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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长江奔腾,山城白雾茫茫

(1942年8月—1942年9月)

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一方面有庄严的战斗,一方面有可耻的腐化。

有人形容当时重庆的政治空气:“是一沟肮脏的死水,春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摘自创作手记

漆黑、潮湿、温暖,夜里下着四川常有的那种淅沥小雨,清晰地敲打着屋脊屋瓦。

有蚊虫像轰炸机嗡嗡地在飞。住在重庆上清寺一家中等旅店楼上的客房里,到处有嘁嘁喳喳的人声。家霆内心无限寂寞。重庆夏天酷热早有所闻,没想到八月上旬的天气竟会热得使人窒息。先一会儿,用木盆打了温水洗了个澡。现在,浑身衣裤又都已汗湿。旅店是去年经历大轰炸后重新修建过的。简易楼房,搭在斜坡上,从前面看,是比较整齐的店房,从后面看,却是个用粗毛竹搭起来的危楼。楼梯上非常龌龊,痰渍、烟头、碎纸、积垢都有。二层楼的“国难房子”——竹片和黄泥夹的墙壁,刷上了白石灰。竹片夹壁上开着大窗户。窗户外边是宽阔的走廊。走廊上,可以看到青幽幽湿淋淋的竹枝“噼噼噗噗”地响着雨声。有不知名的虫子在竹根附近哼哼唧唧。向远处张望,可以望见山城一角夜景。点点繁星似的灯盏。附近的路灯因为供电不足,只看到红色的钨丝在暗夜中闪着微光。白天看到的重庆市区脏乱无序的情景,在夜晚,不见了。夜重庆倒是有点迷人的。

桌上,点着陶器菜油灯,油碟子里放着三根灯草芯。家霆坐在一把竹制的旧式太师椅上,倚着临窗的一张竹制三屉小桌,正给欧阳素心写信。

童霜威早早的已经放下蚊帐睡了。他疲乏了。坐私商的长途汽车来重庆,一路抛锚,一路修车。好几次,车子险险从深谷陡岩上翻下去。一路颠簸,一路风尘,使他今天在中午抵达重庆住进旅店后,就感到精疲力竭,血压、心脏都不适了。下午,买了几份报纸阅读,又服了些降压药和心脏药,在旅店里休息。家霆按照冯村的住址去到都邮街找冯村。原来,那地点是个书店——“渝光书店”。冯村是渝光书店的经理兼总编辑。他恰好外出,不在家。家霆等了一会儿,见冯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给冯村留了一张条子就回来了。

回来时,经过上清寺邮局,打听了一下,听说同沦陷区通邮。在皖豫两省交界的界首,皖浙两省交界的屯溪等地,本来都有邮政员工设立的转运站或转运所,即使有战事,也能设法绕过中日两军的对峙地点,将内地邮件运进沦陷区,并将沦陷区邮件运回内地。邮局的人说:“由重庆寄往香港的信也可以试寄,只是有时信件会遗失,不保险。”

家霆觉得这是喜讯。他见上清寺街道上,有家“三六九”汤团铺比较洁静。天快黑时,他带了碗去买了些甜咸汤团,给童霜威和自己当作晚饭。江南风味,吃汤团引起他对上海的一些思念。他决心要给欧阳素心写封信。虽然他不知她的生死存亡。现在,听着爸爸平静的鼾声,又听着轻细的雨声,取出藏在身边带着的欧阳素心留下的“天涯海角毋相忘”七个字的纸条看看,他心潮翻滚,忍不住摊开信纸就提起笔来了。

他觉得好像是在同欧阳素心面对面地亲切谈心。当他写信时,欧阳素心两只好像老是跳动着希望火苗的眼睛,象牙一般光洁的雪肤,黛云一般乌黑的长发,善良灵巧而脱俗的容貌以及慧心纨质、感情丰富的动态,都顿时出现在他眼前。他忍不住要把分别后的一切思念与一切遭逢都用含蓄而使她能了解的语言告诉她。

信,他打算寄到上海环龙路去给银娣,让银娣转给在沦陷了的香港的欧阳素心。他顾不得信是否一定能到达欧阳素心的手上。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渴望把自己的行踪送去,也想通过信件得到她的消息。他更决定一式再抄一封,直接寄往在日寇铁蹄下的香港。双管齐下,也许总能使信到达吧?

信写得这样的长,长得像他这一向走过的崎岖行程。信写得这样的乱,乱得正如同他此刻的纷纭思绪。他在将别后的思念和从离开上海的一路艰辛,过封锁线,跋涉灾区,过潼关,越秦岭到达“天府之国”的情况作了叙述。写得虽乱,感情真实。

他继续写道:

……忠华舅舅同路,到蓉城的第二天晚上,突然提出:“我要走了!……”走前对我说:“到目的地,定会像一路见到的那样,会看到许多痛心事,但也要看到希望在前。战争使该腐朽的东西更腐朽,也引发、刺激了新的生机。能看到这点,就不会消极悲观。”他与我们分别,飘然而去,说:“终有一别,同路到此,我已放心了,就分手吧!”离开舅舅时,我泪雨纷纷,他在潜移默化中使我懂得的事太多!他说:“别哭,以后再见,希望你又有了长进!”爸爸问他去哪里,他没有说。我明白他有自己的事要忙,只好互道珍重。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我不禁想起了葬在上海的舅妈。爸爸对他的评价是:“有远见,有真知,有道德修养,讲起话来令人信服。作风正派,与人交往,值得信赖。”爸爸是很少对人有这么高的评价的。少了你,又少了他,我心里又多了一块空虚。我像面对浩渺无边的大海,谛听着惊涛拍岸的声音,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不知哪天才能填补心上的空白。

欧阳,我们互相理解,互相重感情,互相都懂得尊重别人。在一起时,我们心上都闪耀着欢乐之光。美丽的东西,战争能毁掉不少,但它永远不能全部将美丽的东西毁光!要有这种信心。我们的幸福并不缥缈悠远,你在油画上希冀的东西,我们完全可以靠自己去争取。我不能没有你,不能失去你。舅舅劝过我,要我在大时代中,不要沉浸在个人的悲喜中不能自拔,应当使自己的思想感情找到依托,变一人的呻吟为大众的呼声。但我办不到,总是想念你,想得要死。我已经理解到什么叫失去,后悔在过去没有及时留住那不应错过而应留住的幸福时光。我想,惟一正确的道路和办法,是使我俩重新又在一起。现在刚来,一切未定。只要安顿下来,你就来!爸爸也是这意思。那时,我立刻给你写信,我们犹如两条斜线,应当汇在一个相交点上。你一定要答应我这要求……

写到这里,有两只耗子在阴暗的墙角里吱吱打架,搅断了他的情思。家霆“嘘嘘”赶走了老鼠,凝望窗外,烟雨浓密,夜色漆黑,细雨的沙沙声与屋檐的滴漏声同童霜威的鼾声起落跌宕。他心里凄恻,坐在灯前,想起了许多伤心的往事。他用放在油碟子里的一根小竹片儿,剔剔灯芯,使灯火旺起来。刚想动手再往下写信,先是听见下边似乎有人说话,话声里有个熟悉的口音。接着,听见走廊上有皮鞋“橐橐”响,他心里一动:难道是冯村舅舅来了?

站起身来,掩上信纸,走到房门口。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狭窄的竹廊上迎面走来。一点不错,这熟悉而使他感到十分亲切的身影正是冯村!家霆兴奋得心里像打鼓。他下午去找冯村时,那么渴望能见到冯村,结果失望了。回来以后,又是多么希望冯村快来。分别快五年,多少次梦里相逢,现在,冯村终于出现在面前了!家霆激动得眼眶湿润了,颤声叫了一声:“冯村舅舅!”

冯村也认出家霆了,用一种喜悦、热情的声音叫唤他:“啊!家霆!我的小家霆!”他疾步上来,用手拍着家霆的背,瞧着家霆兴奋地说:“你长得这么高大了!街上遇见,真不敢认了呢!”

两人拥抱在一起。在油灯的光辉下,家霆看到:冯村老了不少,眼角多了些鱼尾纹,似乎也胖了一些。脸色黝黑,两只好思索的眼睛也依然光芒闪闪。他穿一条灰色西裤,一件白府绸衬衫,手里提着湿淋淋的雨伞和一只公事皮包。家霆欣喜若狂地朝床上睡熟的童霜威高叫:“爸爸,爸爸!冯村舅舅来了!快醒醒!”

毛竹片编成的竹床下支撑的两只马架“咯吱咯吱”响了。帐子一掀,露出了坐起身来的童霜威的脸。

冯村热情叫了一声:“秘书长!”他放下手中的雨伞和公事包,上前去握童霜威的双手。

在这同时,童霜威也叫了一声:“啊,冯村,你来了!”声音嘶哑,疲劳加上激动,都在嘶哑的声音里表达出来了。他握紧冯村双手,然后,下床来趿上了鞋,取一条毛巾拭着汗说:“唉,‘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武汉一别,流水数年,国家离乱,人事代谢,何曾想到今日在此重相见?”说毕,眼眶发涩,竟落下泪来。

冯村也动了感情,说:“秘书长,古人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 长期以来,山川相隔,‘孤岛’形势险恶,一直担心您的安全。现在您和家霆万里迢迢,平安抵达,可喜可贺。但中途如果给我来一电报,我无论如何也要启程去迎接的。现在,我已将书店楼上一间房打扫干净,请秘书长和家霆就搬去居住。那里比这里洁净些,生活上也还方便。”

童霜威见冯村的语气态度十分诚恳,同在南京、武汉时一样,点头说:“那好,那好!只是下雨,又已住下了。今晚我们就在此叙叙离情别愫,谈谈各自的遭遇。我也要听你讲讲重庆的情况。明天白天再搬去吧!你看如何?”

冯村点头说:“那也好!巴山夜雨,就在这里挑灯夜谈吧!”

家霆脸上一直在笑,面容舒展,说:“我来泡茶,听你们说!”说完,忙着去洗茶杯、拿茶叶,用开水沏茶。

童霜威坐在床上搔痒,那坦克车似的臭虫刚才叮得他大腿上全是疱块。他端详着冯村,问:“你到现在仍然独身?”

冯村在对面一张竹椅上坐着,笑笑说:“日寇未灭,何以家为?既无合适的人,重庆居也大不易啊!”

童霜威点头又问:“两位老人都好?”

冯村摇头:“都先后在武汉去世了。武汉沦陷,当时我在前方采访,他们也未逃来四川。现在妹妹一家也仍在武汉。”见童霜威听了似乎有些伤感。冯村看着家霆感慨地说:“啊,家霆真的长大了!身材挺拔,气度恢宏,真叫人高兴!”他接过家霆递来的茶杯,对童霜威说:“秘书长!我真想知道你在上海的经历呢!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汪逆在上海开伪‘六大’,重庆报上登过伪中委名单,其中有您,我就不信。后来,果然不见再有您在这方面的消息。收到过您的一封信,内附抄录的《正气歌》,我知道您的心意,当即按您嘱咐送给于右任院长并请他转给中央党部了。一次,偶然见到叶秋萍。我问起他您的情况,他倒说:‘附逆不确,绑架是真。’以后,谢元嵩摆脱敌伪羁绊逃出‘孤岛’从香港来到重庆,我特去看望打听您的消息。但他说久未见面不知情况。”

童霜威听到这里不禁想起在洛阳见到毕鼎山的情景,气愤地问:“谢元嵩现在怎样了?这个王八蛋!我要找他算账呢!”简单讲了上谢元嵩当的种种。

冯村大为吃惊,说:“啊,原来如此!他被打发走了,名义上是奉派去美考察。”

童霜威恨得咬牙,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记得管仲辉在南京时是告诉过他的。管仲辉的消息不假。

冯村接着说:“我一直挂念你们,知道‘孤岛’情况特殊,您滞留租界十分危险,看到那里暗杀绑架层出不穷,时刻担忧,一心希望您早日离开。现在,终于见到了,真是高兴!”

童霜威将在上海的遭遇前前后后枝枝叶叶如实讲了,真像一篇冒险故事,讲得激奋时,面红耳热,讲得悲恸时,壮怀激烈。家霆在一边坐着,有时给爸爸递茶,有时也补充情况。

终于,喝着茶,听着雨,促膝拊掌,将上海时那段曲折离奇但是合情合理的经历全部讲完。接着,在冯村的唏嘘声中,又简略讲了一路上的艰难困厄与河南人间地狱的真貌。

听罢,冯村被一种深沉、博大的爱国热情和匹夫的忠贞撼动了。冯村觉得在童霜威身上,有了大量的与战前同他所接触时未曾发现的东西。是战争给了他变化?他平静地叙述逝去的时光,叙述生与死的搏斗,没有渲染在被敌伪特工总部绑架后面临死亡的过程如何残酷与艰难,但已经足以使听者从他的叙述中看到这种血淋淋的处境而感到痛苦,感到晦暗得透不过气来。战争造成的人生苦难,给了他强刺激,却激发出了他身上蕴藏着的很少暴露的闪光品质。经历过死亡的威胁,他对死似乎已失去了畏惧。他心上似乎涌出了一种要以战胜苦难来取得安宁的姿态来对待和迎接一切不幸。尽管肩负沉重,心情也沉重,他却在用脊梁顶着重负。终于,从沦陷的“孤岛”千山万水踏破险阻来到大后方了。

冯村感动地说:“啊!脱离了虎口,迢迢万里跋涉颠簸来到重庆,真不容易啊!我真想不到今天会突然坐在面前听着您谈这几年的曲折经历呢!秘书长讲的事,太使我激动了!”冯村对柳忠华的情况也极关心,知道柳忠华在成都飘然告别,遗憾地说:“啊,他如果也来重庆了,该多好啊!民国二十六年冬在武汉分手,瞬忽快五年了,很想念他啊!”

蒙蒙细雨,用叹息和呻吟似的凄凉音乐打破了夏夜闷热、抑郁的沉静。

童霜威问:“冯村,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还好吗?”

夜深沉,雨忽然下大了。雨声淅沥响,黑暗的夜空里,烟水雾气中布满了刷刷的雨箭。

冯村音调里带着回忆,说:“当年武汉分别后,我改行从事新闻事业了,在几个报馆里做过记者和编辑。武汉会战时,到过鄂东前线,到过长沙。后来又到过鄂北老河口五战区,到过山西战场。反正看到光明,也看到黑暗,轰炸、牺牲、伤兵、担架、尸体、血污、溃败,与不屈不挠、视死如归,都搅和在一起。”

童霜威想:怪不得那时冯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听到这里,问:“有人说八路军在华北游而不击,事实是否这样?”

冯村笑笑,喝着茶说:“置身于华北敌后战场,周围都受敌人的包围封锁,即使想‘游而不击’,事实上也办不到。日军的主要打击对象,早就移到八路军身上了。新四军当然也是一样。他们是坚决抗战的部队。能在敌后站住脚扩大地盘扩大力量不靠抗战怎么行?可歌可泣动人心弦的事太多了啊!”说到这里,他忽然苦笑摇头,“这几年,现实教育了我,出于忧国忧民,说了些真话,写了些实况,老是有人想给我扣红帽子。皖南事变后,《中央日报》对中共改称‘奸党’,重庆各学校和机关团体因共产党嫌疑被特务逮捕的就有几十人。其实我哪是什么共产党!我接触的人左中右都有!有理讲不清,我决定不做记者了,筹款办了个书店,股东的面很广。但戴有色眼镜的人仍把我看作是左倾文化人。现在,处境也不佳妙。如今,特务横行,可怕又可恨!重庆大学商学院院长马寅初并不是共产党,敢说点真话罢了!前年底被捕,前不久在国内外舆论压力下,才被释放。但也像你在上海似的,仍软禁在歌乐山大木鱼堡五号他家里。”

童霜威不禁皱眉,想起了战前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叶秋萍,说:“叶秋萍一定十分得意了?”

冯村严肃地点头:“当然!他是中央执行委员会下设调查统计局的负责人。军统、中统,一属军,一属党,是左右臂,与明代的东厂、西厂相似。现在特务为非作歹,中统就有二十万人以上。老百姓心上都装了暗锁,不愿随便开口。那是我做记者时,一次在个会上遇到叶秋萍,他当面笑着警告我,叫我不要太左。我笑答:‘盯我梢的人是盯错了!你看我能像共产党吗?’他说:‘不像就好!’”说完,笑起来。

雨声转小,黑洞洞的窗外,有腾腾的雾气,似云,似烟。邻室有人在大声叫:“茶房!”

童霜威问起司法界的情况。

冯村尽量详细地讲给童霜威听:“居正住在莲池沟司法院内的公馆里。有一次我去看望他,他叹气说:‘司法行政部本来属于司法院,现在隶属行政院去了。什么五权宪法?司法院是五权中一个空权了!我这司法院长还有什么事可干!’早先人家说司法院是湖北同乡会。现在,司法院全体职工一百七十多人,湖北人只占一半了。那一半,主要都是C.C.的人。因此,上下左右明争暗斗,一塌糊涂。司法现在实行党化!法官训练所从前年开始,受训的都不是原来学法律的,而是中统特务人员,受训后一律派充各省的战区检察官,任务是‘锄奸肃反’,归叶秋萍领导。”

空气里传来熏蚊子的苦艾草的味儿。一缕清香夹杂着苦涩的烟味在潮湿的空气中飘,飘。邻室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童霜威关心地问:“中惩会和司法行政部的情况呢?”

冯村不愿刺激童霜威,尽量平静地说:“中惩会的实权在毕鼎山手里。他同太太离了婚,新太太是个留美归来的基督徒,在励志社当副总干事,据说通天。这条裙带关系最了不起。有人说:《红楼梦》上护官要靠贾、薛、王、史四家,中央护官也要靠蒋、宋、孔、陈四大家。毕鼎山是还要飞黄腾达的。司法行政部的实权落在战前代替你的那个彭一心手里。此人也是C.C.的,臭名远扬。他太太丢在沦陷区,如今成立了伪组织,将中央党部秘书处那个有名的‘花瓶’杨女士做了抗战太太。彭一心对您颇不友好,连见到我也不答理,可笑得很。”

童霜威听到这里,像冰水泼心,感到司法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随口问:“于右任情况怎样?”

“此老您倒是可以去看看他的。”冯村说,“他为人比较公正,但态度不太鲜明,有时比较严正,有时又有些暧昧。去春纪念屈原,文化界人士发起将端午定为诗人节,于胡子也签名当了发起人。我还记得宣言里有这样的句子:‘诗人眼看着明媚的山河被敌人蹂躏,横行霸道的奸臣向敌人献媚,他的愤怒的歌,可以叫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听见了发抖。……目前是考验屈原精神的最突出的时代。……山林河水为中华民族唱起了独立自由的战歌,在古老的土地上中华儿女迎接着新生的岁月……’很大胆吧?”

滂沱的雨声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旅店里喧嚣的声音也开始平歇,一切变得静了,檐上的滴水声迟缓地“滴滴答答”未停。家霆一直静静听着,这时起身给爸爸和冯村斟茶,又去灯上拨亮灯芯。

童霜威再问了些往昔熟人的动态。冯村都一一作了回答。又谈了一会儿前方战况和重庆琐事,不外是:每星期一上午照例做纪念周,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背“总理遗嘱”,谈谈“以空间换取时间”……国民政府在上清寺国府路,中央党部也在上清寺。军委会就在储奇门原重庆行营,行政院在歌乐山,监察院在金刚坡。物价飞涨,法币贬值,官场中人许多对战争都已感到厌倦。“前方吃紧,后方紧吃!”重庆是发国难财的官商寻欢作乐之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与前方成了鲜明对照。香港紧急撤退时,孔祥熙 的家眷包了专机,连洋狗、马桶都带上飞到重庆。派系倾轧变本加厉,有人骂老蒋“不是民族英雄,是家族英雄”。

听了这些一团糟的情况,童霜威头里混乱,不禁更加心寒气短,冷冷坐着。他伤心:抗战初期一度激发出来的那种捍卫中华民族要把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精神振奋的状态,在国民党和中央要人中荡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早已是变本加厉的萎靡不振、暮气沉沉和贪污腐化一类世态了。怎么得了呢?

家霆问起空袭情况。冯村说:“去年夏天,日机空袭重庆,酿成五里长的公共防空洞近万人窒息死亡的大惨案。去年一年炸得十分厉害。今年以来,在华日机因太平洋战事大批调走。美国和苏联来的飞机增加了,重庆空防力量增强,放过一次警报,日机却没能进城投弹。”

这大概就算是差强人意的消息了吧?谈到此时,已经夜深,灯也加过油了。童霜威觉得想知道的大致已经知道,听了冯村的介绍后,在这暑热的深夜,感到百无聊赖。雨一停,天就燥热,他心里烦乱,不禁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方步,征求冯村意见地说:“已经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艰难!你看我该怎么办?”

他提出的是一个分量十分重的问题,是一个要冯村拿出对策来的问题。冯村思索着,终于说:“秘书长,您来了,这儿对您当然比在沦陷的上海好。从长远看,我有一个建议,但不知当不当说?”

童霜威朝冯村看看,这个他以前的秘书,那时他喜欢冯村的机灵与善于体会他的心理,这次他却喜欢冯村的直率与坦诚。他说:“说吧!我就是要听听你的建议嘛!”

冯村点头,发自内心地说:“从长远看,我要劝您在看看情况后,经过深思熟虑,为中华民族和人民着想,考虑在政治上离开国民党另立门户,另找出路。但从现在来说,您新来乍到,还是要先立定脚跟。”

窗外的雾,淡淡的,像是淡蓝色的,在随风灌进屋里来。

童霜威点头沉着地斟酌说:“长远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我的意思就是问你现在怎么先能立定脚跟?”

冯村明白:童霜威思想深处充满着矛盾,尽管他在对待日伪的事上有远见和定见,但在与国民党的关系上,他灵魂深处是存在着另一个世界的。他明知这个党的那些人不对,但不忍与之决裂。明知什么是黑暗和光明,又怕光明刺眼。于是,常常显得矛盾,妥协。这可能同他过去从小读的那些孔孟之书和后来研究过宋儒之学的影响有关吧?明哲保身以及封建道德上的一套深深植根于他的脑海之中。冯村也不想多逼他,就知心知意地回答说:“看来,还是先找一找于胡子看看能否安排一个职务。司法界的那批人不找也罢。”

童霜威点头说:“C.C.我是深恶痛绝的。司法界那伙留法派、英美派我也不会去同他们狼狈为奸。也许今后我真的是永远要脱离司法界了。司法党化,特务管法,与我学法用法的初衷完全违背,我绝不想去那里沾什么油水分什么赃!”

冯村叹口气,他明白童霜威的心态,说:“您来到了重庆,应当在报上发条消息。这件事我可以去办。当然,不宜给您在左的报纸上发。我可以托《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的熟人,给发一发新闻。报上一登,形成影响,有利于站定脚跟。您再到处跑跑,看看听听,再作决策,您看如何?”

童霜威原来在脱离虎口飞出上海时曾考虑过到重庆要向记者发表谈话的事。现在,想法改变了。国共之间的磨擦,使他觉得如实说出自己是依靠柳忠华等的帮助而离开“孤岛”过封锁线的,那样不会有利。如果不如实说,讳言这一切,他也不愿意。何况重庆的种种都使他泄气,也不想沽名钓誉,他觉得没有向记者发表谈话的必要了。他叹口气对冯村说:“好吧!你看着办吧。”

家霆看到爸爸脸上泛出一种十分疲惫与失望的神色,明白爸爸的心情不好,劝慰道:“爸爸,我看冯村舅舅说的办法很对,照他的话办吧!我们明天搬到他书店楼上去住。”

童霜威点点头,踱近窗口,看着黑黝黝的天空和雾气缭绕的空间,觉得胜利、前途……一切都好像这雾夜中的风景,看不清也说不明在哪里,是什么样?思绪像在阴暗之处徘徊。他忽然低声吟起诗来,声音充满感情:“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

是刘长卿的一首诗。家霆和冯村都熟悉。此时此地,童霜威吟出这首诗来,当然心情是有所寄托的。窗外,黑沉沉的,有着轻淡的夜雾在飘荡。一幅会变幻的缥缈的夜景像巨画一般嵌在窗框构成的镜框里。原先有的一点零散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只剩很少的几盏。每熄灭一盏灯火就使人觉得夜色深暗了一层。雨已停了,外边的一切好像在水里浸过似的,湿得能挤出水来。漆黑空寂的苍穹,像黑色的大海,无边无际,无声无息地流动,使人产生少有的孤单和恐怖感,风尘岁月就似乎在这种摸不到而感觉得到的黑暗波涛中在流耗、消逝着。

童霜威带着家霆,由冯村张罗着迁到都邮街渝光书店楼上住以后的第二天,《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果然都发表了他脱险来到重庆的新闻。新闻每则虽只有二百多字,但措词恰当,写得很好,大致说明了他坚贞不屈逃离“孤岛”前后的情况。一早,报上发了消息,使童霜威感到高兴。那一天,他主要是同家霆出外逛逛,看看重庆的市容,用“入境问俗”的态度了解了解民情。就像抗战爆发那年初到武汉时一样,打算先到处看看,熟悉熟悉,然后再去拜访熟人。

古城重庆,历史悠久。相传夏禹分全国为九州时,在梁州有巴蜀地区。其中的“巴”,位于两江汇合处,就是以重庆为中心的地方。因为江流弯曲,像一“巴”字。隋朝时,古时的嘉陵江叫渝水,渝州之名就用了五百多年。重庆也就简称为“渝”。这是一座山川秀丽的山城。

赤日炎炎的山城,热得像一座大火炉,坡坡坎坎,确是“山高路不平”,但颇有战时“陪都”的气势。轰炸少了,市面繁荣。到处人头济济,歌舞升平,看不到什么紧张昂扬的战争气氛。公共汽车不多,乘客拥挤。人力车不少,上坡时,车夫几乎挨着地一步步艰难移动;下坡时,车夫飞起来,两脚几乎不踮地,靠双臂和身体的重量取得平衡驾驭着车辆,行人必须提防被撞着。上清寺附近,开设了几家漂亮的咖啡馆和大饭店,街上操着下江口音的人很多。常有些军官挽着涂脂抹粉女人的膀子招摇过市。

从两路口到曾家岩那段马路上,有一家“都城饭店”,装饰着霓虹灯,生意兴隆。楼上旅馆,楼下是餐厅和冷饮处,门口放着晚舞七点开始的海报。这里与河南灾区相比,差别真是太大了。在陪都的有些人真是享福!

在重庆上半城中心都邮街广场修建的“精神堡垒”附近,是重庆城的繁华区。“精神堡垒”是方形的,有七丈七尺高,分五层,像个炮楼,顶悬国旗。为防轰炸,涂成了灰黑色。倒使人刚看到时会想起战争,但看多了也就不在意了。银行,不少集中在陕西街附近。这里使人想起上海那种熙熙攘攘的交易所、股票买卖,想起金融家、经纪人、掮客和操纵市场的大人物。

走到朝天门,更能领略山城的风味。童霜威和家霆对这一带最有兴趣。密密麻麻的人群从一级级数不清的很陡很窄的石阶上上下下。周围脏乱无序,房屋破旧,傍水而居的棚户密集,俯瞰长江和嘉陵江交汇,视野辽阔。江上,宽广深厚的江水静静地流。有重浊的轮机的闹音和汽笛的长鸣在震响。轮渡往返,还有些小划子来回。江水洄旋,对岸朦朦胧胧,看到的都是密集的鳞次栉比、肮脏破旧的房舍和麇集在江边的船只。

这里真是富有重庆特色的地点。用白布包着头赤脚穿草鞋抬“滑竿”的伕子,两个人像抬轿子似的用竹子做的兜子抬着一个客人在上坡下坡,爬坡上坎,十分费力。滑竿走在平路上,坐的人上半身比下半身高。上坡时则人的形体会颠倒过来,悬在踏板上的脚往往比头高得多。抬滑竿的脚夫,赤胸裸背,大汗淋漓。初看到这种景象,家霆觉得人间实在太不公平。坐滑竿被抬的人,衣冠楚楚,轻松悠闲,抬滑竿的却像在走火焰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挑筐背篓的农夫在狭窄、热闹、用石条铺垫的小路上拥来挤去。物价贵,乞丐多。有穿便衣的人掏出派司要无票看电影,在影院门口同检票的闹架,有军人在小饭馆里砸盘子和碗,使人感到乱糟糟的。橘柑早已上市,有的通红,有的青里泛黄。甘蔗也成捆在小摊上出卖。用竹竿搭起篷屋的一溜饭摊,挂着“开堂”的牌子,门口大铁锅里煮着豆花,出售堆尖的“帽儿头”米饭。小客店门口,家家挂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纸灯笼招徕客商。

童霜威和家霆发现:汤团这儿叫汤圆,白面饼叫“锅盔”,馄饨叫“抄手”,酒酿叫“醪糟”,切薄的牛肉片叫作“肺片”。到处可以看到红色的辣椒,闻到刺鼻的麻辣味。有些小菜馆在杀兔子,雪白的兔子血淋淋杀了扔在门外街道上,四脚还在颤动。茶馆店很多,坐满了聊天、吸烟、看报、下棋、打扑克、看手相和面相的男男女女。有的茶馆里还有瞎子说书。这一切构成了四川特有的地方气氛,使童霜威和家霆感到新鲜、古怪。“天府之国”富庶而又贫穷,前方和后方的差别与距离,战争与和平的矛盾统一,五光十色而又扑朔迷离的尘世现实,复杂的感受,难以把握和捉摸,也难以确定和认清,只能在心头激起一阵阵莫名的触动。

逛了几乎一天,午饭和晚饭都是在街上饭馆里吃的。童霜威和家霆天擦黑时浑身汗湿疲乏地回到渝光书店楼上。小楼,开了窗就能闻到煤臭。开了电灯,见钨丝发红,既不亮也不灭,有等于无。刚洗完脸擦过身,冯村匆匆来了。

童霜威扇着扇子说:“这灯怎么回事?”

冯村笑了,说:“供电不足,就出现了这种奇迹:既不死,又不活,像这世道一样。有人做诗说:‘电灯虽设光常无,更有自来水易枯,名实不符君莫怪,此间究竟是陪都!’”

童霜威和家霆不禁都笑。

冯村简单问了童霜威和家霆白天出外逛游的情况,告诉童霜威说:“我已经给监察院打了电话,找了于院长的季秘书 ,本来想约好明天上午九点请您去同于胡子见面。但听说是您到了,季祥麟去问了老于,胡子说请您晚上就去。他等候着您。”

童霜威出乎意外地说:“那不是马上就得去吗?”听说于胡子欢迎他去,心里感到温暖,忍不住说:“好!马上走!”

他换衣去时,没忘了河南的那包“粮食”,从箱子里取出来,用手帕包了提在手里,打算带去给于右任看。

夜网撒罩,屋里的灯光射出来照亮了外边的花坛、树丛。四川有名的大银行家康心之公馆的后花园里绿色更浓。有披着藤蔓、青苔的假山石,有曲折的卵石小径,有高大的黄桷树,在夜色中显得特别幽静、雅致。

童霜威由季秘书迎接了他,在康心之公馆后花园里那幢洋房的楼下客厅里同于右任见面。这时是晚上八点半钟,于公馆客厅里客人不多。客厅里挂着些雅致精美的字画。有一幅泼墨山水,气韵浑厚而妙趣天成,特别引人注目。童霜威进客厅后,除了两个陌生的陕西人外,见到了中央委员唐诗开、立法委员屈平、监察委员向天骥等。戴眼镜、秃顶、矮小又留小胡子的向天骥,是以“才子”出名的苏州人。抗战爆发那年,童霜威在武汉到老于公馆里见到过他,后来到了香港,在香港那个同日本人有密切关系的大富商季尚铭公馆里也见过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无从捉摸。官场中的人物每每都是这样的,何况是在战乱年代。不管他也罢!童霜威带笑一一握手寒暄。

向天骥特别热络,打着哈哈说:“啊,啸天兄,今天看到了报纸,才知道你脱险来渝了!刚才还同于院长在谈你哩!”

于右任笑容可掬,眯着眼,捋一捋大胡子,从大沙发上站起身来。他穿一件秋葵色香云纱单衫,模样大致未变,只是比四年半前在武汉那次见面时略为苍老了些,步态显得稳重而有点蹒跚。他同童霜威微笑握手,一口陕西话:“啸天,你来了!很好!很好!”话虽不多,童霜威听来亲切受用。

季祥麟秘书要让于院长同童霜威能有一个两人单独谈话的机会,恭敬地在边上说:“院长,到隔壁书房里谈谈吧?”

于右任点头,和童霜威一起走边门到了隔壁书房里。书房里飘散着一丝淡淡的墨香,书橱和竹书架上满满都是书。有些线装书翻开着摊在一张办公桌边。这书房似乎是老于给人写草书留墨宝的地方。房间的墙壁用黑色镶板镶起,散发着一种雅致、友好的生活气息。房中央放着大红木桌,上面是文房四宝,铺开着雪白的宣纸。季秘书送他们到了门首,就回身走了。

童霜威忽然发现办公桌上一只大玻璃匣里,放着一枚大炮弹壳。他记起来了!这是辛亥革命时攻陷南京北极阁时用过的一枚炮弹壳,是件胜利纪念品。当年中山先生赠给老于的。老于题过一首诗,请人镌刻在炮弹壳上。现在,这炮弹壳他又带到重庆来了。童霜威不禁上前看看那藏在大玻璃匣内的炮弹壳,只见篆刻犹在,已生绿色铜锈,题词是:

当年奉赠兮何意

今日追怀兮堕泪

平不平兮有时

百折不回兮此物此志

此民元总理所赐也敬为句以志之
民国十八年六月二日于右任书于南京。

童霜威忽然感到心头一阵酸楚,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回过头来,看着桌上的纸笔,说:“雅兴依旧?”

于右任笑笑,请童霜威在一边沙发上坐了,自己也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叹口气说:“我在监察院多年,本想运用这个职权,做点澄清吏治的事,可惜贪污盛行,日甚一日,特务不法,司空见惯。徒有虚名的监察院,管不了坏人。倒是写写字、吟吟诗,可以陶冶性情、排遣不快。”他声音有些喑哑。

听他话有牢骚,童霜威想:于胡子是有涵养的人,尚且牢骚满腹,政局及世事令人不满可想而知。先问了一下:“老高和芝秀、望德 他们都好?”

于右任左手慢吞吞捋胡子,右手摇扇,说:“好好!好!”却就关切地问起童霜威在沦陷区脱险来渝的经过来了。

来了个女佣敬茶。敬了茶退出,童霜威就将在上海及来四川的前前后后扼要讲了,对谢元嵩的卑鄙,也作了坦率的剖陈。于右任慢慢扇着扇子仔细听着,不时“唔唔”点头。对谢元嵩的事却未置可否,突然问:“我那南京宁夏路二号的房子不知是否还完好无恙?”

童霜威表示在南京是遭软禁,情况不知。

于右任慢慢点头,说:“中国人自有心肝!你在上海,写了《正气歌》寄来,我就明白你的心迹了!总算现在平安来到了陪都,可喜可贺啊!”

童霜威觉得自己讲了那么多,老于只简简单单说了几句,很不满足,又将河南灾情强调了一下,说明救灾如救火,现在灾民早已嗷嗷待毙,田赋征实及兵役都不减免,调查大员刚去调查,还不知哪天才能拨款救灾,如何得了?看到重庆歌舞升平的样子心里难过。说着,将手里的手巾包解开,把里边的观音土、麻糁饼、苲草、棉子饼、蒺藜面馍、榆皮面馍……十几种灾民的“粮食”摊在于右任面前。

于右任听了看了,吁口长气,摸摸大胡子,说:“是呀是呀!触目惊心呀!我也听人来说过了,监察院查灾的也派去了!可是,”他用左手食指向上指指,“根本不相信河南有大灾,说是省政府虚报灾情,严令河南的征实不得缓免。你该知道,谁都觉得自己不能问事,因为谁问了事都不算。事无巨细,都得他亲笔下手谕才有人去办呀!”说着,于胡子又吁了口气,却没有说出一句义正辞严的话来,也没有说出一句该怎么办的话来。只是两眼目光显得无神,脸上表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苦闷而又沉重。

童霜威不禁心里“唉”了一声,想:官僚!真是官僚!但转眼想到那只老于随身带到重庆来的炮弹壳和上面的题词,又原谅他了,心想:胡子当了院长以后虽然历来有点内方外圆,也缺乏勇气,干事喜欢顺水推舟,但也确实只是一块被用来树树门面的元老招牌。他心里都明白,口头却常无鲜明态度。属于监察院的事他管不了太多,不属监察院的事他又哪能插手?因此住口不讲了,心里懊丧得很,感到说了半天,等于白说,颇有一种竹篮打水的印象。

他沉默着,用手帕将那些从河南带来的“粮食”又包起来提在手上。见于右任也沉默着,他本来想同于右任谈谈政情问问中央动态的,此时也没有兴致谈了。许多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只好端起苦涩的茶水喝,一口,又一口。

稍停,童霜威终于忍不住了,又直率地说:“我间关万里,携子来到重庆,现在是寄居在当年的秘书冯村那里,很想有个立足之地。况且,来到四川,是为了抗战,不知先生是否能鼎力相助?”

于右任听了,似在沉思默想,眼睛浑浊无光,但很深很深,似有难于理解和言喻的东西。终于,点头说:“监察院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僧多粥少,何况是安排你的职务,哪能随便?我倒是在想:给你去找找孔庸之 和许世英 。他俩负责赈济委员会,让他们给你一个常务委员。那地位还比较合适。而且赈济委员会也管赈灾的事。你去也可以干些实事为灾民造福。你看如何?”

老于说得诚恳。童霜威想:孔祥熙现在是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掌握财经大权,炙手可热,又兼着赈济委员会委员长。绰号叫“许矮子”的许世英是个从不得罪人的老官僚,是赈济委员会的代委员长。于胡子出面找他们,给我一个常务委员的头衔看来是能办到的。心里觉得于右任出这个主意是实在的,心里不禁有几分感激,想想确也不能再苛求他。童霜威很懂得古人说的“古来材大难为用”的意思。一个人身分地位高了,年龄大了,确难安排,谁想请个菩萨去供着呢?就点头答应,说:“请先生看着办吧!”

他意兴阑珊,总好像热风遇到了冷雨,想回去了。没料到于胡子站起身来,去那张大红木桌上掀开一卷卷写好的条幅,说:“啸天,你脱险归来,下午我给你写了副对联作为纪念呢!”说着,抽出一副宣纸写好的对联展开来与童霜威共观。

童霜威看那上联是:“不信有天常似醉”,下联是:“最怜无地可埋忧”,上款是“啸天我兄雅属”,下款是“右任书赠”,并写着“民国三十一年八月”的日期。那草书超凡入圣,龙飞凤舞。童霜威不禁感动,说:“谢谢!谢谢!”心里却忽然似乎对于右任又增进了不少理解。这胡子,心情是十分沉重的。

他同于右任一起步出书房仍到前边客厅里坐。发现刚才的客人中,两个陌生的陕西人已经走了,别人都在,季祥麟也在。却又来了个新客人,不是别人,正是蒙古族的中委乐锦涛。乐锦涛近视眼镜下的两只金鱼眼配着一只大蒜鼻子,仍然显得有点愚蠢的样子。童霜威记得同乐锦涛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老于家里,是抗战爆发那年的冬天在武汉。一晃已是四年半以上了。现在,乐锦涛热呵呵地上来同童霜威握手了,说:“啊!啸天兄,看到报纸了,知道你脱险归来,真为你庆幸啊!四五年不见,你可老了不少,也比从前瘦了!”

乐锦涛的热情使童霜威心里舒服,亲切地向乐锦涛问了好。两人一起坐在左侧一张大沙发上。于右任仍在中间他固定坐着的那张大沙发上像尊活佛似的坐了。天这么热,他布鞋里还穿着老式的布袜。别人摇扇,他此刻却不摇,只是有时用手摸摸头,有时一下又一下捋着美髯,默默无声听着别人聊天。

童霜威来到客厅,原来在客厅里的唐诗开、屈平和向天骥加上乐锦涛就带着好奇和对下江一带的关心和怀念,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童霜威京沪一带的情况来。童霜威少不了有问有答如实地讲了些上海、南京的情况以及自己的遭遇。于右任则在一边养神似的听着。约摸半个多小时,童霜威看看客厅壁上那只挂钟已快十点了,见于右任打着哈欠,就起身告辞。

于胡子对戴眼镜的季秘书说:“祥麟,派我的车送一送。”

季祥麟应了一声。乐锦涛也起身说:“我和啸天兄一起走。我们顺路!先送他到都邮街,再送我回家。我们一路还好谈谈。”看来,他是要搭个便车,也想再多谈谈。两人随季秘书到了外边,坐上了那辆黑色的福特牌轿车,同季祥麟点头告别。

汽车驰行在马路上。

乐锦涛靠近童霜威,轻声问:“你来,胡子怎么说?”他用眼镜片下两只金鱼眼瞪着童霜威。

童霜威斟酌了一下,明白乐锦涛指的是安排上的事,见他语气态度都诚恳,就也诚恳地轻声说:“院里庙小和尚多,他想给我找孔庸之、许静仁在赈济委员会设法。”

乐锦涛听了,不以为然地把头摇摇叹了口气,以一种失意人同情失意人的姿态嗫嚅着说:“那就由大胡子去发慈悲吧!现在是无官不贪、无商不奸。做官谋职要找派系和靠山,要依赖裙带,就苦了你我这些无实权、无靠山、无裙带的凡夫。赈济委员会并非净土,但常委和委员是没有薪金的,只偶尔给点车马费。我们既贪不到污,能不为五斗米折腰吗?”说着,摸出一串檀香佛珠来在手里把弄,扬起一阵檀香的香气。忽然迟迟钝钝地说:“我想给你出个主意。”

童霜威望着乐锦涛那一脸橘皮疙瘩和大蒜鼻子,说:“愿闻高见!”

乐锦涛像个蒙古喇嘛似的正襟坐着,说:“海上闻人杜月笙早年你们在上海不就是熟人吗?他现在住在重庆南岸的汪山,交通银行专为他修了一幢宽大舒畅的别墅。后天,恰巧是阴历七月十五,杜先生的五十五岁寿诞。中央要人去的估计不少。明晚暖寿 ,宴客的地点在城里上清寺的‘范庄’。那是杜的拜把子兄弟、川军师长范绍增的公馆。他发了请帖给我,我给他秘书胡叙五打个电话让补张请帖给你,我们就一起去。此人有五蕴真智,神通广大,仗义疏财,现在仍是八面威风。你来了,同他见见,岂不是好?”

童霜威当年在上海做律师和办报时,同杜月笙是有交往的。杜月笙这个靠投奔黄金荣贩毒起家的海上大亨,与黄不同,他有了地位后结交政界,敬重文人和留学生,见面总是客客气气以朋友相待的。那时,在杜月笙上海华格臬路公馆的客厅里,挂了一副人家撰赠的对联。上联是“春申门下三千客”,下联记不清了,好像是“土木堂前百万兵”。他挂这对联,俨然把自己比为春申君、孟尝君一类人物了。这个人确实复杂,他过去干的事有的黑暗肮脏血腥得不能见人,但见到他时,却觉得他文质彬彬、行侠仗义,像个大慈善家。他是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对抗日又似乎从“一·二八”开始就表现出一些爱国的血性。他是帮会头子,是商人、银行家,有几十个董事长、理事长一类的头衔,可又是政界人士,是要人了!现职是赈济委员会常委。抗战爆发后,到香港住闲的一段时日,童霜威知道杜月笙在香港实际是老蒋私人驻港的总代表担负特种任务,家住九龙柯士甸道,白天总是过海到香港,在豪华的高罗士打行大酒店办公同各方接触。那时,童霜威在香港,因为抱着隐姓埋名的打算,根本不想去接触杜月笙。童霜威回上海后,那次张洪池约在“皇宫”咖啡厅见面,谈到“上海党政统一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就是杜月笙。那么,现在该不该去同杜月笙见见面呢?……一个上海的“大亨”要比中央的一个巨公值价。对杜月笙这个矛盾复杂的人,童霜威的心情也是矛盾复杂的。略一思索,感到自己现在孤单无援,前途茫茫,新来乍到重庆,无论如何不能自己也孤立自己。清高狷介得过火,何如中庸一点的好。因此,欣然点头说:“好呀!本来是熟人,见见面好!”他此时倒对乐锦涛的关心有点感激了,觉得这个蒙古族的中委,确实参明佛性,还是很厚道的。

车到“渝光书店”门前时,乐锦涛同童霜威约定明晚七点借车来同他一起去“范庄”。然后,童霜威下车同乐锦涛握别回到住处。

上了楼,见家霆正同冯村在聊天,两人脸色表情有些异样。见童霜威回来了,都起身迎接,先问他去于右任处的情况。童霜威一五一十说了,并将乐锦涛约去同杜月笙见面的事也说了。家霆见爸爸脸上有汗,起身给童霜威倒洗脸水,童霜威宽了衣,擦着脸和上身,对冯村说:“我对杜月笙近几年的情况了解不多,尤其是他到重庆后的情况更不了解。你知道这方面的事吗?”

冯村给童霜威斟上一杯开水,介绍说:“杜月笙到重庆后,主要是在做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董事长。这个公司究竟干什么,外人弄不清,听说同孔祥熙和戴笠都有关系,生意做得很大。他上有委员长的倚重,又有孔、戴合作,生意自然好做。原先在港、沪的门徒,大都已来重庆,他又善于结交川帮袍哥 ,一心想学梁山泊上的宋江做及时雨,听说他周围有些人建议他将来丢弃‘恒社’ 这种帮会组织,正式组织一个政党,以便在将来行宪时的国民大会上取得地位。他认为很对,所以正在尽量网罗有名望的人想抬高自己。”

童霜威擦罢了脸,坐下来挥着扇子说:“是呀!这一套他当然是懂的。他战前在上海就常夸耀自己有‘八千子弟患难相从’。现在,既有组党的打算,自然会招贤纳士。不过,他这样的人能组一个什么党呢?中国还有必要再增加一个青红帮的党吗?老蒋能同意他组党吗?……”

冯村点头表示同意童霜威的见解,说:“可是这种怪事确实有!四川社会一向是袍哥的天下。杜月笙来后,听说军统戴笠和他出面,约请各地流亡到四川的帮会首领想成立一个大联合的组织,全名为‘中国人民动员委员会’。这事还正在进行呢!”

童霜威端起冯村斟的开水喝,有点疲劳和感慨地说:“本来,要去同杜月笙见面求他援手,我心里也很踌躇。可是冷静一想,连一枝之栖都没有,又怎么在此抗战抗下去?况且,中央要人都在同他来往,我又何必惟我独清?”

冯村点头,说:“天下事复杂。杜这个人有罪恶,但听说在抗日救国上,他也有意无意地做了些好事。他是个会看潮流也识时务有点两面的人物,同他见见,并非同他沆瀣一气,没有什么不好。”说到这里,他忽然脸色严肃地说:“秘书长,您去于院长公馆时,这里出了件怪事!有个人来看望您,把家霆吓了一跳!您回来时,我们正在谈这件事。”他是看到童霜威回来休息了一下,心情似乎平静些了,才说这件事的。

童霜威看看家霆,见家霆脸上神态仍旧有些紧张,问:“谁来看望我了?”

出乎意外的,家霆说:“我正要告诉您哩!您说怪不怪?是张洪池!”

“张洪池?”童霜威像有条螫人的毛虫掉在脖子里,简直受不了,手里的杯子也险些松了手,大声说:“真是他?”

家霆点头:“当然是他!您走后,冯村舅舅也不在。忽然有人来找,我下楼一看,以为见到了鬼!吓了一跳!您看——”家霆将桌上一张名片递过来,说:“这是他给我的名片。”

童霜威接过名片一看,果然是张洪池,衔头印的仍是“中央通讯社记者”。

童霜威一拍桌子,说:“真是青天白日鬼魅横行了!他……他怎么也会来了?……”也不知是气愤抑是紧张恐惧,手在发颤。

家霆继续说:“张洪池给了我名片,对我说:他也刚从上海来重庆不久。从报纸上看到消息,知道童秘书长也到了重庆,很高兴。他是通过报社得到地址来看望的。又说:是叶秋萍局长派他来看望的,说叶秋萍要同您见面谈谈。”

冯村在一边插嘴说:“据说,张洪池有个妹妹也在他们机关里,是个‘花瓶’,同叶秋萍关系密切,张洪池所以很得叶的信任。”

童霜威皱着眉来回踱起方步来了,说:“真是一盆糨糊。我脱险来到重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谢元嵩来了!张洪池又来了!他们这种人是不明不白的。谢元嵩且不说,这张洪池明明是投靠了‘七十六号’的呀!谢元嵩出国考察了,张洪池仍又是以中央社记者名义干特务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头脑并不简单,可这些事也太复杂得不可思议了!”

冯村好像在听外边街上小贩叫卖“炒米糖开水”的声音,这时说:“现在外边都知道有所谓‘曲线救国’。特务政治,他们要真就真,要假就假。阴谋中有诡计,堂皇的幌子下有不可告人的罪恶。钟馗捉鬼,其实钟馗也是个鬼!看穿了这些,也就不奇怪了!”

童霜威沉吟不语,稍停,说:“见叶秋萍是必要的。我本来就想见见他,看他怎么说。我等着他来!”烦躁地来回踱起方步来。

当夜,家霆没睡好。他发现爸爸也没睡好。天闷热无风,蚊子又钻进帐子来扰人,耗子常常出来啮物。整整一夜,父子两人都辗转反侧。

天下事每每有出乎意料的。

想不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杜月笙竟派戴眼镜、外表朴实和善的秘书胡叙五坐汽车来“渝光书店”楼上看望童霜威。不但下了晚上请吃暖寿酒席的请帖,而且要陪童霜威马上去中国通商银行楼上同杜月笙见面。

胡叙五穿一件浅灰纺绸长衫,光着头,眼镜片下两只眼睛闪闪生辉,手拿一把折扇,态度谦和,说:“杜先生说:‘范庄’客人多,不便说话,所以特请啸天先生现在就去见见面,可以先叙叙。”

这倒是童霜威所希望的。他听冯村说:杜月笙在香港沦陷前来重庆后,由于慷慨大方讲求友谊,博得了川帮银行界的好感。有一次,同美丰银行老板康心如赌钱,康心如几乎把自己银行的本钱输光。当康心如胆战心惊地开出支票交给杜时,杜不动声色地擦火柴点火,把支票当面烧了,说:“笑话!笑话!白相相的,老兄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从此,人都赞扬杜月笙豪爽够朋友!现在杜月笙派胡叙五来,童霜威认为也确是“够朋友”!童霜威估计是乐锦涛打了电话给胡叙五后,胡叙五向杜月笙作了报告作出的安排。童霜威现在心里渐渐有数,冯村在报上发了个消息,影响不小,以自己的身分地位,加上是从上海来的,过去与杜月笙熟识,杜月笙又历来讲究气度与尊贤,对于在野政界人士或落魄的名士也都肯折节结交,就必然使杜月笙愿意同我先叙为快了。

童霜威对杜月笙这样做心里很满意,随胡叙五上了小汽车。

一路上,谈起杜月笙祝寿的事。胡叙五语气谦和地说:“国难时期,杜先生本来不愿过生日,加上他有气喘病,怕热,不愿多应酬。但禁不住各界人士的盛情好意,许多院长、部长、省主席、总司令都送来了贺礼、礼金、祝寿文,只好勉为其难了。”他一口上海话,说得慢慢的,不愠不火。

童霜威不禁想起民国二十年夏天,在上海参加庆祝杜月笙在浦东高桥新建的杜氏家祠落成典礼的情景来了。那次,要塞司令部鸣礼炮二十一响,国民政府和主席蒋中正都派代表去道贺,费用花了几百万银元,盛况真是空前。胡叙五的话,又使童霜威觉得杜月笙的本事确实在用人之道上也表现出来。他以前用的秘书当中,有曾为袁世凯搞过筹安会的“六君子”之首的杨度,有当过徐世昌总统府秘书的徐慕邢,有当过监察委员的杨千里等等。他使用秘书,常常表现出尊重和虚心,甚至执礼甚恭,使人乐于为他所用。见胡叙五说得恭恭敬敬、忠心耿耿,看得出胡叙五确是杜的亲信、心腹。

两人坐汽车到了中国通商银行。童霜威知道,杜月笙一直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这银行本来总行在上海,现在迁到重庆来了。沿着宽阔而不甚明亮的楼梯上了二楼。胡叙五请童霜威在一间铺着地毯窗户紧闭的房里坐下,说:“啸天先生,请等一等,我去告诉杜先生。”

外边阳光强烈,房里看不到阳光,幽暗、阴凉,窗关着有点气闷。这像是一间会客室,挂着淡青色窗帘,气氛颇像抗战爆发那年在武汉中央银行同汪精卫见面谈话时的那间会客室。进口处放着一架灰绸屏风,桑葚色地毯,有四只檀木小沙发,沙发前是红木横茶几,上有香烟罐和烟灰缸。靠窗放着一张大办公桌和一个保险柜。柜上有个红木的笑脸袒腹的胖罗汉雕像,还有一只宝蓝碎瓷大花瓶。墙上一架木头挂钟滴滴答答生硬地响着。一个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来敬茶,退出去一会儿,就见胡叙五陪着细高个子的杜月笙来了。

比在上海以前见面时,杜月笙确是苍老得多了。头发已有花白的,脸色苍白泛青。他身材瘦高,体形单薄,颧骨高,两耳招风,眼露凶光而又有笑意,文弱得很。穿一件轻飘飘的米色绸长衫,一进门拱拱双手,笑着用一口浦东音的上海话亲热地说:“啊,啸天兄!老朋友久不见面了!你好 ?”

童霜威也连忙热情拱手,说:“好好好,杜先生,你好!”

坐下后,那中年人端着一杯水进来给杜月笙放在茶几上,又将一只小盘里的一管白色药粉也放在茶杯旁。胡叙五就带着那中年人轻轻退出去了。

寒暄了一番,杜月笙微笑着说:“从报上,看到啸天兄你来重庆的消息,心里交关高兴。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我的小老婆老三前不久也从上海来。我到西安去接她。刚好胡宗南请我去西北投资,我在西北转了一转,回来时间还不长。”

听他这样说,童霜威觉得上海、河南、陕西一带的情况他都一定了解得很多,就不多说什么了,只说:“路上辛劳倒不算什么,我在上海苦头吃得却太大了!”

杜月笙点头,说:“晓得!晓得!所有情况我统统晓得!”伸出大拇指说:“你是这个,佩服佩服!”稍停,说:“我办了个中华实业信托公司,想请啸天兄你挂个设计委员或者顾问的名义。每月奉送车马费。啸天兄你一向在司法界是有声望的人,希望给兄弟这个面子!”

童霜威想:啊,真客气啊!这也许又是杜月笙的一种本领吧。他给人帮助,同时还给人面子,使人好感,好像是人家帮了他的忙似的。心里不禁感激,又忍不住想:唉,我已经堕落可怜到没有饭碗的地步了!他这是“雪中送炭”啊!遂点头说:“我初到重庆,立足未稳,这就谢谢你了!”

杜月笙连连摇头,说:“自家人!自家人!不要客气!”又说:“我到重庆,也感到有的人对我冷淡。一日无权,人人都嫌!也算是世态炎凉吧?有的人,你对他再好,他翻脸就能无情。我顶反对这样的人。我是最讲义气、讲交情、讲信用的!啸天兄,以后有什么事要兄弟帮忙,说一句话就可以。”说着,轻轻用右手拍拍胸脯。

童霜威见他说得诚恳,却又感到对他无话可说,见他有些发喘,拿起茶几上盘子里的那一小玻璃管药粉末往嘴里倒。玻璃管敲在牙齿上发出轻轻脆响的“托托”声,白色药粉都倒在舌上了,用开水“咕嘟咕嘟”吞服下去。

童霜威见他身体这样坏,又在要祝寿的期间单独约谈,觉得不能不谢一谢,就说:“杜先生身体不好,还抽空约谈,深感盛情!”

杜月笙笑着摇头,忽然说:“啸天兄,我有件事想听听高见。我是顶喜欢听取一些政界见过大风大浪的名人的高见的。”

童霜威开门见山地问:“不知是什么事?”

杜月笙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带点神秘紧张地说:“是这样的,嗨嗨,你是国大代表!有人建议我说,以后国家行宪,要像英美一样实行多党民主政治。我组织了多年的‘恒社’是个帮会组织,不灵光了!应当改成一个政党。你老兄看看,是不是该这样做?对不对?好不好?”

童霜威心里一怔,想:昨晚冯村讲的情况是真的了!看来,这是杜月笙目前的一件大心事。他今天约我来,确是想听听我的主张,说不定我如果赞成,他就会把我也拉到这件事里去替他出力呢!觉得对这么大的事不能草率不负责任,思索了一下,说:“杜先生是想听我说逆耳的真话呢?还是想听我说顺耳的假话?”

杜月笙有点激动,笑笑,说:“啊,那……当然是要听真话,逆耳怕啥?‘忠言逆耳利于行’嘛!”

童霜威坦率地说:“组党的事,恐怕要慎重又慎重!”

“为啥?”杜月笙关切地侧耳听着,轻声问,又补充说:“啸天兄,今天我们谈话,只有你知我知!在这里讲的话,没有第三者,也不会拿到台面上讲的。讲过就完,不必有顾虑!”

童霜威坦率地分析道:“问题很复杂。不说别的吧,就说如果帮会组织都变成了政党,全国一下子要产生出多少政党来?杜先生你带这个头怕不合适!有了政党,就容易被人看作是有政治野心,势必要产生很多危险的成分!据我所知,不说别人,就说蒋委员长吧!他是个听到别人组党就头疼的人。如果不是他授意,你要来公开组党,我怕……”

杜月笙“啪”的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说:“啊呀,啸天兄!你这番话确实是金玉良言!说得有道理!确实全是为兄弟着想的。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他们劝我组党的人是看不到这一点!你我既谈了这件事,就不见外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有一天,孔祥熙院长请我吃饭时说的。他说:委座嫌四川帮会势力太大,说准备杀一两个青红帮头子压一压。孔院长不同意,说:人家又没有反对你,还拥护你,为什么要杀?这事才没有再议下去。唉,祸人福人,只是在他一摇头一点头之间。你想,我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不讨好的触霉头的事?你这一谈,我是有了主见了!”

童霜威沉默着,心里如车马奔腾想得很多。人都传说杜月笙和老蒋关系特殊。看来,这种关系虽有,并非没有矛盾、不会变化的。从杜月笙对组织政党的怦然动心到忧心忡忡,从杜月笙今天话中的弦外之音听来,事情十分错综复杂。他觉得话不可说得太深,要适可而止。这时,壁上那架挂钟“当!——当!”地敲起来了,一连敲了十一下。童霜威觉得可以到此告一段落了,顺水推舟地说:“杜先生,今晚我和乐锦涛委员约好去‘范庄’为你暖寿。你今天一定很忙,现在我就告辞了!”

杜月笙揿了一下茶几上的铃,起立拱手。胡叙五进来,杜月笙同他一起客客气气地送童霜威到门口,握手,又亲热拱手。

童霜威坐杜月笙的汽车回都邮街“渝光书店”。一路上心里还在想着、体味着杜月笙说过的那些话,尤其是“祸人福人,只是在他一摇头一点头之间”。他觉得杜月笙这个江湖人物真是懂得人生三昧的了!只可惜,虽懂得却又不能排斥互相利用和复杂的矛盾。外界的人谁能料想像杜月笙这样威势赫赫的“大亨”也会有这么又痒又痛的苦恼呢?

童霜威比较欣慰的是:自己来到重庆,总算可以有个落脚点了。尽管这样的落脚点既不光彩也未必长久,更不是自己名正言顺应该有的落脚点,但总算是可以放一放两只疲惫的脚了。对于右任的应诺的兑现,他不敢十分相信。对杜月笙的应诺的兑现,他是完全相信的。杜月笙是个讲究“够朋友”的人,以守信作为他取得信誉的资本。据传他常对人说:“一个人说话要言而有信,答应了的事一定要办到,不然不如不答应!”上海场面上的人都讲究守信才吃得开。人都知道杜月笙是说了话算数的。于大胡子说是设法在赈济委员会弄个名义,据乐锦涛说是没有固定薪水的,只偶尔给点车马费,那有什么意思?如今,在中华实业信托公司能挂个名,每月有车马费,才真的可以解决点问题。这样想着,心里不由得宽松了一点。

正当中午,酷热难耐,山城的古老破旧的建筑常常排列在一个个山坡的斜面上,有些是用杉杆、楠竹和竹篾建成的平房。曲折蜿蜒的地方被一丛丛翠竹或绿树遮掩着。热闹街道上,商场、餐馆、照相馆、理发馆、茶馆、酒店都有。汽车很快就到了都邮街“渝光书店”门口。

童霜威上了楼,见家霆独自在房里看报,他似乎在等候着爸爸归来。一见童霜威回来了,马上过来说:“爸爸,有人刚才让送了一笔钱给您,叫我收下来交给您。”他递过一只密封的大封袋,外加一封信。大封袋沉甸甸的,一看而知里边如果装的法币,数字不小。

童霜威奇怪地问:“谁呀?”心里纳闷。

将信一看,顿时明白了。信上写的是:

霜威先生尊鉴:

兹聘请台端为本公司设计委员,从八月份起按月支付车马费。现将八月份车马费送上,请查收。

中华实业信托公司敬启

童霜威明白:这不过是杜月笙按月送他一笔钱用罢了!他有点欣慰,也有点委屈和悲哀,但却不能不为杜月笙这种工作效率和拉拢人的手腕竖起大拇指。

在“范庄”为杜月笙暖寿、祝寿后隔了一天,中饭后,家霆出去预购中华剧艺社演出的话剧《法西斯细菌》的票去了。童霜威正在午睡。

上午,他想去看望冯玉祥,但冯村去电话联系,冯玉祥去北碚小住了,一时不回重庆。童霜威本来想到上清寺中央党部去看一看的。但不知为什么,不想去了。不但不想去,而且决定不去。他觉得:论理,我万里迢迢脱险来渝,报上也都登了!中央党部应该派人来看望我的,如果不理不睬,毫不关心,我也不想去攀附。我并不想低声下气向国民党乞求什么!我无派无系你们历来总是排斥我的!午饭后,因为困乏,躺在床上假寐。夜里耗子作祟,从屋顶到地下,吵闹得很凶。半夜,他又梦见了方丽清和江怀南。方丽清对着江怀南笑,却板着那张漂亮的脸同他嘀咕个不停,埋怨他不告而别,哭哭啼啼,最后在地上打滚,要同他拼命。……一夜都没有睡好。现在,午睡正酣,忽然被人叫醒。张眼一看,啊!那个令人厌恶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真的来到“渝光书店”楼上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张洪池手里提着个大纸盒,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新理过发,蓬松的头发上搽了发蜡,穿件白府绸衬衫、白西装裤,显得很精神。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微笑着露出狡黠的凶光:“童秘书长!别来无恙?”

童霜威一骨碌爬起来,尽管早已有了见到张洪池的思想准备,突然会见,仍禁不住有一种被毒虫螫了一口险险惊叫起来的感受和表情,只是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惊愕地扫了他一眼,说:“啊……是你!坐!请坐!”

张洪池在椅子上坐下了,将大纸盒放在桌上,说:“来过一次了!后来知道您这两天很忙,也在去给杜先生祝寿,所以迟到今天才又来。”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厌烦,照顾礼仪地问:“叶先生好吗?在‘范庄’见到不少熟人,我本来以为也会在那里碰到他的。还真想去看看他呢!”

“我打个前站。一会儿,叶先生就从川东师范局本部来拜望您。”张洪池用手拍拍纸盒,说:“一套新的派力司西装,您穿一定可以合身。是他让我特地为您准备的。傍晚有个宴会,他来陪您同去参加。”

童霜威心里蹊跷,问:“什么宴会?”心想:我的衣服体面的都丢在上海方家没带出来!亏他想得周到!

张洪池没有回答,摸出一包有玻璃纸包着的美国骆驼牌香烟,自顾自地点火抽了起来,喷着烟说:“童秘书长,您一定奇怪我张某人怎么又来重庆了吧?”他窥测着童霜威的表情。

童霜威直率地点头,说:“是呀!不过也想通了!你们干秘密工作的,本来就是真真假假神出鬼没的!”他不想在这问题上同张洪池结仇或造成纠葛。

张洪池高兴地点头:“对了对了,正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是奉命在上海潜伏的,这您清楚!”他的表情忽然暧昧中带着谄媚,“童秘书长,一向得到您照应,衷心感谢。我回来后,报告了您在上海时的坚贞不屈,也报告了您对我在‘孤岛’开展工作中给予的支持。所以叶局长会向您表示感谢的哩!您是很了解我的!不,有些我干秘密工作的情况你当然不会知道的!有些事,在‘孤岛’时,只能真真假假,是策略,一种策略!”他大声笑笑,又吸着烟,“哈哈,您同我也一样,哈哈,现在回想,您在上海时装病装得真像!哈哈,确是真真假假、神出鬼没!”

童霜威明白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感到此人卑鄙达于极点。想起冯村说的张洪池同叶秋萍有裙带关系的事,不愿得罪他,点头“呣呣”,表示敷衍,岔开问题问:“你不回去了吧?”

“难说!”张洪池笑笑,两眼又像在生气,凶光外露,“需要回去,还是会回去的!”

在上海的事,双方似乎都不愿多说了,也都一切似乎有点心照不宣了。

童霜威整整衣,无话找话地说:“我本来是想看望叶强兄见见面谈谈的。这两天忙了一些,就拖下了。不知他今天什么时候来?”

张洪池看看手表,说:“快了快了!”正说着,忽然听见外边鸣汽笛放警报的声音:“呜——”像个泼妇撕开了嗓子叫唤。

童霜威大吃一惊,说:“呀!警报?空袭?”这是他到重庆后第一次听到放空袭警报,不免有几分惊惶。这同在南京听到演习警报心情迥然不同。

张洪池点头,说:“不差!是空袭警报!”

正说着,听到飞机声擦空而过。张洪池跑到窗口,仰面朝天张望,说:“这是我们的飞机!是A.V.G.飞虎队 改编为美国十四航空队的飞机。现在空防力量强了,今年重庆还没被炸过。听人说起去年夏天重庆日机的疲劳轰炸,那种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童霜威建议:“还是下楼找地方躲一躲的好!”

张洪池狠狠抽着烟,吐出短促的、密密的一串烟圈,摇头说:“其实不必!我估计,今后日机来炸重庆的机会不多了。日本在太平洋上同山姆大叔作战太需要飞机了。重庆制空权与从前比目前已大大逆转。不必怕!不过,你既然害怕,我陪你下去找地方躲一躲也可以。”

童霜威匆匆将些重要东西及钱钞塞在一只小布袋里提着,刚要下楼,听见人声。

张洪池过去伸头向下张望,说:“啊,叶局长来了!”

童霜威迎出房门,见叶秋萍拄着“司的克”,由一个副官陪着正在上楼来。见到童霜威,叶秋萍含笑拱手,那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响起在耳边:“啊,啸天兄!欢迎欢迎!欢迎你脱险来到陪都抗日!”

热烈的握手和寒暄,似乎当年在香港的一点芥蒂都烟消云散了。童霜威请叶秋萍到房里坐。见叶秋萍穿一套白哔叽西装,打着黑领带,仍然温文尔雅,但近视眼镜下那双冷冷的眼睛一点未变,一脸的阴阳怪气也未变。只是人微微发福了,双鬓也出现了花白的头发,眉心间出现了一种工于心计的皱纹。他端详着童霜威,颇有威仪。这场抗战,似乎使叶秋萍变得十分得意。他一坐定,张洪池和副官都退出房间,下楼去了。

童霜威歉意地说:“秋萍兄,想不到还能在此见面。只可惜我这里是暂时借住的地方。长铗归来乎,住无家!你来,连茶也无法泡一杯敬客。”

叶秋萍呵呵笑着摇头,回避实质性的“住无家”的问题,说:“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我是专程来拜望的。委座也听我向他报告了你的情况。他命我致嘉勉之意。你,很了不起啊!从你身上体现了我党同志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决心啊!”

童霜威苦笑笑,想:“了不起”又怎样呢?来到重庆,没有住处,没有饭碗,最后只得依靠一个海上闻人!够可怜的了!“嘉勉”?在上海时就得到过一封嘉勉信了,官样文章,例行公事而已!而且谁知是真是假?说不定是你叶秋萍把我的事也当作你的功劳挂在嘴上在攫取你的好处呢!“抗战必胜”!是的,国际形势的变化对抗战有利。但政治窳败,贪污盛行,文恬武嬉,特务凶横,派系倾轧,经济不景气……现在哪谈得到“建国必成”?他想着,忽然又被空中隆隆的飞机声惊动,顿时又想起了空袭,说:“啊,秋萍兄,刚才放了空袭警报,要不要躲一躲?”

叶秋萍走近窗口,朝天上看看,说:“去年夏天那种疲劳轰炸我看是不会再有了。天上是美国飞机。”他用手指指,又走回来坐下,说:“我看,不躲不要紧。重庆现在有强大的空防力量了!不必怕!”

童霜威不愿显得过于胆怯,又见他这样说,放了心,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又说:“我本来想就去看望你的……”

话没说完,叶秋萍打断他的话说:“你这两天忙,我知道。你去于院长那里和在中国通商银行以及‘范庄’见杜月笙的事我都听说了!咳咳,这样我倒放心了。天下事常常靠机遇。可惜你来迟了一步,要不,委员长是一定会让你遴选为三届国民参政员的。只是这名单上月已决定,只能等下一届了!现在,杜月笙给你妥善安排了,非常好!我很高兴。”

童霜威心里先是一震:太可怕了!一举一动难道都在受监视?又恼恨:风凉话说得太可恶了,一种因为无派无系历来不为这些人看重的气恼情绪又涌上心头。先闷住声不响,稍停,含有深意地说:“多亏杜月笙帮忙啊!到底是当年的老熟人了!他还是很讲交情的。不然,我来到陪都,站起一直,睡倒一横,恐怕只能像河南的灾民一样无人过问了!”

叶秋萍听得出童霜威的不满,阴阳怪气地笑了一笑,说:“不会的,不会的!啸天兄,我今天就是来跟你叙叙旧谊的。这里有张请柬。”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了的请柬递到童霜威手里,说:“邀请阁下去歌乐山林森主席官邸参加庆祝美国第十四航空队成立的鸡尾酒会!”

童霜威看看手中那张印得十分精致的请柬,只见中英文都有,每个字都烫了金。具名是宋美龄和陈纳德,邀请六点钟在歌乐山双河街林园小礼堂参加鸡尾酒会。童霜威心里莫名其妙,想:这同我有什么关系?何以邀请我去?手里玩弄着请柬,沉默未语。

叶秋萍似乎看出这一点了,说:“啸天兄,你这几年不在大后方,一切可能都陌生了。抗战困难目前仍旧很大很多,但已有不少转机。你应当参加些酬酢,看看好形势。今天这个会是小范围的,但规格高,有蒋夫人出面,也有盟邦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出面。受到邀请是一种殊荣。你刚脱险来到重庆,应当享受殊荣。这就是我来邀请你同去的目的。你从这也可体会到领袖和党国的德意。”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地说:“这种宴会,穿西装比较合适。我怕你旅途艰难,没带现成西装,让张洪池送了一套来!”他抬眼看到桌上那只大纸盒,说:“对对对,就是这个!西装、衬衫、领带,连皮鞋都有。是让他仿照你的尺寸去购来的。他会办事,我看一定合身。等会儿,你试一试。这片心意,你可是要领情的啰!”

童霜威觉得这种会没有意思,被感动的是叶秋萍态度如此诚恳友好,心想:是呀!近几年不但不在大后方,在上海、苏州、南京沦陷区里也是过的囚徒生活,有这机会,看看也好,点头说:“确实,衣物带得极少,来此后,颇有衣履不周之感了!”

叶秋萍怂恿说:“试一试吧。”

童霜威打开大纸盒,将一套全新的浅灰派力司西装和一件白衬衫取出来,看到一双黑皮鞋和一条黑领带,说:“那我就试一试。”他连脱带换,穿上了白衬衫,加上领带,又换上了新西装、新皮鞋,一切都合身。只是新皮鞋紧了一些,有些压脚。换衣时,他感到自己有点狼狈落魄。穿毕衣裳,觉得合身,想象自己的仪表一定还不错,又恢复了点自信,对叶秋萍说:“确实很合身!你看如何?”

叶秋萍摸出烟吸,笑着点头说:“‘佛要金装’!一换衣,啸天兄你的轩昂气宇又出来了。”

两人说笑了一阵,童霜威忍不住说:“秋萍兄,我在‘孤岛’时,你让张洪池拿信找我,那封信害得我好苦,你知道吗?”

叶秋萍平平淡淡,说:“张洪池都说了。你的爱国热忱,坚苦卓绝,实在可敬。”说到这里,忽问:“管仲辉,听说你见到过?他情况如何?”

童霜威如实把情况谈了。

叶秋萍听了,阴阳怪气地笑笑,说:“看来,他对你倒还不错。”别的却一句话也没多说。

童霜威想吸支香烟,但因为血压、心脏不太好,尽量戒绝,忍住了烟瘾,嘴里发淡,心里空虚。他知道干叶秋萍这一行的,都是“刀子心、密封嘴”,他不多说的话你也别多谈。不想再说管仲辉,只是觉得对河南的灾情不能不讲一讲,为灾民呼吁,转过话题说:“秋萍兄,你对河南的灾情不知清不清楚?我入川前,经过河南,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说着,简单谈了种种惨象,说:“中央应当赶快停止征实征购,赶快惩办贪官污吏,赶快拨款运粮去救济。你如能将这情况从速向最高当局反映,真是胜造七级浮屠!”说着,从抽屉里将一手帕包“粮食”摊放在叶秋萍面前。天热,那些“粮食”的气味更难闻。

想不到叶秋萍脸色忽然变了,纠了纠眉,阴阳怪气地说:“啸天兄,中国如此之大,从古到今,灾情哪一年断过?反正,不是旱就是水,不是东边有灾,就是西边有灾。何况又是国难期间,战乱势必加重了灾情。河南你路过之处今年可能是有些灾情,但无灾丰收的地方也不少。不宜渲染,贻人口实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据我所知,委座十分重视,救济粮款早已大量送去,无需操心。况且,那里一战区蒋鼎文、汤恩伯都是谋国忠诚的将才,一点灾情,他们也办得了!”

叶秋萍这种人,傲气、敏感,一会儿杨柳风,一会儿霹雳火,阴阳怪气,又喜怒无常,很难相处。童霜威心中暗想:混账王八蛋!但知道对牛弹琴,对这种讳疾忌医置百姓生死于度外的人,不必再多说,说也无用,只好叹一口闷气,默然不响,干脆将那些河南带来的“粮食”收了起来。然后,摸出手帕来拭汗。

忽然,听到放解除警报了。飞机声又响,叶秋萍眉飞色舞,说:“如何?我说敌机今天不可能来轰炸的吧?”言下之意是河南灾民的事他也说得绝不会错,应当绝对相信。

听着解除警报声像一个巨人在发出郁闷深长的叹息,童霜威心里更加气闷。

歌乐山属中梁山脉中段,海拔五百公尺,在重庆西郊,距重庆市中心二十五公里。相传古代治水的大禹与重庆南岸涂山氏之女结婚时,曾歌乐于此,所以得名。

双河街“林园”,本来是蒋介石修建的官邸。民国二十八年官邸落成,国府主席林森等前往祝贺,见这里风光秀美,环境清幽。林森说:“这块地方太好了!这幢房子也太好了!住在这里可以延年益寿。”见这福建老头捻须这么说,眼镜片下两只眼睛有十分欣慕之意,蒋介石当即表示关心,谦虚地说:“这里就给林主席住!”因此,人们称这里为“林园”。林园大楼前有一个大客厅改成的小礼堂,有时中委们星期一上午在这里举行总理纪念周,有时也借这里招待外宾或开重要会议。

叶秋萍陪童霜威上了他那辆闪闪发亮的黑色“别克”轿车。驰向歌乐山途中时,童霜威出乎意外地听叶秋萍谈到了冯村。叶秋萍话说得极有分寸,却很凶恶,使童霜威感到冯村似乎正面临危险,心里隐隐为冯村不安。

叶秋萍声调低沉地说:“你以前那位冯秘书,不是个等闲之辈呢!他到八路军办事处去过,也参加过《新华日报》的座谈会和联欢会,我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他干过了些什么。啸天兄,你现在对他了解吗?”

童霜威明白,自己如果说对冯村不了解,无异是将冯村推入一个危险的山崖下去。硬着头皮说:“了解呀!冯村是个既正派又爱国的人!可惜我现在不得意,否则,我还是要用他做秘书的。他做过新闻记者,认识些左派人士不足为奇,我看他是没什么问题的。秋萍兄,这点判断你可以相信我!”

叶秋萍把头摇了又摇,侧过脸来说:“啸天兄,不要上当!他们就是会用这种手段使你上当的。我可以奉告阁下:冯村不简单!他是个嫌疑分子!请你代我告诫他,必须悬崖勒马,停止活动!这是看在他过去曾是啸天兄你的秘书,才这样办的。不然,早有他的好看了!”

童霜威觉得为冯村开脱是义不容辞,说:“一定是弄错了!他的为人我知道!你们要慎重!”

叶秋萍手支着脸颊说:“我们的情报可靠。再说,张洪池也了解他。他们过去大学时代同过学。总之,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我们不能养痈贻患!”

童霜威发现今天叶秋萍来,为冯村的事也是他的目的之一。看来,他是想让我警告冯村、约束冯村?还是想对冯村下毒手预先打我一个招呼?猜不透!只好用保护冯村的态度和语气说:“秋萍兄,‘莫须有’三字古今都有!冯村此人我一向器重,你要手下留情。我也拜托你了!”

叶秋萍两只锐利的眼睛又射出可怕的寒光来了,皮笑肉不笑地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停止谈话,似乎一心在欣赏汽车窗外途中的风光。

到达“林园”的时候,见车辆拥挤,大多数是蓝色、黑色的小轿车和美军的草绿色吉普车,还有橘红色的福特牌旅行车,停成了一溜一溜。估计来客总有三四百人。这里小路回环,竹树层层,楼房下的大厅和走廊里传出隐约的笑语声,清幽中蕴藏着深意,引起人朦胧的猜测和臆想。厅前、路边栽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有一只大花坛上摆列着几十盆菊花,紫、黄、红、白色彩俱全。在下江,菊花这时离开放还早,可是在重庆,这些盆栽的菊花都盛开斗艳了。

童霜威和叶秋萍向前走去。在门口的签到簿上签了名。走廊水磨石地面上轻响着活泼脆亮的脚步声,听到阵阵模糊的闹哄哄的声音。来客多数是军人,中年和青年的最多,有的还用英语谈天。也有中央的高级官员和夫人们,还有美国在华的官员们。那些夫人、太太和小姐们,都浓妆艳抹,有烫发的、有披发的、有梳髻的,有旗袍、有西式裙装。有胖有瘦,有的有迷人的身段,身上散发着香水味。一个个娇滴滴、笑呵呵。虽是抗战时期,却也不乏奇装异服。有的挽着男人的手臂,有的谈笑风生。天未傍黑,灯光已经闪烁,树影绰约,微风将汽油味、脂粉香和湿润清凉的草木馨香送入鼻息。几个带了照相机的新闻记者,正用镁光灯泡照相。灯光一闪,人人注意,增添了不少热烈气氛。

叶秋萍陪童霜威进入大厅。大厅里一支乐队在演奏,是轻松、新颖而愉快的美国音乐。烟气弥漫,吸香烟的、吸雪茄的都有。童霜威立刻在疏疏密密的人潮中看到了一些熟人。有的他认得,人家却未必认得他;有的仅有一面或数面之交;有的则比较熟。但一个有交情的也没有。这些人中,有张群、张治中、王世杰、吴铁城、吴国桢、张厉生、贺耀祖、刘峙、贺国光、何浩若、黄仁霖……那个马脸、肤色黝黑、剑眉突眼、凶相毕露的戴笠也在,正同一个矮胖美国上校亲热握手,通过翻译在谈话。

童霜威本来想上去同中央党部秘书长戴眼镜的吴铁城握握手叙几句的。但见吴铁城正同几个年轻女人有说有笑,就不想上去了。他同叶秋萍一起向大厅的外走廊上走去。

大厅的外走廊里有T形的长桌,上面罩着雪白的台布,折成三角形的雪白餐巾和各色鲜花都分插在颈椎形玻璃瓶中。桌上放满了一盘盘各色炸鸡、卤鸭、咸牛肉、冷火腿、猪排、色拉等等冷盘和花生米、拌干丝、凉拌蔬菜、各色奶油糕点,外加三明治。像一幅幅彩色的图案画,琳琅满目。一摞摞空盘和刀叉放在一边等待着人们自己动手拿了去取食。刚调制好的加了冰块的橙黄色的鸡尾酒,由一些穿整洁白衣的仆欧用盘端送到每个人的手里。童霜威和叶秋萍一人也取了一杯鸡尾酒。

天热,但厅里的电扇使空气清凉。地毯、壁灯、窗帘都透出雍容华贵的气氛。叶秋萍和童霜威偶尔同迎面碰到的人握手、点头。有的认识,有的只是脸熟并不认识。脚步声和说话声喧响着。天并没有全黑,灯光已显得特别明亮,眼角可以看到女人们耳朵上和脖子里的珠光宝气闪烁。有一个穿紧身猩红色金丝绒旗袍的女人,年轻妩媚,陪着一个美国军官谈话,特别引人注目。

叶秋萍用嘴指指她,说:“啸天兄不认识吧?这是毕鼎山的新太太,名叫陈玛丽,励志社的副总干事,留美的。今天的来宾没有司法界的,除你之外,她算半个。很漂亮很能干吧?”

童霜威不禁多看了两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麻是辣。

大厅地板上打过蜡,是为等一会招待美国人跳舞用的,光亮照人。看到这里的一切,不知怎的,童霜威又想到了河南的大灾,仿佛眼前闪现出那光秃秃毫无绿色庄稼的干旱土地在炽热的日光下呻吟,无数待毙的饥民在火辣的骄阳下苟延残喘。

叶秋萍陪着童霜威在大厅左侧角落里亲密地闲谈。童霜威发现他谈话时心不在焉,常常远远地注视着戴笠的行动。童霜威明白:中统同军统之间一直有着矛盾。从叶秋萍的眼神里,他能看出既有妒忌,也有恼恨。

一会儿,叶秋萍用下巴指指那些身材很高、肤色白里透红、挺肚子、穿着颇有风度的丝光咔叽空军服的美国军人,说:“他们吃了日本的大亏,总算清醒过来了,认识到中国抗战的作用,认识到应当同中国站在一起打日本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英美两国将要自动取消在华不平等条约。事情正在酝酿中,也许不久会要宣布,重订平等新约!中国百年来所受各国不平等条约的束缚今后当可根本解除。国父废除不平等条约的遗嘱也可完全实现。岂不可喜?”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也激动,点头说:“废除不平等条约,争取中国独立自主,是中华民族一百多年来反对帝国主义,特别是反对日本侵略的结果。听到这样的消息确实令人感到自豪。”他举举手中的高脚玻璃杯,对着叶秋萍说:“来,秋萍兄,喝一口!”

他同叶秋萍轻轻碰杯,喝了一口鸡尾酒。酒是冰冷的,味道复杂。鸡尾酒他不太习惯,咽下酒后,皱了皱眉。

杂沓的步履声始终轻轻地未曾沉寂。在美国军官身边,总看到有特别谦恭、尊敬、带着谄笑的中国男人和女人。美国军人在这儿似乎是“天之骄子”了!人们喝着酒,碰杯,对话,谈笑。也有男男女女互相在作介绍的,气氛非常热烈。

忽然,叶秋萍轻声问童霜威:“啸天兄,你看到戴笠没有?”

童霜威点头,他向大厅西侧看去。见穿军装的戴笠正同一个穿军装的佩戴着中校衔的军人在一起娓娓私语,似乎在谈什么神秘的事。那中校身材挺拔,约摸三十几岁,脸色严肃,模样精干。童霜威点头说:“看到了啊,怎么?”

叶秋萍突然轻声说:“啸天兄,你注意:同戴雨农谈话的中校,你在上海、南京是否见到过他?是否在‘七十六号’里见到过他?”

童霜威仔细端详,摇摇头,说:“好像没有见到过。不认识!”

叶秋萍提示说:“军统原来有个京沪区的区长,后来被日本宪兵队逮捕投敌了,成了周佛海与戴笠之间秘密联系的一条渠道。现在听说此人突然又来重庆了!我特地想请你确认一下。如果你脸熟,是在上海或南京见面的,那么,肯定就是这个人。你仔细再看看,想一想。”

童霜威恍然大悟:啊!你们中统和军统之间有矛盾。你今天邀我来,原来是别有用心怀着这样一个目的啊!仔细端详那个中校,见中校正端酒在喝,同戴笠谈得亲密诡秘,脸孔确是陌生的。只好如实地说:“不认识!没见过他!”又解释道:“我在那边一直是被囚禁着的,见过的人极少。”

叶秋萍思索着说:“这我知道。但你总是见过一些人的。听张洪池说,李士群为了要你屈膝,是将一些被逮捕的人有意给你看看炫耀他的力量的。”

童霜威觉得无话可说,只好继续摇头。

叶秋萍脸上露出一种失望的神色,使童霜威感到有点难堪。

就在这时,只听军乐队忽然停奏音乐,奏起了响亮的军号声。军号声昂扬、悠长、激奋。

军号声吸引了所有男女中外来宾。边上有一个军人在自言自语:“啊!这是中将莅临的军号!”

另一个军人在窃窃议论:“陈纳德只是空军少将呀!”

童霜威昂头看时,只见头上歪戴船形帽身穿美国丝光咔叽空军制服的陈纳德,帽上佩着金鹰,佩挂一星空军少将领章,胸前满挂勋标。他用右手挽着宋美龄款款步入小礼堂来了。

皮肤黑黝黝的陈纳德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像只鹰隼,脸上有一条条垂直的皱纹,下颚的线条刚劲坚毅,令人感到他的军人气魄。他满面是笑,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情。

天热,宋美龄身穿短袖蓝色软缎旗袍,却外罩黑披风,肩佩二星空军中将肩章,左胸前有一个镶有宝石的空军徽章大扣花。她两眼熠熠生光,脸色雪白,戴着耳环,满头黛发多姿地梳成光滑的发髻,风度翩翩,面带微笑。优雅高贵、颐指气使的姿态蕴藏着魅力。小礼堂里肃静了一阵,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刚一站定,宋美龄就脱下了黑披风,由一个侍从拿去。另一个侍从手捧托盘敬上斟满鸡尾酒的高脚玻璃杯。大厅里的仆欧也同时捧着托盘送酒。宋美龄和陈纳德都拿起一杯鸡尾酒高高举起,碰杯,并向大家祝酒。笑容飞跃在人们脸上。瓶里的鲜花,空中的酒气,美国人的金黄头发和蓝眼珠,水蛇般的女人的腰肢,勋标、勋章闪出的彩辉,西装革履洋溢着的文明……一切,都使童霜威感到是在一个洋化、光明、兴奋、卫生、奢侈的社会里。可是脑际又摆脱不了河南灾区惨绝人寰的印象。他知道,在陕西,河南灾民们被截阻不许西行,当然更不许入川。灾民大量流离死亡在路途中,未死的都得回到河南去!他们不会来侵扰重庆这种豪华、幽雅、安然的生活!河南的天灾,似乎是与此无涉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事了。那儿当然是受灾受难的中国土地与中国百姓,但确乎是离这里太遥远太遥远了!

宋美龄体形优美,短袖蓝色软缎旗袍下的线条撩人心弦,同陈纳德与大厅里的宾客们在碰杯、聚谈。有人自己动手,各取所爱,用小盘托着吃的,用叉在进食、聊天。

厅外,天黑了,远处有雾气在升腾。婆娑的树叶把园中的灯光筛滤得像花皱纹似的充满诗意。厅内,灯光灿亮,童霜威觉得眼前的灯光有点迷茫,人声飘沸,乐声高低抑扬,沉沉浮浮的,也许是血压高了吧?他想:抗战初爆发时,我曾觉得长期的承平生活似乎容易使人萎靡不振,暮气沉沉,甚至导致腐败,而抗战却激发人们去过朝气蓬勃、精神振奋的生活。可是,曾几何时,抗战初期有过的昂扬激情,早消逝殆尽了。而今,战争还在延长,在重庆看到的,是超过于战前在南京时的腐化与奢靡了!战争仿佛反而促使国民党上层在加速腐朽的进程,这应该怎么解决呢?

童霜威又有一种在梦幻中的感觉了。他发现叶秋萍心里不高兴。没等鸡尾酒会结束舞会开始,叶秋萍忽然提议:“啸天兄,我们走吧!”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跟叶秋萍离开了。他在鸡尾酒会上只喝了半杯酒,没有吃东西。现在,肚子突然很饿了,脚下的新皮鞋又压脚,脚趾头很疼。参加这个会,他倒了胃口,心情不愉快,有被叶秋萍作弄了的反感。

夜色苍茫。孤寂升起的一弯冷月散射着银色的光华,大地昏沉,山城又是迷雾凄凄。一路上,坐在汽车中,童霜威心头那种梦幻似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

山城重庆的房屋多数都建在山上或山腰。陡峭的崖坡,一级级的石板阶梯,真是山高路不平,老是爬坡上坎。气压很低,天气炎热,使人心胸沉闷。

中央党部终于派了C.C.大将方治来作礼节性的看望。高个儿瘦削的方治是桐城人,抗战前做中宣部长时,他和那位日本夫人住的洋房离潇湘路不远,同童霜威常有点头之缘。抗战后,方治在家乡安徽做省党部主任委员,广西军队驻扎安徽,桂系掌握军政大权。他同桂系矛盾闹得十分尖锐,最后狼狈离职到了重庆。如今正传说他要出任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道不同不相为谋”,童霜威谢谢他来看望的好意,但什么心里话也不同他说,也并未因他来就对C.C.有好感。

只是从方治闲谈中,童霜威听到了李宗仁从老河口他那第五战区司令长官任上坐小飞机来重庆花天酒地的消息,说是住在李子坝八号白崇禧公馆。童霜威心中不禁一动。他同李宗仁当年北伐前后在上海相识,对李宗仁谦恭下士的态度印象不错。抗战后,从台儿庄大捷到五战区在随枣会战和豫南鄂北会战的胜利,都使他对李宗仁有好印象。但方治说李宗仁离开前方来重庆花天酒地,他又有些反感。心情矛盾:想去看望李宗仁谈谈时局,又觉得去也无聊。冯村知道了,说:“让我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冯村当年做记者时到过五战区,又认识在上清寺的五战区驻渝办事处处长杨忆祖,同杨忆祖联系后,才知是C.C.有意在造李宗仁的谣言。李宗仁因前方离不开未来重庆。杨忆祖是个头剃得光秃秃的黑红脸军人,笑呵呵地恭敬有礼。同李宗仁联络请示以后,备了四色礼品来看望,特代表李宗仁问好,并表示欢迎童霜威到老河口去看看,说那里附近有座海山,可以避暑,还有武当山名胜可以游览。童霜威虽然懂得这种“邀请”不过是一种客套,却觉得李宗仁这是“雨中送伞”,已经值得欣慰了。

一连多天,童霜威总在外边访友。家霆闲来无事,除了看书,常在外边逛逛。从上海来到大后方,他抱着要了解、熟悉陪都的心理状态,决心要好好睁眼看看这个重庆城。冯村对他说:“我实在太忙,你一个人就多看看吧!多看看就对大后方有个正确的了解了。”

家霆有时在都邮街逛逛中华书局,有时到兴隆街看看赶场的盛况,有时到两路口中央图书馆里找一个偏僻清静的角落坐下看看书。有时看一场话剧或电影。也有时到朝天门江边散步,挤在那些头上缠白布的、脚下踩草鞋的、背上背背篼的本地农夫当中,吹吹长江和嘉陵江送来的微凉的江风。当然,更随处跑跑,像个观光的旅客,也像个有心的记者。

朝天门旁有户人家养着一群鸽子。鸽子结队飞翔,在天上兜圈子。鸽子在飞,总使家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的情景。那时养了许多鸽子,他下课放学回家是每天赶鸽子练飞的。可是,童年的旧梦已经多么遥远了啊!

家霆在外边逛得多了,东张张,西望望,对重庆的面貌也看得更清楚了。这里有繁华热闹的街道,高楼深院的花园洋房,奸商权贵们在花天酒地。更有破烂肮脏垃圾成山的小街小巷和用楠竹架在高坡上的竹架危楼。每隔一二里路,就有个卖自来水的管子,担水的人常排成长长的长蛇阵,阻碍着交通。去年的疲劳大轰炸已经过了,但敌机轰炸破坏的断垣残壁仍在。奸商勾结官吏,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政府颁布了“限价令”,不许货物涨价,市场上人心惶惶,抢购成风。在茶馆里,公开谈论现状,悲观失望牢骚满腹的人处处都有。虽然严令禁赌,走过临街的房屋,常常可以清晰听见麻将牌声噼噼啪啪。明令禁烟,只要经过深宅大院附近,也可以闻到随风飘来的鸦片烟香。江边那些门招灯笼上写着“未晚先投宿”的小客栈门口,掌灯时分,门口常隐约看到帘后闪现着一些卖淫的涂口红抹胭脂的烫发女人。大饭馆里,政府下了皇皇布告整饬风气:请客菜肴不得超过六盘一汤,并且严禁饮酒。但令不行、禁不止!到处仍看到的是大吃大喝。在上海歌楼舞场流行的一些歌曲,在重庆的跳舞厅和咖啡馆里也在流行,傍晚经过跳舞厅就可以听到里面吹奏着的靡靡之音。

家霆当然绝对想不到今天傍晚在闲逛时会突然迎面碰到了老同学谢乐山。

家霆是从两路口逛到曾家岩附近时经过都城饭店碰到谢乐山的。都城饭店生意兴隆,乐队正在吹奏着《满场飞》,一支在上海听得烂熟了的歌曲。两年前,有一次同舅舅柳忠华见面,那时舅妈杨秋水还没被刺死,带家霆到一个名叫“绿野”的小舞厅里同舅舅见面,也听到过这曲子。现在,都城饭店里一个歌女正在唱:“……勾肩搭背,进进退退……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害得我今晚不能安睡。……”舞场门口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马路上,一辆辆小轿车驰过。舞场附近,一家溢出麻辣味的小吃店顾客很多。有个看相测字的小摊,围着些人在听那戴眼镜秃顶的老头儿唾沫飞溅地算命论相。

忽然,家霆看到从闪亮着霓虹灯的饭店大门里,出来了一对男女。男的吹着爵士乐口哨,女的挽着男的右胳膊,亲昵地媚笑。穿得都很时髦。男的是淡褐色派力司西裤、雪白的衬衫,红底黑点领带,左手挽着一件藏青色西装上衣;女的是浅绿色连衣裙,披着烫过的长发,发上扎了一根紫红色的缎带,笑声轻盈。

家霆仔细一看,男的矮矮的个儿,身体结实,西装分头。一看那蛤蟆眼和蛤蟆嘴,家霆就认出是谢乐山了。谢乐山的身材比过去高了一些,模样变化不大,越长越像他父亲谢元嵩了。

天下真大也真小!谁能料想,同谢乐山会在山城又相遇了呢。

谢乐山一眼也发现了家霆,倒是他先打招呼,惊奇地张大了嘴:“啊啊,哈哈,童家霆!你怎么也在重庆?Where are you come from(你从哪里来)?”

家霆明白:虽然《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刊登了父亲到渝的消息,谢乐山这样的花花公子,是不看报的。况且,重庆的报纸很多,就是看报,也未必就看《时事新报》和《商务日报》呀!

家霆有点距离地说:“从上海来,刚到还不久。”语气生硬冷漠。他的心情复杂,想到了谢元嵩出卖爸爸的事,想到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事,又看到那个头上扎缎带的少女表情上不希望谢乐山逗留谈话,摆出一种要挽着谢乐山快走的姿态,就更不想多说什么多问什么了。

倒是谢乐山说:“哈哈,我现在进了中华大学经济系。你呢?”他是自我介绍,显然也有炫耀,表示他是个大学生了!他喝了酒,说话时嘴里喷出浓郁的酒气。

家霆摇摇头,诚实地说:“还没有安顿下来呢。反正,还得拿高中毕业文凭!”

“啊……哈哈!”谢乐山带点醉态地笑笑,“老同学,我这人是‘宰相肚里好撑船’的!有空,请到中华大学来玩,我请你吃饭!家父到美国考察去了!哈哈……”他语气里也仍在炫耀,喷着酒气。

家霆感到同他说话简直是受罪,想摆脱他迈步走了,点头敷衍地说:“好好!”

谢乐山被女的挽着右臂要拽走了,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我们的老同学在这里的可不少呢!你小时候养鸽子的搭档杨南寿当上空军了!韦锋考上了军校,在湖南前线负了重伤险险送命。还有,哈哈,童家霆,你同欧阳素心不在一起?”

家霆摇摇头,坦率地说:“她在香港!”

“胡说!”谢乐山耸肩膀,撇撇嘴,“你的Sweet-heart,我是不会抢你的!她在重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家霆看他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酒确是喝多了,不再说话。

谢乐山突然笑笑,挤挤眼做个鬼脸:“我成全你们!成全……”谢乐山打着嗝,摇着手做着再会的姿势被那女的挽着胳臂拖走了。

这个花花公子,在上海那样,到重庆更进一步了。

家霆愣愣站定,看着谢乐山和那少女的背影消失,心里滋味奇特。他明白,谢乐山是开玩笑,揶揄他,甚而可以说是报复他。但这玩笑却搅动了他内心的安宁。如果欧阳素心真在重庆,该多好呀!他深深思念着她。她当初那样神奇地闯入了他的生活,后来偏又倏忽隐逝得无影无踪。她在陷落了的香港,现在怎样了呢?香港陷落前,曾遭炮击,黑社会分子到处抢劫,日军进香港后见人就开枪,还大肆奸淫。港九粮荒,出现饿殍。欧阳在战火中会怎样呢?

岁月多么急促,战前的事还如同昨天。童年、少年,在战争中瞬息都过去了,留下了多少怅惘和难忘的记忆啊!

家霆心里寂寞。在成都离开舅舅柳忠华后,寂寞感就开始强烈起来;到了重庆,寂寞感更加强了。爸爸忙,忙于为自己在重庆立定脚跟酬酢,也忙于想触摸重庆的政治脉搏和政治动态。尽管他忙碌,总不断透露出一种受到冷落和淡漠以及见到不平与政治腐烂的失望感。因此,话变少了,人也憔悴了。冯村舅舅工作忙,朋友多,家霆同他谈过几次话。他对家霆同从前一样亲切,但自从爸爸将叶秋萍的话告诉他以后,他仿佛变得特别谨慎了,话说得不多。看得出听得出他对当局和重庆的一切不满,但却很少再发表慷慨淋漓的言论。家霆感到闲居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十分痛苦,也很不安定。真想快点上学。学校的暑假也快结束了,爸爸何去何从还没有定下来。他将在哪里入学?他感到茫然。同谢乐山分手后,就是在这种心情压抑的状态下,回到“渝光书店”楼上的。

家霆上楼时,发现冯村舅舅正同爸爸在谈话。爸爸情绪不错,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在说:“吃了晚饭,我就去!”

家霆问:“爸爸,到哪里去?”

童霜威不无兴奋地说:“冯焕章 先生从北碚回重庆了,要我去谈谈。冯村给联系好了,今晚就去。”

冯玉祥,字焕章,家霆知道。家霆听到过流传的一些关于冯玉祥的故事:他身经百战当了西北军的总司令了,还替士兵理发。是他派兵把清朝最末一个皇帝溥仪赶出皇宫的。家霆记得爸爸说过:冯玉祥是一级上将,但一直受老蒋排斥。冯玉祥主张抗日,同蒋虽是拜把子弟兄却政见不合,战前在山东泰山隐居,读书习字、画画、写丘八诗,表示愤慨。家霆还记得抗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有一次跟爸爸到新住宅区宁夏路二号于右任公馆去时,见到过冯玉祥。那是冬天,个儿高大、方脸盘胖胖的冯玉祥,头戴一顶灰色布帽,穿件旧蓝布棉衣,脚上一双布鞋,像个大兵。讲话声音洪亮,是北方口音,慷慨激昂。后来,爸爸到宁海路二十一号冯玉祥公馆去看望,向他索过一幅彩墨画,画的是两个绿叶红萝卜,边上他题了丘八诗:“红萝卜,真正甜,吃了气力如猛虎。如猛虎,去抗日!”后来,有一次,听到家里来了个客人同爸爸谈起冯玉祥。那客人说:“冯焕章当年是个军阀!故意穿得那么朴素,全是虚伪!”爸爸不同意,回答说:“冯焕章是个‘知今是而昨非’的人,不能把他同那些旧军阀同等看待。也有人叫他‘布衣将军’的!一个人如果老是穿得朴素,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这样,假的也就是真的了!”……前些日子,冯村为爸爸去同冯玉祥联系,说冯玉祥去北碚小住了,爸爸很遗憾。听冯村介绍,说冯玉祥对大后方许多事都不满,敢仗义执言,到处都作抗日宣传。没想到,今天冯玉祥又回来邀见了!从爸爸兴奋的表情上,家霆感到爸爸在目前这种心情下似乎是迫切想同冯玉祥见面听他谈谈的。

童霜威在问冯村:“冯先生住在哪里?”

冯村说:“他刚到重庆时,住在巴县中学。但,那儿的房子被日寇炸毁了,他就搬到了歇台子村,在村西北的罗汉沟内,盖了一座小楼,自己题名为‘抗倭楼’。歇台子村,从市区去,绕过浮屠关下去还有七八里,去也不方便。现在他借住在上清寺特园康庄二号。去,不太远。”

听到这里,家霆脱口而出:“爸爸,我能同您一起去见见他吗?”

“当然可以!”童霜威说,“我带你去见见他。他总算是个不一般的大人物了!有人说他是‘倒戈将军’,实际他倒戈都倒得很对!他从小在清朝军队挂上了名,但他反清;袁世凯要做皇帝,冯玉祥在袁的新军里任职,反袁倒戈;张勋复辟,冯玉祥又讨伐张勋攻破了北京;曹锟贿选总统,祸国殃民,冯玉祥起兵讨伐曹锟、吴佩孚,任国民军总司令。不久,他派兵将清朝废帝溥仪逐出皇宫,大快人心!他提出了迎接孙中山先生北上的主张。北伐时,他在西北集结旧部,通电响应,并被推为国民联军总司令。此后,他虽与老蒋换帖结盟,但始终受到蒋的排斥。他一直主张抗日,喜欢和大兵、老百姓接近,为呼吁抗日做了不少工作。当然他并不是完人,但总的来说,这人不错!”说到这里,童霜威朝着冯村说:“冯村,你也一起去吧!”这么说了,忽然想起叶秋萍那天在汽车里谈到冯村的一段话,马上变了主意,说:“啊,不,你还是不去的好!”

冯村知情解意地说:“你们久不见面,也该长谈谈。我还有点事,就不陪着谈了。等一会儿,我给你们带路,送你们去。”

后来,吃晚饭后,临走之前,童霜威突然又把抽屉里一包从河南灾区带来的“粮食”拿在手里。家霆明白,爸爸是要带去给冯玉祥看看,为灾区人民呼吁。

冯村陪童霜威和家霆去上清寺特园康庄二号。送到特园附近的一个路角上,冯村指着特园方向,说:“秘书长,我不陪你们进去了。一小时后,我一定在这附近等你们,一同回去。”

童霜威点头说好,带着家霆同冯村分手,去冯玉祥的住处。

窗外,有棵桂花树正开着花播着醉人的香气,轮廓朦胧的云片,浮滞在碧蓝的天上。有不知名的小虫在花草丛中吱唧鸣叫。

冯玉祥很热情,握手热情,方脸膛上表情热情,说的话也热情。他该是六十岁了,看上去红光满面,精力充沛,体态稳健,坐在藤椅上腰板如同石壁一样挺拔。说一口北方话,毫无家乡安徽巢县的口音。

他穿一套发了黄的旧白老布的中式短褂裤,布鞋,新剪的平头。短褂嫌紧,裹着身子,穿着十分简朴,带着土味。胖胖黑黑的方脸盘加上两条浓眉显得威武。声音洪亮,在楼下一间小会客室里同童霜威父子交谈。这间小会客室里,桌上有笔砚,铺着宣纸,有不少写成了的条幅、对联一卷卷地放在桌边。也有些线装书、洋装书堆放在桌上和竹书架上。

冯玉祥不抽烟,不喝茶,也不敬人香烟。副官来敬了两杯凉开水给客人。冯玉祥要童霜威喝点凉开水,又要家霆也喝点凉开水,说:“天太热,你们喝一点,凉快凉快!”又说:“听说童先生来了,很高兴。真想听你谈谈沦陷区的情况。”

童霜威很快就扼要把沦陷了的上海、苏州、南京等地的见闻和自己遭难脱险的情况以及日寇的凶残、汪逆的卖国逐一讲了。

冯玉祥听了,满脸义愤,说:“从中国历史的角度看,抗战是国人经过百年挫折之后重新挺胸屹立、变次殖民地为独立主权国的重大契机。因此虽然百万以上将士慷慨捐躯,几千万同胞流离失所,锦绣山河半成焦土,但付出这种代价绝不是毫无意义的。”

童霜威点头表示完全赞同。

冯玉祥转了话题说:“我们大家把汪精卫弄成副总裁,是瞎了眼,应该向国民认罪!”又激动地说:“这个卖国贼其实早就露原形了!武汉沦陷前,在武昌。”他回忆道:“有一次开最高国防会议,蒋介石、汪精卫、白崇禧和我四个人谈话。汪说:‘说抗战就可以了,还说要抗战到底,这怎么讲呀?’我说:‘把所有的失地都收回来,不但东三省,就是台湾什么的,都要交还我们,并且日本帝国主义要无条件投降,这就是抗战到底!’汪逆气得脸通红,扭脸对蒋介石说:‘做梦做梦!’我站起来说:‘做梦?是做梦!你知道吗?有人做梦是当主人,有的人做梦是当奴才!’这次谈话不欢而散。那是我与汪逆最后一次见面。”说到这里,他抚勉童霜威说:“童先生,你算得是个真正的中国人!我下午写好了一副对联,应当送你作为礼物!”

他坐椅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只铁磬,一个木槌。他像和尚敲木鱼似的敲了两下。一会儿,进来了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

冯玉祥抬眼瞅了瞅秘书,慢声地说:“下午我写的那副对联呢?我要送给童先生。”

那位年轻的秘书去书桌上从一大卷宣纸中找出了一副对联拿过来展开在童霜威和冯玉祥面前。童霜威和家霆见这副对联的上联是:“要想着收咱失地”,下联是:“别忘了还我河山”。写的是隶书,苍劲有力。

秘书去将对联放在桌上,打开砚台盖,舀水磨墨。冯玉祥起身,在笔筒里取毛笔舔墨,在对联上落了款,写的是:“霜威先生,希望你发扬爱国精神!”下面是:“冯玉祥,三十一年九月”。

桂花的馨香从窗外随风悄悄传来,沁人心肺。秘书轻轻走了出去。

冯玉祥脑门上现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说:“我这次到北碚缙云山,住在接官亭后面的一间草房中,同陈铭枢 住在一起。你认识他的吧?”

童霜威点头,说:“过去在上海、南京都见过面的。”

冯玉祥说:“你有空可以看望看望他,大家谈谈。张荩忱 牺牲已经两年多了,陵墓竣工,我和陈真如同往北碚吊唁他。他是为国为民死的。我这副对联就是在凭吊他时,在他墓前想成的。”

童霜威心里感动,说:“冯先生,你战前在南京时送我的一幅画,我常惋惜因为战争丢失了。今天这副对联,我拿回去将来一定裱了挂起来。”

冯玉祥猛然抬起了头,眼睛里闪出了愤怒的光芒,苦笑笑说:“唉,你挂我想当然不会成问题。不过,确实有人因为挂了我的对联被特务秘密逮捕入狱的呢!你刚到重庆,对这怕还了解不多吧?”他将写好的对联递到童霜威手上,走回来,仍旧坐在藤椅上。

童霜威将对联交给家霆拿着。父子俩又在冯玉祥对面的藤椅和木椅上坐下。

冯玉祥气哼哼地说:“现在是特务世界,利用特务来毁坏爱国人士。特务成了太上皇,代替日寇来自己杀自己。蒋介石说‘黑是白’,谁也不能说‘黑是黑’,完全希特勒作风,专制独裁。他们就知道反共,造谣来骂共产党。可是我说:我同共产党交朋友,没有吃过亏;同蒋介石拜把兄弟,可给他弄得我好惨。蒋这个人,排斥异己,他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只知有我,不知有公;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所以抗战给他领导得这样糟。我常想,中国必须提倡一种利他精神。凡事只要利他不利己,国家的一切事情就好办了!可不能像《三国演义》上的曹操:‘宁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童先生,你以为如何?”

童霜威点头,问:“冯先生看这抗战形势怎样?”

冯玉祥气概不凡地把头向后一仰,说:“现在,日本飞机来轰炸得少了,由于敌后牵制了许许多多日军,日本又忙着在同美国作战,前方一时还没有大的战况,又由于同美国站在一边了,有的人就过于乐观了,好像形势好得了不得了。当然,从长远看,我冯玉祥也认为只要坚持抗战日本总要失败的。但如果看不到国民党的腐化不争气,那就是睁了眼说瞎话。现在重庆的大官、大商、大军人吃喝嫖赌朱门酒肉臭。当兵的呢?吃不饱、没衣穿,挨打骂,病死的很多。当军官的没有不吃空缺的,军纪很坏。这种军队怎么打胜仗?我今年二月写了军队中的弊病三十五条当面交给蒋介石,希望他认真查、认真办、认真改。可是屁的下文也没有!”

童霜威不由得高高地挺起胸脯,吐了一口闷气。家霆心里也像流动着火热的岩浆。

冯玉祥右手做着愤激的手势继续说:“我听说日本为了准备今后长期同美国打,正想竭尽全力处理中国问题,尽快迫使我们投降,这就一定会要采用军事、政治两种手段,以后必定还有恶战,也必定还有招降活动,甚至日本也可能会采用促使国共矛盾激化的手段。形势是不能盲目乐观坦然处之的。有见识的爱国的国民党人,应当为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发挥自己的作用。”

童霜威见冯玉祥的分析合情合理,激动地用赤诚火热的语言把河南的灾情、军队的扰民害民、高级将领骄横跋扈贪赃枉法的黑暗情况,以及毕鼎山之流的调查、河南仍在征实征粮征丁等情况,老老实实地讲了。

家霆在一边听了,也热血滚滚,有时插嘴补充情况。

冯玉祥听到汤恩伯的情况时,哼了一声说:“他是‘天子门生’!×他祖宗!”看得出他气得要爆炸。全部听完,他吁了一口气,恼恨得像火山爆发似的说:“我想,走遍世界也看不到有这样的政府吧?我真为中华民国不胜危惧!这种做法如果不把人心全部失掉是誓无天理!”他那炸雷似的洪亮的语调凝聚着他沉重激昂的忧虑。

童霜威忽然将那用手帕包着的“粮食”解开摊在冯玉祥面前,说:“焕章先生,我这次来,特地带了这件‘礼物’送您表示致意。因为我知道,你是敢于为民请命的。我力量微薄,初到大后方尚未安身,下情难以上达。只有请你为河南灾民登高一呼了!”

冯玉祥看着那些“粮食”,用手一块块拿起来细看,又将一块观音土掰了一点放在嘴里咀嚼,忽然眼眶红了,爽快地点头说:“好好好,你这是最珍贵的礼物!我明知,我说话现在也不会起作用,我还是要说!一定要说!明天,我就把你这包礼物去转送给我那把兄弟!我要叫他用嘴亲自尝一尝!”他站起身来,将手巾包扎好放在身边茶几上。然后,忽然掏出手帕来拭泪。

童霜威动感情了,觉得自己尽了心。到重庆后,他同于右任、叶秋萍都作过长谈,但惟有今晚同冯玉祥谈到现在,他才感到有一种消除心头压抑轻松了一点的感觉。他说:“冯先生,今后我要努力学你!以我单薄的力量,为坚持抗战和国家的团结、进步发挥作用。”他觉得在人生的竞争和赌博中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但在人生应当作出正确的选择上,自己却不是一个弱者。说这点话时,他心情是悲壮豪放的。

窗外的桂花香,仍长久地飘浮在空气中,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吸入胸中,遍体舒服。童霜威和家霆看见冯玉祥听了很高兴,说:“童先生,你说得好!我们应当都这样做!”

后来,同冯玉祥告别,冯玉祥送到门口,用大手重重拍拍家霆肩膀,说:“青年学生是中国的青年主人,中国的希望在你们肩上!”

他话说得不多。家霆手里攥着冯玉祥写赠爸爸的那副对联,听了冯玉祥的话,觉得心里热呼呼的。

外边,夜色浓黑,天有雨意。家霆随童霜威走出冯玉祥住处来到马路上。远处、近处全都模模糊糊,像是罩上了透明的黑雾。黑雾像无形的网神秘地飘游,昏暗、阴沉。街灯阴暗,光线发红。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像鬼火眨眼,山岗、树木都影影绰绰看不清。

童霜威沉默着。家霆知道爸爸心里很不平静,是在思索什么。他看到刚才冯玉祥拭泪时爸爸的眼圈也是红的。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是了解爸爸心情的。同冯玉祥见面,听冯玉祥讲了那么多的话,可以思索体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父子俩急匆匆走着,走到了路角同冯村约定见面的地方了。奇怪,空荡荡的没有人。

站了一会儿,童霜威说:“咦,怎么的?冯村他没有来?”

家霆迈步向四周看看,忽然瞥见阴暗处一条肮脏的臭水沟旁堆放着垃圾,飘来一股腐烂的气息。就在那阴暗的角落里,有个穿衬衫短裤的人一闪。家霆顿时提高了警惕,回来挪步走近童霜威身边,说:“爸爸,有人盯我们的梢!”

童霜威轻声紧张地说:“是吗?”又说:“难道冯村出事了?”他语气焦灼,他忘不了叶秋萍同他说过的话。他那天参加鸡尾酒会回来,同冯村已经说过。但冯村笑着说:“叶秋萍一定误会了!哪有他说的那些事呢?要是有条件,我真想在政府里干个公务员。要是秘书长你有了好的职务,我就干脆跟着你仍当秘书算了!我做过记者,来往的人自然左、中、右都有。中央要人也是可以成把抓的呀!他为什么神经过敏呢?再说,这社会的现实,也总不能使人闭眼不见、对一切都来歌功颂德呀!秘书长,有机会你给他讲讲,我冯村如今不爱过问政治了!我还订阅《中央日报》呢!天天都看的!……”他的话似幽默讽刺又似乎很认真。

但现在童霜威很怕冯村出事,冯玉祥刚才就对特务的事说了不少。冯村一向守信用,他讲定一小时后来接我,不会不来的呀!这么想着时,他心里十分难过,顿时担心冯村已经出事被秘密带走了。他想: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定要上下奔波营救他!他低声对家霆说:“走!我们回去!看看冯村到底怎么了?”

童霜威和家霆匆匆启步。阴暗处那条臭水沟旁的人影果然也移动了。两人也不管他,匆匆迈步,远远的盯梢的人果然像个尾巴似的跟着。

快走近公共汽车站时,恰好一辆公共汽车开来停站。

家霆对童霜威说:“爸爸,快!上车!”

当车门开时,有乘客下车,家霆拥扶着童霜威刚一上车,车门“砰”地一关,车子“呜”地发动开走了。从车窗里,看到黑黝黝的窗外那个盯梢的坏蛋正跑着赶到车站上来。可惜太迟了,他被甩掉了。

随便坐了两站路,父子俩下车,走回都邮街去。满头大汗,到了“渝光书店”楼上,高兴地看见冯村正在房里坐着,穿了汗衫看报。

家霆喜悦地说:“啊,冯村舅舅,你在这里悠闲啊!”

童霜威也欣慰地说:“我们真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你没有去?”

冯村笑着说:“准时去了!可是那里竟有‘义务随从’盯梢!我觉得不好,只有离开算了!将他甩掉,就先回来了。”

童霜威叹口气,恼怒地跺脚说:“唉,真成了魍魉世界了!”

九月下旬,重庆的大雾天气更多了。

早晚时分,有时雾气氤氲,像是流动着的透明体,轻纱一般,笼罩着江面,笼罩着山峦,笼罩着山城。迷雾开豁的地方,才露出缥缥缈缈的建筑物、人群熙来攘往的街道和山岩、树木的轮廓。雾,有时乳白色,有时浅灰色,像烟,又不是烟;像云,又不是云。人在浓雾中行走,特别郁闷,特别迷茫和孤单。

雾中在崎岖陡峭的石级上行走,艰难地逐级攀登,似乎这种攀登永无尽头,使人分外疲劳。

雾,扑在脸上,睫毛、头发都湿漉漉的沾上了细水珠,皮肤也滑腻腻的像淋上了胶水。这种时候,晚上月亮出来了,月光会给雾气增加凄凉和寒冽的银光;早上,太阳出来了,会像是一个托在远处海上的孤孑的火球,似乎无法与这将天地掩盖涂抹成白茫茫混沌一片的浓雾搏斗。

山城的雾,成了一个象征。仿佛迷漫的白雾遮掩了许多卑劣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仿佛中国的命运是处在一种缥缈得难以明朗的阢陧状态之中。有时,听得到雾中的江涛声、人声、车声,却看不见水,看不见人,看不见车,使人在雾中生活,害怕浓雾会遮掩了前边那些深渊,也怕雾中突然会飞驶出将人撞倒的车辆。即使是白昼,也会产生在黑夜中的心态。

来到重庆,仅仅不过一个半月,家霆已经感到厌倦、痛苦而失望了。在沦陷区时的生活像是一个逝去的噩梦。现在,重庆的生活,使他感到像从一个旧的噩梦又走进了一个新的噩梦之中。

他同情爸爸,发现到重庆后的一个半月中,爸爸一直是在为思想上的寄托和生活上的出路奔走。最后,爸爸受到了冷落。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的事没有谋成,结果是送了一个“委员”的空衔,没有固定工资,只在逢年过节时可以送点特别费或车马费。那么,生计就只能主要依靠“中华实业信托公司”那个“设计委员”的挂名差使按月拿“车马费”当作薪水了。他知道爸爸并不想挂个空衔拿干薪,更不乐意拿杜月笙的钱,但却没有一个真正合乎他发挥才能的岗位。爸爸像是被遗弃了!燃烧在胸膛的抗战烈火,到重庆后好像老是被人用凉水在一盆一盆地浇泼。火焰快被扑灭了,心里的愤怒却更高涨了。

思想上的寄托,就更可怜了。除了从冯村处,从那次在冯玉祥那里,得到过一些安慰和鼓舞外,目睹的是不平的世事,腐化的宦途,崇美媚外的丑态,豺狼虎豹般的作威作福。耳闻的是上层的腐败,小民在呻吟,艰难的生活,特务的横行,不愿做亡国奴的人在受苦受难。从童霜威无数次的摇头叹息之中,家霆能体会到爸爸内心有多么痛苦。他察觉爸爸在变,当然也掌握不准爸爸想的全部。

有一次,他见爸爸同冯村谈话时,愤愤地说:“如果让我能再从年轻活起,我就会懂得怎样做人怎样生活了!”

又有一夜,睡下后,父子闲谈,他听到爸爸自言自语地说:“忠华不知现在在哪里?他在干什么?”后来忽然又叹口气,说:“唉,要是你生母现在还活着,该多好啊!……”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家霆明白,爸爸透露的仅仅是一点点,他所想的,一定更深、更远。整个家,像一只在战争中航行在炮火横飞的洋面上的小舟。家霆感到无法为爸爸解除困境、排遣烦恼。

家霆也想念舅舅柳忠华,不时反啮、回味着舅舅在由上海入川途中讲过的一些话。在这种对生活充满厌倦、痛苦和失望的时候,他才最感到舅舅说过的那些话的可贵。舅舅的话常常余味无穷,引起思索。有时,家霆想拿冯村舅舅来代替忠华舅舅。凭了解与感觉,冯村舅舅的思想确是进步的,绝不是一个如他自己所标榜的“如今不爱过问政治”的人。冯村舅舅可能是因为形势恶劣,必须谨慎小心。爸爸似乎明白这一点。自从叶秋萍给了劝告和警告后,爸爸对冯村说过:“谨慎小心,锋芒不宜太露,自投罗网的事不能做。”又说过:“你的处境看来不好,但如果出了事,我一定竭尽全力护着你。”人同人之间,相交贵在知心。爸爸与冯村之间,似乎就有这种默契。这种默契在家霆和冯村之间也存在。当家霆将在南京见到尹二和庄嫂的事告诉冯村时,他看到冯村两眼充满感情,后来说:“地狱里是有勇士用头颅去撞开铁门的!我希望到胜利后能在南京再见到尹二!”又有一晚,当家霆把与柳忠华舅舅一路来川的情况告诉冯村时,也谈到了忠华舅舅讲的许多深刻的话。冯村听了,最后点头说:“家霆,记住他对你说的话吧!他的话有道理!你应当鉴别比较,懂得政治。但是,他的话你不要随意对别人说。现在,需要的是自己心中有数。环境险恶,到处有鹰犬,必须谨慎小心。”家霆了解冯村舅舅的心。冯村舅舅不能同他多谈什么知心的、进步的话,他谅解冯村。

家霆有迫切为抗战献出全身力量的愿望。他本来向往着大后方应当是高燃抗战烈火的熔炉。在这里,可以投身抗战的滚滚洪流中去。只要能这样,哪怕付出牺牲,再吃苦,再受累,也心甘情愿。谁料到重庆竟是眼前这般模样?家霆无法出力、无法献身,十分痛苦。无法摆脱,甚至造成了精神上的懊丧。来到重庆,因此就泛起乡愁,思念上海,思念江南水乡。难道是一种思乡病吗?英文上叫作“Home-sick”的!他想念南京,确有辛弃疾词里写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心情。常怀念小时候在潇湘路一号和在大石桥学校里的情景。甚至夜深梦醒,怅念起雨花台妈妈的墓碑和那些杀人的荒野草坪。……他想念上海,特别想念交往亲密的欧阳素心和不知去向的程心如,甚至伶俐的银娣,舅妈杨秋水和大舅妈“小翠红”的坟墓。

欧阳素心在香港怎么样了呢?

那天匆匆遇到谢乐山时,谢乐山插科打诨似的开了一个玩笑,逗得家霆格外想念欧阳素心。寄发给她的信,也许要很久很久才能到达她手中吧?不,也许根本在中途失落永远不会到达她的手里吧?她是已在战火中死去,还是仍很好地活在世上?她是仍在香港漂泊还是已经离开了香港?谁知道呢?谁能说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离合悲欢。战火燃烧蔓延,人间的生离死别就加剧了进程增大了数量。思念欧阳素心时心头的忧烦与不安,使家霆老是有一种像在浓雾里行走心里积贮着郁闷和惆怅的感觉。李白的诗:“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家霆觉得恰切地表达了他的思念。

家霆迫切要求赶快能上学。虽然,他一直在刻苦自学。到重庆后,又设法购到了高三的课本预习,也大量在阅读文学、历史等书籍。但不进学校,没有学历。中学都已开学了!再耽误蹉跎怎么得了?谢乐山上了大学了,向他炫耀的神情和语气还在眼前。家霆好胜,一心想赶快结束高中考入大学。偏偏,一切又决定于爸爸的部署。现在,爸爸受到冷落,还借住在“渝光书店”楼上,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家霆不忍催促爸爸。看着月份牌上的日历一天一天撕了一张又一张,心里的焦急又是难以忍受的。

终于,今天晚饭后,冯村来了。家霆听到童霜威在同冯村商量去向时作出决定了。

童霜威用斟酌的语气说:“看来,抗战仍是不要我来出力,我是不可能有什么发挥抱负的地方了!”他看看那副尚未裱过已被家霆用图钉钉在墙上的冯玉祥赠的对联,说:“像冯焕章都只能挂着空衔住闲,我这样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不想再出去奔走折腰了。在重庆住着,也觉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冯村,你说我带着家霆怎么办?”

冯村先是沉默,半晌,说:“雾季开始,重庆的轰炸估计不会像以前那么厉害。但日寇狗急跳墙,以后未必不再来空袭。这里居住条件差,物价贵,生活也不好。秘书长和家霆住在这里既不舒适,也不方便。而且,家霆也该快点入学了。”

家霆插嘴说:“是呀!到哪里好呢?”

冯村思考得很周密地说:“秘书长,我当然希望您在重庆,我可以随时见到您聆听教益。可是,如您所说,在这里住着,也没太大意思。我倒建议您带家霆住到江津去。那是一个美丽洁净的小城,盛产橘柑,离重庆近,坐船来回方便。一百几十里路,半天多就到。生活安定,便宜。我有个熟人,是个银行家,名叫邓永刚,江津本地人。抗战军兴后,下江人到了江津,他很热心公益,喜欢结交名流,专门腾出了房子低价或免费借给下江人住。秘书长如去江津,他是会热心照应的。”

童霜威叹口气,站起来背着手踱步。战前在南京官场中有过的畸零、孤单感又浓烈地回来了。他似在思索,问:“那里我还有熟人吗?”

冯村点头说:“有!您还记得吗?战前,有个郑琪,有一年到南京看望过你,是法官训练班毕业的,听过你讲课,自诩为是您的门生。他原在重庆,大隧道惨案时,爹娘老婆和子女全死在隧道里了。孤孑一人,现在是江津的法院院长。此外,就是我对您说过的李思钧了!战前中惩会的总务科长,太太在逃难来川时途中病故。当年中惩会那个‘景泰蓝花瓶’女秘书钱敏敏做了他的填房太太。李思钧在江津当了县党部书记长。”

童霜威皱皱眉头,他对李思钧印象不好。又因提起“景泰蓝花瓶”钱敏敏,想起了毕鼎山,毕鼎山当年同钱敏敏的风流艳事是人所皆知的。

冯村接着说:“江津有个国立中学,办得不错。听说校长是法国留学生。家霆可以在那里上学。我想,秘书长如果到那里,退一万步说,挂牌做大律师也未始不可。而且,可以著作。目前特务无法无天,依您在司法界的名望,从法学观点谈法,必然不同凡响。您不是答应冯玉祥先生要为坚持抗战和团结进步出力吗?这实际是最好的出力。您的大著,渝光书店可以出版的嘛!”

给冯村这样一说,童霜威动心了。家霆是该上学了。自己战前就开始动手写的《历代刑法论》一直未写完,写了的部分书稿也留在方丽清家一只箱子里未带出来。但写书的愿望,一直存在。到江津去,就是写书也好呀!通过抗战开始迄今这五年多的经历,他觉得:人在战争中,有时确实难以完全自己驾驭自己的命运。但也认识到,尽管如此,在某种情况下,人也不是毫无作用的。人每每还是可以用自己的努力来改变或改善处境的。人,不能消极无为!自己能从敌人魔爪里逃脱并且来到大后方,就是明证。这使童霜威在面临选择时,感到去江津是正确的。他有了一种精力和抱负有所寄托的感觉。

柳忠华说过的一些话,冯玉祥说过的一些话,都敲响在他心头。他觉得历史并不是一条环行路。回到国民政府身边来了,并不是寻找归宿,而是可以一切从头开始的。无论再有多少磨难,他也会有一种新的虔诚的信念去对付。他脑际突然闪过一棵巍巍耸立峥嵘多姿的老树——南京中央大学梅庵里的那棵大名鼎鼎的“六朝松”。多少朝代了,风霜雨雪,却依然有着生机,顽强地茁生着枝叶。

童霜威终于慨然地点头说:“对!冯村,你的建议对!我看,到江津去,是一个好办法。”他回脸问儿子:“家霆,你看怎么样?”

家霆早已心里面盘算过了。冯村的设想十分周到,经历过长期不安定的颠沛,早渴望能同爸爸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了。他迫切希望爸爸能安下心来恢复身心上的创伤,也渴望自己能有个好的学校读完高中。家霆说:“我看,到江津去好!”

事情迅速这么决定了。其实,不这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最后,童霜威拍板说:“好!就这样定了吧!冯村,你先写信同那位邓永刚先生联系一下,然后,我们就去江津!”他心里感到:对浑沌的过去应当舍弃了,以后,该是一个清醒的未来。

冯村走后,家霆见爸爸在灯下坐在桌边呆呆望着黑黝黝的窗外。秋虫的鸣声像一支乐队嘈杂起落地传来。童霜威忽然提起笔筒里的毛笔,打开墨盒,舔上墨汁,取出一张信笺纸,随手写下了一首七绝。

家霆走上前去,看到爸爸写的是:

雾气升浮遮远山,

长夜迷漫星月暗。

流水送走官场梦,

空余豪情心却寒。

啊!啊!像川江的激流一样,深处汹涌,表面平静。这难道是爸爸经过筛选留在心间的沉淀吗?……家霆忽然感到心里发酸,他明白爸爸写这四句诗勾画出了蜩螗的心情。

他不愿爸爸坐在那里继续沉浸在消沉的情绪中,提议说:“爸爸,出去散散步吧!时间不迟,今晚月色很美。”

童霜威“呣”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站起身来,洒脱地说:“好!出去走走吧。”

离开人烟稠密的热闹街道,他们向江边走去。街上,房屋和篱墙在夜色中融为一体。不知哪一家传出了胡琴声,有人在唱京戏。唱的是老生,声嘶力竭非常悲凉。山坡街道有些倾斜,一些矮小的房屋里,传出老人的咳嗽声、婴儿的啼哭声和女人的唠叨声。……

这一夜,有天灯似的月亮,但山城的雾气逐渐在加浓,灰色的、白色的雾气,在夜网中泛出蓝色的基调。映着银色的月光,雾气缭绕在屋舍、梯坎、竹丛、树木之间。那些白昼碧绿青翠的竹丛,密密匝匝。雾气在摇曳多姿的竹子绿叶上凝聚成细微的泪珠,时而无声地跌落。远山在雾气中,缥缥缈缈,若有若无。在昏昏沉沉朦朦胧胧的白雾和夜色构成的蓝色基调中,凭借月光,透过雾气,可以看到有些山岗上的小楼里射出的金灿灿的灯光。那金灿灿的灯光,似乎可以使人解除一些压抑。

暑热已经过去,在这九月初秋,越走近江边,越是风凉。父子俩也不说话,都默默踯躅,各想各的心事。家霆远望,忽然好像眼前看到的缥缈景色正是在环龙路欧阳素心画室里那幅油画上的意境。只不过,那画的是清晨,而眼前,是夜晚。

快走到朝天门码头时,只见雾气已经深深淡淡地弥漫了江面,将对岸的灯火与一切遮掩得若隐若现。微风送来江水的腥味,传来江水的奔腾声。忽然,看到天空中有人放的“孔明灯”正在冉冉升飞。

“孔明灯”像照明弹,又像水晶球似的与月亮争辉,在黑色的天空中缓慢地飞行、升高。是从遥远的旷野里升起的,晶光四射,太好看了。

家霆用手指着说:“爸爸,看呀!孔明灯!真美!”

“孔明灯”,在四川传说是诸葛孔明发明的:用轻竹篾作骨架,扎成小灯笼形状,四周和顶部都用油浸的白桑皮纸糊严实。灯的底部支架上放一只装着菜油和灯芯草的小碗。用火点亮油灯后,热空气向上猛烈蒸腾,将灯笼里的冷空气驱净,“孔明灯”就会渐渐腾空而起,自由自在地在夜色中飞行。四川的习俗,丧家斋醮,放“孔明灯”,是招魂指路的意思。但,逐渐也有年轻人用放“孔明灯”当作一种消遣,像放风筝一样具有玩乐欣赏的性质了。

童霜威立定脚步,仰脸看着“孔明灯”冉冉飞行,说:“听讲这本是三国诸葛亮作战时,为了夜战发明了作信号用的。后来,不再用于战争,就给民间用了。要是所有用在战争上的东西都用在和平上,该有多好!这灯很美!但假如是作战的信号、敌机投弹轰炸的信号,我们站在这里,恐怕也欣赏不了它的美了。”

朝天门下,沐着月色,光斑明灭、变幻无定的滔滔江水在雾气中呜咽着潺潺地流。黑暗的水面,幽幽像水银一般,闪着阴森森的光。白雾漫江,茫茫的,朦朦胧胧的,烟气似的逐渐扩大、弥漫着。天,有点朦胧;地,也有点朦胧;月光、星光,也朦胧。沿着石级往下去江边,水天浑然连成一体,幽深而又神秘。来往的人,都像影子。从高处望下去,下边澎湃交汇的长江与嘉陵江是黑咕隆咚的。

远处,河坝上面的梯坎旁,有棚户区。附近,有一小堆火,火光冲破浓雾闪烁着。火舌舔舞,冒着白烟,远远随着轻风传来凄厉的“呜呜呵呵”的哭声。有女人的哀哭,还有小孩的恸哭,同唧唧的虫声和夜风拂动野草发出的沙沙声搅和在一起。

啊,在这月光明亮而又多雾的暗夜里,哭声令人听了分外心涩。哭声像眼前的浓雾似的紧紧缠绕着他们。

这准是在给过去大轰炸里死去了的亲人在焚化锡箔送点冥币表心意吧?去年,前年,大前年,重庆都遭到过日机的灭绝人性的大轰炸。有时一次来一百多架飞机,烧夷弹毁了半个市区,临河坝的棚户区全烧光过。前些时,家霆来江边漫步,也见到过焚化纸钱有人啼哭的情景。今夜,听着哭声,看着火光,心里哀怨悱恻的感触更深。家霆心在战栗,不禁叹了一口气。

雾真浓,像烟似的,是从地里、江里冒出来的?还是像从半空中轻轻盈盈地飘下来的?

童霜威意兴索然,忽然停步,说:“不下去了!回去吧。”

家霆却不想回去。他忽然听到哭声停止,在江边另外一个方向,随着微风传来了清晰动听的口琴声。口琴声悠悠扬扬,如烟如云,像是丝丝缕缕缥缥缈缈的思绪缓缓飘升,颤悠在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里,虚虚幻幻地回荡而来。而那有浓有淡、纷纭缠绵的雾气,仿佛撕扯着不尽的琴音,轻拢慢捻,如幽咽,如裂帛,飒飒飕飕,有仙乐之音。

啊,月光下水涛边神奇悦耳的口琴声哟!此时此地,透过江边的雾霭随风飘来,使家霆两只脚像胶住了似的不能动弹了。

家霆转身侧耳,微喟地说:“哎,爸爸,您听口琴声!……您听呀!……多么美!”

童霜威听着动人心弦的口琴声,口琴声袅袅动听。蓝色的明月夜,雾气弥漫的江边之夜,纯洁、美好的口琴旋律,抑扬顿挫,起伏在雾气中,使人心上产生一种神圣的浪潮在拍打着心扉。他不禁站定脚步同家霆一起静静聆听。

过了一会儿,口琴忽然换了一个曲子。家霆一听,心动了!多么意外啊!口琴吹奏的动人曲调是家霆熟悉的!

家霆身上洋溢着勃勃生气,散发着青春气息,口琴声在他听来,像是在忧郁地诉说,诉说着逝去的童年,诉说着失去的情爱,诉说着那在环龙路上发生过的一个神奇的夜晚……他说:“爸爸,口琴吹的歌我熟悉!我要去看看,是谁在那里吹奏?”

江水在雾海中流,月光也在雾气中的水上流。雾气茫茫,湿润得像有微不可见的粉尘扑面。听着口琴声,口琴声似乎是灵魂的叹息,有眼泪和深情,沁上爱的芬芳,一直电传到全身,钻进了心灵深处。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使他感动的音乐声。

家霆有一种奇特的预感。吹口琴的一定是他熟识的人。但却是一种再也不敢相信的预感。

他让爸爸慢慢走下石级,自己飞快地从石级上带着跳跃飞奔下去,直奔江边,透过白雾,冲向江边,冲向口琴声传来的地方。

口琴声仍在传来,又反复从头在吹那支歌了。他听得出口琴吹出的歌声中有思念、有回忆、有忧郁、有孤单。他眼前出现了童年时唱这支歌的情景,仿佛自己躺在校园里碧绿的草坪上和同学一起在唱这支歌,更记起了在上海时那个神奇的夜晚他到环龙路去时,听到楼上亮着灯光的窗口里传出的口琴声,以及后来他和她一同在回忆早年的欢乐时合唱这支歌曲的情景: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啊,往事如梦,萦绕不绝,牵情扯魂,仿佛非常遥远,却又感觉很近。是谁在高悬明月的夜晚、雾气茫茫的江边会用口琴吹奏这支优美熟悉的曲子呢?

家霆跑得喘着气,到了江边。江水漩流,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响声。两脚在光滑崎岖的大块鹅卵石上奔跑,脚下的鹅卵石硬得硌脚,十分难走。蓦地看见江边凸起的一块巨大的光岩上有一个人影。透过缥缥缈缈的薄雾,看清在这块峥嵘嶙峋的大岩石上,面对浩瀚的大江,月光下,一张矮矮的画凳上坐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双手托着口琴在吹,似陶醉在音乐之中。她的面前放着画架,画架上有未完成的油画。啊!这是一个来画月下雾中江景和远山的女郎。看不见她的脸,优美的背影却十分熟悉。江水在流,白雾在飘,她坐在巨石上,夜色、白雾和银缎般的江水衬得她遍体放射着神秘的光辉。口琴吹奏出的音乐似在为奔腾打漩的江水作着伴奏,奇妙极了。比一张杰出的油画,比一张摄影的杰作,要美不知多少倍!家霆忽然止步了!

就在这时,家霆看到脚步声惊动了坐在大光岩上穿着黑旗袍外罩一件浅色短外套的女郎。她回转脸站起来了,显露了纯洁无瑕的侧影。啊!明眸、皓齿,俏丽焕发的面容,丰满适中的体态,浑身散发出的迷人光彩,一切的一切,都使他认出:是欧阳素心!一点不错,确确实实是欧阳素心!她像沉浸在音乐的大海中,享受着童年感情的重现,又像是被祥云和青烟掩涌围绕着,将凌空飞向苍穹。雾气飘移,四外浑沌,山影天光似有若无,是幻觉吗?

家霆愣在江边,一动也不动,几乎屏住了呼吸,像雕塑一样。

但,他听到她在愣怔了一下以后,忽然爆炸似的叫了起来:“啊,家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又像在跳动着希望的火苗了。

“欧阳!”家霆冲上前去。

不顾一切,他们在月下闪电似的拥抱在一起。心与心撞击,恨不能将彼此的情爱吻进永恒。别后的忧患、焦灼、痛苦、寂寞,都被这霎时间遍及每一根神经的欢欣冲刷得干干净净。听着江水在为他们欢笑,让夜雾为他们遮上一层薄薄的帷帘。啊,人生有时真像魔术师在变魔术;人生,有时又真像戏台上在演戏;人生,有时更像是一场美梦,出人意料,神奇莫测。

“真是你吗?欧阳!”家霆的眼眶湿润了,他感到欧阳素心的心房在激跳,眼泪扑簌簌地流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想死我了!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他忽然悟到谢乐山那天说的是真话并不是开玩笑了。他紧紧地搂住她,吻她芬芳柔软的黑发。

“真是你吗?家霆!”欧阳素心一双情意深切的眼睛凝望着他,松开了手,取手帕拭泪,伤心地哽咽着说,“你怎么也在重庆呢?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了!……”她又把脸扑向他的怀里,双手握住他两条坚强有力的臂膀。

“爸爸就在后面!”家霆抚慰着她,原来以为是虚幻的想象,现在成了炽烈的激情。他说:“他见到你一定非常非常高兴!”说这话时,他看到在不远的雾气中,童霜威正蹒跚迈着步伐走来。他大声高喊:“爸爸!您看呀,素心在这里!……”他搀着欧阳,说:“快!见到你太高兴了!快让爸爸看看你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奇特的遭遇!过一会儿就讲给我们听听吧!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月色晶莹,江水在欢畅地奔流向前,白雾在江面上像轻烟又像棉团似的浮动翻滚。在这初秋的夜晚,在辽阔的江边,可以看到那在天上飞行的两盏“孔明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仍逗留在空中,划破了长空的黑暗,放射着光芒,在飘飘荡荡。远方的山,在虚无缥缈间正若隐若现……

1986年10月—1987年6月完稿于成都 cmGK/KRtVyMFxTwBmPHZ6xEScEhY56E9HzS1zlUoDo6do+roR0/huLr5cCgqvNo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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