著。三年前,枣宜会战时,率部与日寇血战七天,敌众我寡,援兵不来,身负重伤,在地图上写下遗言:‘误国之罪,死何足惜,愿我同胞,努力杀敌。’日寇骑兵冲击,形势危急。他吩咐所部突围,自己举枪自戕,壮烈牺牲,时年四十三岁。去年十二月,国府命令表彰并入祀忠烈祠……”

童霜威听到章铭华师长英勇作战身负重伤,居然还自责“误国之罪,死何足惜”,实在是严于律己,忠勇少有,肃然起敬。回想当时自己正在沦陷了的“孤岛”陷身在敌伪魔掌之中,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往事历历,不禁叹了一口气。

乐锦涛继续说:“铭华夫妇,感情极好,人皆称羡。婉秋本来生性爽朗,是个情感极为丰富的人,铭华死后,却因感受太深,对人生心灰意懒,一下子变得与以前判若两人。她本是世家之女,钱财首饰维持生活尚无问题,但从此住在北碚闭门不与人交往。后来,吃素茹斋,诵佛学经,在缙云山的缙云寺旁,赁得农家三间整洁小屋,独自居住,无异带发修行,成了四川人说的‘斋姑娘’了!内子与我前去劝她离开那里来重庆与我们同住。我们去过两次,她都坚持不肯。这次我又去,仍劳而无功。我见她对人生如此淡泊,心如死灰,与内子心里都十分难过……”

童霜威插嘴问:“没有子女吗?”

“有个儿子,本在沙坪坝读大学,被征去做翻译了,随中国驻印军在印度。”乐锦涛接着又说:“内子出了个主意,因为平日常听我谈起你的才貌文章,她就问:能不能作伐,使你们两个有情人能结成伉俪?并且说:这事也只有请啸天兄帮助,即使不成也希望啸天兄劝解开导她一下,使她不要太苦了自己,有伤身体。当然,这要劳啸天兄你亲自去趟北碚,作一次看望,见见面,互相交谈交谈,有个了解。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想到把你和她联结起来,本身就是一种缘分。这事我们不好先跟女方讲,所以先同啸天兄你坦率地交底,实在是因为你们都是极优秀的人杰。她过去好读李清照诗词,其实自己的才赋不亚于李清照。”

童霜威听到这里,心上一动。近年来与方丽清处得多了,在上海到四川又与尘世中的凡夫俗子处得多了,像易安居士李清照那样俯视巾帼压倒须眉,博览群书综观文史,独放异彩的女词人,使他不禁心向往之。并不一定就是想什么结为伉俪,但能认识一位这样的奇女子,谈谈心,也感到是一种快慰。又想:过去我只觉得乐锦涛面目丑陋,觉得他可能愚蠢,其实人不可貌相,看他刚才这番话,说得多么有才气、有分寸!

想着,听乐锦涛又说:“她是很大方的!啸天兄,你去,我和内子写封介绍信带着,她一定不会失礼的。我看你在重庆也很空闲,北碚既有温泉,缙云山又被称作‘川东小峨眉’,你何妨去一游悠闲几天,不知啸天兄意下如何?”

童霜威觉得这种事可遇不可求,情不可违、义不容辞。主要不是为了续弦,而是有一种好奇心,一种侠义心肠,而且觉得能同这样一个不同于一般的殉国将领的未亡人见见面,帮助一下乐锦涛夫妇了个心愿,也是成人之美。所以,终于在这十月艳阳天,独自乘汽车沿上清寺、歌乐山、赖家桥、青木关直达北碚了。

北碚是重庆的一个风景胜地。童霜威早听说抗战期间,北碚名流荟萃,文风颇盛。十点钟,汽车到达,下了车,见街道整洁,比起重庆的喧闹、肮脏不可同日而语,印象很好。童霜威决定按照乐锦涛的指引,到缙云寺去借住。

雇了一乘滑竿,由北碚顺着嘉陵江边的羊肠山径去北温泉,两个抬滑竿的壮汉徒步行走健步如飞。童霜威坐在滑竿上,有时身子向后仰。一路瞰望缙云山,只见群峰高耸、巍峨峥嵘,云雾缭绕,岚光滴翠,美丽极了。不到半小时,就到达了北温泉。北温泉地势高于北碚,是一座小山上的公园,背负葱茏的缙云山,前临翠绿的嘉陵江,早在千多年前,这儿就是游览胜地。江畔,有一断壁残岩,岩壁上镌有“第一泉”三个草书,字体圆润,刻工精细。可惜荒草湮遮,已弄不清是谁写的。童霜威凝坐滑竿,一路欣赏水色山光,心情虽不急迫,但在滑竿上晃动得有些害怕,加上天热,仍满头是汗。他回溯一下,抗战军兴以来,几乎已从未有过独自游山玩水的雅兴和机会了。现在却由于一种意外的遭遇,忽然又漫游在山水之间,而且是有目的又似无目的地去看望一位抗日殉国的中将师长的未亡人,人生际遇多么奇怪。

到北温泉后,他决定不坐滑竿了。因为缙云山山势更高,他决定步行。向人打听,从北温泉一条山径,可以登缙云山。山,满眼是山,没完没了的山的巨浪。山巅即是古刹缙云寺,他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山路。

童霜威来前早已寻找查考过有关缙云寺的记载。寺建于宋少帝刘义符景平元年。唐太宗贞观二十年,赐额“相思寺”。唐禧宗乾符元年,相思寺经和尚宏济重建。宋太祖开宝四年,又重修过。宋真宗赵恒赐名“崇胜寺”。明代天顺年间,英宗朱祁镇改崇胜寺为“崇教寺”。万历年间,神宗朱翊钧依缙云山名,改崇胜寺为“缙云寺”。张献忠率领的农民起义军到此地后,烧毁了这座古寺,到清朝才又陆续重建成现在这般模样。一路上,只见沿途密楠葱茏,古树参天,松涛滚滚,苦竹青幽。俯瞰山下,蜿蜒如带的嘉陵江,风光秀丽的北碚镇与它对岸的黄桷镇,铁桥飞跨的观音峡,逶迤如浪的鸡公山,都尽收眼底。

童霜威一路找人指点,不时在太阳穴上搽点万金油,偶尔在山间坐下歇息一会儿,近中午时分拾级登山到达了缙云寺外。庙宇极大,树木峥嵘,名僧太虚法师在这里办有“世界佛学苑汉藏教理院”,自任院长。使童霜威想起江津支那内学院今年已经去世了的欧阳竟无大师。他想:太虚与欧阳渐都是出家人,佛教学者,都为弘扬佛学奋斗一生,但两人的观点颇有分歧和争议。谁是谁非,各有所宗。可见佛门之内也不平静。人间战争频仍,也就不足为怪了。

缙云寺门前,有圣旨“迦叶道场”石牌坊一座,明朝万历三十年修建的。石牌坊结构仿木建筑,前边有两只石狮匍伏。童霜威手上挽着早已脱下身的西装上衣,将松了的黑领带又整一整好,掏手帕拭汗,持乐锦涛的介绍信进入寺内。

寺内有天顺六年重修寺碑一座,清雍正年间修庙碑一座。两碑文字都已模糊得看不清了。石坊前有石照壁一座,上雕一兽,身披鳞甲,侧有芭蕉,是麒麟。童霜威见有些游客正在瞻仰大雄宝殿,有的进去行跪拜礼。他走了一圈,看了看佛堂上写着的“昙花蔼瑞”四字和庄严的佛像,然后,取出信来找住持联系。

出来接待的知客僧四十岁光景,出口不俗。看了信,说住持法舫随太虚法师外出了,表示歉意,随即安排童霜威到后边净室居住,并让管理饮食、住宿等的典座僧前来同童霜威见面,随后由小和尚上茶,又送来了香喷喷的素面。

童霜威独住一间小屋,自己舀水洗了脸,喝了茶,不由得想起在苏州寒山寺被囚居的情景来了。那时,读了不少佛学经书,目的不外是想“转迷为悟”、“离苦得乐”,更坚定自己的不屈不挠信心,更坚强地使自己履苦如饴。同时,又以佯作消极出世的态度来抵御日本侵略者和汉奸的进攻。那段锥心刺骨的日子哟!怎么忘怀得掉?在寒山寺里听到钟声激起心底涟漪的感觉,犹在眼前,回想起与柳苇一同在枫桥镇共同度过的幸福时日,也犹在眼前。想起那些过去了的感情上的折磨和精神、肉体上的煎熬,童霜威觉得人生痛苦太多。早年,他在失意懊丧时常有过要出家做和尚的想法,可是如今,却是来到缙云山去拜访卢婉秋劝她不要消极出世,应当回到红尘中来,岂不矛盾?只是人生也每每是在矛盾中存在并进行的,是矛盾又不矛盾。《五灯会元》里有句谚语说:“泥佛不度水,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炉。”佛犹如此,何况是凡胎的人!活在世上,如果太消极,必然是走向毁灭自己的道路。等待着生命的结束,又有什么意思呢?有时候,死比生容易,生比死难。自己在“孤岛”陷身魔掌时就是如此。当时简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但终于没有用消极态度对待,而是用积极态度战斗的。正是这样,学佛经学佛性看是消极,实可积极,终于同忠华带家霆一同逃出沦陷区来到了大后方。这也就是选择。一样学佛读经,可以有出世与入世两种选择;一样生活,也可以有积极、消极两种选择;一样面对厄运与逆境,也可以有克服和退让两种选择。我的选择显然是对的。

此时,在古刹之中,看到和尚来去、香客出入,闻到香烟触鼻,他忽然有一种想用生命直截了当地投入对世界与人生的体验,在活泼泼的体验中自见自性而开悟的愿望了。他觉得对卢婉秋谈些这种道理,还是对她对自己都是有益的。

他向小和尚详细问了到卢婉秋住处的路途,知道离缙云寺不算远,是在缙云寺与狮子峰之间的一条岔路附近,就走出寺来,从寺侧林间幽径顺路而上。

中午时分,十月的太阳本来还有点猛烈的余威,但大山披垂绿髯,这里气候凉爽,林幽竹翠,鸟儿鸣啭,树叶清香,安静而又凝满诗情画意。山上凉爽,蝴蝶成双结队,翩翩飞舞,斑彩之美,难以形容。看到远处山峰峭壁高悬,蜷曲的老树挂在崖边,风光无限,童霜威也不感到劳累了,坦然地迈步向前走去。

依傍山势,按照小和尚指点的路径,走着走着,看到了浓绿的树丛竹林间,一些农舍模样的房子出现在眼际。是建立在一块较平坦的山地上的用竹笆建成的平房,白墙黑瓦,映着绿色的修竹和夹竹桃,分成两摊。一摊旧些,一摊新些。旧的一摊房屋多些,约摸五六间,新的一摊不过三间屋,门窗漆了碧绿的颜色,窗户配了绿纱。门前一条小溪泉水弯曲流过,有石块砌的桥路,通向卵石曲径。

忽然,听到有悠扬的凤凰琴声,叮叮咚咚,弹着一曲空灵、崇高、超凡入圣的曲子,飘飘摇摇,行云流水般荡逸旋转在山林丛树之间,令人有陷身梦境之感。童霜威向前走去,来到新建的三间绿窗小屋前,站在湿漉漉苔藓布满的岚岩旁,忽然听到有轻轻的女子歌声悠扬地传出来,侧耳细听,唱的是:

“……人天长夜,宇宙黮闇,谁启以光明?三星火宅,众苦煎迫,谁济以安宁?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陀耶!昭朗万有,衽席群生,功德莫能名!今乃知,惟此是,真正皈依处……”

童霜威依稀记得,这好像是太虚法师写的《三宝歌》,作曲的是弘一法师李叔同。李叔同精于音乐,民国十九年与太虚同在厦门之闽南佛教院执教。他持律谨严,后人推为近代律宗祖师。这歌是他配的曲子,很出名。无怪乎如此飘渺高洁,又如此不同凡响。童霜威来到此处,还未见到卢婉秋却已听到歌声,可以想见其为人。他记得,李叔同当年有一首《满江红》热烈歌颂辛亥革命,他是十分欣赏的。还记得下阙是:“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花成精卫鸟,血心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真是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可谁知李叔同几年后竟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剃度当了和尚。奇人、奇女子为什么都会这样?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

童霜威的手指叩在门上了:“笃笃笃!”门是紧闭着的,安着绿纱的窗户则开着。歌声就是从窗里传出来的。他怀着急切的心情想看看来开门的是怎样一个人。

门“吱呀”开了。童霜威突然感到眼前一亮。

呀!一个穿黑色旗袍、身材中等体型匀称的美丽女人站在面前。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满头乌发,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在脑后,乌发黑衣衬得皮肤格外白皙,像施了粉一般。眉眼长得很美,有一种傲气与悲戚笼罩在脸上,素净而大方,高雅而又矜持。童霜威凭想象是绝对想象不出这么一个卢婉秋来的。可是面前这个女性确实必是卢婉秋无疑。

她有一种冷峻的美,美得异常,没有开口,也在打量着童霜威,态度似是问:“找谁?”

也许童霜威的外表、气度给了她不坏的印象,她带着冷气的面容并没有表露出一种厌烦或拒绝的神情。童霜威礼貌地点了点头,开口说:“我是来拜访卢婉秋女士的。这里有封乐锦涛兄写的信。”他将信递给门内站着的她,心里想:乐锦涛夫妇给我写的这封介绍信里写了些什么呢?是怎么写的呢?信,是封了口的,自然是有的话不便给我看到,也自然是为了便于向卢婉秋说些可以不被我知道的话。反正乐锦涛夫妇总不会写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的。这样倒好,我可以少些拘束,自然一些,随便一些。因此,声音不高不低,拭着额上的余汗,态度亲切有礼地又说:“我住在缙云寺。”

对方把信撕开,没有看完,就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不卑不亢地说:“请进来坐。”

童霜威进屋坐下,扑鼻闻到一股沁人的馨香味。屋内明窗净几,雅静得很,给人一种特别清洁的感觉。见卢婉秋坐下在细细看信,就打量起屋里的陈设来。雪白的粉墙下首挂着一幅字和一幅画。一幅字笔走龙蛇,刚健流丽,自成一家,写的是李清照的《渔家傲》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这是李清照乍失伴侣,弥天哀痛,而且国事日非,流离异地,无子无女,身将何依,深痛当前、深忧以后之作。使童霜威从挂这幅字上似可窥察到卢婉秋的内心。一幅墨绿彩画,不知出自什么画家之手,画的是竹林旁一所小庵,小庵仅露一角,只见竹林,不见人迹。题诗云:“深深竹林下,园庵最幽僻。高怀本恬旷,野趣助闲适。众人奔名徙,浮世荣物役。岂知庵中乐,道胜心自逸。”诗画都颇有雅意。

雪白的粉墙上首却怪,挂的是一幅雪白无字亦无画的屏条,用白绫裱得十分精致,可是一片空白,叫人估不透猜不着是怎么回事。这奇女子确实是奇!

童霜威再看看屋里,外间与里屋有门相通,用一块雪白的布帘遮隔。外间是书房,又似是诵经的房间,临窗的一只桌上放着无数佛经、佛学书籍,一盏煤油灯玻璃罩擦拭得透明透亮立在左侧,有只古瓶供着一束野菊立在右侧。桌上有讲究的文房四宝,还有一盘红得像火的橘柑。西边有张小案,上面搁着一架凤凰琴,一杯清茶正悠悠冒着热气。刚才主人一定就是坐在这里弹琴吟唱的。东边沿墙,放着两只竹书架,每只四层里里外外整齐地满满放着书籍。童霜威约略一看,多数是线装书,一只竹书架的底层,还放着一副讲究的围棋。书架旁的茶几上,则是热水瓶和茶具。童霜威想看看有无木鱼,却未看到。主人肯定极爱干净,地上桌上窗上均是一尘不染。童霜威在一张竹椅上坐着,见卢婉秋读完了信,脸上平静,掀帘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干净的盖碗和一小筒茶叶,干净利落地将一撮茶叶倒进杯里,又去冲了开水,放到童霜威身旁的几上,说:“请喝茶!”又将一盘火一样的红橘柑放到童霜威面前敬客,说:“请吃点!”

见她这样,童霜威明白既然泡茶待客,就是表示了不嫌弃请多坐的意思。乐锦涛夫妇已经写了信,无须再说明来意了。他对主人印象甚好,但却像面对一潭绿水不知深浅,见主人在对面远处书桌前的竹椅上坐下了,就说:“这里真是人间仙境,一路走来,两眼美不胜收。”

卢婉秋点点头,虽然脸上依然是冷,眉眼间也依然是傲气与悲戚笼罩,却轻声细语地说:“再过些时候,在秋冬季节,如果由此攀登狮子峰,可以观赏雾海奇景。早晨,茫茫雾海,银浪翻腾,蔚为奇观。倘若等待日出,不但能看到绯红的太阳在乳涛中跳跃着冉冉升起,还能看到灿烂的光环,绝不亚于峨眉山金顶的佛光。”

见她肯说这样多的话,童霜威感到更自在些了,不假雕琢地问道:“缙云寺原名相思寺,我来之前查过典籍,说缙云寺即古相思寺也,寺前多相思树,有相思岩生相思竹,形如桃钗,又有相思鸟,羽毛绮丽,巢竹树间。今日来时,知道相思岩在寺东香炉峰下,也见到了相思鸟,只是竟连一棵相思树也未看到,不知何故?还有这相思竹不知与这门前的竹子有何不同?”

卢婉秋似乎并不嫌童霜威问得啰嗦,用手指指童霜威的茶碗,说:“霜老,请饮茶。这是山中特产缙云甜茶,味甘芳,养胃健脾,滋喉润心,请试试。”

童霜威道谢,捧起茶杯,水还烫,喝了一口,清香可口。

卢婉秋自己也喝着茶说:“这问题我也答不好。有人说,当年相思寺曾遭火焚,相思树全被山火烧光了。有人说,缙云山上根本就不长相思树,只有另一种红豆杉,只因有‘红豆’两字,便与被叫作相思树的红豆树相混淆,皇帝糊涂,就错赐了寺名。至于相思竹,有人说就是夹竹桃,‘形如桃钗’,相思岩前不少。另一种说法是相思竹就是苦竹。清人毛澄留有《相思寺》诗一首:‘相思寺里相思竹,千般桃钗扫石尘。紫粉难揩啼梦痕,翠环若伴苦吟身。巴娘曲罢远江雨,越鸟声多幽谷春。欲向灵山问迦叶,拈花何似散花人。’就是吟的这种苦竹。其实,这些考证并无太大意义,知道这点我就觉得够了。”

童霜威微笑,发现卢婉秋确实既博学又有见地,忽地又想起了柳苇。她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一些共有的东西,如博学强记,如一样都那么美丽,又迥然不同。这是个消极出世者,柳苇是个积极入世者。这个在带发修行,柳苇却为做共产党献出了热血和生命。此想彼想,既觉得柳苇比卢婉秋要高,又觉得卢婉秋也自有她不平凡之处。由于想起了柳苇,引来了感伤和那种曾经沧海的感情。一时间,只觉得应当同卢婉秋好好谈谈,了解她,并劝慰她,对于乐锦涛夫妇作伐的事,反倒抛到脑后去了。

童霜威又喝一口茶,指指墙上那幅雪白的无字无画的屏条,说:“卢女士,这幅屏条怎么没有画也没有字呢?我看到后想了很久,忽然悟到战前有一年我去西安,游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时,见到与歌颂唐高宗的文治武功碑对称放置的是一块六米多高的‘无字碑’,上面当时一个字也没有刻。这是武则天的特立独行。为了表示自己‘功高德大’难以用文字来表达,故而立了这样一块无字碑于乾陵。我想,面前这幅空白的屏条,也许应该是幅佛像,不知这推测是否有点道理?”

从她那乌亮、美丽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卢婉秋似乎感到对方不是寻常人了,带点肃然起敬的态度点头,说:“是呀,佛陀到底该怎样画呢?我见无数佛像,都将佛画得太丑陋粗俗,太像凡人了。与我心中的佛,相去太远。用这洁白的纸,我心中之佛,我自能看见映照在这纸上。不但如此,在战场上为抗日而牺牲了的先夫,我觉得他与众多英烈,也是应当立地成佛的。我为他修心练性,为他诵经礼拜,我也能从这洁白的纸上看到他音容的出现。”

“啊,果然如此!”童霜威不胜唏嘘。见卢婉秋既然已经谈到了死去了的章师长,正好从这下手来进言劝她不要超脱红尘带发修行。因此,诚恳敬重地说:“章夫人(为了表示自己心上无邪,童霜威改口了),我来之前,听锦涛兄谈起你自从章师长为国捐躯后,转变了人生观。锦涛兄夫妇对这极不放心。章师长为抗日战死沙场,他死得其所,重于泰山。现在抗战尚未胜利,日寇未灭,章夫人遽而如此消沉,未免与章师长的抗日爱国初衷背道而驰。锦涛兄夫妇为之忧虑,希望你还是振作起来,不要既伤精神与心灵,又伤身体。应当多为神圣抗战考虑,为国为民,哪怕尽一分义务也较现在这样与人隔绝为好。不知章夫人以为如何?”

谁知这话一说,卢婉秋脸上忽然更冷,悲戚与傲气也更足。先是低头沉吟,忽然说:“霜老,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对战争,已经深恶痛绝。战争使无数家庭生离死别,大地上滥开杀戒血流成河;战争使人性毁灭、道德沦亡,社会上肮脏龌龊。面对战争造成的苦难,我的忍耐已到极限。我无力挽救众生于苦海,只有四大皆空,自外于战争,修行正果,弘法利世。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正是依此精神活在人间准备了此余生的!何必为我忧虑?”

童霜威看得出她的认真,不忍不劝,说:“其实,佛门虽有杀戒,现在的佛门弟子,即使在国内外有很高地位的,也在心里常为国家民族的灾难祈祷。虽然未必能去从军作战,但绝不会做汉奸。为什么?因为意识到这场战争是日寇侵华造成的。如不奋起抗战,只有做悲惨的亡国奴。我们开杀戒是由于敌人杀我们而引起的。日寇是侵略者,我们是被侵略者,战争的性质,在日本和德意轴心是侵略战争,在我们及盟方,则是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战争,不能等同而言,更不能笼统不加区别地反对战争。正因如此,我不能不来劝劝章夫人,你尚年轻,又学识渊博,倘能利用本身才智,为抗战效力,比在这山野树丛之间,青灯一盏、佛经一叠,要有意义得多。”他说到这里,动感情了,忽然谈起了自己在沦陷区里的往事,从在上海被敌伪特工绑架,到被囚居在苏州寒山寺诵读佛经,又转移南京潇湘路软禁,一直讲到逃离沦陷区经过大旱的中原抵达大后方。讲的目的是要说明战争确也给自己带来了大灾难,也给百姓带来了大灾难,这是日本帝国主义强加到中国人头上的战争。只有将反对日本侵略的抗战进行到底才行,不能笼统地谴责战争的罪恶。也是为了说明自己虽有过这种生死选择的危险经历,而且直到今天,依然生活艰难,仍没有消极泄气。目的希望卢婉秋能有所启发和回心转意。

童霜威温和地娓娓讲来,常有威严的表情。经历本来动人,卢婉秋听着听着,既为对方诚意所感,也为对方遭遇所动,态度和缓下来,脸上出现了一种关切、尊重的神情。听完以后,凄然地说:“霜老,谢谢您讲了一首正气歌,使我很感动。怪不得姐姐姐夫在信上向我介绍,说霜老不但是位饱学多才的前辈,而且是位置生死于度外的爱国者,这样一听,就明白了。我实在感谢您的好意,但我见到太多的残忍与沧桑,生命不过是一场悲剧。我确已看破红尘,这里是我在尘世中的天堂。在无常的法理看来,苦受固然是苦;而乐受,以至于乐极生悲,仍是逃不了苦。人生是苦,这世界充满着苦,知苦而不贪欲乐,就不为境界所转移了。我念经,但不用木鱼;学佛,但不入空门。一切的一切,只求解脱烦恼,得到平静,证入涅槃而已,请霜老谅解。”

童霜威忍不住说:“那时我在苏州寒山寺读经看佛书,也曾经消极过。后来,感到涅槃的用意,是要我们省悟世界无常,认识现实,不离现实而努力,在世广修善行,改造自己烦恼染污的身心,使成清静功德所聚的生命。人生宇宙的一切,都是相依互存的缘起,人人与我都有密切关系,人人对我都有重大恩惠,怎能抛弃大家不管而自己独自去解脱呢?人世越痛苦,我越感到需要自己出力去救济他们,愿为众生服劳,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您是说我应当入世而不恋世,出世而不独善,能舍己为群,利度众生?”卢婉秋问。

“是的!所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才算有佛陀的救世精神呀!”童霜威点头说。

可是卢婉秋脸上又深深笼罩着惨然悲戚的神色了,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说:“霜老的话是对的!只是我早已寂静无染,无欲无求,只求摆脱无明烦恼,即使已入迷途,也不想走回来了。”说到这里,似乎有送客之意,轻声彬彬有礼地说:“今天辱蒙光临,谨谢所赐。”

童霜威感到不好再坐,更不好再说,起身说:“章夫人,我明天再来,不知可否?”

卢婉秋既不拒绝也未肯定,只微微躬身,说:“谢谢,谢谢!”也弄不清她这“谢谢”是谢绝呢,抑是表示欢迎。

她恭敬地送童霜威到门外,黑衣乌发的美丽身影瞬即回身,进屋关上了门。啊!你这痛苦的美丽!童霜威打算走了。极目远望,群峰耸立,林壑深秀,周围的迷人景色,像一幅气势宏大的山水长卷,悠然挂在面前。

他迈步下山向缙云寺走去,心头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怅怅感情,惋惜,凄然,意犹未尽,也有愤世嫉俗。同卢婉秋仅仅是第一次见面,他忽然已感到难忘她那美丽的身影、乌黑的发髻和哀怨的大眼了!是的,她比起柳苇来,似乎逊色,而且太冷漠,但柳苇早已死在南京雨花台,她则是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旧梦难寻,柳苇早不可再得,卢婉秋却可以匹配的。乐锦涛夫妇做媒,应当感谢他们的好意。只是卢婉秋消极出世似乎已成定局,童霜威感到要使她回心转意重入红尘似乎很少可能,却又恻然于她过这种空虚无益的生活,似乎是在活埋自己,把自己囚禁在心狱之中,怎么能不好好劝她一劝呢?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在他心头翻腾得更多的是一种矛盾、复杂、愤慨与不平交汇的情绪。两鬓已皤,一年老一年,世态人情经历得太多,人间宠辱都已参破,迄今仍在为缥缈的事业和前程苦苦张罗。刚才对卢婉秋说了那么多,其实自己心里有的旧愁新怨,也是意兴阑珊,也是意马心猿,也是伤怀消极,何尝没有出世之想?只不过是强打精神,在宦海中沉浮,在人海中挣扎!想到这里,心里难过,游山观景的兴致一点也没有了,倒想起了一首元人小令,无聊地吟诵起来:“不识字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大夸荐。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聪明越运蹇,志高如鲁连,德过如闵骞,依本分只落的人轻贱……”吟着吟着,独自摇头苦笑起来。

缙云寺庙宇很大,太虚办的佛学院,学生都是些小和尚和年轻的僧人。除讲授佛经外,也教些一般课读,提高和尚的文化。教师都是那些有文化的老和尚。童霜威回寺以后,时候还早,不过四点钟光景。一个执事僧来访,看样子是统领全寺僧众的后堂首座僧。是位年岁较大气质极好的老和尚,双手合十,自报了法名,童霜威未能记住。他极为虔诚地道歉,说太虚法师与住持法舫外出未归,招待不周,又出乎意外地说要向童霜威“化缘”。童霜威正想要拿钱布施,老和尚却连连摆手,笑说:“不是不是!”听他说了原委,才知“化缘”是风趣的说法,缙云寺内常请游客中的名流给佛学院的僧众讲演,把这说成是“化缘”。

老和尚笑道:“我们不要求布施金银钱财,只要求施主布施些文化知识。”

童霜威听了,赞许地点头:“真是名山大寺的风范,应当效劳!应当效劳!”

傍晚,他在佛学院向僧众演讲,讲的就是白天在卢婉秋处叙述的那段自己在寒山寺囚居学经的经历与体会,结合佛学,宣传了抗战救国的道理。听讲的僧众,个个都为之动容。这天晚饭,送来的是讲究的素斋。童霜威吃了素斋,天已见黑,一天疲乏,无心再出去游逛,只想静静休息一下,就在住的禅房里躺下睡了。

夜晚有月亮。月亮像天上一盏孤独的路灯。可以想见,清爽的月色洒进了树丛、飘洒在苍郁的山峦间有多么美丽。寺院里的树影又映在纸窗上了,同在寒山寺的情况相仿,月色无声地溶解着人生的苦乐。猛地想起那年农历年前,方丽清由江怀南陪同来看望的事了,往事真如烟云!又想起了白天同卢婉秋的会见与谈话。依然是卢婉秋苗条匀称穿黑色旗袍梳发髻的身影,依然是她悲戚、傲气的黑眼睛……他觉得此刻自己的心情恰有一首怀古的元人小令可以表达:“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在叹息声中,他因疲乏而睡熟。

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声敲打树叶,秋声搅心,就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童霜威早早起来,心里记挂着卢婉秋。一看外边天色阴霾,牛毛雨仍在纷纷扬扬飘洒,觉得这雨淋不透衣,沿途又有大树蔽雨,也不向和尚去借伞了,吃了碗素面,匆匆信步走出山门,沿着小径,向卢婉秋住处走去。

外边,白雾迷漫,雾气在树丛、山峦间升腾潜漫,流光滴翠,雨丝拂面,雨露浸袜,郁蓝灰蒙的晨光在远处依着晨岚雾气而飘动。红豆杉、香果树、飞蛾树,加上奇花异草,层层叠叠的浓绿、浅绿、淡绿、深绿,在白色的雾气中变得更加滋润,更加新鲜。眼睛舒适,心胸开放,浑身凉爽得既有快意,也有些刺激。但这种凉爽也颇像卢婉秋美丽的脸上的那股冷气,使人感到既可近又不可亲。

童霜威在如梦的雾里,心里得到极大的自由和舒张。终于又走到昨天来过的卢婉秋的住处来了。脚下踩着青青苔衣,仍然是昨天的情景,只是没有琴声,没有歌声。他快步走过石块砌的桥路,踏上卵石曲径,来到卢婉秋屋前,出乎意外地看到:绿纱窗外的玻璃窗紧闭着,房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黑铁锁。

主人不在,她到哪里去了?一股怅惘泛起在他心头。世界的万事万物,是既可求又不可求、既可以理解又不可以理解的吗?

正在徘徊,决定归去,忽见邻舍里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农家姑娘,补丁的花短衫、黑色的旧长裤都还洁净,见有客人找卢婉秋,跑了上来,问:“找谁?”

童霜威说了是找卢婉秋的。

姑娘说:“卢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狮子峰看雾海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童霜威明白:卢婉秋未必真是去看雾海,是避不见面,免动凡心哪!他只好怅然而返。

山,巍巍从远方来,又巍巍然向远方去。沐着牛毛雨,在大雾中,脚踏雾絮,有时身在雾外,有时身在雾中,远望在雾气中被吞没了时隐时现的苍翠的狮子峰,如大海中的岛屿。一道蜿蜒曲折的小径,像是天梯,是要把人引领进天外的世界里去么?童霜威忽然有置身仙境的感觉。其实,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得到的东西未必太希罕,得不到或得到而又失去了的东西常会遗憾。卢婉秋,在他心上留下了一块空白,使他在回到缙云寺后,心里一直感到失去了什么似的空虚。

童霜威决定再住一天,明晨再造访卢婉秋,如果仍不见面,就算人事已尽只好回去。那么,这一天怎么度过呢?他决定看看宋代状元冯时行的遗迹。冯时行宋宣和初年在缙云山读书,自号“缙云先生”,宣和六年考中状元后,历任奉节尉、江原县丞、左奉议郎、石州知州等官职,绍兴八年奉诏入朝,觐见天子。他主张抗金、反对议和。由于坚持抗战,不附和议,不合宋高宗偏安之意,也为奸臣秦桧所恶,绍兴十一年,岳飞风波亭被害,冯时行也被罢官回乡,后来在缙云山侧办学。

童霜威带着凭吊冯时行的同情心游览遗迹。冯时行有一首题缙云山的七律:“借问禅林景若何?半天楼殿冠嵯峨。莫言暑气此中少,自是清风高处多。岌岌九峰晴有雾,弥弥一水远无波。我来游览便归去,不必吟成证道歌。”诗写得平平,但想到他的为人,童霜威觉得诗味也就增加了一些。童霜威漫步游览了缙云寺右冯时行的洗砚池,逛了冯时行清晨迎着朝阳朗诵诗文而命名的洛阳桥。中午回寺,忽然收到家霆从重庆发来的一份加急电报,电文是“有要事盼速归”。什么要事呢?童霜威想来想去得不到答案,觉得纳闷,决定仍按原计划进行。午后,休息了一下,就又去寺左冯时行课余散步的相思岩游览。游览中,他忽然想:明天一早如果能见到卢婉秋,一定要同她谈谈冯时行。冯时行不信佛教,他诗中说的“我来游览便归去,不必吟成证道歌。”“证道”就是“悟道”,冯时行是不在缙云山出家的,他的坚持抗战不附和议,被黜后悲愤办学,不消极而仍积极,难道不值得钦佩赞扬而对人有所启迪吗?

但,第二天清晨,童霜威去卢婉秋处,又扑了个空。依然是那个农家小姑娘,也依然是同样简单无情的回答:“卢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狮子峰看雾海去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意思是很明白了。童霜威觉得无可强求,取出身边自来水笔,将小本子的纸撕下一张,想留个条给卢婉秋礼貌地告别,又觉得难以写什么。终于突然想到,何不把冯时行的诗写了留给她呢?也许对她有些启示,也等于我当面又劝了她一次。就在小纸上将诗写了一遍,最后写上:“抄录冯时行七律一首请婉秋女史一阅藉作告别”,下边署上了“童霜威”的名字,交给了那个小姑娘。

离开缙云山时,心里惆怅,同来时心境迥异。他感到心里疲乏,不想步行了,雇了乘滑竿直到北碚。一路上似乎总看到卢婉秋那双傲气又悲戚的黑眼睛。

抵达北碚,才十点钟,童霜威到兼善公寓,找了个二楼上的房间休息。他未来北碚之前,早听说冯玉祥来北碚就常住兼善公寓。这里清洁幽静,他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吃了中饭,然后就搭车赶回重庆。他实在想不出家霆会有什么重要事打急电来催他回去,很怕是家霆得了急病,所以虽留在北碚休息,心里也很不定。

洗了脸,喝了茶,轻快地走出房间到楼下,打算上街去逛逛,看看这北碚实验区的面貌,无意中却在兼善公寓门口,碰见了方脸盘高颧骨戴着近视眼镜的程涛声。程涛声穿件夹克衫,手执一卷报纸,走路有点八字步,微笑着点头上来说:“啊呀,啸天兄,你怎么到北碚来啦?”

童霜威避而未答,碰见程涛声出乎意外,高兴地说:“振亚先生,上月就听说你去广西了嘛,怎么是在这里呢?”

程涛声哈哈笑了,说:“是我开了一个声东击西的玩笑,放的空气!我说我要去广西,军统就要忙乱一阵。我没去,他们却先派了人去了。其实,我是到这里来读佛学书的。北碚水色山光好。我是远离尘嚣来追求清静的。”

原来程涛声也住兼善公寓二院二楼,两人就一同去到程涛声房里谈心。

坐定以后,泡了一壶茶。程涛声说:“大作《历代刑法论》我已经拜读,写得很好呀!现在,国民党法无定规,有的人可以随心所欲。特务横行,又根本不要什么法律依据,更加上刑不上裙带至亲,怎么能振奋人心争取抗战早日胜利?大作看来是在论史,是专门性学术著作,其实用心良苦,颇多对当今权贵逆耳之言。你这书是有爱国民主思想的,我读后颇受教益,应当祝贺。”

听程涛声这样说,童霜威意识到他确实是读过《历代刑法论》了,就将自己本来打算写一本《三朝三帝论》的计划讲了。

程涛声大口喝着茶说:“哈哈,这本书如果写完出版,必然轰动,只是恐怕你就家无宁日了。再说,如今要出版,也很困难。我看,你如有写这书出版的胆量和决心,倒不如干些实事。”

“干些实事?”童霜威凝望着程涛声,想听他说些什么。

程涛声说:“是呀,国民党被一些人弄得乌烟瘴气日益腐败,专制独裁世界难找,实在应当促进它实行民主改革啦!我们都是主张抗日的国民党内真正忠实于孙先生提出的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信徒,应当在国民党内部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同当前逆时代潮流的一些人和事斗争,谋求国民党组织的彻底改革。”说到“斗争”两字时,他把“斗争”念得像“捣针”,声音很高,使童霜威吃了一惊。

童霜威一想:真大胆!也真有了不起的想法!他感到这次谈话是上次江津之谈的继续,显然比在江津时诚恳而且坦率得多了。鉴于上次的教训,由于对当前时局的不满与忧虑,再加上自己的不得志,童霜威感到,此时此地,应当像冯村在去年八月我刚抵重庆时提示过的:“从长远看,我要劝您在看看情况后,经过深思熟虑,为中华民族和人民着想,考虑在政治上离开国民党另立门户,另找出路。”那么,程涛声的谈话就不是可听可不听的了。显然,程涛声他们,似乎都有一种打算,一条道路。他们这批国民党左派,已经跑到前面去了。我这中间派,难道一直要在中间游荡,左也不要你,右也不要你(要当然也不会去!),这多可怜哪!因此说:“振亚先生,你说得好,请往下讲!”

程涛声突然笑笑,欲擒故纵地说:“江津那次见面,我要谈的已经谈了,今天要讲的也讲了。如果你确有决心,请多体会我的话,也请再作等待,做些应该做的事。我想到适当时候,我们是一定会携手并肩(他念作‘小手奔加’)一同有所作为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童霜威宁愿今天有这样一个结局,心中想:是呀!看来,我的出路说不定是在这里!为官荣贵,只不过多吃些筵席,安插些相知,住洋房,坐汽车,玩女人,银行里有钱,箱笼里充实,有什么意思!真正为抗战出点力,为国家民族前途出点力,也出出胸中这点不平之气,那才是做人之道!想到这里,连连点头,说:“相信!相信!但愿能如先生所言。”

后来,两人一同吃了午饭,程涛声突然说:“啊,我把重阳节都忘了!原来你到北碚是来登高游览的?”童霜威顺水推舟地点头,把在缙云寺住了两天游了缙云山的情况谈了,当然隐去了看望卢婉秋这一段,风趣地说:“重阳登高,饮菊酒,佩茱萸,吃重阳糕,从古相传,可是我这次是‘独在异乡为异客’,除了登高四望,既未饮酒,也未吃糕。”程涛声约童霜威再一同盘桓两天,童霜威把家霆电报拿出来,说明急欲赶回重庆,表示了心中的焦虑,午饭后就与程涛声握别。

在往南回重庆的途中,童霜威在公共汽车上,一边静观窗外景色,一边沉思默想:这次来北碚和缙云山,委实太有意思。我是以一个既积极又消极的中间派规劝已经皈依佛家完全消极遁世了的卢婉秋,希望她回返积极的。可惜未能奏效。遇到了程涛声,他表面上虽也信佛读经,实际却是在高叫“捣针”和“小手奔加”。他是一个应当消极却能十分积极的政治家。他三言两语就将我说服了。同样一个世界上,不同的人正在演出不同的角色!卢婉秋那样是不足取的,有机会我还应当劝她。而我,虽仍犹豫,已不惶惑。我的道路也许会有危险,但地藏大士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用佛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来做个正直的党人,我的心是会安的。我的精神也是会得到寄托的。我将不会感到空虚,我也将生活得有意义。

他脑际不知为什么,老是出现卢婉秋壁上那张既无字又无画的屏条。卢婉秋确实是个富于神秘色彩的冷艳而又贞洁的奇女子。从缙云山带回的怅惘,刹那间在思索这些问题时似乎消散了一些。

只是,他挂心的是家霆那份急电。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既是急电,肯定是严重的事呀!

十点多钟,童家霆到设在都邮街街口的邮电局,打了急电到北碚缙云寺给爸爸童霜威以后,心情非常恶劣地从邮电局走了出来,打算回家。

天气阴沉沉的,他从邮电局出来时,从玻璃门上看到自己悲郁的面孔。他隐隐感到在他记忆的极深处,在他的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呼唤着拼命地想钻出来。那是对冯村过去和同他在一起时的那些岁月和事情的回忆,都是些难以忘怀的回忆。

战前,家霆小时候,冯村在南京潇湘路做童霜威的秘书时,同家霆的感情是很好的。有一次,他带家霆去玄武湖租了小船钓鱼。那天钓到好多大鲇鱼,回来时划的小船离岸有一丈多远时搁浅了,真急人啊!冯村脱掉皮鞋和袜子往岸上远远一甩,卷起裤腿下水,背起家霆就上了岸。

抗战爆发后到了武汉,那次在东湖的谈话是难忘的。是冯村将妈妈柳苇死的秘密讲给他听。……

然后是在重庆见面,几次动人的有启示的谈话。半个月前,冯村翻阅了《间关万里》的原稿,满意地说:“好啊,我太高兴了!《生活文艺》里有我的朋友,我拿去交给他们看能否连载。”隔了几天,来说:“家霆,他们决定用了,只是可能有些删节。祝贺你!”啊,冯村舅舅的关心和爱护岂是能轻易忘怀的?

冯村在家霆心里是一片光明,但现在冯村快像一面要被打碎的镜子,闪闪灼灼的光彩将破灭了。

家霆用茫然的目光看着面前摩肩接踵的店面、房屋,望着街上来来往往拥挤的人群和自行车、人力车,额上出汗,心里布满忧郁和伤感。好诡异的人生!一切常常扑朔迷离!他意识到情况险恶,现在只有希望爸爸快回来拿主意,好赶快想法营救冯村舅舅。

早上,家霆在家里为晚报“重庆今昔”栏赶写文章。这个专栏每天刊登一篇关于重庆的知识性、趣味性短文,六百至一千字。晚报总编辑是“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兼职教授储忠侨,冯村的熟朋友,他教新闻采访课,看中了家霆的采访才能和文字功力,又受冯村嘱托,给家霆练笔的机会,特约家霆固定写这个连载。家霆刚把文章写完,“渝光书店”的会计甘汉江急火火地跑来找到家霆,见童霜威去北碚了,慌慌张张告诉家霆:“冯经理出事了!”

甘汉江这人,脸色古板,其实内心充满激情。他平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家霆知道他是冯村的贴心人。他现在激动得说话像打机关枪,告诉家霆:冯村失踪已经两天了!失踪之前,有个姓张的中央社记者找过他,谈了很久。这姓张的,听说是中统的。现在据了解,冯村确是被中统秘密抓走了。大约关押在中山二路川东师范学校内的中统重庆首都实验区行动科牢房内,请霜老立即想法救他一救。

听到甘汉江谈起姓张的中央社记者,家霆马上想到了张洪池那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和“格格”的笑声。这个坏蛋,一会儿记者,一会儿特务,一会儿在沦陷区当了汉奸,一会儿在重庆又恢复了原来身分,变来变去,跳来跳去,真是个特殊人物啊!

家霆焦急地问:“怎么肯定知道他被中统逮捕了呢?”

“我们通过一些熟识的关系调查过了!”

“是用什么罪名抓他的呢?”

“偷偷摸摸秘密抓人,军统和中统都在干。既是秘密抓,自然无须要什么罪名。冯经理无党无派,为人正直,一心只是想把书店办好。为了事业,偌大年岁,一直独身,连婚都没有结。他是个大好人!快救救他才好。我们书店的股东也有一些大人物,我们自然也设法救他,这请放心。”

家霆心里难过。自己固然在洛阳、在江津都被逮捕过,可是由于有爸爸在,被囚禁的时间短,也没有受过刑罚。窦平、靳小翰被捕,则受了重刑,一个死了,一个毫无音讯。冯村如今被捕了,他会怎么样呢?既是秘密逮捕,比公开逮捕更坏。怎么办呢?越想心里越酸楚,只好对甘汉江说:“甘先生,我马上去发急电,让家父回来。你放心,一定努力救他!”

甘汉江急匆匆回去了,家霆就赶来打电报。发出电报,估计爸爸一定及时赶回来。但自己心里却觉得这事爸爸回来了怕也难办,心里空落落的。

失踪!冯村失踪了!在这之前,欧阳素心也失踪了!冯村的失踪,一定是叶秋萍下毒手的。可是,欧阳素心的失踪又是怎么回事呢?人海茫茫,相处过的人,生离死别的太多了!混杂着悲哀与痛心的情绪,他茫然地迈着步子,感到两腿都非常沉重。特务的凶残与可怕,使他背脊凉丝丝的,额上的热汗也仿佛全变成冷汗了。

除了等候爸爸回来之外,简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本来想就近到“渝光书店”去一下,告诉甘汉江电报已经发出,可又感到少惹特务注意为好,就不打算去了,决定回余家巷住处吃午饭。正在彷彷徨徨走,听到后面有个好听的女声在叫他:“喂,童家霆!”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燕寅儿。燕寅儿浑身鲜亮,洋溢着青春气息,她脸上总是乐呵呵的,人世的忧愁、烦闷似乎与她无缘。她劲头十足,连走起路来那两条漂亮的长腿都带弹性。她今天没穿旗袍,白衬衫,黄咔叽裤,头发上扎一根天蓝色的处女带,显得格外年轻活泼,引人注目。自从在民声新专同学后,有过不少次接触,家霆同她已经很熟。家霆喜欢这个女同学的真诚无邪和直率大方。她有点男孩子脾气,似乎很喜欢同家霆接近。家霆转过身来,等着她走过来,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逛书店的,没什么好书可买。看到令尊的《历代刑法论》,要不是令尊给家父寄了一本,我真可能买一本回去呢!”燕寅儿说,“令尊的这本书,家父夸说写得不错。”

童家霆打起精神同他笑笑,其实笑得有点苦,说:“是吗?”

“阁下好像不太高兴?”燕寅儿机灵地已经注意到童家霆的笑容很勉强了。

“是啊!”家霆如实回答,“是不太高兴。”

燕寅儿忽然感兴趣了,说:“走!我们上茶馆喝茶去好不好?我渴死了,真想牛饮!一个女学生独自上茶馆喝茶有点别扭,碰到你正好,陪我去行吗?你让我解解渴,也许我能帮助你解解忧。”她话说得风趣,始终笑容可掬。

家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心里忽然一亮:啊!她是熟识冯村的!她父亲又是国民参政员、老同盟会员。这件事告诉她托托她,由她找她父亲燕翘出出力岂不是好?这一想,倒觉得应当陪她喝茶了,说:“好吧!我们去茶馆喝喝茶聊聊天吧。”

两人就近到了一家名叫“晓园”的旧式茶馆店,里边墙上贴着副红纸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全是躺椅,瓷杯盖碗,屋后有扇门通风,茶馆凉爽宜人。生意不太好,也许是被咖啡店和一些类似咖啡店的新型茶室抢了生意,茶客不多。茶客们,有的躺在靠椅上嗑葵花子或咬着干炒蚕豆和花生,有的撑起身子慢拂盖碗啜茗摆龙门阵,有的吸着叶子烟吞云吐雾,悠闲得很。

两人找了个边上无人的清静地方坐了下来。燕寅儿像个男孩子似的对着茶博士大大咧咧叫了一声:“幺师!” 叫完,却脸红了,朝家霆笑。

她实在太渴了,巴不得马上能大口喝到茶水。

“茶来啰!——”过来上茶碗的茶博士,又瘦又矮小,是个有点白胡子的老头,白布缠着头,穿套干干净净的白褂蓝裤,围着围裙,双手连碗带盖捧着摞得高高的十几副盖碗,稳稳当当地过来。

燕寅儿要喝杭菊花茶,家霆也要了杯杭菊。茶博士在几上摆好茶碗,一会儿右手提着一只大铜茶壶快步来冲茶了,他扬臂运腕将那把十几斤重擦得锃亮的铜壶高举得与肩相平,娴熟地左手揭开茶盖,壶口的沸水银龙似的一个弧线准准地直射进茶碗中间,滴水不漏,水斟得刚好齐到碗口,不多不少,一点不溢出碗外。在这同时,茶碗盖轻轻盖在茶碗上,老头已经转身去别的桌上掺茶去了。他的一举一动,稳稳当当,富有节奏。

燕寅儿看了,赞赏地说:“怎么样?真是艺术吧?我看,你那‘重庆今昔’连载,也可以写篇重庆茶馆的今昔。在这山城,每天在茶馆里消磨时间,聊天办事的,何止几千上万人。这种‘幺师’,你说他平凡也平凡,实际却身怀绝技。我听说好些作家、记者、演员常常都在茶馆里泡,你不妨就写写他们和茶馆,准有人看。”

家霆觉得题目出得不错,热情地说:“你来写吧!好不好?那个连载以后就由我们合作如何?”

“君子不掠人之美!”燕寅儿笑了,“以后我们会有合作机会的。我想一定会有的!”她急着喝热茶,脸上出了汗,用一种对家霆十分友好的眼光和态度看着家霆,改换话题说:“喂,言归正传,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的眼光和态度里,似乎有超出一般关心的情意,家霆忽然感到她有点像欧阳素心关心自己时的神情了,心里有点警惕,说:“唉,我遇到了一件非常难过的事!”

“什么事呢?”燕寅儿又喝了两口热茶,茶烫,她实在太渴了。她脸又红了,说:“说出来,如果我能帮助,一定尽力。”

家霆终于压低嗓子,将冯村突然失踪的事如实讲了。

燕寅儿听了,愣了一愣,皱皱眉。杭菊花被开水泡开了,一朵朵洁白淡黄,鲜花开放似的在杯里水中,很美。茶博士提壶又来掺水,一道银水龙划一道曲线,从家霆背后飞流直下,将燕寅儿喝去一半水的茶碗斟满。开水浇下来时,好像要烫了家霆的耳朵,氤氲的水汽在茶碗上稍瞬即逝。等茶博士走后,燕寅儿带着气愤,认真地说:“我等会儿回去,就同我父亲说!现在特务真横行霸道。父亲对冯经理印象很好,他一定会出力托人办的。你放心!”她很豪爽,说话有一股侠义气概。

家霆表示感谢,说:“冯村,我是叫他舅舅的。他战前是我父亲的秘书。后来做过新闻工作,所接触的人左中右都有。他为人正派,是个无党无派有正义感的人。他会出事,真是太奇怪了!他老家是武汉,父母都已去世,只有个妹妹一家在武汉。他在重庆举目无亲……”

家霆说这些,目的是要使燕寅儿对冯村有一个无党无派的印象。谁知燕寅儿打断了他的话,率直地说:“我不管那些,他就是共产党我也要叫父亲救他。我对特务这一套秘密抓人的恐怖做法反感。你先别急,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她确实是真渴了。家霆一口茶也没有喝,她见家霆碗里的水比她碗里的凉,说:“你不喝?我就喝了!”端起家霆的茶碗吹了几口气,“咕嘟咕嘟”喝干了,站起来说:“童家霆,我也等不得了,我马上回家去办这件事,好在今晚上课还要见面,有消息我随时会告诉你。”

两人匆匆分手,燕寅儿修长、敏捷的身影一会儿就混在转动的人流中消失了。家霆站在那里,望着她远去,忽然对燕寅儿的侠义与豪爽产生了一种好感。这个带点男孩脾气的女孩子,倒确是适合做个新闻记者的。女孩子带点男孩脾气,家霆并不觉得好,妙在燕寅儿一方面带点男孩的豪迈与直爽,一方面却确确实实又是个女孩子。她有女性温柔妩媚富于同情心的善良品格,她的美丽的笑容中有一种对男性的吸引力。这种笑容,欧阳素心也常有。

童家霆转身拔步回余家巷。他因为在等待爸爸回来之前,能先托燕寅儿办一办救冯村的事感到欣慰。

一天匆匆过去。晚上在民声新专上课时,见到了燕寅儿。燕寅儿主动告诉他:“家父决定让家姐燕姗姗拿他名片去找中统和军统的人。他说首先要保住冯经理别遭毒手被杀害,然后再进一步设法救他出狱。”

家霆曾听燕寅儿说起过她的“姗姗大姐”。燕寅儿说她这个姐姐十分能干,交游广阔,在一家民办报纸做采访主任。姐夫于浩本是一个中学校长,不幸在民国二十九年秋天的一次大轰炸中负伤去世。“姗姗大姐”实际排行第二,燕寅儿的大哥燕东山,是齐鲁大学内科毕业的,私人开业。医术很好,就是跟嫂嫂感情不好,嫂嫂又有严重心脏病,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燕东山就成为一个嗜酒酗酒借酒浇愁的人了。现在,听说燕姗姗出面去办冯村的事,家霆感到放心,热切盼望着爸爸快从北碚归来。

但,第二天上午,燕寅儿来余家巷了。从她面部的表情,家霆察觉情况不妙。果然,燕寅儿美丽的黑眼睛里闪着义愤的光芒,告诉家霆:姗姗大姐昨晚连跑了三个地方,都不得要领。军统与此事无涉,确是中统干的。听说冯经理的问题很严重,说他同共产党、左倾文化人都有联系,牵涉到替共产党送情报的事,是叶秋萍下令逮捕的。大姐回来跟爸爸谈了,都觉得棘手。

家霆几乎叫嚷起来:“说冯村舅舅送情报完全是胡扯!他对我说过:做经理需要交游广阔。书店的股东里,军界、政界的人都有!”

燕寅儿浅浅的眉峰展露出她柔中有刚的个性,两只乌亮的瞳仁神光闪闪,说:“你也别急。反正,我再催促爸爸和大姐想办法。我想,伯父也该回来了吧?”

家霆说:“我想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昨天的急电论理晚上也该到了!”他忽然问:“大姐她的观点是‘右’还是‘左’?”

燕寅儿笑了:“是‘中’!她在大学里是学新闻的,认为做记者应当不偏不倚、不党不派,应当公正,才像‘无冕之王’。她是个自由主义者,说实话,我也正是受她影响才进民声新专的。我看没有职业比做记者更有意思的了。”

家霆默默思忖,燕寅儿讲姗姗大姐的话,值得咀嚼。他一时还不能完全理清这段话的内容,觉得不对,又难以用凝练中肯的几句话来说明是非。同燕寅儿相交也不长,已在麻烦她姐姐搭救冯村,一下子就来挑剔也太不礼貌。从燕寅儿日常言谈中,他感到燕寅儿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不再做声,心里想到冯村在特务手里,说不定已经动了酷刑,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坐立不安。

燕寅儿看得出家霆的痛苦与烦恼,见他情绪不好,也不多坐,热情地安慰了几句,表示一定找父亲和姐姐继续出力,然后告辞。

她走了。家霆觉得该留她一留。留她下来谈谈总比自己独自苦闷的好。同燕寅儿谈话还是挺有味的,她的心地透明得好像叫人一眼能看穿,讲话时没有顾忌、隐讳,也没有做作,纯情、纯真。他猛然感到,近来的相处,使她和他,两个本来陌生的青年人,产生了一种相互的吸引,是一种建立在互相信任和友好关心上的并非男女之爱的友情,这使他在心上产生一种宁静和快慰。

从早到下午,家霆始终在烦躁不安与苦恼等待中度过。直到暮霭悄悄爬上窗户涂暗了玻璃,童霜威突然归来,家霆才感到一点安慰。同爸爸在吃晚饭时,家霆把冯村的失踪与托燕寅儿搭救冯村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讲了。晚上,他没有去民声新专上课,留下来同爸爸商量该怎么办。

童霜威听了家霆的叙述,认识到冯村的被捕肯定是叶秋萍下的毒手,张洪池也在中间起了坏作用,估计到这次搭救将很艰难。他沉默着,回忆着许多往事。终于,气愤填膺地叹着气说:“为了搭救冯村,我要尽一切力量!不管怎么样,非把他救出来不可!”

家霆问:“爸爸,你找谁?”

“当然先找叶秋萍,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万一他不买账呢?”

“我要多找些人,像于右任、冯玉祥、居正、杜月笙,都立刻找。于管监察,居管司法,冯主持正义,杜有他的邪门歪道和不可低估的势力,我都先找一找,然后再考虑找别的人。”

“爸爸今晚去看望一下燕翘老伯不好吗?他已经开始办这件事了。您同他见见面,一是再当面托托他,二是也好多个人计议。”

童霜威点头。提起燕翘,使他想起一些往事。童霜威与老同盟会员里极有威信的赵声 是江苏丹徒同乡,赵声比他年龄要大七八岁。辛亥革命前,有一年,童霜威在南京拜见过赵声。赵声身材魁伟,长面竖眉,声音洪亮,模样威严。当时在南军新军三十三标任标统,大家称他为“活关公”,年轻人都崇拜他。正是在赵声住处,童霜威第一次见到了燕翘。当时燕翘刚从清朝监狱里出来,背上还拖着一条大辫子。那是晚上,在灯光下看见他满面胡须,形容憔悴,讲话声音刚劲有力,给童霜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赵声一九一一年四月与黄兴一同领导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去香港积忧成疾,常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句,痛哭流涕,不久即抑郁病逝。一晃二十几年,童霜威在南京又因友人之邀到过一次燕翘家里。燕翘已经半身瘫痪,住在南京鸡笼山下考试院附近。那次见面,谈些什么已记不清了。但燕翘家客堂里挂的一幅条幅却使童霜威再也忘不了。

那是赵声亲笔写的一幅条幅,裱得素净精美,挂在墙上,写的是:

录旧作《送皖南友人吴樾 北上》七绝一首

淮南自古多英杰,

山水如今尚有灵。

相见襟期一潇洒,

朔风吹雨太行青。

燕翘老弟 留念
丹徒赵伯先书于白下

这首七绝是吴樾去北京谋刺清朝五大臣前赵声送赠的。吴樾之去北京,大有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赵声又将这首诗写赠给同是安徽人的燕翘,自然寓含鼓舞勉励之意。燕翘在辛亥革命成功事隔二十几年之后仍挂这幅条幅,自然是作为一个老同盟会员永志不忘的意思。这使童霜威不禁肃然起敬。童霜威听人说过:燕翘这人一直还保留着一股当年的豪气,也敢仗义直言,对现实多有不满。到底半瘫痪了,虽有参政员头衔,只是将他当元老一般养着,点缀门面,毫无实权,说话常等于不说。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有不少熟人,是块老牌子,拉他出来自然是好,因此点头说:“好,家霆,你马上陪我去吧!”

燕翘住在小什字水巷子附近,离余家巷不远。晚饭后家霆陪童霜威到那里时,燕寅儿去学校上课了,燕姗姗也未回来。燕东山同父妹等不住一起,他同有病的妻子住在较场口附近,不常回家。燕翘正坐在轮椅车上,与一个侍候他的年轻男仆下围棋。见有客人来了,一盘黑子白子的残局仍放在身旁短几上。童霜威注意到,当年在南京挂着的那幅赵声的条幅仍悬挂着。只不过,年代久了,屏条早已发黄陈旧了。

家霆还是第一次见到燕翘。童霜威同燕翘多年未见,见燕翘虽老了不少,脊背挺直,坐在那里,看不出是下身瘫痪。他剪的平顶头,面容苍老、清秀,两只眼炯炯有神。见童霜威带儿子来了,显得极为高兴,“哗啦”推掉棋子,说:“啊,童先生,我记得你是喜欢诗词的。我闲来无事,近年也读点诗词。我这是‘老来博弈岂荒耽?饱食终嫌不用心。藉免出门撞扰扰,犹胜午枕梦沉沉。’哈哈,老朽了!老朽了!”

童霜威热情同他握手,说:“‘世途黑白混难分,翻覆输赢总未真。’棋中的学问太大了!翘老!一别多年,我是才从江津迁来重庆的。从冯村处知道你的近况,小儿与女公子又同学。这就更想念了,寄上过一本拙作,想已收到?”

坐定,男仆来上茶。燕翘说:“童先生,你那本书写得极好。我读过了。既有丰富的史料,也很有见地。我们这个国家,从古到今确实都既说有法而又从不依法办事。封建时代,皇帝的金口就是法,他要杀人,杀人就合法。你的书里用了历朝历代许多有名的冤案作例,痛快淋漓。当年,我们革命,也正是要革掉清朝的腐败和那些混账的做法。可谁想到媳妇成了婆,有野心,想独裁,还是用的老黄历!”

童霜威叹口气摇摇头,说:“翘老感慨得对,我今天来,是为了冯村的事来烦请翘老鼎力相助的。听小儿说,翘老已经在出力营救了,不知情况如何?”

燕翘生气地摇头:“难哪!冯村有时来我这里,陪我下下棋,聊聊天,我很喜欢他。他对时局有时不免不满,依我观察,意见并不错。这次被捕,出我意外。我找了些特字号的熟人,打听到确是叶秋萍亲自下令捕的,还说问题严重,是个大案。要释放,我看颇费周折。我再努力,你也去努力。我们两方面一同来出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只得点头,心想:也只能如此!他是个老同盟会员,国民参政员,可是老了。时下当局对这些老人嘴上说“尊重”实际是“丢弃”,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正在沉吟,只听燕翘说:“我想,最后一条路,是我来写信给最高当局,让他来干预。不过,我也明白,他对这种事是怂恿支持的,叶秋萍这种坏东西,那时候一定不承认抓了冯村。他们这种事干得多啦!当年,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的嘛!”

童霜威黯然,觉得心上全是皱纹。家霆听了,打了一个寒噤。

童霜威想:燕翘的话已经说得很道地了,就用商量的口吻问:“翘老,你说,你这封信早一点写好呢还是晚一点写好?”

燕翘说:“写信容易放人难!我是想早写,可是,同小女姗姗一商量,怕的是一写这信中统反倒来个不承认,事情就僵了。万一他们暗中将冯村杀了,也是可能的呀!倒不如暂时不写,先从各种路子上来营救,把那留到最后来办。”

童霜威说:“翘老的话确有见地,那就这样办吧。我马上去叶秋萍住处找他!过去我们在南京是邻居。”

燕翘点头赞成:“好啊,救人如救火!童先生,你有空请随时来谈。”又看着家霆对童霜威说:“听小女讲起过你的公子,说他中文外文都好,尤其是文笔极有功底。今天见到,发现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真叫人高兴。以后,有空请常来玩吧!”

童霜威和家霆都谢了燕翘,同他握手作别,由年轻的男仆送出大门,来到灯火闪烁、馆子和商店林立的街上。

到了街上,童霜威的主意变了,说:“家霆,要跑的地方很多。我想,还是明天我找监察院或杜月笙借一部汽车用用,一是方便,二是别让人家觉得太寒碜。现在人情势利,不坐汽车,到门房挡了驾反而不好。”

家霆心里对搭救冯村固然十分着急,不能不认为爸爸说得有道理。爸爸身体并不好,又已上了年纪,让他走路、挤公共汽车东颠西跑,自然不行。于是,点头说:“好!我们回去。”

父子俩情绪低沉地走回余家巷去。

这一夜,家霆乱梦颠倒。一会儿,梦见窦平站在蜘蛛穴山上高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会儿,又梦见冯村在监牢里被特务在狠狠拷打……有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枪口对准冯村……

第二天,童霜威打电话从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处借到了一辆汽车,是一辆半新的福特牌汽车,比起童霜威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拥有的“雪佛兰”蹩脚得多了。再蹩脚到底是汽车,坐着它跑一圈方便得多,也排场得多。只是,童霜威下午回到余家巷家里时,心事阢陧,人也疲劳,见到家霆就说:“劳而无功!劳而无功!”

原来,先到两路口川东师范中统局找叶秋萍不在,又到国府路七十八号住处找叶秋萍,也未能找到。递了名片,门房说他去成都了,问什么时候回来,门房答:“不知道!”看样子,门房倒不是说谎。叶秋萍这种人反正不会老是蹲在家里的。童霜威只能懊丧地去歇台子找冯玉祥。

汽车出重庆市区,绕过复兴关,再驰了七八里路,到了歇台子村。这是个小镇,正逢赶场,非常热闹。挑筐背篓的农民乱纷纷地挤来挤去,小镇那条街是用大石条铺垫的,本来狭窄,加上街面顶上又遮起了瓦篷,阴暗潮湿。在歇台子村西北的罗汉沟内,冯玉祥盖了一座简陋的小楼,自己题名为“抗倭楼”。童霜威到“抗倭楼”前,又失望了!冯玉祥也不在,又到下边县里发动献金去了。

怎么办?童霜威叫司机把车开到莲池沟司法院内找居正。这湖北佬,在公馆里未去办公。见了面倒是寒暄了一番,态度不错,也感谢了童霜威赠书。但当童霜威提到冯村的事后,马上退避三舍了,说:“啊,中统方面我倒没有知交呢!这种事怕是不好办的。……”看他这样,童霜威决定走了,居正客气地送到门口,只说:“有空常来坐坐,来谈谈。”

童霜威离开居公馆,叫司机把车开到监察院找到了于右任。于右任心情不好,他虽未说,童霜威明白外边的传言是可靠的:林森死后,未将国府主席给老于却由蒋自兼,而且堂堂监察院连打个苍蝇都有困难,老于当然心里生气。于右任对冯村的事表示同情,答应设法,但如何设法没有谈,只捋着大胡子说:“你那个冯秘书,我记得!是个好青年哩!”随后,又告诉童霜威:“你的《历代刑法论》写得很好。那天,复兴大学校长张友山来,我拿着书对他说:‘你们放着这么个大学者不聘多可惜!法学院或文学院应当请他去讲学的嘛!’友山说,下学期一定聘请你去做教授,每周讲几节课。我看,啸天,他们聘你,你不要拒绝。”

童霜威倒被于胡子这点诚恳的关心感动了。这时,已到午饭时间,于右任留他吃午饭。于公馆照例吃饭总是一圆桌坐得满满的。老于自家的人就他自己和季秘书,食客却很多,多数童霜威都不认识。吃的也仍是小米稀饭和馒头,桌上十几个盘碟,有炒菜也有小菜。一个副官把司机邀去吃饭。童霜威匆匆吃完后,敷衍几句就向于右任告别,驱车去中国通商银行找杜月笙。

在那里,见到了胡叙五。光头戴眼镜的胡叙五,态度总是十分谦和、热情。他告诉童霜威:“杜先生在南岸汪山,有什么事,可以去汪山,或者由我转达都可以。”

童霜威想:有些话见面反而不好讲,不如让胡叙五转述。把冯村的事说了一遍,提出希望杜月笙设法营救。

胡叙五点头,说:“我一定尽快转达。只是军统的事好办一些,中统的事可能要多费些周折。”说到这里,特意殷勤地说:“上次就是您那位冯秘书来托代打听令媳的事。后来军统方面倒是给了回音的。说是仔细查找过了,没有这个人的音讯。”

童霜威谢了他的关心,心里懊丧,觉得自己过得浮浮沉沉,有如浪里行舟,想:就怕冯村的事,将来中统给个回音也说“没有这个人的音讯”,那就棘手了!

最后,童霜威告别胡叙五,由原来的车子把他送回余家巷。他厚厚地给了司机小费。这天从上午跑到下午,简直是竹篮打水,毫无所得,不禁怅怅。所以,见到家霆开口就说“劳而无功”。

家霆给爸爸倒茶,听爸爸讲了经过,也觉得情况不妙,心里忧戚。

童霜威喝着茶坐在那里,叹息着说:“现在,是特务世界,特务比人要大三级!想不到我竟无用到这种地步!”他感到到处都受到牵掣,被牢牢套住了四肢,无法动弹。

见爸爸泄气,家霆只好劝解:“其实,爸爸也不必懊丧。我看,你托了别人,别人也需要时间去办,一时不可能就有回音的。等两天再催催,看怎么答复。再说,叶秋萍那里,爸爸不如写封信给他。信他总是能收到的,看他怎样答复!”

童霜威点头说:“唉,为了冯村,我只有写封信给这个王八蛋!”说着,走向写字台前,揭开墨盒,拿起笔筒里的毛笔,铺开信笺写将起来,脸上有悒郁和不快。

家霆站在童霜威身边,看着爸爸写信。天色有点暗,他给爸爸开了电灯,见写的是:

秋萍我兄大鉴:

久未晤面,思念良深。弟上月已自江津迁至重庆余家巷二十六号居住,昨日造访,适蒙大驾外出,怅甚怅甚。兹有一事恳托……

正在写,忽然有脚步声走近门边。父子俩一同回头看去。童霜威见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高非常神气的姑娘。两只好看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她是特意打扮过的,神采飞扬。

家霆叫了起来:“燕寅儿!”忙给燕寅儿介绍,说:“爸爸,这就是燕寅儿!”

燕寅儿大方、热情地叫了一声:“童老伯!”移步进门。

童霜威停止写信,端详起这个女孩来了。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欧阳素心,这个女孩子长得也这么可爱。从她对家霆的微笑和态度猜度,他感到这个女孩子似乎很喜欢家霆。是啊,家霆是个漂亮的青年,教养好,有才干,是讨人喜欢的。但家霆别因为见了燕寅儿就把欧阳忘掉了啊!童霜威对欧阳素心有感情,觉得欧阳可怜。现在,欧阳在哪里呢?……

只听燕寅儿说:“家父让我来看望童老伯,有件关于冯经理的事,他让我对童老伯说一下。……”

童霜威请燕寅儿在门边的一张椅上坐下,自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和蔼可亲地说:“好好好,说吧。”

“家父请童老伯设法托一下您的一位熟人,说让他和他太太设法,可能搭救冯经理有效。”

“是谁呀?”家霆给燕寅儿倒了茶来,在燕寅儿左边一张椅上坐下问。

“毕鼎山!”燕寅儿说,“家父说,毕鼎山战前与童老伯是同事,一定是很熟识的。”

童霜威差点七窍冒烟,捺住性子问:“找他?有用吗?”

“有用!”燕寅儿说,“他是C.C.的大将,现在掌握中惩会的大权,又一直是兼着法官训练所的所长。法官训练所大量收的是中统的特务人员,是依照党务人员从事司法条例参加受训的。司法党化嘛,所以他与叶秋萍和中统的关系十分亲密,说话自然管用。而且——”

童霜威想:唉,我对司法界既疏远又孤陋寡闻,不正是毕鼎山之流的排斥造成的么!想不到,他已经成了参天大树了!又听着燕寅儿继续往下讲。

燕寅儿说:“更重要的是,毕鼎山的太太陈玛荔,她是蒋夫人喜爱的亲信。原在励志社挂名当副总干事。后来,去掉了励志社的职务,一下子任命了两个新职务:一个是三青团中央团部女青年处处长;一个是中央图书杂志审查会的副主任,实际还兼着战时新闻检查局的副局长。她现在同许多首要人物有来往,她的工作同中统要打交道,又是个通天的女人,人家都恭维她、巴结她。”

童霜威鼻子里不由自主“哼”了一声,忆起了去年同叶秋萍在重庆歌乐山双河街“林园”参加鸡尾酒会时,见到的那个穿紧身猩红色金丝绒旗袍的年轻妖媚的漂亮女人了。那天,叶秋萍向他介绍过这位毕鼎山的新太太的。谁想到,今天为了冯村,自己竟要去求毕鼎山和他的新夫人了呢!想起这些,心里好不受用。

燕寅儿说:“家姐为冯经理的事,找了不少人。最后,她认为,如果找陈玛荔和毕鼎山——其实要找陈玛荔,也许不动声色、不落痕迹就能顺利办成。同家父商量后,决定让我来向童老伯禀报一下情况。家姐也认识陈玛荔,只是没有什么深交。老伯这边出面找陈,效果会好些。”

家霆一直听着。这时,皱眉思索。他明白爸爸同毕鼎山的关系不好,也明白爸爸为人狷介,不愿卑躬屈膝去乞求毕鼎山。可是燕寅儿提的建议可能有效,怎么办呢?

只听童霜威点头说:“寅儿!谢谢令尊和令姐了!我考虑一下,看看怎么进行好。请令尊和令姐也继续帮帮冯村的忙。”说这话时,他声音有些沙哑。在家霆听来,爸爸是控制着感情做出决定的。家霆被这种感情激动了,明白:爸爸为了搭救冯村,是不顾一切的,把自己的什么自尊心、面子都丢到一边去了。

后来,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侯嫂用托盘送晚饭来了。为了便于家霆上课,晚饭总是早早就吃的。童霜威和家霆坚决留燕寅儿吃晚饭,燕寅儿大方地留下吃了晚饭。童霜威同她谈话,感到这女孩不仅长得好,而且确是大家风度,极有教养,说话有分寸,礼貌很周到,谈吐表露出渊博而有才华。虽不免聪明外露,确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晚饭后,家霆与燕寅儿一同去学校上课。天又下起小雨来。童霜威孤身一人,意兴萧索。摆在眼面前的事是找毕鼎山夫妇帮助。怎么去找?他想:既然找毕鼎山不如找陈玛荔,就找陈玛荔为好。找陈玛荔,我前去倒不如让家霆代表我找燕姗姗陪同前往。家霆办事已经很能干很老练了。让他代表我去面陈一切,如果对方给面子,就同我自己前去完全一样;如果不给面子,也有个回旋余地。作出了决定,他内心仍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既有失意,也有怨尤和伤感。

绵绵的雨飘洒着,使他想起去年秋天同冯村在一起时的那种灰暗的心情和日子。但去年秋天还并不这样苍凉。

毕鼎山、陈玛荔的公馆在上清寺、曾家岩口,附近就是中央党部。这一带,住的要人不少。

晚上,家霆没有去学校上课,换了整洁的衣服,由燕姗姗陪同来找陈玛荔。

从上清寺公共汽车站下来,走在路上,燕姗姗像讲故事地说:“陈玛荔本来叫陈玛丽,后来将‘丽’改成了‘荔’。这时候,毕鼎山一般总不在家。他在外边常有应酬,老不正经,喜欢到都城饭店或嘉陵宾馆跳舞。陈玛荔却不同,爱跳舞但不随心所欲。她每每只在蒋夫人举行家庭舞会时才去参加。她处处学蒋夫人,也是讲究穿戴、讲究饮食,吸烈性香烟。烟瘾很大,像英国名牌烟“茄立克”、三五牌、“白锡包”等都不爱,爱吸的是美国的Camel(骆驼牌)。她爱看美国电影,爱听小提琴独奏曲,也爱看京戏,爱用舶来化妆品。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涂蔻丹,经常打扮得十分俏丽。但在一些会议上露面或到机关里去时,有时也特别素静大方。”

家霆明白:燕姗姗在使他了解陈玛荔这个女人。家霆同姗姗大姐还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早就熟识了,一见面就学燕寅儿叫燕姗姗“大姐”。姗姗大姐做报馆的采访主任,养成了“自来熟”的本领。她该有三十五、六岁了,长得年轻,一副职业妇女的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有一副讨人喜欢给人好感的外表,穿得朴素,但风度洋派,潇洒得很。不是那种华丽、美艳的人,却像玉兰花似的,给人素雅的美感。她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齐耳的短发,白净的脸皮,两只乌亮的大眼睛同燕寅儿相像。她好像很喜欢家霆,把家霆当作弟弟似的带着,临进陈玛荔公馆的门时,还叮嘱家霆:“这个女人很高傲,在美国留过学,上的是文特贝尔大学,有很多洋脾气:讲究礼貌,讲究仪表,讲究守时,讲究效率。今晚,是我预先打电话同她约定的时间……”燕姗姗看看手表,夜光手表正指着七点缺三分,说:“正好!我们到达时一分也不差!记住,她忙,不宜多坐,把事谈完,我们就走!”

陈玛荔、毕鼎山的公馆,看来可能是哪位川军将领或四川实业家的房子借给他们住的。在这天色已暗的时分,看到这种在重庆属于要人居住的青砖公馆洋房,使家霆明白毕鼎山确实是走红了。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有个司机坐在车里。燕姗姗一看车号,轻声说:“是中统局的汽车,有客人在里边。”

家霆佩服燕姗姗的机灵、聪敏和对车号的熟悉,觉得这本领包括她刚才在路上介绍陈玛荔时所掌握的丰富背景材料,都是做一个名记者必备的条件。跟着燕姗姗正往里走,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从里边匆匆走出来。近前了,映着门房的灯光可以看清这人约摸三十七八岁,留着对分的西装头,有两只看上去叫人觉得他在生气的眼睛,右手夹着香烟。家霆心中一惊,马上认出:是张洪池!就是那个中央社记者兼着叶秋萍部下特工职务的张洪池。这个神秘人物,冯村的被捕显然同他有关。他到陈玛荔公馆来干什么呢?家霆怕被张洪池认出,忙掏手帕假作拭脸,随着燕姗姗走向门房,避开了张洪池,然后走进陈玛荔的公馆里去。

“啊,你们很准时啊!”陈玛荔见到燕姗姗和家霆时,放下手中正在看的晚报,第一句就用满意的口吻这样说。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

这是一间宽大的、布置得简洁又很有艺术气息的客厅。地板打了蜡,光灿灿的,看来是可以用来开party用的。墙上一边挂着两幅风景油画。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挂着一张陈玛荔的全身巨幅油画像,神采风韵,飘飘欲仙。像框讲究,金色叶穗的阔边古色古香。一套沙发上蒙着墨绿色布罩,一只小圆桌上有景泰蓝花瓶,小茶几上有一套西式花瓷茶具,还有彩色烟灰缸和一罐三五牌外加一包骆驼牌香烟。此外,中间一张奶油色大横几上,排列着满满的原版外文书和许多中文书籍,还有不少《Life》(《生活》画报)、《Reader Digest》(《读者文摘》)、《Crown》(《王冠》杂志)等美国杂志。精装书里有《圣经》,中文书里有童霜威的《历代刑法论》。家霆想:爸爸那天寄书给毕鼎山时,是抱着一种讽刺态度去寄的。当时,哪想到为冯村的事竟要来找他们帮忙。

三人都在沙发上坐下。燕姗姗介绍了家霆,家霆把爸爸的信交给了陈玛荔,陈玛荔抽出信笺来看。家霆打量起陈玛荔来了。这女人,脸不太漂亮,却窈窕、华贵而有风韵。总该有三十出头了吧?却显得很年轻。她头发梳成一个小圆髻,旗袍裁剪得非常合身,苗条而丰满,配上高跟鞋显得亭亭玉立。

“哦哦哦。”陈玛荔从茶几上拿起骆驼牌香烟来,抽出一支,用打火机“啪”地点燃了,看了信,吸着烟,朝家霆看看,点着头,声音飘飘柔柔,“令尊和我们,关系是很好的,我知道!(家霆想:关系好什么?)令尊的大作我们也早收到了,很钦佩啊!不过,关于这件事——”她扬扬手里的信,“我在你们来之前,了解过情况,恐怕不是很容易办的。人到底在哪里,也摸不准。我想,我来努力一下,你们对外也不必声张。过些时候,我给你们个回音,怎么样?”

态度不冷也不热,听来似乎有点应付、打发的味道。

燕姗姗忽然说:“玛荔处长,这件事别人办不行,你办一定能行。这个冯村,为人极好,太冤枉了!你就帮这个忙吧。”

陈玛荔听燕姗姗这样说,有点高兴,却岔开话题,吐着烟说:“姗姗,你是个人才,我是最爱才的。我老想劝你到中央社,如果你到中央社,我让他们重用你,让你出国去做特派员。你们那个报纸是没什么前途的。”

燕姗姗摇头笑笑说:“不行啊!让我做个自由主义者吧!我喜欢做个无党无派、不偏不倚的记者。再说,我的英文不流利。倒是他——”他指指家霆,“他是在上海教会学校读过的,年轻有才,英文中文都棒!等他从民声新专毕业了,你好好栽培他吧!”

“哦?”陈玛荔突然好像才发现家霆的存在和不凡的风度了。她吸着烟,看着家霆,看得那么仔细、认真,竟使家霆有些不舒服了。她那不太漂亮的面庞在烟雾吞吐之间,透着一股坚定、自信,有一种成熟、世故的风韵。她用上海话问:“你是上海人?”她忽然注意到他的那双眼睛了!啊,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哟!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家霆点点头,用上海话说:“我生在上海,在上海住过多年。”

陈玛荔突然用英语说:“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上海来重庆的?”

家霆用英语回答后,陈玛荔用英语说:“好极了!你的发音很好。”她变得高兴起来了,说:“我见了上海人就亲三分!”又突然看着家霆笑笑,用英语说:“你非常漂亮!”大约在这时,她发现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风度翩翩,确是一个英俊的美男子。但,这句话却使家霆不太受用了。

燕姗姗听了,也笑了。她明白,这种话美国人说说极平常。这位玛荔处长真是美国脾气!她为了引起陈玛荔对家霆的重视,有利于把冯村的事办好,指着茶几上那张晚报,说:“玛荔处长,你没注意吗?你可能看过童家霆写的文章哩!这晚报上有个专栏——《重庆今昔》,每天都是他写的连载哩!”

“啊啊啊……”陈玛荔确实更重视了,她揿灭烟蒂,去拿起那张晚报,看了一看。晚报上《重庆今昔》栏里,用“家霆”署名写的一篇文章是《山城茶馆花絮》。她说:“我看了!从文化角度写的,写得很有趣,很有意思。”她看着家霆微笑,“看来,你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名记者!”

家霆谦虚地摇头笑笑。陈玛荔却问起家霆的情况来了,从年龄问到学校,从爱好问到志向。谈了一会儿,家霆乏味得很,只记挂着冯村的事,把话转到正题上来,说:“我是从小把冯经理叫作舅舅的。那时他是家父的秘书,他太冤枉,是个非常好的人。陈处长(他本来想叫她“伯母”,觉得她太年轻了,只好依燕姗姗的叫法了),望您一定……”

陈玛荔打断家霆的话说:“家霆,别叫我什么处长,叫我Aunt(姑母、姨母)吧。我想这样——”她的态度已经变得非常亲切了,看着家霆说:“我去努力办!你好在已经认识我这里了,后天,星期四,下午三点钟,你来,我把办的情况告诉你。”

事情似乎有了较好的变化,家霆心里高兴,看看燕姗姗,似乎是征求意见:我们是否可以告辞了?燕姗姗会意地站起身来,说:“玛荔处长,我们回去了,谢谢你。”

陈玛荔已经闲闲地又点燃了一支“骆驼牌”,呛人的烟味,使人受不了。她吸这种烈性烟,一口牙齿却洁白如珍珠,不知是什么道理。她也没有挽留,临别,亲切地对家霆说:“好吧!后天下午,我等着你。”

走到外边,夜色漆黑,马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燕姗姗忽然说:“看来,家霆,她算是应承了。不过,她这种人,既老练,又能干,也忙得很,见的事多了,有时就像四川话说的不免有点‘水’。这件事就怕她不放在心上。你后天下午三点一定要准时去,多催催她,免得靠不住。”

家霆答应着,心里觉得燕姗姗真是热心、诚恳,说:“大姐,我知道您忙。这事太麻烦您了。以后来,我就不用您陪了。我一定准时来找她!”

他们分手时,燕姗姗同他握手,说:“家霆,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以后,有空常来我们家里玩。我们一家,不仅寅儿,我想都会欢喜你的。”说着,她好意地朝家霆笑笑。笑容,很亲切,使家霆感到她话中有话,话里似乎带着一种希望,希望家霆与她的妹妹寅儿能够要好。是不是这样呢?是不是太敏感了?家霆还回答不出。

按照约定的日期和时间,家霆又出现在陈玛荔那在重庆算得精美讲究的客厅里了。

茶几上,放着一大堆书,横七竖八,看样子,陈玛荔刚才坐在沙发上正在翻阅。家霆发现她今天打扮得素净,看上去却特别顺眼。她一头黑发,未梳发髻,长发披肩,穿一件合身的茶色旗袍,配的是高跟鞋,身边有一只书本大小的黑色皮夹。她的打扮有点像个大学生,但高贵的派头难以形容。看到家霆准时来到,她表示高兴,看看手上的金表,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人守时守信,你能守时,说明你很有教养,我喜欢。”

上次来时,茶也没有。今天,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佣送来了两杯喷香的咖啡,然后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她端详着家霆,态度十分友好,眼光流波闪烁,说:“家霆,你的事我确实办了!但你的冯村舅舅,问题严重。他是一只往灯上乱扑的飞蛾。现在关押在一个秘密地点。由于主事的人去成都了(家霆想:这是指叶秋萍吧?),必须要等他回来才能找他解决问题。按规定,中统不能捕人,其实他们也像军统一样捕人。不过捕了人总不肯承认。因此,不能把事情弄僵,急是急不得的。”

“但,冯村舅舅是个好人!”

“好人?”陈玛荔笑了,“怎么好法?对谁好?”

“如果中国人都像他,抗战早胜利了!”

她笑出声了,露出一口皓齿,说:“你说这种话真像个孩子!别急吧,等几天,我们再碰次面,你说好不好?”她要家霆喝咖啡,自己却慢悠悠地在吸骆驼牌香烟。

家霆端起咖啡,心想:也只能这样了。真是“急惊风偏遇慢郎中”,说:“好,谢谢Aunt!”喝了一口咖啡,甜得太腻,糖放多了。

听到家霆彬彬有礼地叫她“Aunt”,陈玛荔又笑了,她夹烟和吸烟的姿势娴熟、优雅,用英语说:“我喜欢听你叫我Aunt!你是个讨人欢喜的男孩子!”接着,却问起家霆和燕姗姗的关系来了。家霆如实作了回答。陈玛荔笑着问:“你同燕寅儿在谈恋爱?”

家霆连忙否定,诚实地说:“没有,仅仅是同学!”

她又笑了:“其实,你这年龄,也是该谈恋爱的时候了。她一定很漂亮吧?”

家霆只好微微笑笑,又摇摇头,问题使他难以回答。心里却想起欧阳素心来了,心想:等冯村舅舅的事办完了,或者托托陈玛荔再帮着寻寻欧阳也好。正想着,记起了燕姗姗上次的叮嘱,站起身说:“Aunt,您忙,我回去了。”

谁知,陈玛荔笑了,吸着烟说:“别走,我是忙,但今天下午这时间是留给你的。我们该好好谈谈。你看,咖啡只喝了一口呢!”她语气十分亲热,像个Aunt,也像个大姐姐,出乎家霆意外。

家霆只好仍旧坐下,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陈玛荔突然指指身旁几上堆得高高的那些书,说:“你看,这是将要取缔的一百多种剧本,不准出版,也不准演出!你看,Aunt的权力大不大?”

家霆斜眼看去,堆放着的剧本中有郭沫苦的《高渐离》、曹禺的《原野》,还有田汉、熊佛西、洪深、阳翰笙等的剧本。他不喜欢陈玛荔骄傲、自夸的语气,问:“为什么要取缔这么多呢?”

陈玛荔笑笑,将烟揿灭:“有个内部检查手册,凡不符合的就取缔!报纸要检查付印的大样。对共产党和那些跟着往左边跑的进步人士,只有把他们的嘴巴贴上橡皮膏封严才老实。”她说这话时,轻松随意,透过她美艳的嘴唇说出来,使家霆产生一种反感。他沉默了,又微微喝了一口甜得发腻的咖啡。

陈玛荔忽然问:“听说令尊为冯村的事找了杜月笙,是吗?”

家霆诚实地点头。

陈玛荔笑了,亲切地说:“其实,中统的事现在找他用处不大。我不是中统的,你来找我倒是或许有用。我告诉你吧!蒋主席下了个手令给中统局,要中统就帮会问题作出建议,以便中央决定对帮会问题做出适当决策。这事杜月笙也知道。他现在揣摸不透上头对帮会的态度是什么,是不愿多惹是非的,对中统的事,他更不敢去碰。即使答应给你们办,也是嘴上说说,这点你要心中有数。”

家霆叹口气说:“所以,Aunt,我只有指望您了!”

陈玛荔笑了,带感情地望着家霆,说:“相信我,我把你的事当作我的事。”她忽然说:“家霆,你喜欢诗吗?”

“喜欢!”家霆点头回答。

“背首英文诗我听,好吗?”她说,“短的!选你喜欢的背诵一首。”

家霆感到她是在测试他的英语水平,想了一想,说:“那我就背诵一首。”他背道:

There are words like freedom

(有许多像自由这样的字眼

Sweet and wonderful to say.

说起来真是美妙动听。

On my heartstrings freedom sings

自由在我的心弦上

All day every day.

每天从早到晚歌唱不停。

There are words like liberty

有许多像自由这样的字眼

That almost make me cry.

听起来几乎要使我哭泣。

If you had Known what I Know

假如你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You would Know why.

你就会晓得这是为什么道理。)

他发音准确,诗句念得铿锵悦耳,音调抑扬,带着深沉浓厚的感情,脸上仿佛有一种向往和探求的神情。当他背诵完,陈玛荔赞叹地用英语说:“太好了!聪明的年轻人!”她忽然惊叹于他的文雅的举止,浑身上下那种光辉四射的恬静了,说:“家霆,你是很有才华、很能干的。我要好好培养你。你将来一定是可以出人头地通过做名记者成为大人物的。你知道,‘无冕之王’这职业是最好的上天梯!你有极好的条件,仪表、教养、中英文的基础都好。其实,我做你的Aunt实在太年轻,不过这不要紧,我愿意把你当作好朋友。我愿意帮助你!但你应当听我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许多宝贵的人生经验作为忠告使你知道。你能体谅到我的这种好意吗?”

摸不清她话里的含意有多么丰富了!是什么意思呢?有些话是好理解容易理解的,有些话不那么好理解和容易理解。摇头是不礼貌的,家霆只有点头。

陈玛荔又点燃一支烟,亲热地说:“你将来,毕业后,要做一个名记者,我可以介绍你到中央社!你可不要受燕姗姗的影响,她那样,其实没有前途。当然,她的活动能力很强,她也很漂亮,又死了先生,有不少人,什么党派的都有,都喜欢她。所以她采访起来也比人方便,办起事来也常路路通。但政治上,她这样是不会得意的。现在,国际战局形势很好,意大利完了,德国在走下坡路,第二战场如果开辟后,欧洲形势会改观。日本同美国在太平洋上硬拼,等待着日本的必然是大失败。中国的抗战虽然仍艰苦,最后胜利是不容怀疑的了。战争为人们出类拔萃创造了好机会。蒋主席是伟大的民族英雄,国民党领导抗战博得民众的衷心拥戴。你出身于世家,令尊是国民党人,你应当继承衣钵,做三民主义的信徒。有这一条,我保险你将来前途无量。”

家霆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得出她的确是真心实意一片好心,又面临着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的局面了,说:“我现在还是学生,有些事只好等毕业后再讲了。”

“不不不!”陈玛荔笑着摇头,似乎感到家霆的天真幼稚,说:“你到底年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劝你,从现在起,就要走自己的路!迟起步不如早起步嘛!过些时,我找人介绍你参加国民党。现在有些年轻人,一天到晚爱骂国民党腐败。腐败确实有,正像一棵树上总有烂果子的。但烂点果子算什么?烂果子不会使果子树跟着烂的。你对国民党要有信心!你在学生时代就该出名,让名字被新闻界和文化界都知道。我可以出些题目提供些条件让你写文章。我能给你拿去发表,出书也方便。到适当的时候,你可以到美国留学。你说,你有了这个Aunt好不好?”

家霆仿佛被她逼到门边了!要么挤进来,要么退出去。为了冯村舅舅,怎么能“出去”呢?怎么能使陈玛荔不快呢?

家霆斟酌了又斟酌,含糊而模棱两可地说:“谢谢Aunt!”却岔开话题,用礼貌的态度说:“毕老伯战前在南京时我曾经见过。那时我还小。一晃这么多年,他见到我恐怕记不得了。他现在一定也很忙吧?”

陈玛荔喷一口浓浓的青烟,平淡地笑笑说:“我们各忙各的,各人不管各人的事。”她脸上的表情对毕鼎山似乎有点鄙视,突然神情阴冷下来,眼里闪过一丝怨艾说:“不谈他吧!”

家霆敏感地想到,她和毕鼎山可能是很不协调、很不幸福的。童霜威说过:毕鼎山贪污腐化,在法国除了跳舞玩女人,什么也没学到,是靠蝇营狗苟爬上去的。姗姗大姐也介绍过毕鼎山是“老不正经”。谈毕鼎山既然会引起不愉快,家霆只好沉默着不说话了。

陈玛荔将吸剩的半支烟揿灭,高贵、淡妆的脸上倏地收敛了一些刚才的幽怨和愠怒,说:“我喜欢年轻人,同你在一起,使我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我感到快乐……”她似乎本来还想讲什么,结果没有讲。她的情绪不稳定了,似乎已经扫了兴。家霆感到自己应当走了,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告辞。

陈玛荔没有再留,站起身来,忽然说:“我要送你两套你穿了一定非常好看的衣服!”

家霆感到突然,也感到奇怪,说:“啊,不不不!”

但,陈玛荔已经去横几上把一只装衣服的纸盒拿来了,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我觉得你穿这种衣服一定非常好看。一套是美军的橄榄绿毛料空军服,一套是美军的丝光咔叽空军服。是我从美军那里弄来的。现下最时髦的!只是有的人穿了不好看。而你,穿了一定非常漂亮。”

家霆摇头,他从来不喜欢接受人家的馈赠,说:“不不不,Aunt,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有衣服,我不要!”

她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少爷!当然不会没有衣服。这是我的一分心意。你怎么能不领Aunt的情呢?收下,不收我就不给你办事!听我的话!乖!……”她简直把家霆真当小孩子了。

家霆感到真难对付,被陈玛荔将装衣服的纸盒硬塞到手上,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耳朵也红了,说:“那怎么能行呢?”

她摇摇头,爱怜地看着家霆,说:“我一点也不是说假话!确实是因为上次见到你后,看到人家穿这种衣时,我觉得你穿了一定非常英俊,所以才想到要送衣给你的。下次来,你就穿这衣服中的一套来,好吗?”

家霆未置可否,心里尴尬。

她又郑重叮嘱:“记住!下星期二下午五点,准时来,一定要穿我送你的衣服来,我希望那天我能把冯村的事办成了,告诉你好消息!我们可以庆祝一番。”

她提到冯村,像打出了一张王牌,家霆觉得只能答应,就点头了。他离开了陈玛荔,一路上都在想:陈玛荔为什么这样?他觉得陈玛荔的态度、眼光和有些话,有时有些暧昧。如果这样,这使他不安,也使他厌恶。但怎么该往那种事上去想呢?这种沾染美国风的女人,就是很热情很大方很随便的嘛!他感到她有时确实像个Aunt,有时像个大姐姐,她也许确是愿意帮助我,也认为我优秀。她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是右的,她希望我按照她的指点也往右的路上走。但我有我的选择。愿冯村舅舅能够得救。以后,我是不会同她很亲密的。

家霆回到家里,见到了童霜威,发现爸爸正伏在桌上写东西。他急着想把今天同陈玛荔谈的话都告诉爸爸。当然,有关陈玛荔的一些有点暧昧的眼光、态度和言语是无法讲的,讲的只是一些大致的情况,最后说:“她约我下星期二下午五点再去,希望那时冯村舅舅的问题已经解决。”

童霜威听说后,点头说:“那就好了!看来,陈玛荔倒还通情达理。”又感慨地说:“她谈的杜月笙的事看来也不是捕风捉影。我真想不到,搭救冯村,我竟心有余力不足到这种地步!”

家霆走到桌边,突然吃惊地发现,原来爸爸在开始写他那本一直想写而始终犹豫不决而未写的《三朝三帝论》了!稿纸上端,爸爸写着《三朝三帝论》五个大字作书名,苍劲中见秀隽,流畅中带疏狂。在家霆眼中,五个字闪闪发出寒光,使他想到小说中形容荆轲在秦时,图穷匕见,宝剑飞跃出来,熠熠如电去取秦王头颅的描述。童霜威见儿子发愣,笑道:“我可不能‘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啊!我这书是为冯村写的!”家霆明白:爸爸开始写这书,不是草率决定的,是时局、国事、冯村被捕的事促成的!他感到激动。望着爸爸日渐苍老仍坚强挺拔而未衰颓的面容和身影,一刹那间,他竟热泪盈眶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二,下午五点钟,童家霆第三次准时去到陈玛荔公馆。他学校里上课请了假,心里估计今天一定会有冯村舅舅的好消息。

家霆是个守信的人,遵嘱换上了那套美军橄榄绿毛料空军服。对着镜子,他自己也觉得这套衣服确实抬人,使他看上去既英俊健康,又十分潇洒,倜傥得很。那种橄榄绿发出柔和的光,衬得人遍体生辉。美国人在战时把最好的衣料、式样、颜色献给军人。好像也是吸引人去献身的一种手段吧?家霆走近陈玛荔公馆门口时,看到停着一辆蓝色的小汽车。经过门房,走进青砖洋房到了那间熟悉的客厅时,闻到一阵优雅的香水味。他眼前红光一闪,看到陈玛荔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候他了。

陈玛荔今天一身红。火红的旗袍上,是一件瘦腰身的火红西式短上衣,脚上是一双火红的高跟鞋,身边放着一只火红的带金链的皮夹,涂着口红,分外艳丽。她坐着对家霆笑,用英语说:“我的孩子,你真守时!你穿这套衣,太漂亮了!我注意到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说着,站起来,卖弄地问:“我穿这套衣服好看吗?”

家霆有点窘了,应付着说:“好看!”

她笑了:“走,今晚我们一起享受享受。我陪你去吃晚饭,还看一场电影!”说着,走近过来,香水味更浓烈了。她提着皮夹,说:“走吧!”

家霆完全出乎意外,说:“呀,Aunt,冯村舅舅的事怎么了?”

“啊,出乎意料,叶秋萍到今天还没有回来。”陈玛荔摇着头,“据说,近几天一定会回来。回来我就办,你放心。”她补充说:“别把今晚约你出去纯粹当作是玩,今晚我带你去的地方,也许能见到一个人。能见到他,救冯村就有希望。”她说得神秘,使家霆不能不跟着她走了。

出了门,原来蓝色小汽车是停放着等她的。上了车,陈玛荔说:“盟军招待所!”司机似乎很熟悉,点头“呣”了一声,汽车飞快地驶行在马路上。陈玛荔介绍说:“盟军招待所属于军委会战地服务团,实际就是属于励志社的。我曾是励志社的副总干事,同他们有点老关系。现在,招待美军的费用大得很。那里吃得舒适些,我们可以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家霆心里不快活。冯村的事使他心里有疙瘩。陈玛荔的作为又使他感到像一个谜。哪有什么心情去吃饭。何况,他历来不喜欢沾人家的光。连在上海那次初遇到欧阳素心在“白拉拉卡”吃饭时因为身边没有钱,当时都使他红了脸。今天,随着陈玛荔去吃饭,多么别扭。他处在一种不好说也不好问的被动境地中,只好抱着客随主便的态度,进了嘉陵宾馆附近的那个美军出入的“战服团”招待所。

充溢着乡下浓汤和蕃茄牛尾汤香味的餐厅,很大很大,布置得洁净明亮,约摸有二十多只小圆桌,每只小圆桌上都罩着雪白的桌布,摆设着花瓶和鲜花,陈列着调料瓶和锃亮的刀叉。音乐正播放的是《蓝色的多瑙河》。墙上贴的是一些色彩鲜艳印刷精美的美军宣传画,宣传报国和捍卫民主自由,宣传从军的人马上有工作、有收入,能到欧洲、亚洲和中国旅行。白衣侍者好像都认识陈玛荔,见到她带了客人来,特别恭敬。时间还早,只有西边屋角一只圆桌上坐着两个戴船形帽的美国军人在喝啤酒吃冷盘。

刚坐下,侍者拿来了菜单,恭敬地站在一边。陈玛荔看着英文菜单,说:“我来做主点菜好吗?”家霆点头说:“谢谢!”陈玛荔夹着英语向侍者点菜,点的是:蔬菜浓汤、冷盘、白汁桂鱼、英国铁排鸡。忽又用上海话对家霆说:“改吃蜡烛鸡好吗?是一道俄国菜,用白脱油作馅心,外面卷一层鸡脯肉,外形像一支蜡烛。俄国人不敢恭维,这道菜蛮好。你也许没有吃过?”

家霆确是没有吃过,只好点点头。

陈玛荔最后又点了布丁和咖啡,叫了两小杯红葡萄酒,说:“这地方不错吧?”

唱片换了《圣母颂》,家霆忽然又想起与欧阳素心在上海“白拉拉卡”里吃饭谈话的情景了,不由地一边点头,一边神思飘荡起来。

她看着他,问:“你怎么啦?”

家霆连忙回神,笑笑说:“没怎么呀!”他的脸显得非常敏睿,眼深沉明亮,笑起来好看,坐的姿势有风度。

“你似乎不太高兴?”她说,“今晚,我想让你高兴高兴的。把你冯村舅舅的事暂时放到一边吧。我看得出你对他的感情。我答应帮你办的事一定会努力办的。只要你高兴!呣?”

她又把他当孩子了!家霆只好点点头。这时,来的美军渐渐多了,门口老有汽车声、吉普声,进来的美军散散落落坐满了好几只桌子。侍者已将红酒、冷盘和浓汤端上来了。家霆将白巾展开铺在膝上,用瓶插软纸拭净了刀叉和汤匙。高脚杯的玻璃晶体和液质的辉映凝聚到杯边的一星亮点,犹如红宝石戒指 眨诱惑的眼。她同他碰杯,用英语说:“祝你快乐!”花影迷离,酒色鲜红,她啜了一口酒,两颊渐次泛出红色。家霆只是用嘴碰了碰玲珑剔透的高脚玻璃杯,他不会也不爱喝酒。

她笑眼望着他,说:“Adonis!我以后叫你Adonis,好吗?”

家霆问:“Adonis?”他在上海上教会学校时,读过英文的希腊神话。Adonis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美男子,他是司美和恋爱的女神维纳斯的爱人。

她笑笑,开心地说:“是呀,Adonis!我喜欢你叫这个名字!”

难以回答,家霆只好仍旧笑笑,显得拘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心里都没有空隙要用她的感情来填补,也不感到自己应当同这样一个Aunt发生什么超乎寻常的情感。他觉得局面很糟。

陈玛荔只喝了几匙汤就推开了盘子,侍者收去汤盆。她用叉选着芦笋吃。家霆见她这样,汤也不喝了,吃起冷盘里的鲍鱼来。

她忽然神秘地问:“Adonis,你有隐瞒我的事没有?”“Adonis”的名字似乎她已做主确定了。

家霆为难了,指的什么事呢?本来嘛,我的事你知道得不会多的,我也没有向你好好谈过我自己。是指的什么事呢?因此问:“您指什么?”

陈玛荔笑笑:“《生活文艺》上开始在发表一个连载《间关万里》是你写的吧?”

家霆“哟”了一声,说:“怎么?您看到了?我还没有见到呢?他们早说要发表,我以为发表还早呢!”

“我是今天上午见到的!刚出刊。”陈玛荔吃着冷盘里的牛肉说:“你的文章我也看了,文笔很好,但不该写这样的东西。我感到再往下写,写到河南灾情等等,估计你要揭短,我不希望你那样做。这对国民党不利,对抗战不利,会帮共产党的忙。更糟的是《生活文艺》的背景可疑,不该在它上面发表文章。”

家霆露出一点愠色来了,闷闷吃着冷盘。

陈玛荔语气缓和过来了,说:“以后,你写了好的东西,拿来交给我,我给你送到好的刊物上去发表。当然——”她笑着看家霆,“Adonis,你发表东西我总是高兴的。这说明你是聪明有才能的,年纪轻轻,出手不凡,前程远大!”

家霆总是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很不自然,却又怎么也自然不起来,只好也笑笑说:“记不清是谁说的了,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最弱的人,集中精力于单一目标,也能有所成就;反之,最强的人,分心于太多事务,可能一无所成。’我其实很笨,并不聪明。只不过,那个阶段能集中精力,才写了点东西。像现在,有了冯村舅舅这种事分心,简直书也读不下去,文章也不想写了。”

她又笑了,脉脉地看着家霆说:“上帝赋予你了才能,应当珍惜。对于我来说,我的人生好像包括两部分,过去的是一个梦,未来的是一个希望。我曾热衷于我的事业,希望使事业成为我的喜悦,使喜悦成为我的事业。可是,梦醒来却未能给我喜悦,我只有把喜悦寄望于未来。希望能看到你成功,成为一个名记者,成为我私人的朋友,甚至能成为我贴心的助手。我能为你的成功出一分力,我愿意把你的事业看作是我的事业。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她说话常常一泻千里,看得出才思的敏捷与思维的丰富。家霆感到她的眼光里蕴含着一种他说不清也不愿去想的光波,坦然地摇头,但语气平和地说:“不太懂。”

她宽宏地笑了,带嗔地说:“好吧,你以后能懂就行!”

这样谈谈说说,吃完了晚饭。其实,差不多每道菜都剩了一些。最后吃了布丁喝咖啡了,餐厅里的桌子坐满的已占大半了。陈玛荔看看腕上的金表说:“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去看《卡萨布兰卡》,影片是美军空运来重庆的,在隔壁放映厅里放映。男主角亨佛莱·鲍嘉专演铁汉;女主角英格丽·褒曼美得叫人动心。我看过一遍了,这是陪你看。”

家霆说:“不看了吧!我想早点回去。自从冯村舅舅出了事,我心情一直不好。”他是说的实话,也是用这话催促陈玛荔出力。说出口以后,想到陈玛荔说的“今晚我带你去的地方,也许能见到一个人。能见到他,救出你冯村舅舅就有希望”,忍不住问:“您说的也许能见到的那个人,会在这儿吗?”

她笑了,说:“我真想抽支烟,可惜这儿不能吸!”又说:“等会儿看电影时,也许能见到他。反正,一同去看看《卡萨布兰卡》吧!”

她似乎喜欢把与他的交往弄得浪漫而神秘。家霆简直没奈何了,只得由陈玛荔摆布了。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约摸二十六、七岁的美国人,戴一副眼镜,穿一套西服,眼光犀利,似乎有敏锐的观察力,步履轻快,看得出他的精明强干。陈玛荔轻轻向家霆说:“Adonis,这个就是美国《时代》杂志的记者Theodore H·White!”

正说着,美国记者过来了,同陈玛荔握手寒暄,家霆听到他们互相问好。美国记者到另一桌上去坐了。陈玛荔说:“这个人,我检查过他的稿件,他是不受欢迎的。年初,他到河南去了一次,从洛阳未经检查,就把电报发往纽约,报道河南大灾,说老百姓正在饿死,夸大耸动。消息在美国传播,蒋夫人正在美国活动,十分生气。他后来求见蒋主席,说什么河南人吃人,狗也吃尸首,灾荒纯属人为,未对灾荒进行控制等等,蒋主席大发雷霆。这使我想到你写《间关万里》了,你是不是该把后面的部分删一删、改一改?”

家霆忍不住了,说:“Aunt,你不知道!我是亲眼目睹的,我经过河南大灾的无人区,真是人间地狱!今春《大公报》发的通讯和社论《看重庆,望中原》并不失实。事情有过而无不及。”

四周“嗡嗡”的人语,像荡起的波涛似的浮动。陈玛荔看着家霆的眼睛,不再说什么了。她似乎已经察觉到家霆是有个性的,她不愿使家霆不愉快,说:“好了,Adonis,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今天本来是出来找快乐的。我是想使你高兴高兴的。怪我不好,”她用英语说:“不该去谈这些不相干的事。”

侍者拿账单来时,家霆抢先掏钱,陈玛荔笑笑,说:“你付他们也不会收的。这里有我的户头,他们会记账的。”又说:“你这孩子,太见外也太要强了!”

后来,两人同去看电影《卡萨布兰卡》。放映间里,大部分是美国军人,也有些西装革履的中国人。熄灯看电影时,家霆始终没有说话,专心看着。影片的故事引起他很大的兴趣。陈玛荔在他身边,也不说话。影片故事写的是一九四○年巴黎陷落后,一个名叫里克的人为了逃避法西斯迫害,来到北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开酒店度日。一天,他的旧情人伊尔莎跟她现在的丈夫,两个反法西斯的地下工作者避难来到酒店,他不顾个人安危,巧妙地帮助伊尔莎夫妇摆脱德军追捕安然出境。影片中的主题歌《时光流转》,曲调特别动人,却不知为什么,曲调和歌词又使家霆深深地想念起了欧阳。

那“也许能见到一个人”的事,看来是一场玩笑。陈玛荔没有提,家霆也不再提。家霆怀疑:是陈玛荔编了出来骗他,让他陪着“过一个愉快的夜晚”的!有什么办法呢?

电影散场后,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余家巷。车子停在上边陕西街口。分别时,她轻声用英语说:“Adonis,今天快乐吗?”

家霆礼貌地点头,有分寸地说:“Aunt,谢谢!”接着又问:“我什么时候再听您的回音?”

陈玛荔说:“下星期二吧,下午三点。”

她的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家霆怅怅地回到家里。童霜威正在灯下写书。家霆把不得要领的情况告诉了童霜威。父子俩都感到怅怅。童霜威将燕寅儿晚间来过留下的条子和一些讲义、资料交给家霆。家霆看见留条写的是:

今天你未上课,发的讲义望收。另外附的资料是给你写《重庆今昔》用的。我估计你心不定连找资料的情绪也没有,所以代你在图书馆借了些资料,用毕归还,勿遗失。你写一篇重庆城门的史话如何?你看,我老爱替你出题目做文章!希望明晚上课时见到你能听到冯经理的好消息。

看了留条,家霆心里感动。过了一会儿,家霆强自定下心来,在灯下替《重庆今昔》栏赶写《重庆城门史话》,心里纷乱。冯村舅舅能不能被释放?似乎一点把握也没有。陈玛荔的种种,使他有直感却又无从肯定捉摸。他痛苦的是:心里的事,无从告诉别人。如果欧阳素心在,她是惟一可以被告诉的人。可是,欧阳在哪里呢?自从冯村出事以后,反倒把找欧阳的事放下了!可是,内心深处,他对欧阳是哪天也没有忘怀过的呀。

天,总是彤云密布,阴沉沉地下着冷雨。

空际飞飘雨星,纷纷扬扬,沾满头发,濡湿衣衫,地上也总是水淋淋、潮济济的,两只脚踩上去非常难受,裤腿也常溅着泥浆。

夜里,蒙蒙细雨随风无声无息地洒到天明。潮湿的气息,使童家霆身上发冷,心里也发冷。寂寞和凄凉,总弥漫在心上,久久不去。

叶秋萍始终未回重庆。童霜威给他写的信,他没有作复。为了冯村,童霜威又跑了些熟人的地方,有时淋得浑身湿透了回来。跑的都是些司法界的熟人,有的答应帮忙,却没有下文。官场上这种答应了不办的做法并不为奇。陈玛荔的努力也没有结果,似乎必须等叶秋萍回来,冯村的事才会有着落。

家霆无法摆脱对冯村舅舅的挂念。怎么办呢?童霜威去催于右任。但老于心情不好,去成都小住了。他让季秘书专诚来看望过童霜威,说:冯村的事已经托人去说项了,只怕未必立刻奏效。季秘书带来一张八行宣笺,说:“院长让送给您的,是他去成都前填的一篇词。”童霜威拿来过目,写的是《浣溪沙·小园》:“歌乐山头云半遮,老鹰岩上日西斜,清筝哀怨起谁家?依旧小园迷燕子,翻怜春雨泪桐花,王孙绿草又天涯。”季秘书走后,童霜威再读于胡子的词,心想:连他都感到失意与不快,何况于我?不过他也不枉生一口大胡子,还有骨气!在诵词时,触发了更多的愁思。

杜月笙那里,胡叙五亲自来看望过,还带了些礼物,带来了一封用杜的名义写的很周到很客气的信,说:“所嘱之事已恳托主事者,请释锦注。”童霜威自从听家霆讲了陈玛荔谈杜月笙的事,心里明白杜月笙的信不过是江湖上的政治手腕,算不得数的。

家霆陪童霜威一天下午又去燕寅儿家拜访燕翘。燕姗姗和燕寅儿都在家。姗姗陪燕翘正在下棋,见童氏父子来了,燕翘停下棋来,叫寅儿敬茶。

老头儿是参政员,开了国民参政会三届二次大会。谈起冯村的事感叹系之,说他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叶秋萍,说愿意担保冯村决非问题人物,希即推情释放,但无下文。他对谈参政会的事很有兴趣,这次会上通过了一个“对于何应钦 军事报告及关于报告中涉及第十八集团军部分之决议案”,指摘“第十八集团军未能恪守军令政令统一之义”,要共产党取消红军,受国民政府军委会统辖等等。这是个反共的决议案,在何应钦作报告时,中共参政员董必武当场驳斥并退席,以示抗议。身为老同盟会员的燕翘对于国共老是磨擦十分厌烦,说:“大敌当前而兄弟阋于墙,令我心烦。如今,共产党羽毛已丰,同日寇作战仗打得很不错,地盘越来越大,军队越来越多,不承认它,那是开玩笑!想马上消灭它,比西安事变前不知要难多少倍,太不切实际!我们的国民党,贪污盛行,腐败加剧,通货膨胀,物价暴涨,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如今在延安边上部署了大批精锐封锁共产党,共产党也部署了军队防备。要是大家都一心一意先抗日,有些事等胜利了再说,岂不是好?我是连做梦也想早点回下江去,年岁大了,等不得啦!可是,我在参政会上讲了这意见,有人鼓掌,有人反对,还有人冷笑。我生气了,通过决议那天,我没有去!”

童霜威能体会到燕翘的一片心。他是老党人,当然爱国民党,可是他能清醒地看清形势,而且关心抗战大局。他的主张当然像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但也有点偏左。这可能同他的做记者的女儿燕姗姗标榜自由主义有关吧?

燕姗姗在一边插嘴说:“国民党太不争气!美国舆论对中国议论纷纷。听说史迪威派来做蒋主席的参谋长后,同蒋意见不合。他认为如果不改变中国的政治,就不可能在中国建立起有战斗力的军队。他从来不讲国民党的好话,还主张把援华的军火武器分给共产党。史迪威是美国杰出的指挥官和步兵战术家,中国通。他的主张在美国颇有影响。美国朝野都有人指摘将二十万精锐军队包围延安不用来对日作战,还说美援除了被贪污盗窃外,许多军用物资都囤集着打算将来用来打共产党。为了这,蒋说史亲共,关系紧张。”

燕翘说:“姗姗是消息灵通人士。我的新闻来源主要靠她。像我这种半残的老人,除了给我点空头衔外,平时是无人理会的。幸亏有这么个女儿,还不致使我像耳聋眼瞎的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燕寅儿亲切偎依在燕翘身边,风趣地说:“所以我也要学新闻当记者呀!”

燕翘笑了,笑得开心,看得出他疼爱这个可爱的小女儿。他亲热地把燕寅儿叫作“猫”,说:“猫!给我把茶端来!”

家霆看着燕寅儿把茶端给父亲喝,心想:这家人家和谐幸福,为什么叫燕寅儿“猫”呢?可能因为他爱猫,而燕寅儿又可爱得像只小猫?

童霜威听了燕翘的话,说:“翘老,我比你年轻,但已是道道地地的耳聋眼瞎之辈。因为赋闲在家,什么事都没有得干。前几天,去开了一次国史馆的会,像泥塑木雕般坐了两小时,研讨来研讨去怎么写国史?简直就是要写家史,写一人史!最后说下次再研究。会上打盹睡觉的有,聊天摆龙门阵谈牌经的也有。那是个养老院,养些耳聋眼瞎之辈抬轿子的。平时,我消息来源太少,到你这里谈谈,既广视听,又开茅塞。”

燕姗姗说:“童老伯是有名望的法界权威,可是却等于赋闲,太气人了!其实,能者应当多劳。只是我们的蒋主席兼职太多了。有人统计,他兼着行政院长、总统等等主要职务不算,更多的是兼着军官学校校长、步兵学校校长、炮兵学校校长、交辎学校校长、工兵学校校长、骑兵学校校长、海军学校校长、陆军大学校长、军医学校校长、中央政校校长、中央大学校长……大概兼了三十七个校长。有趣吧?”

大家哈哈笑了一阵。

童霜威接着说:“对国事我也很忧虑。抗战初起,民国二十六年冬天,我在武汉见到于右任时,他对我说过:国共合作救中国,合则两益,离则两损,是历史的鉴戒。团结起来,动员群众一致抗日最重要。再像以前那样兄弟阋墙是绝对不行了!这话说过已经六年了,抗战则快六年半了,他这话在我脑子里印得很深。我觉得确是说得好,只是可惜做得不好。在这中间,我认为主要责任总是该由国民党来负!执政的是我们,力量比人家强大,老是用欺压的态度,老是想用杀人灭口的态度,怎么行?”

燕翘点头叹口气说:“是呀。其实,国民党该自己励精图治。你的政治清明,百姓拥护。你的抗战努力,军事胜利。日寇被打败之日,你蒋某人就是了不起的民族英雄。你的威信人家毁不了,只怕自己毁自己!你有威信,民心所向,你还怕什么共产党反对呢?可是,自己不争气,弄得骂声载道一塌糊涂,能怪谁?”

燕寅儿插口说:“现在最失民心的是特务横行!”她那略带磁性的声调特别清晰入耳。

燕姗姗深刻地说:“其实也不仅特务!现在是政治上腐败,经济上溃烂,军事上无能,百病丛生!”

家霆一直沉默,这时说:“确是百病丛生。各种病里,最严重的是恐共病和仇共病。恐共和仇共,并不可能把共产党怎么样,却造成了特务政治,使百姓受害。特务就是害这种病的人指挥的。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就是生这种病的表现。”

燕翘听了,说:“你一直沉默着,我就在想,你的文章《间关万里》等等,我都读了,都写得很好。为什么不听见你说话呢?你一开口,果然不负我之所望,说得挺有意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喜欢家霆的感情。

燕寅儿玩笑地用四川话说:“人家口才可好呢!到我们家来似乎有点拘束,成了乖娃娃,所以才嘴上贴了封条。”

燕姗姗笑着对妹妹说:“他不像你,到哪里都叽叽喳喳像只小雀子!”

童霜威也笑了,说:“寅儿在我那里话也不多。”他觉得寅儿讨人欢喜,这家人家也好,却不由自主地又惦起了欧阳素心。他终于又提起了冯村的事,说:“冯村现在也不知怎样了?真为他的生命安全担忧!”说着摇头,“特务的气焰太盛了啊!”

燕姗姗气愤地说:“我曾经不止一次考虑过,想干脆通过报纸把这件事捅出去,发则消息说‘渝光书店’经理冯村失踪了,据云是被秘密逮捕了。用这来取得舆论的支持,给特务施点压力,看他们能不能释放。可是,同父亲商量后,怕弄巧成拙,弄不好会送冯经理的命。中统来个不承认完全可能,或者干脆暗害了他也完全可能。于是,只好等待陈玛荔出力了!”

燕翘说:“特务的事,难以摸底。要干干脆脆把冯村放出来,除非有蒋的手令,这手令,是无法去拿到的。说实话,我们也不算太小的人物,可都是徒有虚名,特务是不买账的。姗姗的意见对,只好等一等,叶秋萍回来了,看陈玛荔怎么办。陈是通天的人,她有力量。童先生,你可以再去当面找找她。”说着,叹气,“不是投鼠忌器,参政会上我早把冯村被捕的事捅出来臭骂他们一顿了!”

童霜威和家霆也只好沮丧地点头。这次在燕家的谈话,使童氏父子对这家人的印象更好了,觉得这家人正派、待人真诚,给人温暖。但冯村的事没有下文,父子二人的心情总是波动。每当秋雨霏霏,尤其夜雨绵绵的时候,听着雨声和远处江上轮船闷声闷气发出的短促尖利的汽笛声,心里总是十分难受。

家霆不是不想常常去找陈玛荔。为了冯村的事,恨不能天天都去催促陈玛荔,或者从她那里及时得到叶秋萍是否回来了以及冯村怎么样了的消息。可是,他有一种敏感,使他对多去接近陈玛荔感到不妥。难以恰切说出这种敏感,甚至有时怀疑自己这种敏感是否真实。他却不能不警惕地提醒自己:还是保持距离的好。心里这个秘密他无法对人诉说。对爸爸,不能说;对姗姗大姐和燕寅儿,也不能说。对陈玛荔,他也并不全是反感。她对他确实热情、坦率、关心。她说要在冯村的事上帮助他似也是真的,并不虚伪。反感是在于陈玛荔那种右的党气,那种有时过分亲昵和暧昧得难以说清的态度。这两样都是他受不了的。但,现在为了冯村,还是只有找她,怎么办呢?

为了逃避,家霆向陈玛荔要了电话号码,用打电话的方式隔几天打一次电话去。起初,她在电话中,总是约定时间,要家霆到她那里去。家霆总是推说忙,有事。几次一来,她也不再勉强了。虽然,保持着风度,态度仍和蔼亲切,只是说:“好吧!这件事你放心!我答应了的事总是会努力办的。”

家霆同陈玛荔保持着电话联系,他认为比较巧妙,也意会到这可能会得罪陈玛荔,心里有时又隐隐觉得抱歉,但没有办法!不这样又怎么办?

想不到,叶秋萍竟到十一月下旬也没有回重庆,冯村的事只好耐心等待。为这,家霆有时抑郁得想痛哭。望着昏沉沉下雨的天空,老觉得天像一口阴沉沉的铁锅笼罩了一切。到了夜晚,天就是一口黑铁锅,笼罩得更密更严更叫人透不过气来。夜雨秋灯,心里恻恻,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无法松弛。

幸亏有燕寅儿,每天去学校里上课能够见面,平时又常常来往。两人很谈得来,常常为了给报刊写文章和完成老师的命题作文一同进行采访。又能一同玩玩,到国泰电影院看看电影,到抗建堂、青年馆看看话剧。中央青年剧社演出的《大地黄金》《金风剪玉衣》,中国艺术剧社演出的《杏花春雨江南》和《戏剧春秋》,都是燕寅儿把票买来请家霆看的。燕寅儿兴趣广泛,豪放温柔,快快乐乐,给人的感觉如箫管般悠扬,又如鲜花般芬芳。她天真无邪,同她在一起容易使人愉快。使家霆忧虑的是:她有一股热情,有时不自觉地表现出对家霆有一种爱。是爱情吗?当然可能是的。为了这,家霆曾决定:还是应当同她保持距离的好!也决定过:我应当早早把欧阳的事告诉她。告诉她,除了欧阳,我既不可能爱上别人,也不应该爱上别人。但每当自己心里苦闷,见到燕寅儿热呵呵的态度和赤诚一片的关切后,话就难以出口了。当一个姑娘,她并没有向你表白什么,你却先来向她表示拒绝,既不礼貌也不应该。粗鲁的、可笑的冒昧,家霆觉得不能做。何况,燕寅儿那种有教养的大家气度和她的天真无邪能使你无法往别的方面多想。她对有些同学,无论男女,也是那样大方热情,无代价地给人家以从精神到金钱上的帮助,同人家一起出去采访。这样,使家霆就不能不听之任之了。因为,他感到自己确实也喜欢同她在一起,她能鼓舞人上进,使人昂扬奋发。同她在一起,他能暂时抛开因冯村的被捕和欧阳的失踪引起的忧伤和烦恼,他能拿起笔写作,他能不致于消沉得只想蹲在家里阅读书报杂志。

他记得一位哲人说过:“在生命的劳苦黯淡中,乍然看见一样美丽的东西,同时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必定与那分美丽相缠相绕,那就是爱!”于是,他只能在这种清晰的友情、朦胧的爱中同燕寅儿保持节制地来往、相处。不管燕寅儿怎样想,家霆心中都是对爱情保持着心防,保持着警戒的。

当然,天下事谁也想不到命运会有多么神奇,天下会有多少巧事。

那天午后,家霆被燕寅儿硬邀去看川戏。家霆对这没有兴趣。他在江津时,曾到演川戏的“江声舞台”看过一次川戏。戏园小,叶子烟和香烟味熏人欲呕。看了一出《八阵图》,见那演陆逊的武生武功不怎么样,蹚马、舞枪、耍翎子都不精彩,对场面帮腔不习惯,觉得吵闹,没看完就出来了。所以这次燕寅儿邀约,家霆说:“不去了吧,我不爱川戏!”

谁知,燕寅儿笑着说:“非看不可!今天下午是名丑角会演,在机房街鼎新舞台,现在叫悦和戏院了。有些戏一定精彩,你知道,我为什么邀你去看?”

家霆也笑了,说:“准是你又给我替‘重庆今昔’想了个题目,写川戏!”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说:“你还真是聪明,果然如此!但写川戏题目太大,我给你出了个小题,就叫《川戏丑角今昔》你看如何?”说着,从小手提包里掏出一大张纸来,说:“给,这是替你收集的一些关于川剧丑角的资料。你自己再去图书馆找一点。看了下午的戏,我看写个上下篇也不难!”

家霆接过纸来看,上面写的是川戏丑角分类,罗列了武丑、老丑、袍带丑、龙箭丑、方巾丑、婆子丑、神怪丑、小生丑、娃娃丑、襟襟丑、褶子丑、烟子丑等十几项,有的一看就明白,有的不好懂。家霆一看,“烟子丑”下注的说明是:“扮演的是各类农夫、劳工之类,大都具有善良而风趣的性格与优美品德,如《荷珠配》中之赵旺等。”“龙箭丑”下注的是:“扮演的是出征、狩猎的暴君昏王,如《三伐宋》中的宋康王,《采桑封官》中的齐宣王等。”

家霆心里感激,说:“为什么你偏爱川戏又要专看丑角戏呢?”

“你可别小看了川戏艺术,一样东西像一个人一样,不接触你是不会了解它的。做记者兴趣应当广泛,知识应当丰富,你不该把川戏排斥在外。至于丑角戏,我并不特别爱好,只是听说川戏中的丑角喜笑怒骂、冷嘲热讽俱全,特地来看看试试。”

后来,家霆就同燕寅儿一起去悦和戏院看川戏了。节目一共四个:《顺天时》、《打胖官》、《议剑献剑》和《归正楼》,家霆都不熟悉。倒也好,不熟悉更新鲜。戏园子本来就不讲究,开戏后抽烟的人多,嗑瓜子的人多,聊天和哄笑的人多,男男女女花花绿绿,秩序不好,喧闹得很。但几出戏确有特色。演《顺天时》,丑角表演土行孙,巧妙运用矮子身法,半个小时的戏一直栽“矮桩”,使人以为这丑角个子生来就那么矮小,谁知剧终他突然站了起来,由矮变高,还了自己本来面目,博得了满堂彩。

演《打胖官》时,丑角演胖官,和官太太有段十分精彩的台词:

官太太问:“县衙里的所有差役哪里去了?”

胖官答:“收捐讨税去了!”

官太太:“嗨,哪有那么多的捐税?”

胖官:“你岂不闻民国万岁(税)万万岁(税)!”

这是丑角即兴插科打诨,却引起掌声如雷。

表演《议剑献剑》时,演曹操的竟是丑角。曹操从王允手中接剑观赏时,双手背剑从肩后亮出,分别侧起左右腿,口中赞道:“好剑!好剑!”脚尖踢剑出鞘,这样一个“双朝天腿”的绝技,不仅表现了曹操胆大妄为和狡诈的性格,也突出了宝剑这一道具在戏中的重大作用。功底深厚,造诣不凡。

最后一出折子戏《归正楼》,丑角演的是个乞丐邱元瑞,有一段精彩的唱:“那高楼住它做啥?窟(四川方言,音“哭”,意为“住”、“蹲”)桥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坝地铺免得绊娃娃;那高头大马骑它做啥?那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绫罗绸缎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风流潇洒;那嘎嘎(四川方言,意为“肉”)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塞牙巴……”这本是折喜剧,通过穷乞丐演唱出来的那种愤世嫉俗的悲凉之情,使人难忘。

家霆和燕寅儿一起看得满意,散场出来,陷身人的漩涡中,已是五点多钟。天上又在落雨了,路人中打着雨伞的不少。两人淋着雨,踩着湿烂的路,快步往前走。有个报童跑上来,问:“《新华日报》要不?”家霆掏钱买了一份折叠了塞在口袋里。两人并肩走着走着,到公共汽车站,好不容易挤上了车。

车子老牛破车慢慢腾腾颠颠簸簸开到了市中区黄家垭口实验剧院附近,要转车了,两人走下车来,雨却越来越大了。两人走过一家杂货铺,又一家小吃店,又一家牛肉馆,到了一家咖啡馆门口。

家霆说:“进去坐一下吧,等雨停了再走。”

燕寅儿说:“好,干脆在这儿吃点东西,等会儿就直接去学校上课吧。”

两人头发上、身上带着雨水进了咖啡馆。咖啡馆很大,布置得幽雅,摆着盆花,挂着镜框,可惜仍是香烟味充塞空间,也缺少音乐。一张张小圆桌,排得较挤,靠里边有一长溜火车座。客人不少,只有最里边靠墙角有只桌子空着。家霆和燕寅儿挤进去,占了那张桌子,坐下点了两杯咖啡和四块奶油蛋糕,打算当晚饭吃。

外边雨声“哗哗”响了。下的是一阵急雨,鞭子似的抽打。从家霆和燕寅儿坐的地方远远透过店面大玻璃橱窗望出去,只见外边街上打着伞的行人来来往往。有些未打伞的人,都缩着脖子脚步匆匆或跑或走。

两人吃起蛋糕来。家霆掏出口袋里的报纸同燕寅儿一起看:日军大举进犯常德地区,已进占南县、公安及松滋分头西犯。……敌军三万人围攻冀鲁豫解放区遭粉碎,俘敌伪五千人。……山东敌二万人围攻山东解放区被粉碎,前后毙俘敌万人,解放赣榆城。

燕寅儿吃着蛋糕说:“看报得把《中央日报》加上《新华日报》一同看,这就两面的情况都知道了!”

家霆说:“《中央日报》假话太多,真话太少。共产党抗战的事他都不登。如果没有《新华日报》,只看《中央日报》,简直不知道共产党也在抗日,而且在拼命抗日。真是封锁得太过分了!刚才那报童你注意没有?卖《新华日报》给我们时东张西望,怕的是宪兵、特务抓啊!”

外边雨声“哗哗”的更响了。

燕寅儿喝着咖啡说:“幸亏我们进来喝咖啡。如果还在街上,怕不成了落汤鸡了。”

家霆点头说:“是啊!……”他下意识地隔着前面的大玻璃橱窗怅怅地看着外边的倾盆大雨,无意中瞥见大玻璃橱窗外,走过一个打伞的女人。看到这打伞的人,他“啊”的一声把一切都忘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嘴里轻轻微喟地叫了一声:“欧阳!”

确实是欧阳!欧阳素心穿的还是去年九月在雾气茫茫的江边穿的那套衣服:黑色的旗袍,上身罩着一件浅米色的短外套。她打的是一把黑洋伞。刚才,她经过这咖啡馆的大玻璃橱窗时,曾朝玻璃橱窗里望了一望。绝对是她!不会看错的!

家霆浑身激动、兴奋得发火,血都沸腾了。他不顾一切地从最里边的桌位上快步冲出来。啊,多么长久的寻觅、思念和期待!多么哀伤的失去和挂念!如今,她却奇迹般出现在眼前了!会看错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也不管燕寅儿如何惊讶地望着他,家霆从桌子之间和咖啡馆的顾客之间挤着冲出来,一直冲到了大雨滂沱的门外。

可是,迟了!太迟了!

雨,无情地“哗哗”下着。被雨水冲刷得亮光光的人行道上和街上,到处都是湿淋淋的雨伞。行人们东来西往一晃而过,无法看见他或她的脸,只有那些撑开着的雨伞:黑色的洋伞,黄色的油布伞,暗红色的、蓝色的油纸伞,像无数只香蕈、蘑菇在雨雾之中波浪般地飘移。

家霆冒着大雨,向左面估计的方向朝前飞奔,朝一把撑着黑色洋伞的行人奔去。那是个女的!跑近面前,唉!不是!是个中年女人,穿的是蓝布旗袍,不是欧阳。

雨伞,在街道两旁和街中央匆匆聚合,又匆匆分离、远去。

啊,啊,欧阳!正如水面吹一阵风留不住任何痕迹,来无踪去无影。你在哪里?怎么你又隐去了呢?

啊,啊,欧阳!我到哪里去找你?我怎么才能同你再见面呢?

啊,啊,欧阳!你为什么又不见了呢?你为什么这样铁石心肠呢?

一切都像是谜,一个难解的神奇之谜!

他站在雨中,淋着冷雨,心里发凉,想起了徐志摩的几句诗: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

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枯死——

你在哪里?

太消极颓丧了!但这时的心境就是这样。

淋着“哗哗”的大雨,像挨了一顿雨的鞭打,家霆走回咖啡馆,浑身湿透。当他站立在燕寅儿面前时,脸色苍白,满脸愁云,懊丧得使开朗的寅儿十分吃惊。她关切、惊讶而好奇地问:“童家霆,你怎么啦?”

雨水从家霆的头发梢上静静滴落,他没有回答,坐了下来,只是哀伤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和脸。

她又问:“告诉我,怎么啦?”语气是异常焦灼、关心的。

他放下了捂脸的手。她看到他的脸变得疲乏而伤感。

她用温柔的语调同情地又说:“也许,我能帮你点什么?”

他摇摇头,伤心地说:“你没法帮我什么的!”

“假如你把我当作你的朋友的话,你应当告诉我。”她诚恳地说,带着男子气概。

他终于悲伤地轻声喑哑地讲述了自己与欧阳素心的故事。

寅儿静静地听着他叙述,渐渐的,眼里布满雾一样的忧郁。

咖啡早冷了,她啜饮着,将苦涩的咖啡喝干了!脸颊陡然发烫又骤然发凉,清澈的眼里射出同情和悲戚的光来。他发觉燕寅儿是从未有过这种表情的。平时,她总是乐呵呵的,仿佛能自己找到生活中的阳光与温暖,可是现在听了他讲的故事,她却变了。

“啊,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可是,你的爱情故事使我太感动了!”她说,“可惜我没有能见到欧阳,我真想见见她!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啊!我想,如果见到了她,我同她一定是能成为好朋友的。”

她没有说过多的安慰他的话。因为她明白:什么话在此刻都不可能减轻家霆的痛苦。她同他一样,陷在那解不开的谜中了。欧阳素心究竟在干什么呢?为什么突然要避而不见呢?啊,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她住在什么地方呢?真是太神秘、太奇怪了!

“我一定要找到他!”家霆无根据但有决心地说,声音像宣誓一样。

“我愿意帮助你一起找!”燕寅儿说,“可是全重庆市人口有九百五十万人。汪洋大海中怎么去寻找呢?”

晚上,他俩没有去上课。家霆已经没有心思去上课了。燕寅儿觉得自己不应自私得丢下家霆独自去上课。雨,后来停歇了。他俩一路走回来,默默地,谁也不再说什么。家霆随着人潮走动,希冀在摩肩接踵中抖落心中的寂寥。人与人,挨得太近,就常常互挤互撞。一个路人的伞柄无心打在家霆头上,使他好疼。但他深爱的欧阳给他的伤害,使这点疼痛他也顾不上介意了。燕寅儿将他送到余家巷的口子上才回去。他能感受到她的女性的温柔和关怀。

天已经漆黑,路灯鬼火似的半明不灭。从夜色里走下石级到余家巷二十六号,回到家里,家霆见爸爸开了台灯,埋头在大堆书籍、资料里孜孜地在写他的《三朝三帝论》。见到家霆回来,童霜威问:“你今天一下午上哪儿去了。这里收到了一封信,是作急件送给你的。你快拆开看看。我问了送信人,说是毕鼎山的太太给你送来的。”

他们家有个习惯,父亲不拆儿子的信,儿子也不拆父亲的信。看样子,童霜威觉得信里写的事可能同冯村有关,所以急着想知道。

家霆站着将信拆开。一只封着的讲究的白信封上写着娟秀的钢笔字。这种白信封是进口的美国信封。信封上写的是“送呈童家霆先生亲启”,下边署了“内详”二字。撕开信封,见一张雪白的道林纸信笺上没有称呼,写的是:

冯事已有下文,明日下午三时请来面谈。

下面签了个漂亮的英文花体名字缩写“M.C.”。

家霆将信给童霜威看了,说:“明天下午三时我准时去!”他感到这次不能用打电话的方式了。

童霜威忧心忡忡:“不知是吉是凶!”又说:“给你留的晚饭在菜橱里,在电炉上热一热吃吧。”

家霆说:“吃过了。”其实,他只在咖啡馆里吃了些蛋糕。他急着去换身上的湿衣。换好衣出来后,告诉童霜威:“爸爸,我今天下午见到欧阳了!”

“什么?”童霜威几乎一惊,连忙说,“哦?见到她了?她好吗?”

家霆将经过如实全都讲了,最后丧气地说:“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

“是啊!”童霜威慨叹地说,“她这样做,既苦了自己又苦了你和我,一定是有难言之隐,这孩子,历来有个牺牲自己的精神。为了人家,她可以牺牲自己。她不愿同你见面,怕的也是为你考虑的呢。唉,我担心,她会不会落入了什么坏人手里?这世道,黑社会、袍哥、特务、宪兵……牛头马面,陷阱太多。她无亲无眷,一个年轻的弱女子,又那么美丽,谁能料到她会有什么不幸的遭遇?这事我早琢磨过不知多少遍了,不想挑明,不想讲出来,讲出来徒然使你更着急。我要劝你,我们要努力再找。也要清醒,她可能陷身不幸之中,也许已经被毁了。我们也可能难以找到她,或者找到了她也无法救她。你应当振作,不要为这伤了精神和身体,不要为这误了求学和未来的事业。”

家霆其实脑子里也有过爸爸类似的想法,只是不愿往这上面想。听到爸爸这么说,忍不住流泪了,说:“爸爸放心,我挺得住!”他忽然撇开了欧阳素心的事,说:“爸爸,我想马上先去打个电话给陈玛荔,问问冯村的情况,然后明天下午再去详谈。好不好?”

童霜威想了一想,说:“也好也好!我也是急切想知道冯村的事究竟怎么了,哪怕一点点消息也好。快去打电话吧!”

家霆辞别爸爸,出了家门,爬过湿滑的石级往上面走。他带着小跑急切想赶快同陈玛荔通电话。好不容易,好说歹说,夹着请求,在一家报关行里借到了电话打。

陈玛荔熟悉亲切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了:“啊,是Adonis啊!你好!其实,我估计到你会打电话来的。”声音依然是热情的。

家霆急急地说:“下午,我出去了!”

“是呀!我的汽车路过机房街一带时看到你的,同你在一起的那个漂亮小姐就是燕姗姗的妹妹吧?我看到你脸上有幸福的笑容!玩得很高兴,是吗?”

家霆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说:“Aunt,明天下午三点我准时来,我和爸爸心里都很不安,我先打这个电话,问问您关于我冯村舅舅的事怎么了?”

她故意吊胃口:“明天见面时我们详谈吧!我们可以出去玩玩,边玩边谈。”

“很想先知道一点情况。不然,我心里简直没法安定下来了。”

“好吧,给你透个信。他的事很严重,不可能就出来。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明天我们详谈并且商量怎么办。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生了重病,高烧不退。我在想,燕姗姗的哥哥燕东山是名医,给我治过病,医道不错。你是否找燕寅儿和燕姗姗,托她的哥哥去给冯村治一下病?”

“病有危险吗?”家霆着急地问,“什么病?”

“呣,不好好医治当然很危险。什么病弄不清。”陈玛荔说,“所以我建议你找燕东山去给他诊断治疗呀!你要知道,我完全是信守诺言为你才多这种麻烦事的。”

“我能去看看他吗?”

“不能!”陈玛荔说,“燕东山可以作为医生,由我设法让人带他去。有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这令尊是认识的吧?你第一次上我这里来时,可能在门口见到过他,是不是?他后来谈起过你们父子的。他答应可以带医生去一次。这是看了我的面子才这样的哩。至于你,是不能去的。”

“能送点东西,比如吃的什么给他吗?”

“他病得不轻,送什么吃的呢?主要是要请高明的医生给他治病。”

家霆心里难受,只好说:“我立刻设法请燕东山去看病。明天什么时候让他去呢?”

“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我处。我们商量后让人陪他去。你要知道,我正在设法弄一种美国的新药。这种新药叫盘尼西林,很难弄到,但能救命!”末了又叮嘱孩子似的说:“你还是穿我送你的那种空军服来,好吗?我爱看你穿那种衣裳!”

话说到头了。家霆答应后,同陈玛荔告别,挂上了电话,马上又打电话给燕寅儿。燕寅儿在家,家霆把同陈玛荔联系的情况讲了。寅儿爽快地说:“哥哥的事,我负责找他,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这样吧!明天你三点同陈玛荔谈后,打电话给我,再约定时间,让哥哥去探望冯经理给他治病。”

事情这么定了。家霆回到家里把全部情况讲了。童霜威听说冯村在囚禁中病重,心里不快,背着手来回踱步。半晌,去菜橱中拿酒瓶。那是一瓶封着头的泸州大曲,还是刚由江津回重庆时冯村送来的。童霜威平时不喝酒,战前在南京时只是偶然伤风感冒或心情特殊时喝点英国的三星斧头白兰地。但今夜,却打开了酒瓶,倒了些酒,独自闷闷喝将起来,长叹着说:“只怪我处境寂寥,人事萧索,眼见冯村身陷囹圄,却无从援手。人情冷热,世态炎凉,我心里太清楚了。来重庆这些日子,来看望我的人不是没有,但不太多,而且大人物亲自来的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我为冯村跑了不少人家,一点效果也不见。‘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人非草木,怎能无动于衷?”说毕,怆然泪下,“我也不能老是独自坐在家里写书了!我要自己主动些了!我要选择主动!你懂吗?”

家霆也感痛心,说:“忠华舅舅去年在成都同我们分手时说过:‘到目的地,定会看到许多痛心事,但也要看到希望在前。战争使腐朽的东西更腐朽,也引发刺激了新的生机,能看到这点,就不会消极悲观。’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他将爸爸劝慰了一番,觉察到爸爸刚才讲的话的分量,爸爸讲的绝对不是醉话。后来,他让爸爸睡了,自己寂寞无聊地坐在灯下。这时,雨又潺潺下开了。院子里草丛、墙缝中有秋虫哀鸣合唱。他想着冯村,想着欧阳素心……想到了遥远的南京潇湘路夜雨时风扫柳树枝的瑟瑟声,想起了上海环龙路,那幢华丽的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萝和翠叶的花园洋房楼上画室里那幅奇妙的《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他想唱歌,唱那只在江津得胜坝国立中学里学会的歌。歌词是:

我走遍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

你呀,你在何处?……

这歌,无论歌词还是曲调,都能抒发他此时的感情与忧伤,能表达他的心境与思念。但是,他不能高声唱也没有唱。他就这样木然地坐着,直到深夜。

第二天中午,出了明亮的太阳。下午三点钟,童家霆穿了丝光咔叽空军服又是一分不差地准时到了陈玛荔带点豪华气派的客厅里。

陈玛荔装束娴雅,穿的就是客厅里她那幅全身大油画上的衣服,神采风韵非同一般。客厅里有了她栩栩如生的全身巨幅画像,又有了她活生生的本人存在,变得明亮、辉煌,气氛活跃而神秘。

她看到家霆时,高兴地笑了,说:“Adonis,你真准时,守时的人必定有信义。”又赞赏地说:“你穿这套衣服太妙了!使我想起许多往事!”她站起来马上拎起手提皮夹,说:“走!这里等一会儿有人要来,我不想见!我们去慈云寺谈,那儿幽静。车子在外面等着。”

蓝色轿车的司机对陈玛荔十分恭敬。开了车门,让陈玛荔和家霆上车。他好像事先已经知道要到慈云寺,没听到陈玛荔吩咐,已驱车飞也似的向储奇门摆渡处进发了。

她搽的香水,香得使人昏晕。家霆还不知道慈云寺是什么地方,只估计是处名胜。一路上,有司机在,他觉得冯村的事不便谈,沉默着,听陈玛荔介绍慈云寺。

陈玛荔说:“慈云寺在南岸玄坛庙的狮子山上,听说是唐朝开始建造的。清朝乾隆年间又重建。依山傍岩,西临长江,风景极好。我以前听蒋夫人说她去过,印象不错。闻名已久,所以今天特地去看看。”

家霆问:“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吗?”

她说:“听说,寺殿正中,有一尊玉佛,重三千多斤,是我国现有的最大玉佛之一,当初是从缅甸迎来的。寺内荷花池畔有一株叶树繁茂的菩提树,据说全四川仅此一株。菩提树佛经上称之为‘圣树’,你过去见过没有?”

家霆说:“菩提树是什么样的?”

“我也没见过。”陈玛荔风趣地说,“所以要去看看呀!”她掏出香烟来抽,点火吐出浓烟,笑着问:“怕烟吗?”

家霆笑笑点头说:“如果要我老实地说,怕!”

她今天是经过精密化妆的,妩媚大方,丰润的涂着口红的唇边挂上一丝朦胧的富于女性魅力的微笑,说:“待客之道,客人怕烟,我就不吸!”她摇开了车窗,笑着将一支刚吸了一口的骆驼牌香烟扔到了窗外。

他笑了。

她看着他说:“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像个孩子,那么年轻、明亮,无忧无患。”

于是,她似炫耀又似亲热地谈了一些政治上的事和一些她工作上的事,使家霆感到她是怕冷淡了客人,所以才无话找话在讲。她热情奔放的谈风,使人感到她是一个既有魄力又有能量的女人。她谈起:蒋夫人最近很忙,也许将随蒋主席出国去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正在制装……她谈起有些美国人是合作得很好的,像陈纳德;有些美国人却常拆中国的烂污,像史迪威和那个记者西奥多·怀特。但这无足轻重。美国为了它的利益,只会支持蒋主席,决不会真正全力去支持共产党的。这点必须看到!

然后,她突然说:“Adonis!你的《间关万里》连载出的那几万字又出来了。我已读了!你没有听我的劝告。说实话,你的文章跟西奥多·怀特今春从河南回来向美国发的电讯和文稿相差无几,很不好。怀特的文章,蒋主席看了是很生气的。”

家霆平静但是倔犟地说:“Aunt,我说过,那全是我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一点虚假也没有。我正在学新闻,也开始在学做记者,我要有记者的良知和良心。”

两人都沉默了。汽车到了储奇门,向南岸摆渡。这里,人渡和车渡是分开的。车子开上渡船,摆渡相当费事。两人坐轮渡过江后,等着车子摆渡,都只说了些闲话。江边风大,车子顺利过了江,两人上车,司机继续疾驰。两人才又谈起来。

陈玛荔凝视着家霆,有一种关切,说:“我不是要同你争辩。我只是说,你应当爱国!”

“我当然爱国!”家霆真诚而坦然地说,“正因为我爱国,所以才如实写。我是希望国家好,人民少受点苦难,抗战早日胜利。我们这个国家灾难深重,从我小时候就是内忧外患。可是现在仍是内忧外患。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汽车飞快地行驶着。陈玛荔摇头,用一种爱护家霆的语气说:“我早夸你是有才华的。正因如此,我要你把才华用到正道上来。千万不要站到对立面去,不要接受左的一套的影响。乱世出英雄,这场战争会使许多记者出名得利的。你要好自为之!”见家霆没有点头,她说:“我知道,年轻人有个通病,总是喜欢偏激、激进,总是喜欢把辱骂政府当作进步,总是喜欢心怀不满,总是容易同情反对党。但你想过没有?你要有成就该依靠谁?这个国家这个政府谁在做主?站在反对的立场和对立面的人是容易遭到不幸的。甚至就会像冯村一样。你应当有所选择!”

家霆心里倔犟地想:可不,我当然知道怎样选择!说:“难道不让人讲话?”

“讲话可以,但不能乱讲!”

家霆沉默了。今天来不是来争辩的,是来为营救冯村舅舅出力的。他克制住自己的不快与激动,闷不吱声,只是既然陈玛荔提到了冯村,他就说:“我希望等会儿您详细把冯村舅舅的情况告诉我。”

陈玛荔矜持地点点头,她也沉默了,情绪似乎没有刚才高了。她一定是个性格很强的女人,拂了她的意,当然不高兴。

沉默了半晌,汽车终于到达了慈云寺下。两人下车一起拾级走上山去。茂林翠竹,景色宜人。阳光被云团遮住,天气忽又阴沉,远处江上及对岸重庆市区似有淡淡的白雾缭绕飘动。慈云寺已经破旧,显得败落衰颓,黯然无光,结构倒是别具一格,跷鳌悬铃,雄伟壮观。

她伸出手来,说:“Adonis,扶着我!”她穿的高跟鞋。

家霆说:“好,Aunt!”他扶着她的手腕,她却让他挽着她的臂膀,说:“今天只可谈景色,不再谈那些使我扫兴也使你不高兴的话了,好吗?”

家霆笑笑,说:“我并没有不高兴。”却马上问:“Aunt,您快谈谈冯村舅舅的事吧!”

她摇摇头,说:“你对他真关心!这说明你是个讲情谊的人。我喜欢这样。”说着,侧脸看着家霆,说:“叶秋萍回来了!我找了他,但冯村的事确实严重。中统和军统都在注视他。只不过中统先下了手罢了。中统曾会同重庆国民党市党部一再干涉过‘渝光书店’的业务,审查过账目,特别注意经济上的来踪去迹,看看是否共产党给了资助。只是没有漏洞。要冯村参加国民党,发了表给他,冯村不肯填表,却说:‘信佛教不一定非做和尚,而做和尚的却不一定都信佛教。’他交游广阔,来往的人什么党派都有,人都说他这人不错。这就更可怕。这次抓他,说是抓到了他的铁证。”

“什么铁证?”

“谁知道!反正抓人总说有铁证的。听张洪池说,沙坪区发现了一本《评〈中国之命运〉》的书,怀疑同冯村有关系。”

家霆皱眉为冯村辩护:“不会的吧!他确实无党无派,他的朋友也许有左的,但国民党里的熟人更多。他过去做记者时可能写过些被当局看作是左的文章,正像您看我的文章也不满意。可是,我会是共产党吗?他也不是呀!”

陈玛荔说:“他们说冯村狡猾,什么也不承认。而且,党、政、军里给他去说项的人确都有。不过,捉人容易放人难。中统抓了他总不肯草草罢休。现在他病重,我本想让他保释,中统不同意,说事未弄清。我说:‘人死了怎么办?’他们说:‘死了该他自己负责!’所以,我只好想出个办法,先把他的病治好,再走下一步棋!”

迎面走下来一个行脚僧模样的游方和尚,总有四、五十岁了,瘦得皮包骨头,僧衣破旧,补丁叠着补丁,擦肩下山去了。

家霆焦灼地说:“Aunt,您一定得救他的命!我真怕他会死在牢里!”

陈玛荔立定脚步,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些精美小玻璃瓶装的针药说:“看!这是半打盘尼西林,从盟军那里好不容易才设法弄来的。美国最新发明的药。别人弄一针都很困难,可以救命!我怕交给中统的医生靠不住,这药他们会贪污下去的。你交给燕东山,他医术高明,又不会贪污这药。冯村不会死的!Adonis,你说,我为你想得是不是够周到了?”她将药递到家霆手里,说:“收着,交给燕东山吧!今晚八点钟我派车接他去给冯村治病。”

家霆对陈玛荔心里怀着一种深深的感激,恭敬地说:“谢谢Aunt!”

慈云寺的寺门外侧,俯卧着一尊巨石青狮。有两个尼姑手持佛珠,正在寺门外远眺滔滔的长江。从上往下看,江水滚滚,如同一条玉龙,船只往来如梭。

陈玛荔忽然笑着说:“注意没有?这里既有僧,也有尼!这是全国少有的僧、尼合住的‘十方丛林’。全国各地僧尼南来北往,有的去朝拜九华山、普陀山,有的来朝拜峨眉山,都可以在此驻脚。这一点我很欣赏。其实上帝安排在这世界上有男也有女,硬要使男女隔绝,或者用宗教使男女成为苦行者,那又何必?”

家霆“啊”了一声说:“不是您告诉我,我可没注意到呢!”

她露出碎玉般的皓齿笑了,指指寺门旁僻静处一块大青石,说:“休息一下吧!不该穿高跟鞋来的,我累了。”

她同家霆都在树阴下那块平坦的极大的青石上坐下。她从提包里摸出香烟来,用打火机燃着,吸了一口。在她眼里,他风度翩翩,身材适中,有双非常有神的眼睛,眉毛挺拔,五官轮廓英俊秀气,浑身似乎光芒四射。她忽然叹了口气,用英语说:“Adonis,我想好好同你谈一谈。”

家霆想:谈什么呢?他从她很美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光彩。

她慢慢地用英语说:“我应当坦率地说,我跟你可能有缘分。许多人讨好我,却从来得不到我的注意。因为感情不能从市场上寻找。可是,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后,我就非常喜欢你,你没感觉到吗?”

家霆吃惊了,保持距离地说:“Aunt,在冯村舅舅的事上,我非常感谢您,非常!”他想用这种晚辈对长辈的称呼和态度来同她保持距离,约束住她。

“我曾经不止一次生过你的气,不知怎么的,我都原谅了你。”她赧然一笑,风姿迷人,“有一种感情,常常是莫名其妙的,说不清的。但这种感情我珍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的眼里有些忧伤,语调有点低沉沙哑了,“我当年在美国是爱过一个美国年轻人的,一个战斗机的驾驶员,我叫他Adonis。不知为什么,见到你后我觉得你太像他了。虽然他是美国人,但他喜欢诗,有一双梦幻似的眼睛。黑头发,发型像你,身材像你,笑起来像你。你穿了美国空军服更像他。”她刚丢了一支烟,却又摸出一支烟点着了火。

“他在美国?”

“不,他随航空母舰在荷属东印度群岛附近作战时,被日舰击落牺牲了!那使我非常伤心。”稍停,她叹了一口气,“现在,你该了解我为什么这么愿意见到你并与你同在一起了吧?”

见她睫毛眨动,眼眶湿润,家霆产生了几分同情。初恋的丧失对于任何人都是痛苦的。但他不知怎样劝解她,只“啊”了一声,叹了一口气。

陈玛荔把染渍着红色唇印的香烟夹在指间,那最后一丝袅袅的烟雾蔓延开来,说:“歌德说过:‘爱情和愿望,是造就伟大事业的双翼。’也许,愿望越渺茫,爱情越炽烈。这些天,我已无法安心。当然,感情指引我这一条路,理智却指向另一条。天下事不可强求。在这样清静的地方,我愿意让你知道我心地的洁净。世界上其实没有绝对的纯洁,重要的是真诚和信任。真诚和信任会使人变得纯洁。我并没有损害一个年轻人的用心。”

家霆忍不住说:“Aunt,我会真诚待人,也会信任您的。”他想打断她的话,换一个话题了。

“不!”陈玛荔摇头,有一种凄凉的微笑,“这样不够。我希望你不要逃避我,不要同我有那么远的距离。人有时总是想把心底的秘密吐出来告诉别人求得一种舒畅的。这样的人并不好找。我选择了你。我们应当成为知心朋友,可以无话不谈,互相爱护和帮助。将来,当我扶持你有名望有地位后,你不要忘记我或背叛我。”

“我想,我会尊重您的,Aunt!”家霆文不对题地说,他有点惶惑不安了。

“尊重当然是要的。我更希望我们能变得亲密起来,将心换心。”

家霆感到为难,想:反正,我只要自己有所不为,有所选择,我不会堕落,这是我有自信的。因此仍旧不改称呼地说:“Aunt,我很感谢您对我的帮助,我愿意将来回报您。对帮助过我的人,我是永不该忘记的,我只希望您能再努力帮助把冯村舅舅救出来。”

陈玛荔注意地听着他的话。她喜欢他的气质、容貌、风度以及他在谈话中表露出的智慧和才能。她站起身来,摇头说:“人都觉得我很得意,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快活。我还摸不准你的心,但我已经把心里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全告诉你了。对异性的吸引是动物的本能,不过心灵的吸引是人类独有的。我不能要求你承诺什么永久的东西,天下也许欠缺一切永恒的东西。我愿意成为你的不同于一般的好朋友,而且时间要尽量长些。今天的谈话我不太满意。感情不能当作礼物赠送,我可以期待它能慢慢被接受。走吧!”她看看手上的金表,“我们逛一逛。以后,倘若我要见你,你可不能老是故意逃避我了!”她的话声音低沉,好像从水底里发出来似的。

家霆想:无论如何,以后我是更要逃避更要保持距离了!但没有说。

两人一同进寺内去逛。

在寺内荷花池畔,果然看到了那棵枝叶繁茂的菩提树了。阳光这时出来了,树叶和树间摇曳着晃动的光点。陈玛荔和家霆站在树下,她挽着家霆的臂膀笑着幽默地说:“听说释迦牟尼是在菩提树下成佛的,你年纪轻轻,有时却很像个佛门弟子。你快祈祷,让我们一起也成佛吧!”

家霆开玩笑地说:“好!我愿四大皆空,立地成佛!”

她笑了,说:“如果你在这里做了和尚,我就到这里来劝你还俗。”她这也是玩笑。家霆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她忽然说:“我们在此地一起盟个誓吧!”

“你又不是佛教徒!”

“佛教属于东方。”她说,“我要你盟誓,今天谈的,只有你知我知,对谁也不讲。”

为了叫她放心,家霆慨然地说:“好!我盟誓!”

两人一起离开了菩提树。西斜的阳光溅泼,白亮亮、蓝湛湛的一片苍穹。慈云寺建筑面积很大。面临长江,两角有高耸入云的钟鼓楼,大雄宝殿中央,高悬着黑漆朱书的“慈云法苑”、“法轮常转”等匾额。果然,看到了那尊从缅甸来的巨大玉佛了。玉佛造型生动,保存完好,有和尚在一边敲磬念经。游客很少,但也有在大殿里跪拜的。家霆兴趣索然,陈玛荔好像也逛得无趣。

走到高处,看到暮霞凝血一般喷射,江上闪闪有无数金屑银片浮起。陈玛荔说:“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又说:“我今天老是像在说梦话。不过,有时人在梦里,要比醒着的时候快乐、美好。”

家霆没有回答。

他们上了汽车。一路上,当着司机的面,陈玛荔变得很严肃,只说:“今晚八点,你让燕东山等在诊所,药你交给他带着。我请张洪池届时坐我的这辆车接他去看病,然后再派这车送他回去。”

她让车子将家霆送到下石级去余家巷的街口旁,同家霆告别,脸上的笑容是十分甜蜜、亲热的。

当晚,八点整,果然张洪池到燕东山在民生路的诊所,将燕东山接到囚禁冯村的地方给冯村治了病。家霆和燕寅儿晚上十点多钟在燕东山的诊所等候到了燕东山回来。听他说:冯村的病很重,可能是肺炎,高烧不退,有时昏迷。注射了盘尼西林,可望缓解。他还留下了消炎退烧药品给他定时服用,并约定明晚再去给他注射盘尼西林。又说,看模样,似乎上过重刑,有内伤,人很衰弱,只听他昏迷中老是呻吟,嘴里反复地说:“不!……不!……”

家霆听了,眼含热泪。冯村舅舅的病不至于危及生命吧?有没有希望能出来呢?

他同寅儿分别,独自回家,急着想把这些情况告诉爸爸。夜雾已起,街上空气潮润,地下湿漉漉。望着从低矮窗户里依稀透出的昏黄灯光,看到远处雾中活动的朦胧人影,他有一种但丁在《神曲》诗中描述过的凶险的地狱中行走的感觉。 A+tJ8YNGO75vez8mi6wDPTi4G6XcBUE4ZTcpI8zgy2g2TOtY/2rGLmRGDdnjoCX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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