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月—1943年5月)
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起,到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一○九年间,是中华民族灾难深重、危机四伏的时代,帝国主义列强发动了一系列大规模的侵华战争。在这些战争中,除了抗日战争是中国取得了胜利之外,其他的战争中国都无一不败。
在这部以抗日战争作背景的小说中,我歌颂了抗战,但也不能不写出抗战时期大后方的芸芸众生相和黑暗同光明搏斗的状况,目的是有利于构成一幅比较真实的宽阔画卷。
——摘自创作手记
“哈哈,童秘书长,在我这里,鸡汤你尽管放心喝。我内人炖的鸡汤,是真正的鸡汤,哈哈,绝不是鸡的洗澡水!……”渝江师管区的李参谋长,壮健、快乐,说话急促、响亮,他在江津以爱吃闻名,谈起吃来,头头是道。他用大勺给童霜威舀了一碗鸡汤,又撕了一条鸡腿放在童霜威面前的蓝花碟子里,说:“我内人炖鸡汤,杀鸡时将母鸡颈部以上的皮连同鸡冠、鸡眼、鸡嘴全部刨去,鸡屁股连同尾巴尖统统不要,毛固然要拔净,煮汤之前,先要给鸡好好洗个澡。”
童霜威喝着鸡汤,听到这里,忍不住诧异,问:“洗澡?”灯光下,他瞅瞅蓝花碟子里的鸡腿,鸡腿油光光、亮灿灿。
“是呀!”李参谋长又哈哈笑了,说:“煮一锅沸水对入葱姜黄酒,把鸡放入,用丝瓜筋擦洗。这一洗,鸡骚味固然消除,鸡身上的陈年老垢也就不再存在。这锅鸡的洗澡水要倒掉,再换上清水熬煮出来的鸡汤,就香气扑鼻、鲜美无比了。馆子店里的鸡汤或是别人家的鸡汤我从来不喝,因为那是道道地地的鸡的洗澡水,绝不是鸡汤。哈哈,只有我家里的鸡汤,才是不折不扣的鸡汤。‘宁可食无菜,不可食无汤’,怎么样?秘书长,您尝了觉得如何?”
童霜威捧着碗,喝着鸡汤。鸡汤里是加了茉莉花的,以花入菜,确实清香扑鼻、味道鲜美,点头哼哼:“呣,是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心里却忽地又泛上一阵恶心,觉得自己过去确实喝过无数次“鸡的洗澡水”,太糟糕了!常把“鸡的洗澡水”当鸡汤来喝,岂不可笑。饮食之道,真是一门学问。他看看李参谋长那张红光满面的脸膛和蛮牛一般健壮的身体,不禁暗想:这个军人真有福气。抗战军兴五年半了,现在前方仍在血雨腥风。听说他抗战初上过前线,负过伤,后来就没再在前方打过仗,如今缩在后方讲究烹调之术,吃吃喝喝,多么自在!老百姓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可真不错呀!
正想着,听见李参谋长又说话了:“童秘书长,今天请您便饭,是因为中美、中英签订了新约,英美废除了在华特权,这是中国人奋斗了百年的结果,不能不庆祝。但我知道您食量不大,让内人一共只做了四只菜。除了茉莉鸡汤外,都是我们山东的名菜。山东人总是想念我们山东的嘛!川菜吃够了,我想请您吃吃山东菜也要得。您看,先前这只大冷盘实际是只曲阜孔府的名菜:‘八仙过海闹罗汉’!拼成冷盘的八种小吃是海参、鸡肫、虾、火腿、鸭掌、鱼肚、兔腰、冬菇。拼盘中央这个‘罗汉’按例该用一只罗汉鸡来做,为了避免与鸡汤重复,改用了罗汉饼。”
童霜威刚才吃罗汉饼时,只觉得有点像江苏扬州驰名的“狮子头”,听了介绍,才明白。
李参谋长指着桌上那盘红烧猪大肠说:“这是‘九转大肠’。据说当初济南九华楼酒店做的这道菜,客人品尝后纷纷称赞。有人说:‘道家善炼丹,有九转仙丹之名,食此佳肴,可与仙丹媲美,就叫“九转大肠”吧。’从此,成了一道名菜。”
童霜威认为这道菜庸俗、肥腻,但又觉得这大肠先煎、后炒、再烧、出勺入锅反复多次,佐料有豆蔻、肉桂、葱姜丝等,又撒上了碧绿的香菜末,确有特色,不禁点头,说:“这只菜确实色、香、味俱佳。古人说‘煎熬燎炙,齐味万方’,用不同的烹饪方法做出不同口味的菜肴,全靠手艺。可惜我战前本有两本烹饪古籍,一本是明代江南华亭人宋诩撰的《宋氏养生部》,一本是清朝袁枚撰的《随园食单》,都丢在南京丧失于战火。不然,宝剑献英雄,拿来奉赠,岂不是好。”说完,勾起旧事,叹息一声,若有所思。
李参谋长听童霜威这么说,摇摇头,笑道:“秘书长,我话还没说完。四道菜你已见了三道,这第四道菜马上会端来。那可是我家乡鲁南的一道古代名菜。我想,你刚才讲的两部书上准不会有,您虽见多识广,未必尝过。哈哈……”
童霜威不禁问:“是道什么菜呢?”
忽见李太太脸上带笑亲手捧着一只大砂锅进饭厅来了,砂锅热气腾腾,刚从火上端下来。后边跟着的一个勤务兵,将一个木板垫子搁在桌中央。李太太放下了锅,砂锅里仍在“咕嘟咕嘟”翻滚着冒泡,透出一股香味。朝锅里看时,只见碧绿的香菜撒满在面上,再细看时,似乎锅里有羊腿,也有鱼块。
童霜威说:“啊呀,李太太,今天太打扰了!”
李太太穿件黑绸隐花驼绒旗袍,是个肤色白里透红已经发了胖的中年妇人,个儿不高,笑起来像无锡泥人儿,一副富态的样子。她一边取下围裙,一边连声客气:“打扰什么呀,怠慢了!菜做得不好!”她让那个挺机灵的小勤务兵给童霜威斟满酒。尽管童霜威说不会喝酒,勤务兵仍给童霜威的酒盅里倒了一些表示尊重。李太太就在席上一侧坐下陪着,用勺往砂锅里舀鱼给童霜威,神情生动地说:“尝尝,尝尝。这是鲤鱼块,沾了鸡蛋清油里煎过的。四川鲤鱼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羊腿也是费了大事去白沙镇买来的。”
童霜威这才明白,砂锅里是鲤鱼煮羊肉,想:这菜真怪,我走南闯北吃了无数酒席,鲁、川、扬、粤、湘、闽、徽、浙八大菜系加上北京菜、上海菜,风味都尝过,何曾吃过什么鱼烧羊肉,真是希奇古怪了!
正在想,李参谋长咧嘴哈哈笑了,说:“牛皮可不是吹的,这只古菜是我太太的拿手好戏,轻易不做给人吃的。秘书长是贵客,才这么招待。你吃吃看,鲜不鲜?”
童霜威喝了一口汤,笑着说:“鱼烧羊肉,平生真是第一次吃,味道很好,很好!”
李参谋长笑着摇头,说:“哈哈,这只菜可不能叫作‘鱼烧羊肉’,它的名字就叫‘鲜’!”
童霜威没听清,问:“叫什么?”
“鲜!”李参谋长说,“春秋时,齐国易牙擅长烹饪调味。他创制的‘鱼腹藏羊肉’一菜,闻名天下。但到我们鲁南,老辈都把鱼与羊肉合煮,叫作‘鲜’!”
“鲜?”童霜威恍然大悟,笑道,“哦,哦,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这个‘鲜’字的道理了!古时,没有‘味之素’,鱼羊合煮最鲜,就产生了这个‘鲜’字,对不对?看来,《辞海》和字典上该把这道古菜的解释列入才好呢。”说着,吃了起来。火功好,鱼和羊肉极嫩,调料也好,去了腥膻,保留了鲜味。他一面吃一面称赞:“真好!真好!”李太太听了高兴得那张脸更像弥勒佛了。
童霜威面前勤务兵给斟得满满的一盅酒,只喝了一点点。李太太又去厨下张罗,让勤务兵端来水饺。
童霜威说:“免了吧。很饱了,太丰盛了!”
李参谋长笑道:“其实我们只是偶尔这么吃一次。现在美国兵大批来华,人家的膳食标准可高啦!规定每天每人要吃一磅半肉,二两猪油,四个鸡蛋,两斤蔬菜,一磅水果,四两白糖,半两茶叶,还有牛油、咖啡都由飞机空运来华。听说昆明的黄牛、鸡蛋搜购一空。比起美国大兵来,我们不算奢侈。”
童霜威勉力再吃水饺。肉馅搀了虾米和榨菜丁,脆生生的。李参谋长一口一只,风卷残云吃了满满一大盘。童霜威吃了七八只就饱了。勤务兵打来手巾把子,两人离席去客厅里坐。李太太命勤务兵端着新泡的一壶茶,拿了一盘广柑、一盘橘子来敬客。
一线绢丝般的金泉从茶壶嘴里注入童霜威的瓷杯,金色的茶汁在昏黄的灯光下有着湿润的色调,喷发出清香来。天早黑了。初冬时节,四川多雨,檐沟注水滴滴答答,叫下江逃难来四川的人听了,顿时会想起“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那首唐诗,触动归念,产生凄凉萧索之感。听着雨声,童霜威感到空气阴冷、潮湿,想起自己一个曾做过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的人物,卸任后遭遇坎坷,如今只挂着个有等于无的国大代表空衔,沦落在一个小县城里,一事无成,岂不悲哀!他心潮澎湃,坐在沙发上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李参谋长这间客厅里中央挂着的是新裱的于右任的草书屏条,写的是唐代诗人李白的一首五绝《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劳劳亭是南京古时著名的惜别之所,又名望远亭,宋朝改为临沧观,为三国时吴国所筑,在南京中华门外的劳劳山上。古人送客至此,无不举手劳劳,折柳相赠。童霜威记得战前在南京,有一次曾与监察院长于右任同游此古迹。去年秋天时,童霜威刚到江津不久,认识了李参谋长。李参谋长托童霜威向于右任索取墨宝。童霜威写了信寄给过去的秘书冯村,让他持信去向于右任代李参谋长索字。冯村办成了这事,李参谋长十分高兴,马上裱了挂起。现在,童霜威坐在沙发上,听着雨声,看着老于的这幅字,心里萌发了一种怀念南京的心情。于胡子写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看来,他羁旅四川也是在思念南京呢!
勤务兵将刚才放在饭厅里的炭盆端来,放到客厅里。炭火旺,空气里马上弥漫了一阵刺鼻的火炭味。寒冷的潮气被驱赶走了,客厅里暖和些了。
忽然,外边院子里人声喧哗,有个尖利的女声号哭起来。那哭声,使人想到是从凄楚、哆嗦着的嘴唇里发出来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快步进来,轻轻向李参谋长说了些什么,李参谋长夫妇都急匆匆到外面去了。对话声嘀嘀咕咕,女人的哭声由高变低,断断续续悲啼,终于忽又停止。过了一会儿,人被劝走了,声音远了。李参谋长敞着呢军服领口走进来,神色难看,似有心事,在童霜威右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刚才那阵女子的哭声,使童霜威纳闷儿。他本来想起身告辞,但见外边雨声仍在哗哗响,便想等雨停歇了或小些了再走,就闷闷地喝起茶来。
李参谋长用牙签剔牙,打着饱嗝儿也喝起茶来,陪童霜威摆龙门阵,说:“秘书长,来江津已经三个多月了吧?”
去年十月初来,瞬忽确已三个多月了。童霜威点头:“是啊,赋闲在此,无所事事。江津地方不错,生活安定、便宜,有点像世外桃源。但蹉跎岁月,总不免感慨万端。”说着,剥了个红皮橘子吃了起来。
李参谋长喝了些酒,话多了,说:“童秘书长,您来江津后,交往的人不少。从重庆和外地来的人不说,在本地听说刘县长、法院院长郑琪、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报社刁社长等都去看望过您,报社编辑和国立中学有的教师也去拜望您。您已引起了稽查所长鲁冬寒的注意,您可知道?”
童霜威一愣。提起鲁冬寒,面前马上出现了一个穿军便服,面孔白净,有双阴险的小眼睛,胡髭剃净后露出铁青肤色的东北人的身影来了。鲁冬寒当然是军统特务,来看望过,毕恭毕敬,低声细语,用一种仰慕、求教的态度询问在写的那本《历代刑法论》是什么内容?打算在哪里出版?原来他是在窥伺我啊!忍不住气愤地说:“可笑!连我这样的人特务也要监视?”
李参谋长笑笑:“他们都是太上皇,都有上方宝剑。拿我李永安来说吧,我是军校毕业黄埔系的,可是也不放过,对他们也得敷衍,不然就不知什么时候会有麻烦。我要奉告您一件事:三天前,鲁冬寒找我,就坐在您现在坐的这张沙发上,向我了解您的情况。我推说不清楚。他说:‘据我所知,你们关系不错,应当有所了解的。’说着,指指墙上这幅于院长的字,说:‘这不是你托童某人索取来的墨宝吗?’嗬,您看,连这他都清楚。”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李参谋长喝口茶说:“我问他:‘童某人有什么问题吗?’他说:‘此人从沦陷区来到大后方,未受重用,不无不满。听说来江津是要闭门著书立说的,还摸不清要写的是什么,不可不注意。’他问我同您接触时,听您谈过些什么。”
童霜威看着炭盆里通红的炭火,心中生气,胁下淌汗,暗想:特务真是无空不入,问:你怎么答的?”
李参谋长哈哈笑了,笑得有点狡猾,“我说:童某人中央要人里老朋友很多,军统的戴笠,中统的叶秋萍都有交往。我是有意唬他,一提戴老板,这家伙顿时像要屁滚尿流,我是想替您摆脱这条恶狗哇!”
他说得幽默,童霜威苦笑,叹息了一声又问:“后来呢?”
“他仍要我在同您接近时,了解了解您对时局的看法。强调这只是属于正常的了解,属于他的工作范围,叫我别看得太严重,更要我保守秘密,切勿外传。”
窗外雨声急骤,阵阵雨箭撒豆子似的打在屋瓦上和庭院里的芭蕉上,声音清脆动听。童霜威忽然感到鲁冬寒这种特务使自己睁开了眼睛,对当前国家政治上的许多事都看得更清楚了,也感到自己正在写的那本《历代刑法论》太学究气,没有什么意思。正因如此,写时常常辍笔,一直也未完稿。而心里酝酿着的另一本《三朝三帝论》,是想写唐朝武则天、明朝朱元璋和清朝雍正这三朝三个皇帝的特务政治的,却在心胸间跃动不已,呼之欲出。此时此刻,如果摊开纸张,拈起笔墨,一定能洋洋洒洒落笔千言。文章之道,如果心中无所感,是写不好的;心中有真情实感,想借文章抒发,才能下笔若有神。刹那间,他几乎要下决心放弃《历代刑法论》而来动手写《三朝三帝论》了。
他如梦如幻地沉思着,听到李参谋长说:“童秘书长,刚才说的事别放在心上。您是棵大树,鲁冬寒不是花和尚鲁智深,他拔不起垂杨柳的。况且,您也无缝给他这只苍蝇叮。我只是知无不言,不告诉您心里过不去。有件事我是前几天才弄清的,令弟不是叫童军威吗?”
童霜威又出意外,仿佛又看见弟弟军威浓眉下那两只正直发光的大眼睛了,点头痛心地说:“是啊,舍弟五年前守南京,城陷时英勇牺牲了。怎么?你们认识?”
李参谋长点头,沉痛地说:“是啊,说起来我同令弟还有过一段交情。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十月里在伤兵医院,我本来是八十八师的一个营长,在上海参战负伤,伤势较重,迄今仍有弹片留在左肺。令弟军威是教导总队在上海八字桥作战负伤的。在医院我们病床相邻。他为人极好,见我伤重,对我颇多照顾。他的一只怀表当时就是为我卖掉换鸡蛋给我吃了的。后来他伤未痊愈就归队了,听说参加了保卫南京的城防战。我带伤归队,也去到南京,但未见到他。八十八师守雨花台,打得十分惨烈,我徼倖死里逃生。后来辗转到了四川,听教导总队的熟人说他准是在南京殉国了,我总忘不了他。您到江津后,我起先未在意,后来觉得姓名似乎有点关系。前几天听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谈起,才知军威确是令弟。我这人素来讲情义,这就不能不对您亲近三分了。”
到江津后,初见李参谋长,只是一般酬酢。又听说李参谋长平日常找当地绅粮打牌,赢了则散,输了就不许人走,一定要那些绅粮把钱都输出来才同意散。他身体好,麻将连打四十八圈也不累,那些绅粮多数抽鸦片,瘾上来了就没法支持,只得输了讨饶。童霜威觉得他明摆着是以势压人用赌博的方法敛财,对他印象不佳。只是碍于情面,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见面才客客气气。但今夜听他推心置腹讲了鲁冬寒和军威的事,觉得此人确实讲义气,也就产生了好感。只是被军威的事勾起了愁肠,听着雨打芭蕉声,不禁黯然地说:“唉,感谢盛情!”接着,把听说军威在南京牺牲的情况大致讲了一些。
李参谋长表示哀悼,酒后激动,突然叹气骂了起来:“妈的×,不去想这些,吃吃喝喝打打牌倒还心平气和,只要想起这些事心里就燃烧起一把无名火。抗战之初,我的爱国热情有万丈高,令弟和我都是一样的热血男儿。可是这几年,看到这国家这社会的黑暗腐败,看看人都那么坏,我早就泄气了!我们卖命,你们贪污!去你妈的吧!上边这些当政者为什么要把中国弄成这样子?他们太对不起为抗战牺牲的志士们了!”
从好到坏,一个人的性格会有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大的跳跃,这使童霜威不禁感慨了。童霜威忍不住拿起茶几上的美国骆驼牌香烟,擦火柴点燃了一支。这是随美军拥入中国的一种高焦油的浓味烟,现在正时髦。烈性烟刚抽一口,他就呛咳了。
李参谋长也点了一支烟,满面义愤地说:“刚才您一定注意到了吧?有个女人上门来哭。我把这事说给您听听:前年十二月底,远征军入缅甸作战,为了要打通滇缅和中印公路。但英国既看不起我们,又怕我们的军队开进他的势力范围,态度暧昧。直到去年二月末,日军进逼仰光,战事危急了,英国才不能不向中国求援。中国远征军配合英军奋力作战,三月间同古一役,远征军第五军第二百师戴安澜等部重创日军;四月仁安羌一役,击溃了日军,毙敌一千二百多人,克服仁安羌救出英军七千人。后因日军增援,切断我军后方联络线,戴安澜师长战死,远征军不得不分别退入国境和印度。这样,打通滇缅路的战役失败了。我有个表弟叶海东,在远征军中是个师政治部主任,在缅甸卡萨中弹阵亡,尸骨都没有下落。他家有半身不遂的老母,遗下了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子女,都住在重庆。人一死,万事皆空,拿了点抚恤本就不够维持,偏偏遇上扒手给偷了一大半,物价飞涨,一家重担都压在年轻的妻子身上。真叫爱国的抗日军人寒心哪!他的未亡人竟被生活所迫,先是沦为娼妓,接着竟精神错乱了。刚才哭着来的是他的大女儿,走投无路昨天由重庆来找到我门上了。我给她安排了住处,给了她些钱打发她回去。说实话,我既不开银行,也不开公司,他这一家五口的重担压到我身上我也招架不住。可是我打发她走,心里也不忍啊!她这一家今后怎么办哪?……”说到这里,李参谋长脸涨得通红,他长叹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喷烟。
童霜威听了,心里恻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也不想说什么,只是沉重地呷茶,吸烟。
雨声沙沙,声音小了。童霜威看看手表,九点钟了。他原来心爱的那只金怀表,离开上海时丢在方丽清那里了。这只手表是在重庆寄卖行里买的旧进口货,“浪琴”牌,不准,一天总要快几分钟。他意兴阑珊地起身告辞。李参谋长叫了一声:“唐副官!”那佩带上尉领章的高个儿副官马上进来了。
李参谋长说:“拿雨伞和电筒送秘书长回去!”他热情地同童霜威握手。李太太也来了,讲着客气话,一同送童霜威到大门口。
外边,雨后黝黑的天空下,路面被雨水洗得发亮,黄荆街上空洞洞的极少行人。漆黑的夜,只有小客店“鸡鸣早看天”的灯笼纸招和卖麻油担担面的小挑子上的灯火,鬼怪似的眨着眼睛。童霜威住在南安街,过了比较热闹的小什字街,坚决不要唐副官再送,自己独身悠悠地踱回住处去。
今夜,李参谋长家的这顿晚饭和谈的一些话,使他心里很乱。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过了灯光较为集中的小什字,这里有一家挂着“毛肚开堂”牌子的小店还在做生意。围着桌子有些吃客脚踩在板凳上,袒怀跷腿,将那些切成片的牛杂等一箸箸地浸入火锅中涮来吃,热腾腾传来一股麻辣、鲜香的气味。又走到黑暗笼罩着的街道上了,他心情压抑。在黑暗中仿佛能看到鲁冬寒两只阴险的眼睛,也仿佛能听到那父亲战死异国、妈妈沦为娼妓并发了疯的孤苦女儿的哀哀哭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无聊又惆怅。
他最近常感到住在这个小县城里太寂寞无聊。正因为寂寞无聊,才不得不同小城中各式各样的人来往应酬,包括今晚到李参谋长家做客。他未始不懂得“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道理。但国事家事烦心,总是排遣不开。今晚吃了一顿别致的“鲜”菜,喝了讲究的茉莉花鸡汤,论理是可以舒服、愉快地过一个夜晚的。谁知一些煞风景的事扰乱了兴致,归来时,心情比去赴宴时更蜩螗了。
雨飘飘蒙蒙的又下开了,蛛丝似的雨丝尽往人身上粘,昏暗的路灯倦倦地照着湿润润的路面。他两脚泥水,走到了南安街九号住所门前,不过才九点来钟。门已紧闭,他“嘭嘭”敲门。
来开门的是老钱,瘦精精矮矮小小的苏州人,一口吴侬软语,面上总带着讨好人的可怜的微笑。战前,他原是苏州的说书艺人。抗战了,夫妻俩带了个两岁的女儿逃难,辗转来到四川江津落户。找不到工作,就成了看门的,捞间门房住住。这南安街九号里边,前院是旧式的几进大砖瓦住房,对称形的每一进两侧都有一套正屋和起居室,全是给下江逃难来江津的人住着。过了这几进大砖瓦住房,有个圆圆的月亮门,那里边林木蓊郁,是个花园。花园中央,有幢西式楼房,那是当地财主邓永刚邓六爷的住宅。东北角里是一些下人住的平房。外边的几进房子都是邓六爷的不动产。邓六爷颇有点爱国心,也爱结交下江来的名流。童霜威来后,同邓六爷虽是初识,他却将一套本来空着留了接待亲友的正屋和起居室连同家具摆设全部让给童霜威住,不收房钱。童霜威本来感到住在这里,有点像是给邓六爷当“门房”,但不住又怎么办?只好屈尊。好在自慰的是大门口有老钱夫妇是正式的门房。老钱的女人钱嫂兼带着给他当老妈子,办几只可口的江南菜,洗洗浆浆衣裳,打扫一下房间,生活比较方便,也就安下心来。
“秘书长回来了?”老钱笑脸打躬招呼,马上吆喝住在门房间里的女人:“钱嫂,快去倒茶!”他落魄了,对人情世故都懂,如今是尽量用卑微来换口饭吃,其情可悯。
童霜威止住了老钱,说:“不用了,你们睡吧。”他知道钱嫂可能带孩子已经睡了。这对夫妻感情特别好,只是生活艰难。老钱除做门房外,兼带给逃难来此的下江人办办红白喜事。谁家死了人,都要找他去帮忙,给死人穿寿衣是他的“拿手好戏”;谁家结婚、做寿,少不了他跑进跑出。有些杂事比如搬家、护理病人,跑腿出力的事,都可以找他干。他自命是个“公共佣人”。因为笑口常开,做事负责,人都喜欢他。原本只有一个小孩,生活尚可维持。去年春天,钱嫂又生了一个女儿,物价高涨,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童霜威看到钱嫂,常会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家里的庄嫂。她俩年岁相仿,外貌都善良,手脚也一样利落。想到庄嫂,对钱嫂就多了一点体贴,宁可让她少做点事,宁可给她多一点报酬。举凡吃的、穿的、用的,有不要的就一古脑儿都给钱嫂和老钱拿去派用场。这也是下江人照顾下江人的一种普遍有的心理和感情吧。
回到住处,开了灯,看看手表,童霜威立即去缸里舀水,搀上热水瓶里的开水洗脸、洗脚。江津的电厂,每晚供电只到九点半钟,九点半钟鸣笛停电熄灯。桌上虽然放着钱嫂早已准备好了的油灯,火柴盒也放在灯旁,但童霜威喜欢在每天熄灯前把脚洗好。
这住处,南端前后是一大一小两间卧室。一间大的童霜威住,一间小的,是儿子家霆周末从江津对岸得胜坝国立中学回家来时睡的。居中一间书房兼带会客,北端是一大间附有餐间的起居室,通着厨房。室内,白壁莹洁,陈设简单。此刻,隔一道二十码宽的走道,在对面屋里住的农民银行经理朱鹤龄家,卧室里灯还亮着,鸦雀无声。童霜威知道:朱鹤龄嗜赌如命,每天都在外面打麻将或玩牌九,赌到深夜甚至天明才回来,睡一觉或干脆不睡擦把脸又去上班。这赌博,在江津十分盛行。连被看作是教育家的法国留学生国立中学校长邓宣德,都是热衷于方城之戏的赌客,常常在熟人家里赌通宵。有人把打牌赌钱叫作“抗战”,常有这样的玩笑对话:
“今晚去不去我家‘抗战’?”
“去!‘抗战’岂能后人!”
“今晚‘长期抗战’,通宵!我准备了‘迫击炮’,有‘云南炮弹’,恭候大驾!”
“太好了!我正感冒,一定去领教!”
“迫击炮”是鸦片枪,“云南炮弹”是云南红土。
烟、赌政府都明令严禁,但在江津的街道上夜间走过,总会从一些人家的门缝窗隙里飘出鸦片烟味和哗哗的牌声。后园里邓六爷家有个不知什么亲戚就抽鸦片,邓六爷家的牌声经常像潮声哗哗。前面几进院子中,朱鹤龄爱赌不说,前边法院院长郑琪和被服厂厂长田绍曾两家,在夜间都常有鸦片烟味从卧室里传出来。据说,郑琪的岳母有烟瘾,田绍曾喜欢借烟具来逢场作戏。闻到鸦片味,听到赌声,童霜威总不免想起战前在南京时,从潇湘路一号到丁家桥中央党部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宣传“新生活运动”的大牌子。现在,抗战五年半了!由于败退西南,丢失大片国土,“新生活运动”早已是虚应文章气息奄奄了。
他刚洗完脚,回身进卧室关上了门,倒了杯开水喝,不料老钱披着衣来敲门了。看来,他是睡下去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才来的。童霜威开了门,见他手里拿着封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的信,讨好地说:“秘书长(童霜威再三叮嘱他别这么叫,应该叫“童先生”,他却坚持不改),您有封信,挂号的,下午来的。您看,我差点今晚忘了交给您了,要误了您的事就糟了!”
童霜威接过信来,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冯村从重庆寄来的,对老钱说:“好好好,你快回去睡吧。”心里急切地想看冯村的信,等老钱走了,就关门去灯下拆开信来。这个战前他心爱的秘书来信说:
霜公我师钧鉴:
岁首年初,恭维燕居鬯吉诸事顺遂为祝为颂。所嘱打听欧阳小姐之事,经多方联系寻觅,仍未能有确凿下落。(童霜威想:唉!她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一点讯息也打听不到呢?)家霆托付在《大公报》刊登寻人广告已连登三天,现将报纸附上一张,供阅,尚难估计是否能有回音。(童霜威想:唉,是呀!是呀!)如有音讯,自当立即奉告。怕劳惦系,故特奉闻,请勿为念。
《历代刑法论》不知已完成几许?目前特务及贪官污吏无法无天,我师能结合历代刑法,从法学观点抨击,必然不同凡响,读者自能大得启发。此书定稿后请即赐下,如无特殊情况,安排印刷出版当无问题。(童霜威想:晚饭时,听李参谋长谈了鲁冬寒的事,我简直一心只想写《三朝三帝论》了!但现在看来,《历代刑法论》也并非毫无意义,出书不易,时不可失!)只是考虑到当今现实,此书不宜过于直露,(童霜威想:对呀!我自会多用曲笔!)否则图书审查会恐难以通过,望我师善于掌握。
近一二年来,日寇集中兵力残酷扫荡敌后军民。最近见一材料:日寇华北派遣军参谋长安达十三夸耀:“华北碉堡已新筑成七千七百余个,遮断壕修成一万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长。”足见日寇军事重点之所在是在何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整个战局发生了对中国抗日战争有利的变化。但由于当局政治上强化法西斯统治,经济上民生凋敝,军事上奉行观战避战的消极政策,大批将领陆续投敌,正面战场上,鄂西、常德、广东、闽浙、湘北等战役中,均未作有力之抵抗。时局沉闷,大后方现局阢陧,令人忧愁忧思,确是黎明已启、前途困难,不知我师对当前局势有何看法,敬祈赐教。(童霜威想:冯村写信好谈政治,此地有鲁冬寒这样的恶狗,去信要叫他注意!)
弦月已上,市嚣盈耳,心情寥落,思念之情犹如潮水,言不尽意,匆匆搁笔,敬颂
大安
受知
冯村谨上
民国三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童霜威刚看完信,电厂拉笛,一会儿,电灯熄灭。他点上油灯,将信又看了一遍,心潮起伏,头脑里很乱。不知什么时候,雨又在潇潇下了。檐头的滴水声单调而有规律地滴答不停。脚凉了,他拉开被褥,吹灭油灯,躺上床,盖上被子。天气的阴冷令他特别郁闷,睁大了眼睛仰卧着,面对一屋子的空荡和冷清,忽然有一种“罗衾不耐五更寒”的寂寞意绪。
同方丽清的婚姻,常使他想起在报上看到过的一句格言:“选择一位妻子,正如作战计划一样,只要错误一次就永远糟了!”日本人称婚姻为“柔道”——以退为进的艺术。对于方丽清,他简直忍耐得够了。三个多月前,他一到江津,就给上海汉口路仁安里方丽清发了一封长信。告诉方丽清,他为抗战已经到了大后方。除了谴责方丽清的无情无义刻薄贪吝之外,也触及了方丽清的隐私,指摘了方丽清与江怀南狼狈为奸,一心要害他“下水”。严正直率地提出:“在上海时,你曾说要离婚,现在我决定同意,已正式在此间法院办理手续。”
这两年,由于下江人抛下妻子单身来到大后方许多都找了“抗战夫人”,要办理同原配离婚手续的人不少,法院适当控制,批准离婚一般都要双方同意。但由于童霜威是法界名人,江津法院院长郑琪自称是童霜威的门生,方丽清的情况特殊,与她有暧昧关系的江怀南又是附逆的汉奸——汪伪江苏锡箔局的局长。婚姻问题涉及政治就好办得多了,不到二十天童霜威就办成了离婚手续。
方丽清一直不复信。童霜威可以想象到那封长信到达后在仁安里方家不啻是丢下一个大炸弹。他微微感到一种快意,在“孤岛”时装作半瘫痪住在方家受的窝囊气总算吐了一些出来。他明白方丽清是不好回信也不会回信的,也明白江怀南是会给方丽清摇羽毛扇出谋划策叫她不加理会的。山河远隔,谁也奈何不了谁。婚是离了,他感到轻松。但一切最终还是取决于政治,就看这场战争谁胜谁败了。如果日本败了,汪逆垮台了,方丽清和江怀南也就完全输定了,其他一切也就都谈不到了。他在政界这么多年,深深懂得人同政治分不开,必须依附于政治。每每,人的命运和成败无法决定于自己个人,而是由其所依附的政治来决定的。
天冷,脚在被里冰凉。听着雨声,他心头十分寂寞。几年以前,他绝不会想到如今老境会如此凄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把他的生活完全改变了。从刚才冯村信上提到的寻找欧阳素心的事,他不由得想起了儿子家霆。
三个多月前,到达江津后,他就着手给家霆办理在国立中学入学的事,找了校长法国留学生邓宣德。经过考试,家霆插班进了高三,在江津对岸得胜坝的中学男生分校上课,平时住校,周六傍晚摆渡过江回江津,星期天下午回校。父子俩舐犊情深,分开后,童霜威不免感到孤单。今夜这种孤单的感情更强烈。他多么希望儿子在身边,能同自己谈谈心以解除心中的烦忧啊!
他明白:三个多月来,儿子的心情很恶劣,都是欧阳素心引起的。
儿子同欧阳有浓烈的友谊,又深深恋爱着欧阳。这种感情在沦陷的上海、南京时,他就深知了。后来,欧阳去香港了。当日寇攻占香港后,家霆同欧阳断了联系,不知欧阳吉凶下落。谁料去年初秋九月刚到重庆,却偶然在重庆朝天门码头下的江边与欧阳素心又重逢了!那真是宛如梦中,在雾气氤氲的江边,在滔滔江水的浪涛声中,重逢既有欢乐也有悲伤。
但是,欧阳素心没有谈她同家霆别后的遭逢,她也没有肯把自己的住址说出来。更出人意外的是当夜她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无影无踪,像突然消失了的一个影子。
她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这样呢?她确实是被这场战争毁掉了幸福、和平生活的一个!她难道有不能告人、无法表达的悲惨遭遇?
是的,那夜重逢,她哭了。什么也不多说,哭得非常伤心。后来回想,是欢乐的泪,似乎更是悲伤的泪,有难言之隐的泪。
于是,她像一个谜似的无从猜测,像一阵清风似的消失了。
留给家霆的只有思念和痛楚。
童霜威也不能不常想念起这个可爱的女孩,不能不常想起在沦陷了的南京初次同欧阳见面时,所感受到的美好感情。想到她送的那藏在镶金葫芦里的蝈蝈,想起那只当时十分需要的收音机,想起玄武湖荷花清香随风飘来时,坐在月光下的欧阳美丽可爱的侧影,想起那赖以进入大后方作为旅途盘缠而尚未归还她的首饰……
但,今天冯村来了信,欧阳仍旧杳无音讯,她到哪里去了呢?
想到这里,童霜威忽然记起刚才冯村信中附来的刊登寻人启事的那张《大公报》没有看,忙披衣起来,摸身边桌上的火柴,重新点起油灯,将信中附来的报纸打开看将起来。
那则醒目的寻人启事是:
欧阳:为何不告而别?劳我日夜苦思。有事均可妥善解决。亟盼重见,望勿毁我。请函江津南安街九号霆。
寒气小针般地麻麻酥酥地蜇人。童霜威叹了一口气,吹灭油灯,重新躺下。启事是刊登了,估计不会有什么反响。欧阳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她既然不告而别了,恐怕很难轻易回来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生本来就像一个谜,许许多多事是得不到解答的。欧阳不告而别的“谜”什么时候能解开呢?……
童霜威躺在床上遐想,心里骚动,头脑里乱极了。欧阳素心美丽的面容刚消失,死去了的弟弟军威的面容又浮现眼前。不知什么时候,鲁冬寒阴险的胡髭铁青的白净脸又取代了军威的面容。走马灯似的,家霆、冯村、方丽清、江怀南……战前和沦陷后潇湘路一号的旧事,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囚禁,寒山寺风雪中的钟声,过封锁线步入上派河时的兴奋,河南天灾人祸人间地狱的见闻,大后方重庆令人失望的现实……都纷至沓来,盘据在思绪之中,缠绕不散。有不平和愤懑,有豪情和消沉,有忆忧,有怜悯,说不清酸甜苦辣咸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他怀疑自己血压又升高了,老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虽困倦又睡不熟。墙角柜下,有老鼠在打架,“嘘”了几声,才归寂静。冯村的信,使他有一种共鸣的感觉,他不禁回顾起战前在南京时的情景了。那时,他只是偶尔感到冯村有点左倾,但不明显。抗战五年多来,冯村这种左倾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不但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自己受冯村的感染也越来越多了,甚至发展到今天,变成“共鸣”了。这当然也同受他那死在雨花台的前妻、家霆的生母柳苇的弟弟柳忠华的感染有关。自从同车来大后方,与忠华在成都别后,就未听到过他的下落。今夜,想起柳忠华,他不禁深深思念。从柳忠华和冯村这样一些人的身上,使他仿佛能看到共产党人的那种正直、正义及脚踏实地的作风。
他突然感到悟出了一条真理:怪不得冯玉祥、张澜、沈均儒之流,甚至海外侨领陈嘉庚等都表现得左倾了!这是当局逼出来的,也是时局造成的。人们面临抉择,这就是一种最根本的抉择!
昼夜递嬗,好似大海的潮汐。这一夜,雨下了一宿。任凭黑夜的纱幕笼罩住自己模糊的心灵,童霜威睡得很不好,烦躁、忧悒而且气恼。
流光消逝,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啊!
童家霆随爸爸童霜威到达表面宁静但暮气沉沉的小城江津后,进了高中三年级。
这个国立中学,校本部在县城里,全部是女生,男生分校在对江得胜坝。得胜坝是个小镇,由江津去要坐木船摆渡。几江很宽,江水湍急,夏季水大时,落后的小木船摇橹摆渡要花半小时至一小时。男生分校一共只有六个班,从高一到高三每个年级各两个班。学校设在得胜坝外的蜘蛛穴山上。山上有当地大姓李家和熊家的两座祠堂。李氏宗祠在山中央,成了食堂、礼堂和办公室;熊氏宗祠在山下,就做了学生宿舍。山顶开出了几块平地,大的一块做了操场,其余的空地盖上了六大间毛竹打桩、竹片编成篱笆糊上泥巴做墙加上稻草顶的教室。那是非常简陋的抗战时期的中学了。
从大城市来到这里的家霆,论理对这种艰苦的生活一时是不能适应的。这里早晨喝的稀饭散发着霉味,喝慢了就添不到了。下粥菜是一人十来粒盐豌豆。午饭和晚饭吃的是“八宝饭”,饭里鼠屎、稗子、砂土、谷子都有。菜不是无盐少油的辣椒莲花白,就是煮萝卜或牛皮菜。吃了这种饭真像“水浒”中鲁智深说的“嘴里淡出鸟来”。学生个个面有菜色。晚上在教室里自修,每人点一盏两三根灯草芯的桐油灯,油灯昏暗无光,冒着黑烟,映着衣衫褴褛瘦削苍白的人脸,使家霆想起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但家霆一切都忍受并适应下来了。他只要想到离开了沦陷区,这是在大后方抗战,而且自己必须赶快读完高中,就有了一种责任心和紧迫感,什么苦都不在话下了。他喜欢闻一多的诗《园内》中的几句:
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背诵他生命的课本。
啊!“自强不息”的少年啊!
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正因为阴天多,雨天多,太阳少,他更喜欢这几句诗了,常常用来自励。
他那间极小的寝室里住四个人,都是同班的同学。除他外:一个是“老大哥”施永桂,一个是“博士”靳小翰,一个是“南来雁”邹友仁。施永桂比家霆大四岁,老成持重。靳小翰戴副近视眼镜,挺渊博,所以得了“博士”绰号。邹友仁喜欢拉胡琴唱京戏《坐宫》,一开口就是“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所以大家叫他“南来雁”。入学不久,家霆同他们处得很好。他们见家霆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博览群书,从上海教会学校里学的英语又特别棒,给他一个“秀才”的绰号。大家都是家在沦陷区的流亡学生,“相濡以沫”是必然的。
每逢星期六下午,家霆总要由得胜坝回江津家中,为的是看看爸爸。每到周末,童霜威也总是让钱嫂做些红烧肉之类的好菜让家霆回来“打牙祭”,还用玻璃瓶装了让家霆带些回去给同房的好友吃。平时,每逢这天下午,家霆总是兴匆匆地准备着回家。可是今天,发生了一件事,使家霆心情沉重。
那是因为“博士”靳小翰的哥哥靳海文牺牲了。靳海文是得过勋章的空军少校,先后在武汉和重庆击落过敌机五架,但最近在沙市附近的空战中阵亡了。战争给人造成的痛苦真大!靳小翰早年丧父,寡母抚养他们兄弟成人。昨天,小翰收到在北碚一所中学里教书的母亲寄来的快信,告知他了噩耗。小翰哭了一夜,决定马上请假去北碚看望、安慰妈妈。大家凑钱给他做路费。为赶搭去重庆的早班船,天还未亮,家霆和“老大哥”施永桂就送他到江边摆渡。江水滔滔,夜黑茫茫,家霆心头郁结着一种伤感和同情结成的疙瘩,回校后始终沉浸在郁郁寡欢的状态中。上午上课时这样,午后上完两节复习课决定回江津时仍这样。
天,阴沉沉。他步行下山,沿着曲折的阡陌和小径走向得胜坝。坝上正是赶场天,挤满了农民,这时还未散。空气里弥漫着酒味、酒糟味和小馆店里的辣椒、韭菜、煮肉味。场上的担子、背篓、小摊上,放满了红色的柿子、绿色的蔬菜、鲜红的辣椒,木架子上挂着卖剩的猪头和已不新鲜的膘肥皮厚的猪肉。头缠白布、脚踏草鞋穿蓝布大褂的农民,背着筐、牵着羊、赶着猪熙来攘往地挤满了那条青石板的正街。卖草药的人在天花乱坠地吹牛招徕顾客,围着许多人看。家霆无心去看那些热闹,将喧闹声、猪叫声抛在背后,脚步急促地穿小路走到了江边。
江边全是大鹅卵石,凹凹凸凸,踩在上面叫人脚板疼。摆渡的木船停在江边已经装了半船人,船老板要等人装得满满的才开船。家霆跃身从跳板上船,在船舱人丛中找了个靠边的地方挤着坐下。
船夫马上来向家霆收了船钱。江风寒冷,船上一批陌生人的脸,有的善良,有的麻木,有的醉醺醺,有的阴沉沉。身边一个军人有点面熟。他穿套半旧黄棉军装,少校领章,黄脸膛,慈眉善目,三十来岁。家霆朝他望望,他也望望家霆。他在吸烟,一口一口地吸得有味,似在思索。一会儿,船开了。家霆忽然脑里一闪,想起来了。抗战爆发那年,逃难由安庆坐“大贞丸”到武汉时,在船上曾碰到一个在上海作战腿上负伤的伤兵,拄着拐杖。他当时让家霆跟他们同唱《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大家都流泪了……
时间的长河总是悄无声息地淹没一切,记忆却常将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涌出水面。家霆怕认不准,抬头又朝少校看看,偏偏少校吸着烟对家霆笑了,点头招呼着说:“年轻人,好像认识呢!”一口南方话,好像是无锡、常州一带的口音,更引起了家霆的记忆:是他!确实是他呀!
家霆招呼着说:“是呀,是在从安庆到武汉的那只难民船‘大贞丸’上吧?”
“对!你长高了,长大了!怎么会在这里的呢?我记得你父亲是个当官的。他在重庆还是在这里?”
水声汩汩,似在倾诉哀怨和凄凉,波浪使渡船摇晃,江面的水光刺眼,波涛混浊。家霆简单把自己的情况讲了。
船工目不旁视,紧把着舵,在同湍急的江水搏斗。
“我们营部就在江津城里文庙旁边,等会儿下了船上我那里去吃晚饭,好好叙谈叙谈。”吕营长态度亲切,叫人对他有好感。少校递一张印得粗糙的名片过来:
但家霆心境不好,只想早点回家看看爸爸,说:“下次去吧。今天有事,急着赶回去。”
吕营长爽气地说:“好吧!有空一定来。我讲义气好交朋友。你该算是老朋友了!那年在船上,你给我的印象很深。对了,你还记得那个挂中校衔的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吗?就是那个贪污酒精纱布的坏蛋,我们要将他捆住丢到江里去的。”
风刮在脸上很凉。舵工划着橹一叶扁舟在江上随波疾驶,斜直地流向江津城。家霆清楚记得:在“大贞丸”上,那个中校伤兵医院院长,带了女人坐在大菜间里,将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药棉随便糟踏,点酒精灯下挂面吃。伤兵们露天在甲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伤兵们忍无可忍,冲进大菜间捆住他殴打,要将他扔下江去。……想到这里,家霆说:“记得呀,他怎么啦?”
船头水声“咕噜咕噜”响,江水中的漩涡泛着泡沫,船离江津越来越近了。
吕营长苦笑笑,将烟蒂丢进江中,说:“他就在得胜坝伤兵医院做院长,现在是上校啦!我刚才去那医院看望营部一个生病的事务长,程福同早不认识我啦!那医院,妈的,面上还干干净净,骨子里可是个地狱。伤兵医院是肥缺,程福同勾结一伙人,大量盗卖药物、酒精、纱布和药棉,良心给狗吃了,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这小子肥透啦!”
家霆忿忿地说:“怎么没人告他办他?”
吕营长苦笑笑:“贪污的事现在见怪不怪了!他有后台,老鼠就成了千里马!住院的伤兵无钱无势半死不活,谁敢得罪他?”
谈话没再继续下去。船上一个女人抱的婴孩拼命地又咳又哭,大约是那个头缠白布吸旱烟的老头吐的浓烟呛了婴儿。一个壮汉有一张挺英武的脸,也许是个唱川戏的?老在重复地哼着川戏:“云山叠叠(呀)江水茫茫,弟兄分别各(啊)一方……”一遍又一遍,叫人听了不耐烦。一个筐里背猪娃的中年农民,酒喝红了脸,在跟一个年纪相仿的伙伴絮絮叨叨争论,剑拔弩张像要打架。一个头戴礼帽的下江人老是咳嗽,将痰吐到江里去。……
江声浩荡,摆渡的木船顺流而下快到江津的岸边了。江津沿江的那些吊脚楼,那些拥挤的鳞次栉比的旧屋,那些爬坡的石级,和那些布满鹅卵石的江岸都在眼前。家霆无意中看到由重庆到江津的民生公司的小轮船正好抵岸卸客,忽然又想起了靳小翰。小翰这时该到重庆了吧?到重庆转公路汽车去北碚,今夜总可以抵家了,母子见面该有多少辛酸?忽然,在一种疲倦而期待归家的心态中,因想起重庆,想起人的生死,想起人生的虚幻,想起遭遇的坎坷,欧阳素心的脸庞闪电似的又出现在脑际。
生命的钟摆沉重地在那里移动,多少悲欢离合!她哪里去了呢?我的欧阳!
只要想起欧阳素心,心里就难过得要命。他这种年岁,正是最痴情的时候。心中爱情泛滥,往事难忘,能超越年月而同今天衔接,历历如在眼前。上海环龙路上欧阳素心家楼上灿灿的灯光;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大菜馆里动听的小夜曲;慈淑大楼上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传单;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后边的拥抱,霞飞路上肩并肩的漫步;沦陷后南京潇湘路一号欧阳突然来到的欢聚;雨花台寻觅妈妈柳苇埋骨处的情景;那只嵌着螺钿的首饰盒的赠予;直到去年九月下旬,在重庆嘉陵江与长江汇合处雾夜中的意外重逢,无一不像放映电影似的一遍遍多次在眼前闪现。
啊,多么难忘的人,多么难忘的事!
想到这些,不能不像心里灌满了醋似的发酸,不能不像走了神似的怔忡。当木船忽然撞到岸上,船工高叫:“到啰!”家霆才像苏醒过来似的同吕营长一起走下船去。
吕营长又邀他了:“走吧,小老弟,到我那里坐一坐认认门喝杯茶再回去吧!”
家霆固执地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答应以后一定去看望,又留下了南安街九号的住址给吕大鹏,两人分了手。
从河坝登石级穿过拥挤的人流,走进江津北门往热闹的小什字走的时候,家霆一路仍不断思念着欧阳素心,再也摆脱不开这蜂拥浮动的情丝缠绕。
欧阳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突然失踪了呢?真太奇怪了呀!
去年九月下旬,在江边美丽而又布满烟岚云雾的茫茫夜色里,同欧阳素心突然相逢以后,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但她说那是欢喜的泪。大家都出乎意外,事先决没有想到会在重庆相遇。相遇后,爸爸也是那样高兴。当问她在香港怎么能独自突然来到重庆时,欧阳当时哽咽着说:“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诉你。”
可是,重逢的欢愉压倒了一切,没有来得及谈往事,也没有想到要立刻追问她的遭遇。她只快乐地听着爸爸谈脱离魔掌从上海逃脱敌伪羁绊到四川的情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完全像从前一样。
欧阳没有变,仍旧美丽、亲切。但是,后来回想,她心中确实像有什么秘密,像有什么深层的痛苦和为难。她抿着嘴双眉间拥着愁云,语气间有着顾虑,吞吞吐吐。问她住在哪里,她说:“明天你就知道了。”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明天告诉你。”她是用一种打哑谜的口吻说这些话的,当时仅仅以为是她故意用这样一种口吻说话增加情趣的。事后想想,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晚,她是在江边作画,带着画具、画布和画架。画布上已涂抹了月下的山景、江水与山城的灯火,构图新颖。但迷迷茫茫的缥缈虚无,却与在上海她家中见到过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异曲同工,气氛神秘离奇。她走时,画具连同未完成的画都带走了,一个字未留,一句话未多说,一件东西也没留下。
那夜,月光时而晶莹,时而朦胧,从云端里出来的月亮,在江上照出粼粼的银光。她似乎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本来,她好像感到很幸福,哭停以后,心情变得舒畅些了,所以说:“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诉你!”可是,这话未引起注意,只以为有的是时间,迟早会听她说的,安知她突然说走就走了!谈得热烈高兴的时候,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说:“今夜,我还是回去,明天我再来。”
问她:“你住在哪里?”
“明天你就知道了!”
“送你回去吧。”
“不要!”
说这“不要”两个字时,她那透露着秀丽和智慧的脸庞上表态坚决,坚决得让你无法扭转。
最后,终于还是送了。她只答应送她一程,送到“精神堡垒”附近时,她说:“我住的那个熟人家,不喜欢我带生人去。你就别送了!”
“为什么?他们是干什么的?”
“你别问!明天我一起都告诉你!”
话说到这里,似乎再不应该逼她了。怅惘地看着她背着画具,在街灯的光芒下隐没。
她头也没有回,一声告别的话也没有说。
后来想起来,她那双活泼的眼睛当时是带着一种隐约的痛苦的。为什么?无从揣测。
第二天,整整一天,她没有来。
从此,她失踪了,再也不知她在哪里!只剩下了珍藏在箧底的欧阳赠送首饰时留下的纸条“天涯海角毋相忘”七个字,陪伴着家霆。每当看到这七个字时,会带来一种痛苦、心酸的感情。
是什么原因呢?几百遍一千遍想过,无从解答!无从解答呀!
过了小什字街,经过“江声电影院”,从中央银行门口走过向右转,径直在大街上走着,家霆怀念欧阳素心的思绪连绵不断。
欧阳不是那种寡情少义的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背弃忠贞的爱情。她是个富于牺牲精神的女性,可以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决不会去损害别人为了自己。可是现在,当她可以得到幸福也可以将幸福赐给我的时候,为什么出此下策呢?
她一定有难言之隐,一定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是什么事呢?
她是怎样从香港独自逃出来的?重庆没有她的亲人,她在重庆是怎样谋生的?谁知道呢!
走到南安街口了,天阴丝丝地撒下一些细细的碎雨花来了。有人在招呼家霆:“大少爷,回来了?”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打断了家霆的情思。
家霆一看,是老钱那张营养不良的笑脸,他挽着那个七岁的大女儿正站在路边。家霆不喜欢人叫他“大少爷”,可是这个老钱和他家钱嫂,你说上一百遍,他也不会改口的。家霆只好承受着,点头招呼说:“回来了。”又问:“我父亲在家吗?”
“在在在!”老钱一手拿只酱油瓶,看样子是去拷酱油的,“有客人!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夫妇俩,刚来不久。”
家霆对李思钧和他老婆——那个在南京中惩会里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钱敏敏印象都不好。李思钧战前在南京时是中惩会的总务科长,家霆以前听童霜威说过:“李思钧这个人势利眼!”到江津后,又听人说他是个“党棍”,冷酷、暴躁,浑身党气和小官僚架子。虽然到江津后,在童霜威面前,李思钧表现得很尊重,总拧不过家霆先入为主的印象。李思钧的太太在逃难到四川途中患盲肠炎死了,钱敏敏嫁给了他。钱敏敏徐娘半老了,戴副眼镜,画眉毛,脸上粉涂得特别白,穿高跟鞋,烫了个“狮子头”,那副打扮和昵态叫人看了很不舒服。见了童霜威,嘴里老是喜欢讲讨好的话,听了腻味。听说李思钧夫妇在,家霆心里厌烦,跨进家里客厅,见李思钧夫妇正在东边两把红木椅子上坐着,只好招呼。李思钧夫妇也都客客气气地点头。家霆觉得不能不陪一下客人,就往西边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童霜威脸上是一种关心、爱怜儿子的神情,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迟?”
其实也并不迟,可能做父亲的盼望儿子早归,所以觉得迟了。家霆只好笑笑不回答。家霆走得身上热了,将学生装领口解开,掏手帕擦脸,听见李思钧问:“你们学校,学生对邓宣德满意不满意?”
校长邓宣德,花白头发梳得异常光滑,一个留山羊胡子穿紧身西装的老头儿。早年在巴黎一个什么大学攻读心理学的。比较开明,不大多管事,原先在教育界有点名望和地位,译过些《心理学概论》之类的书。他不大向学生讲政治,甚至在每星期一的纪念周上也不爱讲话,要讲也只是简单谈谈时局,不外是盟军打得不错啦,轴心在走下坡路啦等等。听说李思钧和稽查所长鲁冬寒对他深为不满。他俩同到学校参观过,嫌学生在墙报上埋怨政府贪污腐化和抗战不力是“左倾”,嫌学校里的国民党、三青团没有活动,“工作未曾开展”,又嫌学生在县城里演出曹禺的话剧《蜕变》义卖救灾,说《蜕变》是“替异党作宣传”。据传他们向上边打了不少小报告,指摘邓宣德“放纵学生”,邓宣德却并不买账,关系很僵。
听李思钧这么问,家霆点点头说:“还好!”他回答的是实话,学生们对邓宣德印象不算坏。他这人对学生不用高压手段,很少用开除、记过的办法对付学生。他也不贪污学生的公费。
李思钧似乎不满意家霆的回答,对着童霜威说:“邓宣德这个人非换掉不可!我们是主张邵化来做校长的。……”
家霆感到坐在那里听李思钧谈这些不合适,站起身来说:“爸爸,我去里边看看。”又对李思钧和钱敏敏说:“你们请坐。”他走进自己那间静悄悄的卧室,穿堂风将北面起居室的一扇门吹得“咿咿哑哑”响,隐约仍可以听到外边客厅里李思钧、钱敏敏和爸爸的谈话声。
他卧室的桌上,放着一封厚厚的冯村来的挂号信。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急忙将信和报纸看了。那种猜不透的、迷惘的、寂寞等待的情绪又弥漫心头,心像裂开了似的痛苦。似乎在看水里的云影飘荡,空落落地摸不着边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呆呆坐着,思绪又飘渺起来。
客厅里的谈话声又传来了。钱敏敏在讲话,压低了声音,似是在说一件秘密,家霆却能大致听清楚:“秘书长……续弦的事还是考虑一下的好。周秀珍……人很不错……我们给您介绍。……”
李思钧也平静地插话:“您年岁也大了,孩子也大了……总得有个人照顾照顾解解寂寞。”
家霆警觉起来:原来给爸爸做媒来了!急切想知道爸爸态度怎样。那个周秀珍,他知道,也常在江津街上见到,是县里一所女中的校长,县党部委员,一个又白又胖的老处女。四十来岁,老是穿件蓝布旗袍,短发齐耳,脸上常常微笑。听说对学校的教师和学生特别严厉,常当着学生面训斥教师,平时不准学生看“闲书”,绝不许师生打扮,年轻女教师谈恋爱也不允许。很小的事就常开除学生。因为白胖,学生给她起的绰号是“猪油”。
只听童霜威在说:“啊啊,我一时还没有这种打算呢!”
钱敏敏的声音:“秘书长,您看看这前面院子里的郑琪,他的媒也是我做的。郑太太是银行出纳,二婚,不像周秀珍是老小姐。郑琪他老婆孩子那年在重庆防空洞大惨案死了后,他伤心透了,做法院院长,人给他取了个‘冷面院长’的绰号。去年结婚后,变了,哪天不是乐呵呵的。……”
家霆似并不一定反对爸爸续弦,但经历过方丽清这样的后母,自然对这种事总有由本能产生的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尤其是钱敏敏夫妇来做媒,做的又是他平日印象不好的“猪油”周秀珍,心里更不舒服,像置身在湫隘闷人的境地中。
总算,听到童霜威的话了:“谢谢你们了,这件事以后再谈吧。”
家霆不想再听他们谈话了,通过边门由自己的卧室走进童霜威的卧室去。
写字桌上,摊开着纸张笔墨。一看就知爸爸在写《历代刑法论》。看样子,李思钧夫妇来时,爸爸正在写,临时搁下笔去会客的。他替爸爸将毛笔插入笔套,将铜墨盒盖好。再一看,见有一只大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挂号寄来的。抽开一看,出乎意外的是张委任状:“委任童霜威为国史馆筹委会委员”。他心里有些高兴。自从来大后方后,爸爸受到冷落,现在这张委任状突然从天而降,怎么回事呢?
家霆又寂寞无聊地踱回自己卧室里去,心里想:我该写封复信给冯村舅舅,请他继续寻找欧阳,也要请他设法了解忠华舅舅在哪里。人,并不是对所有的东西都敢奢望的。家霆始终记得欧阳素心曾经讲过一则小故事给他听:屠格涅夫有一次外出,遇见一个乞丐伸着枯瘦的手可怜地向他讨钱。屠格涅夫决定给钱,把手伸进口袋,忽然发现糟了,钱包没有带!只得怀着十分愧疚的心情,拉着乞丐那肮脏的手握了握,说:“啊呀,真对不起!”乞丐却紧紧握着屠格涅夫的手说:“啊,兄弟,谢谢你,你已经给得太多了!有你的这点诚意就足够了!”
是呀!家霆现在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贫穷的乞丐,多么需要欧阳,多么需要忠华舅舅,需要他们给那么一点感情上的施舍呀!只要知道他们在哪里,只要他们能突然出现在可以触摸的面前,就够了!那一切都满足了!人在感情上需要的满足有时是超越一切的。正如靳小翰昨天因为他哥哥战死而号啕痛哭时,好友们对他的安慰终于减轻了他的伤心。小翰在家霆和施永桂送他上船时,深情地红着眼圈说:“谢谢,谢谢你们。”平时大家是从来不讲客气的好朋友,可是此时此刻,小翰的一声“谢谢”却如此深情。他不用“谢谢”怎么来表达他的满腔感情呢?
生活的真谛难以捕捉、难以理解,更难以揭示它永恒的奥秘。生活中的遭遇也一样。
家霆陷入了一种难以摆脱的压抑与苦闷之中。所好,这时李思钧夫妇走了,童霜威走进房来。“冯村的信看了?”父亲问儿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了。”家霆在自己床上坐着,问,“爸爸,您看怎么办?”
童霜威沉默了一下,叹口气:“只有继续找。我思前想后,很怕这女孩子会不会出什么事。现在特务太多了,她是从沦陷了的香港来的,她父亲欧阳筱月又是那样一个人物。”
“会出什么事呢?”家霆惊叫起来。他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不能不承认父亲阅历多,政治上有经验,推测并非一定是捕风捉影。他满面愁云了。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我本想找叶秋萍打听一下欧阳。但让冯村去找,不合适。叶秋萍怀疑冯村是共产党,我虽作过解释,未必有用。”
家霆沉默,叹了一口气。欧阳失踪的事寻找渺茫,心头的辛酸也更浓了。
童霜威好像是有心岔开话题,不想让儿子太沉浸在焦虑之中,说:“昨天,突然收到一张委任状。是个新成立的机构,实际也是个养老院,不知谁开恩,竟想到了我。”
“您猜是谁在帮忙?”
“不知道。我这人没有靠山,没有派系,可有可无。国史馆筹委会主任委员是张继,张溥泉 同我是泛泛之交,不会想到我的。”童霜威说到这里,问家霆,“你看我要不要辞去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设计委员?说实话,接受那个聘书,我一直心里不是滋味。杜月笙给我个名义无非是招贤纳士抬高自己的身价。但现在有了国史馆的差使,钱虽不多,你我二人生活也不致困难到哪里去。我想写信给杜月笙,辞掉这个设计委员算了。你说呢?”
看爸爸的意思是在培养、锻炼儿子的能力,家霆点头说:“我赞成爸爸的想法,但国史馆的委任状刚到,还摸不清底细,倒不如过一度看看情势再说。好在要谋一个名义是困难的,要辞去一个名义是容易的。”
童霜威听了点头,说:“对!对!”他很满意儿子的思虑周密,儿子马上快二十一岁了。抗战爆发那年,还是个玩鸽子、集邮、打鸟枪、爱骑自行车的初一学生。可是抗战五年半,孩子在战争中经历了战前无法想象得到的风雨雷电,终于长大成人而且富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了。同他商量问题,每每可以有所得益。这使童霜威高兴。
童霜威估计刚才李思钧夫妇在客厅里谈的话儿子一定听到了,故作不介意地说:“刚才李思钧夫妇来,说起要我续弦的事,你也许听到了吧?”
家霆点头,觉得对爸爸不必讳言。
童霜威苦笑笑:“我同方丽清离婚了,教训很多。主要问题是互相太不了解,商人家的女儿眼睛里只有钱。她比我年轻得多,当初嫁我不外是看中了我的地位和经济。我倒霉了,她就变了。同她离了婚我感到轻松。续弦的事我一时还不想谈,婉谢了他们的好意,想必你也听到了?”
家霆又点点头,感到不好说什么。他明白爸爸是向他作解释,要他放心,就转换题目说:“爸爸,刚才听李思钧的话,似乎我们的校长要换已是确定的了?”
童霜威点头,说:“这些事你回校不必讲。邓宣德此人爱打麻将是有缺点,但那个邵化,是C.C.。我战前在南京时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天津市党部做过委员。听人说此人品德不好,为人厉害。这些年,他没能爬上去,却做了国立中学校长。中国的教育怎么弄得好?”说着叮咛道:“家霆,你在学校千万少管闲事,把书读好最要紧,墙报上写文章要注意,不要乱投稿。”
家霆投稿的事,是来江津后进了中学就开始了的。当时,初从沦陷区来大后方,心中的热火燃烧。有一夜,不禁写了一首诗,题为《抗战的烈火》寄给重庆《大公报》副刊,想不到很快就刊登了出来,全校轰动。入校后,教国文的赵腾老师——一个大脑袋、头发蓬松、穿旧蓝布长衫的中年人,对家霆特别好,鼓励家霆把从沦陷区到大后方一路上的见闻追忆出来,说:“能发表就发表一下,不能发表留作自己的人生记录也有意义。况且,写作的过程可以是磨炼思想、锻炼毅力、提高写作水平的过程。”家霆依照他的话,以《间关万里》为题,开始写作,写了一万多字。但赵腾老师前月底突然说家有急事要去重庆,匆匆动身走了。一走就没有消息。为了怀念他,家霆写了一首诗《光明的怀念》,大胆地寄到重庆《新华日报》去,但没有下文。又写过一首诗寄给重庆一个《前线》杂志,也如黄鹤飞去。《抗战的烈火》发表,童霜威知道。现在,问起投稿的事,家霆如实地说:“最近没有投了!”
童霜威赞许地点头:“那就好!”他目光迷茫而深沉,说:“特务太多!我不喜欢我的孩子谨小慎微,却又不愿你惹来麻烦。”说着,将在李参谋长家吃饭听说鲁冬寒窥伺的事讲了,说:“对这些躲在暗处要害人性命的恶鬼我很反感,我们抗战是反法西斯,可是老蒋自己都在效法希特勒!这怎么行?”
提起鲁冬寒,家霆想起了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丁默村、李士群和在苏州、南京及上海监视爸爸的“冷面人”。这些蛇蝎似的特工叫人恶心,想起连爸爸这样的人特务也要跟踪,不由得闷闷嘘了口气,说:“来到大后方,太叫人失望了!”他不由得把路遇吕营长谈起得胜坝伤兵医院的事告诉了童霜威。
四川这种时节天暗得早,不知什么时候,一弯冷月升起在天际,天色已经暗将下来。厨房里传来钱嫂烧的菜肴的香味,钱嫂在北端餐厅里喊:“秘书长、大少爷,吃饭了。”
钱嫂能干,做的菜味浓厚而不油腻,味清鲜而不淡薄。她父亲曾在苏州有名的挂着“乾隆始创”招牌的“松鹤楼”当过厨师傅,所以她靠家传能烧一些味道很好的苏州菜。童霜威对这一点是很欣赏的。
今天,童霜威和家霆一起走出卧室到北端的餐间里去,见钱嫂正在盛饭,桌上热气腾腾地放着一荤一素和一只大汤钵,荤菜是一只卤鸡蛋烧肉圆,素菜是一只冬菇炒笋片,一只大汤钵里是清炖的鸡汤。白嫩的母鸡在大汤钵中歪着头、曲着翅、翘着屁股,恰似在盆中洗澡。童霜威猛地想起了在李参谋长家喝茉莉鸡汤的事,心想:糟了!我没有给钱嫂讲一讲给鸡洗澡的事,今天要喝鸡的洗澡水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看着那只鸡苦笑摇头了。
钱嫂把两碗雪白的米饭盛好放在桌上,诧异地看着童霜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家霆奇怪,爸爸为什么突然看着桌上的鸡汤摇头苦笑,问:“爸爸,你笑什么?”
童霜威坐下来吃饭,笑着叹口气说:“好吧,我来讲给你们听。”
旧历年的气氛十分浓郁。江津街上许多人家的门上都贴着住在东门外支那内学院 的欧阳渐大师手写的红纸春联:“乾坤万里眼,天地一家春。”欧阳大师那苍老有力的独出一家的书法,人都赞赏。
二月初,学校正放寒假,从太平洋战场上和欧洲苏德战场上都传来了好消息:日寇在所罗门群岛瓜达康纳尔岛惨败溃退,盟军在太平洋上开始由败退转为进攻;德军总司令鲍卢斯元帅在苏联斯大林格勒投降,苏军消灭德寇三十三万人。鲍卢斯投降之日,正是国立中学校长邓宣德在江津名医柳鸣枝家中雀战被宪兵队抓获之时。小小的江津城,发生了这样一件新闻,立刻传遍全城,与鲍卢斯被俘一样轰动。
旧历年前后,赌风大炽。那夜,邓宣德在柳鸣枝家通宵“抗战”,四个宪兵突然光临,当场给邓宣德上了手铐带去宪兵队队部。道貌岸然的邓宣德斯文扫地。不少本地士绅的子弟都是邓宣德批准进入中学读书的,他们都给邓宣德喊冤。同邓宣德认过本家的邓六爷立刻出面找了些本地绅粮、名流联名作保,也来找了童霜威。邓宣德很快就释放了。校长,自然做不成了。据说,邓宣德去重庆了。教育部立即任命邵化来做校长。邵化带了一批班底来到,学校正逢寒假,邵化有充分时间做好掌握全校的工作。
童家霆寒假在江津同爸爸一起居住。他的好友们:“博士”靳小翰回北碚陪伴母亲了;“老大哥”去重庆看望朋友了;“南来雁”邹友仁的父母在南温泉摆香烟摊做小生意,他也回南温泉了。家霆陪着爸爸,清晨远处雄鸡高唱时就起床,爸爸看书,他也看书;爸爸写《历代刑法论》,他就写《间关万里》。每当写作时,往事涌上心头,五味俱全。战争中造成的创伤与哀思,那些死去的人,难忘的人,同自己生活有过瓜葛的人,都一一浮现脑际。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时光的涵义。岁月飞逝而去,有些事已经像一出戏落了幕,有些事却仍在虚无缥缈间回荡,似随风的浮云不知会飘向何处。而种种关注与忧思还不知何时会休止,还难卜命运有多少曲折变幻。有时,他想:大后方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平淡乏味这样阴暗寂寞?未来大后方的时候,他曾幻想过来到以后该是火热沸腾的抗战生活。就像抗战初期他在武汉时见到过的景象:到处是激动人心的抗战歌声,到处可以看到街头在演抗日小剧,到处可以听到人们慷慨激昂谈前方的战局。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如今,已是高三学生了。多么渴望为抗战献出自己的身心和力量,想不到大后方竟是这样令人消沉和萎靡。
读读书,写写东西。疲乏了,落日西沉,晚霞在明净、寒冷的天空里闪烁时,他陪童霜威散步,有时逛到东门外的公园和体育场去。在临江的公园里,可以看看几江打着漩涡的江水和江上缓缓行驶的木船。有时逛到西门外,那里有陈独秀的墓,头年五月陈独秀因心脏病死在江津。他是中共第一任领袖,但却不是个好领袖。一九三二年十月被国民党逮捕后,囚禁到抗战爆发才释放出狱。他背离共产党,晚年贫病交加死在江津,无声无息。大概那些变成可有可无的人死后总是这样的吧?看到他的墓,童霜威不说什么,家霆也没有什么感触。去了一次,也就不再去了。西门外,值得看的是大片的橘柑林,也可以看到湍急的江水无尽地流泻。天上烟云浮动,满山郁绿苍蓝,童霜威常常苦闷地叹息,虽不多说什么,寂寞无聊的情绪溢于言表。家霆似乎能体会到“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当时醉酒狂放,驱车走入绝途哭泣而返的那种苦闷的感情了。他还年轻,胸怀热血,并不消极颓废,却不能不厌恶江津这种死水般的生活。
童霜威的客人不少。来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像李参谋长、邓六爷等是结交名流,像郑琪、李思钧等可能是怀念一点旧关系表示点尊重,像鲁冬寒是来侦探,像江津日报社的人是来约写应景文章。只是童霜威一直婉言辞谢,不愿在这张三青团办的八开小报上写同他的身分不合的文章。既不想胡乱地廉价地歌功颂德,也不想无事端端地招惹是非。意外出现的杂事也不少,逃难来川的下江人,在江津的死后埋葬没有地皮。下江人决定办一个“义民公墓”,要有声望的人出来向县政府及当地士绅募捐并划定公墓地界。当然找到童霜威,请他出面同县长接洽。年关近了,下江难民穷得难以维生,早就有人来请求童霜威写信同重庆赈济委员会联系,请求拨一笔救济款发放,他这个委员似乎也只能起这点作用。江津被服厂是个给军队制造被服的工厂,厂长田绍曾是下江人,童霜威就去看望,请求尽量多安插一些生活困难的下江人进厂干活。此外,索取墨宝、请求题写招牌的人也有,找童霜威来谈谈心、聊聊时局、喝喝茶的也有。童霜威怕这些干扰,又觉得如果真的一个人都不上门,处境就更凄凉。每天会会客,聊聊天,散散步,睡睡午觉,看看书,写点文章,日进三餐,晚图一 ,日子倒也挺好打发。现在儿子放寒假了,旧历年也到了,回想前尘,感慨万端。《全唐诗》里有过两句诗:“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岁暮天寒,他摆脱不了迟暮的心情。
家霆的思想在自由飘荡,了解爸爸心情,却无法劝解和为爸爸排遣这种心情。因为他也一样寂寥、哀愁,心情与阴霾低沉的天色相仿。大后方的不景气局面和魑魅魍魉的众生相使他泄气,欧阳素心的失踪使他悲伤。
他无聊时,有时同看大门的老钱聊天。老钱说起话来绘声绘色,常使他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家里的那个司机尹二。两个人长相迥然不同,尹二高大壮实,老钱瘦小猥琐。但两个人对他都亲切,两个人说话都幽默有趣。
家霆最后一次见到尹二,是前年清明在沦陷了的南京。尹二在拉人力车,为了报仇正在暗中找机会刺杀日寇和汉奸。他现在怎么样了?因拒绝日寇强奸,自己剜眼毁容遭到日寇刀砍劫后余生的尹嫂好吗?沦陷区的同胞水深火热,何时我们才能回去同他们见面?
老钱那张青黄瘦削总是带着微笑的脸,使家霆深深同情他。生活困苦,他总是讨好地对人笑。是为人而笑的,是为了求生而笑。“嗨嗨”地笑得仿佛他生活得十分愉快,像舞台上的丑角似的,即使内心辛酸也总是抖出笑容使人发笑。他告诉家霆:“嗨嗨,我是江津城里的‘包打听’,是‘千里眼’、‘顺风耳’。江津城里什么事我都知道。”只是他很有分寸,该说的、能说的他说;不然则一句不露。他有时讨好地笑盈盈地摆些“山海经”给家霆听:农工银行襄理罗元斌赌钱输多了,挪用公款给查出来,昨天丢了饭碗了!渝江师管区秦司令看中了江声舞台的坤角凤蕊,礼拜天秦太太带了些兵到后台亲自动手将凤蕊打得鼻血直流。上礼拜三河坝枪毙一个杀人犯,这人和另一个同伙拦路杀了一个老头,谁知老头身边只有五斗米的钱。杀人后怕事发被捕,这人又杀了同伙灭口,五斗米三条命。
今天,老钱告诉家霆一件轰动的事。说这件事时,脸上笑容没有了,语气沉重。“大少爷,得胜坝那个伤兵医院你知道吗?前天上边来人检查工作,院长伤天害理,为了打扮门面,也为了怕人控诉揭发,一早将些半死不活的重伤号抬到江边树林里搁在地上。检查大员走后,夜里将重伤号抬回,发现好些野狗在那里吃人,有的重伤号连肚肠都给野狗扒出来吃了。……”
家霆听了,气愤极了,说:“这院长真该枪毙!”他忽然想起该去看望一次吕营长了。他是个守信的人,说了话总要兑现。前些时答应了吕营长要去看望,没有去,觉得不应该。现在听老钱讲了伤兵医院的事,更想去找吕营长谈谈。
老钱见家霆听了这事气愤,马上说:“我嘴快,大少爷,其实这种事跟我们都没关系,我告诉你是让你解闷,知道点江津发生的故事,并不想惹是生非。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也不必告诉秘书长了,免得他听了也生气。我知道,你们都是讲正义的人。世道不好!其实比这种事更黑暗的也多的是。像秘书长这样的大人都未必管得着,我们这些可怜的小百姓更屁用也没有!”
家霆离开老钱回去,见爸爸午睡未醒,留了张条子在桌上,决定去吕营长那里走走。
出了门,朝文庙那儿去。天色阴霾,颇有雨意。从南安街到文庙,不太远。走了一程,看到了文庙的红墙。红墙旁空草地上,有一伙小孩在踢小皮球,嘻嘻哈哈很高兴。家霆朝前再走,刚想打听吕营长的营部所在地,已看见文庙旁那条街上一处旧瓦房门口,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竖牌子,上写“渝江师管区一团二营营部”的字样,门口有个卫兵站岗。上前说了找吕营长,出来了个勤务兵通报后将家霆请进里边去。
里边是个小院,一棵黄桷树,几棵芭蕉。房屋破旧,坑坑凹凹的砖墙。地方不小,不见人影。地上生满了苔藓,窗户糊着的桑皮纸多半破破烂烂了。几根绳子上晾着些旧军衣军裤。一看就是驻着军队,糟踏得不像样子。阴沟附近尿味熏天。从小院穿过一条屋旁的小过道往里走,里边又有一进旧瓦房。院落的规模同前院相似,也是空荡荡的,只听见有哗哗的牌九声和吆喝、欢笑的人声。
家霆心里懊悔,不该来的。为什么要来呢?看来,吕营长正在赌钱。刚想转身对勤务兵说:“我不找你们营长了,我回去了!”没料到勤务兵在门边招呼了一声,吕营长就从那间牌九声“啪!”“啪!”响的房间里出来了,见了家霆拱着拳说:“啊呀,小老弟,你真的来了!怠慢怠慢!”他身上有股香烟熏染的气味,好难闻。酒喝得满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
热情地将家霆请到隔壁一间房里去,吕营长大声叫勤务兵:“快,泡壶茶来!”
吕营长的住房看上去又大又简陋,墙角挂满蜘蛛网,地上潮湿,撒满雪白的石灰,摆设简单:一只木板床上放着铺盖,被头肮脏,乱成一团。靠墙的一边贴着发了黄的旧报纸,床前一张破旧老式的木桌,上边零乱地放着牙刷、无敌牌牙粉、墨水瓶、玻璃杯、饭碗、旧瓶罐、钢笔,几本破烂的《薛刚大闹花灯》《三箭定天山》等连环画。一把旧扶手椅和一把旧红木椅放在一边,一只木制洗脸盆架上放着一只花花绿绿的旧脸盆。脸盆里半盆污水泡着条发了黑的手巾。屋角放着一只破箱子和一只旧柳条包。吕营长抱歉地请家霆在扶手椅上坐下,说:“哈哈,平时牌九我是不赌的。今天,看到报上德军在苏联继续溃败,为了高兴,才被他们拉去赌的。偏偏又赢了一些,哈哈,晚上我请客,去‘桂香斋’吃排骨面。”
家霆说:“我放寒假了,特地来看望你。晚饭得回去,父亲等着。”
勤务兵送来了泡好的一壶茶,将桌上两只脏玻璃杯用茶水略为涮了涮,就给家霆和吕营长斟上了茶。吕营长似能看出家霆心里想些什么,说:“我这里生活条件差,当兵的单身汉嘛,马马虎虎。你是学生,对赌钱看不惯吧?其实,日子过得无聊,这些人都是上过前线死里逃生过来的,打过仗的人跟没见过死人的人不同,大家赌一赌耍一耍不算什么。听说你们校长也爱打牌,出了事,是不是?”他又高叫勤务兵,掏出几张钞票扔给勤务兵,说:“快!买点橘柑、花生来!”
家霆说:“不吃不吃!”勤务兵已拾起钱走了。家霆把邓宣德换成邵化的事说了,指出:听说邵化比邓宣德坏得多。
吕营长喷着酒气,说:“俗话说: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这话一点不差。”他把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用担架将重伤号抬到江边树林,有的被野狗咬死掏出内脏来吃了的事讲了,知道家霆已经知道,他气愤地拍着桌子说:“真后悔当年没把这鬼儿子扔下江去!”又大声擤着鼻涕说:“告诉你吧,我写了信到上边告状,检查大员来可能是我写了那封信的原因。可是来了有屁用,反倒害得几个弟兄给狗咬成那样子。俗话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现在,我也是豁上了,打算再写信告,请求上级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家霆问:“有用吗?”
吕营长摇头叹气:“上上下下都是乌鸦一般黑,不过他马王爷三只眼我也不怕,告了再说。”
勤务兵捧了一堆橘子和一大包花生来,放在桌上,回身走了。吕营长要家霆吃,家霆剥开了一只橘子吃起来。隔壁的牌九声和喧哗声仍在传来,空空的两进大院似乎也仅这点人。
家霆不禁问:“你这儿怎么看不到兵呢?一营总得有三百个兵吧?”
“兵?”吕营长喷着酒气哈哈笑了,“我是营长,隔壁赌牌九的有副营长、连长、连副、排长,另外,还有几个班长、伙夫、勤务兵,统共三十一员大将。”
“那怎么回事?”
吕营长摇摇头,酒意浓重的脸上咧嘴笑着说:“小老弟,你是少爷,父亲当官,不知道吃饭的困难。我们这渝江师管区是负责训练壮丁输送新兵的。现在那点军饷,一个营的养不活一个连,你说怎么办?”
家霆愣在那里,不明白吕营长说的是什么意思。
吕营长解释道:“小老弟,你我不见外,我对你不说假话。这两年,我们从上头到下头,都是这样的做法。要看新兵花名册,都满额满员,实际上,差不多是光杆司令,团部里除了团长、团副和勤务兵、伙夫外,没有一个新兵。我这营部同别的营部一样,只三十人左右。这样,那点可怜的军饷才能养活我们。我们上头,师管区的秦司令和李参谋长他们,主要靠吃空额,他们吃大的,我们吃小的。上行下效嘛,也只有这条路,能怪谁呢?”
他说得诚实,似内疚又无可奈何。
家霆不禁叹息,问:“万一要你们将训练了的新兵送到前线,没有兵,怎么办?”
吕营长大口抽烟,红着脸喷着酒气,说:“小老弟,我不该瞒你。说实话,这也是伤天害理的事,听了可不要看不起我们。也是没办法呀!我这人,也是军校出身,我家里都在沦陷区没出来,谁要说我不爱国不抗日,我死也不能承认。为抗战,我流过血险些送了命,到今天也没成家。可是如今,我不同流合污也不行,这叫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陷在烂泥河里,只能香臭不分、随波逐流。”
家霆说:“你讲一讲吧,我倒想听听。”
吕营长粗声大气地说:“这事我自己还没干过,也不是我们的发明创造,是团长出的主意。团长又说上边虽没吩咐这样做,但允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说别的师管区就是这么干的。反正,上次奉命限期送新兵三百名到昆明去补充五十三军,是副营长赵安邦去的。他是个在前线差点送过命的人,死人看多了,心也狠了。带了所有连、排长和班长、老兵们,从江津开始,一路上抓壮丁。夜里择荒凉、冷僻处人家敲门,有男人出来开门抓了就走。抓到壮丁后,先剃光头换上军衣,接着狠狠一顿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老老实实乖乖顺顺的,然后进行训练。只要会立正、稍息、‘一二一’就行。一路行军,一路抓,一路训练,雪球越滚越大。晚上新兵全部脱了裤子光屁股睡,免得逃跑。想逃跑的马上杀鸡吓猴,军法从事,当众枪毙。快到昆明时,还缺二十三个人。怎么办?赵安邦本事不小。路过一个小镇正逢赶场,他让几个排长和班长去叫了二十三个挑担、推车卖粮食、卖蔬菜、卖柴火和水果的,说是军队要买,让挑了送来。挑来后,如法泡制:剃光头、换军衣,狠狠打一顿杀威棒,所有东西全部没收劳军,发了笔小财,人数凑得整整齐齐。”
家霆听了心里难受,不解地问:“这些胡乱抓来的壮丁移交给五十三军后不会揭露吗?”
吕营长用手搓着脸,有一种力不从心的隐痛,摇摇头:“揭露有屁用,彼此彼此,他们自己也拉壮丁!新兵去了马上也该上前线了,接受新兵的谁管这种闲事。”
家霆无话可说。刚才吕营长带着酒意说的一番话闻所未闻,连同伤兵医院的黑暗内幕,听了真是惊心动魄。江津这个小城看来平静,实际却像川江的江水一样,面上平静,里边水势凶猛,到处漩涡。从这小城的种种看到大后方的腐败,使他哑口无言。他下意识地从布满斑斑污点的桌上拿起花生剥食。吕营长肯说出这些是诚恳的,也说明对同流合污并不甘心,但似又心灰意冷无法摆脱。他遗憾吕营长深陷在这种肮脏可怕的黑暗勾当里,却又不知该如何办,就只有沉默了。
吕营长讲了这些,看到家霆的沉默,明白家霆在想什么,说:“小老弟,老实告诉你,我宁可上前线,也不愿呆在后方。我这人本来并不坏,现在变坏了!真的,变坏了!吃喝嫖赌我都干,没办法呀,我是个浑蛋了!”
家霆脱口说:“你不坏,我相信。以后你就还是做个好人,别干不好的事。”
吕营长笑笑点头:“小老弟,做人难哪,没办法呀!人都那样,你偏要这样,他们会恨你、害你!你年轻,不懂!”
隔壁房里的牌九声和喧哗声一直不断。这时,忽然一个穿棉军装的矮胖子出现在房门口,高声喊:“营长,大家等着你哪!不能赢了钱就跑呀,快来吧!”
家霆明白是下逐客令,代吕营长赶客人了,站起身说:“你快去吧!我回去了。”
吕营长却把桌上的橘皮向门口那个矮胖子扔去,正好掷在他脸上,说:“走走走,赵安邦!我有客!”对着家霆说:“别管他!今晚,我一定请你吃晚饭。你要是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家霆看出吕营长心情不好,想留客多谈谈,但他不想坐了,坚持告辞,由着吕营长把他送出大门。
外边,阴霾的天空又洒小雨花了。
家霆回到南安街九号,进了门,见钱嫂正在门口过道里做“风鸡”。杀好的鸡,毛不拔除,将花椒五香八角同盐炒热后塞进鸡肚,用绳捆紧,挂在通风处吹晾,然后蒸了吃。见家霆回来了,钱嫂笑着说:“大少爷回来啦!”忽又笑笑说:“有客人在呢!女中的周校长,打扮得花枝招展,真要命!”她的笑容里含有另一层意思,家霆可以意会。本来嘛,江津的事,“包打听”老钱哪一件会不知道呢!
家霆朝里边走,鼻里嗅到一阵随风飘来的鸦片烟香,也弄不清是法院院长郑琪家里还是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家传出来的。他皱皱眉继续往里走。他对周秀珍本来印象不好,听了钱嫂的话心里更不是味,觉得这个“猪油”一向禁止教职员和学生打扮,如今自己却打扮了送上门来真太可笑。他正走着,恰巧见童霜威在送周秀珍出来,迎面相逢,他就闪身往旁边让。童霜威送周秀珍过去,也没给家霆介绍。
周秀珍今天穿的是件新墨绿色绒线外套,胖脸上涂了太多的雪花膏,脚上是双平跟新皮鞋,黑亮黑亮,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身上香得俗气。钱嫂说的“真要命”,大约来源于她脸上过多的雪花膏和身上过浓的香气。童霜威将周秀珍默默送到门口,微微招呼就回来了。见家霆等在那儿,说:“你回来啦!”同儿子一起进屋。
两人在书房坐下,家霆把到吕营长处的见闻简单说了,又把伤兵医院的事也讲了,气愤地说:“爸爸你看,这些黑暗现象如何得了?”
童霜威摇摇头,叹气说:“晚唐动乱时代,诗僧贯休痛恨黑暗现实有诗说:‘谁信心火多,多能焚大国。’意愤言激,说明了一个真理:能得人心者国家统治可以久长,失人心者,民众的心火可以把他焚烧成为灰烬。‘七七’军兴以来,面对日寇侵略,人心都要抗战,老蒋抗战了,人就拥护他。本来,抗战到了今天,国际形势越来越有利于中国,理应大得人心,可是却相反。人们都深锁愁眉,对国家前途感到迷茫,什么事也唤不起人们的热情。贪官污吏存在外国银行里的美金据说有好几万万,上行下效,什么坏事都出现了,我经常为这些丑恶现象叹息。只是我不得意,又上了年岁,困居在江津这种小地方,又能怎么?”说到这里,深深吁了一口气。
家霆黯然,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些事又引起爸爸心中不快,岔开话题说:“刚才周秀珍来啦?”
童霜威看得出儿子对周秀珍含有敌意,解释说:“是来找我写字的,女中的校牌要换一块。我谢绝了,她却把宣纸留下来了。”说着,指指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卷雪白的宣纸。
家霆意在言外地说:“这女校长,解聘过两个谈恋爱的年轻女教师,恨不得让人都做老处女。可今天,脸上粉涂得像曹操,身上香水洒了一瓶,钱嫂都看不顺眼了。”
童霜威厚道地解释:“雪花膏是搽得太多了,衣着还是挺朴素的。你可能是上次听李思钧夫妇说要给我介绍,所以对她印象不好。其实不必。她来,以礼相待,别的事我是不作考虑的。”
家霆想起前天看到爸爸练草书,在纸上翻来覆去写的是陆放翁的诗:“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对照刚才爸爸说的话,隐约明白爸爸的心情。爸爸是在思念葬在雨花台的柳苇妈妈,这种思念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与方丽清的相处及离异而愈来愈深。他觉得自己不应当在周秀珍的问题上刺激爸爸,一时间,心头充满悔意。
童霜威似乎不太介意,忽然拿起桌上今天下午刚送来的《大公报》,说:“看看报纸吧!社评叫作《看重庆,念中原》,上面有篇通讯叫作《豫灾实录》,是《大公报》记者从河南叶县寄发的,写的倒是真情实感。去年河南大灾,饿死几百万人,今年灾情继续扩大。前些时,褚之班从界首来信讲了灾情,想找我为他在重庆谋一枝之栖。其实,他哪想得到我的处境!《大公报》的社评,如果我写,可不是像它这种小骂,我是要大骂的!”
重庆的报纸由轮船带来,四时左右就能送报,有时则两三天积压了一起送。这次送的《大公报》和《中央日报》,是积压了三天的报纸,厚厚一叠。家霆拿起《大公报》来翻看。去年暑热时经过河南灾区见到赤地千里的惨象又重现眼前,心里难过,说:“其实,到饿死了几百万人才来报道,也太迟了。社评写得不错,可是只不过是看一看、念一念,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童霜威摇头说:“刚才你外出时,《江津日报》的一个编辑来看我,说《大公报》因为登了这篇社评,已被罚停刊三天!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家霆脱口而出:“法西斯!”
童霜威叹息说:“是呀,不能这么公开说,实际是这么一回事。一方面在进行反法西斯战争,一方面在培植树立法西斯,岂不矛盾?‘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毕鼎山去年作为大员视察河南,回来说假话隐瞒真相,上边十分得意。听李思钧说:毕鼎山做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已成定局,真是誓无天理。《大公报》同政学系关系密切,历来‘小骂大帮忙’,可是‘小骂’也不允许,说点真话也要处罚。腐败的政治中外古今历来都是这样的!”
家霆浑身热血沸腾,头脑里很乱,闪过的都是亲眼目睹和耳闻的刺心情景。大后方腐烂成这样,腐烂的程度又这么严重、这么快。颇像烂梨烂苹果,今天上面只不过是个小黑点,你不把它挖掉,明天就是个大黑窟窿了!烂得精光也是很快的!抗战还在进行,这种局面如何得了?他年纪虽轻,忧国忧民之思满布心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暗下决心,《间关万里》一定要把它写完,把河南的大灾荒如实记录下来。
父子俩枯坐在那里,各想各的。钱嫂提了几只风鸡过来,用晒衣的竹叉将风鸡悬挂在廊下。廊下本已挂了不少熏肉、腊肉,钱嫂早些天又学四川人将胡萝卜切成连格花挂起来风干,现在连同风鸡琳琅地挂起来,增加了过年气氛。童霜威和家霆看着钱嫂挂风鸡,都没说话。随着过年气氛的浓厚,许多记忆回来了。他们都沉浸在逝去的岁月中年关前后发生的难忘的人和事中间去了。
农历年后,不等过正月十五元宵节,童家霆就因开学离开江津家中,回得胜坝学校去上课了。
新来的校长邵化带了亲信教官来,还带了些贴身学生来,要在学校里建立一种专横统治。学生们人心惶惶,到处沸沸扬扬。家霆听了心里忐忑,感到邵化的来到预示着一种窒息的开始。他把想法向童霜威讲了,童霜威持重地说:“邵化虽无交情,还是知道我的,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也不要参与闹事,最重要的是埋头读书,高中顺利毕业,赶快考大学。”
家霆没有做声,爸爸的话也对也不对,读书当然重要,人总得有点正义感吧?在一个邪恶的环境里,怎能闭眼不看、张耳不闻呢?他想不到离开了日寇汉奸魔爪下的上海奔向大后方,追求到的是这种生活。心里真像沾上了蒲公英那种毛茸茸的种子,拂也拂不去,难受得要命。
童霜威并不懂得儿子心里所想的全部。在儿子返校时,又叮嘱:“孩子,还是每星期六下午早早渡江回家来吧。我很寂寞,你回来,我要高兴得多。你能顺顺利利上学、毕业,我就无牵无挂。这场抗战迟早要胜利,胜利了我们一同回南京潇湘路是我日思夜想的事。我们从沦陷区逃出来,可不容易。大后方我们不满意,但又能怎么办?没有办法,只有忍受!”说到这,他摇头,心里酸溜溜了。
家霆没有点头,他在沉思。俊秀但是带着英武之气的脸上,露出那种使童霜威会想起柳苇的眼神和气质。看到家霆这种酷肖母亲的眼神和气质,童霜威不禁又感慨万端了。
回校的那天傍晚,行前发生了一件事。说来也巧,老钱拿来邮差刚送到的一封信,是谢乐山从重庆来的,写得不长,却提到了一点欧阳素心的情况:
家霆仁兄如晤:
惠书悉。欧阳素心我认为定在重庆无异(疑)。上月初,一晚我在七星岗上兴隆街附近,曾见到她。当时她与一个军人在一起匆匆同行。军人约三十余岁,身材高大,模样未看清。因为隔了马路,我在这边,她在那边。我想上去招呼,欧阳似有心回避。街上人多,又是夜晚,等我过去,竟失之交臂,后来再没遇见过她。我曾向当年的老同学韦锋等打听,均不知她的行踪。劝老兄不必痴情。她既然有了别人甩了你,时下这种事不少,老兄何必想不开!见你信中伤感,我也为老兄难过,不能不劝劝老兄。
我一切均好,读大学不过是为了混张文凭以便将来出国留学。家父在美考察一切也好,大约不久将回国旅(履)新。
帮不上忙,十分抱歉。祝
幸运
弟
谢乐山上
这算是欧阳素心失踪后头一次知道的一点踪影了,依旧是没头没脑的踪影。看来欧阳确在重庆,她为什么这样神秘地消失了呢?家霆怅怅,童霜威也怅怅。钱嫂端来了蛋炒饭和一碗榨菜蛋花汤给家霆吃了动身。下着小雨,天气令人抑郁。家霆匆匆吃了饭打着油布伞提着一个包走后,童霜威看着灰茫茫的天空,更感寂寞。天,似有雪意,但四川江津一带是不下雪的。大门口,老钱轻轻在哼弹词开篇,哼的什么听不清,只听见他用嘴学着弹三弦打过门:“叮叮 冬冬冬 叮……”这使童霜威想起被囚禁在苏州寒山寺里时,监视自己的“冷面人”常常哼苏滩的事。不愉快的回忆勾起的情思使他更加惆怅。他不禁微喟地诵起晚唐诗人高骈的诗《闻河中王铎加都统》来了:“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前。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
先一会儿,看到谢乐山的信时,他同家霆一样被信上提到的欧阳素心的行踪所牵引。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到谢乐山提到的有关谢元嵩的讯息上来了。他想:谢元嵩民国二十八年在上海附逆陷害了我,当我被敌伪绑架囚禁时,他却因为在汪逆处未捞到大官做悄悄逃到了重庆,俨然民族英雄,拿到一笔出国考察费去到美国做了寓公。如今他忽然又要回国履新了,会给他什么官儿做呢?这个面上笑呵呵开口闭口说自己是老实人的坏蛋,始终春风得意,而我呢?
《闻河中王铎加都统》这首唐诗,童霜威过去早已读过,但未介意。最近闲来无事深入考据了一番,遂有新的解悟。如从四句诗表面上来说,不过是讲:自己炼汞烧丹四十年,依然是凡夫俗子,无法飞升,不料王子晋只是学会吹箫,就成仙去了(王子晋是秦穆公时人,善吹箫,结果成仙)。好像高骈叹息的只是这种炼丹修仙的事,然而从诗的题目一看,高骈是借题发挥另有所指。
童霜威查过《资治通鉴》,看到《唐纪》僖宗乾符六年引归传云:“四年,贼陷江陵,杨知温失守,宋威破贼失策。朝议统帅,卢携称高骈累立战功,宜付军柄,物议未允。(王)铎廷奏:‘臣愿自率诸军荡涤群盗。’朝议然之。五年,以铎守司徒、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江陵尹、荆南节度使,充诸道行营兵马都统。”《新唐书·高骈传》云:“骈失兵柄利权,攘袂大诟,即上书谩言不恭,诋铎乃败军将。”才明白高骈写这首七绝是因对王铎升官不满而抒发胸臆的。如果高骈不用《闻河中王铎加都统》作这首诗名,那真是使后世读者难以猜测了。童霜威觉得当时高骈因为做不到统帅而怨艾,未免俗气。而且对王铎做了统帅气恼,也未免小气。但此时此刻,想到谢元嵩这样的人竟总是一个不倒翁,明明做过了汉奸,依然能出国考察回来履新,怎能叫人心服?又怎能叫人不对这种世道深恶痛绝?
所以,童霜威望着阴沉沉飘洒雨丝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吟诵着这首算不得高明甚至有点庸俗的诗,反倒觉得可以发泄一点不满,得到一点解脱。由此,他不禁又想起了宋高宗时考取进士的詹义留下过一首《登科后解嘲》的七绝:“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佳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詹义这首打油诗并无诗味,却幽默讽刺俱全,此刻诵来,也正符合童霜威的心境。默诵着,不禁哑然失笑,想:唉,我真是既潦倒又老态了!无聊到竟靠这些歪诗来聊以自慰了,真是不堪回首啊!
天上寒冷的细雨,仍在滴滴答答下着,雨点簌簌地打在院子里一棵玄羚木上,一种四川特有的阴暗潮湿的寒意包围着他。天暗将下来了,钱嫂端了饭菜来放在桌上,过来招呼他去吃晚饭。不知为什么电厂停电,钱嫂点上了那种牛油做的红色土蜡烛,烛光摇晃,配着雨声,他默默吃饭,下意识地想着旧历年期间来拜年的许多人的名字、容貌和谈话内容。一碗饭就饱了,起身拿热水瓶往脸盆里倒水洗脸,老钱忽然在眼前出现。
老钱衣服被雨淋湿了,头发耷拉在额前,裤腿挽着,满面是讨好的微笑。平时,常常都是钱嫂开饭后,回家照顾孩子并烧菜,改由老钱来收拾碗盏,给童霜威打洗脸水。现在,老钱来了,见童霜威已在洗脸,连声歉意地啧啧:“啊呀,啧啧,秘书长,我来迟了!啧啧,您自己在倒水洗脸了!”马上又解释:“我刚从东门外支那内学院来,欧阳大师病得很重,我去帮忙,替他请了柳鸣枝医生去。柳医生说:大师七十二了,体弱,病不好治,该要准备后事才好。”
听说欧阳大师病了,童霜威详细问了病况,打发老钱回去吃饭,由着老钱将碗筷等收拾走后,独自走回书房,擦火柴点上了油灯。他听人说起过欧阳渐的一件事:抗战爆发,南京危急,欧阳渐决定入川。有人劝他:“日本人是信佛的,你是居士,何必躲避?”欧阳渐回答:“我是佛教徒,也是中国人!”爱国正义之心溢于言表,使童霜威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他决定明天去看望欧阳大师,又想到应当拍个电报给冯村,让他将大师病重的事通知程涛声,表示欢迎程涛声来江津小聚。
支那内学院的院友众多,像梁启超、梁漱溟等都是。程涛声一向自认是欧阳渐的弟子,执礼甚恭。童霜威早年同程涛声有一定的交往。来大后方,还未同程涛声见过面。两个月前,收到冯村来信,说在冯玉祥处遇到程涛声,程涛声托他致意,希望以后一定见见面。冯村信上说:“程先生现亦赋闲,但关心国是,颇有见地,常与国民党内左派人士交往,终非等闲之辈。”童霜威静极思动,倒极想同程涛声见面畅谈。程涛声自从反蒋后,一直不得意。抗战后,在武汉被蒋召见,蒋对程说:“你可以到重庆去,以后在家多读点书!”实际是告诉程涛声:只许你在家读书思过!妙在程涛声到重庆后真的闭门读书,摆出一副只知读书不问政治的姿态来。不过,童霜威明白:程涛声这是韬光养晦之计,可以摆脱特务的监视,可以使老蒋放心,求得自己的安全自保。程涛声终非池中之物,他是不会安分守己的。听冯村说:程涛声念佛学经,家里案头罗列着《藏要》《竟无内外学》等。前年有特务据此向蒋介石报告后,蒋说:“这样好!这样好!”从那,监视程涛声的情况似乎放松了。
民国二十一年,童霜威同程涛声在“一·二八”事变后曾有过一次长谈,多少算有些交情。此时此地,他热切希望能从同程涛声的相会中得到些新的启示。看看夜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童霜威揭开墨盒,在油灯下写了一份电报稿给冯村:“欧阳大师病重望速告程振亚先生并盼即陪同振亚先生来津探视我处可住。”写完,斟酌了一下,怕程涛声不来,将“病重”改为“病危”。柳鸣枝让给大师准备后事,用“病危”并无不妥。他拿了些钱,附着电文走到大门口,找到正抱着小女儿吃饭的老钱,说:“吃完饭,马上给我发个急电到重庆!”
老钱应了一声,放下饭碗,将小女儿交给钱嫂去抱。童霜威忙说:“吃完饭再去!”老钱却笑着说:“回来再吃的好!”他懂得人的心理,揣好电文和钞票,撑开雨伞蹚着水淋淋的地面出门,奔向电报局去。
三天后的那个下午三点钟,冯村果然陪程涛声坐船由重庆到达江津了。
童霜威将自己的卧室让给了程涛声住,自己住到了家霆的卧室里,给冯村在书房里搭了一张帆布行军床。见到冯村陪程涛声来到,童霜威心里十分兴奋,让老钱马上设法找人到对岸得胜坝通知家霆请假回来同冯村见见面。
同程涛声十年不见,程涛声苍老得多了,额上、眼角都有皱纹,旧的黑呢大衣,半旧的深灰西装,外加一只衔在嘴里的烟斗,头上戴顶却尔斯登帽,那副广东佬的派头没有变,那口广东腔的官话也没有变,那双眼镜下的神采奕奕的眼睛也没有变。
“啸天兄,十年没有见啦!”寒暄开始,程涛声握着童霜威的手,他到底是个军人,保定军官学校二期并且去日本大森浩然庐军事学校留过学的,说话似乎并不多动感情,脸上总是笑笑的。
“是呀,振亚先生!”童霜威倒有点动感情了,人事沧桑,一言难尽。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后,程涛声和李济深等积极支持蒋光鼐、蔡廷锴率十九路军举行淞沪抗战,与蒋介石、汪精卫的妥协投降政策进行斗争。结果这年秋,程涛声就受蒋、汪排斥,辞掉行政院副院长职,放洋出国,去欧洲游历了。从那以后,第二年,程涛声曾两次到福建筹划反蒋事宜,并策划联共反蒋,在十一月二十日,李济深、程涛声、蒋光鼐、蔡廷锴、黄琪翔等在福州成立了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公开反蒋。福建人民革命政府同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和中国工农红军签订了抗日反蒋协定。民国二十三年一月,福建人民政府在蒋介石优势兵力围攻下失败,程涛声被迫流亡香港,又到欧洲、苏联游历参观。后来抗战爆发了,国共合作了,程涛声却始终得不到起用,得不到为抗战出力的机会,至今仍是赋闲浪迹,岂不可叹!童霜威请程涛声坐下,感慨地回顾说:“振亚先生可还记得民国二十一年淞沪抗战爆发后,在上海华懋饭店的那次交谈?”
“记得啦!记得啦!”程涛声喝着钱嫂泡了送来的盖碗茶,说,“那时候,我们都是反对亲日派的,都是有正气的爱国的中国人啦!”
童霜威又不禁感慨了,感到是程涛声对自己的很高的评价。他记得:淞沪抗战时,自己确实还是怕战争扩大、怕中国难以同日本决胜的。但自己也始终认为日本不断侵略中国,根本谈不到什么提携!日本应当退出东北和华北。中国民众抗日情绪高涨,日本如果不断进逼,中国人迟早是要抗战的。那样必然对中日两国都不利。“一·二八”淞沪抗战时,见到十九路军抗战的英勇,民众狂热的支持,童霜威不能不热血澎湃。那次,带方丽清由南京到上海过周末,听说程涛声住在外滩华懋饭店,童霜威专门去看望。早在“九·一八”事变后,程涛声曾任京沪卫戍司令长官兼淞沪警备司令,当时童霜威在上海做教授,曾在一些场合同程涛声多次见过面。所以,这次相会,两人在华懋饭店有了一次倾心的夜谈。分别时,程涛声曾说:“啸天兄,以后我还要多多借重你!”想不到不久他就下野了。往事如烟,童霜威想起自己这十年来的坎坷遭遇,觉得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只说:“振亚先生,请先休息休息。好在你下榻在此,我们可以从容长谈。”
那天,程涛声洗洗脸、喝喝茶,说是要休息一会儿。他在床上一躺,一眯眼就好像睡着了。不过十分钟又醒了,一咕噜爬起来,说:“睡得好香!我马上去看看大师!”说完,他就由老钱陪同去东门外支那内学院看望病危的欧阳大师去了。
他走了,童霜威同冯村亲密地谈起来。使童霜威高兴的是冯村给他悄悄带了些书刊报纸来,冯村说:“这些可能你是看不到的,所以我给你带来看看。本来像《新华日报》和《群众》,我曾想用《中央日报》裹了寄您的,又怕不妥,所以没那么办。”童霜威谈了《历代刑法论》即将杀青,又谈了谢乐山来信的事。冯村说:“欧阳素心的事很奇怪,会不会同军统有关?杜月笙同戴笠关系密切,秘书长您是不是写封信给杜,托他打听。现在凡是那些不正常的事都同特务机关有关。叶秋萍处也可以托一下。我总觉得这件事太神秘了!”
童霜威思索了半晌,说:“给杜月笙写信,请他帮助寻找这样一个孤身在重庆的女孩子——就说是我未过门的儿媳,这没问题。给叶秋萍写信,我怕要你办不合适。”说到这,问冯村:“你最近处境还好吗?”
冯村笑笑,眨眨两只好思索的眼睛,习惯地用手拢拢头发,说:“怎么说呢?表面上似乎平静无事,可是我知道并不太平。不过,别为我担心,我会善自处理的。您给叶秋萍写信,我就拿信找他。我坦然些,反倒好。”
“你这次陪程涛声来江津,不会有什么吧?”
“没关系!”冯村豁达地笑笑说,“我知道您想同他见见面,怎能不陪他来呢?”他确实一向都能了解童霜威的心意,战前做秘书时就是这样,“这次来,我们说走就走,事先未宣扬,并不惹人注意。欧阳渐是他老师,病危他来很正常。您是我的老师,我来江津也不是第一次,没问题的。我觉得您同程涛声深谈一番有好处。据我所知——”他压低了声音说:“在来江津之前,他在重庆和有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过民主同志座谈会,座谈时事。我觉得您同他谈谈有必要。”
“组织什么民主同志座谈会,不危险吗?”
“是带有秘密性质的,并不吹号打鼓。”冯村说,“小范围里的人才知道,关心国是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您在沦陷区忠贞不阿,又来大后方,冒的风险我看够大的了。他们谈谈国事该有何罪?”
童霜威心想:是啊,我是个曾经沧海的人,大风大浪经得多了,又何必胆小怕事得如此呢!说:“我是想同他好好谈谈。我在此心情不好,孤陋寡闻,思想苦闷,一言难尽。找个能谈知心话的人也少有。你陪他来了,真是高兴……”
他话未说完,立刻不说了。因为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外穿黑呢大衣里边是黄棉军服的人走过来后,正在外边张望。他眼前一闪,认出是稽查所长鲁冬寒,马上轻轻对冯村说:“注意!来的这个是稽查所长!”说着,踅出屋去,在外边客厅迎着鲁冬寒说:“啊,来了吗?”
鲁冬寒十分谦恭,拄着“司的克”说:“霜老,没有事,来看望看望您。”
其实,旧历年时,他来拜过年了。童霜威明白,他是跟着程涛声的来到而来的。这条狗!消息真灵通!冯村把他们估计得太低了。童霜威对着外边大声叫喊:“钱嫂!”
钱嫂放下手里针线活来了,应声道:“我马上泡茶。”
鲁冬寒在客厅里坐下,“司的克”像把军刀似的放在两腿中间,双手握着“司的克”的柄,正襟危坐,满面笑容地问:“听说霜老这里来了客人?”
童霜威点头说:“对,程涛声来了!”
“啊呀,果然是程先生来了!”鲁冬寒笑着说,“我是慕名已久,还不认识程先生呢,他现在在里房?”
“他去支那内学院看望欧阳大师去了。”童霜威厌恶鲁冬寒皮笑肉不笑的面孔,说,“年来他笃信佛家学说,对欧阳大师执礼甚恭,大师病危,他不能不来。”
钱嫂端了茶放在鲁冬寒身边的茶几上,说:“请用茶!”鲁冬寒端茶微微喝了一口,点头说:“啊啊,是呀!有人陪他一同来的吧?”
童霜威明白冯村陪程涛声来,也已经引起特务注意,毫不隐瞒地说:“啊,是我从前的秘书冯村,两人同了路,冯村是来看望我的。”
鲁冬寒又连连点头:“程先生住在霜老你这里吧?”见童霜威点头,说:“久慕程先生之名,很想拜见一下,希望霜老能够引见。我下次再来。”
童霜威似无所谓地说:“可以嘛!你再来就是。”
似乎无话可说了,鲁冬寒识相地起身告辞,说:“霜老,我走了。”
童霜威不咸不淡地说:“我不送了。”看着鲁冬寒的背影消失,进房对冯村说:“刚才听见没有?这种狼狗,我最厌恶。”
冯村笑笑说:“无孔不入!来得也真快!我真把他们估计低了。”他笑得有点勉强,形势的严重是感觉到了的。
童霜威长吁一口气:“空气令人压抑。在孤岛上如此,到大后方仍如此。不过,鲁冬寒也许仅仅是例行公事来侦伺的。”
两人抛开这件事造成的不快,又喝着茶闲谈起来。到晚饭时分,老钱陪程涛声回来了,说起欧阳大师脉搏微弱,恐将不起。童霜威也不胜唏嘘。钱嫂准备了丰盛的晚饭,程涛声胃口很好,大口吃肉,大口嚼饭。童霜威谈起了鲁冬寒的事,程涛声哈哈笑了,说:“我知道老蒋是不放心我的。其实他是自己吓自己。他现在大权在握,手里有那么多军警宪特,我是条光杆,何必如此胆怯!”他那广东腔,把“光杆”说成了“广柑”,把“胆怯”说成了“大脚”,叫人听了发笑。
当夜,又是下雨,雨声像叹息,像呻吟,淅淅沥沥,调动人的愁思。估计雨大,摆渡危险,家霆是回不来了。冯村说要外出看望李思钧和钱敏敏夫妇,他们战前是中惩会同事,打着伞就走了。童霜威明白冯村的用意:既是便于让我同程涛声放怀畅谈,也是放个烟幕弹给鲁冬寒看。李思钧是县党部书记长,同李思钧交往自然在鲁冬寒眼里是没有问题的。冯村的机灵使童霜威满意。
又是停电,在程涛声下榻的卧室里,两人挑灯夜谈。程涛声告诉童霜威从冯村处知道了他在沦陷区的经历和来大后方的情况,极为钦佩。童霜威真实地谈了自己的苦闷与彷徨。谈话渐渐深入,程涛声告诉童霜威:“听说蒋介石写的一本《中国之命运》不久将出版。这书其实是陶希圣代笔的。叫陶希圣代笔,固然因为陶是根笔杆子,更重要的是因为陶历来反共。书的内容别的还无所知,强调反共是必然的。这本书此时此地出版,当非偶然。看来,去年美国一次给了三亿美元的贷款,英美大力支持国民政府,蒋在得到英美的贷款援助和武器装备后,别有用心又想公开反共加强独裁了!”
对面农民银行经理朱鹤龄家突然响起了麻将声,哗哗的像海潮拍岸,一阵一阵传来,有时“啪”“啪”的响个不停。朱鹤龄约了朋友在家通宵“抗战”了。
童霜威说:“国共合作抗战到今天,两个人抗战总比一个人好吧?可是其中一个既要抗日又要往另一个自己人身上捅刀子,怎么行!”
程涛声喝着茶说:“其实,抗战开始不久,老蒋就利用全国上下一致对外的形势,一直在进一步加强专制统治,想在抗战中消灭共产党。这主要表现在老蒋个人独裁势力的膨胀上。他在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后,当了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可以不依平时的程序而以命令随时处理党政军一切事务。他修改了军委会原来的组织大纲,废除了原来设置的三到五人的常委会,改成一切事务都由委员长决定负责。现在遍地特务,都是对付老百姓的。这几年抗战在一种相持局面中,湖南、湖北、浙赣沿线、缅甸前线确也打了些仗,但日寇主要是在敌后扫荡共产党的军队,进行‘三光’政策。你可能不清楚,单单去年和前年,敌后消灭的日伪军就有三十几万人,那里的情况十分艰苦。不承认人家共产党,能行吗?”
童霜威赞可说:“为了抗战和民众的利益,弭止内战,发展各种抗日实力,始终是当务之急。”他想起了柳忠华夫妇在上海进行的地下斗争,想起自己离开上海得到共产党的帮助,颇有体会。
程涛声做着手势又说:“现在,农村经济衰败,民族工业破产,税捐名目繁多,商业投机猖獗,物价猛涨,货币贬值,官僚资本利用抗日大发国难财,老百姓怨声载道,想必你也看到,听到不少吧?”
雨声哗哗,夹杂着麻将声,十分急促,檐上水声急急淌流,巴山夜雨,气势萧森。
童霜威点头说:“当然!”
程涛声说:“啸天兄,说实话,我们年岁都不轻了。我们为自己个人的荣辱与前程,又有多大的意思。到这把年纪,该多考虑的是国家民族的命运问题了!我早年曾经拥蒋反共,可是后来就悟今是而昨非,该怎么不该怎么心里都有一本账。我仰慕你是有识之士,饱学而爱国,我们是能推心置腹的。如蒙不弃,意成为莫逆之交。”
童霜威感动地说:“振亚先生不弃,自当从命。”
对过朱鹤龄家的牌声夹杂着隐约的谈笑声,在雨中传来。
程涛声忽然起身踱步,四面看看,忽又坐下,说:“啸天兄,冯焕章对你是很推崇的,同我谈起过你。这次来之前,我就想:一定要同你开诚布公,以心换心,畅谈国是。现在,同你一谈,果然你也是热血之士。我当年参加同盟会是一九○六年,那时是考入了广东黄埔陆军小学第二期,同学中都是些热血男儿,所以武昌起义爆发后,赴武昌参战,我们不少同学都被编入中央第二敢死队作战。现在,国事如此,仍需要当年的这种精神。如果以后有这种机会,希望你我一同并肩,不知意下如何?”
童霜威既在意内,又出意外。在意内的是自己同程涛声谈话原希望找条苦闷的出路,意外的是程涛声竟如此坦率、大胆。一时却为难了。江湖越老越寒心!心想:啊呀,我吃谢元嵩这个浑蛋的亏、上他的当已经不止一次了!对人岂能不提防一些!万一你程涛声又是这种角色,我怎么受得了?况且,你程涛声虽有声望,现在实际也很潦倒,特务盯着屁股转。我处境不好,比你好像还略胜一筹。你自然为找出路不惜背水一战,我划得来吗?一时,既不愿放弃这种机会,又顾虑重重了;怕得罪了程涛声,又怕失去良机,略一犹豫,点头含糊地说:“承蒙厚爱,自当追随骥尾。”
程涛声说:“现在太寂寞了,有的朋友想约些志同道合者弄个时事座谈会,谈谈心,谈得有兴趣的话可以经常谈谈。不知你有兴趣不?”他把“寂寞”说成“积木”,“志同道合”说成“吱咚稻割”。
童霜威听了,说:“我很赞成,不过我在江津,地方小目标大,公开来参加这些活动怕不合适。我当一个拥护者吧!”
程涛声可不是糊涂人,在童霜威略一犹豫的时候,似已看出童霜威的谨慎与动摇了。他眼镜片下的两只锐利的眼睛一眨,忽然笑了,高颧骨的脸盘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说:“好呀好呀,以后一定借重。不过,现在我处境还艰难,这不是吗?刚来江津,特务就盯上我了。我们一切都得特别慎重啊!”
对面朱鹤龄家的麻将在洗牌,压住了雨声。
开放的闸门似乎突然关闭了!童霜威是感觉得到的。他老于世故饱经沧桑在宦海中起伏沉浮过无数次,岂能没有这点敏感。只是,想起在“孤岛”上谢元嵩的当,仍心有余悸。既然程涛声缓了口气,留下从长计议的时间再慎重斟酌,还是有利的。不过觉得未能听程涛声再深谈,有点遗憾。这点遗憾荡漾心头,像浮云蔽日阴霾难开。童霜威连连点头,说:“今后愿常常聆教,常常聆教!”
以后的谈话,变得不像先一会儿那么畅开而且亲密了。程涛声似乎谈得无味了,常打呵欠,有时还看手表。过一会儿,冯村冒雨打着伞回来了。童霜威让钱嫂打来了洗脸水和洗脚水,劝程涛声休息。
程涛声倒下去就睡着了,鼾声如雷,一阵一阵由隔壁传来。童霜威想: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他同冯村点起煤油灯在书房谈话,冯村就坐在为他搭的行军床上。
稍停,冯村轻声问:“刚才你们谈过了?”
童霜威把谈的大致说了,但没有提自己的犹豫不决,只说程涛声讲以后一定借重,但他处境艰难,一切都得特别慎重。
冯村听了,默默点头,稍停说:“谈话似未深入,他说的也是真话。”
童霜威问冯村同李思钧夫妇见面的情况。冯村笑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只是礼节性的拜访,他们也是礼节性的招待。最后告诉我:总裁所著《中国之命运》一书要出版了,说这是抗战建国之宝典,博大精深,要虔诚研读等等。”
朱鹤龄家麻将声和谈笑声一直不断,使人可以想象得出一伙赌钱的男女有多么兴奋。外边天色漆黑,雨箭溅地“啪啪”有声,叫人仿佛看到雨水在地面上默默流淌。童霜威心里挂念家霆,不知家霆会不会在这时候正在过江的渡船上。孩子的性格他了解。听到冯村来了,家霆是完全有可能不考虑危险而在黑夜大雨中仍过江来的。如果这时候在渡船上,雨急水险,几江一定在奔腾咆哮、浊浪翻滚,江上一定黑蒙蒙、雾茫茫,船和天色、江水融成一片,出了事怎么办啊!
蓦地,一个声音在面前响起:“爸爸!冯村舅舅!”
这是家霆,他打一把伞,却仍浑身淋得透湿,黑发披搭在额上,站在厅前阶下。他回来了!
“啊呀,啊呀!”童霜威心疼儿子,“今夜你不该过江的嘛!该明天早晨回来的。这种夜晚过江,太危险了!”
冯村也啧啧地迎上去,说:“快点换衣,免得受凉。”
家霆却乐呵呵地收着伞说:“‘雨后春笋满林闹,淋雨一夜一尺高’!这种雨淋了会长个儿的。”说着,靠墙边放下雨伞,要去换衣。
童霜威笑着纠正:“‘雨后春笋满林闹,一日春风一尺高’,哪是什么‘淋雨一夜一尺高’!”
家霆幽默地笑着说:“这是我改的一句诗,不必墨守成规嘛!古人的诗改来为我所用有何不可!”说着,跑进起居室里换衣去了。
童霜威笑了,他和冯村见到家霆回来都高兴非凡。这时的雨声,侧耳听来,如低吟着生命的旋律。蒙蒙的雨,还在飘飘洒洒、纷纷飏飏,使许许多多浓浓淡淡的梦境,深深浅浅的记忆,滴滴点点的情思都随着雨丝和雨声漫出脑际。两人静静地喝着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一会儿,家霆换了干衣一阵风地走回来了。冯村说:“家霆,我带了一卷外文报纸给你,让你多了解些外情。”
家霆高兴,说:“我是溜回来的。信带到时已很迟了。邵化管得凶,请假不会准。今晚下雨,地上烂,明晨不会升旗。我决定溜,向同学打了招呼,万一有事会替我掩盖的。我明天一早赶回去,上午误两节课不要紧。”
童霜威说:“你这孩子,该请假的事请个假不好吗?偏要溜回来!”
冯村打量着家霆,虽只短短几个月不见,家霆脸上、身上又起了些变化。神态间更英俊老练了,身材更结实了。他明白,欧阳的事使家霆痛苦,并没有使家霆受到斲丧。他让家霆也在帆布床上坐下,去热水瓶里倒了杯开水递给家霆,说:“喝一点暖暖身子。”
隔屋程涛声鼾声如雷,阵阵均匀地传来,给淅沥的单调雨声和“啪”“啪”的牌声添加了伴奏。家霆喝着开水问:“打鼾的是程老伯吗?他该改名叫程鼾声了!”说得童霜威和冯村都笑。
家霆回来,在书房里搭的行军床只好童霜威睡了,家霆则和冯村睡到家霆本来的卧室里去。那是一张大床,二人可以抵足共眠。
天气寒冷,家霆的脚在被里毫无热气。听着烦人的雨声、鼾声、麻将声,两人先谈了一下欧阳素心,又谈了一下程涛声的来到及鲁冬寒的窥伺。家霆问:“冯村舅舅,你现在处境怎么样?”
冯村轻声说:“放心,他们没有理由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胡乱迫害我的!”
家霆叹口气,把学校换了校长的事讲了,谈了邵化来后的感受说:“令人窒息的空气简直使我受不了。”
冯村劝解:“争取如期毕业离开这儿去上大学吧,别吃了特务的亏。抗战初期那种比较好的国共合作的局面,现在早被当局毁坏,并且进一步在毁坏。你应当牢记当年你妈妈的牺牲,自己要时刻小心。”
那夜,雨一直下着,像哭泣。牌声也响了一夜。冯村和家霆又谈了一会儿,睡着了。家霆过于兴奋反而睡不熟了,听着雨声、牌声和鼾声,头脑里想着欧阳素心。做起梦来,仿佛看到她打一把雨伞正在一条幽长的小巷里彳亍地走着……第二天一早五点多,仍在下雨,墨黑墨黑,家霆轻轻起床,冯村熟睡着,隔屋程涛声大声打鼾,书房里童霜威也有微微的鼾声。对屋牌声未断。家霆轻轻摸纸笔,也不点灯,草草写了个纸条留下,说明自己回校了。然后,摸黑走到外边,拿起雨伞,匆匆到大门口叫醒老钱开门。
家霆走后不到两个小时,东门外支那内学院派人来报告:欧阳渐大师在早晨七时去世。冯村急忙陪程涛声和童霜威赶去吊唁。
第二天清晨,程涛声由冯村陪同乘船回重庆,童霜威到船码头送行。临走,程涛声约童霜威有机会到重庆走走,说:“啸天兄,如果你来,我们可以找机会和一些老朋友聚聚叙叙。”他把“聚聚叙叙”,说成了“嚼嚼驱驱”。
船起航时,天刚蒙蒙亮。雾气中,船码头上人声嘈杂,卖醪糟鸡蛋的、卖油条豆浆的小摊上都点着电石灯。童霜威忽然瞥见稽查所长鲁冬寒正坐在一个小摊上吃油条,低着头,头缩在大衣领子里。
船“呜”地鸣着汽笛,似在哀号哭泣地走了。童霜威打着手电筒,在雾中独自由河坝向台阶上走,一级一级十分吃力。
夜里总是下雨,令人疲惫,压抑。
床垫是用毛竹片编成的,底下支着的两只竹马架已经旧了,一翻身就“吱咯吱咯”呻吟。
家霆躺在竹床上辗转反侧,在黑黝黝的寝室里,倾听着屋外清脆的雨声,心事沉重。
昨天晚自习时,训育主任马悦光把家霆叫到办公室,在昏黄的桐油灯光下,不怀好意地看着家霆,十分严肃。马悦光是邵化带来的人。来的第一天,家霆就起了绰号:邵化叫“吊死鬼”,马悦光叫“马猴”。大家都公认起得惟妙惟肖。“马猴”瘦精精的,目光锐利,眼窝深深,高颧骨、瘪腮。忽然,他开口了:“听说你成绩很好,爱看书报杂志,最近看了些什么书报?”“《唐诗三百首》。”“看共产党的报纸没有?”“没有!”“你敢说没有?这是什么?”“马猴”“哗啦”拉开抽屉,“啪”地将一张《新华日报》扔在家霆面前。家霆心里冰凉,啊,怎么这报会到他手里来了?这《新华日报》是冯村上次从重庆带来的,家霆拿了六张带到学校给施永桂、靳小翰他们看的。是谁偷了一张送到“马猴”这里来了?家霆一时有些惊慌,瞬即镇定下来了,说:“啊,是这啊,拣来的!”“马猴”阴沉地笑笑:“哪儿拣的?”“四天前,到得胜坝赶场买点吃的,路上拾到的!”“你滑头!我有‘耳报神’!你必须如实说:报纸是谁给的?哪些人看过?”他忽然声音柔和了,“你老实地说,我们会器重你的。你高三了,得到邵校长器重,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你要权衡利弊,明天我再找你谈,这事不算完!”
蚊帐未挂,过冬蚊子已出来叮人了,“啪”地打了一下没打到。家霆烦躁,“吱咯吱咯”又翻了个身。雨声“沙沙沙”,身上有湿润的凉意。拉开散发着霉味的被子盖着身子,心里充塞着不安、气恼,像有股火焰要喷发。
邵化一来,原来的训育主任、总务主任、军事教官全换成了他的人。“马猴”四十多岁,据说抗战前在安徽安庆做过中学校长。他是走了门路,由邵化过去的一个熟人推荐给邵化的“教育家”。本在重庆一个美专当副教务主任,放弃副职来干这正职,情绪很高。总务主任有黑压压的络腮胡,姓陈,大家叫他“陈胡子”。据说本是做西药、糖精生意的,给邵化干过囤积居奇放比期的勾当,是邵化敛钱的一根“扒子”。军事教官姓蓝,骨骼粗大,圆头圆脑,一对三角眼,军校十六期毕业,是邵化的“抗战夫人”的哥哥,既是邵化的小舅子,大家就叫他“蓝舅子”了。
邵化来后,高三出现了两个插班生:一个黄脸瘦子叫邢斌,在高三二班;一个黑不溜秋健壮的小伙子像个打手,名叫林震魁,在家霆所在的高三一班。两人来后,很特殊,合住一间小寝室,东钻西窜,到处跟人摆龙门阵交朋友。《新华日报》被偷,出现在“马猴”抽屉里,家霆怀疑同林震魁、邢斌有关。六张《新华日报》五张在施永桂那里,一张没看完的藏在枕芯里,是谁偷去献功的?
家霆住的二号寝室很小,同房的“老大哥”施永桂、“博士”靳小翰、“南来雁”邹友仁都可靠。现在,“博士”和“南来雁”睡得很甜,家霆烦躁得睡不安,施永桂的床紧靠着他,感觉到了,轻声说:“‘秀才’,我打听清楚了。邢斌、林震魁是‘吊死鬼’带来的走狗,每月拿津贴,专打小报告,报纸肯定是趁我们房里无人时偷去的。他俩跟教官‘蓝舅子’一样,常在吹熄灯号前后到各寝室门口偷听学生讲话。”
“我心里沉重得很,明天‘马猴’再找我谈怎么办?”
“老大哥”想得很周到:“坚持咬定大前天赶场时,在石桥东边卖炒米糖开水的摊子旁从地上拣到的。注意,千万别说是藏在枕芯里的,就说随手扔在床上的,我可以给你作证。至于在石桥附近拣到报纸的事,我来找‘博士’说定,让他作证。我们咬得牢,他能怎么样?严重的是今后……”
家霆担心地说:“我们的读书会今后怎么办?‘马猴’注意我了,我能再去找章星老师吗?”
这个读书会,读的都是进步书。书,都撕去了书皮和目录,换上牛皮纸封面,写着《新尺牍大全》等假书名,或者干脆撕了些《江湖奇侠传》、《七剑十三侠》的书皮贴换在上面。
竹床“嘎吱嘎吱”响,施永桂似乎烦躁得也在翻身,说:“读书会的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书,我先收起来,暂时都别看了。章星老师那儿,也不要去。”
雨声仍在沙沙响。忽然,每夜经常听到的铃铛声,又清脆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滴铃滴铃”的铃铛声中,还夹杂着“哐啷哐啷”的铁链声和“托托”的蹄声。这是西边牛角沱煤矿运煤的骡马和犯人的队伍,经过学校前边山下的小道传来的声音,声音动人心魄。家霆和施永桂都默不作声了。在黑暗中,听到夜雨中的铃声,心里凄恻。家霆轻轻问:“‘老大哥’,为什么他们总是夜晚运煤?”
施永桂说:“挑煤炭担子的,听说有的还是政治犯。是稽查所长鲁冬寒和他的上级重庆稽查处里的人利用职权合伙同开煤矿的袍哥勾结,利用囚犯作劳力挖煤运煤赚钱的。见不得人,白天怕出问题,所以夜晚干。”
“犯人脚脖上拴铃铛干什么呀?”
“怕逃跑呀!拴上铃铛逃跑容易发现,押送的丘八可以开枪射击。”
“骡马拴铃铛干什么?”
“路窄,拴上铃铛等于远远向来人招呼。对面要是来了人或骡马,可以停下等待,免得堵塞。”
“老大哥”的话,使家霆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来了。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脑际。那晚,一觉醒来,月光像一匹银色的柔纱,从天窗里垂落下来,将寝室照得清幽幽的。忽然,透过蚊帐,发现“老大哥”蹑手蹑脚悄悄爬起来了。他回头似在看别人是不是睡着了,悄悄踅出寝室去了,十分神秘。家霆忙穿衣趿鞋悄悄尾随。夜深人静,四下无声。“老大哥”匆匆下山。月光明亮,能看清他的身影、动态。家霆利用大樟树挡住身影,闪身远远追踪。由宿舍下山,走出去二百多米处,有条青石板小路一直向南通往得胜坝;又有一条自西而东的青石板小路和往得胜坝的小路成十字形的,就是从牛角沱通往辰溪的另一条青石板路。“老大哥”向那儿跑去。这时,运煤队的声音近前了,骡马和囚犯的黑影及押解队伍的士兵刺刀上银亮的闪光,都隐约看清了。忽见一棵桐树后闪出一个人来,同施永桂站在一起,低声不知说些什么,一起向小路上走去。谁呢?银色柔纱般的月光里,是个女人的身影,修长身材,齐耳短发,是章星老师!啊?奇怪了!章星和施永桂关系是密切的,读书会他俩是负责人。但深更半夜约定在这干什么?月色神秘而诱人,奇怪的事又发生了。一个黑影从野坟地旁的树后蹿出来。家霆隐藏着,透过微弱的月光瞥清是谁了,心“咯噔”一沉,是“马猴”呀!半夜三更,他在盯章星和施永桂的梢吗?心里紧张,伏身不动。“马猴”一会儿竟躲躲闪闪回身走了,往他住的办公室附近的宿舍走了。
运煤的骡马和囚犯队伍,在士兵押解下过来了。铃铛声、铁链声和骡马的蹄声,越来越近。家霆躲在山下一丛竹子里,见章星和施永桂走近那两条青石板小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忽然停步等着。一会儿,见施永桂同押运的两个丘八不知交涉些什么,好像是要求什么,两个荷枪的丘八不答允,骡马和囚犯队伍也没停顿,继续向西去了。
月色里,一切都朦胧、迷离。章星和施永桂折返了,不知低低说了些什么,就分开了。章老师住处是山中央,她诡秘地急匆匆绕梯田上的田埂走了,“老大哥”也诡秘地由原路回来。家霆从竹丛中闪身而出,一把拽住他,打着四川腔说:“嗨,你搞啥子名堂?”
他先是吓了一跳,认出是家霆,拖长了声音说:“啊,是你呀!”
“我都看见了,告诉我,你们干什么?”
“老大哥”显然不肯说真话,说:“章星老师心脏不好,人给了个土方,说要在这种季节里,半夜在野外路边上找‘泽漆麻’,用它的根叶煎水喝。我陪她在找,你看!”他手里果真拿着几株草药。
“施永桂,你真不讲交情,这是骗我!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又不是傻瓜!”
施永桂平时老成持重,却沉不住气了,烦躁地说:“家霆,别逼我了。这件事你知我知,对谁也别说。我求你!我本想告诉你的,因为需要你也帮着出力,现在你看到了就等于告诉过你了。到需你出力时,就找你,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不知道吧?刚才‘马猴’在跟踪监视你们呢!”
“什么?”施永桂像要跳起来,“他看见了?”听家霆讲了情况后,施永桂叹口气说:“他要是追查,只有咬住说找‘泽漆麻’了。这坏蛋!”又说:“轻轻地回去睡吧,不要惊动任何人,连‘博士’和‘南来雁’都别惊动。人问,就说我俩泻肚!”
从那到现在,一晃半个月了。“老大哥”夜里又出去过两次,都没瞒家霆,也都是在听到遥远处运煤队的声音一响就走,到铃铛声渐渐消失在天边才回来。“老大哥”是个好人。家霆刚入学时,邹友仁生过一次急性痢疾,多亏“老大哥”和“博士”关心照顾,端屎倒尿不说,还卖掉了自己的毛线衣买了一瓶“痢特灵”治好了邹友仁的病。家霆知道后,自己有两件毛衣,就将一件送给了“老大哥”。同“老大哥”这样的人有了真挚的友谊,使家霆生活中有了温暖。中国的问题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老大哥”常有精辟的见解。对他,是绝对可以信赖的。听着雨声滂沱,想起明天“马猴”还要找去谈话,又想起邵化来后学校里起的变化,家霆心里七上八下。“老大哥”施永桂似乎窥察到家霆的心事,说:“沉住气,好好睡吧。不要急躁,愁也没有用,要策略地同他们较量!”
夜雨后,晨雾中时隐时现的四周山峦被洗得碧绿碧绿。在远处的农舍上空,随风飘着淡淡的炊烟。水汽升腾在田野间。早自习时,教室里不断有人咳嗽、打喷嚏。复习外语的人都到田埂上朗读去了。家霆摊开数学课本,刚做复习题,“马猴”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说:“童家霆,来!”真像根藤蔓似的会缠人!他一叫,施永桂就对家霆作了个眼色,意思是:“去吧,照昨夜谈的办!”
进了“马猴”的办公室,“马猴”在一把太师椅上坐着,把昨天的话炒了一遍冷饭。见家霆没有表情,问:“你对同学说我是‘揪着你的耳朵擤鼻涕’,是吗?”他的“耳报神”真厉害!昨晚回宿舍后,家霆是跟施永桂和小翰他们说过这话的,准又是林震魁等偷听了打的小报告。
家霆说:“说啦!我觉得拣了一张破报纸的事,怎么老缠着没完?”
他笑笑:“愿意跟着我们干吗?想好了没有?对你可是大有好处的。”
“不是问那张报纸的事吗?我除了读书,什么都没兴趣,也不想有出息。”
“马猴”两只精明的眼睛好像在说:“唔,我看透了你是说谎!”慢悠悠地说:“你什么都一推了之!拣到的报纸会偷藏在枕芯里?”
“是哪个不要脸的胡乱打小报告?报纸我是随手扔在床上的,你问施永桂他们都知道。”
“马猴”将信将疑:“我当然可以调查。可是你的谎话漏洞太多。说是拣的,拣了为什么带回来?”
“好奇嘛!这种报难得看到!”
“马猴”的声音又冷又硬,像鞭子在寒夜里抽打了一声那样:“哪里拣到的?说具体!”
“去得胜坝时在石桥上那卖炒米糖开水的摊子旁边。”
“把地点讲清。”
家霆想:幸亏“老大哥”仔细想得具体,要不,就糟了,说:“石桥东边的地上。”
“谁证明?”
“我同靳小翰一起去的,他该可证明。”
“马猴”起身,指着一只椅子:“好,你坐在这里别动。我把施永桂、靳小翰找来。你不许插话,是真是假,一问就知。”他“啪”地开了窗户,用手向一个在操场上晨读英文的学生“喂”的一指!“快去把高三一班的施永桂、靳小翰找来!”那学生跑步去了。“马猴”关上窗子,洋洋得意:“马上诚诚实实对我说,我不处分,还信任你。要是说谎,一切你自己负责,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他想牵着藤蔓叶子动,家霆心里踏实,摇头不做声,两人像两军对峙。一会儿,施永桂和靳小翰来了,在门口高叫:“报告”。“马猴”说:“进来!”他俩进来了,施永桂立正站着,靳小翰吊儿郎当倚在门边。“马猴”问靳小翰:“你哪天同童家霆到得胜坝赶场去的?”
“博士”昂着头:“常去,最后一次——”他故意装作在想,“是五天前。”嬉皮笑脸不在乎的表情。
“马猴”看看他:“童家霆拾到过一种报纸没有?”
“是张《新华日报》吧?重庆报童手里多得很,公开发行,没什么希奇。他少见多怪,拾了要看一看。放着是我,路不拾遗。”靳小翰说得轻松,却堵住了“马猴”的嘴。
“是在石桥南边拾到的吧?”“马猴”耍花招了。
“石桥南边?不不不,是在东边!”
“拣回来后,报纸放在哪里?”
靳小翰眨眨近视眼:“好像扔在床上,我没看!”
“马猴”问施永桂:“你是高三的中队长,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新华日报》放在哪里的?”
施永桂模样十分老实,讷讷地说:“好像随手甩在床上,后来就不见了,谁也没当回事,是童家霆拣来的。这报纸重庆的确多得很。”
“马猴”像鸭子吞了个大螺蛳,卡在长脖子里一时说不出话来,板脸说:“观众看到魔法师变戏法是高兴的,但我可不是爱看魔法师变戏法的观众。你三个似乎是串通好了的。这事还要调查,不算完。”接着,就“训育”开了:“我懂得,你们认为社会太黑暗,国民党太腐败,就不满现状,思想左倾,是不是?哼!左倾是危险的!邵校长决心严密防范这些问题。我们这个国立中学,以前马马虎虎,邵校长知道有过共产党活动。这方面的情况一定弄得清的。”他踱着方步,“什么书报可看,什么犯禁不可看,要分清。你们读了《中国之命运》没有?”
家霆和小翰都沉默,只有施永桂装得那么老实地立正回答:“报告!读过了!”
“马猴”来劲儿了:“施永桂很好!这是蒋委员长——”他像个小丑似的,很可笑地立正,又稍息,“——的著作,你们都应当好好读一读,应当关心中国的命运嘛!”
家霆怕他再“训”下去,说:“早自习的时间都占了,今天还要测验数学哩!”
“马猴”铁面无私地说:“爱听,我要讲;不爱听,我也要讲。”然后,三人才被“大赦”,临放又叮嘱:“这次算了。只是给了你们点颜色,可不要开起染坊来啊!必须懂得,你们应该当一个被训育主任信得过的好学生。”
这天,上午课排得满满的,三人也没再谈“马猴”找岔子的事。下课时,邹友仁等关心地上来探问,有林震魁在,三人都没吱声。中饭后,施永桂说:“家霆,你去找窦平到山顶逛逛,我约小翰、‘南来雁’同你们在山顶见面。”
中饭和晚饭后散步,是习惯,一般都是几个好朋友一起到山顶或四周逛逛。蜘蛛穴山顶风景很美,远处有碧绿的橘柑林。葱茏的橘柑林中,树上已有绿色的橘柑。要是到了秋天,橘柑树上点点红火似的结满了累累的橘柑,真太美了!平时,学生们常站在山上欣赏着映照在几江上的夕阳和西天的彩霞;有时,在大黄桷树下迎风伫立,眺望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的梯田和雾气缭绕的村庄。如果夜晚月色好,这儿就会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景色了。
家霆约了窦平到山顶上去。其实,“山顶”仅仅是个高岗。刚走到岗下,迎面就见到了“老大哥”、“博士”和“南来雁”。五个人边走边谈兴致勃勃地往山岗上爬。窦平是个东北流亡学生,放声唱起了《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博士”说:“别唱了!唱得人心酸干什么?”他把早上“马猴”叫去对证训话的事说给邹友仁和窦平听。听完,邹友仁骂了一声:“妈的!”窦平说:“以后,倒要格外小心,我们传看的书怎么也不能让‘狗’衔去!”施永桂说:“对了,约你们来逛,就是商量一下这事。大家看,以后该怎么办?”
家霆的心,好像飞翔着,追逐着缥缈的记忆。
读书会,是“老大哥”他们在高一时秘密组织的。那时,永桂、窦平、小翰、友仁四个都爱好文学,后来就在国文教师赵腾帮助下组织了读书会。赵腾老师三十多岁,大脑袋,高高的个儿,戴副黑边眼镜,脸上常有开朗的笑容,体格匀称,有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常穿旧蓝布长衫,有时穿蓝布学生装。他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成都人,一口四川话很好听,讲课吸引人,批改作文认真,同学都喜欢他。永桂后来常去他寝室聊天,知道他结过婚,没有子女,妻子在重庆教中学。他博学多才,有正义感,给永桂、窦平、小翰、友仁介绍很多进步的中外作品,谈一些新鲜、正确的观点。组织读书会由赵腾辅导大家读书,赵腾有个约法三章:第一,秘密。他说:“你们都是进步青年,大家都对当今的社会不满,共同的奋斗目标是要求抗战、要求进步、要求团结、反对独裁、贪污、倒退和分裂。大家都忧国忧民,渴望能读到些好的进步书籍和报章杂志来广知识,增进对大局的了解,好做有用的人才。但现在动辄给人扣红帽子,特务又多。因此,我们这个读书会要秘密。”第二,不要急于发展人参加。他说:“不要自己随便拉人进来。因为那样要出问题,而且书也不多。我可以从重庆弄些书报杂志来给大家传阅讨论,不可随便给读书会外的人看。”第三,你们同我之间不宜表现得过于亲密。他说:“要防止引起坏人怀疑,甚至引起县里稽查所和县党部的注意。”家霆来校后,在同“老大哥”加深了解后,因为窦平被学校安排迁出了二号寝室,家霆搬进二号寝室,让家霆参加读书会阅读方便,所以破例吸收了家霆,赵腾老师在同家霆接触后也很喜欢他。家霆阅读了许多以前没有读过的书:《中国的西北角》、《红星照耀着中国》、《塞上行》、《华北前线》、《士敏土》、《母》、《石炭王》……但,以后就发生了赵腾老师匆匆离开而又渺渺无讯的事。大家非常怀念他,家霆心里一直怀疑赵腾老师可能是共产党,怕是国民党特务暗害了他。虽无根据,没有信息总是怀念。
接着,寒假开学来了个穿浅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国文教师章星。据说是教育部里一个什么人向学校推荐,从重庆应聘来的。章星来后不久,就同施永桂也像赵腾老师一样亲密了。一天,施永桂和家霆在章老师处聊天,施永桂提出了过去组织读书会的事,说:“现在赵腾老师走了,希望章星老师像赵老师一样给我们指导阅读。”章星马上答应了。每一本好书每一张进步报纸或每份杂志,都像一盏暗夜里的明灯,五个人依然袭用了赵腾老师的“约法三章”,一切挺好。谁料,邵化使学校里弥漫了恐怖气氛,使读书会的事竟颇为棘手了。
现在,“老大哥”提出要大家商量读书会的事,“博士”第一个就开口了,毫不在乎地说:“怕什么,照样不变,只要秘密,不让‘狗’发现就行!”
跨过一片草丛,踩着沙砾碎石,逛上山岗。有一条潺潺的泉水,绕过一块洼地向下流淌。五个人在水边席地坐了下来。家霆说:“只怕秘密不了!邢斌和林震魁两条‘狗’东窜西跑,紧盯紧咬,今后我们要尽量避免公开在一起,免得引起注意。章老师那儿,也只准让永桂一个人悄悄去联系,别人都别往那儿跑,免得连累她。”
邹友仁、施永桂和窦平都点头说对。窦平是条大汉,虎头虎脑,一副固执、倔强的神气。他身强力壮,胳膊、胸脯隆起肌肉疙瘩,一生气脸就红,五个人中他年岁最大,二十三了。十多岁时,他就从关外流浪到关内,又从华北流浪到四川。来国立中学上高中前,单身闯荡过。干过小工,帮川江上的木船拉过纤。在重庆抬过滑竿,吃过许多苦。为人正直,就是性格有些粗鲁。这时,攥着碗口大的拳头说:“邵化一来,‘八宝饭’每顿都不够吃,‘什锦粥’更稀了。干豌豆和牛皮菜里一点点油星星也没有。这都是邵化带来的总务主任陈胡子的德政!光是退让可不行!要是软弱,他们就达到目的了;咱偏不软弱,他们举拳也得看看打的是块豆腐还是块石头!”
“博士”学究式地说:“这符合阿基米德定理。”
家霆说:“你的话痛快,但蛮干不行,读书会的活动还是得暂停。”
几江边上,有拉纤的船夫唱着动听的“川江号子”,号子声随风飘来:“……伙计们,快上前啊!……太阳的光已上山巅!……啊哟哟啊哟哟……”大家都静静谛听。施永桂点头说:“家霆的话值得注意,不能蛮干。我们多联络些同学不吃他们那一套还是有用的,至少要使他们干坏事有所顾虑。鲁迅说过:‘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灭这厨房,则是现在青年的使命。’我们要巧妙地干。”他背诵鲁迅那段名言时,不知为什么,家霆听着竟觉得血也热了。
“博士”靳小翰老是在地上拔起一些野草藤蔓随手扯断了玩,说:“大家快想点办法吧,只要想出一个好办法警告邵化和他的狐群狗党,使他们以后有所顾忌,我就出力干!”
窦平出主意说:“先打两条‘狗’怎么样?”
邹友仁拍着巴掌:“妙!可是不能明打,要暗打。”他长得又矮又黑,厚嘴唇,显得憨,是个慢性子。“博士”常说他“三锤子砸不出一个响屁”,现在对打“狗”倒颇有兴趣。
家霆说:“明打,我们又得被‘马猴’叫去训话了!暗打怎么个打法?”
窦平说:“既是暗打,就得利用黑夜来打。”
施永桂忽然来劲了,说:“对!夜里打,叫两条‘狗’以后夜里不敢出来咬人!”说这话时他朝家霆看了一眼。家霆忽然好像明白他的心思了。他那夜和章星老师一起在十字路口等待骡马和囚犯运煤队的情景,又浮现在家霆眼前了。“老大哥”是嫌邢斌和林震魁这两条“狗”碍事。是呀,两条“狗”常常出人不意地出来咬人,谁说他们半夜不会出来逡巡呢?打一打,叫“狗”老实些,确有必要。家霆提议说:“我有个好办法,你们看行不行?”刚要说,“博士”突然从地上拾起块碗口大的石头,大声嚷了起来:“狗!”话音刚落,石头脱手飞出,扔在右边的杂树乱草丛中。
家霆和大家回头一望,可不是吗。黑不溜秋的林震魁不知什么时候跟上高岗来了,躲在右边坡旁浓绿的杂树乱草丛中。他探头探脑站起身来了,恼火地大声说:“靳小翰,你他妈的干什么?差点砸了老子的脑袋,这么大的石头能开玩笑吗?”
“博士”揶揄地朝林震魁打招呼:“老子还以为是条黑狗呢,哈哈……”
大家哈哈哈地笑开了,开心的笑声在山间回响着。
“打狗”的事,突然被一件外来插入的事耽搁了。
那天,男生分校全体学生接到通知:过江到校本部听冯玉祥将军演讲,并参加献金大会。冯玉祥是为发动节约献金救国运动来江津的。
上午十点,冯玉祥来演讲,上了台。台下聚集了县里好几个学校的男女学生:体专的、艺专的、女中的、国立中学的都有。人黑压压的,将大操场挤得满满的。学生们整整齐齐排队站在下面,家霆在前排离台很近。冯玉祥那高大粗壮的身材穿着一套干净宽大的灰布衣,戴一顶鸭舌便帽,足登黑布鞋。邵化和其他一些人,包括女中校长周秀珍等站在冯玉祥身边,比他足足要矮一头半。自从去年初秋在重庆见面后,瞬忽半年多了。冯玉祥那张方脸上两腮鼓得圆圆的,面色依然健康,声音也依然洪亮。一听他的声音,家霆就感到亲切。站在台下,听着冯玉祥生动而有鼓舞力的讲话,他心里想:冯玉祥历来都尊重有学问的人,他同爸爸早就认识,又有去年那次谈话。他到了江津,爸爸很可能已同他见过面了。家霆暗暗作了决定:散会后,找个机会溜回家去,听听爸爸跟冯玉祥谈了些什么。
冯玉祥讲了将近两个钟点的话。讲他因为看到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实在可怜,又加上军政部和财政部整天都在嚷着“没钱没钱”,所以决定发起节约献金救国运动。起初自己卖字献金,后来到处演讲,发动民众,民众捐款非常热烈,也捐了很大的数目。因为大家都懂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来抗日救国的道理。他讲了许多动人的献金事例:有的人把自己母亲留给孙女作嫁妆的四十石谷子折合法币十万元献给了国家,自己不愿说出名字。有的县商会的人不肯多出钱,学生们就向商会的人跪下了,叫他们要救国家不要只管自己。有的老太婆把她祖母留给她的银镯子都献了出来。镯子是黑绿色的,这是她们家一辈传一辈在家切猪草染上的绿色。在有的小县里,民众献了金戒指一千二百多只,军鞋一万二千双,黄谷三万石。在成都华西坝,向大学生讲话后,男女学生把身边的钱都拿出来献给国家了。有的穷学生把毛衣和棉袍也脱下来献了。天气冷,冻得打冷战。冯玉祥两手叉腰含着泪说:“我当然不能剥穷孩子的衣服,不肯接受他们的捐献。可是这些纯洁的青年,他们爱起国来,连命也不要!中国老百姓的良心里,有的是文天祥、史可法,若不发掘,是无法看见的。……”
听着冯玉祥的演讲,家霆又热血沸腾了。会议结束后,献金开始,窦平和施永桂等同全班同学酝酿了一下,决定全班绝食三天,节余伙食金献给前方将士。
家霆同意这样做,但想到同学们绝大多数都是十分穷苦,有一部分还没有家。没有任何亲友在大后方的流亡学生,如果真的三天不进食,那本来已很瘦弱的身体怎么支撑得住?就想:我还是回一次家,同爸爸商量,带点钱回去,好让同学们不致真的三天不吃饭。他又想起了欧阳留下的首饰,想取出最后一只金戒指捐献出来,用欧阳素心的名字。他相信:欧阳如果参加这大会,是一定会把首饰都捐献出来的。
献金大会场面热烈,许多人都从手指上抹下金戒指捐献出来。跑上台去献金的人更多。冯玉祥背着手站在台上,大声说:“同胞们!我把我在成都兵工厂做的钢铁戒指带了一些来。这种戒指上面刻有‘献金救国’和‘冯玉祥赠’等字,献一个金戒指,就给一个钢戒指,留下一个纪念抗战的东西。当年德法战争时,德国军费难办,就想出用钢铁戒指换金戒指和宝石戒指的办法。五六百万只戒指也能值很多钱。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个钢戒指就值十万、二十万元了!可见纪念的价值是很大的!”他在那里,将一只盘子里放着的许多钢戒指分递给捐献金戒的人,一人一只。
会场上人们情绪激动,有些乱了。家霆对施永桂悄悄说:“‘老大哥’,我要溜回去一下,你给照顾着些。”他觑个便悄悄走了。经过会场后面时,眼睛感到一刺。在后面人丛里,他看到稽查所长鲁冬寒像个幽灵似的夹在人丛中,不动声色地张望着台上的冯玉祥。
家霆向南安街九号走去,快要到家了,却在路口突然遇到了吕营长。吕营长高声叫家霆:“小老弟,你怎么今天就回家了?”他是知道家霆每逢周六下午才回家的。
家霆如实告诉了他听冯玉祥演讲并参加献金会的情况。
吕营长忽然说:“小老弟,我正要找冯玉祥。我上告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的状子,像小石头丢进了汪洋大海,水花也不起。只有拼着命再告。听说冯玉祥敢替百姓讲话,我一定要把状子送到他手上。冯玉祥住在东门外电灯公司里。那里边有讲究的招待要人的住处。我本可去找他。听说稽查所派人在那儿监视,禁止人近前,我又不想去了。我向你们家看门的老钱打听,说冯玉祥来后上你家看望过你父亲。”
家霆老实地说:“我还不知道。但父亲是认识他的。”
“这不就行了!我把状子交给你,你代我找机会递一递,好不好?”
家霆有点为难。按吕营长说,冯玉祥已经看望过爸爸,那么他们还会见面吗?何况吕营长说冯玉祥住在电灯公司,有特务监视,就不免有点为难。但他是个热血青年,想到吕营长要办的这件事是正义的,就排除顾虑了,说:“好吧,我跟你去拿你的状子。”
吕营长说:“哈哈,小老弟,我随身带着呢!”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厚厚的状子,说:“要写的都写在上面了!你只要说是有一个渝江师管区的营长吕大鹏亲自写的就行了。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豁上了等着看下文呢!”说着,对家霆拱拱手,说:“小老弟,拜托了!”
家霆把信揣进口袋,见吕营长脸色不好,眉眼间颓丧,问:“你过得顺心吗?”
吕营长似笑非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唉,大后方住腻了,看不惯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干和不干都不行,天天生气。我宁可早日上前线!”
家霆关心地呜噜了一句:“军人是该上前线,只是前线总是危险。”
吕营长笑笑:“其实未必。我也想过:留在后方当然安全,送到前线不外两个可能:受伤和不受伤。不受伤无须担心,受了伤也是两种可能:轻伤和重伤。轻伤无须担心,重伤仍是两种可能:能治好和治不好。能治好无须担心,治不好还是两种可能:不死和死。不死当然不用担心,死了的话么——也好!因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眼一闭、腿一伸,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说后两句话时,他的神态、语气都是调侃的,对家霆作了个怪脸。
家霆被他逗笑了,心里却有点苦味。吕营长同家霆打个招呼,说:“我还有事,小老弟,再见吧!我的状子千万别忘了递!”说着,迈步走了。
家霆独自往家里走。抱着小女儿的老钱和坐在小板凳上忙着择空心菜的钱嫂在门口看见了他,老钱报喜似的说:“大少爷,你回来了!告诉你,冯玉祥来发动献金,我和钱嫂商量后,将她娘留给她的一根发簪送到电厂献给冯玉祥送给抗日将士去了!这发簪我们再穷也没舍得卖了花用。现在,为了抗日早点胜利,我们献出来一点不心痛。”家霆听了,心里感动。老钱又说:“昨天冯玉祥来看秘书长了。嘻嘻,冯玉祥一到江津,找他告状伸冤的人好多好多,听说把电厂门口都挤满了。”钱嫂插嘴说:“大少爷,今天我炖了真正的鸡汤,可不是鸡的洗澡水啊!你回来得正好,我马上就开饭!”
家霆径直走进书房,见童霜威正在写那本《历代刑法论》,案头堆满了书卷和资料,他叫了一声:“爸爸!”
见家霆回来了,童霜威十分高兴,说:“好呀,你怎么这时回来了?你回来得正好!冯玉祥来了,今晚我要回看他,你正好陪我同去。”
家霆坐定,把听冯玉祥演讲和参加献金的事讲了,又把回来想取点钱并且拿一个欧阳的戒指去捐献的事讲了。童霜威说:“钱,把我手里有的都拿去,欧阳的戒指你看着办!”
家霆问:“听说昨晚冯老伯来过,谈了些什么?”
童霜威摇头说:“有趣得很,他来看我,除了他带的秘书和副官外,陪伴的人一大批。李参谋长来了,李思钧来了,刘县长来了!县参议会议长来了,鲁冬寒也来凑热闹。还谈什么!只是寒暄了一番,又被那伙人众星拱月般抬走了。临走,我对冯焕章说,我要去回看他。我确是想同他谈一谈。”
家霆听说昨天冯玉祥来时鲁冬寒也来了,把刚才开会时看到鲁冬寒的事讲了。童霜威皱眉听着,想到了程涛声同冯村走时在江边河坝船码头上见到鲁冬寒的事来了。鲁冬寒苍白、阴险的面容和两只诡秘的小眼睛使他厌恶,说:“汉朝的十常侍,明朝刘瑾的东厂、西厂,清朝雍正的血滴子,恐怕也没现在军统、中统这种水银泻地无空不入的伎俩了。我是一定要把这些事说给冯焕章听的!”
家霆没有回校。当晚七点半,童霜威带家霆到东门外电灯公司看望冯玉祥。
电灯公司的客房在江津算是接待贵宾的地方,比较宽敞,外边有会客的客厅,里边是卧室。客厅里陈设着沙发、桌、椅、茶几,其实也并不讲究。进电灯公司的时候,有些人貌似接待,实际是稽查所安排的人。因为告状要求伸冤的太多,昨天起远远就有些宪兵和军警穿着便衣,将告状伸冤的人驱散了。童霜威带着家霆,稽查所的人认识。冯玉祥的副官昨天到过南安街九号,也认得。见了名片,马上客气地请进去到客厅坐下。
客厅里倒是清静。副官敬上沏好的香茶,冯玉祥满面春风地大步出来了。他没有戴帽,穿的仍是家霆上午看到的那套干净、宽大的灰布衣。家霆叫了一声:“冯老伯!”他高兴地请童霜威和家霆坐下,兴致勃勃地说:“啊,童先生,我刚来时,找到这儿的县太爷谈献金的事,他说:‘想发动献金捐款恐怕不容易。’我说:‘你放心吧!他们捐千千万,你摸不着,我也摸不着;他们一文不捐,你穷不了,我也穷不了!你不要管那些,请你把此地父老们和军队、机关、学校的首长请来,我同他们谈谈就成了。’这不,我的话没有错!今天一天,就献了七十多万!”说到这里,笑着对家霆说:“早上我演讲时,看到你站在台下的!”
家霆说:“是的,听了冯老伯的演讲,我同大家一样都十分感动。”
童霜威想:从抗战到现在,冯玉祥一直没有事干。表面上党政军里挂着些空头衔,但几乎一点权也没有。开会时他都持不同意见,蒋当然讨厌他。他向来爱动不爱静,老是闲着怎么憋得了,就单枪匹马发起献金,动员各界人士为抗日出钱。这种精神实在可敬。但这也只有他的声望地位才能这样干,换了别人,上边既不叫干,下边局面也打不开,说:“冯先生,你这面大旗打开一号召,当然会一呼百应。除了汉奸卖国贼,中国百姓哪个不爱国!而且,大家相信你冯先生不会贪污,拿出钱来交给你放心。”
冯玉祥摸着头挥着大手说:“对!账目是绝对清楚的。我起初自己卖字献金,每月收的钱都直接送给蒋介石,并且都有收据。如今献金有专人管理,一丝不苟。”
童霜威急着想同冯玉祥谈谈心里话,就转换话题说:“冯先生,昨天人多,无法深谈。最近的时局使人不安,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冯玉祥本来兴奋的激情,听到这话在脸上消失了,胸中似滚动着难以平息的浪潮,鼻孔里仿佛喷出了两道怒气,滔滔不绝地说:“是呀!把嫡系部队、美式装备部队都放在陕西北部包围着八路军,好像不怕鬼子,就怕八路军,真是怪事!前不久,蒋忽然问我:关于共产党的事,你有什么意见?我想了想说:你这样的虚心,我有话就不能不说了。我看最重大的事也就是关于共产党的事。共产党要求多编几个师抗日,要向中央要饷要粮要子弹,为了抗日应该发给他们。不能幻想共产党可以压服,压是压不服的。只有从抗日上出发来考虑团结的问题,不要分裂和倒退。只要团结了,国内和国际的观感马上就不同了,敌人也就马上害怕。不过这件事情非得你自己当家不可,不要同恐共病的人商议,更不要同仇共病的人讨论,自己毅然决意地拿定主张把这件事早日办好。只要这件事办好了,全国的事就算办好了一大半,你也就不朽了!”
童霜威说:“冯先生这样说,他怎么表示的呢?”
冯玉祥说:“我劝告蒋先生,共产党敬百姓一尺,我们要敬百姓一丈,争着替百姓服务。他那天居然点头说:‘唵唵唵,好好好!’可是,我心里明白,我的话他历来左耳进、右耳出。早在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蒋在重庆邀见周恩来等,就说过他要坚持取消共产党。他说:‘我的责任就是将两党合成一个组织。’‘这个根本问题不解决,一切均无意义。’从一九二八年到现在,蒋和他的左右一天到晚以为我准是共产党,或者以为我是共产党的尾巴。其实,我是为了抗日反对侵略,为了国家的统一、团结和富强。”说到这里,冯玉祥把大脑袋摇了又摇,“我来时,听说九十军、五十七军的好多部队都已调到了陕西,又听说何应钦、白崇禧、胡宗南等要开作战会议了。《中央日报》在大力宣传马列主义已经破产、中共必须解散。蒋先生的《中国之命运》出来后,我看了这本书,就料到会有好戏唱的。”
童霜威忧心忡忡地问:“会自己打起来吗?”
冯玉祥那张淳厚的面孔上露出一种坚毅的神态,忽然站起身来,忽然又坐下往沙发背上一靠,压得座下的弹簧“吱吱”响,说:“抗战以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磨擦不断发生,只是战前剿了十年共也剿不了人家,现在谁相信能达到目的?吃亏的是抗日大业。自己害自己,自己打自己,不要日本人亡我们,我们自己就亡了我们。禁止人家抗日,取消人家抗日的资格,简直是神智不清。说到这种事,我心里就冒火!”
童霜威点头说:“冯先生觉得我们应当怎么办?”
冯玉祥朝童霜威脸上看看,见那张脸上神态真诚,叹息一声说:“要改变错误政策,恢复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 。我看,除了国民党外的政治力量以外,还要联合一切不满现状的国民党人共同奋斗!”说到这里,问:“我听程涛声说,他上次来江津,已经跟你大致谈过了?”
童霜威想:冯焕章到底直爽,说话清清楚楚,使人听了感到像浓雾中透入一道阳光,心里舒畅了。对比下来,程涛声说话含蓄,有时转弯抹角,谨慎小心,点头说:“是的,他来,我们谈过。”说到这里,想起上次与程涛声谈话的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心里怏怏,又模棱两可了,想:如今特务横行,反共的声浪高嚣,我是深有不满,忧国忧民,感到政治上没有出路。但立即偏向左边去值得吗?是要费斟酌的。“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事干不得吧?心中想着,叹息一声说:“程涛声来,想不到此地稽查所一直在监视他。我送他上船归去时发现,稽查所长也在船码头上。”
冯玉祥听了,瞪圆了眼睛,气哼哼地说:“是吗?”忽又摇摇头,“不过,也不奇怪。我到眉山县发动献金时,就有特务人员向当地绅士造谣,说我发动献金是绑票式的,把你请去非捐多少钱不可,不捐就不放你回去,鼓动绅士们逃到乡下去。我在新津县时,特务多得很,打着幌子说是维持会场秩序,其实是破坏献金。这次来江津,听说特务对商会的人说:‘最好你们不要献金,看冯玉祥有什么法子!’我明白,我来这里,特务也在监视。”见童霜威点头,又说:“我来后,有些喊冤的人来,状子递了一大堆。此地军政部的监护队,把百姓的菜拔了五六船运到重庆去卖。那些士兵进城到戏园子看戏,不买票,同这里维持秩序的军警督察处的士兵开枪打了起来,把百姓打伤了二三十个,有这样的事没有?”
童霜威点头说:“确有此事,发生在去年我们刚来不久的时候。”接着不禁说:“唉,这种事多得很哪,管也难!”他知道冯玉祥好管闲事,有些是非之事就不愿多说了。
家霆这时却插得上嘴了,他年轻气盛,初生之犊,讲话无顾虑,先讲了伤兵医院的事,递交了吕大鹏的状子,又将听吕营长讲的渝江师管区的事说了,更谈了鲁冬寒监视爸爸的事。正讲着,不料听到人声和脚步声,正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副官陪着鲁冬寒进来了。
一见鲁冬寒,家霆停止了讲话。冯玉祥外表厚道,其实是个绝不糊涂的精明人。这时,见鲁冬寒满面微笑又跑来了,心里窝着火。他早认识这个稽查所长了,忽然好像不认得地对副官说:“我正陪童先生谈话呢,你怎么把生人带进来了?”
听冯玉祥的语气,一看冯玉祥威严的态度,童霜威明白要有精彩场面了。果然,鲁冬寒一听,马上满面献媚,躬着身子连连点头,说:“啊!冯副委员长,是我,鲁冬寒,昨天来过,今天一早也来过。”
“啊,你是军统的是不是?怎么样?有事吗?”冯玉祥问,颇有当年做总司令时的威仪。
“没有……啊……是来看望冯副委员长的!”鲁冬寒诚惶诚恐,朝童霜威望着,似是请童霜威说几句情。
童霜威拗不过情面,话中有话地说:“他确是稽查所所长,昨天陪冯先生你到我那里去的人中有他。”
“啊!”冯玉祥点点头,铁着脸对鲁冬寒说,“我身体好,用不着多看望,没事你就回去吧!我跟童先生要好好谈谈呢!你不必奉陪了!”说着,不再理睬鲁冬寒。见副官将十分狼狈的鲁冬寒带出去了,他咧开嘴对童霜威父子笑笑,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把白开水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个够,说:“我性子直,这还是客气的。要不,能用棍子把狗打出去!”他笑着亲切慈祥地对家霆说:“来,家霆,你再接着往下说。当然,我只希望能了解些情况。”他扬扬吕大鹏的状子,“解决问题,找我告状,我是心有余力不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