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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战云迷漫,遮断望海路

(1941年10月—1942年1月)

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抗击和牵制了日本的大部分兵力,打乱了日本侵略者的战争部署,使它无法“北进”,使苏联能避免东西两线作战的被动局面,也推迟了日本的“南进”计划,支援了美、英盟军在太平洋战场和东南亚战场的作战。中国人民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和不可磨灭的贡献。

——摘自创作手记

人的生活际遇难道常常总是这样周而复始来来回回重复的吗?

童霜威如今又由家霆陪着回到上海虹口冈田俊一医学博士开设的日本医院里来了。

童霜威在南京病得似乎相当严重,冈田被邀请到南京潇湘路给他检查诊治,最后说:“还是由我把他接回上海住在我的医院里观察、治疗的好!”

终于,十月底,一辆小汽车由“冷面人”陪同,将童霜威父子送到南京和平门车站上了火车,将童霜威扶上了头等卧车的一间包厢里送到了上海。然后,又用小汽车由“冷面人”将童霜威陪送到虹口冈田博士的医院里。

童霜威在二楼朝南的一间病室里独自住着,架设了一张小铁床由家霆陪伴。“冷面人”依然住在医院里监视。到医院以后,“冷面人”通知家霆不要外出,只可以在医院里侍候父亲。家霆陪伴爸爸住在日本医院的病房里,屋顶令他窒息,四周的墙使他感到像座牢房。他觉得有无形的纵横交错的沟壑禁锢住脚步,心里被爸爸的病和这种可恶的环境折磨得十分痛苦。

但他认识到陪同病重的爸爸是必要的,一起被幽禁也是一种特殊的生活经历,为了爸爸,他应当付出牺牲。

医院里有日本病人,家霆同童霜威跟谁也不答理,尽量避开日本人。家霆只要看到日本人,心里就生出刻骨的仇恨,住在日本医院里,心里有说不出的烦躁。

虹口区本来在抗战爆发前就是日侨集中地区。家霆还记得有一年跟爸爸到上海玩时到过虹口。那时,虹口有日本人的小学校,在马路上看到一伙伙日本小学生男男女女都穿着制服上学。北四川路一带,沿街每隔十几家店面,就有一家日本“御果子商”和“御料理”之类的店铺。穿鲜艳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和日本浪人、披黄袈裟的日本和尚都招摇过市。常见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夸嚓夸嚓”跨着八字步巡逻。现在,虹口当然更是日本人的天下。即使给家霆自由,他也不想出去溜达。他心里最挂念的是爸爸的身体、病情和心绪了。

虽然,离开南京回到了上海,家霆觉得处境毫无改善。家霆心里老是记挂着欧阳素心,记挂着舅舅柳忠华,记挂着上学的事,常常想到被暗杀葬在公墓里的杨秋水舅妈,连仁安里方家的舅妈“小翠红”他也惦念。自然,这一切都没有眼面前爸爸的病那样使他担心,使他悬念。只要爸爸能早日康复,他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从南京能回到上海,他微微觉察出爸爸似乎有点喜悦。他也想:难道这是让爸爸回到仁安里去的先兆?爸爸的身体状况这样坏,他们轻视他,也许就会让他回家。可是,如果爸爸的病逐渐好起来了呢?到那时,会不会又被押解回南京去呢?……他从南京来时,将欧阳素心带给他的课本和书籍全带来了。那些书里,有小说,也有诗,陪伴着患病的爸爸,寂寞孤单,课本和书成了他的知心朋友。

书中有一本精装的《希腊神话》。他看着希腊的神话,就想起那次晚上到环龙路欧阳素心家去,在欧阳房里,见到这本《希腊神话》翻开书页摊放在她的写字桌上,树影映在书上、桌上,清风徐来、书页轻轻翻动的情景。

《希腊神话》中有一则故事,他过去也读过,并且也知道“普罗克拉斯突司的床”是一句西欧人常用的成语,意思是“逼人就范”。现在,与爸爸一同住在日本人的医院里,行动毫无自由,再读这个故事,感受更深,联想也更多了。

普罗克拉斯突司传说是海神的儿子,他开设了一个黑店。店内有两张铁床,一张非常长,一张特别短。有人来住店,他就让个子矮小的客人睡在长床上,对客人说:“这床对于你太长了,让我把你弄得更适合些!”说着,就用力把客人的身体拼命拉长,直到客人被他折磨死了才罢休。遇到身材高大的客人,他就让这样的客人去睡短床,并且说:“朋友,对不起,这床对你太不合适了,不过我有办法!”说着,就用锯子锯去客人从床上伸出来的腿脚,把他折磨死。最后,希腊英雄蒂修司到雅典寻访父亲时,误入了这个黑店,普罗克拉斯突司又想如法炮制,逼人就范,却被英雄的蒂修司制服,强迫他睡在短床上,锯掉了他的腿和脚,惩治了这个罪大恶极的坏蛋。

家霆想:唉!爸爸始终是住在日本人、汪精卫和“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黑店中呀!他们想逼他就范,用尽了卑鄙的手段。但,哪里有个蒂修司来惩罚这些天杀的坏蛋呢?

后来,又想通了,抗战的中国人民就是蒂修司!中国人有蒂修司的英雄精神,就能惩罚这些坏蛋。抗战如果胜利了,这些坏蛋一定都会受到惩罚的。

有了这种想法,家霆感到日本人冈田开的医院完全是个黑店了。冈田这个干瘪的瘦老头儿,尽管彬彬有礼,说话和善,鞠躬如仪,家霆却百不顺眼,心里想:东洋人!没有好的!说不定也是日本的什么特务!

他发现冈田对爸爸的态度很好,看病很细致,知道爸爸从南京潇湘路又回到上海住院,是冈田的建议,心里总觉得不知这是敌伪安的什么圈套,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一次,见冈田同爸爸谈心,用的日语,他听不懂。事后,问童霜威:“刚才,日本老头讲些什么?”

童霜威回答时态度是漫然的:“他说他的二儿子八月份在华北冀省进行扫荡时又阵亡了。他说,他爱日本,也爱中国,爱交中国朋友,他希望中日之间不要打仗。打仗对谁都不利。但可惜他只是个医生。他医活一个人,要花费许多心血和时间,可是在战争中,放一阵枪炮就能打死几十人、几百人。他感到伤心。”

家霆想起刚才冈田黯然无光的眼神和面部颤动的情绪,还有哀愁悲伤的语气,警觉地说:“爸爸,您别多同他说什么!要防日本人不安好心。”

童霜威躺在床上,默默点头,觉得儿子的叮嘱很对,不禁想:一场战争正在激烈进行,处在两个敌国之间的人,谁对谁都不敢信任了!……从直觉上,他感到冈田医生确实有点反战思想,也常表示友好。但万一冈田是伪装,有什么罪恶目的,不是上当了吗?对日本人不能轻信,绝对不能轻信!这样想着,心里特别警惕起来。

住在日本医院里,见到日本医生和护士,见到悬挂在墙上的日本风景画,童霜威不免想起当年在日本留学时的一些情景来了,有一年,也是深秋初冬季节,与日本同学在京都郊外秋游。那些日本友人都还是融洽可亲的。山上有潺潺的清流,半夜下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声与水声混成一片,难辨是下雨还是水在流淌。一夜秋雨,第二天清晨气温骤然下降。山上枫叶如火,有古色古香日本风味的寺庙,林木幽深,坐在山上溪谷间野餐,用溪水洗手洗脸,水性润滑。远眺山景,有一种超然出世之感。……那次,冈田的妻弟石黑也在,他还高声吟咏了镰仓晚期女诗人永福门院的和歌:

竹子枝头群雀语,

满园秋色映斜阳。

萧瑟秋风荻叶凋,

夕阳投影壁间消……

啊,那时何尝想到日本狼子野心贪得无厌,一步步得寸进尺要灭亡中国,那时候又何尝想到中日之间会爆发一场旷日持久杀人盈野的大战?童霜威不禁感慨系之。

童霜威多数时间,是躺在床上卧床休息。又恐这样下去身体更加衰弱,有时晴天就装得十分衰弱地挣扎着起来,由家霆扶着下楼在花园里的草坪上蹒跚散步。外边的海阔天空和新鲜空气引诱着他,清风和阳光沐浴着他,更使他向往自由。

童霜威对冈田说过:“我已经老朽昏聩无所作为了。只希望能回家养病,了此残生。……实在非常想念自己的家!”

冈田点点头,表示了解他的想法,没有说什么。

是他做不了主,还是他认为病情不宜离开医院?抑是他奉命监视用医院代替囹圄进行软禁?

其实,童霜威是知道自己的病的。病确实有几分,但装到了八九分。心脏病是难以确切查清的,冈田也老是说童霜威的病严重。像冈田这样的医生,也许是知道而不明说,也许是带有心理作用受了他这样一个病人的蒙混,还是冈田对心脏方面的病症并没有精湛的技巧和经验?总之,冈田是尽心尽力在为他治疗的。对他的病表现出一种关切的态度,他觉得这种关切不像假装出来的。

童霜威难以忍受无休止的、无尽的软禁生活。在苏州寒山寺,是这样;在南京潇湘路,也是这样;在冈田开设的这所医院里更是这样。尤其从家霆读给他听的报上,他知道了继英国驻军撤离上海公共租界后,美国总统罗斯福又下令撤退在华美国海军和美国侨民。上海英美籍商人纷纷结束业务,大量抛售房地产。上海公共租界似乎不会永远存在,日美之间似乎颇有将会开战的迹象。美国似乎可能卷入战争,童霜威内心更加焦灼。如果要去香港,势必要早去;假使延迟下去,万一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就是能回到汉口路仁安里,也会像瓮中之鳖无处可去了。他真是十二分的焦灼。

人,有时候在情绪上会这样:忍受,忍受,再忍受,许许多多愤激积累在一起,越积越多,终于,到了某一天,实在忍无可忍,就像火山喷发似的,会“轰”的一声突地而出。

童霜威,现在的情绪也正是如此。他觉得所有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看,都只是昙花一现。它们的价值是在消失之前要散发出光芒来。不然,生如同死,生不如死!

在冈田俊一的医院里整整一个多月,他本来的希望落空了。当他将病按照管仲辉的“锦囊妙计”装得越来越严重时,他被从南京转移到了上海。他期望着会放他回仁安里,终于失望了。在冈田的医院里,在冈田和“冷面人”的面前,他自己试验过:一会儿装得病好一些了,满心希冀会放他回家去;一会儿又装得病更重了,也满心希冀会放他回家去。他并且向冈田明确表达了这种希望和要求,说:“冈田博士,你是医生,我想,你会同他们说的,会让他们放我回家治疗和休养的。回去,有家的温暖,经过长期的治疗,也许我会逐渐好起来的。如果不能回家,我也许会死在这里的!”他这样说的目的,是希望冈田会向“七十六号”的幕后指挥者晴气庆胤大佐反映。

冈田怎么想?冈田有没有同晴气他们说?“冷面人”有没有向上边反映?他都不清楚。

他也想象不出:管仲辉许诺的助他一臂之力,做了没有?他明白:管仲辉与谢元嵩不同。管仲辉答应了他的事,是会办的。难道他管仲辉的话不起作用?这又想不明白了。

童霜威用冷漠的态度,造成了一堵无形的自我保护的围墙,用来抵御外界的袭击。再装病,他觉得已无可再装。如果像《水浒》上的宋江装疯那样,打滚、吃屎……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那种本事。而且,敌伪奸诈狡猾,装疯未必能瞒得过敌人的耳目,反倒会弄巧成拙。他对继续这样再在冈田的医院里被无限期地软禁下去,绝对忍受不了!他甚至常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如果自己真没有能力逃脱灭顶之灾,这样的生,倒不如死!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儿子家霆倒可以脱出牢笼了!如今,家霆学业荒废,也等于被软禁着,何必让儿子与自己一同殉葬呢?

当然,童霜威也想过:自杀,太傻!大可不必。

那,怎么办呢?不用苦肉计是不行的了。需要冒险!要拿自己的身体来冒险!但既然自己连自杀的念头都萌生过,又何在乎冒险呢!

童霜威深深感到:在战争环境下,人对自己的命运,对未来,全都是把握不住的,都是特别不确定、特别模糊的。但现在,他觉得人也不能听任命运的摆布呀!他不时想起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时,有天夜晚躺在床上看到过的那幕金牯牛挣脱蜘蛛网羁绊的情景。金牯牛黏在蛛网上,拼死挣扎终于撑破了蛛网飞走了。蜘蛛的网破了一个大洞,它又重新织网,织得那么耐心、迅速!生存斗争多么激烈,使他每一想起就得到某种解悟,也得到了力量和信心。

人生真是选择啊!童霜威决定了选择!决心既下,他决定用连家霆都被瞒着的手段来试一试自己定的苦肉计。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天色灰暗阴郁,气候寒冷;中午变得晴朗了,有了阳光。冈田带日本护士来给童霜威听诊时,“冷面人”也来了。童霜威忽然说有些气闷,想到楼下花园里散散步透透气。冈田替他用听诊器听了心脏,又查了血压,然后陪他下楼。那是一道宽宽的旧式楼梯,由二楼通到楼下。楼梯的橡木板被打过蜡擦得锃亮,楼下地上铺的是镶木条的地板。当家霆扶着童霜威一步一步走到楼梯口时,童霜威忽然摇摇晃晃一个忽闪,“啊!”的一声惊喊,脚踩空了,双手一伸,身子一侧,猛地一头栽了下去。只见他那本来肥胖略带蹒跚的身子骨碌碌从楼梯上连颠带蹿地滚下去了。

家霆“啊!”的一声惊叫,叫得又急又惨,气急慌忙地冲下楼去。

冈田和“冷面人”及护士也惊叫起来,“通通通”地跑下楼去。

童霜威眼前飞舞着数不清的金星,疼痛、发晕。他脸上带伤,满面是血,不省人事,长长的胡须和长发上、眉毛上都沾着鲜血。他这一跤是由上边一头栽滚下来的,跌得很凶!使人看到死亡正在这个本来有病的人身边轻步潜行。

家霆嘴唇惨白不断颤动,满脸痛苦,泪水流淌,哭叫起来:“啊,爸爸!我不好!我没有扶住您!我没有扶住您!……”他内心经历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颤,这种震颤又形成了一股感情的巨浪,撞击着他的每根神经。他号啕哭着,悲痛地自谴着,悔恨为什么竟会让爸爸摔了这么重的一跤!他害怕会在爸爸身上出现什么不幸,连脸色都变得煞白了。

冈田和“冷面人”,连同被这种意外惊动而来的日本护士,和家霆一起抬起童霜威回到病房里放在床上,童霜威仍然不省人事,紧闭双目。

冈田慌了手足,又是翻眼皮,又是把脉搏,又是听心脏,让护士取麻黄素针注射,拿臭氧来给童霜威嗅闻,再拿亚硝酸异戊酯吸入剂来。护士给童霜威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童霜威的额上破了一道口子,脸上淤血处乌青的一大块,还擦破了皮,鼻子淌血,手和手臂、腿部也有擦伤。一阵慌乱,许久,童霜威才苏醒过来。但他的牙齿常常“格格”发抖,两手痉挛,人极衰弱,始终闭着眼,好像处在谵妄状态中。家霆连声叫唤,他也不答。他偶尔张眼,目光也异样,似乎有点痴呆、迟钝,脸上肌肉也显得木讷。

冈田认为:病人心脏不好,血压也高,这一摔跤,很可能脑部震荡,甚或会有脑伤,病况值得忧虑,需要继续观察。

从此,童霜威手举不起来,大小便和穿衣脱衣全靠家霆照顾了。起床自己不能独自行走,需要人扶,才能颤颤巍巍地走,有时还会摇晃像要跌跤。他变成一个半瘫痪了,说话也不清楚,口水从嘴角流淌下来自己也不知道,两眼常常闭着,面部表情呆滞,连吃饭都要家霆一口一口喂,吃得也很少。

最伤心的,自然是童家霆。他的心空荡荡的,感到无论什么东西都仿佛是空的、抓不住的、无可依靠的。他那种悲恸、伤心的神色,是任何人一看就明白的。他脸色变得苍白,眼皮浮肿,是焦灼、失眠、泪流综合造成的一种面容。他忧心忡忡地问冈田:“我爸爸还能复原吗?”“他病得这样怎么办呢?”

冈田搔着白霜似的鬓发,瘦老的脸上也是忧心忡忡:“就怕脑部损伤,可是仪器设备不够,脑伤有些情况是难以判明的。只是从现在的症状看,他伤得太重了!确实一定是伤了脑子!”

“他会永远半瘫痪成为一个废人吗?”

日本老医学博士面露难色,也夹杂着同情:“医生只能尽量给他治病,很难预卜永远。病情是会发展变化的。”

家霆在这种时候,觉得感情和岁月都受到了残酷的蹂躏,就忍不住痛心地流泪了。

病房里,一盏二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整夜里高悬,由于电压不定,昏黄的灯光总是颤颤抖抖的。守在爸爸身边,家霆深夜看到电灯时,总担心爸爸的生命会像这昏黄的灯光,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熄灭。啊!天哪!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痛苦不幸的遭遇呢?……

隔了一天,有个穿西服的陌生人来,同冈田医生和“冷面人”老董都作了谈话,又去看望了童霜威。

童霜威躺在床上,有点痴呆地睡着,额上包着纱布,脸上手上涂着红药水,胡须很长。头发本来很长,因为额上有伤,剃了一绺,他的模样、色彩都很吓人。有人来,他像死了似的躺着,也没睁眼或动弹一下。

又过了一天,冈田单独对童家霆用比较流利的上海话说:“由我提出建议,他们决定让你爸爸回家去住。我知道你父亲是很想回家的。我给些药你带回去给他服用,希望他渐渐能好起来。青年人!你父亲是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人!他这次跌跤,我认为实际是他想自杀!这点我发现了,但我没有对别人说!我懂得他为什么想自杀!我是尊敬他的!”

嗬!日本人里也有好人的呀!家霆接受了日本老头的好意,对爸爸和自己能够回汉口路仁安里感到欣慰。只是想到爸爸已经半瘫痪,又悲从中来泪流满面了。

童霜威回到汉口路仁安里方家后,成了一个半瘫痪,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偶尔由家霆扶着在沙发上坐坐,脸上痴呆木讷,反应迟钝。他这种狼狈落魄的模样,引起了方家各个人各种各样的反应。

厨房间里,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嘁嘁喳喳,有同情也有惊讶,更像散播新闻似的在弄堂里将童霜威的病况告诉了张家,又告诉李家。

“小娘娘”方丽明是个不多管闲事不爱多说话的人,也被姐夫的模样吓呆了。她有点同情姐夫和家霆,但她在方家无足轻重,只好更加沉默寡言。

“老虎头”现在带着孩子又搬回仁安里二十一号楼下客堂间隔壁的厢房里住了。由于方立荪的死,她一直哭哭啼啼,叹自己命苦。现在看到童霜威半瘫痪了,想起平时盛气凌人,傲气十足的方丽清也没落得什么好遭遇,心里反倒想开了一些,变得不那么伤心了。

童霜威躺在二楼那间过去与方丽清同住的卧室里。如今,方丽清叫家霆来陪他爸爸睡,古古怪怪地说:“你们亲爷亲儿子生来亲热,老娘让给你们睡!”她单独搬到三楼去住了。家霆只好将自己放在三楼房里的物件全部搬到二楼来。但他突然发现自己那只小皮箱被人翻抄过了。检查物件,除了放在空雪茄烟盒子里的妈妈柳苇的照片和小叔军威那块用血写了“一死报国”四字的手帕外,一切都在。家霆找遍各处,都无影无踪。他心里冒火。猜测一定是方丽清干的!方丽清就是这样一种人,她能狭隘得锱铢必较,她能下毒手毁掉一切她认为应该毁掉的东西而无所顾忌。依家霆的性格,真想当面去质问她。但想到爸爸病伤严重,现在刚回仁安里来,怎么能闹?再说,万一方丽清不承认,徒然被动,只好吃哑巴亏,将怒气吞在肚里,闷声不吭。可是两件珍贵的纪念物被毁去了,家霆怎么能想得开、忘得掉呢?家霆气愤又依恋,只好偷偷拭眼泪。

童霜威的突然归来,完全出乎方丽清的意外。那天,方丽清正高高兴兴有说有笑地仍在打麻将,忽然听说童霜威由家霆扶着被用小汽车送回来了。她先是有三分高兴,待等看到的是回来了一个半瘫痪的带点痴呆的老头子时,她“哇”的一声哭了。不是哭童霜威,是哭自己。她一直在嘀嘀咕咕、哭哭啼啼:“你看他呀,胡子头发这么长!额头上包了纱布,脸上涂了红药水,龌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人看也不敢看!真丢面子!”“真是活见鬼!他路也不能自己走了!吃饭上厕所也要人服侍,人是三分明白七分糊涂!今后怎么办呀?”“我这一向,不是左眼跳,就是右眼跳。我晓得,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现在是破财和灾难一道来!我的命怎么这样苦?”“他这样活着回来,倒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

方老太太心疼女儿,见童霜威回来像个“铁拐李”,心里也又气又恼。自从方立荪死后,由于方立荪平日为人精明,怕“露财”,财产的事守秘密,做假账,在“宏济善堂”的股子和存款等等都被人吞没了。方雨荪去找过盛老三,盛老三回答了三个字:“弄不清。”方立荪的财产有多少,在哪里,更没人知道。方立荪靠做鸦片发的横财,像做了场投机生意突然破产了,钞票都飞得无影无踪。原来他经手的全家生意,也成了一笔糊涂账,像一场春梦醒来,方家只剩下一爿方老头子传下来的绸缎庄生意可以继续撑点门面。办了丧事,卖了西爱咸斯路的房子,巧云像坐“特别快车”似的跟一个从前在舞厅里结识的做热水瓶胆生意的旧相好做姨太太去了。方老太太将传宝领了回来,交给“老虎头”带。方老太太的心里本来难受,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童霜威又半瘫痪着回来了!方老太太真是吃不消。她这一年老了许多,额上多了皱纹,松弛的两颊上长了许多老人斑。她当着女儿和儿子方雨荪的面拭眼泪:“唉,我真像只无脚蟹团团了!叫我哪能办?”“我作了什么孽呀?死了个儿子已经塌了天,现在女儿又碰到这种倒霉事!请神容易送神难!怎么办?”“我真恨不得去跳黄浦江,眼一闭倒还清净点!”

方雨荪一张脸也像老阴天,嘴上能挂油瓶,总是闷闷不说话。他觉得一切都不顺利,交了厄运。瑞士万利洋行的老板说上海生意不好做,形势又多变,突然决定收业回瑞士了。方雨荪的洋行买办当然也就完了。他庆幸,幸亏与江怀南一起,同原来大华贸易公司的老板柳明一起合组了一个兴茂贸易公司,生意做得比较发达。想起生意是靠汉奸欧阳筱月的牌头,而且江怀南也是个汉奸,心里本来总有点不大受用。但自慰的是贸易公司哪一方面的生意都做,将本求利,不管你国民党、共产党还是日本人,什么地区需要什么就做什么生意。这同方立荪做鸦片生意完全不同,是正正经经的经商,他就心里踏实了。但近一向来,家里大祸临头:兄弟立荪死后,“小翠红”偏偏在一月前又病倒了。“小翠红”好哭泣,多梦,眩晕之外伴以恐惧,面色苍白,精神倦怠,耳鸣肢麻,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老中医给她检查,诊脉浮弱无力,说她阴阳气血俱虚,说这是一种疑难病症,拿出《金匮要略》给方雨荪看,医书中说:“邪哭,使魂魄不安者,血气少也,血气少者属于心,心气虚者,其人则畏。合目欲眠,梦远行而精神离散,魂魄妄行。”老中医认为病不太好治,需慢慢服药调养。方雨荪又请了个英国医生卡尔逊来给“小翠红”治病。卡尔逊是个白发老头,出诊价很贵,一周来两次,也说病不好治,要慢慢来。“小翠红”一病倒,方雨荪觉得是个负担。自己在外边租了小房子有了新欢,心里也有点歉意,不免想:在沈镇海的事上可能我过于怀疑敏感了,又想想“小翠红”平日为人的好处,也有点悔意。心情本来不好,加上童霜威瘫痪着回来,他更是一肚子气,觉得方家过去的鸿运忽然都烟消云散了,心里懊丧得要命。看到母亲和妹妹怨气冲天六神无主的样子,他想:唉,怪来怪去,要是不打仗,没有这场战争,童霜威还在南京得意,立荪也不会去同日本人做什么鸦片生意!这些凄惨事都不会发生。如今一个霹雳接一个霹雳,叫人怎么吃得消?但他究竟是个在外面跑跑的人,有点算计,对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说:“事到如今,白布已经涂上黑墨了,有啥法子!只有算另外一笔账,快点给他医治。能治好,花点钞票也值得!不然,就是亏本生意做到底了!”

方丽清嗡着鼻子:“治不好呢?”

“还没有治,怎么知道治不好?我过去听人说过:用黄芪桂枝五物汤和补阳还五汤调理,有的瘫痪病人是治得好的。”方雨荪劝告妹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抓紧找医生治!不要放着河水不洗船!”

方雨荪这样说,当然也多少是受点“小翠红”的影响。听不听在你们!他皱着眉就出外忙他的事去了。

“小翠红”病在床上,听说童霜威和家霆回来了,先是一喜,后来又听说童霜威成了个半瘫痪,不由得产生同情,难过起来。

方雨荪在外边忙碌,又租了小房子,“小翠红”虽病,方雨荪仍很少回仁安里住。“小翠红”全靠“小娘娘”方丽明送药送水和送饭照顾。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老虎头”只是偶尔来看望一下或者虚情假意地来问问病情。戏迷方传经,名义上是“小翠红”的儿子,平时本来就不答理“小翠红”,“小翠红”病了,他更不来看望了。方传经整天在外边胡调,常常传来不少“闲说”。但方老太太在方立荪死后更疼爱长房长孙,认为方家今后传宗接代、荣宗耀祖全靠传经了。明知他在外边不干好事,也不准人讲。方传经对“小翠红”冷淡,方老太太认为是天经地义。方传经已经“过继”给方丽清当儿子了!童霜威和家霆都不知道。由于这关系,家霆回到仁安里方家以后,立刻感到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像掉进了冰窖似的,觉得难以容身。家霆明白:在方家,最关心同情我的只有大舅妈“小翠红”。

当晚,饭后,家霆见方雨荪不在家,觑便就到大舅妈“小翠红”的房里看望她。

家霆进了大舅妈亮着电灯的房间,见那只美丽的波斯种白猫在床边“喵喵”叫唤,露出一种十分寂寞孤独无主的样子。

家霆绝未想到:孤零零躺在床上的大舅妈,已经变成这般模样。她两眼大而失神,原来白皙细嫩的面孔现在苍白发青,颧骨高耸,头发蓬乱,一床刺绣软缎面子的被絮下,是一个十分瘦弱的身子。耳上两只碧绿的翡翠耳环也卸掉不戴了。过去她戴着这副漂亮的耳环,脸色白得滋润,眼珠也衬得黑亮,人都夸她可爱。

家霆过去在方家,一直有那种呼吸不畅、人要萎黄的感觉。他觉得大舅妈过去也是这种感觉。现在,大舅妈真是被毁掉了!家霆几乎要哭出来,这里有他对大舅妈的感情和同情,也有他对自己的遭遇的悲哀。

家霆克制住悲伤,说:“大舅妈,您病了?”

“小翠红”勉强想对他笑,笑不出来,嘴角牵动,眼眶里反而涌出了眼泪,说:“家霆,你们回来了,我总算放心了!”说完,呜咽抽搐起来,泪水滴滴答答落在枕上,“谢谢你还记得大舅妈,还来看我!”

“我在南京和虹口时也常念着您,但不知道您病了。”家霆为了要安慰大舅妈,转变话题,将在南京和被转移到虹口的经过简略讲了。

“小翠红”听了,点头,家霆讲完,她突然问:“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来了,会到我坟上给我行礼化点纸钱给我的吗?”灯影下,她脸上的表情凄凉,气息微细。

“大舅妈!”家霆难过地说,“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您不会的!”

“小翠红”伤感地摇摇头:“不,你记得我以前对你谈过的话吗?我对你,也就这么一个指望。”

“记得!”

“那么,一言为定!”她的眼光似乎将要被来临的死亡遮蔽住了。

家霆落泪了,执拗地说:“不!您的病一定会好的!”

“不会好的了!”大舅妈“小翠红”说,“其实,死的人不见得比活的人苦!我死了,也只是像一盆洗脚水给泼了就是了!他们方家不会可怜我的。”她面容痛苦,额上有冷汗。

房里静得很,只有桌上的自鸣钟的滴答声在响,只有波斯猫偶尔在寂寞地叫,只有“小翠红”的啜泣声。

家霆关切地问:“大舅妈,您生的什么病?”他望着“小翠红”苍白的脸和弥漫着阴霾的眼睛,觉得“小翠红”对生活存在的那点热望,全部都已化为冰水了。

“小翠红”衰弱地摇摇头:“我是个苦命!过去算命的早说我是短寿,活不到老的。本来,我常想起你,希望我病了你能来!可怜人见到可怜人总是亲三分的。后来,我怕在我死之前你来不了,现在好了,你终于来了!死之前能见到你,太高兴了!”

“您会渐渐好起来的!”家霆安慰她说,“不要相信算命的瞎说。”他说了一些劝解鼓励的话,但看着“小翠红”的病容,觉得大舅妈的病真是重了。

“小翠红”反倒关切地问起童霜威的病来:“你爸爸半瘫了,我也不能起床去看他,你给我问问他好。菩萨保佑他!我真希望他能复原。他同我不一样,他是个能当官的人,又有学问又不肯做汉奸,是个好人。再说,大舅妈不放心的是你。你爸爸倒了霉,你就可怜了。大舅妈懂得这一点。这家姓方的,我早看穿了!”她头脑清楚,但面无血色。

家霆给她一说,心酸了,说:“我就怕爸爸永远这样,我真是急死了!”

“小翠红”点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她那双少了神采的眼瞳上有一层光亮的泪水迎着电灯射来的光线熠耀。她说:“是啊,我在床上胡思乱想,也为你这苦命的孩子担心。我是在想你该怎么办?我知道,如果你父亲万一有三长两短,你在方家是住不下去的。他们是容不下你的。你还没有自立,那时你就难办了。所以,我想过,我以前说的话是算数的。我可以帮助你。”

家霆奇怪地看着大舅妈,不太明白她指的“帮助”是什么。但觉得大舅妈善良、心地好。这种善良使她在病重得这样的时候,仍闪耀出一种母性的美。

“小翠红”喘息着说:“家霆,我有私房,主要是首饰,还有一笔钱,是很早就藏下的。没有别人知道的。我已经把它放在我身上了。我在想:如今是金钱世界,没有钱不行。我死了,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给。我不能让纨袴子弟拿我的血汗钱去玩女人抽鸦片上赌场。我把它趁早拿给你,全都给你。你拿去好好放着,只要用在正道上,怎么用都行。有了钱,方家对你不好,你就可以不在乎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说着,她从被窝里摸出一个缝得很精致的绿绸小包来。小包有拳头那么大。她说:“家霆,快拿着!”

家霆不肯。钱,他确实是需要的。爸爸的钱全被方丽清掌握在手上,爸爸以前就是因为考虑到钱才没有去香港的。现在,爸爸需要治病,方丽清会不会又吝啬得不肯多掏钱呢?自己同爸爸住在方家,身边无钱,日子实在难过呀!但大舅妈的私房钱。怎么平平白白地可以拿呢?何况,她又病成了这样!家霆感动地说:“大舅妈,我不能拿!你放着,你的病很快会好的。”

“不,钱是不能带到土里去的!”大舅妈凄然地摇头,“家霆,卖命钱来得可怜,但不是偷来抢来的。你是看不起我,认为我下贱,是吗?”

“不!”家霆赶快辩白,“不是的!我觉得您对我的好,比钱更宝贵。您对我的关心,我早感激不尽了!我现在,不需要钱,您应当放着!”

“那你先代我放着!我好了你再还我。”“小翠红”呻吟着说,“你接着!听话!”她说话吃力,十分衰弱。

家霆仍在摇头,偏偏在这时,听到皮鞋声“橐橐”响了,有人上了楼好像是就要走进房来。这是大舅方雨荪那熟悉的皮鞋声,家霆瞬即警惕起来。

“小翠红”将绿色小绸包连同消瘦的手臂一起缩藏进被窝里去。家霆站在那里看到,方雨荪阴沉着脸,陪着一个银丝头发微红皮肤的英国医生进房来了。

家霆叫了一声:“大娘舅!”

方雨荪似理非理似应非应,用一种冷冷的声调应酬般地哼了一声,侧脸对床上的“小翠红”说:“今天我不放心,又把卡尔逊请来了。”他用英文请西装笔挺提着一只牛皮药箱的英国医生坐。

“小翠红”先是沉默,接着说:“不必再请医生了!我的病不会好的。”她闭上了眼,似乎想摆脱一切。

家霆看到自己站在那里很尴尬,只好退出房去。走出房,恰好碰到方老太太,见家霆从“小翠红”房里出来,老太婆冷着脸,用两只精明的眼睛扫着家霆,关照说:“家霆,以后不要随便进去!你大舅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

家霆明白方家的人有意冷落大舅妈,也明白方老太太嫌弃他,没有做声,迈步回到自己房里。

他进房时,见灯光下,方丽清正坐在小沙发上,一脸古怪。童霜威仰面躺在床上,带点木讷。两人都不声不响,只听到对面人家二楼房间里的麻将声海潮般地传来。房里的气氛很不和谐,童霜威倒还平静,方丽清那张漂亮的脸上却有杀气。家霆进房以后,方丽清不言不语地站起身来,像阵青烟似的忽然走了。

家霆走到爸爸床前,轻声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童霜威声调嘶哑,轻声吐了一个字:“钱!”

家霆心里像有荆棘在戳刺,心里明白:方丽清的事多半同钱有关,一定是又为钱的事同爸爸在嘀嘀咕咕。不由得“唉”地叹了一口气,想:大舅妈“小翠红”要将私房钱全部给我,说“钱是不能带到土里去的”;方丽清却为钱的事老是斤斤计较。爸爸病伤成这样子,她还为钱的事喋喋不休折磨他,真是毫无心肝!想着这些,心里烦透了。

对面方传经房里轻轻传来留声机的唱片声。方传经整天在外边“忙”,很少在家里露面。只要在家,留声机一定在放京戏唱片,对童霜威和家霆回来,他不管不问,似乎是方家惟一的一个不闻不问不表态的人。现在,戏迷表哥传经回来了,大声打着哈欠,又在关门放京戏唱片了。锣鼓胡琴响成一片,放的是露兰春唱的《天霸拜山》:

镖客路遇马兰关,

一见此马喜心间,

无有大胆的英雄汉,

不能到手也枉然。……

家霆那时同戏迷表哥一房住的时候,听这张唱片听熟了。露兰春是有名的坤角,擅长演时装戏,唱黄天霸的武生戏人都叫绝。大流氓黄金荣开设共舞台,长期聘露兰春挂正牌,她遂被黄金荣用暴力霸占为妾。但露兰春厌恶黄金荣,千方百计下堂求去,离开黄金荣,宁可嫁给了一个不太出名的唱老生的安舒元走了。大舅妈“小翠红”对京戏是熟悉的,过去她就爱听露兰春的唱片,讲起露兰春的遭遇来也津津有味。现在,病倒在床上,听到这唱片,她会有什么感触?

家霆忍不住把刚才去看大舅妈“小翠红”的事轻轻讲给童霜威听。他觉得死神已在敲响大舅妈的房门,讲着大舅妈的事,心里伤感起来。

童霜威静静听着,脸上有同情的神色,只是什么也没有说,似乎疲劳了,闭上了眼,像老僧入定的模样。

家霆心里很不踏实,头绪纷繁:他担心爸爸的病,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想念欧阳素心,渴望同她见一面;他记挂着学校的课业,自己脱课这么久了,复不复学?想到老朋友余伯良家里去一次,见见老朋友谈谈别后情况,问问学校情形;又想到大舅妈的病如此沉重,不知能不能痊愈?他感到像坐了一只小船,在大海洋上飘来荡去,四面望不到边,天际布满乌云,好像要来暴风雨,也不知会不会翻船。

见爸爸闭眼睡了,家霆在灯下拿出纸来,写了一封非常深情的信给欧阳素心,告诉她情况,说希望同她约定时间见面好好谈谈。然后,他也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熄了电灯,在爸爸身边轻轻睡下了。

对面打牌的那家人家的灯光,雪亮地照耀过来,虽熄了灯,房里仍明亮得可以看清人的面目,看清床、橱、椅、沙发。睡到半夜,家霆正熟睡着忽然被爸爸用手推醒了。

家霆醒来,睁开了眼,借着对面人家照耀来的灯光,看见童霜威睁着两只大眼正瞅着他。听见蝈蝈叫:“ !”那是欧阳素心送爸爸解除寂寞的蝈蝈葫芦放在爸爸枕边。蝈蝈正在欢叫。家霆看着爸爸的眼睛。真奇怪!爸爸两只眼很精神,与那天摔伤前不一样,与摔伤后更完全不同。他清晰地听到爸爸的声音,亲切而机警地说:“家霆!醒醒!到我这头来睡,我们谈谈。”

家霆一唿噜坐了起来,压着嗓门惊奇地说:“爸爸,怎么?”

对面人家打通宵麻将,搓牌的声音像海潮喧嚣激荡。

童霜威神秘地把食指朝嘴上一放,示意家霆禁声,说:“儿子,告诉你!我那一跤是故意跌的!”

“这我猜到了!爸爸。”家霆不禁把冈田说的话也讲了。

“我摔得不轻,但并没有伤到脑子,只是外边皮肉有点硬伤。我也没有瘫痪,也能顺畅地讲话。你放心吧!不要着急!”说这些话时,童霜威脸上的痴呆、木讷全不存在了。

“那您?”

“我是假装的!不然怎么能回来呢?你,还是要继续装作着急,懂吗?千万别露马脚!西洋镜拆穿不得了!”

“啊!——”家霆完全明白了,真是又喜又惊呀,说:“爸爸,我真太高兴了!”但,不禁又问:“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在他面前原来笼罩在头上的乌云忽然消散,露出了阳光。

“是呀!事不宜迟,我们应当逃!赶快坐海船去香港!”

爸爸提起了海船,提起了去香港,家霆眼面前仿佛出现了碧蓝碧蓝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仿佛看到发怒咆哮的大海,撞击、跳跃、激荡、摇晃,几万吨的邮船,在海中显得特别微小,费力地在狂乱的海浪中挣扎前进。

“怎么走呢?”家霆有点迟疑了,他想起了钱的问题,“严重的是现在没有钱呀!”

本来,方丽清将首饰藏在一只皮箱中的首饰盒子里的。童霜威曾想配把钥匙把首饰取点放在手里。可是方丽清早把首饰存到银行保险箱里去了。她是只“铁公鸡”,一根毛也拔不下来的。

“你大舅妈如果再把她的私房钱和首饰给你,你就收下,告诉她:算是我借她的,将来一定加倍奉还。她是个善心人。当然,走的事和我假病的事千万不能告诉她,但可以告诉她,我们需要钱用,比如治病。而且,可以对她说,你想一个人到内地去,到大后方去读书,要她帮助,叫她别对人说。”童霜威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家霆默默点头,觉得可行,说:“但,要走,不简单,许多事都要张罗,也不能给他们姓方的人知道。”

“当然不能!包括你的继母!她是个利欲熏心的人,只知钱钱钱。昨天一回来,别的不说,除了埋怨我,就是哭穷,说什么金价两千多一两了,大米黑市价两百块一石了,要问她拿钱是一文也拿不到的!让他们把我看作废人吧!从明天起,你先去学校复学上课,课余的时间侍候我,多给人家一点假象。每隔几天陪我去医院找一次医生。将来,我们走的时候,就利用看病来脱逃。”

家霆心里几乎要叫绝了,说:“啊,爸爸,太好了!”又说:“我就不复学了吧!许多事都要办,我在家里照顾你,我们可以尽快走!”

“不,正因为要走,你必须去复学,懂吗?给人一个你我绝不会走的印象才行呀!”

家霆点头,体味领会爸爸的心计,明白了,问:“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呢?”

在对面打牌人家那一百支光大灯泡的照耀下,童霜威两眼发亮,兴奋地压低了声音说:“所以,我急着今夜要同你谈呀!你必须赶快设法了解到你舅舅柳忠华的真实情况,我看他做生意要认识欧阳筱月,是有他的某种抗日的目的的。那么,你就告诉他:我决定走,请他帮助我们。你把全部情况都可以告诉他,我对他是有了解的,我相信他!把我们逃离‘孤岛’托付给他,就有了依靠,懂吗?”

家霆点头,冲动地说:“我发现楼下电话机旁方雨荪贴着的一张表上,有个兴茂贸易公司的电话号码,后边写着‘柳明’的名字,电话号码是97342。一定是舅舅同他们合办的公司现在改名叫兴茂贸易公司了。我明天就打电话找舅舅!”但又忧心忡忡,“总要等到你额上和面部的伤好了才能走吧?不然,一认就会被人认出来的。”

童霜威思索着眨动眼睛,点头说:“对,你的想法很好。这样吧,定在十二月十号光景,我们走,你看好不好?那时,我额上、面上的伤一定都痊愈了。带把剃刀去看病,预先在小旅馆里开个房间。到小旅馆里,剃去胡子长发,换上衣服,戴上眼镜,化了装就上船。神不知鬼不觉!让你舅舅照这时间安排我们走。神仙也想不到的!”

家霆尽量想把困难和问题想足,说:“如果看病不回来了,方家不是立刻就知道了吗?”

童霜威笑笑,说:“我也想过了。预先写好一封信寄发给你继母,佯作是绑票的人的口气,要她筹款十万元到沪西静安寺赎票,让他们当作我像方立荪一样遭到了绑票,就万事大吉了!一布迷魂阵,包括‘七十六号’在内,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要外国轮船出了吴淞口,又过了厦门鼓浪屿,我们就自由了。等从香港去重庆时,再写信同他们打招呼。”他说着,话声里有十分得意。

家霆一切都出乎意外,爸爸把一切都想得非常熨帖了。今夜从睡梦中被叫醒,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奇遇。他真像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刻,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赞叹地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爸爸,我这些天来,从没有现在这样高兴过。”说着,也不知为什么,一边笑,一边眼眶酸涩地流下泪来。终于在枕上抱着头啜泣起来。

童霜威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不要哭!不要哭!我们现在还处于危险中,既不能哭泣,也不能高兴。你明天赶快找你舅舅。最重要的是听听他的意见,一切都想得周到些,就会走得更顺利些。唉!”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人生的事,难以逆料。抗战爆发,我何尝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坎坷艰险?现在,我老是想着两句诗:‘万里飞腾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风尘’ 。锋镝牢囚都经历过了,胆子反倒似乎变大了!”

这一夜,父子俩都非常兴奋,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黎明,家霆刚睡熟不久,忽然感到童霜威又用手在摇动他,将他摇醒,轻轻对他说:“家霆,你听!”

家霆侧耳听时,隔壁大舅妈房里有人声,门外边楼梯口也有人声嗡嗡,似乎发生了什么紧张的事情。

家霆脑里火花一闪,觉得有事,不放心大舅妈“小翠红”了:难道她病情恶化了?掀被起床,穿衣趿鞋,说:“爸爸,我去看看!”

他急匆匆跑出房去看望,只见方丽清、“老虎头”都起来了,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脸上严肃、紧张,站在“小翠红”房门口嘁嘁喳喳。戏迷表哥方传经打着哈欠,扣着长衫衣钮,走出房来去盥洗间漱洗,姨娘阿金和“小娘娘”,也在楼梯口死气沉沉地站着。大舅方雨荪正从楼下上来。那只不识相的波斯种白猫正巧“喵喵”叫着走过来想往方雨荪腿上擦身子,没料到方雨荪凶狠厌烦地甩起一脚将白猫骨碌碌踢下楼去。白猫“喵!”的一声惨叫,跌到楼下去了。

方雨荪恨恨地说:“晦气猫!送掉它!不养了!”他阴沉着脸,满面黑气,说:“给殡仪馆打了电话了!”看样子,是打完电话从楼下上来的。

家霆惊呆了。悲伤猛烈地震撼着他:难道大舅妈真的死了?真的就这样去了?真是不愿信不能信又不能不信!何曾想到回来就遇到这样不幸的事?心里难过,想进房去看看,见方老太太从房里出来堵在门口,当然不能进去,只好犹犹豫豫站在那里。这时才发现:方雨荪手里攥着个绿色小绸包。家霆心里一怔:不是大舅妈贮藏私房首饰和钱钞的那个小包吗?昨天晚上大舅妈诚心诚意要交给他,他没有接。现在,落在方雨荪手里了!估计,大舅妈昨晚是预感到自己病入膏肓了,所以急于要将绿色小绸包交出来的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大舅妈不在了!绿色小绸包也落在方雨荪手里了!说不定方雨荪会把这些首饰送给他在外面租了小房子宠爱着的女人呢!大舅妈“小翠红”死后能瞑目吗?看来,绿色小绸包里的首饰什么的,大多不是她嫁给方雨荪后方家给的,很可能是她从前私藏了带来的。因此昨晚大舅妈说:“你是看不起我,是吗?”昨天没有收大舅妈的绿色小绸包,结果,反倒伤了她的心了,真太不应该呀!现在,为了去香港,正需钱用。原来计划想今天收下来,作为向大舅妈借用以后由爸爸加倍归还的,现在也成泡影了。人世间的事为什么每每总有盈缺,总有蹊跷,总有遗憾?总是常常只差那么一小步?家霆心里懊丧极了,站在一边,丧魂落魄。

听到方雨荪气呼呼地在对方丽清和“老虎头”们说:“贱货!自己作死!我花了这么多钞票请了英国医生,卡尔逊开的药她都没有吃!你们进去看看,药,她全藏在枕头里!她等于是自杀!有心叫我火烧眉毛破财死人触霉头!”

方老太太刚才从房里站到门口来,此刻又转身进房捧出一堆进口货的药瓶、药盒和药片,摇着头,嘴唇发抖。看样子,她是去给死了的大舅妈搜身的,骂着说:“看看吧,这个死人!作不作孽?这么多外国药白白浪费掉,一颗也不吃!真是白虎星!”看见“小娘娘”方丽明在楼梯口站着,又喝骂“小娘娘”:“你,你瞎了眼吗?叫你服侍她,她不吃药你怎么不知道?”

“小娘娘”吓得脸孔发灰,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小手绢拭眼泪。

家霆叹气,不能在大舅妈死去后到她房里见她一面,实在抱歉。他心上流着泪,决定回爸爸房里去,心里也说不出滋味有多复杂。大舅妈这种自杀方法也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自杀呢?看来,死亡虽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大舅妈一定觉得她过的生活比死亡更难受,她就不想活了。她缺少的是什么呢?她难受的是什么呢?爸爸的假自杀是因为陷身在敌人手中需要自由。大舅妈呢?她生活在方家这样一个大家庭中,没有她需要的东西,却有使她不想活下去的东西。于是,这个美丽、善良有过悲惨身世的纤弱女人,永远地走了,选择了一条永远长眠的路,像一阵轻风似的逝去了。

想着这些,家霆心里酸酸的,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场,提步走回房去。

这时,他看见童霜威不声不响,又像痴痴呆呆地躺在那里了。他就也警惕起来,提醒自己:小心!决不能露出破绽来!人世复杂,布满斗争。要生存,就不能单纯呀!

早上,家霆到了余伯良家里。

余伯良见到家霆,高兴得笑出声来,一五一十问了家霆的遭遇。除了爸爸的真实病情外,其他家霆都如实告诉了好朋友。见到余伯良,家霆才知道,学校初中部仍在慕尔堂,因为太拥挤,高中部已经全部迁到慈淑大楼四楼去上课了。家霆约余伯良同路去学校办复学手续。幸亏欧阳素心托人去学校里给家霆请了假说明了情况,教务处办手续的老师都有爱国心,知道家霆家里出了事,问了问缘由,家霆简单地说了父亲病重瘫痪被释放回家的经过,并且说明自己自学了课本,能跟得上班。他本来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教务处的几位老师都很同情,破格同意家霆立刻来校跟班复学上课。

办好复学手续,余伯良留校上课,家霆决定第二天开始入学。他同余伯良分手,在街边烟纸店里借了个电话打到欧阳素心家去。他虽然一早就将昨晚写给欧阳素心的信贴上邮票投入了仁安里弄口马路边的邮筒,心里仍禁不住想念,终于希望能同她通个电话。但电话通了,那边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女用人,说:“小姐不在!”

家霆想:是呀!欧阳这时候该在学校里上课嘛!问:“银娣在不在?”

对方说:“银娣出去了!”

家霆不愿多说什么,只好挂上了电话。

天冷,有风,他在街边站着,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抽空独自到万寿殡仪馆吊唁大舅妈。昨天,没能见到大舅妈“小翠红”的遗容,他心里悲戚抱憾,今天无论如何要去见这最后一面。他再也听不见“小翠红”那甜润略带沙音的声音了,再也看不见她那可亲的笑容了。他挤上了电车去殡仪馆。

他还清晰记得去年年初的一天,大舅妈头疼,眉心掐出一道红印,对他说过:“……只要将来我死了以后,你有时还能想起有这么一个大舅妈,给我这孤魂野鬼烧点纸钱……”曾几何时,她果真生命消逝、魂归九泉了。家霆心里哀伤,他铭记住大舅妈“小翠红”对他的好处。在殡仪馆附近,有家卖香烛、冥币等的小店。他掏钱买了锡箔、元宝和一盒冥币,走进殡仪馆里去。他不迷信,但这是大舅妈“小翠红”生前的要求,他要实践诺言,不能失信;他也要表达心意,寄托哀思。人有时候是会做自己不愿做而又觉得应该做的事情的。

他知道,大舅妈的遗体,一早由万寿殡仪馆派车子接到了殡仪馆,也知道方雨荪带了方传经蜻蜓点水似的到了一下殡仪馆就会走的,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老虎头”都不打算到殡仪馆来。遗体停放一天,听说买的是一具红桧木棺材,明天就入殓下葬了。啊,从此天上人间两茫茫!他怎么能不留下她死后一瞬的印象保持到永远?

家霆提着一盒冥币和两串锡箔、元宝,进了殡仪馆,问清了灵堂在哪里,正要绕过邻厅一家全身缟素哭泣着的男女身边,走向西边那间放着大舅妈遗体的小厅里去,忽然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掠过:是一个穿深灰色长袍的人!

殡仪馆里阴沉沉的,仿佛处处都吹拂着阴风,使人心里凉丝丝。从天井里望上去,天低云重,有不知谁家痛彻心肺的哭声,使人悲伤。死者家属的白色孝衣,蓝绸金字的孝幛,黄色、白色的素花,死人肃穆的遗像,袅袅冒烟的高香,幽微通亮的长明灯,构成了殡丧的凄凉气氛,处处神秘,处处飘荡着死气。

家霆“呀”了一声,仔细看时,一点不错!是大舅洋行里原来的跑街沈镇海呀!

沈镇海正在那间小灵堂里向停放的尸体鞠躬。那儿冷冷清清,停放着大舅妈“小翠红”的遗体,没有亲属,没有故友。也不知是在什么微妙的心情支配下,家霆突然决定回避,向东边一个灵堂走去,在那里避一避。稍过了一会儿,见沈镇海穿灰长袍的身影匆匆地又从眼前闪过,沈镇海走了。他凝望着沈镇海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心头还荡漾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是感动?是同情?说不清,只觉得大舅妈死了,人还来悼念她,悼念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弱者,这里面就有高尚的情愫。

他怀着哀痛、惋惜、不安的心情,急急走到停放大舅妈遗体的小灵堂里,一颗心猛地缩紧了。只见玻璃罩里的停尸台上,大舅妈“小翠红”仰面睡着,宁静安详。她已经换上了蓝色软缎的寿衣。她本来苗条,现在死后身体收缩变得更短小,似乎是被生活中连续不断的磨难耗尽了她的体力。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化装了!十分瘦削的脸上涂着脂粉,掩饰不了憔悴和痛苦;涂着唇膏的嘴唇微张,像有话说却说不出。她没有了脉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眼泪,一点没有生前的那种美丽和灵秀气了。有一朵洁白的绢花,放在玻璃罩上。家霆意识到:一定是刚才沈镇海来献奉的。

灵堂外的天井里,放着用金银纸和彩色蜡光纸扎成的洋房、轿车、男仆、女佣和各式家用冥器。洋房是三层楼的,楼厅里还扎了个麻将桌,桌上一副麻将牌,边上几个女的牌客。风,阴丝丝地吹,纸糊的冥器上的飘带呼啦啦响。这难道就是方雨荪他们对“小翠红”表露的最后一点心意?……

家霆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大舅妈说,有许多事情想替大舅妈做,已经来不及也谈不到了!永远用不着了!心里的波涛翻荡着错综复杂的感情。他在停放在尸体前面的一只焚烧纸钱的铁盆里擦火柴焚化了冥币和锡箔元宝,轻声在心里说:“大舅妈!我来送您了!”说着,心里更加难过起来。

他心里千头万绪,忽然从大舅妈的死,又想到了死去的杨秋水舅妈。啊!两个不同的舅妈,他对她俩都怀有感情,可是她俩多么不同啊!这里边,可以思索、回味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他不想多留,不愿意在这里万一遇到方家的人。而且,他还急着想去找舅舅柳忠华,又急着想早点办完了事回去侍奉爸爸,他又想同欧阳素心见见面,同银娣见见面,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心里烦乱,在“小翠红”灵前诚心诚意鞠了三个躬,匆匆离开。

人虽离开,头脑里仍总萦绕着刚才见沈镇海来殡仪馆鞠躬的事,眼前总清晰地看到那朵洁白的绢花。想不清沈镇海同大舅妈之间是什么关系。其实,又何必去多想呢!人同人之间的感情是神奇微妙的。就拿他对大舅妈“小翠红”来说,他有一种对长辈的感情,有一种感激大舅妈同情和关心他的心理,却也好像混杂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难以形容的异性之间的特殊感情。他总觉得大舅妈是很美很可爱的。当然,他对她绝无非分的邪想。但他觉得所谓“爱”,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复杂的东西,也许用化学分解方法也是分解不出它有多么复杂的。大舅妈“小翠红”已经流星似的殒落了!生前,她同沈镇海之间也许有过什么,也许并没有什么。在她死后,沈镇海怀着情感来悼念她一下,献上一朵洁白美丽的绢花,这也合情合理,值得同情。追究,又何必呢?

家霆又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了。一家小照相馆的橱窗里,放着许多着了色的男女明星照。这些电影明星:周曼华、袁美云、陈云裳、白云、袁绍梅、王引、龚稼农、金焰、韩兰根……一个个都笑着,笑得很高兴。人的笑似乎只有停留在照片上才是永恒的吧?……他在一家卖炸茨菰片、冰雪酥等零食的小店里借打电话,拨了号码,问:“是兴茂贸易公司吗?我找柳先生接电话。”

很顺利,一会儿,柳忠华来接电话了。一听是家霆的声音,他就机警敏捷地说了:“哦哦,我知道了!我有客人!这样好不好?晚上七点你再打电话来!我们好好谈谈。”说完,“克”地挂上了电话。

人生的事真难想象,舅舅本来东躲西藏似的十分神秘,曾几何时,现在却公开以大商人的面貌出现了。同舅舅柳忠华联系上了,家霆非常高兴。他猜:舅舅那里一定有什么人在,说话不方便,所以语气平静不带感情,匆匆挂上了电话。同舅舅约定晚上七点再电话联系以后,他又打电话到欧阳素心家去。

这次非常巧,是银娣接的电话。听到是家霆,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含蓄有所指地问:“你好吗?”

家霆也有所指地回答:“还好!你好吗?”

“好!”

“她呢?她好吗?”

银娣有分寸地说:“也还好!上学去了。”

“我想同她见见面。”

“不知为什么,对我说,不想再见你。”

“是吗?”家霆心里烦恼,觉得难堪,似在探询什么。

“呣!”语气里饱含同情。

家霆明白了,不甘心地说:“那你把我的想法告诉她。见不见由她,好不好?”

银娣又“呣”了一声,说:“一定。”她的话声信赖而友好。

“舅舅常来吗?”家霆问。

“常来。”银娣的话不卑不亢,简洁得无懈可击。

“他好?”

“好!”银娣这更加简单的回答,使家霆明白她旁边可能有人,不便多说。又似告诉家霆,她知道的仅此而已。

别的似乎都不好深问了,家霆只得结束电话了,说:“好,再见吧!”

他挂上了电话,心里按捺不住的“谜”又浮起在心头: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银娣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明若暗,家霆心里有想法。可惜想归想,没有听舅舅亲口说一说,总是不踏实的。他决定晚上如能见到舅舅的面,一定好好问一问,求个水落石出。

付了电话钱,从小店里出来,家霆真想到欧阳素心的学校里去找她。终于克制住了,想:我已去了信,等她看了信再讲吧。于是,他搭电车回汉口路仁安里。

绝对想不到,刚下电车走到汉口路远远望见仁安里的时候,忽然发现欧阳素心围一条浅灰围巾,穿一件黑色骆驼绒旗袍,服饰简朴洁净,手提一只钱包,正站在街边等候。她身姿柔韧妩媚,又带有青春朝气。

家霆喜出望外,快步跑上前去,说:“是你?欧阳!你在等我?”

欧阳素心唇边透出笑影,说:“不在等你,难道我爱吹西北风?”她目光无邪,风姿淡雅秀丽。

他爱欧阳素心,爱她会说这类幽默的话。见到欧阳素心这样,他以为双方之间的芥蒂完全消失了,高兴地随口问:“你没有上课吗?”他知道她不爱缺课。

欧阳素心摇摇头,说:“上了数学和英语,历史老师生病请假,我就来了。你们出来了,回了家!天大的事,我能无动于衷吗?”她讲话常常这样合情合理。

“你接到我早上发的信了?”家霆奇怪地问。

“没有啊!”欧阳素心睁大了眼睛,“早上发的,哪就能收到?我昨晚听说老伯和你回来了。想了又想,不能不来。打电话给你,一次给一个男的挂了,一次是个女的说你不在,出去了,我就决定来这里痴等。”

“你过得好吗?”

“怎么说呢?如果不诚恳,我就告诉你很好;如果说真话,我应该说:不好!”

家霆听了心里难受。没法约欧阳素心到仁安里二十一号方家坐,说:“欧阳,走吧!太想跟你长谈了。我们到‘白拉拉卡’吃中饭,到法国公园去散步!”

欧阳素心点头说:“公园就不去了。我们到‘白拉拉卡’吧,那里十点钟开始营业。这时人少,我们谈到中午正好。”她的话使家霆感到有一种坚强果决隐藏在温柔和平静下面。

家霆从她的话里分辨不出她是忙呢还是不愿去法国公园,点头说好。在汉口路石路口上叫了一辆三轮车到“白拉拉卡”。一路上,家霆将同欧阳素心在南京潇湘路分别后的种种情况讲给她听,最后追究地问:“欧阳,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欧阳素心笑笑。看得出她的心里并不平静,她的笑容带着疲乏,说:“一样要分别,说与不说也差不多。”她那深沉活泼的眼睛像会说话,潜台词似是:啊,家霆,还用得着问吗?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家霆叹气说:“嗨,怎么差不多呢?从那天你走开始,到今天,我心里总像有了一个伤口,随时想起就要疼痛流血。你难道想不到还是看不出?”

欧阳素心努力平静实际激动地说:“我只怨这场战争。如果不是战争,我的命运也许要好得多。对于我来说,这场战争是我父亲的祖国和我母亲的祖国之间的战争。但是偏偏我父亲又做了背叛他祖国的事,而我认识的你,却又是一个爱国者。于是,一切更复杂了!复杂得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了!”她的双眸闪射出忧郁沉思的光芒,“我不愿意别人为我付出牺牲,我也不愿意带给人不幸。当我意识到我自己对人不祥的时候,就只能选择我认为较好的道路走了。”

家霆着急地说:“欧阳,我感到我不能没有你!是的,坦率地说,你告诉我的关于你的一些情况确实使我吃惊过,但我……”他奕奕的眼睛喷薄出十分坦率真诚的神情。

欧阳素心忽然任性地打断他的话,挥着手说:“别谈这些了,好吗?我求求你!”

三轮车从喧闹的石路穿出去通过四马路到了八仙桥。靠近八仙桥附近,市声繁嚣,巡捕手持警棍在驱赶无照的小贩,脚步声、车辆声和吼叫声沸沸扬扬。白底红字的土耳其按摩浴的灯招,醒目地悬挂在马路旁按摩院的上方,招徕顾客。《大世界》游乐场前,拥挤着人的浪潮。

家霆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只见她脸色苍白严峻。家霆纯朴地说:“唉,你怎么啦?”

欧阳素心一字一声地说:“家霆,别以为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要让我们以前一起做过的五彩梦再续下去。不,不是的!梦已经醒了,碎了,我不是为那来的。但我在南京时留给你的信上说过:‘我们总是要好的老同学’,这点是不变的。我说过话是算数的。我今天,是以老同学的身分来看望你的。至于别的,请忘了吧!”

家霆有点着急,又有点生气,说:“欧阳!”

但欧阳素心十分任性的面容使家霆退让了。欧阳素心阻止他说:“我本来是不来的。昨晚听我父亲说起老伯的情况,知道你们回家了,老伯瘫痪了,我就不能不来看看你了。我设身处地为你想过,现在,你的处境很恶劣,当然更不是考虑什么个人问题的时候。你需要清醒,需要理智,这是我对你要说的心里话。这话里不搀杂别的用意。我们应当像要好的老同学那样好好谈谈,为你的处境想想办法,你说是不是?”

家霆心里非常激动。他倔强,现在感觉欧阳素心还要倔强。他爱她,就只好闭住嘴任凭一颗心激烈跳动。风迎面吹来,冷飕飕的。他心里也冷飕飕的,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欧阳素心的话,又觉得她是真诚的、善良的,说的话都在理。她在他与她的爱情中,注入了一种高尚的东西。目前他需要的确实是清醒,是理智,不是感情用事。现在,处境很坏,前途艰难,要离开上海还有意料不到的险阻。这种时候,再沉湎在恋爱之中,既不是时候,也无法妥善处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关系。欧阳讲她说的是心里话,不搀杂别的用意,是真的。这么想着,他不但不气恼,反倒更觉得欧阳素心实在是太善良、太可爱了。

三轮车绕过有轨电车“当当”响的金陵东路口,又转到电车“当当”、汽车衔接的霞飞路上来了。一家商店的无线电在播放陈云裳唱的歌曲:“……风光最好上林春,吉日良辰,桃花宫里召承恩,宫娥引,今日叩天阍……”一家跳茶舞的小舞厅里正奏着配上爵士乐拍子的广东音乐《杨翠喜》,月琴的弦声如泣如诉。

三轮车到了环龙路口的“白拉拉卡”,家霆同欧阳素心下了车,又看到了那张摆在橱窗里的斯大林的大幅半身像了。斯大林翘着胡子仍旧在笑,笑得很开朗。站在路边,斜睇过去,德籍犹太人开的照相馆里也仍陈列着飞扬跋扈的希特勒巨幅照片。自从六月下旬,希特勒德国进攻苏联,苏德战争爆发后,七月间英苏订立了共同对德作战协定。只是德寇攻势凌厉,在战争初期就占领了苏联大片领土。德军夺取了乌克兰的大部分,侵入了顿巴斯,围攻列宁格勒,威胁了莫斯科。家霆和欧阳素心打算走进“白拉拉卡”吃罗宋大菜时,见那家照相馆的翘胡子德籍犹太老板,穿得很体面,挺着大肚子,满面矜持地笑着,正站在门口得意地装饰橱窗,并高声同一个胖外国女人嘻嘻哈哈地调情戏谑,两人不禁立定了脚步。

欧阳素心嫣然一笑,带着轻蔑地说:“看到吗?德国店的翘胡子犹太老板近些日子都是这样高兴。有一天,我还看到他到‘白拉拉卡’门口,往橱窗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是因为希特勒打了胜仗,存心趾高气扬欺侮邻居!”

家霆不禁感慨,说:“其实,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当年,拿破仑远征俄国,一直打到莫斯科,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都写了,最后仍是一败涂地。”

欧阳素心也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跟一个国家的关系太大了!其实,犹太人并不被希特勒承认,白俄也并不被斯大林承认。他们都是被驱赶出来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可怜人。能在这场战争中捞到什么好处呢?”

家霆思忖着说:“也许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对祖先、对祖国、对诞生地和山河的向往和依恋?也许是无国籍的人也都想有个国籍找个靠山?也许是荀子所说的‘性恶’在人们头脑里的反映?”

德籍犹太老板翘着胡子朗朗大笑,动手在摸胖外国女人的大腿,女的笑着逃进店里,男的追了进去,就像一只大公鸡追逐母鸡。欧阳素心和家霆不想再看,一起推开涂着白漆的玻璃门,走进了“白拉拉卡”俄式西菜馆。

店里空荡荡的,每张桌上都整整齐齐放着作料瓶、菜单,铺着雪白的台布。时间早,他俩是第一对客人。空气里仍热烘烘地充满了洋葱、奶油、牛肉、番茄酱等的混合香味。白俄老板大约在厨房里忙碌,胖老板娘头上扎着羊毛三角巾,穿着厚羊毛衫和格子羊毛裙,配着高统靴。她是个忍气吞声的老女人。也许当年是个贵族小姐?年轻时一定曾经有过海水一样的蓝眼睛,挑逗人心的白皮肤,青春肉感的身材。但现在已经臃肿肥硕,眉眼间全是粗糙的皱纹了。长期流落在异国异乡的生活,使她落得了一副叫人怜悯的神色。她送上了菜单,家霆点了菜,就又同欧阳素心谈起来。

欧阳素心关心地问:“家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家霆踌躇而矛盾。他不准备对欧阳素心隐瞒任何事情,可是现在想起爸爸的叮嘱,觉得不能将爸爸要逃走的事泄漏天机。这样,就势必要对欧阳素心进行欺骗、隐瞒了,这使他痛苦。在踌躇、犹豫、矛盾的心理下,他说话也不流畅了,思路也混乱迟钝了,说:“我……我已经复学,明天就去学校上课。”

留声机又在播放音乐唱片了,是贝多芬作曲的《欢乐颂》。一个女高音在唱,歌词该是席勒的。家霆听不懂德文,但知道歌词有这样的句子:“欢乐女神,圣洁美丽……你的力量能把人类重新团结起……”啊,尽管德苏在打仗,两家毗邻的店里又各自在橱窗里供着斯大林和希特勒的半身巨像,可是白俄开的店里却播放的是德国人作的歌曲,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是说明音乐本来该是人类的共同财富吗?

欧阳素心听着音乐,关切地问:“老伯的病有希望能好吗?”

家霆又只能吞吞吐吐了:“谁知道……他能不能好呢?”他感到一个人并不想说谎,尤其不想向亲爱、信任的人说谎,却又不能不说谎,是最痛苦的事了。

欧阳素心叹一口气,爽朗地说:“我为你想过,家霆,像你,还是离开上海的好。‘孤岛’目前的处境越来越坏,可能还要更坏。你住下去不好。如果老伯病能有些好转,你们该偷偷地想办法冒险偷跑。如果他的病恶化了,有什么不幸了,你就该自己一个人走。你后母的这个家,你是住不下去的。你一个人离开‘孤岛’,无牵无挂地到海阔天空里去遨游,到大后方去上大学,青云直上,做国家的栋梁,是惟一的康庄大道。你认为我的话对吗?”

看到欧阳素心坦诚关心的态度,家霆心里感激,几次想把心里的秘密吐露出来,甚至想讲:“欧阳,将来,我们一块到大后方去吧!”但他讲不出口,走的事既要机密,又冒险。而且,只要想起落水了的欧阳筱月和欧阳素心的日本母亲,他就气短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忍住了,只点头说:“你为我想得很周到,我感激你。”

欧阳素心用手将一头乌亮的长发向后一拢,美丽的黑发衬得她妩媚的面容更可爱了。她叹口气说:“是啊,有趣的是,我能为你想得很周到,却不能为我自己想出一条路。”

家霆听了,难过地说:“欧阳,我也想过:路是人走出来的。你就暂时还这样生活着,读你的书。只要我有一天闯出一条路来了,我立刻告诉你,我们就一起去创造人生,创造幸福,你说好不好?”他的态度和语气充满了诚恳的同情和爱恋。

白俄老板娘端着托盘送罗宋汤和炸牛肉饼上来了,还送来了面包和果酱、白脱。

欧阳素心用匙喝着汤,说:“家霆,忘掉过去那些该忘掉的事吧!别管我了,你走你的路去,不要犹豫!”

家霆真诚地说:“欧阳,你应当了解,我少不了你。”

“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我们作为知心朋友,似乎更好。今天,我就是用知心朋友的资格来找你的。”

家霆默然了,一口一口喝着汤。汤淡而无味,盐瓶放在面前,他连盐也懒得去撒。

有一对中年男女客人推门进来了,坐在远处角落里,那女的脸给冷风吹得红红的,就像苹果。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开牛肉饼,说:“家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来,是我送你的一点小礼物。希望你收下。”

“什么东西?”

“你不要打开!”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日本式的长方形嵌螺甸的乌木小盒子,有大半块砖头大。木盒很精巧,拼凑起来,严丝合缝,像锁住了似的掰不开。只要懂得开启的窍门,立刻可以很方便地拆开。她说:“我来教你怎么打开。”她教了一下方法,说:“你收下,里边是我的首饰。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离开上海了,就打开它,卖掉!我是希望你备而有用,有备无患。”

不知什么时候,留声机上的唱片换了,换的一张是俄国的民歌曲子,粗犷、豪放、活泼,充满生活气息。

家霆想起了大舅妈“小翠红”的绿色小绸包。他意会到,这是欧阳素心的宝贵心意。唉,目前确实需要!但是,怎么能收呢?

家霆摇头不接,说:“欧阳,我不能收!”

欧阳素心爽朗得像个男孩子,说:“这不就说明我们是泛泛之交了吗?如果我们是知心的老同学,你有什么理由不收呢?这里边有我的心,有我的祝福,也有我的期望。”她的声音似流水汩汩,“人同人之间的感情和心意,如果仅仅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我已经觉得是值得悲哀的了!你还怎么能不收呢?你知道,也许,以后我们就不一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为什么?”家霆吃惊地睁大了两只明亮的眼睛。他不愿意听她用这种悲戚的语调说话,听了心里哀伤。

“不为什么。”欧阳素心用一种强行克制住的安详的神态回答,“我厌恶我那个家!也许,我会离开我的家到天涯海角去漂泊的!”

“你打算到哪里去?”家霆急切地问,内心充满焦灼。也许,欧阳仅仅不过讲的是年轻少女的遐想,但他隐约意识到这种遐想的分量和爱情的黯淡前景了。

“是呀,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似乎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并不反对抗战,谁叫日本侵略中国的呢?但我的一切都被战争毁了。本来我天真地想望着和平,可是现在,我想,就是真有和平降临,我也不会有什么幸福了!”她的心在叹息,“我自己现在也还不知道我会到哪里去!”欧阳素心脸上有梦幻中的表情。她的眼光里含着复杂的语言,说出来的似乎只是一点点。

“你不能消沉,欧阳!”家霆诚心诚意地亲切劝慰着。他十分难受,心在胸膛里猛烈跳动,血液在血管里也突然流得更快。他说出来的只是全部心意中的一点点。他不知怎样才能安慰她、帮助她。

欧阳素心凝望着他的眼睛,点头:“你放心吧!”她又把小盒子递过来,交到家霆手上,说:“不要拒绝我!拒绝我,我是要伤心的。它是干净的,多数是妈妈生前的东西,不是我父亲现在给的。”她已垂下睫毛,将那对浸在水雾中的眸子深掩起来,又是似乎有许多话不曾说出口。

她的话太令人感动,也太令人心碎了,家霆几乎要流泪,听她说得如此真诚,珍重她的感情和心意,只好接过小木盒,坦率地说:“是的,现在和未来,我确实需要钱用。但,这,将来是一定要还你的。……”他看到欧阳素心一种特殊的眼光,说不下去了。他心里总是不放心刚才欧阳素心说的那些情绪阑珊的话语,又问:“欧阳,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欧阳素心放下刀叉,任性地摇摇头,说:“别管我了吧,生逢乱世,谁知道生命之舟会将我载到哪里去呢?尽可能忘了我吧!”说到这里,她用一种激动的语气又说:“啊,忘了告诉你了,你舅舅和银娣都很好,这你放心!”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用这种语气和表情说话呢?家霆心里一刺,他觉得欧阳素心在舅舅柳忠华和银娣的事上,同自己一样,确是有所猜测和了解的,点头说:“我感谢你对他们的帮助。”

欧阳素心苦笑了,说:“好朋友是不该说客气话的。银娣长得有点像我,她有本事使家里人都喜欢她。”她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严肃了,“不过,我对他们有个要求,请你代我便中转告——”

家霆莫名其妙地望着欧阳。

欧阳素心自顾自地说:“他们,如果要干什么,都可以,我不干涉!但如果可能,请他们对我的父亲必要时能手下留情!我知道他是中华民族的败类,可是感情上,我受不了!……”说到这里,她眼圈忽然红了,长长的睫毛缀满泪水,显得格外晶莹。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戳心,使家霆感到惊心动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见欧阳素心忽然站起身说:“家霆,我——走了!”

她起身,向家霆伸出手来。

家霆没有伸手去握。他不愿她走,坐着不动,用恳求的声音问:“难道就这样走了?”他轻声带感情地说:“你应当知道,我十分珍重你对我的情谊。我一直感到这种情谊像夜里的篝火,周围越黑,显得越明亮。我不愿这堆火熄灭。”

她那洁白的脸上泛着微笑,用手将浅灰的羊毛围巾的一头甩到肩上,潇洒又豁达地说:“我们第一次在此相聚,最后一次也在此分手,这就是有始有终了。你听!”

他侧耳听到,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美得醉人,似是月白风清之夜,在吐露爱情、倾诉衷肠,沸腾着狂热的等待,祈求着醉心的幸福……是的,真巧!第一次在这里听到的也是这神奇的旋律。

他黯然了,看到她的表情,明白留不住她。他站起身,说:“让我送送你!”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喉头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似的。

但欧阳素心摇摇头,用刚强的声音说:“不,家霆,不必了!”她又伸出手来,带着感情地用英语说:“Keep-Well!

他同她紧紧握手,感到她的手在颤抖。他望着她那盈盈如梦的眼睛,心里明白:“这个任性的少女作出了决定的事,是无可挽回的了。他也用发自内心的声音带着哽咽回答她说:“保重!”

推开弹簧玻璃门出来,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出了店门,她匆匆在人丛中钻进雨幕,头也不回。他望着她飞快远去的背影,淋着雨,罩在雨雾中,朦朦胧胧,逐渐消失。他突然想到她的那幅油画,那幅朦胧、虚幻、迷离、充满遐想的油画。难道幸福真的像那云雾中虚无缥缈的远山?

淋着雨,他眼里蕴藏着悲伤,心碎片片。他觉得这世界阴沉,凄凉。他觉得他和她彼此之间常常不用多说就能互相了解;同时,彼此有时却又这样难于互相了解。

晚上七点钟,同舅舅柳忠华通过电话后,家霆在外滩公园临江的一只空连椅上坐着等待舅舅来到。

这里,离舅舅的那家贸易公司不远。贸易公司在沙逊大楼上租有写字间,从那里来到外滩公园,只需要一刻钟到二十分钟的时间。

天冷,中午又下过雨,地上还有点潮湿,外滩公园里游客寥寥。晚饭时间,人更加少。只看见一个醉了酒的花白头发的老年人,穿件驼色破长袍,嘴里哼着京戏:“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笼着手缩着脖子在江边看江水。一阵风来,枯叶毫不费力地到处沙沙响。花坛里面,花草早已凋尽,只剩下残枝在风中战抖。这个公园是上海最早建立的一所公园,建成于一八六八年,从前公园门口曾由英帝国主义主持竖立过一块“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牌子。在中国的土地上,由中国百姓出钱,用中国苦力建造的公园竟不让中国人进去游览,还将中国人与狗相提并论,进行侮辱,当然引起中国人的公愤。经过六十年的反对和斗争,才拆除了那块辱华的牌子,准许中国人入园。现在,家霆坐在江边,不禁想起了上海这段几乎尽人皆知的历史。如今,公共租界的英军已在八月撤走,美侨和美国海军陆战队也已在十月、十一月基本撤走。风闻英国正派专轮来上海加速撤侨。风云险恶,过去在上海不可一世的英、美势力走了!日本帝国主义却要来填补空白!黄浦江上,靠近江水东去的方向,可以看到深灰色的日本兵舰上狰狞的太阳旗在迎风猎猎飘飞。天在暗将下来,公园里的路灯已经灿亮,黄浦江上水声潺潺,雾气正在升起。看到江水东流,想到不久要跟爸爸坐船驶出吴淞口去到香港,家霆心里充塞了豪情壮志。

他正张望着公园进口处,盼着舅舅来到。一会儿,就看到了柳忠华戴灰礼帽穿黑西装大衣的矫健身影。他轻轻迎上前去,在凛冽的江风中喜悦地招呼了一声:“舅舅!”

柳忠华快步过来了。他衣履讲究,人也显得气派,亲热地用力攥着家霆的手,说:“啊,家霆,经过严峻考验了吧?见到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他指指江边那张连椅,“走,坐着谈。”他左手里提了一包东西,现在把那包东西一扬,说:“我带了面包,还有熟牛肉。当晚饭边吃边谈吧!”他冷静,可是情感充沛,使家霆深深感到可以信赖。

两人面向江水坐下,天虽寒冷,特别安静。柳忠华拆开纸袋,取出牛肉、面包递给家霆,两人吃将起来。

家霆问:“舅舅,你好吗?”问这话时,他不禁想起了长眠在公墓里的杨秋水舅妈。

柳忠华点头说:“好!很好!”他十分精神,从神态气色看,确实极好。他解释说:“上午你来电话时,正好江怀南和方雨荪都在我身边,他们正在谈你爸爸的情况。下午,我又有要紧事,只好约在晚上通电话见面了。”

“他们怎么说?”家霆问。

“说你爸爸已经半瘫痪了。”柳忠华说,“家霆,你把详细情况说说吧!我们要用最短的时间谈最多的话。”

家霆一见舅舅,就感到舅舅亲近、真挚、精明,仍给他一种平生曾经历过许多危难却处之泰然的印象。除了服饰,舅舅同以前丝毫没有变化。家霆把爸爸同自己的遭逢,甚至在南京雨花台找到妈妈柳苇墓碑的事都一五一十扼要讲了。只留下爸爸现在半瘫痪意图逃跑的事,打算第二步说。

柳忠华嚼着面包夹牛肉,静静听完。最后,带点兴奋地说:“好了,你们父子都出了事,我一直挂心,却又无法援手。一是担心安全,二是担心你爸爸受不受得住折磨。现在,我放心了。他大节不亏,太好了!”他左手拿面包吃着,右手挽着家霆的肩膀,说:“我讲件真事你听:江苏泰县海安镇有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韩国钧 ,民国十一年起当过江苏省长,德高望重。前不久,日寇占领海安,他逃避不及身陷敌手,日寇要他出山做汉奸。他停放了一具空棺材在家,表示决不变节。日寇用军刀指着他威胁,他神色不变,被囚禁着,宁死不屈。此人你爸爸认识,你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他。”

家霆被舅舅讲的事吸引,点头说好。

柳忠华继续说:“你爸爸反对汉奸的和运,坚持气节,同韩国钧是一样的。和平,当然可爱!但对付侵略者,只有坚持抗战,用战争来消灭战争然后取得和平。别的路是没有的!经过这次考验,在这个问题上,你们父子的认识一定更坚定了吧?”

家霆体味着舅舅的话,感到舅舅说得真对、真好。舅舅说的同尹二、庄嫂他们的感受,并无不同。对这场战争,拥护抗战的都会同意这种看法。汉奸大叫和平,实际是为日本的侵略服务,反对抗战。但欧阳素心她的看法是怎么回事呢?她并不反对抗战,她是反感日本侵略的。由于她有过一个日本母亲,又有了一个落水的父亲,她感情就变得十分复杂了。她哀自己的不幸,认为战争毁了她的幸福,所以她特别渴望一种没有战争的生活。不能说她的这种渴望不对,人应该有这种渴望。但只有渴望,没有行动,理想实现不了;面对侵略,不追求用战争消灭战争,只向往和平,是会迷惘消极的。可惜我以前同她在一起,我缺乏舅舅这种深刻简明的表达、启发能力。如果那时我能这样同她探讨,我相信她是会在思想和心灵上得到抚慰和解脱的。想到这些,家霆感到遗憾,望着面前奔腾流逝的黄浦江水荡漾着寒意在夜色中喘息,他也心潮起伏。

家霆正在沉思,听到柳忠华在问:“你爸爸的身体折磨成这样了,怎么办呢?我认为,日伪是因为见他是废人了,才释放他的。他身体如果好了,还会又生枝节的。你们既脱出了虎口,也仍在魔爪中。他处境仍很危险,千万不可大意。”

听舅舅说得这样中肯,家霆已经听出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禁不住问:“舅舅,你同欧阳筱月和江怀南、方雨荪这些人都裹在一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江上的船舶都像憧憧的黑影,有汽笛和哨子声在响,江水拍打着防波堤发出回音。冷风凛冽,柳忠华翻起了大衣领子,看着家霆说:“家霆,这些事别问!你不要为舅舅担心,懂吗?”

家霆默默点头。有时候,没有回答的本身也是回答。家霆决定抓紧时间,他将爸爸的情况和打算要走让他找舅舅的真实过程全部告诉了柳忠华。

柳忠华大口吃完了夹着牛肉的面包,兴奋地说:“这我才真正放心了。他要走,我当然出力。他带着你离开‘孤岛’才算脱险。现在风云变幻,像把头埋在沙漠里的鸵鸟是不行的。风传港沪之间的航路客运可能要断,你们想在十二月十号左右走,我看宜早不宜迟。再提前几天吧!我估计,那时他伤口也该好了。我来购票,作好安排,让银娣同你联系,好不好?”

家霆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钻戒交到柳忠华手里,说:“舅舅,把这卖掉买票!”

傍晚,因为要来见舅舅,他打开了欧阳的小木盒,发现那些金饰、钻石、珠宝光华夺目,熠熠生辉,里边竟有五只金戒,一只钻戒,一副珍珠项链,一对翡翠镶金耳环和一只金锁片、一对金镯。另外,盒底有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七个娟秀挺拔的钢笔字:“天涯海角毋相忘”。家霆将这件事告诉了童霜威,童霜威没有说话,但家霆看得出爸爸心里是很感动的。

现在,柳忠华接过钻戒,钻戒很大,足足有半个克拉。没等舅舅问什么,家霆便把同欧阳素心之间的事告诉了柳忠华。

柳忠华默默听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怎么,说:“她是个好姑娘。但你们不谈恋爱,我也赞成。保持住你们的友谊吧!到底年岁还小。”见家霆表情有些懊丧,又说:“家霆,当前最重要的是‘走’,一切服从这一点,暂时就不要为别的事分心了。”忽然又说:“她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并不是她本人的意愿,不应由她负责。她只对她自己的为人与行动负责。在沦陷区的并不都是顺民;在大后方的并不都是抗日人士;日本的军阀同日本人民要区分开。正如,同汉奸混在一起的人,有的是为了抗日却不是为了卖国。你以后还是应当关心她。”

舅舅这番话,家霆觉得开窍,不禁又将欧阳素心在“白拉拉卡”提出的那个要求转告了柳忠华。

柳忠华听了,没有做声,稍停,沉重地吁了一口气。

江上风大,雾气氤氲。天完全黑了,江水上泛着一些船只的苍黄灯光,对岸雾气与夜色中的浦东模糊一片,点缀着星星似的灯火。远处杨树浦江边码头一带,有日本军舰的黑色身影。家霆心头惆怅。欧阳素心给他的初恋的甜蜜,曾使他感到幸福;同她分手,又使他感到不幸。但他懂得:此时此地,为了和爸爸逃离上海,一切要服从于“走”,不为别的事分心是十分重要的。他用理性的堤坝拦住了感情泛滥的潮水。

他翻上大衣领,接近舅舅,挽着舅舅的胳臂,同舅舅一边走一边继续刚才未了的谈话。

童家霆在短短不到十天里,连续受到两次目瞪口呆的“打击”。生活似乎总是这样无情,惟有坚强的人才能立定脚跟。

第一次,是他给银娣打了个电话。那是同欧阳素心在“白拉拉卡”分别后的第三天夜晚,因为他不能见不到欧阳素心,他也不放心她。谁知在电话中,银娣说:“我也正要给你打电话告诉你呢!她突然到香港去了!”

家霆像当头给泼了一盆凉水,问:“哪天走的?”

“今晨突然走的!”

“她怎么去香港了呢?”

“弄不明白,事先她什么也没有说。”

“是她叫你要告诉我的吗?”银娣回答,语气里带着同情:“不,她临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显得很伤心。”

啊!爱情!难道就这么无声地消失了?仅留下了一阵寂寥空旷的回声使人想起就会心酸?

家霆大声问:“怎么回事?”

“弄不清楚。她说走就走了,听说有个姑母在香港,她也许是去那里继续读书。”

“有地址吗?”

“有,我告诉你!地址是香港东区跑马地东山台12号。”

家霆记下了欧阳素心的地址就想起:东山台是香港东区跑马地直上的一座小山,由中环经过湾仔,通过湾仔夹道的岔路,沿着柏油路直上,便到了这风景优美的半山区。这里后面是大山,正面对着九龙。大海就在不远的眼前。近旁都是漂亮的洋房,一幢幢散落在山麓及半山间。现在,欧阳素心去那里了!她为什么匆匆飘然而去了呢?

后来,大约是有人来了,银娣突然匆匆挂断了电话。家霆放下电话,心里纷乱,险险大哭起来。他这才明白欧阳素心留下的那个纸条上写的“天涯海角毋相忘”是什么意思。但,已经迟了!此时此刻,他不禁又想起了欧阳素心画的那幅取名为《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来了。多么朦胧变幻的神奇的画呀!欧阳是用她精神中最朦胧的部分,用那变幻的色和光构成景物来比拟人生的吧?

想着这些,他更黯然神伤了。

深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欧阳素心画的那幅美丽神奇的幻景。梦醒时,幻景消逝,眼前依然好像看到汹涌的海、花朵般的云彩、缥缈的山和飘忽的雾、隐约透露的阳光。心里有一种沁凉、澄明、蔚蓝、幽香的感觉,却也带来几分淡淡的忧郁。

第二次,是欧阳素心离沪一星期后的一天晚上,银娣从霞飞路上借烟纸店的电话机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急急地约他在“白拉拉卡”附近会面。见面后,匆匆告诉他:“你舅舅让我告诉你,香港的船不通了!他明天——七号,星期日,上午八点在外滩公园老地方同你见面。”

原来,上个月东条英机上台组织日本新阁后,因为他是个力主在亚洲排斥西方势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军人,日英、日美、日荷关系都更加紧张。英国政府加派战舰增援香港和新加坡等远东殖民地,并派专轮来上海加速撤侨。十二月初,刚开到上海的荷兰邮船“芝沙辣克号”,突然接到香港急电,来不及在上海卸货,又匆匆开回香港,驻沪英商太古、怡和两轮船公司也停止发售客票,限所有在上海的轮船一律开回香港。接着,往来上海、香港的英国“皇后号”邮船、美国“总统号”邮船和荷兰的“芝沙连加”等邮船都不再开来上海。上海对外洋的交通基本断了!只有不定期航行的一艘法国轮船和悬挂巴拿马旗的“雷梦那号”、“马拉松号”、“鲍亚卡号”三艘货船来维持了。

家霆如约在外滩公园准时见到了戴灰呢帽穿黑呢大衣的舅舅。柳忠华的神情有点紧张,把对港客运基本断绝的情况扼要同家霆讲了,说:“去香港是困难了!局势不妙,蹉跎不得,你们必须离开上海。现在只有一条路,我想马上安排你们到新四军地区去!”

家霆出乎意外,问:“那是在哪里?”他问这话时,不禁想起了程心如,估计程心如是跟他父亲到新四军地区去的。当时,不好细问。

柳忠华说:“淮北或者苏北。”

“路线呢?怎么去法?”

“目前,苏南敌伪仍在开展‘清乡’。路线未定。可以坐火车到镇江,然后坐木船过江到仪征,进入新四军驻地。也可以从上海坐去苏北的夜班火轮,到海门县的青龙港登岸,走到二甲镇,进入新四军驻地。我们运货去也是可以这么走的。”

家霆听了,不禁问:“这样走,有危险吗?”

柳忠华神情严肃地说:“危险当然总是有的,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冒点险,怎么飞出‘孤岛’去呢?就是坐船到香港,事实上也是有危险的呀!过吴淞口,日寇就要上船检查的。”

家霆心里翻腾,说:“舅舅,我马上回去把这些都告诉爸爸,看他怎么说。他有了决定,我马上告诉你。”

柳忠华点头,临分手时,叹了口气,说:“家霆,我估计,你爸爸可能是不会同意的。这样吧,无论如何,你好好劝劝他。我看,去比不去好。留在‘孤岛’总是在敌伪的魔爪中。他因为犹豫,已经吃足苦头了,这次可不能再踌躇。今晚七点我等你的电话。你只说‘好’或‘不好’。同意走,说‘好’,否则就说‘不好’。”

家霆心事重重,别了舅舅,匆匆赶回仁安里去。这几天,尽管空气里常飘溢着煎给童霜威喝的苦药味,方家又开始热闹了。方丽清和方老太太、“老虎头”常打麻将,牌搭子有时是仁安里的邻居,有时是江怀南。留日本式小胡子的江怀南常常来看望童霜威。童霜威虽有点痴呆木讷,态度是和蔼的,听觉也较正常。江怀南消息灵通,牢骚满腹,看到童霜威成了废人,他讲话反倒没有顾虑了,什么话都肯说。家霆回到仁安里时,急着想同爸爸谈谈,偏偏江怀南坐在童霜威床边正在海阔天空。家霆只好在一边坐下,听着他闲聊。

“听说,汪主席现在肝火旺,脾气极坏!七月里,经过日本一再催促,德国和意大利宣布承认国民政府,但一面承认一面却很冷淡。意大利派的大使戴礼尼到了上海,迟迟不去南京递交国书。后来,到了南京,又不正式出面接洽,汪主席只好在外交部宁远楼设宴请他来吃饭。谁知约好了时间,戴礼尼失约未来,气得汪把满屋子的茶具、花瓶、台布都摔在地上。”

家霆想:当狗汉奸是没人看得起的!也明白江怀南本是北洋余孽汉奸梁鸿志的“前汉”——伪“维新政府”的官吏,现在虽努力钻营成了汪精卫“国民政府”的官吏,在这种“两朝元老”的汉奸心里,汪精卫这个“后汉”是篡了梁鸿志“前汉”的权和位!他对自己从“前汉”的“江苏省教育厅长”变为“后汉”的“江苏锡箔局局长”看来是心怀不满的。

见童霜威温和、木讷地听着,没有说话。

江怀南手上捧只茶杯,说:“我听梁鸿志私下说过:王克敏在北京组织临时政府,日本人向他要十样东西,他还价给五样,结果日本人要了八样去。他在南京组织维新政府,日本人向他要十样东西,他还价给八样,结果十样都被日本人要了去。汪精卫呢?日本人伸出手来还没有开价,他就主动拿出十样东西来讨好日本人,结果日本人马上加码要加五样,要了十五样去。可惜,尽管汪对日本人有求必应,日本人希望他能拿出中日全面和平来,他却拿不出来,日本人还是不高兴。”

家霆想:汉奸也会贬汉奸!……见童霜威仍旧温和地听着,没有说话。家霆站起来,给童霜威将床前茶几上的一只小茶壶里对满了开水,却故意不给江怀南对水。

江怀南好像毫不介意,他似乎是在观察童霜威的动态、表情,说:“秘书长,我是在想,陪你谈谈,讲点什么给你听听,可能有利于你的恢复。养病之道,要不急不躁,哈哈,要心平气和。我是天天祈祷你早日康复能鲲鹏展翅的啊!”说着,又朝童霜威脸上看,好像还想谈些什么。

但,那边方丽清和方老太太在房里叫喊了:“江局长呀!快来叉麻将吧!”“牌桌摆好了!”

自从方立荪和“小翠红”死后,方雨荪经常在外边租的小房子里同那个舞女过,很少回来。方老太太常说打打小麻将可以给方丽清解点寂寞,方丽清常说打打小麻将可以给方老太太和“老虎头”解解寂寞。这样,又常常打牌了。她们确实一上麻将桌子,就忘掉一切烦扰了。此刻,方老太太的叫喊声,充满兴奋。

江怀南站起身来,说:“啊啊啊,我去……啊啊……她们三缺一!”说着,起身带着谄媚的笑容走了。

家霆轻轻骂了一声:“讨厌!汉奸!”见江怀南走了,心里兴奋,马上去将门插上,坐在爸爸床边上,轻声将与舅舅柳忠华会面的全部情况如实讲了。

童霜威听了,脸色变了。上海到香港的轮船客运基本停了!惟一剩下的一艘法国邮船是不定期的,怎么办?这一来,去香港的打算完全落空了!他叹了一口气,频频摇头,声调悲戚地说:“唉,太糟糕了!”

等到听家霆将柳忠华的建议一讲,他又叹了一口长气,摇头说:“啊,怎么行呢?”

说这话时,他不禁回忆起抗战爆发那年,在武汉因躲空袭警报初遇柳忠华时的情景来了。那次,柳忠华曾说:“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又说:“当然,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的那种思想情绪里跑出来,将来,能不做中间派!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童霜威心里叹息,紊乱如麻,想:现在,我不肯去淮北或苏北,忠华一定又要说我确实不是国民党里的左派了吧?但他嘴上又重复咕噜了一句:“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家霆虽然也觉得去淮北和苏北不够理想:那里没有熟人;不比大城市,是落后贫苦的地区;常发生战斗,不安定;去后,同欧阳素心可能就要断绝音讯……但无论如何,首先是要逃离“孤岛”,到那里才是真正逃出了虎口,因此,说:“您是怕危险吗?”

童霜威摇头,目光呆滞地说:“危险,当然也是危险,更重要的是我去干什么?共产党的地区,我没有根基,难以安身立命。不但没有根基,我去那里,是将我已有的根基也全部毁弃。这场战争我被毁掉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不能再毁掉更多的东西!不能饥不择食啊!我是国民党人,如果离开上海,只有到大后方去!才是惟一正确的道路!”

家霆烦躁地说:“可是,现在香港去不成了啊!”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是呀!但我总在琢磨,既然去苏北、淮北能有路,去大后方也必然会有别的路的。有人就有路!还是要找你舅舅,请他设法。一样是冒险,我宁可冒这个险也不去冒那个险。而且,我考虑的事很多!比如你,我是希望把你带到大后方去的。到重庆你可以上大学,将来还可以想法出国留洋。到苏北、淮北,你就上不了大学。更何况,去重庆,是可以一劳永逸的。那里远离战火,顶多是日机去轰炸,还可以在防空洞里躲躲。在苏北、淮北,敌伪的清乡、扫荡,是不会断的。管仲辉上次在南京,谈到过这些事。我希望冒险离开‘孤岛’后能安定一些。如果冒险去了,又更不安定,天天听枪炮声,就非我所愿了。”

听爸爸周密思考地说了一大套,家霆忍不住把心头蕴藏了很久的问题提了出来,天真地说:“爸爸,你说,共产党同国民党哪个好?”

童霜威摇头叹息,说:“怎么说呢?家霆,这是信仰问题。一个人应该有信仰,也会有信仰。但这种信仰应当通过自己的认识来建立。老实告诉你,对国民党,我并不觉得好,甚至觉得它很不好,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虽是国民党员却并不积极的原因。但因为我已参加了国民党,而且它是执政的党,我就不能不混在大家中间跑。”

家霆插嘴说:“就像我在慕尔堂里做礼拜、读《圣经》、唱赞美诗似的,是吗?”

童霜威没有答理,只是无限感慨地继续说:“共产党,不合我的胃口,我也不喜欢。但严重的是国民党正在腐化,共产党却在拼命上进。不过,共产党那种严密的组织,那种只顾党的利益、不顾个人利益和个人自由的做法,那种不讲或少讲人情一切从阶级斗争观点出发的言行,都使我望而却步,使我无法去信奉。如果到他们的区域里去,我怕我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啊!”

“妈妈为什么会信仰并且为此献身的呢?”

“那是她的选择!辣椒我不爱吃,湖南人和云、贵、川的人‘不可一日无此君’!大蒜我不爱吃,山东人当宝贝!共产党的理论不能说是没有吸引力的,何况它又有那么多为民先锋的党人!唉,这种事很复杂,不谈了吧!”

家霆只好默然了。

童霜威朝儿子看看,安慰地说:“你已经十九岁了。也长成了!信仰的问题,爸爸希望你慎重考虑,自己妥善选择。但我最希望的是你能不玩政治!你最好学点工业技术。我对政治是玩够了!不希望你再像我一样痛苦。”他的声音里有寂寞和惘然。

见爸爸的态度坚决,说的话是深思熟虑过的,家霆明白:只有同舅舅再去商量。他去拔掉门上的插闩,听到“啪”“啪”的牌声中,江怀南正在放肆地大笑。家霆既因欧阳素心的突然去到香港,感到内心空虚与不安,又因爸爸的一时无法脱逃而六神无主。看看五斗橱上的座钟,已经十二点半了,对面方老太太房里嘻嘻哈哈打麻将的人吃中饭看来还早。他等不及了,就去楼下盛饭和菜上楼来喂爸爸。安排好童霜威午睡后,他就拿起课本做起数学习题来。

整个星期日的下午,都在无聊与心情忐忑中度过。晚上,他如约跑上街去,在石路上一家估衣店里借了个电话打给柳忠华。

柳忠华一定正守候在电话机旁,铃声刚响,他就拿起了话筒,问:“怎么样?”

家霆回答:“谈过了,他说:‘不好’!”

“打算怎么办呢?”柳忠华问,语气里有无可奈何又深深惋惜的味道。

“他说还得找您想法。他还是决定到老地方去!”家霆像打暗号似的说,“他说:有人就有路!这事还是要找您!”

柳忠华微喟地说:“好吧!我想想办法再说。”他的语气是诚恳果断而又为难的。

家霆挂上了电话,回到仁安里二十一号。牌声仍在哗哗响,他到房里,轻声将刚才打电话的经过讲了。父子俩默默无言。童霜威呆呆睡着。灯光下,家霆发现前几天爸爸同他两人在一起时脸上出现过的那种比较焕发和舒畅的容光消失了。童霜威似乎又陷入了幽居软禁时的苦恼与抑郁中了。家霆找着话谈,想给爸爸排遣点寂寥,谈着闲话,最后将欧阳素心去香港的事告诉了爸爸。这件事,他放在心上好多天,一直没有同爸爸讲,今晚终于讲了。

只见童霜威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眼睛看着放在茶几上的那只欧阳素心送的奶油色无线电,怅怅地说:“我想,这孩子是为了不愿在家里住才出走的!可惜我处境如此,不能对她有丝毫帮助,反倒得到了她不少好处。她独自去了香港,叫人太不放心了。现在是乱世,战争总是使得人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她一走,恰巧沪港之间的客运就断了,她怎么办呢?”

从童霜威的话里,家霆听得出:爸爸对欧阳素心是关心的、喜欢的。童霜威讲的这些话,他也都想过,越想越牵挂,却只能让愁闷与忧郁罩满心头,脑海中似有晦暗浑浊的迷雾在昏昏然地飘浮,只有用回忆来填补空虚、抚慰思念。

这一夜,父子俩睡得很早。睡在床上,都睡不熟,各自在想各自的心事。

童霜威听着枕下葫芦里的“蝈蝈”在振翅“ ”鸣叫,心事浩茫,辗转反侧。柳忠华建议他去苏北或淮北,他不由得想起了柳苇。在苏州、在南京,他都无数次地想起过柳苇。尤其是家霆同欧阳素心去雨花台凭吊回来后,家霆同他讲起情况,他更在那夜整整一宿摆脱不了对柳苇的思念。但今天这种思念是非常特殊的。老有一种幻觉,好像柳苇在面前对他皱着眉头,一双傲然昂起的向往的目光,芬芳、素雅、清新的气质,如黛多姿的黑发,好像她在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同我走一条路的!过去不会,今天仍然不会!”

童霜威记得,是遥远的以前,两人在上海发生龃龉的阶段。有一次,他怪她说:“以你的环境和地位,你完全可以过得很舒适。可是偏要破坏自己的安宁,脱离属于你的社会,放弃幸福的家庭。你将无路可走,这是何苦?”

柳苇用一种叛逆的眼光瞅着他说:“是的,你的所谓过得很舒适,就是要我成为一个太太小姐,把我关在家庭里、赶进厨房里做一只花瓶!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想追求个人的安逸和虚荣!根本否认和鄙视这些!我只相信,我是在自救,尽我的社会责任,也在找人类的出路!”

想这些干什么呢?童霜威无从回答,但头脑里总是缠绕着柳苇那双美丽、深邃的黑眼睛,一双永远像在责怪他、谴责他的眼睛,使他感到气短,遗恨无穷。唉,生活真像一只丝袜,断了一根线头,一连串的网眼就一起散光。他叹着气。现在,叹气成了家常便饭了。

家霆也是没有睡着。心上那根激动的弦失了控制。眼睛已经酸疼疲乏,还在翻身,还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的是如果爸爸耽误了这次走的机会,会不会忽然又再出事?一会儿想:像江怀南这种坏蛋有没有害人之心?一会儿想:欧阳素心到了香港,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她在香港人地陌生将会怎样?欧阳是在什么心情之下去香港的呢?她对我以后会怎样呢?

家霆当然想上大学,甚至出国留学,觉得能到大后方去将来上大学是比较好的。但对不能马上离开“孤岛”,总感到遗憾。何况,是舅舅的建议,他总觉得舅舅的建议是不会错的。矛盾纠结在心里,他感到苦闷得要爆裂了。直到方老太太房里的牌声停歇,他无声地在枕上数着数字,从一数到了八百多,才迷迷糊糊睡熟。

昏昏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天色仍还漆黑,家霆忽然被一声“轰隆隆”的巨响震醒。他感到童霜威在用手推摇他,并且在说:“家霆,醒醒!听!什么声音?是炮声吗?”

家霆猛地坐起,听了,惊讶地说:“呣!爸爸,像炮声!”

炮声又轰隆隆传来,声音也不太远,仿佛来自东面黄浦江的方向。

童霜威警觉地轻声说:“怪了,怎么回事呢?”话声刚落,听到“轧轧”的声音,他说:“听!飞机!”一种战争的恐怖立刻攫住了他。

确确实实是飞机声。家霆开了电灯看钟,钟上长短针正指着四点多。他说:“爸爸,会不会是萝卜头在举行演习?”他也陷入了战争降临的惊惶中了。

对面楼上一些窗口里的灯盏,一个接一个地亮了。恐怕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家都在阢陧不安吧?

童霜威沉吟着说:“有可能,但无事端端在这时候演习扰民干什么呢?”他听到隆隆声还在传来。

家霆无法回答,觉得困乏,“啪”地又关上了电灯,说:“爸爸,不去管它!睡吧,到早晨我去打听打听。”

童霜威听着又传来的飞机声,打着哈欠,说:“睡也睡不着了,天也快亮了吧?”

家霆打着哈欠说:“还有一会儿呢!”他想睡,也被炮声惊得心头波澜迭起睡不着了,一种风云骤变的预感侵袭着他,使他惶惶然,心想:怎么回事呢?

隐约的飞机声仍在远处盘旋。童霜威突然说:“会不会是日本要向英美开战来占领上海租界了呢?”日美之间虽在进行谈判,但日本同英美之间的战争必将爆发,这一谣传很久以来一直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此刻,童霜威不禁敏感地猜测到这上面去了。

家霆摇头说:“萝卜头敢吗?不会干这种蠢事吧?”

童霜威深沉地说:“军国主义,有什么不敢的?现在,日本在对华战争中,碰到一个苦闷,就是不能速战速决。表面上看,它力量强,占了许多地方。实际上,深陷在中国的泥淖中拔不出脚。它要转移视线,想对英美作战,借此寻找战争的出路,也借此配合德、意轴心。目前,趁着英国无力东顾、美国的军事实力还没有增强,先下手为强,想实现它梦想已久的大东亚共荣圈。它完全会冒险的!”

家霆折服地听着爸爸分析,不禁激动地点头说:“爸爸,有可能呢!黄浦江里,有英国兵舰,也有美国兵舰,我看到过的。会不会是打起来了?”

炮声又传来,但只是孤零零的一声,响过就悠然了。天蒙蒙透出亮光,飞机声也在远处浮荡消逝。曙色苍茫,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家霆也不再睡了,起身穿衣穿鞋,说:“爸爸,我上街打听打听消息。”

童霜威不做声,安息养神似的懒洋洋仰面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他心里悬着,当然希望儿子快去打听一下。

家霆穿上大衣,梳梳头上的黑发,正打算开门出房走下楼去,谁知房门一开,见江怀南站在楼梯口。这个汉奸昨晚打牌到一点钟光景才散,估计是给方老太太和方丽清留他住在方雨荪的房间里了。“小翠红”去世后,方雨荪根本不回来,但房里床铺仍然整齐地放着。江怀南前几天打麻将就在这睡过一次。一见家霆开了门,江怀南双手笼在绸缎丝绵袍子的袖子里就走上来了,问:“醒了吗?”

这当然指的是童霜威,见家霆点头“呣”了一声,江怀南闪身走进童霜威房里来了,说:“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家霆本来要上街去打听消息的。听江怀南这么说,就不打算马上走了,回身跟进房来。

只见江怀南对着躺在床上的童霜威说:“我听着炮声是在东面,像是黄浦江上的方向,刚才匆忙爬起来打电话,到报馆的熟人处询问,才知真的是日本对英美下手了!停泊在黄浦江上的一只英国炮舰已经被打沉,一只美国炮舰升起白旗投降了!”

尽管童霜威有点怀疑可能发生日本向英美宣战的事,听了江怀南的报道,仍觉得犹如晴天霹雳。但童霜威捺下激动,平静地看着江怀南。江怀南脸上紧张。他却毫无表情,只想:哼!谁想在战争里捞点什么,谁也会在战争里断送些什么。

江怀南一边说,一边心里震惊,白净脸上,因为昨夜欠觉,流露出疲乏无力的神情。此刻眼里布满血丝,两颊泛红,兴奋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说:“唉,日本在干蠢事啦!花旗美国是能乱碰乱打的吗?今天日本对华战争还没有解决的希望,为什么又要去同拥有强大国力的美利坚硬碰硬呢?真是薛刚大闹花灯乱打一气!很可能害了自己又害了我们这些主张和平主张中日亲善的中国人了呢!”

家霆想:你算什么中国人?不要脸的汉奸!见江怀南忐忑不安,心里感到痛快,悄悄看爸爸时,只见童霜威依然平静,带着木讷,一个字都没有答。

江怀南独自说得也无味了,觉得童霜威确实是伤了脑,反应迟钝的人了。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显得倦乏,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我得回苏州。离开不少天了,回去看看!……”

家霆不想听他再多啰嗦。恰巧,江怀南起身到隔壁他昨夜住宿的房里去了,家霆悄声对童霜威说:“爸爸,我漱洗一下就出去看看,等一会儿直接去学校了。早点,我让‘小娘娘’来喂你!”说完,提起了帆布书包带捆住的一叠课本和练习本,去盥洗间匆匆洗漱了,就走下楼去。

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老虎头”等昨夜睡得迟都未起身,炮声也惊不醒她们。戏迷表哥传经通宵未归,最近他们父子好像都一个样,他也难得回来住。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在厨房里忙着将油氽果肉、炸黄豆、火腿片等装在盘子里做早饭菜。“小娘娘”方丽明手拿一杆秤,正同一个女的跑单帮的米贩子讲好了价钱,在收买米贩子带来的大米。米贩子的米,比米店的平粜米 贵得多,只是不必去排队,质地也好。米贩子都是从上海附近川沙、南汇、宝山等县冒险越过日寇封锁线偷运米粮进租界的。被日军发现,有的剥光衣服跪在冬天的西北风中示众,有的还遭到枪杀。这个女贩子满面风霜,在内衣和外衣之间穿了一件特制的装大米的衣服。衣服上缝成一根根管状,塞满了大米,又穿了一条肥大的裤子,宽大的裤脚里也灌满了大米。女贩子脱下裤子,将塞在裤里的大米倒在一只脸盆里准备过秤。家霆对“小娘娘”说:“‘小娘娘’,我要出去,爸爸的早饭拜托你了!”见“小娘娘”和善地点头说好,他就出后门走到弄堂里去。

外边,细雨蒙蒙,雨丝裹着寒意,袭进人的肌肤里层,天气阴霾,同人的心情一样。空中像笼罩着一层灰色的烟幕,难道“孤岛”上的人命运要更加暗淡可悲?

弄堂里,东一簇人,西一撮人,互相在传告、述说着拂晓前后炮声、飞机声的事。表情既兴奋,又紧张,也有忧虑。有乐观的,也有悲观的。谈的不外是日本对英美宣战了,黄浦江上打沉了一只英国炮舰,另一只美国炮舰投降了。有人在说:“公共汽车和电车都已经停驶,交通只能靠‘11号汽车’ 了!”也有人在预测:“看来,萝卜头今天要开进租界来了!”

弄堂里,有的人家在垃圾箱旁焚烧书籍,看来是怕日本人进租界后会抄家,将抗日的书籍赶快烧掉。

家霆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值得再听的新鲜事,立刻带着阢陧不安的心情走到马路上去。

马路上也是东一堆人西一堆人在嘁嘁喳喳。男男女女都有。男的看样子多数是去上班或特意出来打听消息看看情况的。女的多数挽着空篮子,一看而知是出来买菜的主妇。家霆找着人丛凑上前去听听情况,也同弄堂里的人谈的大致相仿。沿街的南货店、烟纸店、酒店都上着排门,人心惶惶。有雇黄包车在急急忙忙搬家的,是从公共租界搬到法租界去。法奸贝当投降德国后,组织了伪政权,法国本土已被德军占领,上海法租界像个海外孤儿,由于日法之间没有战争关系,法租界在有些人心目中,似乎比公共租界要安全得多。但马路边上有人在闲谈,说法租界当局已经派出大批安南巡捕沿爱多亚路架设了铁丝网,禁止人拥进法租界了,又说法租界和南市毗连的铁门也已全部关闭。

家霆心里七上八下,沿石路朝北向南京路方向走,见一家出售平粜米的店家排门紧闭,好多人带着空布袋在店门口排成了一字长蛇阵,等待售米。一家卖煤球的店门口也有人抢着在买煤球。再往前走,经过浙江兴业银行的门口,见拉着铁栅门,一些要提取存款的户主正在银行门口大声叫嚷、“砰砰”敲门,要银行赶快开业付款。一家大南货店,平时生意兴隆,柜台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罐头、纸盒、瓶酒以及海味、红枣、桂圆之类的食品,今天未卸排门,贴了一张纸条,上写:“今日本号盘货,休业一天。”

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脸色仓皇。家霆最关心的是日本兵进租界的问题了。一路上,却没有见到一个日本兵,向人打听,也都说没有看到日本兵。家霆想:到嘴的肉日本人何必急着马上吃。他叹息着,心里明白:无论如何,日本兵是一定要开进租界来了!以后,“孤岛”沦亡,沉没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潮水中,原来在上海租界上的中国人过的将是更加黑暗、悲惨的亡国奴岁月了。心里充满仇恨,涌塞了一种悲壮的情绪。忽然觉得欧阳素心去到了香港,看不到、过不到这样的生活,是一种幸福。为了这,他宁可她走。

家霆在一个卖粢饭团的小摊上,买了一只包油条和白糖的粢饭团,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向学校所在的慈淑大楼方向走去。

忽然听见有些人在惊叫:“东洋兵!”“东洋兵!”只见一辆日本军用卡车风驰电掣般开过来,“嗤”地停在路边。军用卡车上堆着许许多多刚印好的日军报道部编的《新申报》。日本军车上的几个穿黄军衣的日本兵撒传单似的散发报纸。有些路人在抢拾报纸。家霆凝望着那些日本兵,心里仇恨,为了好奇,也上前拾了一张报纸。边走边看,见报上有日本向英美两国宣战的消息,有日军昨日用海空军突然袭击珍珠港获得辉煌大捷,击毁击伤美国许多军舰和飞机的消息,也有日军今日黎明在黄浦江中击沉英国炮舰“彼得烈尔号”和美国炮舰“威克号”升起白旗投降的消息。他看完了报上的消息,心里发泄不出的愤怒更加强烈,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甩起一脚,踢到了被雨水洒得湿漉漉的路边去。

他又向慈淑大楼走。当看见慈淑大楼灰色的七层楼房身影时,忽然又想起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等着欧阳素心从楼上将传单撒下来的情景了。那是多么峥嵘豪放的举动!可是现在,欧阳素心去香港了,心如跟他父亲到抗日地区去了,上海公共租界形势突变,日军铁蹄眼看马上要进来践踏在中国人头上了!真是不胜感慨啊!

蒙蒙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天仍阴沉沉。路上见到的人,脸也都阴沉沉。路面潮湿,天气有些冻手冻脚。慈淑大楼南面是个公墓,上海人通常叫它“外国坟山”。此刻,他也不知为什么跑到那里转了一圈。是因为从公墓想到了为抗日而英勇牺牲了的杨秋水舅妈吗?也许是的。公墓里冷冷清清,有些十字架东歪西倒。往昔,过阴历年时,这里有花市,专卖红色鲜艳的天竹子和黄色喷香的腊梅花。家霆记得刚回上海那年,大舅妈“小翠红”、方丽清、巧云和他一起到这里买了好些天竹子和腊梅花回仁安里插花瓶。那时候,方立荪还没有同日本人和汉奸盛老三勾搭在一起,谁也料不到他后来会既发横财又送了命。那时候大舅妈“小翠红”风韵玲珑,谁也想不到她会这么快不在人世!那时候,当然谁也想不到巧云会又成为别人家的姨太太。……人事沧桑,死别生离,变化真是太大了啊!

家霆吃完了粢饭团,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纷乱情绪中走进光线幽暗、阴森森的慈淑大楼后门,踏上楼梯走到四楼自己的教室里去。大楼里人异常地少,阒静无声。到了四楼,见来学校上课的人也十分稀少,多数人是害怕外出?还是忙着在马路上张望?啊,不!公共汽车和电车全停驶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路又截断了,人当然不会来得很多了。宽大的教室里一共不过五个同班同学,全是男的,一个女的也没有来。余伯良也在,家霆闪身刚朝门口一站,余伯良马上欢叫:“童家霆!我去约你来学校,‘小娘娘’说你已经走了,怎么现在刚到?”

家霆没心回答,将手里一叠用帆布带捆住的课本和练习本往课桌上一放,对着余伯良叹了一口气,说:“唉,以后,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地上课了呢!”说着,内心痛苦,戚然想掉泪。

听他这样说,同学们有的叹气,有的露出愁闷和气恼。余伯良忽然用粉笔在黑板中央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大字:“最后一课”!

他一写,家霆心里更难过了。

过去,在国文课本上读过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当时也感染到这篇文学名著中那种国土变色的凄凉心情。可是,今天,此时此地再来回想这篇名作时,感受更亲切更深沉了。眼看,日寇要来了!以后,也许一定要取缔那些富有民族精神、爱国抗日、反对卖国和楬橥气节和骨气的课程内容,代之以奴化教育的吧?学校里一定会让日本人或汉奸来教日文日语的吧?家霆虽然与《最后一课》中写的主人公完全不同,小时候并不逃课,从小学到高中功课一直很好,并没有那种后悔过去未曾好好用功读书的憾意,但仇恨敌人即将来到的思想,使他内心像被刀刃刺伤流着鲜血。他看着“最后一课”四个大字,眼眶发热,心里发酸。余伯良写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今天,可能是来上最后一课了呢!

啊!多么悲痛、多么屈辱、多么令人留恋的最后一课啊!

有两个同学也在黑板上跟余伯良一样,用粉笔加写了“最后一课”“最后一课”……将整块黑板都写满了。然后,其中一个名叫黄玉书的同学突然哭了起来,抽搐着趴在课桌上耸动着肩膀呜呜出声。他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

他出声一哭,家霆泪水忍不住哗哗流下来了。他正想去安慰黄玉书,却听见站在窗口俯瞰下边南京路的余伯良忽然高声大叫:“来看呀!萝卜头来了!”

大家一起跑到窗口。四层楼的窗下是南京路。平日车水马龙行驶着双层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小汽车的南京路,行人拥挤、商店集中十分热闹的南京路,此刻,宽广的马路上空荡荡,店家都不开门。远处从外滩方向列队走过来一支人数众多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当头是一杆海军太阳旗,正在举行声威赫赫的入城式。

那些打着日本海军太阳旗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一色穿蓝色海军陆战队的制服,戴着钢盔,全副武装,奏着震慑人心的军乐,正以分列式的队形,在宽阔平坦的南京路上耀武扬威地迈着八字步行进。

啊!日寇来了!进公共租界来了,“孤岛”彻底沦陷在日本帝国主义者手中了,更黑暗严酷的岁月来临了!

家霆同余伯良肃立在一起,心上淌血,眼噙热泪。余伯良忽然咬牙切齿轻轻对家霆说:“要是有一把传单,我一定撒下去!”他一定是想起了那天同欧阳素心一起来撒传单的事。

家霆点头,拭去泪水,想:要是有手榴弹,我也一定扔下去!刹那间,忽然脑际闪过尹二仇恨满腔的面容。啊!发誓要杀死敌人报仇的尹二他怎么了?他和尹嫂在南京好吗?此刻,家霆忽然感到对尹二那种怒火冲天的情绪更理解了。

日本海军的军乐声,不知奏的是个什么军歌,节奏粗暴,似咆哮,似爆炸,听来特别狂热,野蛮。

家霆叹息一声,恨恨地说:“今后要在铁蹄下生活了!”看着眼前的场景,他觉得国耻真是比个人的耻辱更叫人难受。国耻牵连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国耻使子孙万代蒙尘。他心底里不禁呼喊:中国!中国!你什么时候能变得强盛起来收复国土不被帝国主义欺侮呢?你什么时候能使中国人在世界上扬眉吐气呢?你什么时候能使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顶天立地做主人呢?啊,啊!看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士兵昂首阔步践踏横行在“孤岛”的土地上,“夸夸”的脚步,像踩在他的头上和心上,他痛苦得简直不想活了。

正沉浸在痛苦中,忽然,听到教室门响,有人来了。

家霆回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啊!戴老师!”

他一声喊叫,余伯良、黄玉书等也都转过身来,同声叫道:“戴老师!”

戴老师是个头发花白胡子也花白的老头子,瘦削、矮小、戴副黑边框眼镜。眼镜的黑边框大,更衬得他的脸小、头小。他家里人口多,负担重,从穿着上也看得出来,总是穿的破布鞋,寒冬时节,仍穿着一件薄薄的古铜色骆驼绒袍。袍子边沿和袖口全破损了,像被虫咬过似的,剥蚀着,丁丁挂挂。他平日为人古板,不苟言笑,严肃得过分,考试时批卷打分很紧,对学生在课堂上说笑或者背书时提示别人等一类事情,都要厉声教训,同学们大都不喜欢他。但今天,戴老师来了,大家对他的感情完全不同,叫他“戴老师”时,听得出每个学生对他都是十分尊敬、十分亲切的。

戴老师弓着背,嘴里嘘着热气,冷得搓着双手,一本国文课本夹在胁下,进了教室,歉意地用一口浙江湖州口音的官话说:“我迟到了!住得太远,今天没有电车也没有公共汽车,从大西路那边步行来的。我是从不迟到的!”

家霆想:戴老师啊!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谁会再计较你的迟到呢?家霆和同学们明白戴老师的脾气,他来就要上课的。也不想再俯瞰耀武扬威列队进租界的日本侵略军了,家霆和余伯良、黄玉书等都连忙离开玻璃窗前,回到自己的课桌后坐下来。

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军乐声仍在急风暴雨般地传来。戴老师依然那样古板,似乎听而不闻,在讲台桌上摊开国文课本,用手扶扶眼镜架,扫视了一下坐在下边的稀稀落落的学生,说:“人来得很少啊!”忽然,看见了黑板上写的“最后一课”的字样,他忽然背过身去,掏出一块破旧的白手帕来,用手扶住眼镜架,擦拭起眼睛来。啊,戴老师哭了!稍停,他回过身来,无限感触地说:“是啊!是最后一课了啊!”他用桌上的粉笔擦将未写“最后一课”的地方擦拭干净,却不去擦掉那些“最后一课”的字迹。在擦拭干净了的地方,写上了“新亭对泣”四个字,说:“上课!大家翻到课本后边第一百○三页上,今天讲《新亭对泣》这一课。”

老古板的戴老师,平时讲课文一直是顺着往下讲的,今天怎么跳过许多课选讲后边的这一课了呢?

家霆翻到一百○三页,见课文一共选了两则《世说新语》上的故事。《新亭对泣》是第一则。课文极短,全文不过一百多字: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课堂里肃静无声,日本侵略军的军乐声已隐约远去。

又有七八个同学陆续来了。他们迟到了,但一来就安心地坐下听讲,都非常专心。教室秩序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安静过。

戴老师瘦黄苍老的脸上特别庄重,黑边眼镜下两只眼睛在放光,声音蓦然也比平时洪亮了几倍,说:“本文选自《世说新语》。新亭,又叫劳劳亭,在今天南京市南面,三国时东吴所建。作者刘义庆,是南朝刘宋时彭城人。宋武帝永初元年袭封为临川王,历任多种军政要职。现在我来讲讲这篇短文的背景。”

他讲课,平时家霆感到平淡。今天他的语气却抑扬顿挫,蒸腾着热力;他眼睛注满了兴奋,吐出来的字像扔出来的石头;用丰富的感情,神采奕奕地感染着学生:“西晋愍帝建兴四年,匈奴族刘曜攻破长安,愍帝投降,西晋覆亡。次年,瑯琊王司马睿,即晋元帝,在江南建康建立东晋,开始了南北方对立的局面。当时,由北而南的士族官吏,一部分如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的祖逖等是主张抗战恢复中原的,但多数只想偏安江南苟延残喘。《新亭对泣》正反映了南下的士族官吏截然不同的两种思想情况。周侯指周 ,袭父爵为武城侯,故又称周侯,是属于唉声叹气之辈的。王丞相指王导,是慷慨激昂有用抗战光复中原之志的。对比鲜明!”

家霆明白戴老师为什么今天要选讲这样一篇短课文了。他听着讲,看着课文,只觉得身上热血迸流,受到启发,心里痛快,有异乎寻常的满足。

戴老师慷慨激昂地说:“……要抗战!要光复神州!决不作楚囚之对泣!眼泪应当吞在肚里!把力量用到抗战上去!”他讲的是课文,又好像在讲今天的时局、今天的责任。

真奇怪,短短一百多字的一篇古文,此时在家霆身上竟会产生这么神奇的力量。他感到戴老师讲的正是他此刻十分需要听的课文。听着,听着,眼眶湿润了,心上身上血液里都被注射进一种渴望同敌人拼一拼死活的激情。课文浅显易懂,讲完,也就可以背熟了。他见余伯良、黄玉书等全部来上课的十几个同学,都比平时十倍专心地听讲。从大家脸上的表情,他能看到他们的心在跳,血在迸流。

家霆忽然心里十分忏悔:过去,为什么对戴老师不那么热爱呢?多么好的一位爱国老师呀!他竟是这么一位有感情的热血充沛的老人,平时可一点也不了解呀!在面临敌人铁蹄践踏的关键时刻,他像一把稀世的宝剑光辉闪闪地露出了锋刃!平时为什么看不到老师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呢?

戴老师讲完课文,突然掏出那块破旧的白手帕来,左手扶起眼镜架,右手去拭面颊。家霆看到: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老师的鼻梁正流下来。教室里静得针尖落地也能听清。戴老师在啜泣!一刹那间,家霆也泪流满面了。同学们也都落泪,年纪最小的黄玉书,又伤心地趴在课桌上哭泣起来了。家霆突然想起,听说黄玉书的大哥是航空员,在杭州笕桥机场上空与日寇飞机空战时流血阵亡的。

哭泣了短暂的一会儿,戴老师止住了流泪,忽然说:“作楚囚对泣容易,就是讲完了这篇课文,懂得了应当去光复神州而不应当相视流泪的道理后,我们也仍是不禁要泣下。但,哭没有用!同学们,记住今天我这最后一课上讲的话吧。也许,今后我不会再来教你们的国文了。谁知道会不会派日本人或汉奸来给你们进行奴化教育呢?但你们只要记得曾经有一个五十八岁的国文老师给你们上过这样一堂课,那我也算没有白教你们这些学生了。”

家霆心里火辣辣地发热,真想上去热烈拥抱戴老师呀。他又有在南京见到尹二夫妻时的那种感情了:战争能毁灭许许多多东西,不能毁灭美的思想,美的人和事!侵略者能用铁蹄占领中国的土地,但他们想征服中国人的心那是妄想!

戴老师要下课走了。他用粉笔擦拭去了他写的“新亭对泣”四字,但仍保留着黑板上的所有“最后一课”的字样,用一种依依不舍的声调说:“同学们,再见了!下课。”

平时,老师来上下课,总是由班长叫喊:“一——二——三!”“一”是学生起立,“二”是向老师鞠躬,“三”是老师还礼后学生坐下。今天,班长没有来。上课时,没有人叫“一——二——三”,此刻,家霆忽然起立,代替了班长高叫:“一——二——三!”

所有学生,一同肃然起立,向戴老师恭敬地鞠躬,目送着戴老师飘然走出教室。

家霆见戴老师瘦削的背影已从教室门口消失,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课桌上的课本、练习本大步追了出去。

他在下楼梯的地方追上了衣衫褴褛的戴老师。高叫:“戴老师!”快步走上去。

戴老师慢慢回过身来,瞅着他立定了脚步,脸上似乎是问:“什么事?”

家霆鞠了一躬,将一本练习本翻到空白处,递了过去,恳求地说:“戴老师!请给我留几句话作纪念吧!”他本想告诉戴老师,他将来可能会离开“孤岛”到大后方去的。但话到嘴边,咽住没说。

戴老师从长袍胸襟上取下他插着的一支黑色旧“新民”钢笔,在家霆练习本上,用流利的钢笔字写了两句话:“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然后,写了“童家霆同学留念”,在下边签上了名,转身下楼去了。

余伯良从后面走过来,追问:“家霆,你在干什么?”

家霆将手里练习本上戴老师写的两句话给余伯良看了。

余伯良一跺脚说:“唉,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也要找戴老师写几句!”话音刚落,他已经“通通通”地下楼去追赶戴老师了。

家霆独自下楼。走出慈淑大楼时,看到街口已有横枪站立、面目狰狞、穿黄军衣的日本陆军在放哨。街头上出现了刚张贴的“上海方面大日本陆海军最高指挥官”署名的铅印中文布告。围观的人很多,家霆挤上前去看。布告上说日军进驻公共租界,是为了“确保租界治安”。从语气上看,似乎日本是要“保护租界”而并不是要接收租界,而且,仅以公共租界为限,法租界不在其内。布告上要求公司、商店、游乐场、影院、戏院、舞厅、书场……一律照常营业,各项公用事业更不许中断。对洋商所办的工矿企业,要派人“保管”,悬挂的英、美国旗要卸下来。除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个银行外,其余各银行和钱庄,一律开业。

看来,日本侵略者是攥着杀人的刀枪、戴上不动声色的假面具在攫取“孤岛”了。

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件发生后,报上不断陆续登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消息:日本海军在十二月九日将英国远东舰队的旗舰“威尔斯亲王号”击沉于南中国海;十二月九日,日军占领九龙炮击香港,同时又在马来亚登陆;十二月十九日,日本兵舰驶入马尼拉湾,占领关岛,在婆罗洲登陆,占领槟榔屿;十二月二十三日,日军占领了威克岛……敌伪报纸上每天都兴高采烈地登载着“皇军”的“捷报”。跑马厅里,日本特制的巨大宣传气球,经常悬挂着醒目的巨幅标语:“庆祝九龙陷落 ”“皇军赫赫战果关岛陷落”“热烈欢呼威克岛陷落”……看到这些捷报,家霆心里总是泛起仇恨和不安。仇恨日寇的猖狂,不安于日本为什么在军事上如此得利。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家霆和许许多多在“孤岛”上的人一样,始终在惶惶然的心情下生活着。

想同爸爸一起离开上海去大后方的事搁浅了。童霜威既然不肯冒险去淮北或苏北,未经妥善安排,就妄想冒冒失失去大后方当然不行。日本袭击珍珠港之前,柳忠华本想通过沪港之间的货船上的海员,将童霜威和家霆带往香港。谁知事未办成,日本已向英美宣战。在这同时,日军已在十二月八日进攻港九,去香港的设想立刻成了泡影。

童霜威既然一时无法离开“孤岛”,只好继续装病。珍珠港事件发生,世界上壁垒分明,中国已与英美苏等国站在一边,孤立的状态有了改变,童霜威心里兴奋。虽然那些日本得胜的消息使他泄气,但他总抱有一种日本将来一定会失败的希望。

每隔一些日子,家霆总是雇一辆出租汽车或三轮陪童霜威到仁济医院看病。童霜威行走不便,靠家霆扶,又靠手杖,连拖带拽,在人心目中简直是一个半死的废人,复原似已毫无希望。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翻手作云覆手雨,当面输心背后笑”。有时,听对面房间戏迷方传经在放谭富英的京戏唱片《击鼓骂曹》,那唱词中有这样的句子:“……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会冲风云上九重……”就引起无限遐想,受到了鼓励,觉得在漆黑的暗夜中远处有灿灿的灯光,韬晦的耐心更充足了。

柳忠华很忙,家霆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半个月的时候,通过银娣安排,才同舅舅在法国公园里见了一次面。

那天,下着霏霏小雨。下午五点半钟,家霆来到公园,在约定的那棵亭亭的大雪松旁同舅舅见面,不由又想起了同欧阳素心在这里漫步、交谈、相聚的情景。往事历历,旧情悠悠。香港正战火漫天,日寇同英国守军包括英军和印度兵正在激战。从敌伪报纸上看到:占领九龙的是日本第二十八军第三十八师团和海空军及辅助部队,香港整个被包围了,居民没有食物,没有饮用水,香港总督杨慕琦爵士拒绝投降,铜锣湾汽油库发生大火,日军正拟向筲箕湾一带过海登陆,中环、湾仔一带已经落下炮弹。

家霆仿佛可以想见,本来应是香港热闹狂欢的圣诞节快到了,现在却是死亡、哀号、警报、火焚和枪炮声布满人间。他仿佛看到:夜晚的香港,一闪闪的火花不断在山间出现,一朵朵火花不断落在海的对面,火焰遮满了半天,探照灯的白光像长蛇一样在空中摇摆。

欧阳素心在香港怎么样了呢?还有,黄祁先生怎么样了呢?残酷无情的战火会波及到她和黄祁先生的安危吗?欧阳素心送给童霜威的那只蝈蝈,童霜威一直非常喜爱。前几天,一个晚上,蝈蝈突然死了。家霆看到爸爸手里攥着葫芦,在灯光下看着已经僵硬了的蝈蝈,怅然久之。后来,将葫芦交给家霆,怀念地说:“好好给我留着吧,作个纪念。香港炮火连天,不知她怎么样了?”

家霆觉得,每个人的一生也像一场战争——多灾多难的漫长战争,无尽无休的痛苦战争。他心头沉重,思绪绵绵。原先,曾庆幸过欧阳素心离开了上海;现在,又怨怪自己为什么事先没有察觉到欧阳要去香港而阻拦她成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唐诗上李商隐《锦瑟》中的两句,他觉得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有一些使家霆大惑不解的事正在发生。比如,日军开入公共租界后,突然又全部撤退了,并且立刻开放交通、恢复生产和市面,让上海公共租界基本保持了日军占领前的状态,连学校里上课也可以同从前一样,是怎么一回事?

比如,日军控制租界后,立即下令严禁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擅自在租界上杀人捕人,并说“违者重惩不贷”,又是怎么回事?

再比如,汪伪办的《中华日报》在十二月十三日竟刊登了汪精卫通缉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吴四宝的“命令”,上面说:“吴四宝肆行不法,作恶多端,着即通缉讯办”。外边纷纷传说:吴四宝已经抓到,被押在虹口北四川路日本宪兵队本部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公园里游客稀少,家霆打了一把黑布洋伞,在约定的那棵大雪松旁,看见柳忠华没戴帽子,西装大衣外罩着米黄色的风雨衣,急匆匆地冒着小雨来了。这里,是家霆同欧阳素心曾经表白永远相爱的地方,触动了他许多美丽而哀愁、伤感又甜蜜的记忆。现在,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但怅怅的情绪很快被同舅舅见面的快乐和兴奋遮盖了。家霆心里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舅舅。雨,转眼忽然停歇。家霆收起洋伞,同柳忠华踩着湿润的地面,在一条冷僻无人的小径上漫步,亲密地谈起来。

天空中有低沉的乌云,风将云块拉长、匀开、扩大。刺骨的寒风掠过,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条似乎因畏惧寒冷瑟瑟抖动。喷水池周围的水面上结着透明薄冰。气候这样恶劣,却因环境幽静、舅甥相聚带来了美好时光。

家霆急切地说:“舅舅,爸爸要我问问您,我们离开上海有没有希望?爸爸和我都憋坏了!时间仿佛被拽住了,凝固了,一分一秒都难熬,天天都想能见到您,问一问。”他年轻俊秀的面孔即使焦灼也散发着青春气息。

柳忠华新理过发,一头干燥、粗硬的黑发熨帖地在左侧分缝向两侧后边梳去,人显得很精神,不急不慌地安慰家霆说:“希望当然有!不要急,告诉你爸爸,听说由于上海市区人口在三百万以上,日本认为租界人口过度集中,市民的生活物资供应给他们带来了很大困难,想疏散人口。大约不久要发表公告:凡是中国人要由上海警戒线外迁居界内的,要日本宪兵队许可。由界内迁出的也要日本宪兵队许可。但是回籍的人不受这项限制。你懂得我说这个的意思吗?”

家霆想了想,摇摇头,说:“还不太明白。”

柳忠华扬扬眉毛,摸出香烟来吸,说:“就是说,以后,可以利用敌人要疏散人口的心理,用回籍的名义离开上海。懂吗?”

他轻轻一点,家霆笑起来,说:“啊,啊,我明白了!”

柳忠华两只深邃透彻的眼睛袒露着真诚,说:“也不要急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了!反正,我时刻关心着你们的。只要机会成熟,安排妥当,就可以飞!安心等待。而且,我也有可能要走,倘若一起走,岂不是更好?”

听说舅舅也有可能要走,家霆十分高兴,眼里流着火样的热情,说:“舅舅,您如果同我们一起走,多好啊!您是说,有可能一起去重庆?”

柳忠华吸着烟笑笑,揽揽家霆肩膀,说:“呣!”

“为什么?”

“又要问为什么了?”柳忠华摇摇头,“需要去嘛!那里也有生意可做的嘛!”

家霆只好不谈这个问题,但问:“舅舅,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怎么这么厉害呀?这样打法,日本在东方,德国在西方,会不会平分天下了呢?我们的抗战能胜利吗?”

柳忠华看看家霆带着焦虑的眼睛,说:“舅舅不是星相家,但舅舅的看法是:我们必须有信心和决心。只要有信心和决心,一定能打败日本。日本这次先发制人,开始当然会占便宜。但日本陆军的主力百分之八十仍被牵制在中国战场上,是它的致命伤。在华北,日寇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用十几万兵力扫荡,失败了,承认肃清八路军非短时期所能奏效。在山东,畑俊六率部五万围攻鲁南抗日根据地损失很大。这些天,湖南长沙正在激战。日本首相东条发表谈话,说:‘重庆如能改变其意志,则日方极愿接受其任何和平建议。日本虽与重庆交战五年,但仍视中国为姊妹国而未改变其与重庆言和之心情。’你知道他这番话的意思吗?”

家霆和舅舅走着的柏油路上,有些低洼处积储着雨水。附近的花坛上有枯萎了的菊花残枝。光秃秃的法桐上飞来一只白头翁,响亮婉转地鸣叫,叫得枯寂的四周都有了生气。

家霆说:“是想引诱重庆投降?”

柳忠华宽宽的前额使人感到他的智慧和渊博,笑笑说:“对,他们知道共产党是不会和平投降的。汪精卫老早就不断在发出‘宁渝合作共同反共’‘中日全面和平’的叫嚣了,是日本主子叫他这么喊叫的。日本想在中国把陷在泥淖中的两条腿拔出来。我们偏不让他拔,要他没顶、淹死!西方有些人有偏见,中国也有些人有偏见,看不到中国抗战对世界的贡献,好像仗要全靠人家打。其实,中国人挑着重担,是最早起来反侵略反法西斯的。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说是吗?”

每次同舅舅谈心,家霆都能像呼吸到新鲜空气似的感到兴奋和舒畅。舅舅的话富有力量,家霆点头说:“舅舅,您说得对!”又问:“最近,我有好些问题还想不出道理来。舅舅,您说:为什么日军进了租界又撤走,一切都仍让工部局出面,仍让租界上基本维持过去的状态?”

他们经过一排御寒的玻璃花房,花房里储放着怕被严寒冻坏的珍贵树木和花卉。隔着灰暗的玻璃,可以看到还有鲜花在暖房里开放,使人想到春天,想到温暖的季节里五彩缤纷、绿树成荫的公园。

柳忠华解释说:“日军岗哨林立,租界人心惶惶,生产凋敝,市面衰落,他们要一个死城一样的上海背上大包袱干什么?维持原状,保持上海‘国际都市’的外貌,对日本有利,何乐而不为呢!这是鬼子聪明的办法,可以用‘王道乐土’的精神来麻醉上海人,免得以侵略者自居引起上海市民的反抗和反感呢!”

“这是一套假把戏?”

“当然!日军司令部张贴布告说,如有政治恐怖事件发生,日本可以进行封锁,可以拘禁人质。日本又查封了商务、中华、开明、世界、大东五大书店;派出大批鹰犬检查各级学校教科书,汪伪正在根据敌伪需要重编教科书。为了节电,商店霓虹灯取消了,马路上的红绿灯取消了,公共汽车和电车傍晚六点就停驶了。你看吧,一步一步会紧起来的,假把戏是要露出真原形来的。”

“他们对‘七十六号’下的命令以及逮捕吴四宝是为了什么呢?”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是知道的吧?”柳忠华刚强下撇的嘴角咂了一声,说,“以前日本人利用‘七十六号’破坏租界秩序杀害抗日分子,现在租界落到他们手里,自然反过来要维持租界秩序了。对抗日分子,日本宪兵特务可以直接采取行动。‘七十六号’坏事做尽人人痛恨,禁止他们乱来可以收买人心。吴四宝这条恶狗,名声太坏,日本又不愿意让他权力太大,该杀时杀了就是。连李士群这条豺狼,听说同日本宪兵和周佛海都有矛盾,到有朝一日他无足轻重的时候,步吴四宝后尘也是可能的。”

公园中央那片草坪,平坦广阔,现在是苍黄一片。草坪在春天来到时,就会返青疯长,变得满眼葱绿。草坪西侧,围绕着一丛丛小树林,春天以后,也会绿荫沉沉。但现在是凋零孤寂的,因为没有可爱的绿叶。只有一棵硕大无朋的老枞树,它得天独厚,像披着青铜的铠甲,充满生气,傲对严冬,似乎不畏风霜雨雪,既向往阳光和春日,但也不祈求恩赐,它有一种充满自信力的不屈姿态。

家霆被那棵老枞树吸引,凝望着大树,听着舅舅解释,心里的一些疑问都得到了圆满的回答,不禁说:“舅舅,您知道,爸爸老是催我设法找找您,问问您何时能走。他对您非常信任。每次您对我谈的,我回去后都一字一句告诉他听。他听了,总还要问:‘他还说些什么?’好像听不够似的。爸爸现在白天总不说话,到了半夜里我们就轻轻谈心,什么都谈。每天也只有在半夜谈心的时候,使他和我感到快乐。今天回去,半夜里我们又有的谈了。”

柳忠华温和地笑了,说:“是呀,他是够寂寞的。但你说他对我非常信任,他在政治上却总有自己的定见。我劝他去淮北或苏北不过是为了脱离虎口,他也并不肯去。现在,你们哪天才能离开上海,还难以预定,得等待机会。但反正只要有岸,就能靠船,只要靠船,就能上岸。他总能走得掉的。他真是要像孟子说的要继续‘苦其心志’了!可惜我虽然现在以公开的商人身分在活动,仍不能到仁安里去看他。方雨荪、江怀南他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再说,我也要警惕敌伪的鹰犬。以后有事,银娣会找你。但你尽量不要找我和她。谨慎无害,你说是吗?”

阴沉沉的天空,似乎还要下雨。家霆点头说:“舅舅,我照办。”同舅舅见了一面,爸爸让打听离开上海有没有希望的事已经问过舅舅了,自己心中的一些问题也得到解答了。家霆知道舅舅不但非常忙,而且不愿意被人知道他们是舅甥关系,久同舅舅在一起不好,他说:“舅舅,您快走吧!”

柳忠华点点头,忽然从口袋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来,说:“带给你爸爸,说是我给他的。”

家霆接过小册子来一看,原来是一本《达摩气功和五禽健身法》,他说:“干什么?”

“四马路上旧书店里买的。”柳忠华笑着说,“你爸爸整天卧床,身体会虚弱的。最好半夜里锁上房门,让他每天练上三十分钟。这也是为走做准备,免得将来要走的时候,路都走不动。”

跟舅舅在一起,即使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也像身边有一片阳光似的叫人感到温暖、明亮。家霆笑了,说:“忘了告诉您,其实,这一向,锁上门睡了,半夜里他是几乎天天起床伸腿抬胳臂的。他也说:‘整天睡着别把我真的给睡毁了!’”

“那我就放心了。”柳忠华说,“好,家霆,天下事,弯路总比直路长,叫你爸爸继续韬光养晦吧!我走了。”他亲切地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拍得那么用力,似乎不这样用力表达不出他的感情似的。

家霆在一瞬间,忽然又感到舅舅的眼睛跟妈妈柳苇太相似了。他很气愤地想把妈妈的照片被方丽清毁去的事讲给舅舅听,可是舅舅已经迈步,他又怕引起舅舅对杨秋水舅妈的怀念与伤感,就把话吞住未说,看着舅舅穿风雨衣的身影匆匆向法国公园的边门走去,走去,直到被大树、假山石整个遮挡住。然后,他怅然地又踱到那背后有个喷泉的常青树——雪松背后来了。

天因为阴霾,已有向晚的意思。突然,又蒙蒙下起蛛丝般的冬雨。他又来到这地方了!宛若当天,这天气,这地点,这氛围,这一切,都使他不能不记起那天他在这里拥抱欧阳亲吻她的情景。

那天,她那淋满雨水的脸上流着眼泪,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鬓发的香气。

他仿佛又听到了欧阳素心的声音:“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吗?”

“啊!家霆,这不会是在梦中吧?”

啊,啊!欧阳!现在,你在炮火横飞的香港怎么样了呢?你安全吗?你好吗?

心,带着伤感。脚下的草地一片枯黄,令人想到冬夜凄凄的寒霜,离春天还很遥远很遥远,小北风飕飕吹来,他打了一个寒噤。香港的陷落似乎就是日内会发生的事。陷落以后,残酷的日寇能不烧杀奸淫吗?谁能说,谁知道啊!战争,早使那些侵略者的士兵变成野兽了!在兽性驱使下,他们什么卑鄙可怕的事做不出来呢?家霆不能多想,也不愿多想,他只是有一种负疚的心理。他爱她爱得这样深沉,曾向她信誓旦旦地宣称过“我会永远爱你!”可是,他却向她隐瞒了要陪爸爸离开上海去大后方的打算。最后一次分别时,如果他向她透露了这一点,并且对她说:“欧阳,让我们一起走吧!”那,也许她就不会去香港了吧?可是竟没有说,怎么对得起她呢?现在,她陷身在可怕的战火中,怎么对得起她呢?他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一个糟糕的情感死角,但是怎样才能解脱?

有一个戴鸭舌帽、穿旧西装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在附近闲逛,模样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看他脸上愁苦的表情,使人想到生活的艰难。这人不知想干什么,彳亍着,无所适从。法国公园里有时是有人来自杀的,难道这人是来找个这样的归宿?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挽着臂走过,女的一身素净打扮,男的一身深色装束。他们笑着,笑得十分高兴。一样的人间,有苦有乐,各不相同。

家霆离开了雪松背后,向法国公园通向环龙路的出口走去。在这里,每走一步路都会想起欧阳素心,会想起同她在这里漫步的情景。他不禁想起念过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的几句:

和你离别,多么像严冬的天气,

离开你这飞逝岁月的欢乐!

我看到日月无光,我觉得冷冰冰的!

到处是残冬一片荒凉萧索!

他在嘴里无声地吟着诗句,伤心地深切感受到她的善良:当他比她更不幸时,她会为了安慰他带着笑容出现在他身旁,即使是在南京被软禁时,她也毅然设法去了。当她比他更不幸时,她却怕有损于他而违心地离开了他。她的哲学也许是:假如幸福必须要你付出牺牲,就让我先去牺牲吧!可是,这种“善良”徒然造成了双方的痛苦,她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呢!

走着,走着,经过环龙路,远远可以看到欧阳素心家的那幢花园洋房了。……又走着,走着,走到霞飞路环龙路口了。他忽然下意识地想去看看“白拉拉卡”。

仿佛听到欧阳素心好听的声音在耳边说:“……你知道,我有时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后,也许我不会再那么寂寞了!”

“白拉拉卡”仍在眼前,正在吃晚饭的时候,有些顾客进出。玻璃门开时,闻得到里面散发出来熟悉的洋葱、蕃茄牛肉汤的香味,隐隐传出留声机播放的舒伯特《小夜曲》的乐声,勾起了他新鲜的回忆。那充满音乐、烛光的美好日子逝去了,她已经随云霞和清风而远去。

“白拉拉卡”的玻璃橱窗里仍放着斯大林穿元帅服的大画像,微笑里含着严厉。家霆站在那里,凝望着大画像出神。斜着看过去,德国籍犹太人开的照相馆橱窗里,也仍供着希特勒小丑似的大照片。希特勒两眼凶光毕露,神态歇斯底里。家霆不禁想:出了希特勒这样一个好战而又专制的法西斯魔王,悲剧的日尔曼民族又把这个疯子奉为“天王圣明”,使本国和他国的人民受到多大的灾难呀!如果让希特勒赢得战争,也就是让屠杀南京的日本刽子手胜利,世界文明将会倒退到黑暗的世纪中去。战争残酷,但阻止侵略者发动战争已经失败,侵略和反侵略的大战正在搏斗,空谈和平有什么用!只有打赢敌人才是惟一出路了。战争的发展已使世界上形成德、日、意轴心与美、英、苏、中之间的大战。中国抗战的命运已同盟国的命运绑在一起。由于日本同苏联之间没有宣战,而且有中立条约,斯大林的大画像还可以放在这橱窗里同希特勒的巨照对垒着。将来呢?将来总不会永远这样的吧?你死我活的战争正在进行。人类在大流血,苏联现在丢失了大批城市和土地,但德国这条毒蛇能吞掉苏联这头大象吗?吞不掉的!如果哪一天德国照相馆橱窗里的希特勒像突然消失了,也许就是世界人民的幸运了吧?家霆对斯大林并没有特殊的好感。此时此地,却希望斯大林的大画像就这么放在橱窗里,永远放在那里。

家霆离开了“白拉拉卡”,由法租界通过重庆路绕道进入公共租界回汉口路仁安里去。天,已经黑下来了。公共汽车和电车停驶。由于汽油要供日本军用,出租汽车停驶了,私人汽车减少了,马路上只有三轮车和黄包车,空荡荡的。由于通知“节约电流”,商店没有霓虹灯了,五色闪烁的霓虹灯广告和招牌黯然无光,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也瞎了眼。店家早早打烊了,住户的灯泡都换小了,本来被称为“不夜城”的上海,在这夜色浓黑的时候,变成了阴间。家霆忽然想起了鲁迅杂文集《准风月谈》中的那篇《夜颂》,仿佛自己是在用“看夜的眼睛”发现了“惊人的真的大黑暗”。他看见一家舞厅里边还在传出靡靡的乐声和“崩嚓嚓”的鼓声,彩色的灯光十分幽暗,门口有招贴写着“奉谕本厅晚舞于十时前结束”。他突然觉得这正是鲁迅所说的“人肉酱缸上的金盖”“鬼脸上的雪花膏”。他心里更加憎恶这种真正的黑暗,更有一种强烈地追求真正光明的愿望了。

家霆走着,过了八仙桥到了云南路口附近,想赶快回到仁安里吃晚饭,也免得爸爸不放心。正脚下生风,经过一家卖生煎馒头的小店,忽然听到警笛“嘘——嘘——”吹响了,远处出现了黑色的警车和大批军警。仔细一看,黄军衣的都是日本兵。一看而知是发生什么“恐怖案”了!家霆心里着急,正想拔脚飞奔离开是非之地,看见一些黄包车和三轮车都停下了,街上的行人也站住不动了。想到日军贴出的通告上说:凡一个地段发生“恐怖案”,行人、车辆必须立即停止不动,就只得在路边一家烟纸店门口站住了脚,心里急得打鼓,想:万一日寇封锁起这个地区来我回不了家怎么办呢?正着急,见一个左臂缠个红色臂章的人飞跑而过,后边跟着几个人上来吆喝着追捕。一会儿,卡车开来了,车上下来一些巡捕卸下铁刺、沙包将路口堵封起来。一些日本宪兵牵着凶恶的狼狗出现在附近。家霆心里叹息:糟了!被封锁在里面了!记得日军司令部张贴的布告曾说:“接近案件发生地点,得施以长期封锁,直至破案之日为止。”家霆更加焦灼,假如封锁在这里,一天两天还能支撑,时日长了,怎么忍受?想到爸爸,更不放心。站在那里,心乱如麻,继续张望。

幸好,是一场虚惊,并不是真的发生了“恐怖案”,是日军举行的封锁演习。一会儿,只见汉奸扮的戴红臂章的假凶犯已被“逮获”,鸣笛撤销封锁,卡车、军车等等都驶走了,交通恢复,前后不过一小时。家霆如逢大赦,庆幸徼倖,连忙急急匆匆赶回仁安里去。

他到了仁安里,进了二十一号后门厨房里,听见楼上仍有噼噼啪啪的麻将声。厨房里胖子阿福在埋怨:“这顿夜饭要啥时候吃?菜热了冷,冷了又热,一只只都成了糨糊了!”

“小娘娘”方丽明在炉子旁边站着,不声也不响。见家霆回来了,说:“楼上有个客人在你房里,坐了快一个钟头了,拼命抽香烟,也不走。刚刚在叉麻将的阿姐来关照:客人不走,不开夜饭!”

家霆问:“客人是谁?”这么长的时间,从来没有爸爸的客人,也不会有爸爸的客人。难道又是“七十六号”有关的人来找麻烦?听说有客人,蓦然使家霆有一种“黄鼠狼来给鸡拜年”的恐怖感。

“小娘娘”摇摇头,说:“弄不清。穿的西装,面孔蛮凶的。阿姐见了他,他非要见你爸爸。”

家霆听了,更不放心,快步上楼,直朝爸爸房里去。一进房,立刻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呀,是张洪池呀!

张洪池,在“七十六号”里同童霜威见面的事,童霜威原原本本全告诉过家霆。家霆感到这人像只蝎子,像条蜈蚣,是条毒虫。许久许久,不见他,也未听说过他,早将他忘了。现在,他又突然出现了,来干什么?他吸的香烟真多,房里烟雾腾腾,烟味呛人。

张洪池西装外穿的是件新花呢大衣,皮鞋雪亮,似乎并不落魄。两只老像生气的眼睛始终未变,叫人看了总是心里麻辣辣、凉丝丝的。

家霆心里对方丽清十分不满:你只顾打牌,就将爸爸独自留在这里躺着,就让张洪池这样的坏蛋在这坐着,也不来陪伴照看一下,真是岂有此理!走进房后,张洪池一双凶恶的老像在生气的眼睛骨碌碌朝着家霆射来。家霆尽力克制自己,平静地点了点头,就去照看爸爸,给童霜威往床前小几上的小茶壶里斟开水,喂童霜威喝了两口。

张洪池想起这是谁了,说:“啊,霜老,这是你的公子呀!对了,过去见过面的!在从安庆到汉口的轮船《大贞丸》上,在香港也见过面。不过,现在长大了,真是一表人材了!”

童霜威木讷地躺在那里,没有做声,脸上痴呆。看来,张洪池来后,童霜威用的是装呆装傻的静默战术在应付。

家霆忧心忡忡地说:“家父身体不好,脑部受伤,走动不便,也不大能说话,半瘫痪了!”说话的目的是想下逐客令。

张洪池大口吸着香烟,喷着烟点头说:“是呀!刚才见到霜老时,我吓了一跳,怎么胡子头发这么长!而且,头上缠着绷带……”他做着手势,似乎是说童霜威有点麻木痴呆的意思。

家霆暗想:爸爸头上的伤本来也是可以不缠绷带了,但他还要缠着,这倒好,能增加些病情。朝着张洪池叹口气说:“家父血压、心脏都不好,又受了伤,从楼梯高处一跤摔下去,就成了这样子。”

“听说了!听说了!”张洪池咂嘴说,“很可惜啊!但,令尊病得这样,令堂怎么还打麻将?倒是丢得开、放得下呢。”

家霆明白张洪池询问的话意,摇摇头恨恨地说:“她是我的继母。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这种人,是不会心疼的!现在是我在照顾家父。”说着,问:“张先生有什么事吗?家父医嘱需要静养!他脑部不好,听话说话都还不行。”

“我是来看看的!”张洪池大口吸烟,贪婪得很,“没有事。本来想谈谈的,霜老不能谈,只好不谈了。”忽然两道烟气从鼻孔里冒出来,说:“对了,有件事,问问你也行。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你记得的吧?在香港时,一次我到湾仔你们住处去,碰见过一个人,年纪比我大几岁,前额很宽,两只眼很有精神,头发粗硬。是香港《港声报》的记者。此人现在不知在哪里?”

家霆吃惊,格外警觉起来:好呀!张洪池难道是在给日本人和汪伪特工总部当鹰犬?好端端打听舅舅干什么?难道舅舅已经引起了敌人的注意?心里着急,也有些慌乱,机敏地掩饰住了,睁大眼似在思索地说:“谁呀?我怎么记不得了?”

“不,好好想想,会记得的。那天,很热,他穿的短袖白衬衫、黄咔叽短裤,同你们一起吃饭。此人那时到过上海,回港后写过不少文章报道上海的情况。”

“啊,我有点想起来了!”家霆皱眉思索着说,“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个客人。我想,总一定还在香港啰!”

“不!”张洪池捏着烟屁股吸了一口,摇头说,“他在上海!有一天,我偶然见到他坐在一辆小汽车里,穿得很阔气!水獭领的皮大衣……”

家霆摇头:“自从家父病倒后,没有人来看他了!世态炎凉,像你,还来看他,是少有的。”

张洪池把烟蒂丢进痰盂,火热的烟蒂接触到水“咝”的一声熄灭了。他似乎觉得面对一个病人、一个毫不知情的年轻人,只好走了,站起身来,说:“好吧,我走了。”

童霜威一直平静地躺在床上,像段木头。这时仍旧动也不动,像段木头。

家霆摆出送客的姿态送张洪池,一直将张洪池送到后门外,才像送走了瘟神似的心里轻松了一点。匆匆回到楼上,准备侍候爸爸吃晚饭。感到香烟味太浓,“砰”地打开了一扇窗透换新鲜空气。

忽然,见童霜威向他作眼色。家霆走到床前屈膝伏在爸爸床前,只听童霜威轻声地说:“这个王八蛋!不安好心!但他一事无成。你要想法早点秘密告诉你舅舅,叫他谨慎小心!看来,是不是敌伪在注意他了?”

转眼,过了新年,到了一月下旬。

走,依然渺渺无讯。好难熬的时日啊!

隔天夜里,方老太太找到家霆,用两只精明的眼睛瞅着家霆,说:“要吃饭,就要半夜排队买米。你年轻力壮身体好,排队也要去一个。明早五点起来,到广西路南京路口的米店接阿金的班。”

家霆明白:方丽清不愿自己出面来讲,让方老太太出面。自己要吃饭,去排队也应该,应了一声:“好,我去!”

那天,是一月二十四号。清晨很冷,窗户上结着冰花。家霆四点半钟起身,夹起几本上课要用的课本,打算去广西路南京路口米店门口排队。天还墨黑,衖堂里冷冷清清,看衖堂的阿三在扫地,这个有鸦片烟和白面瘾的老头子,弓着腰,咳着嗽,扫一下,咳几声,吐口浓痰,形成一种凄然而又令人恶心的韵律。

家霆出仁安里,借着远处路灯光,看见一辆漆着“普善山庄”字样的大卡车装满了冻饿路毙的十几具乞丐尸体,正好驶过停在对面马路边。几个收尸的汉子,跳下车来,将路边一个冻死的破衣烂衫盖着麻袋的男尸,拎脚拽臂地拉起甩上卡车去。尸体早已冻僵,“砰”地掉在车上发出震响。几个汉子爬上车去,卡车“呜”地又开走到别处收尸去了。这种情况,入冬以后常常见到,但最近更多,天天都有。

家霆急急走到那家米店门口,远远看到黑压压一大条长蛇阵。半夜就在排队的男女老少,站在凛冽寒风中,已经好几个小时了。熹微的晨光和昏黄的路灯光下,见米店门口挂着的一块小黑板上,写着平价米的价格和限购数量。家霆发现娘姨阿金正挤在队伍里,大约排在第十多名的位置上,头发蓬松,满面疲乏。

家霆上前,说:“阿金,快回去睡吧,我来替你。”他接过阿金手里的空米袋和钞票。

阿金把位置让给家霆,从人龙里挤出来,说:“谢天谢地,你来了!我真是腰酸背疼吃不消了!”她对家霆提早前来,很满意,临走说:“我回去,七点半钟,叫‘小娘娘’来接你的班。”

米店要九点才开门,一些半夜里就来“烧头香”的男女老少,愁眉苦脸的、叹息的、骂骂咧咧的、冻得笼起手缩着脖子跺脚的、闷声不响抽烟的都有。家霆本来排在十几号。到六点钟光景,天色亮了,陆陆续续又来了许许多多人。不知怎的,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人群像个大漩涡似的搅在一起,漩涡中的人叫喊的、诟骂的、挥动臂膀扭动身子的都有,像一群地狱里的冤鬼在争吵叫嚷。家霆前面的人逐渐多起来,好不容易他紧紧抱住了身前的一个瘦子,他身后的一个老头又紧紧抱住了他,约略数一数,自己变成三十多号了!只好心里叹气。

又一会儿,前边一个排队的花白头发老头子,模样像个小学教员,来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是他女儿,来给父亲送两根油条吃。油条刚递到老头手上,忽然斜刺里钻出了一个披麻袋的蓬首垢面的小瘪三,出其不意一把将两根油条抢过去,一根塞在嘴里、一根捏在手上远远跑开了。小姑娘气得大骂:“瘪三!”老头子苦笑笑,说:“算了!算了!回去吧,我不饿!……”

这一向,在马路上抢东西吃的事一天到晚都有。巡捕没法管,路人也不想管。人要有吃的才能活命,抢吃的“瘪三”不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也不至于公开动手干。被抢的人总比抢吃的人似乎境况好一点。这样,被抢的人只好自认倒霉,抢吃的人也不觉得不应该抢,碰到谁真要打几下就挨几下也可以。但这种情景却使家霆感到一种世纪末的状况,有一种在读《圣经》最后一卷《启示录》中以象征性语言描述世界末日时的难以形容的心态。

一会儿,两个手里拿着篾片的巡捕来维持秩序了。来买平价米的人也更多了。因为来迟了,有的就要加进长蛇阵里来,这就乱成一锅粥了。排队的人都一个个死命地你抱紧我、我抱紧你。巡捕凶神恶煞般地用篾片没头没脑地挥打维持秩序。乱一阵,平歇一阵;又乱一阵,再平歇一阵。然后,一个巡捕掏出粉笔在每个排队的人左肩上挨次写上号码。家霆肩上写的是“53”号。

前面那个瘦子手上的表七点半钟了,“小娘娘”没有来,八点半钟,“小娘娘”还没有来。快到九点钟的时候,“小娘娘”方丽明来了!她抑郁的面容上眼睛周围有淡蓝的晕圈,一定是走得急,脸上泛着红晕,用手拭着唇上的汗。家霆心里早急得要命,上课迟到了,但明白方丽明来得迟总有道理。她本人是不会故意迟来的。

家霆说:“‘小娘娘’,你来了!我去上课了!”

方丽明接过他手里的空布袋和钞票,挤到队伍里代替了他,说:“家里出事了!她们叫我不要来。我想,你要上课,还是来了。”

家霆见“小娘娘”脸色紧张,连忙心里不安地问:“什么事?”

“小娘娘”皱眉轻声地说:“你不知道吗?传经除了赌钱玩女人,早就偷偷抽鸦片有了瘾了!这事一直瞒着,现在戳穿了,家里一早闹得一塌糊涂。他爷打了他两个耳光,他竟一皮鞋踢得他爷腿上出血。你外婆哭得死去活来。方家气数是尽了!”说着,她挥手:“快去上课吧!”

听了这些话,家霆才懂得为什么大舅妈“小翠红”死前说过:“我不能让人拿我的血汗钱去玩女人、抽鸦片、上赌场!……”当时,还以为指的是大舅。看来,大舅妈早知道传经的事了。

家霆明白“小娘娘”方丽明赶来让他去上学,完全是一片好心。他用感激的眼光望着她,说什么好呢?只好什么也不说。家霆听说方家已经决定:过些日子就要把“小娘娘”嫁给郑金山做填房去了。方立荪死后,郑金山在绸缎庄当家,更加走红,拜了方老太太做寄妈 ,是方家的贴心支柱。他年岁可以做“小娘娘”的父亲,听说浑身有牛皮癣。最近,一再催着要“小娘娘”结婚过门,“小娘娘”哭过好多次,不愿意,却又不能不嫁。“小娘娘”长得不算标致,但善良得美在骨头里,“小娘娘”是个可怜人呀!为什么善良的人总常这么可怜呢?

家霆夹着书闷闷地匆匆向慈淑大楼方向跑。肚子饿了,但不想脱课。见一家大饼油条铺在炸油条,有不少人在等候,他就不想买了,急急带着小跑赶路弯到南京路上,顺着南京路向东走。奇怪,平时南京路上这时已经车辆很多,行人也熙熙攘攘了,今天却不见车辆,行人也拥在前边。

忽然,发现前边路两边站着的人都立定脚步在引颈张望。有的在说:“来了!来了!”有的在说:“是从北四川路那边来的!”有的点点戳戳,有的踮脚伸头。

家霆昂首张望,他个子高,看见前边南京路上两边人行道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人头攒动,乱乱腾腾。两边两条人流中间,空荡荡的宽阔马路上,正有许许多多人走过来。这些人麇集着,浪潮似的在慢慢地淌过来。隐隐约约看到有日本海军陆战队那种太阳旗在飘拂,也隐隐约约听到有军乐声,仍旧是那天日本海军陆战队举行入城式时吹奏的一种粗犷、蛮横、刺激人神经的军乐声。接着,看清了,有手攥步枪刺刀上膛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分列两旁,刺刀亮得耀眼。更看清了,在马路中间走的是在日军刺刀逼迫胁压下游行的一大批外国人:多数是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白种士兵,也夹杂着一些身材高大的黑人士兵。像溶岩流泻似的,过来了。

家霆匆匆挤向前边,顺路向拥挤着的人们打听:“是怎么回事?”

一个路人摇摇头,似乎是知道而不想说。另一个路人说:“出布告了:美国俘虏,游行示众!”

“这么多美国俘虏?”

“是啊!”边上一个尖鼻子男人说,“是日本兵舰从太平洋上运来的。有一千多俘虏呢!全是美国兵。听说是在威克岛俘虏的。东洋人要宣传打了大胜仗,押着俘虏游行给大家看。已经兜了一圈了!我刚才在北四川路那边碰到过,现在兜到这里来了。”

正说着,被刺刀押解着游街的美军俘虏快到面前了。密密麻麻,队伍既想保持着整齐,却又零乱。队伍在挪动,越来越看得清楚了。这是一长列战败、憔悴的队伍。即使有鼓声咚咚的日本军乐伴奏,也像一支送葬的队伍,看上去凄凉、落魄。大多数白种士兵都态度严肃、面容污浊、满腮胡髭。有不少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他们有的很颓丧,有的眼神露出惊恐、惶惑与不安。有的负了伤,身上有斑斑发黑的血污,绑着、吊着绷带,由同伴用肩膀搭扶着在迈步。有的垂着头眼露仇恨;有的在冷冷地东张西望,好奇地看着马路两边的店号、楼房;也有极少数在队伍里昂首阔步,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姿态……肃穆、悲惨,使人怜悯。

押解的日本兵全副武装,残忍无情,铁青着脸,狰狞地做着手势,晃动刺刀,命令俘虏走,快走。

这是一支沉默、疲劳、狼狈,在遭受凌辱、虐待的俘虏队伍。看到这样一支耻辱蒙尘的队伍,有一种深沉难耐的刺激在叩击着人们的心。啊,战败了就要遭受到这样丑恶的作弄吗?他们是不该战败的!他们该光荣地在弹火殷红、硝烟弥漫中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的!他们不该被俘,落到凶暴的敌人手中。

边上有些人跟在日本兵后面在呼叫口号。这些是穿便衣的日本人呢,还是花钱雇来的汉奸?只听得呼叫的口号是:

“打倒英美帝国主义!”

“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

“白种人滚出亚洲去!”

啊,天下事就是如此奇妙而难以预测。英国的绥靖主义与美国的门罗主义政策造成的恶果,由他们自己的孩子在欧洲和亚洲各地的战场上承受吞食了。

口号声继续在叫嚷:

“建立东亚新秩序!”

“庆祝威克岛陷落的赫赫战果!”……

马路两边拥挤着观看战俘游街的人那么多,但没有谁跟着喊的。这是一种难耐的沉默。是同情弱者?是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的体现?是抗日的情绪在支援?是对美国人的好感?……家霆觉得自己的心里很矛盾、很复杂。他从小就仇恨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这里面当然也包括美国。但在程度上,似乎觉得美国比英国还要好一些,而日本是最坏的。日本帝国主义,从“九·一八”“一·二八”到“七七”“八·一三”积累下的仇恨更多更深了。正因为这样,当日本人用这种挑拨中国人起来仇恨白种人的手法来达到他们侵略中国和亚洲的目的,就看得更透,心里更不以为然了。何况今天,中国正与美英又站在同一个与日本作战的战线上,这种感情当然更复杂了。在这种时刻,叫他来兴高采烈地站在日本兵一边,仇恨、羞辱美国战俘,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是不肯也不愿做的。更何况,他心底里有一种对战俘的同情。这些年轻的美国兵,突然爆发的战争,将他们推到了死亡的边缘。他们离开父母亲人,远戍海外,逃过了战火中的死亡,有的还流过鲜血,却落入了凶残的日本武士道军人手中。家霆为他们的生命担忧,对他们的不幸有一种深切的同情。这些已被缴械放下武器听人宰割的美国战俘,拖着疲乏的脚步,流露出恐惧绝望的情绪,身上污垢,有的带伤。这些美国父母的儿子,正在他的眼前作死亡的游行。这些孩子曾为他们的祖国而战,曾为打击日寇的突然袭击而战,不幸战败了,也许是在弹尽粮绝情形下被俘了。他们无罪!但在毫无人道充满兽性的日本法西斯军人手中,他们将会怎样?

家霆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在胶州路孤军营里的八百壮士。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就接收了孤军营,处死了一些人,将一些人送去南京囚禁,又将一些人运到日本去做劳工。想起了这,他心上那种神圣的同情心和爱国心揉搅在一起,变得更强烈了。

美国战俘在枪刺下的游行示众在继续。给家霆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惊心动魄。他注意到:马路边那么多看热闹的中国人,神色严峻,眼里都流露着不忍的光芒。

有一个一步一步在队伍中逐渐走近来的美国战俘,与众不同。他大约不满二十岁,唇上的胡须还是金黄的茸毛,昂着头抬着脸,东张西望。他的目光与家霆正好相对。他忽然微微友好地对家霆笑笑,这笑容只是在一瞬间就像火焰熄灭似的消逝了。也许这根本不是笑,但家霆当时感到这是友好的笑。啊,这样年轻的士兵,他的妈妈呢?他的爸爸呢?他有爱人吗?有兄弟姐妹吗?在这种时候,他还在善意地笑。他是意识到现在美国与中国已经有了共同的命运?共同在一起战斗?并肩站在一边?他是认为美国人与抗日的中国人是应当互相理解互相同情的?会不会他的父母曾经结识过中国的朋友,所以他从小对中国有过美好的感情?……说不清!但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

家霆忽然感到同这个年轻的美国战俘有了共同的欢乐与痛苦。家霆望着这坦率得带点天真的美国人,想回报他一个同情、友好的微笑,可是笑不出来。但他的眼神和表情显然使美国战俘明白他的心意了。美国战俘突然右手伸出食指与中指,组成了一个“V”字放在唇上,瞬即又放下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家霆立刻就懂了!这是“Victory”的“V”字呀!这是说:胜利!我们迟早终于会胜利的呀!

啊,啊!胜利!胜利!我们的胜利!

押解战俘的日本兵没有注意。像传电似的,家霆不被人知地用手指做了一个“V”字在唇上放了一放,还给那年轻的美国兵温和深情的一瞥。

他看到那美国兵又微笑了,淡淡的笑容像绽开了一朵不会凋落、不会消失的花。于是,家霆也还给他一个同情友好和鼓励的微笑。

人同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只要互相看上一眼,笑上一笑,用一个简单的手势,就会默然无声地交流的。哪怕是国籍不同的人也是一样。

长长的美国战俘的队伍流水似的在日军刺刀的寒光下押解着向前。

这一天,特别冷,天上有浓密昏暗的云团,还有刺骨的风。 Qld4HyxquG8dw8T9Gh3ubrvo79FLBLSejQJlPnen9/lBWpktwCoOpjERucuRx2v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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