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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1941年3月—1941年10月)

抗日战争时期南京遭到日本侵略者大屠杀时,当时上海英文《字林西报》上曾谴责日军暴行说:“这些凄惨的事实……要成为若干世纪的读物。”

抗战八年,中国军队伤亡三百八十余万人,人民伤亡达一千八百余万人,财产损失和战争消耗折合一千多亿美元。但中国军民共歼日军二百六十余万,日本在整个祸及亚太各国的侵略战争中有三百多万人丧生,而且日本是世界上惟一遭原子弹轰炸的国家。

战争不仅使被侵略国家的人民蒙受灾难,也给侵略国家的人民带来极大的不幸。

——摘自创作手记

童霜威绝对想不到在这中日战争进行快四年的时候,在这民国三十年的初春,自己竟会又在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公馆里生活着了。

从去秋经过冬天到今年年初,他一直在上海虹口日本医生冈田开的福生医院里治疗、养病。冈田俊一医学博士有精湛的医技,上海的日本军界要人,有病都喜欢请他治疗。他的医院是一幢三层楼的花园洋房,并不大,条件很好。医生、护士都是日本人。

童霜威住进医院以后,一直卧床治疗。肺炎很顽固,一度快要康复,忽又转重,反复了两次,而且发炎部位相同,恢复极慢,到年初才又逐渐痊愈。

对冈田医生,童霜威抱有好感。冈田态度和善,从他口里童霜威才知道:冈田的妻弟石黑一郎与自己是东京帝大时的同班同学。据冈田说:“童先生可能忘了,早年在日本时,有一次在东京杉并区三谷町石黑家里我们是见过面的。……”啊!他一提起,童霜威那记忆的深井被搅动了,是遥远的事了!似乎恍惚还有点印象,印象当然已经模糊,但确实存在着,石黑一郎有个妙龄的妹妹,梳着油亮的“高岛田” ,穿着木屐,走起路来“格格格”响。

同冈田相处几个月,没有别人在场时,童霜威发现这个医生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反战思想。冈田谈到:日本有不少人都反对同中国打仗,只是不敢公开说。冈田谈到,由于战争,日本国内人民的生活十分痛苦。冈田更说起,他的大儿子参加上海战役时在宝山阵亡了。说起儿子,冈田言谈间极为悲痛。冈田更流露出一种对童霜威的尊敬,说:“一个人应当爱他自己的国家!童先生是很受我敬重的。”尽管冈田说了这些话,童霜威始终沉默,不敢信任日本人。他也摸不清这个日本医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他也相信,十个指头不是一般齐,日本人里确实有不少像宫崎滔天 那样全心帮助过中国的好人;也确实是有不少人真正主张中日友好、反对日本对华发动侵略战争的。可恨日本的法西斯政权黩武侵略。日本的军国主义分子也不少,坏人同好人混在一起,一时很难分清,他就也不想多同这种日本人谈心了。治病期间,冈田对童霜威悉心医疗。童霜威长期卧床,身体虚弱,肺炎逐渐康愈,血压、心脏情况改善后,按照晴气的叮嘱,本是不允许童霜威离开病房出来的。幸有冈田从医学和人道的角度力争,准许童霜威在医院的花园里拄着手杖散步,晒晒太阳、吹吹风,活动活动筋骨,才有利于童霜威健康的恢复。

有一天晚上,晴气庆胤突然来了。在童霜威病床对面的椅子上像个标准军人似的端坐着,微带笑容,眼光却残酷锐利,说:“童先生的病已经康复,应当祝贺!国府还都已快一年,你也应当在南京的好!你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已经可以居住,同从前一样,可以过平静舒适的生活,可以好好休养身体。”他态度和气,话却句句是命令式的。

这一步棋比软禁在苏州寒山寺里更毒!当然是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

三月里的一天,童霜威被一个日本宪兵和那个在寒山寺陪伴过他的“冷面人”一起陪送到南京。坐的是京沪铁路火车上一个头等包厢。然后,在下关火车站下车,坐一辆派来迎接的小汽车来到了潇湘路一号。

童霜威心里明白:日寇与汪逆采取这种鬼蜮伎俩,目的是用长期监禁与软化,使他的意志逐渐消沉,思想情绪发生变化,能表示忏悔而后落水附敌。这使他不能不想起一九一○年春天汪精卫谋刺清朝摄政王载沣的旧事来了:当时,谋刺事泄,汪精卫被捕,按照清廷刑律,是要判处极刑的。可是民政部大臣肃亲王善耆感到革命党人遍天下,杀几个革命党人不足以消灭革命,不如收买人心、从轻处治有利,只判处了汪精卫终身监禁。善耆还多次到狱中探视汪精卫,与他谈论政治表示倾慕,并赠送书籍等,目的是羁绊网罗汪精卫。果然,汪精卫感恩戴德,表示了忏悔。后来,汪精卫回忆起旧事时,总说善耆是“伟大的政治家”,有“救命”之恩。现在看来,汪精卫也是在如法炮制了!

童霜威已经很难描述当时又见到石头城和紫金山、玄武湖的心情了。那天,凄风苦雨,虎踞龙蟠的石头城,春光烟水气中的后湖,苍茫萧瑟。在下关车站和挹江门见到不少日本哨兵和岗卫,说明南京城内的警卫权仍在日本手中。回首前尘,处处似是梦境。小汽车赴潇湘路时,一路上,童霜威恍若隔世,只见断瓦颓垣、荒烟蔓草,城北十分荒凉。到潇湘路口时,见那条本来由大柳树分列两旁的潇湘路上,大柳树已被砍伐得所剩不多。柳枝快要发芽,柳条微带绿意在风雨中拂扫摇摆。潇湘路一号的公馆洋房,包括朱红大门、刷过柏油的竹篱笆,分别未满四年,已经显得陈旧衰朽。于是他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八月十五日敌机轰炸后仓惶离开南京时的情景了。那时,曾徘徊各室,若不忍离。当时曾想:如今一别,不知何日能再回来?现在,竟真的回来了!遗憾的是在被胁迫囚禁的状态下回来的。真是何曾想到!

远远望见潇湘路一号洋房的墙上被用黑漆刷上了“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大字。这些大字一定是早两年漆刷上去的,已经被日晒雨淋浸蚀得暗淡无光了。门上挂着一个白底黑字中文和日文合写的木牌,有一人多高,上写“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字样。童霜威透过雨水迸溅的汽车玻璃窗,目睹潇湘路一号越来越近,一种腾云驾雾般的缥缈感觉顿时又缠罩全身,历历往事,多么不堪回首!

小汽车停在潇湘路一号门口,代替当年门房“老寿星”刘三保来开门的,是一个矮矮的日本兵。进入潇湘路一号后,他发现原来的门房间里和尹二住的下房里都有日本的卫兵。楼下住房,包括会客的客厅、吃饭间、家霆原来的卧室、冯村原来的卧室等全部仍由那个“蓖麻籽株式会社”占住,但这株式会社的人多数是日本军人。他记得江怀南说过:叶秋萍和管仲辉公馆的房子也由“蓖麻籽株式会社”占住着。他立刻敏感地觉得这个“蓖麻籽株式会社”不像一个商业公司。会不会是日本的特务机关呢?倒有些像!不然,为什么有许多日本军人却要打出一个“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招牌来呢?南京也并不盛产蓖麻籽呀!看到日本人,想起这些事,他在故居里迈着沉重的步子,只觉得空气里多了一种异邦气氛,一种日本帝国主义者入侵的使人难以忍受的气氛。

他被送上二楼。在走廊里每跨一步,在楼梯上每踏一级,就似乎看见当年在这里见过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见一声声熟悉的声音。那是汽车夫尹二给他提着公文皮包……那是“老寿星”刘三保在大门口“嗞嗞呀呀”地闩铁门……那是秘书冯村在说:“秘书长回来了?”……那是方丽清在笑着叫他:“啸天!……”那是已经战死在南京的胞弟军威在叫他:“大哥!……”那是可爱的儿子家霆跑着迎上来在叫:“爸爸!……”那是风韵犹美的庄嫂在“波俏”上擦着手叫他:“先生!……”那是在广东坪石被日机炸死的丫头金娣给他端来了西洋参茶……过去和现在,死者和生者,听着风声、雨声,声声由耳入心,他不禁黯然神伤。

但,何尝想到梦中更会有梦呢?

童霜威心力交瘁地迈着蹒跚的步伐上了二楼。

从前,二楼有他和方丽清的大卧室,也有他放着二十四史书箱和铜鼎钟彝一类古玩的书房和小会客室、贮藏室、盥洗室。现在,他清晰地看到站在楼梯口的是他日思夜想的爱子——家霆!这是梦吗?难道真是梦?

家霆长高了!肩膀更宽了!是个更加挺拔的十八岁的有着美男子气概的青年人了。他一定是被风雨声中夹杂着的汽车声以及人声脚步声惊动得从早先那间放着二十四史书箱的书房里闪身走出来的。他穿一套藏青的学生装,挺身站立,眼神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混合:有愤怒,有仇恨,有怀疑,有忧虑。

当童霜威猛抬头,刚认出是自己的儿子在面前时,童家霆已经急步走过来了:“爸爸!是您?爸爸!您好吗?我……我真想念极了!”

童霜威泪眼昏花地看着儿子,抱着儿子。儿子也紧紧搂着父亲并且使父亲察觉到他是在抽搐、哭泣。童霜威不禁也老泪纵横。他看看身后,日本宪兵并没有陪他上楼,陪他上楼的仍是在寒山寺一直“陪伴”着的“冷面人”。此刻,“冷面人”仍在,手里拿着一些童霜威随身携带来的物件。童霜威站在楼梯口,越过儿子家霆的肩上望过去,书房里早已空空洞洞,原有的摆设基本没有了,只剩下了些桌椅之类。早先富丽堂皇的那间大卧室门敞开着,里边也是空荡荡的,方丽清陪嫁购置的家具、摆设都没有了,放着一张大床和一些椅子。窗户紧闭,凄风苦雨正拍打着窗栊。盥洗间里的白瓷砖墙,已经糟践得破损残缺,镀镍的水龙头锈得失去了光泽。

远处传来雨中小火车驶过的汽笛声,“呜——呜——”和“轰隆轰隆”声,如泣如诉。啊,小火车倒恢复了!

童霜威紧抱着儿子,置身梦境的感觉又来了,松开双臂咬咬嘴唇,叹息得眼眶发热,问:“家霆,是做梦吗?”

“啊,爸爸,不是做梦!”家霆回答。

家霆已经克制住了悲伤,望着变得衰老、苍白了的爸爸,爸爸的花白胡须,长得有三寸多长,他看了觉得伤心。他扶着童霜威到卧室里,说:“爸爸,您坐一下吧!”扶童霜威在床上坐下,凝视着父亲说:“爸爸,您老了!”

看着已经长大的儿子,童霜威心情复杂。无论如何想不到,怎么会在南京、在潇湘路一号故居里突然又看见自己的儿子呢?儿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呢?他心里懊丧,想:唉,孩子啊!你可曾想到,你爸爸是不愿做汉奸卖国贼才落到今天这种可怜境地的呀!爸爸我一人陷身虎口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来了呢?你一来,不是使事情更复杂了吗?他怨怪儿子到南京来,脸色严峻起来,说:“唉,家霆,你怎么到南京来了呢?”语气里充满责怪。

“冷面人”老董将东西放下,又去楼下搬东西了。他似乎并不担心父子俩谈些什么。本来嘛,是他们的天下,怎么会怕你们跳出他们的手掌心呢?

家霆见“冷面人”下楼去了,将双手的袖子往上一掳,露出手腕。手腕上有绳子捆绑擦破皮肉的伤痕,说:“爸爸,您看!”他目光里溅射出仇恨和倔犟。

童霜威顿时心里都明白了!

家霆轻声关切地问:“爸爸,您没有屈服吧?”

“当然!”童霜威点头,“他们将我绑架来,是想造成一种我已在南京供职的印象,可恶之至呀!”

“爸爸,您真好!”家霆欣喜地含着泪花,说,“一个多星期前,有他们的人找到方立荪,说是爸爸您身体不好,准备回南京住,要方丽清也回南京陪伴侍候。这是从去年她到苏州见到您后,第一次传来的关于您的消息。您不在,她照样打麻将、逛公司、听申曲、买跑马票,高兴得很。消息传来后,他们方家一些人一商量,结果是由方立荪去回绝,说他妹妹身体不好,不能到南京。大舅妈‘小翠红’知道后,悄悄告诉我说:方立荪说,可以由我来南京陪伴侍候您。四天前,我就出了事。”

童霜威哼了一声,似是呻吟,又似叹息。

家霆继续说:“我下午从学校放学回家,走在汉口路扬子饭店附近,路边停着一辆蓝色小汽车,三个壮汉过来,要我上汽车,我不肯,他们突然一把揪住我往车上推。我挣扎、反抗,被他们捆住双手用布塞住口,绑架到了一个不知什么地方。然后,同我谈话,说您身体不好,马上要回南京潇湘路住,要我陪伴侍候。随后,前天夜里派了两个人将我铐着手蒙着眼睛送上火车,放在一节车厢的小房间里押到南京潇湘路这里来了,还告诉我,您今天会来。我将信将疑,也不知您到底怎么了?想不到您竟真的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拭着泪水。

童霜威连连摇头,听完,“唉”了一声,说:“这下,他们多了一个人质了!”又吁口气说:“今后,不但是我,把你也牵连进来了,怎么得了?说实话,宁可你继母来,也不愿你来呀!”

家霆也叹了一口气:“他们告诉我,您生了一场大病,在病重昏迷时,曾多次叫唤我的名字。”

童霜威一把又抱住儿子。家霆也抱住父亲,说:“爸爸,没什么大不了的!您是个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有您这样的爸爸,我同您一起生、一起死,也心甘情愿。且看他们怎么发落吧!”

“冷面人”又上楼来送箱子物件,打断了家霆的话,但放下物件,他又走了。

父子俩沉默起来。这房子打扫过,只是打扫得很马虎,依然户牖尘封,天花板上、墙角有蜘蛛结的旧网。看到蛛网,童霜威心头又涌起被软禁在苏州寒山寺时那种用“韧”来激励自己的感情了。他看看这间卧室,床仍是原来的,被褥全不是旧日之物了。早先这间卧房里,有方丽清的银台面和全部银器,豪华舒适,如今的布置,简单寒伧。窗外,风雨击撞玻璃,似喘息,似咆哮。

童霜威轻声微喟:“原来是我们的家,现在已经不是的了。”

“是啊,我们的家早已经给毁了!”家霆叹息。

“我们都没有自由了。”童霜威轻声说,“我怀疑楼下的蓖麻籽株式会社可能是个日本特务机关!”

家霆点头:“是呀,都是日本鬼子!有军人,也有便衣!”他又问:“刚才陪您来的是?”

“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一个小爪牙!在苏州寒山寺就是他一直陪伴监视的,你要注意!”

“爸爸,无论如何,我同您在一起了,这我高兴。我要告诉您许多事情。”家霆恨不得立刻把长时间里的一切都告诉爸爸。方家的情况变化不大;但自己同欧阳素心的事要告诉爸爸;舅舅柳忠华通过欧阳素心介绍已经在同欧阳筱月一起做生意的事,也要告诉爸爸。他说:“爸爸,首先是您的身体,我要您好好保养身体。”

“冷面人”上楼送热水瓶来了,说:“童委员,以后,伙食还是由我给你在下面厨房里做。少爷也来了,可以一同侍候你。上边关照过:你闲来无事,可以下楼在花园里散散步,逛逛,种种花草,前边池塘还可以钓鱼。我会给你准备钓竿的。但你身体不好,外边也不安全,所以就不必外出了。要用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买,让少爷给你出去买也可以。”他说到这里,恭恭敬敬对着家霆说:“少爷嘛,当然可以出外走动。其实将来在南京上学多好!现在,南京很热闹了!看电影、逛新街口的商场,玩玩名胜古迹都可以。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就是。”

这个苏州人,自从在寒山寺同童霜威处过一段时日,现在只要他主子不在,由“冷”似乎变得“热”一些了。说完,他恭恭敬敬又下楼去了。

童霜威默然无语。童家霆明白爸爸是继续被软禁,但听说自己可以出外走动,倒有点出乎意外,心想:我倒要找机会出外遛遛,看看南京城现在是什么模样?又不禁想: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去看看舅舅给妈妈立的墓碑。……

童霜威百无聊赖,禁不住站起身来踱步。他走近窗口,想看看风雨中故园的情况。从楼上雨水淋漓的玻璃窗里望下去,早先锦绣一般的两亩多地的花园里,现在是一片荒芜。风雨中,被雨濡湿了的竹林中,翠竹东倒西歪,原来那些亭亭如盖的雪松和虬生苍碧的龙柏,都已被砍伐掉了,剩的树桩孑然孤立。前边,流动着潮湿雾气的清水塘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像个伛偻的老人披着簑衣蹲在灰蒙蒙的芦苇丛中。自从潇湘路上盖了这幢洋房,这株树就存在,它经历过一个个春夏秋冬,见到过这里的盛衰,也看到了这里经历的战乱和发生的一切。可惜它不会说话,不然,它将会叙述多少故事呀!

花园中央的琉璃瓦八角亭,早先色彩绚丽,现在倾坍成一片废墟了。原先平整如茵的草坪乱草蔓生,有一棵被砍倒的大树躺在那里腐烂。野草已将一条通往清水塘边的煤屑路遮没。竹林旁原先堆满柴火的柴房也被拆毁,搭上了一排幕棚。早先的汽车间敞开着,当然已经没有尹二驾驶的“雪佛兰”了,门边放着的是一辆日本军车。风雨中,整个花园,惨淡孤寂,罩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潇潇的雨声,淅淅沥沥,响个不停。

童霜威和家霆静静站在窗前,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头。童霜威不禁想起了元朝萨都剌的词来了:“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他倦慵地呆呆回转身来,叹息一声,轻声对家霆说:“唉,我是学法执法的人,讲的是司法独立和四级三审 或三级三审 那一套,那时对司法界的一些黑暗丑恶现象也多有不满,但现在他们是无法无天,杀人、关人随心所欲!亡国奴是宁可死也做不得的!”说完,苦笑一声摇头,“我太书呆气了!”

家霆轻声问:“他们这样做打算把您怎么样?”

童霜威苦着脸说:“还不明显吗?软禁在此,既可继续盗用我的名义,又可杀鸡吓猴。他们采取了古代匈奴对于苏武的办法,希望我效法李陵。如今把你又弄来做了人质,他们就更放心更得意了。”

家霆咬着牙说:“爸爸,该怎么办呢?”

童霜威穷愁地说:“如今身不由己,只能从长计议了。过去,中山先生逝世前曾语重心长地说过:革命党人不能被敌人软化。气节,我是奉若神明的!就像你舅舅提示我应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其实,他不说,我也懂!人生,大不了一死就是。我不怕!只是你不该来。你来,解除了我一些寂寞,却增加了我许多牵挂。何况,你又荒废了学业。”

“不是我要来……”

“是的!这些干特工的人,最会打听人的隐私,他们一定知道我疼爱的是你。”

听爸爸这么说,家霆伤心,眼睛发酸,却无法拿出安慰爸爸的话语和方法来。

从此,父子俩在潇湘路一号故居的二楼上开始了痛苦的、自己无法主宰命运的生活。

一晃,个把月流水般过去。来时仍一片枯黄草地的花园,如今换上了绿色的新装。前边池塘边上的杂草中,散散落落地冒出些“步步登高”和鸡冠花的茎叶来,虽未开花,也会使童霜威和家霆想起门房兼花匠的“老寿星”刘三保来。当然,这已经是被日军杀死的刘三保在南京陷落前撒下的花籽的第三代或第四代子孙了。“老寿星”刘三保当年在城陷落前后的那段往事,童霜威和家霆并不知道。但这星星点点零零碎碎摇晃着点头的“步步登高”和鸡冠花,却会随着春风有时拂动童霜威和家霆的情思,使他们回想起战前花园里花卉繁盛时的那段美好的和平时光。

有一天,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红嘴红爪雪白羽毛的鸽子。鸽子飞来后突然停歇在已经倾圮和被拆毁的八角琉璃亭的废墟上。在那里伫留了很久,侧着头东张西望,有时“咕咕”叫着在地上啄食些什么。这引起了家霆许许多多童年时的回忆。尤其想到了西安事变时那个傍晚在屋顶上挥舞红绸赶鸽子飞的事。啊,逝去了的难忘岁月呀!啊,飞来的鸽子会不会是离开南京前残留在鸽房中的十几只鸽子中的一只呢?它难道是来寻找故居和当年的伙伴的吗?当年的鸽房早已无影无踪了,那些鸽子的命运后来在战火中不知如何了?

家霆在二楼的窗口怅望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白鸽,浮想联翩。直到楼下一个“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日本兵拾起砖头砸过去,白鸽才惊得“扑楞楞”拍翅飞去,飞得远远的看也看不到了。家霆不禁仇恨地盯了那矮个儿的日本兵一眼。这些东洋侵略者为什么时时刻刻都在威胁着、刺激着中国人的神经呢?多可恨、多可恶啊!

站在二楼窗口远眺近望,已经成了童霜威父子消磨时日的一项例行公事了。

从二楼家霆住着的那间早先是书房的玻璃窗口和阳台上张望,童霜威和家霆瞥见东面潇湘路二号管仲辉公馆那幢日本式的二层楼住宅正在修葺,有些瓦工在屋顶上换瓦,有些壮工在修整花园。三号邻居叶秋萍的公馆里,住着些日本人,大约也是“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可以看到有日本军人和便衣坐着宝蓝色的小汽车或军用车进出。童霜威的沧桑之感,又涌上心际。战前潇湘路上这两家近邻: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管仲辉、中央党部党务调查处处长叶秋萍,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俩,两年多前在香港见到时,叶秋萍春风得意,管仲辉在弃军经商。现在,叶秋萍肯定是在重庆。管仲辉呢?他的公馆在动工修葺,大兴土木,是要供给日本人住还是给哪个新贵居住呢?

从住着的二楼下去,如今在楼下专门开了个小小的边门供童霜威父子使用,以便与“蓖麻籽株式会社”隔开。出边门走下已经朽塌了的水泥台阶,可以走到乱草丛生的花园中去。当然,外出是不可能的。大铁门的门房里有“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日本兵把守,四面经过修整加固的竹篱笆上,也都绕着电网。童霜威不喜欢见到日本人,尽量不下楼,总是在二楼上的各房间里踱来踱去,作为散步。闷来时,有时凝望着远处的紫金山与北极阁、鸡鸣寺遐想;有时凝望着古台城沉思。往昔的岁月,在司法院、司法行政部及中央党部、中惩会里办公、开会、做纪念周以及去中山陵谒陵的往事……熟人、亲友的面容……柳苇和军威的死去……与方丽清生活的愉快与痛苦……甚至庄嫂、尹二、刘三保的下落,无不翻江倒海地在心头搅起波澜。他常同儿子谈心,谈伤心的事与高兴的事,谈值得怀念与不值得惦记的人,让时光似水般流逝。但春暖以后,外边的阳光与和风吸引着他。天晴时,他终于由家霆陪着下楼了。“蓖麻籽株式会社”的那些日本人,不知忙些什么,不大在花园里出现。陪伴侍候的“冷面人”偶尔来看看,见他们父子俩在花园里漫步也不上来干扰,办好了饭就请童霜威和家霆上楼去吃。这已是个无花的花园了。他们在零乱冷落的旧日花园里无聊地踩着野花散步,或拿了钓竿到前边清水塘边垂钓。池塘旁草丛中散落着野生的花儿,有步步登高的黄花,有石竹的粉红小花,有鸡冠的深红花朵。花儿像遭过劫难似的,跻身在野草里,像挨过饥饿似的瘦弱,像遭过风暴和践踏似的七歪八倒。

啊!战前,家霆常在这里垂钓,尹二和“老寿星”刘三保都教过他怎样装饵、怎样“打塘” 。清水塘水面绿绸般平滑,水色青如碧玉,漂着浮萍,塘里的鱼儿常跳出水面来嬉戏。鱼钩常甩出水面钓起银色的活蹦活跳的鲫鱼。……“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南京沦陷了,被远隔重洋的一个小小军事强国用铁蹄强占了。一切也都变了。回忆使人心里沉重,想起往日徒然伤心。可是不想又怎么可能呢!

天还凉,鱼不大上钩。这时,父子俩会悄悄地交谈。家霆谈些来南京之前上海的情况,童霜威谈些苏州寒山寺的生活。有时也会沉默地产生一种“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的心绪。是呀,如果能像鱼儿一样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东游西,多么好呀!

空气里搀和着泥土、青草与苔藓的气味。就在这种垂钓的时间里,家霆将舅舅柳忠华的事和舅母杨秋水被暗杀的经过都告诉了爸爸。杨秋水的死,使童霜威震惊。柳忠华的情况,也使童霜威担心。

童霜威疲倦而带着感情地说:“你舅舅是个叫人猜不透的人,但有一条可以肯定:他决不会给敌伪办事。我看,他是要利用欧阳筱月。做汉奸的人多数是为了得利,给他们利就可以利用他们。你舅舅干的自然不会是蠢事,更不会是坏事。不过,我怕他是在冒险!”

童霜威从来看不到报纸,对外界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他明白敌人是用愚民政策,用封锁使他不了解外界的种种,好软化他。儿子来到身边,他知道了不少外边的形势,使他更向往自由了,也使他更感到心灵的枯燥了。

一连多少天,常细雨纷纷。今天,有点阳光,父子俩又在清水塘边垂钓了。说起悄悄话后,家霆终于将天天憋在心里想吐露又不愿吐露的事——他同欧阳素心的关系,告诉了爸爸。

从儿子吞吞吐吐的叙述中,童霜威发觉儿子已经同欧阳筱月的女儿欧阳素心发生了爱情。这真像听一支悠扬的曲子,音节之间出现拖长的停顿,令人心焦;旋律中有疑问和迷失;爱情的主题被引进,昂扬挣扎,忽又下泻,痛苦而沉重。童霜威不赞成儿子早早就谈恋爱,更反对儿子同一个汉奸的女儿建立恋爱关系。听完,他摇头说:“啊,你要慎重!不要草率!”他心里苦恼。

家霆察觉到爸爸感情的变化,迟缓、犹豫地说:“不,爸爸,您真不知道她有多么好!她善良、纯洁,她是反对她父亲落水的!”他将欧阳素心全部情况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告诉了爸爸,又将柳忠华关于欧阳素心的话也说了,目的是要使爸爸回心转意。

童霜威咬咬嘴唇,叹口气,说:“子女当然无罪。可是……我们两家的情况都很不幸。我的处境,现在你的处境,都如此恶劣。你来到我的身边,她也并不知道。将来怎样,谁也难以预料。她父亲已经落水附逆,她的处境也不佳妙。我就怕你们的相处不会带来幸福呢!”他怕伤儿子的心,不愿多说,家霆却已经感觉到了。

家霆像许多同龄的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而又幼稚单纯,说:“幸福是可以靠自己创造的!不幸是可以靠自己改变的。爸爸,我想写封信给她,我自己出去寄发。一个多月来,我没有出去过。我觉得应当出去逛逛看看,我也要想想和试试,看看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脱离眼前的困境。”

童霜威警惕地摇头:“不要太单纯了,孩子!他们说是准许你自由,实际我看是假的,很可能是一种骗局,目的是看你外出后到哪里活动。我是‘江湖越老越寒心’,他们所有的话我都是要打上问号打上折扣的。”

家霆认为爸爸说的有理,但又想:我这样一个高中学生,已经在他们手掌中了。出于笼络和恩赐的目的,给一些在南京购物、游玩的自由,也不是不可能的。因此,固执地说:“如果是这样,验证验证也好。明天我就外出,看看是否有人跟踪盯梢?”他心里记挂着欧阳素心,一心想晚上写封信给她,告诉他自己的遭遇,明天可以外出发信。他更从“冷面人”老董挂在童霜威房里的一份日历上(他们给这份日历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用日历促使爸爸时常想到岁月的逝去、囚居的苦痛而放弃自己的信念?)看到明天是清明节了!他多么想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去寻找妈妈柳苇就义的地方,找到舅舅立的那块石碑祭奠妈妈啊!只不过,为怕触动爸爸的愁绪,他没有说。

父子俩收竿打算回去休息,看见一对燕子,正呢喃地兜着圈子飞向二楼阳台。原来紫燕正在阳台的门楣上筑窠呢。燕子都在筑窠,童霜威不禁暗暗伤心:我的家在哪里?

他心头发酸,指着剪尾飞旋的燕子正要同家霆说点什么,却见“冷面人”老董带着两个人来了。走在前面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双鬓泛白,穿的是古铜色短打,扎足裤,黑布鞋。一看他那嘴角上露出的一颗金牙和唇上两撇胡子,童霜威和家霆顿时认出是保长夏得宜。

这条地头蛇就住在近旁,看他的模样,混得不错。两撇胡子过去像是京戏《盗双钩》中武丑扮演的杨香武式的,现在改得有点像日本人的牙刷胡了。他面色红润,一见童霜威,老远打躬作揖,高声谄笑着说:“啊,童秘书长!你老人家还都了!恭喜恭喜!”又忙着介绍跟在他身后一个戴日本军帽穿西装的年轻人说:“小二子,叫童秘书长呀!”得意地告诉童霜威:“这是我的那个二儿夏金贵呀!如今就在这儿‘蓖麻籽株式会社’机关里协助皇军办点公事。嗨嗨,要不是听他说,还不知童秘书长你已经还都了呢!哈哈!”

童霜威战前就不喜欢这个保长,现在见他十分热情巴结,只是说的话句句不中听,又不好不马虎敷衍一下,只是点点头“呣呣啊啊”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夏保长垂着双手眨着狡猾的眼,说:“童太太呢?太太怎么没还都?”

童霜威不动声色地答:“她在上海。”

夏保长手指指潇湘路二号的方向,说:“现在,南京太平啦!二号管主任他参加和平回来好几个月了。如今是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副院长,比以前又升官啦!正在修房子,公馆修好马上搬来了。童秘书长你也还都了!嗨嗨,就不知道三号里的人回不回来?”

听说管仲辉已经回南京好几个月了,童霜威心里既吃惊又奇怪。哎哟!怎么回事呀?但一是不愿向夏保长打听,二是在“冷面人”面前总仍是尽量装得迟钝和脱离尘俗。心里虽有许多想问的事,忍住未问,也不回答,只反问:“你现在在哪里得意?”心想:这家伙准是个小汉奸!

夏得宜得意地龇着金牙笑笑,谦恭又自负:“哈哈,哪谈得上得意呀!我们这号人,剜棵蒜苗补棵葱,不占便宜可也不能吃亏,是吧?如今我在南京市保甲指导委员会有了个委员的名义,嗨嗨,也算跟随汪主席的和平出点力,也给友邦皇军出点力,哈哈。”

童霜威听了,心里更烦,闷声不语,想摆脱这个小汉奸拔步回去。没想到家霆在一边忍不住了,开口问:“夏保长!过去我们家的尹二、庄嫂和刘三保他们怎么了?”

夏得宜朝家霆看看,笑着高声说:“哈,这不是少爷吗?如今这么大了!”他忽然摇头皱鼻子:“你不问起他妈的三个坏蛋倒还罢了,要说起他们呀,能气死人!尹二和庄嫂偷了你们公馆里不少好东西早早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恐怕也早翘辫子了!瘸腿的刘三保在皇军来到的那个夜晚,拿刀杀皇军,还放了一把火烧你们公馆的房子。要不是皇军开枪毙了他,救灭了火,你们潇湘路一号公馆早片瓦无存了!这个老浑蛋!”

童霜威想:啊!刘三保是干下了抗日的事被杀死了!倒不禁有些悲惜。又想:尹二、庄嫂如果真的拿了些东西跑了,也不能怪他们。兵荒马乱,他们不拿东西也不会存在。只是他们说不定在南京大屠杀中也遭到了杀戮,不禁也有几分悼念。

家霆听了,心情比爸爸更加激动和伤感。他觉得从夏保长口里倒是可以知道些情况的,想问问小叔军威的情况,又一想,不便问,改口说:“这个‘蓖麻籽株式会社’是专门买卖蓖麻籽的?”

夏得宜朝他的二儿子夏金贵看看,又朝“冷面人”看看,嘻嘻笑笑,说:“皇军的事,不好说,不好说!嘻嘻!”转过话头说:“童秘书长,你现在还都了!我听说,要是以后你愿意把家搬来,人家皇军愿意迁走。将来府上公馆的房子如果修理,可以交给我来操办!二号管公馆就是交给我操办的。保险给修得富丽堂皇,叫你和太太、少爷十二分满意。”

童霜威心里冒火,鄙视这个小汉奸,但不想得罪小人,脸上尽量平静,打着哈欠,点头说:“啊—啊—啊—”又说:“我身体不好,隔天再谈吧,我想去休息一下。”他指指“冷面人”,说:“老董,你们谈谈吧!你们谈谈!”又对家霆说:“家霆!扶我上楼去,我怎么感到头里不舒服?”

他和家霆走了,留下了“冷面人”和夏得宜父子在花园里。

见到了夏保长,谈起了管仲辉,又谈起了刘三保、尹二和庄嫂,虽然情况都略而不详,却使童霜威和家霆都思索、揣测,回想得很多、很多。

从二楼窗口向紫金山方向望去,云雾蒸腾,紫金山只露出一个墨色的山尖,像海浪翻滚中的蓬莱仙岛。云团和雾气变幻着形状和色彩,朦朦胧胧,缥缥缈缈,使家霆不能不立刻想起欧阳素心画的那幅神奇的油画。

啊!他的心头,充塞了一种奇异的感情。山尖一时裸露,忽又在云雾中消失。欧阳说的幸福、爱情、和平、真、善、美……一切都像这样的吗?

他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情波涛。

清明时节雨纷纷,夜里一直下着蒙蒙的针尖雨,到早晨,雨才停歇。外边,树上、草上、花上、地上都是湿淋淋的。

半夜,楼下“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汽车,响了好几阵,也不知日本人忙些什么事,吵得人睡不好。

一早醒来,童霜威走到儿子房里,见家霆凝望着远处的紫金山出神,对儿子说:“唉,大约是清明了吧。昨夜,我又梦见了你小叔军威,也梦见了你那早已离开人世的妈妈柳苇!……”他带着凌晨的倦意,说话时声音伤感。

约摸九点钟光景,家霆刚想出外,“冷面人”上楼来了,给童霜威送来了一封方丽清的信和装在另一只封袋里的一叠钞票,还有一藤包衣物。

“冷面人”恭敬地说:“童委员,我们特工总部南京区办事处在颐和路二十一号,派人送了这封信、这笔钱和这些衣物让你收下,请打个收条。”

童霜威让家霆写了个收条给老董。

“冷面人”老董又讨好地说:“童委员,恭喜你!上边说:今后可以会客,可以让客人来看望你。今后也给你订了两份报纸,一份是上海的《新申报》,一份是南京的《民国日报》。以后,有报纸看了。”

童霜威想:有意思!这是想造成我在南京“供职”的假象呀!准许会客,我有什么客可会?看报是好的,可是看的是日伪报纸,对我进行和运宣传罢了!……也不做声,却将方丽清带来的一叠钞票从信封中取出,分了一小叠递给“冷面人”,说:“买点酒喝!”

“冷面人”装作不肯,连连摇手:“啊,不能,不能!”

童霜威把钞票塞到他手里,说:“没人知道的,拿着吧!”

“冷面人”不声不响收下了,看得出十分高兴。他轻声哼着苏滩下楼,带走了收条。

“冷面人”一走,家霆说:“爸爸,你给他这么多?”

童霜威看看儿子,说:“多给点钱,少点麻烦!”

方丽清的信未封,童霜威急急抽出信来看。信是方丽清那种一只只像螃蟹爬似的钢笔字。

方丽清在信上说:

……知悉你在南京一切都好,极为欣慰。带上老法币五百元,供你零用。上海物价大涨,我们缺少财源,只出不进,总将坐吃山空。听人说南京鲫鱼和蔬菜均比上海租界便宜,你日常可以多吃点滋补身体。你在南京居住,我本极想前来陪伴,但千思万想,来与不来,决定于你的态度。如你决定参加国府留在南京办公,我随时就来!如你仍像现在固执不化,如何能让我来京?我自幼娇生惯养,愿做人上之人,不愿吃苦受罪。你放着千载难逢之机会不要,怎样对得起我?现在,有眼光之人都在找官做。南陵县的王汉亭也已高升为暂编第十三师师长,驻防皖南。像你名声在外,只要肯做,一定大展鸿图。见信后,务望三思,有好的决定立即告我,免我再三失望。潇湘路一号房屋,常挂在心。现你居住,可以照管,我也放心了。夜里要让人看看玻璃门窗关上没有?不然玻璃容易打碎!听说楼下住户是日本公司,一定有钱。可否同他们交涉一下,既然长期住房,应该付些房租才对,不能使我们过于吃亏。姆妈和雨荪、立荪两家均好。立荪生意兴隆,财源茂盛。雨荪洋行生意不佳,正在准备同人合作做赚钱生意。他们都附笔问好。江怀南先生现在新任江苏锡箔税局局长,有时在苏州,有时在上海。到上海时常来看望,并让向你问安。此人是个有良心的好人。此信和款及衣物也是请其托办的。……

读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说不出是酸是辣还是麻,感情十分复杂,差点要骂出声来,气闷地把信朝地上一甩,鼻子里哼了一声,啼笑皆非。

家霆明白爸爸是看了继母的来信不高兴,拾起信来放在桌上,问:“信上说些什么?”

童霜威把信递过去,恨恨地说:“你看看吧!这个女人!哼!”他心里想:方丽清这封信看来是写了经人改过的。既无错别字,有些话还不一定是她能写得出来的。是谁改的?不是方立荪就是江怀南,很可能是江怀南!江怀南又当上什么“江苏锡箔税局局长”了,好呀!焚化给孤魂野鬼的锡箔,伪政府这些汉奸也要设个“局”来统起来抽税了!自然又是个敛钱搜括的肥缺!听家霆说,江怀南的岳父丁啸林被暗杀送了命,看来他又找到别的后台了,所以又是新官上任了!此人真会钻营呀!心里想着,无限感叹。

家霆已将信看完,非常生气,闭着嘴闷不作声。他见爸爸已经态度鲜明,不愿再火上加油增加爸爸的不快了,但年少气盛还是说了一句:“这信撕掉算了!”

童霜威真的将信拿起来,“哗”“哗”几下撕得粉碎,然后站到窗口眺望着远处的紫金山,哼哼唧唧吟起诗来。家霆听到他吟的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

家霆同情爸爸,又觉得无从安慰。他昨夜写了一封信给欧阳素心,告诉她自己的近况,又决定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去看看妈妈的牺牲处和舅舅埋的墓碑。这时说:“爸爸,我走了!想在外边多逛逛,回来恐怕是要在下午了。”

童霜威突然好像意会到家霆会干些什么似的,叮嘱说:“家霆,今天是清明,我想,中华门外的雨花台,太远也太冷僻,你无论如何不要去。你去,我不放心的。你还是在鼓楼、新街口一带转转,在热闹的地方看一看的好。”

家霆点头,怕爸爸不放心,说:“爸爸,不能去的地方我就不去,您放心好了。”他离开爸爸,整整衣服下楼。

宽大结实的楼梯通向楼下。他下楼后,见“冷面人”老董正在厨房前面与两个穿西装的人聊天。“蓖麻籽株式会社”很怪,常有些外边的人进进出出,年轻人、老年人、男女都有。一些日本军人,有时穿军装,有时也穿便衣,又有些汉奸像夏金贵之流在协助日本人办事。因此,常常分不清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见家霆像要外出的样子,“冷面人”走上前来了。

家霆先开口,故意装得轻松愉快地说:“我想出去玩玩,南京好几年没玩过了,老是蹲在楼上也太闷了!”

“冷面人”点点头,善意地谄笑着说:“行行行啊!家里送了钞票来了,是 ?就有钱玩了!”看来,先一会儿爸爸赏了些钱给他,起了作用了。

家霆笑着点头:“是啊,被你说着了!回头见!”话声刚落,就迈步向大铁门走去。“冷面人”也陪着他过去。大铁门旁的门房里坐着的是一个日本兵。“冷面人”不知打了个什么招呼,家霆出去,他毫不阻拦,像没有看到似的。家霆走出大门,立刻感到自由轻松,但想起爸爸的囚禁生活,又感到一阵悲哀。

家霆走出了潇湘路,向左转,沿着柏油路走到过去熟悉的百子亭、高楼门一带来了。路上行人稀少。百子亭、高楼门一带显然在南京城陷时并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激战,但又到处可以看到一种战后的疮痍气氛与现象。到处是垃圾,有的房屋似乎是拆毁的,门窗俱缺,墙倒屋塌,野草没胫,也有些墙上有累累的弹痕。在这清明时节,一些被细雨滋润过的菜园和空地已经缀满绿色,仍掩盖不住凄凉寥落的气象。行人罕见,车辆也少。战前,这条路上,家霆常同谢乐山骑脚踏车经过。那时,这一带有日本领事馆,马路很洁净,小汽车很多。一些种菜园的农户把菜园种得碧油油的。现在,井井有条的菜园子也看不到了。

他又听到小火车的“呜—呜”叫声了。

南京城里的小火车,起自下关江边,经过新民门、三牌楼、鼓楼、国府路、中正路至中华门外的马家山与宁芜路接轨,线路横贯全城,噪声很大。火车经过时,沿路人家都受震动。汽笛“呜—呜”,传得很远,浓烟、煤灰飞扬散落,小火车来时,路口的行人和车辆都要停止等待,人们把它叫作“南京一怪”。可是今天家霆见到了感到十分亲切。战前,在南京上学时,孤寂的夜晚,小火车的汽笛声,常常催眠曲一样地催他入梦。现在,他迎着小火车的叫声往前跑,那是一个大坡。小火车的铁路在上边。越过铁道下坡,是通向丹凤街的安仁街。他远远看到坡上等待着一些行人和黄包车。一会儿,小火车“乞卡乞卡”驶过来了,车上扯着一面触目的日本旗,是军车!车上满载着穿黄军衣的日本兵,刺刀闪闪发出寒光,疾驶而过,留下了隆隆的车轮声。这刺激了他,他恨恨地咬了咬牙。他本有坐小火车到中华门外去的打算,现在觉得爸爸叮嘱得对,不能冒冒失失到中华门外的雨花台去。当年日寇占领南京时,报上登载过:中华门内外,战况十分激烈,房屋毁得多,人被屠杀的也多。雨花台一定荒凉冷僻,不摸清情况怎么去得?他打消了去雨花台的意图,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脚下踩着潮湿的路面,双手插在裤袋里往前迈步。

他落落寡欢地走上大坡,越过铁道下坡走到安仁街去。过了安仁街,是丹凤街。人比较多些了,街边一些低矮拥挤的小店有的开着业在做生意,小贩在叫卖。但比起战前,也像少了些什么。是少了什么呢?好像是少了一种热闹的气氛和情绪。从人们冷漠的、经过风霜和战火的脸上,透露出一种愁苦的心思。一些衣衫褴褛的菜农在卖菜;一些面有菜色的男女在烧饼铺门口等着烧饼出炉;一个牵驴子的老头买了一根油条塞到驴子嘴里给驴子吃;一些闲人在杂货店门口抽烟聊天。

一家门口挂满长锭、纸钱的锡箔店生意极好,出售一盒盒的锡箔和一串串的长锭,还有纸钱、冥币,许多人都在购买。家霆猛然意识到:南京城陷时遭到过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今天清明岂不正是家家户户扫墓祭奠亡灵的日子?又敏感地想:怪不得江怀南做了汉奸的江苏锡箔局局长哩!日寇杀了那么多中国人,使锡箔生意茂盛起来,汉奸竟连这笔钱财也要搜括了中饱私囊孝敬敌人,真是狼心狗肺了!

他站在店门口看了一会,想起了妈妈柳苇,想起了叔叔军威,想起了死在粤汉路日机炸弹下的金娣,想起了死在潇湘路一号的“老寿星”刘三保,又想起了牺牲在上海的舅妈杨秋水,心里酸疼,忽然下意识地走上前去,在店里买了五串长锭、一盒火柴。

他并不迷信,却感到这是表达思念与哀悼的一种方式。当他提着长锭走出店门时,又忽然想:在哪里焚化呢?带回潇湘路一号吗?当然不合适。那,只有在外边把五串长锭火化了再回去吧!他有一种布满全身的哀伤悲愤的心情。这种心情使他浑身热血滚滚。想起死去的人,想起南京城的沧桑,想起同爸爸一起被软禁在潇湘路一号的这种苦难生活,简直一刻也不能忍受。

路边潮湿肮脏,到处有垃圾堆。一些拾荒的穷瘦小叫花子在翻拣垃圾。他一路上始终在注意有没有人跟踪盯梢。结果发现,并没有人盯梢。他想:敌伪们的注意力是放在爸爸身上,只要将爸爸囚住,他们就达到了目的,也就羁绊住了我。我,一个中学生,他们是不会放在眼里的。无人跟踪,他倒感到轻松了不少。

他提着长锭,带着火柴,向鼓楼方向走,为了去发信,也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焚化长锭。他估计鼓楼必然会有邮局。一路上陆续看到不少人来来往往。天色阴霾,灰白色的云团如同柔软、蓬松的棉絮飘浮在天空。那来去匆匆的行人脸上,也都阴沉沉的,从平静麻木的外表上透露出刚毅、坚韧和悲恸。行人们三三两两,有的手里拿着折断的绿色柳枝,有的提着香烛、锡箔或长锭以及插在坟上用的纸幡纸钱,有的则还戴着孝。佩着黑纱箍的、穿着白布鞋的、拴着白腰带的,仿佛有的是刚要去上坟祭奠,有的则已经踏青上坟归来。

不!恐怕不是上坟吧?他想:南京大屠杀中死了那么多人,被日寇杀死在江里、集体屠杀后集体秘密掩埋的人就不计其数,哪里去找什么坟呀!恐怕也正同我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心灵上的祭奠与抗议吧?啊,这雪白的孝装!这银亮的锡箔和长锭!实际是无声的示威的东西了。

他觉得今天出来得真是巧!在清明节的时候,才能更明显地看到南京城老百姓的悲愤反抗与哀怨伤痛情绪,才能看到中华民族不死的民心!尽管大汉奸汪精卫、周佛海之流“还都”了,建立了伪政权,尽管南京城仍在日寇的刺刀与铁蹄之下,但百姓们的心是不会跟他们走的!南京城的中国百姓绝不是日本的顺民!

战前,在南京,清明前后上坟是被民间当作头等大事看待的。上坟必备酒菜。今天没有看见人家携带酒菜。清明时节,也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光,旧时的南京,到处看到人放风筝。家霆小时候也放过装着苇簧飞上天空会“ ”响的蝴蝶风筝。那时,小学同学中有首儿歌:“杨柳生,放风筝;杨柳死,踢毽子。”今天,却没有看到天上有冉冉飞升的风筝。当然,也许是天阴要下雨的原因吧?还是铁蹄下连孩子也少了闲情逸趣呢?

想着想着,他眼眶发热,记起了过去读过的一首诗:

南北山头多墓田,

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

血泪染成红杜鹃。

忽然,觉得脚下的土地可能在南京沦陷时都曾是流过血、横过尸的屠场,他的心战栗了,直想落泪。

终于,彳亍着走到鼓楼附近来了。南京的人口似乎真是猛地少了很多。鼓楼附近,也异常冷清了。战前,鱼贯驶行的一辆辆“江南汽车公司”的公共汽车不见了。现在,只偶尔看到有一辆日伪“华中都市公共汽车公司”的公共汽车老牛破车般地驶过。有时,也可以看到小轿车驶过。他站在路边,注视着小轿车里坐的人。有一辆坐的是日本军人;有一辆坐的是个戴眼镜穿长衫的胖子,估计一定是个沐猴而冠的新贵;有一辆坐的两个穿西装的中年人,看样子也像日本人。

他看到在日本仁丹的大广告牌旁,街边有一个小邮局,漆着深绿色的门窗,就提着长锭去到邮局,买了邮票,摸出寄给欧阳素心的信来,贴上邮票投入信箱。

发掉信后,少了一件心事,他又走出邮局,在附近逛逛看看。鼓楼附近,战前那些宣传“新生活运动”和拥护老蒋的蓝底白字大标语牌都拆除了。现在立了些新的标语牌。一块蓝底白字的大标语牌上写的是“以反共为和平建国之必要工作,望海内外同胞共喻此旨——中国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另一些大标语牌上蓝底白字写的是:“善邻友好,共同防共”“中日合作,共同建设新秩序”“协助政府实现和平、恢复治安”“拥护汪主席和平奋斗救中国”,他不愿意再看这些汉奸口号,又向旁边走去。

附近一带都是断壁残垣,一些毁掉的房屋和墙基上的枯草丛中,都已萌发出新绿的野草来了。他忽然记起,从前这里有个当铺。当铺朝马路的一面大粉墙上写着个大“当”字,大得惊人。当铺门口还挂着个大木头的“当”字招牌。当铺的门坎很高很高。他没有进去过,但看到拎个包袱进当铺的人都要高高提起腿来跨进跨出。现在,当铺早没有了,变成断垣残壁了。汉奸的标语牌临马路高高竖着,正好可以遮挡一下后边龇牙咧嘴的断垣残壁。他不禁想:一定都是南京陷落时被日寇破坏的房屋吧?战争留下的创痕,从破碎的砖土缝里,从残缺的矮墙上,从已经钻出了杂草、背阴处长满了苔藓的屋基上都可看到。他站在那里发呆,不禁产生了刺心的遐想。

忽然,发现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黄包车,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黄包车夫,戴个破毡帽,正在那堆断垣残壁旁火化一堆锡箔。地,湿漉漉的。车夫的脸面看不清楚,一根接一根地擦火柴点燃了锡箔。看着锡箔冒着黑烟和白烟起火燃烧,车夫突然跪倒在湿淋淋的地上,对着那堆残垣断壁的废墟恭恭敬敬叩下头去,一下,两下,三下。然后,跪在那里伤心地动也不动,失神地凝望着黑色、灰白色的锡箔灰飘飞碎灭。

啊!看来,车夫一定曾有亲骨肉死在这儿!是在南京城陷时死的?啊!

一种同情心油然而生,家霆不禁移步上前,站着观看。他忽然也有在这儿把五串长锭火化掉的心愿了。五串长锭,一串给妈妈柳苇,一串给小叔军威,一串给金娣,一串给“老寿星”,一串给杨秋水舅妈。他忽然又后悔起来:先一会儿为什么不买六串呢?应当更有一串焚化给那些无人祭奠烧纸的遭到日寇屠杀了的不知姓名的同胞们呀!

一边想,他一边迈步上前,就在那黄包车夫跪着的地方附近,放下了长锭,然后,用一只手遮住风,另一只手“嗤”地擦燃火柴,点着了长锭。

长锭起火燃烧了。家霆微喟着,在长锭前面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嘴里说:“妈妈、舅妈、小叔!金娣、‘老寿星’!今天清明,我祭你们来了!”

那人力车夫忽然站起身来,转身似乎要走了。家霆抬头下意识地想看看这个人的脸,车夫也正在打量他。车夫的眉眼、身材、举止都有点熟悉,但脸色黧黑、胡子拉碴的,又好生疏。家霆忍不住盯着看了又看,忽然发现车夫用一种奇特的眼光也紧紧瞅着他不放。

天又降雨了,纤细的雨花、雨丝散碎洒下来,若雾若烟。

像触电一样,几乎是在同时,两个人都“啊哟”一声,互相认出了对方。

“啊哟!你是尹二!你不是尹二吗?”家霆心里想哭,上前几乎要抱住人力车夫,声音哽塞了,眼眶发热了。但,这怎么是尹二呢?当年尹二的风貌、面目已不复存在了,完全变了!家霆伤心又喜悦地说:“啊,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你变得太多太多了!见到你真高兴啊!”

“啊哟!你是少爷!你是家霆呀!你长这么大了?”尹二高声同时说,但他似乎又突然缺少了热情。他脸上不带笑容,不像当年尹二那样调皮、喜欢开玩笑的样子了。他瞬即皱着眉用一种带有距离的姿态问:“你怎么在南京?你老子也来南京了吗?”

家霆一时真的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迟迟疑疑地说:“啊,他在南京!啊,不!……他……”他觉得很难用三言两语把爸爸的事说清楚。

非常奇怪!尹二用一种多疑、冷漠、敌视的眼光看着家霆。他先一会儿叫那一声“啊哟”时的一点热情,似乎完全消失了。蒙蒙细雨中,他突然毫不理睬家霆就迈步要走了。他离开断垣残壁的废墟堆,走向路边停放着的那辆人力车旁去。看来,现在他是靠拉这辆破烂的黄包车在维生糊口呢。

家霆在细雨扑面中“咦”了一声,有点伤心。满腔热情得到的怎么竟是一盆冰水呢?见到了尹二,使他记起了许许多多战前小时候在南京的往事。那时,尹二在他家拉包车,很喜欢他。尹二还教过他一首有趣的绕口令呢:“吃橘子,剥橘壳。九个橘子九个壳。橘壳噼里啪啦丢在东边隔壁毕家屋角落。”绕口令一直没有忘记。现在,尹二怎么啦?……

家霆追上几步,高声说:“尹二!你怎么啦?”

尹二立定脚步,黧黑的瘦脸上蕴含怒气,两眼凶恶,鄙视地看看家霆,没有说话,他还是想走,不想多理睬家霆。

风雨扑面,家霆急匆匆地说:“尹二,为什么不理我?你怎么啦?”

“你们升官发财,还是做你们的老爷、少爷去吧!”尹二铁青着脸,生硬地说,“老子不想高攀!”说完,转身又走。

家霆似乎有点明白了,追着靠拢他轻声解释地说:“唉!尹二!你知道吗?我爸爸不肯做汉奸,我和他是从上海被绑架来南京的!他就被软禁在潇湘路!……”他恨不得有一百张嘴同时说话,好把事情讲得有条有理一清二楚,可是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往下讲了,只嗫嗫嚅嚅地说:“今天清明,我是第一次从潇湘路出来。我刚才是烧化长锭给我亲生的妈妈、小叔军威和金娣、‘老寿星’他们的!……我……”说着,他动感情了,眼眶红了,泪水和细雨丝痒痒地在脸上流动。

尹二似乎怔了一怔,眼神可怕,生硬地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老寿星’死了?二先生和金娣都死了?”战前,尹二他们是习惯把童军威叫作“二先生”的。

“是的!”家霆简单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

尹二听着,昂起脸来,脸上伤心,像要仰天长啸,叹口气摇着头:“唉!二先生是个好军人!他本来该是可以一步步高升做个出色的师长、军长的!太叫人难过啦!”

变成了轻雾的细雨,被风吹扑到人的脸上好像扑粉似的。远处近处包上了晕糊糊的外壳。家霆扼要地将童霜威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尹二顺便问起方丽清和秘书冯村的情况,家霆也都如实说了。两人蹲了下来,叙谈起来。

尹二听着,一直看着家霆坦率明亮的眼睛和面容,态度变了,紧绷着的冒着黑气的脸上和缓下来,咬牙切齿地说:“浩劫呀!浩劫呀!永生永世难忘的仇恨呀!那年冬天,南京城给鬼子杀得血流成河了呀!紫金山活埋了几千人,雨花台杀了几万人!上元门、凤凰街、上新河那些地方杀了几万人!汉西门一次杀了上万人!八卦洲渡江的多少万人全给用机枪扫了!……八岁的女孩和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给强奸了!你可能不知道我的遭遇吧?”说着,他将自己怎么在南京沦陷前与庄嫂结了婚,同“老寿星”分别后回到棚户区夜里被拉了伕,怎么上了狮子山抗战,怎么被俘,怎么在下关中山码头遭到集体屠杀,怎么左臂中弹斜身纵跳到滔滔江中泅上了江心洲,又怎么利用黑夜拼死泅到对江登岸,被一户农家援救。养好伤后,隔了一段时日,在南京秩序好了一些后,又回到了城里,都简单讲了。讲完,尹二指指面前的断垣残壁和废墟,说:“我那苦命的娘是死在这里的!已经是第四个清明了。”说着,两行热泪挂了下来。

针尖细雨蒙蒙地越发紧密了。

家霆忍不住关切地问:“庄嫂,她怎么了?她好吗?”

尹二纠眉看看降雨的天空,突然说:“家霆,你想见她不?”他脸上露出凶恶残忍的表情,有些吓人,家霆以前从来没有在尹二脸上见过。尹二当年是爱笑的,一笑就咧嘴,露出雪白的整齐的牙齿。他说:“现在人家不叫她庄嫂,都叫她尹嫂啦。你想不想见见她?”

家霆连连点头,热情地说:“当然啰!我常常想你们的啰,我想见见她!”

尹二直通通地指指黄包车,说:“上车吧!我拉你去见她!下雨了,我来拿油布。”他让家霆上车,先在车座下取出两块雨布,一块挂在车棚上给家霆遮挡住身子,一块披在身上,说:“跟我去看看她吧,她见到你一定会高兴的。但是,见到她可不要害怕呀,她毁容啦!”说着,尹二拉起黄包车,在雨中奔跑起来。

雨,突然由蒙蒙变为潇潇,又由潇潇变为哗哗了。家霆坐在车上,看到尹二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心里不忍,说:“尹二,我们找个地方躲躲雨再走吧,好不好?”

但,尹二不睬,拼命飞跑,脚步声“噔噔”地响,仿佛是用拼命飞跑在发泄心上的无限仇恨。

家霆坐在车上,心里不禁想:啊!战争使人起的变化多大呀!原先的尹二,是个漂亮、明朗、健壮、喜欢说俏皮话的小伙子呀!如今,怎么从外貌到性格都变了呢?又想:是呀!他的遭遇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呀,他能不变得阴暗、瘦削、苍老、充满杀气吗?他当然仇恨鬼子和汉奸啰!

因为能马上要见到庄嫂,啊,不,是尹嫂了,家霆心里有几分欣慰。回想起来,那时候,尹嫂待他真是不错。有时,也有一种像妈妈对孩子的感情,晚上给他来盖被,白天给他缝掉了的扣子、补破了的袜子,关心冷暖和饥饱。……真想不到今天出来竟会这么巧,不但遇到了尹二,还能见到尹嫂。如果不是清明,如果不是尹二在给他娘烧锡箔,如果自己不是到鼓楼寄信,如果自己不也是要烧化长锭,说不定见面的机会就错过了。天下事常常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呀!如今,马上要见到尹嫂了,该多兴奋呀!但尹嫂毁容了,怎么回事呢?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了呢?她怎么毁容了呢?

雨,由哗哗又变成霏霏了,使远处近处的房屋、树木、街道都沐浴在淡灰色的雨幕中。

尹二拉着人力车,抄着近路,已经到了小铁路旁那条通往棚户区的泥泞道路上了。被雨水浸湿的地面,水漉漉的,嗞嗞咕咕一踩一脚泥,又滑又烂。两边是小水沟,流着潺潺的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尹二拉着车,闷声不响,始终在飞跑。

车子终于拉进了棚户区。这里住的依然是些穷人:拉人力车的、补伞的、补锅的、卖豆腐的、挑铜匠担的……只是经过大屠杀和离乱,穷街坊们如今人少了一大半。有些棚户新修葺过,有些旧棚户的住处已经倾塌破烂。

一会儿,尹二把车拉到一个周遭种了不少碧绿的菜秧的棚屋门前。这里有一口没有井栏的水井,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不知是谁用黑墨画了一只大眼睛。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危险!别掉下去。

尹二放下了车子,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说:“家霆,到啦!”他又敲敲关着的门,说:“尹嫂,开门!看看谁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家霆正从车上下来。尹二说:“外边下雨,进去坐吧。地方小,你不要嫌弃!”

家霆进了棚屋,一下就吓呆了。

在这小小的一间简陋破旧的棚屋里,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穿一身旧灰布衣裳,素素气气的。她只有一只左眼,右眼是一个空窟窿,可怕的空窟窿!她脸上有两条深刻的刀痕,一条斜砍在鼻梁和左脸颊上,一条笔直地砍在左颊和左嘴角上,恐怖极了!

是庄嫂吗?是的!也不是!过去的庄嫂,挺秀的黑眉毛,白白的脸,眼里总闪烁着动人的光泽,身上也有风韵。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变得像影片《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那样的丑怪模样了。

家霆不由得“啊!”的一声,双脚胶在地上怔住不动,心里发憷发麻,眼眶酸涩了。

庄嫂忽然认出是谁了,叫了一声:“少爷!你是家霆呀!”眼睛里潸潸流下了成串的热泪。接着,就双手蒙住脸站在那里呜呜地痛哭起来。

尹二进来了,劝说道:“别哭了!哭干什么呀?家霆来了,该高兴呀!谁还想到能活着见面呢?”他脱光了上衣,露出精瘦但是有力的肌肉,用旧毛巾擦身,去床头取了一件打着补丁的短衫穿上。

重逢的凄楚和惆怅,是无法冲淡的。庄嫂畅快地哭着,半边脸上全是泪水,全身伤心地抽搐着,嘴唇颤动。

家霆算是冷静下来了,上前说:“庄嫂,啊,尹嫂!别哭了,别难过!……”语言是这样苍白无力!能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安慰遭到如此残酷摧残的尹嫂,使她不再难过呢?家霆只觉得心里发苦发酸,泪水也溢出眼眶来了。

尹二叹口气说:“唉!当年撤退,我们这些穷人全给甩下了!下地狱也没这么苦哇!南京城里,尸骨如山,鬼子杀了多少人啊!我们这些壮丁,训练了也不发支枪拼一拼,真亏心啊!”说着,又突然神秘地问:“家霆,你说,蒋委员长什么时候能带着兵打回来?”

家霆也是为了安慰他,点点头,说:“鬼子总要给打跑的!……我看再过几年总能打回来的!”

尹二詈骂道:“他妈的!汪精卫这狗×的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了!这条鬼子的走狗,我真想宰了他!”

尹嫂阻挡他说:“唉,轻声些!你总是……”

尹二喘着粗气:“我憋够了!在家霆面前说说,没事!”

空气中弥漫着雨腥味。三人一起挤坐在木板床上。小棚屋里,墙上糊着旧报纸,床腿用砖垫得很高,怕潮湿。一只破竹篮里装满了嫩绿的野荠菜,看来是尹嫂新从野地里挑挖来的。一只破葫芦瓢里有些黄色的六谷粉,一只旧淘箩里有些淘过的碎米。木板床上被絮破旧,一些盆、锅、碗、勺连同瓶瓶罐罐也都残破。两个大破布包袱包着的估计是些旧衣物,一只破小板凳和些旧鞋堆在床下。窗台上,两只锈了的空洋铁罐蓄着泥土长着两株迎春花,星星似的金黄的花朵给小屋里添了一点盎然的生机。物价上涨,谋生艰难,沦陷区贫穷百姓的生活,从这间棚屋里就可以看到。尹二和尹嫂的日子很困苦啊!

家霆静静坐着,心潮起伏,听尹嫂叙述她在南京城陷时的苦难经历:……被日寇从难民区里劫走,为抗拒受辱自己毁容遭到敌人军刀的劈砍。敌人以为她死了,但她并没有死。天黑后,挣扎着爬到一家本地人的门前,被一个信佛的白发老奶奶扶回去包伤、喂食,残留下一条性命。两个多月后,大屠杀后的南京城,到处还可以看到人骨和骷髅。讨着饭回到棚户区来,看到原来住的棚屋仍在,又过了些日子,意外地看到尹二竟生还着归来了!

她说着,说着,说到伤心处泪水涟涟。家霆陪着唏嘘,只有尹二钢打铁铸般地木然坐着,眼珠直挺挺地盯着挂满尘埃与蛛网的屋角,是仇恨太深的缘故吧?

最后,尹二发自胸臆地长叹一口气,说:“别光顾着哭了!我们是拆屋还基的人 ,有眼泪要咽在肚里!东洋鬼子,天火烧、地火爆的!这仇反正总要报!”说这话时,他两眼冒火,脖子上青筋鼓胀,嗓音嘶哑。

家霆心笃笃迸跳,点头说:“是呀,尹二!这个仇一定要报!只可惜——”他懊丧地说:“爸爸现在被软禁着,我被绑架来陪伴着他,跟囚犯相仿,我们还不知以后会遇到些什么倒霉的事呢!”

尹二瞪着大眼生硬地说:“要是我,不是死就是跑!大不了死吧?能想法跑就得跑!”说到这里,又通情达理地说:“唉,当然,你爸爸他年岁大,又是个让人侍候惯了的大官,他要跑一定不容易!但,总也得想想办法呀!要叫我是他,宁可自己死了,也得把个儿子放出去!不该让儿子也拴在鬼子汉奸手里呀!”说到这里,见家霆脸色难看,似是受了刺激,又变了话题对尹嫂说:“刘三保刘大叔死啦!他死得有种!”就将听家霆讲的“老寿星”死的情况给尹嫂讲了。

尹嫂听了,独眼里又扑簌簌落下眼泪来了,告诉家霆说:“自从离开潇湘路,一直不敢再去。夏保长是个汉奸,天打五雷轰的,尹二怕他找事报复呀!”说着,将夏得宜和他儿子在南京城陷落前的一些事都讲了。

家霆听着尹嫂讲,看着尹二与尹嫂生活窘迫艰难的境况,怕等会儿匆匆离开忘了,把身边带的钱全部掏出来,递在尹嫂手上,说:“尹嫂,一点钱,收下用!我带的不多,以后找机会再给你们送些来。”

尹嫂不肯,将钱还到家霆手里,说:“不行,家霆,这钱不能拿!”

尹二更硬,纠起眉说:“家霆,你要是可怜我们,就不必!南京城里,该可怜的穷人太多了!棚户区里的人大半都讨过饭,现在老的小的讨饭的也不少。再说,如今青皮流氓、蜈蚣百脚,全都被日本鬼子收来当汉奸了。我要是肯卖国,去给鬼子和汉奸开车也不是没人要。我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不给他们干事,才这么穷的!你不要可怜我们!”

尹二一番铿铿锵锵的话,将家霆急得脸通红。他是个热心肠的年轻人,固执地将钱又全塞到尹嫂手里,说:“尹嫂、尹二,你们听着,如果你们还看得起家霆我,还有点交情,就收下这点心意。要是不给我面子不收,就等于当面骂我!我马上将钞票全撕掉!”

见他说得诚恳,好心的尹嫂不忍心了,说:“好好好,家霆,我收下!收下!”说着,她又拭眼泪,从家霆手里接过了钞票。

尹二似乎满腔热血在沸腾,又似有满腔心里话要倾吐,忽然轻轻挨着家霆说:“家霆,几年不见,你出落得像个大人了。听你说的话,你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我高兴。你一定要做个好人!要爱国!要恨鬼子和汉奸!现在的南京城,汉奸骑在老百姓头上,日本人又骑在汉奸头上,哪个汉奸部门都有日本顾问在做太上皇!老百姓像亡国奴太可怜了!我告诉你,我这一家,我这一生,都叫敌人给毁了呀!我活着,就是为了要报仇!……”说这话时,他两眼充血,咬咬嘴唇,嘴唇裂出血来了。

尹嫂突然阻止他说下去,用手拽他:“尹二!你就少说点吧。”

家霆诚恳地说:“不要紧,尹嫂!尹二对我说什么都没关系。”尹二过去总爱笑着说一些温和的逗人乐的讥诮话,现在,尹二变得不会笑了,使家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尹二点头,豪爽地说:“对!家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以前你虽是少爷,我一直喜欢你。告诉你实话吧!我是个血性人,时时刻刻在想到报仇。我留着胡子,戴着毡帽头,是怕夏得宜那条地头蛇!他儿子也是汉奸!这些汉奸,说他不是人,五官俱全;说他是人,偏偏缺少心肝!只要有机会,我就要他们的狗命!日本人凶,死了就不凶了!汉奸坏,死了也就干不了坏事了!我什么也不怕!一条命换它几条命合算!”他眉毛扬起来,脑门上出现一条条深纹,眼光炽烈。

尹嫂听尹二这么说,惊得低声“嘘”了一声。

家霆看着尹二,不禁想起战前有一次尹二给他讲的上海那个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爱国司机胡阿毛的故事来了。

尹二深陷在激动的感情波涛中,一切好像都豁开不管了,继续说:“家霆,告诉你!前年冬天,我拉车在城南门西柳叶街附近,有个喝醉了的日本浪人叫我拉车,被我在僻静处用刀子宰了!我这是替我娘报的仇!去年秋天夜里,我拉了一个小汉奸,这家伙是汉奸警政部里的一个爪牙,车子拉到升州路附近冷僻处,也被我用刀捅了!我那是替尹嫂报的仇!今天,我知道刘三保大叔也被鬼子杀了!我的仇还要报下去!我要再杀下去!不杀到鬼子汉奸完蛋那天不算完!”

家霆见尹二的话说得冷静、坚决,威风凛凛,不由自主地嘘了一口气,太惊人了!也太令人敬重了!棚屋檐头的滴水声沉重地在答答响,令人想起风、雨、雷、电,家霆的脸色变得苍白激动,心头奔马似的不能平静。

“你不会嫌我吧?我变成一个会杀人的凶手了!”尹二瞅着家霆的眼睛问,他脸上在痉挛。

尹嫂嘤嘤地在一边哭了,她是个善良和顺的女人。这种哭泣,感情十分复杂。

家霆听了尹二的叙述,被刺激得浑身发烫,心猛跳,血奔流,肃然起了敬意,忍不住说:“尹二!我佩服你!你是个响当当的中国人!但你要小心!鬼子和汉奸处处有眼,敌人很凶恶,你可不能大意!”

尹二朴实地点头:“我知道!我平时拉车总只在城北,每年就那么一二次到远离城北的地方。他们凶恶,我也机灵!我常想,中国人嘛!要能每个人都起来拼命,会落到今天这种惨局吗?”

家霆点头,发自肺腑地说:“是啊!”刹那间,他想得很多,很多。

尹二忽然走到门边,开门看看天色。雨停了,灰色的云团密布天空。他关上门回身说:“家霆,今天见面,我十分高兴!你要原谅,我和尹嫂没办法好好招待你。”

家霆明白他的心意,抢着说:“不,那何必!我以后还要给你们送点钱来的!”

尹二忽然又变得生硬了,语气粗鲁地说:“不!家霆,听着!以后,千万不准再上我这儿来!我刚才对你说了那些,是要你明白,你来没好处,对你对我们都没好处。我们今天见一次,很好!再多见,没必要!好在,后会有期吧!大家保重!你听到吗?”

家霆只好点点头,心里却发酸。

尹二直通通地说:“你答应我!”

家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他懂得尹二的性格。

尹嫂在一边,深情地说:“让家霆再多坐一会儿走!”

尹二摇摇头,说:“不必了!大家越是难舍难分越是不好。雨停了,家霆也该回去了。他第一趟出来,老是不回去不好!他爸爸要不放心的。”

家霆站起身来,心里缠绕着离愁别绪,说:“好!那我回去了。”他走到尹嫂面前,忽然拥抱住尹嫂。这亲热异乎寻常,以致尹嫂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伤心地发出了微喟。尹嫂也像拥抱自己孩子似的抱住了家霆,呜咽起来。

家霆深情地说:“好尹嫂!你保重!”

尹嫂抽搐着松开了双臂,不断用手背拭泪,说:“你好好保重!好好孝顺你爸爸。”

尹二叹口气,说:“家霆,我已经变成一个不会笑的人了!打从那次看到江边日寇大屠杀以后,我就笑不出了。看到尹嫂被鬼子害成这副模样,知道了我的娘是怎么死的以后,我更笑不出了!亲手杀了那两个狗娘养的,我更不会笑了!今天,见到你,我都拿不出个笑脸来对着你,你别怪我!”

家霆流泪了,猛地一把抱住尹二强壮结实的肩膀和胳膊,说:“好尹二!怎么会怪你呢?你保重!千万保重!”

家霆同尹嫂道别,走出棚屋。尹二坚持要拉洋车送家霆到安仁街口的小火车铁道旁,然后让家霆自己走回潇湘路去。家霆只好答应。家霆在小火车铁路旁下车后,看着完全改变了性格和外貌的尹二拉着空洋车飞也似的远去,他硬起心肠忍住悲泪,心头涌起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情。

啊!战争毁了那么多东西,但美好的人、美好的心灵,实际是再毁也毁不了的!

针尖雨,又纷纷洒下来了。清明节啊!使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清明节啊!

五月榴红,初夏翩临。管仲辉以“军事委员会委员”、“军事参议院副院长”、“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校务委员”的身分,突然又被任命为新成立的“清乡委员会军务处处长”。他在南京时被安排住在首都饭店豪华的房间里。这房间“还都”时周佛海夫妇住过,后来周佛海西流湾八号的住宅修复了,搬离首都饭店,把这房子给管仲辉住,显然意味着优遇。“清乡委员会”在南京马台街,但不过是虚设门面,真正的权力机构是设在苏州十梓街信孚里的“清乡委员会驻苏州办事处”。管仲辉既被任命为“军务处处长”,自然只能像一匹马套上了笼头给牵到苏州去了。

管仲辉自己揶揄自己,也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汪精卫的伪官也值钱也不值钱。说它“值钱”,因为虽是汉奸的官儿,抢官做的孬种还真不少;说它“不值钱”,因为到底是被人唾骂、让日本人当猴子耍的傀儡。而且,“空心大老倌”多,随便胡诌一个名义,封你一官半职,头衔好听,实权寥寥。

管仲辉很清楚:所谓“海军部长”,仅能指挥一条普通内河航行的小火轮那么大的“卫民号”兵舰。这条“兵舰”已经老掉牙了,纯粹是象征性的破玩意儿。所谓“航空署”,哈哈,一共仅有三架破教练机,其中有两架还不敢上天,怕上了天会倒栽葱摔下来。管仲辉明白:日本人,肚里疙瘩多,最精明不过了,绝不会让你汪精卫真正“建军”的!反正,既做汉奸,目的不外乎是捞钱、刮地皮,想尽方法吃喝嫖赌享受!自己来此,也乐得混天度日、花天酒地,不必认真。但自从被任命为“清乡委员会军务处处长”后,他却觉得事情有点棘手了。

管仲辉想起奉命来做汉奸的事,常常心里好笑。他想: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大赌博中,我不过是个小筹码!我算是祸呢?还是福呢?

去年春季,有一天,天气醉人,到处有残春媚丽的光景使人流连。他在重庆何应钦 公馆的一次宴会上遇到了叶秋萍。他显得冷淡,保持距离,不卑不亢。叶秋萍却非常热情、谦虚,问了他的住址,说要专诚去看望。

过了一天,叶秋萍果然在晚上热情去看望他了。不但看望,送了泸州坛装的曲酒和宜宾糟蛋,同他叙了旧,大谈南京战前潇湘路时代的生活,并且在谈得融洽以后,突然矜持而又亲切地说:“慎之兄,有一个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特殊任务,委员长同我讲,让你担任最合适。”

管仲辉满腹狐疑,莫名其妙地瞅着叶秋萍,猜不透他宝葫芦里卖的什么希罕药。

叶秋萍近视眼镜下,两只蛇眼带着一种逼人的猜度和审视,慢声细语地说:“我们在上海和南京的地下组织绝大部分被敌人破坏了!汪逆又玩了‘还都’的把戏。沦陷区京沪一带的工作,委员长认为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但又不容易找到一个很适当的人。后来还是委员长提到了你,认为你很适宜。真不简单啊,像这样伟大的领袖,日理万机,还想得到你,是很光荣的!”

“啊,这种事我可干不了!”管仲辉像被火烫了一下,马上摆手摇头,“鄙人还是像现在这样平平稳稳的好!”

“不,你干确实最适宜了!慎之兄,请莫推辞。”

管仲辉心里警惕,想:你叶秋萍的事,我得时时提防上当。又想:好呀!看来是要派我去沦陷区了!你们只要有送死、跳火坑的差使,就想到了我管某人!守南京,让我去;现在,到沦陷区,又让我去!真是何其毒也!更一想,我现在宦途失意,做生意也不发财,老蒋他居然心中还有个我,能想到用我,到底说明我管某人还不是无能之辈。这一想,又有点飘飘然了,问:“为什么说我合适呢?其实,秋萍兄,我看你自己亲自去才最合适了!”

“慎之兄,不要说笑话了!事情不明摆着的吗?”叶秋萍一本正经地说,“第一,你在日本有点影响,也有朋友;第二,汉奸里你的熟朋友不少!”

管仲辉插嘴说:“你的熟朋友也不少!”

叶秋萍好像没有听见,继续说下去:“第三,你本来沾点亲日派的光,你曾是何敬之的亲信。”

管仲辉骂了一句,说:“混账王八蛋!别提他了!他做他的参谋总长和军政部长,我经我的商,我算什么他的亲信?”

叶秋萍一双眼睛冷冷的,温文尔雅地继续说:“第四,你现在不得意,肚里怨气大;第五,宝眷在上海租界上;第六,你以前同特务工作没有任何关系,而你我本是南京潇湘路上的邻居,关系不错,以后联络方便……”

管仲辉心里暗骂一句,想:天晓得!谁跟你关系不错?假话说得比唱的都好听!

叶秋萍又说:“第七,人家认为你这人讲吃讲玩,食不厌精,嫖赌不拒,对你不易产生怀疑。”

管仲辉听了,心里生气,但又不能不承认。叶秋萍老谋深算,说的有点道理,只好愣怔住不做声。

叶秋萍阴阳怪气地又说:“委员长认为你外表敦厚而内秀,是个不露头角的能人。过去虽有过反对他的活动,但他始终是原谅你的,对你也是看重的。”

管仲辉想:放屁!脸上却咧嘴在笑,一句不吭,只是“啪!”“啪!”拔手指骨,眨着眼睛说:“不去可以吗?”

“是委座的决定!”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说,“是怕去要送掉性命吗?”

管仲辉憨厚地笑笑,夸口地说:“当年南京城我都守过,下地狱也不会怕了!不过,要不是委员长派我去,我是不去的!我如今弃军从商其实也很不错,何必去冒风险?再说,‘飞鸟尽,良弓藏’,拼死守了南京城我也没得到点什么嘉奖,反倒打入了冷宫,我对世事也早心灰意冷了!”

叶秋萍听得出他是发牢骚,毫不理会,却说:“我前前后后都为你设想过,你去绝对没有任何危险。因为你不像别人。以你的身分,可以公开地去,大大方方地与他们往来,一定会受到他们欢迎。至于日本人方面,只要自己多加小心,决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们过去私交敦睦,我可以向你保证,决不会存心把你送进罗网的!”

管仲辉打起哈哈来,军人脾气地说:“可是,这一来,我不是成了你叶老板的部下了吗?”

叶秋萍连忙摇头,说:“岂敢岂敢!你是站在朋友立场上给党国辛劳。你的个人自由我们不干涉。保持朋友关系,彼此都方便。这些,委员长召见你时,我想,他会训示的。他如果让我谈,我再同你研究。”

管仲辉拔着手指骨想:嗬,老蒋他还要召见?心里倒有点激动,又想:不答应看来也是“牛不饮水强揿头”了!反正,军人为了打胜仗是只讲目标不讲手段的。狡诈、欺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军人在作战时,往往要采用这些手段来取得胜利的。你们派我去南京,我就捧了圣旨去!至于真做假做,是这样做还是那样做,就一切由我了!我也确实有点想念在上海租界上的老婆和孩子了,做生意也没意思,靠不住我是时来运转了呢!就默认了。

那晚,气候使人困懒,浓黑的夜色有一种郁闷、倦怠的肃静。叶秋萍走后,他感到疲倦,昏昏沉沉不想动弹。从都城饭店楼上房间的窗口望出去,有黑黝黝的山岩,莽苍苍的竹树,点点灿灿的灯光。他将叶秋萍送的曲酒喝了一些,吃了些宜宾糟蛋,带着酒意,心里涌起一种难耐的紧张。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哼起了《失街亭》:“两国交锋龙虎斗,各为其主统貔貅……”

想不到第二天下午,叶秋萍竟坐车来邀他了,说:“一起坐车到官邸去吧!委座要召见垂询,并有训示!”

管仲辉马上随叶秋萍同去。去后,老蒋虽然严肃,但态度亲切,显得高兴,一开口就夸奖了一句,说:“你很好!”接着说:“我现在决定要你去京沪,今后一切责任归我负,你要绝对相信我。任务由叶强同你详细谈。你以后需要钱用,缺什么东西,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对他说。他会随时报告我的。”接着,让侍从取来了一张照片。是一张他光头戎装戴白手套手握指挥刀的半身侧面坐像,咖啡色的,上面已经亲笔写上了“管仲辉同志惠存,蒋中正赠”字样,说:“唵唵,做个纪念!”又将侍从送来的一张一万元的支票递给管仲辉,说:“这些钱你作为特别费用吧!”这次召见,其实并无“垂询”,也无太多的“训示”,就算结束了。临别,老蒋劲气内敛地说:“汪逆那边,日子不好过!‘还都’之年,皇天不佑,水旱灾同时而来,我不迷信,但这是气数!”又拉着管仲辉的手说:“早点动身!对你我放心得过,放心得过。走的时候不必再来见我了。等将来胜利后,再见面吧!”

尽管“召见”得匆匆促促,时间不长,也未留饭,给的特别费手面又不大,管仲辉仍有点兴奋。回沦陷区去已经确定。随后,叶秋萍把管仲辉请到自己在上清寺的公馆里吃晚饭。吃饭前后,将去的任务反反复复作了交代。

叶秋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说:“任务主要有三条。第一条,要在汪精卫那里占个职位,运用关系,设法掩护在上海、南京活动的同志,不使再遭到破坏。已被捕的,要设法营救出来。只要能救出来,出来后让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也行。第二条,找机会在适当时机对跟着汪逆投敌的人进行联络,告诉他们,领袖是很关怀他们的。只要他们做的事对得起国家,于国家有益,将来都可以宽恕的。第三条最重要,在江南地区敌后活动的力量除了我们的忠义救国军外,大部分地方都是新四军占领着。去后,要想尽办法,限制、打击他们的发展,努力消灭他们。”

管仲辉喝了点酒,有点燥热,双手放在自己那凸出的大肚子上,拨弄着手指头想:行啊!说由你说,做由我做,应承着就是。但佯作为难,先叹了一口气,搔搔拔了顶的光头,留后路地提出问题,说:“反共这一条,我当然双手赞成,细细一想,任务很艰巨啊!我是个武人,说话粗直,你别见笑!我想立牌坊,如今却要我去当婊子。当婊子总得做些不要脸的事。到了那里,万一身不由主,万一情况有变,免不了干了些良莠难分的事,怎么办?”

叶秋萍眼镜片下两只阴丝丝的眼瞅着管仲辉,白净瘦长条脸上皮笑肉不笑:“不必有顾虑嘛!任务并非硬性规定,可以看实际情况相机行事便宜从事嘛!到那里后,变化必然很多,应当根据环境变化而变化。古时候还有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何况今天!我随便打个比方:你只要能掌握到兵权,必要时,他们让你杀些我们的人,你也就放手杀给他们看!才可以取得他们的信任嘛!你要是不肯杀,岂非露馅了?”

管仲辉听到这里,倒是愣了一愣,头皮发麻,暗想:干特务的真凶辣!同叶秋萍一谈,心里有底了。有这一招,等于有了护身符,危险性大大减少,干脆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了。

又过了几天,叶秋萍在珊瑚坝飞机场送管仲辉上飞机去香港转坐轮船赴沪。临上飞机,叶秋萍还叮嘱管仲辉到上海后,注意同汪伪警政部长、特工总部负责人李士群要拉拢好,说:“李士群同日本参谋本部关系密切,是实力派!抓住他和特工总部,可以使大后方和沦陷区的特务工作联成一片。李士群有野心,凶狠狡猾,但能利用一定要利用!”

管仲辉坐的是中央银行运钞票的道格拉斯飞机。半夜十二点起飞,凌晨三点半钟到香港。在香港住了一些时日,了解了上海、南京方面的各种情况以及日本、汪伪的许多动态。管仲辉纵情声色,又公开在一些熟人面前谈了不少主张和平、反对继续抗日和反蒋、反共的言论。十一月中旬,搭乘美国塔虎脱“总统号”邮轮到了上海租界,故意躲躲藏藏地住在家里,却又不自检点地出入赌场、舞厅。

通过原来在上海的一些熟人穿针引线,半推半就作了些假姿态,终于有一天由周佛海出面,派李士群去看望了管仲辉,邀请管仲辉到南京去与汪精卫见面。

管仲辉少不了忸怩作态,佯作不肯。

李士群拍胸脯:“啊啊,慎之先生!参不参加和运是一回事,看看老朋友是另一回事。老朋友见见面总是应该的!”

管仲辉一到南京,先被招待住在东亚俱乐部。汪精卫、周佛海都下了请帖请去赴宴。日本最高军事顾问影佐、经济委员会顾问青木也来赴宴。汪、周和两个日本人十分热情,慰勉有加,谈得十分融洽。席间有些话却令管仲辉十分吃惊。

汪精卫蹙着倒八字眉,心神不宁地用广东官话大谈了一通爱中国、爱日本、爱东亚的理论后,周身摆动地问:“重庆的民众希望和平吗?”

管仲辉顺着他说:“那当然!”

汪精卫脸朝着戴眼镜在大口喝酒的周佛海冲动躁急地说:“佛海!重庆的民众都希望和平,我们治下的民众却都希望抗战,不可不注意啊!”

周佛海是个嗜酒而且酒后话很多的人,感情也好激动,没有回答汪精卫,干了一杯酒,忽然对管仲辉用一口湖南腔大声说:“现在,一部分中国人想杀我!这就是共产党和重庆分子。一部分日本人也想杀我,这就是日本少壮派中主张用军事灭亡中国不主张我们上台的人。我都有证据!”他对着戴眼镜剃光头的影佐和微胖带笑的青木苦笑笑,“中国人想杀我,证明我不是抗日主义者;日本人想杀我,证明我不是汉奸!”他红着脸嘴唇颤动着说:“慎之兄!你说是不是?”他酒喝多了,胃痛了,用右手不断揿揉肚子。

管仲辉想:真会鬼扯!也真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不断点头:“当然!当然!”

倒是城府很深的影佐,见汪精卫搓着手不断皱眉,笑着圆场:“啊哈,大家酒都喝多了。不谈那些!不谈那些!”

很有趣,第二天,南京的《民国日报》、上海的《新申报》和《中华日报》,在头版显要位置都刊出了“管仲辉将军来京参加和运,汪主席设盛宴洗尘接风”的新闻。隔了一天,马上送给了管仲辉一份“国民政府特任令”,任命为“军事委员会委员、军事参议院副院长、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校务委员”。三个头衔虽一望而知其“空”,但李士群说是最高军事顾问影佐建议的,地位都很高。汪精卫还立即命令军委会给管仲辉将潇湘路二号的公馆尽早修缮一新,好让管仲辉将在上海租界上的家眷接到南京住。

管仲辉可不是个傻瓜。到南京一看,心里噼噼啪啪打了小算盘。他先住东亚俱乐部,后来又住首都饭店,款待得不错。可是见汪精卫的“国民政府”名义上是建立了,实际上只是个政令不出南京城门的小朝廷,虽可助纣为虐,连南京的几个城门都由日本兵把守。长江未开放,由日本海军统驭。粮食统制权、京沪铁路的路权、南京城内的警卫权,都在日本人手里。偌大一个六朝胜地、十代名都的古金陵,经过三年半前一场世上少有的大屠杀,元气恢复不了。白昼冷冷清清,夜晚凄凄惨惨,电灯稀稀拉拉像鬼眨眼,如何可以住得?潇湘路二号的公馆,修一修当然好,但上海租界上的房屋他是不愿放弃的。李士群表现得十分豪爽,将大西路上一幢花园洋房让给管仲辉做公馆,并按照汪精卫的批示,送了管仲辉一辆新式别克小汽车。管仲辉也给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送了一个大钻戒和一批香港带来的舶来用品。有了上海大西路的花园洋房,管仲辉干脆住在上海花天酒地起来,只偶尔到南京在首都饭店里住住。

没想到五月里“清乡委员会”成立,汪精卫自兼“委员长”,任命管仲辉为“军务处处长”。管仲辉觉得给自己一个“军务处处长”的职务比起“军事委员会委员”和“军事参议院副议长”来,简直太“小”了!比起捞到了“清乡委员会秘书长”的李士群,自己也显得太吃亏了!但也无可奈何,军务处处长是个硬碰硬的职务。管仲辉怀疑这是日本军方对他的“考验”,他不得不舍弃上海的声色犬马,由李士群陪着来到苏州,并且同日本军事顾问、新近由中佐升为大佐的晴气庆胤见面。李士群以“清乡委员会秘书长”名义兼“苏州地区清乡委员会办事处主任”。但办事处真正负责人是晴气大佐,他也是李士群的后台老板。“清乡”是日本侵华战略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日军只掌握了城市和几条主要交通线,广大乡村都在新四军和抗日游击队控制下,甚至上海、南京近郊也有抗日武装活动,日军在华北正大规模发动“扫荡”,在华中就决定“清乡”,提出以沪宁铁路沿线作为“清乡实验区”,以苏州为中心,向四面展开。

管仲辉心里暗想:日本人和汪精卫让我干这差使是对我不信任。他很明白,这次“清乡”,既要清新四军,又要清忠义救国军。如果我清了忠义救国军,就得罪了重庆,势必只好死心塌地跟他们走到底了。他狡猾地想:行啊!好在叶秋萍有言在先,让日本人和汪精卫怀疑总是危险的,要我清乡我就清!管你青红皂白!管你谁死谁活!但人有才能容易犯忌,庸碌倒能平安。我要尽量少露锋芒。

他发现晴气不过是个大佐,自己挂中将领章向晴气敬礼不大像话,故意降低两级,挂上一副上校领章。李士群看了觉得奇怪。等到领会到他的用心,格格笑了,说:“老兄,我一直还以为你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看来,你的心比头发丝还细啊!”他心里一惊,假装糊涂,脸上露出傻笑,也不辩解,却装出好像受到了夸奖很得意的样子。

他来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苏州,看到的是一番破落凋零的景象。苏州和京沪铁路沿线一些城镇一样,满街都贴着标语口号:“肃清共匪,确保治安”“拥护和平、反共、建国”“保证清乡工作顺利进行”“人人参加清乡!清乡个个有责!”“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由苏州办事处领导的伪军有些是日本人历年来收编的土匪,有些是释放的俘虏,有些是投敌的部队,有些是招募的青皮流氓无业游民,武器窳败,训练极差,战斗力很弱。清乡的主力是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派来的日本登部队的六个大队。不过日军不归办事处指挥,每次出动都要由目光阴鸷笑容冷酷的晴气大佐点头。

日军希望用中国人打中国人,轻易不肯出兵。在常熟东南地区,忠义救国军不少,常对西北面的新四军根据地进攻。同是抗日军人,但重庆部队又总是同新四军磨擦。战斗常常是以日本军对付重庆军队、重庆军队对付共产军、共产军对付日本军这样三种情况循环出现,形式多样,持续不断。

晴气不断同管仲辉和李士群研究清乡的步骤。可是每当日军大部队出动时,新四军往往总是事前安全转移不知疾风流水般地吹流到哪里去了。到了七月,天气特别炎热。原来在清乡区里活动的新四军大部队,大部分开始向苏北地区安全撤去,日军和伪军干脆在清乡区乱抓乱杀老百姓谎报战果了。管仲辉在一次清乡战斗后,去阳澄湖边的一个小村庄视察。看到房舍全烧了,几十具尸体中多数是妇女老幼,抓到的几个“共产军”,实际是种田的农民,一个个都已被拷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缴获的所谓新四军的“军粮”,数量很少,品种很多,连绿豆、赤豆都有,看来是从农家抢来的一些粮食,并不是什么“军粮”。他心里有数:连日本兵也是一样,他们不想打硬仗,只想杀点中国老百姓,既无危险,又可吹嘘战果。

管仲辉出了一点力,又尽了一点心,庸庸碌碌又不急不慌,混了一个半月,想:假戏可不能长期真唱,要适可而止。见德国进攻苏联,苏德大战爆发,他觉得希特勒可能是犯了个大错误。在“清乡”工作上,他决定抽腿了!装作伤风感冒又有风湿痛,回上海去过周末,一去就是五六七八天。回到苏州也是天天寻欢作乐:到书场听评弹,到妓院寻花问柳,到狮子林品茶,去观前街吃喝。不久,听到晴气大佐的闲言碎语了。晴气大佐是个特别精明的人,目光多疑,脸上常有残忍的表情,对李士群说:“管处长对清乡不负责任也太过分了吧?他太无能了!太喜欢寻欢作乐了!这样的人不行的!”

李士群好意地规劝管仲辉,把晴气的话告诉了他,瞪起双眼说:“你我不见外,我才实话实说。现在,大军人一个个参加和运的已经不少,郝鹏举、李长江、孙殿英、公秉藩等等都是带了兵过来的。以后一定还有。老兄你资历深、职位高,还是要给日本人一个好印象才行!”

管仲辉早感到李士群很想把军务处处长的职务攫去给自己的亲信干,落得投其所好,装着傻笑“啪”“啪”拔着手指骨,摇头说:“我这人,大的才能是没有的。人都叫我‘福将’,说我打仗不挂彩,逢凶能化吉,大难能不死。我全靠自己的八字好吃饭。说实话,清乡这种事,我不是不想干,实在是干不好。再说,人生在世,谁不喜欢吃喝玩乐?你要是讲交情,给我在日本人面前美言几句。天这么热,放我离开这个苦差使回上海或南京去花天酒地,那我真是阿弥陀佛感谢不尽!”

白胖的李士群拿他没办法,只好笑眯眯地摇摇头说:“好吧!你这职位人家想干还干不到。老兄要真不想干,我只好给老兄想想办法!”

有了他一句话,管仲辉就颇有到南京看看潇湘路二号公馆的想法了。他听说潇湘路二号公馆修整一新,连花园也全重建好了,公馆里已经由军委会派人布置停当。想起有一天晚上乘凉闲谈时,听晴气和李士群都谈起童霜威也住在潇湘路的事,并听说了童霜威的情况。管仲辉回南京前,对晴气和李士群说:“我同童霜威过去交情不错,我去劝劝他!再说,我也要去看看我的公馆。”

这样,管仲辉就“一马离了西凉界”,从苏州回南京潇湘路来了。

从苏州回到南京潇湘路二号故居,正是下午。

管仲辉回首前尘,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在新整理好的花园里转了一圈,看繁花争艳、绿树葱茏,听鸟鸣枝头、蝉鸣叶丛,心旷神怡。又将修整一新的楼上楼下看了一番,对布置比较满意,有点踌躇满志。

军委会已经派来了副官、勤务兵,也招来了厨师和老妈子以及汽车夫。他心情轻松,美美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见天变了。燕雀在暮霭的天空中回绕翻飞,乌云笼罩,空气闷热得烫人。他汗水淌得不停,觉得饿了,叫副官关照厨房提前开晚饭。

正喝酒吃饭时,天上“轰隆隆”一阵闷雷,接着大点的急雨鞭子似的凶猛抽打下来。天本来热,下了大雨,凉快了些。一阵骤雨过去,他站在楼下客厅的门前用牙签剔牙,见几只蝙蝠逮虫子,绕着房檐飞来飞去。天暗下来了,花园里有些地方积了水闪着明镜般的亮光,树木花草都湿淋淋的。他打算到一号童霜威那里去谈谈,吩咐副官:“我要到一号童霜威公馆去看看他。你先去联络一下,联络好了,快来陪我去。”

副官是个唯唯诺诺模样文弱的年轻人,答应一声乖乖地去了。他刚走不久,管仲辉就听到了刺耳的空袭警报声。声音响得门窗仿佛都震动,像个泼妇呼天抢地地号哭。

管仲辉吓了一跳,大叫:“勤务兵!勤务兵!”

勤务兵跑来了。管仲辉问:“怎么回事?放警报?”

勤务兵是个老兵油子,说:“报告管副院长!是防空演习!”

管仲辉不禁想起了四年前参与防守南京时听到警报声的情形,说:“还没有听说有重庆飞机来炸,乱放警报干什么?”

勤务兵立正回答:“这警报从还都就试放过,怕的是渝蒋飞机来空袭。演习演习,以防万一,出了告示的!”

管仲辉吁了一口气,檐头滴水声已经凄然,加上刚才揪心的警报声使他扫兴。他在楼下客厅里踱来踱去,身上、额上不断淌汗。看看花园里,暗黑中的树木像鬼影憧憧。

一会儿,副官回来报告,说:“联络好了,请副院长去。”

管仲辉打听情况,说:“一号那里设的是个日本的什么特务机关?”

副官回答:“打的是‘蓖麻籽株式会社’的招牌,实际过去是个日本军事特务机关,如今听说是调查收集情报的,什么情况都收集。”

管仲辉暗忖:鬼子真是鬼子!侵略中国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在南京城还设这种情报机关!汪精卫他们明明把国卖得一干二净了,还要老着脸皮自我辩解,就是用一万张嘴我看也无用!所幸我是奉命来做汉奸,不然岂不天天像泡在辣椒水里坐在火山口上?这样想着,突然不想穿军装了,对副官说:“等一下,我换了便装再去,凉爽点。”

他到房里换了西装,见天上又在下雨了,他让副官打了手电筒和雨伞,陪他冒雨到潇湘路一号去。副官问他是不是派汽车送一送,他说:“就这么一点路,我要逛着走去。”其实,他是因为潇湘路一号楼下有日本特务机关,不愿招摇。

雨点沉重飙急,暗黑中处处一片淅沥声。地上溅水,皮鞋和裤脚全湿了。走进潇湘路一号朱漆剥落的大铁门,见大门两侧的大灯罩左侧那个碎了,像人瞎了一只眼,有种潦倒衰败的气象。门房里点着蜡烛,坐的是日本兵,有个苏州口音的中年瘦子在恭恭敬敬迎候着,请管仲辉上二楼去。管仲辉明白这准是监视童霜威的“七十六号”特工。

管仲辉在童霜威卧室里见到童霜威时,忽然心头浮起一种同情。烛光下,在陈设简单寒伧的房间里,童霜威正背着手站在窗前,凝视着下着夜雨的黑黝黝的窗外。窗怕溅雨,关闭着,房里闷热。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玻璃上纵横的眼泪似的雨水。在看些什么呢?童霜威回转身来了。管仲辉看到童霜威原来那气度不凡的轩昂气概和堂堂仪表变了!蓄着花白零乱的胡须,头发也长,面容较前瘦了。因为防空演习,电灯没有,点着蜡烛。烛光闪烁,房里更多了一种冷落凄凉的气氛。童霜威伫立在那里,像一个幽灵。

见管仲辉来了,童霜威脸上竟毫无表情,似乎对一切都毫无感觉,眼里却有愠怒幽怨之色。管仲辉不禁想起守南京时那夜在自己公馆里见到童霜威的胞弟童军威的情景来了!想:这家姓童的,兄弟俩倒都是硬汉!

管仲辉热情地说:“啸天兄,听说你在这里,我特来看望!别来可好?”他满面红光,又肥又胖,掏手帕擦汗。

童霜威点点头,以手示意,请管仲辉坐。

管仲辉在椅子上坐下,对副官和那中年说苏州话的瘦子说:“你们去吧!在下面等着,我在这里谈谈。”

中年瘦子对副官说:“走,到下面我房里坐吧。”他陪副官轻轻下楼去了。

管仲辉寒暄说:“啸天兄,身体可好?”

见他热情亲切,冒雨夜访,又念起旧谊,童霜威觉得不能再不开口,说:“谈得上什么好呢?心脏血压都不好,行尸走肉罢了!早听说你来了,可我是被软禁在这里,处境与你不同啊!”见管仲辉嫌热,递了把扇子过去。

管仲辉看看空空的四壁,擦着汗扇着扇子,说:“啸天兄,你我知己,我对你不能不讲心里话。你的为人,我得夸一声:好!但其实你不必自己苦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劲草遇到疾风也要偃倒。你是文官,何必学谢晋元守四行仓库?‘过刚则折’,古之明训,智者不为的呀!”

童霜威不禁肃然端坐,问:“慎之兄,你是来作说客的?”

出乎所料,管仲辉摇着扇打个哈哈,轻轻地将椅子往前挪,靠近童霜威耳朵小声神秘地耳语说:“他们有这意思。不过,你我交情深,我这人你是知道的,虽是武人,不会拿你当云梯踩着爬城墙的!我要尽量助你一臂之力!”

童霜威如坠五里雾中,思索着说:“慎之兄,那好!今晚你来看我,我很感激。你我就叙叙家常,不谈我的事吧!”

管仲辉想:此人真是书呆子气十足!本来也并不想劝童霜威下水附逆,自己的事又不好同童霜威明言。刚才说的那些话,只嫌童霜威太傻太直,一头撞在墙上不会转弯,想传授他一点诀窍,听童霜威这样说,又不好过于坚持了,点头说:“好好好,叙叙家常,叙叙家常。”但仍想指点指点童霜威,话头一转,说:“谢元嵩可是个聪明人。我在重庆见到过他!他说:在汪精卫那里做汉奸好像打麻将,坐在牌桌上的人从来不决定自己的牌怎样打法,而由坐在身后看牌的人从后面把手伸过他们的肩头,来替他们摸牌出牌,作决定。不过,只要能赢钱,做汉奸的就心甘情愿了!所以汉奸并不少。哈哈,他在那边大骂日本人大骂老汪和汉奸们,像个忠臣烈士似的,有趣得很!”

提起谢元嵩,童霜威心头烧起了无名火,问:“他在干什么?”

“听说给了他一笔考察金,去美国考察了。”

童霜威咬牙想: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变化多端,却运气亨通。他是实实在在做了汉奸的,到重庆却不吃亏。我被他害了,到现在软禁挟持在此,如同阶下之囚,真是从何说起!气得耳朵发热,头也晕了,发牢骚说:“真是世无天理!他在上海是落了水又突然走的……”忍不住将自己怎么受他作弄的情况扼要说了。

管仲辉用右手三根指头敲着桌面,说:“是啊,啸天兄,他是个站在海边也不湿鞋的人,你何必偏要用湿手沾干面落得个甩也甩不脱的处境呢?”

童霜威不禁沉思,但决定不谈这个问题了,听着雨声击窗,问道:“慎之兄,那边情况如何?”这“那边”当然指的是重庆。

管仲辉笑笑:“怎么说呢?轰炸太可怕了!雾季还好,一过雾季就提心吊胆。前年最厉害,几乎夷平了重庆城。前年五三、五四两天,一下子炸死炸伤六千人左右。物价飞涨,小公务员叫苦连天。至于做纪念周、唱党歌、背总理遗嘱,连同官场的吹牛拍马,派系复杂,人事纠纷,门户倾轧,一如过去。我们那些熟人,都仍是当官的当官,做老爷的做老爷。贪污腐化更盛,特务气焰更高。共产党很活跃,有报纸,有办事处。不过这里在反共,那里也在反共,只不过这里是明着叫,那里是暗中反。哈哈,现在那边占便宜的是两条——”

童霜威问:“哪两条?”

管仲辉放下扇子,掏手帕擦脸,附身过来耳语说:“第一条是抗战抗下来了。日本人的残暴烧杀,激起了中国人的抗日决心,并未像汪精卫他们预料的那样,支持不住要垮台,更未像日本人的如意算盘,以为让老汪‘还都’后,重庆就要动摇。日本人对老汪这点很失望啊!现在看来,四川是天府之国,养得活下江去的人。蜀道又难,山高路远。哈哈,汪精卫一伙到了南京,更刺激了老蒋。共产党又整天唱高调、打游击,牵制监督,不抗也不行。外加指望世界形势起变化寄希望于美、英、苏俄!于是,抗战就拖到了今天。现在,苏德一火并,这抗战当然更要抗下去的!”

“第二条呢?”

“日本人本来想速战速决,一下子席卷中国。有人认为日本很快能灭中国,谁想到蛇要吞象并不容易。听说日本陆军一共不过四十九个师团,三十八个师团牵制在中国!如今兵力分散,力不从心,除铁路线和大城市外,无法驾驭,心腹地带像江南都有新四军和忠义救国军,其它地区可想而知。所以,大的攻势基本停顿,陷在泥淖里拔不出腿来。日本人里有一派倒是急于想和了!你也是知道的,在香港,这种来往和联系是从来没有中断的。”

见管仲辉说得这么大胆坦率,童霜威既出意外又极吃惊,但了解此人的军人性格,也就不奇怪了。听管仲辉的叙述,觉得有理,忍不住又问:“你推测这大局前途,有哪种结果?”

管仲辉摇摇扇子,又放下扇子拔着指关节,笑笑说:“我把听到的周佛海的推测讲给你听听如何?有一次在他公馆里闲谈,他说:不外五种结果。一是在汪蒋合作之下实现全面和平!”

童霜威摇头,说:“不可能吧?”

管仲辉继续说:“二是汪去蒋来实现全面和平!”

童霜威摇头,说:“怎么可能!”

管仲辉说:“三是蒋下台实现中日和平!”

童霜威又摇头,说:“我看也不可能!”

管仲辉说:“四是日军进逼重庆,或重庆自行崩溃!”

童霜威心里不以为然,没有表态,脸上也无表情。

管仲辉说:“五是日本不能支持,自动撤兵,表面重庆反攻胜利,实则共产党得势以俄代日!”

童霜威仍未表态,反问:“他认为哪种可能最大?”

管仲辉笑笑,说:“他说,最希望第一种,其次第三种,但可能性都很小。第二种是他们所企求的,但似乎也不容易。第五种,以日方情况看,则较可能,但就令人忧虑了!”

童霜威想:汉奸站在汉奸地位上胡思乱想,岂能想得准确!有意地说:“他这些推测实际是觉得前途渺茫呀!慎之兄,那你呢?”

管仲辉得意地挤眼笑笑,说:“我是不管这些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哈哈!春秋时军事家吴起说过:‘战胜易,守胜难’,日本现在正是这样。也许第六种是眼前这种局面还要不死不活拖下去!”也反问:“你看呢?”

童霜威说:“你这看法我也有!只是,不管未来如何,中国人总是该做个中国人!”说到这里,童霜威推心置腹地说:“来此观感如何?”

管仲辉笑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沉吟了一下,答:“国难!国难!”又说:“‘天下乌鸦一般黑’!甚至一蟹不如一蟹了!”

童霜威见管仲辉似乎实心实意,感叹地说:“慎之兄,你是守过南京的将领,你不该来!”

管仲辉哈哈笑了一声,脸上放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点点头,忽又吞吞吐吐地说:“啸天兄,你为人厚道,也不能太……你记得吗?在南京时我就说过你这人太君子了!脾气得改改。你是有学问的人,该懂得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我看谢元嵩就很‘神’,所以不吃亏!你也别把到这里来当汉奸的人看作清一色!我这话,哈哈,已经太明白了!哈哈……”他用直率而又曲折的笑声把下面的话全淹没了。

童霜威不禁一字一句咬嚼着他这些神神道道的话,体味着,似乎有了几分明白,又似乎仍不很明白,又问:“那边国共关系如何?”

“哈哈,我是从来不认为也不希望这种关系好的!何敬之做参谋总长,今年一月,秉承最高当局的旨意,叫顾祝同、上官云相在皖南抓了叶挺、杀了项英,消灭新四军。我听汪精卫夸赞过,说这是办了件好事。可惜!共党不好对付!皖南消灭了,如今又在江南、苏北扎下了根。以后,南京这儿反共,重庆那儿也反,一个明枪,一个暗箭,反法不同,宗旨相似,哈哈!”

外面,雨声淅沥。忽然,又响起了“呜——”的解除警报声。夜里人静,警报声特别清楚悠长。

管仲辉站起身来,踱着方步,习惯地拔着骨节“啪啪”响,说:“防空演习完毕了!其实,还从未有飞机来轰炸,有这演习,说明东洋佬和老汪他们心虚,害怕!听到警报的呜呜声,我既想起了守南京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在重庆时的情景。今天见到你,潇湘路夜雨,促膝谈心,真又恍然如在梦中。战争年代,这种际遇也不容易啊!”

听他这么一个自命为武人的军人,讲起话来带着诗意和感情,童霜威不禁想:晏子说,“言莫若信,人莫若故”!管仲辉虽来落水附逆,今天也是来作说客的,但并无害我之心,说话也自坦率,与谢元嵩确实不同,因而礼貌地问:“嫂夫人和女公子他们要搬到南京来吗?”

管仲辉肥头大耳地直摇头,咧嘴笑着说:“兔子尚有三窟,我何必把家搬来?偶尔来住住玩玩罢了!我上海租界上的公馆住着舒服。可怜的南京城啊!——”他见雨停歇了,去将窗户“砰”地开了,吸了一口扑面清凉的空气,说:“太荒凉了!住着也总是叫人想起许多往事。兵灾以后,杀人盈城的地方鬼太多,是住不得的!”

电来了,电灯又亮了。童霜威“噗”地吹灭了蜡烛,叹口气说:“我还不知要在此被软禁到哪一天!在此也无日不思念上海租界呢!”

管仲辉忽然挪步踱回来,又坐在童霜威对面,靠近身子说:“啸天兄,我看我可以给你一条锦囊妙计!”

童霜威瞅着他,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七月,管仲辉送锦囊妙计的事,目光似是问:什么锦囊妙计?

管仲辉轻声神秘地说:“你身体不好,要学学我西安事变后装病住院的本事!嘻嘻,懂吗?”

童霜威说:“我心脏、血压确是不好。这一向,也一直是长期服用一些降压、定心的成药。”

管仲辉点头悄声说:“奉劝老兄,五分病要装成十分重。我呢?要暗中给你出力!晴气庆胤和李士群对我都还可以。我一方面给他们送送礼,一方面要反复告诉他们,你这个人胆小怕事、书呆子气,身体又坏,软禁着病死了影响不好,既不宜杀,也不宜关,化敌为友是上策,驱友为敌是下策,与其逼其为敌,不如联之为友。如此这般,说不定他们会放你回家!”

童霜威想:这管慎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呢?他回来落水附逆,又似乎并不把自己看作是汉奸,想说什么就敢说什么,真是玄妙!叫人猜不透!觉得同他到底有过交情,他也熟读过兵法,颇懂得攻守进退之道,而且语气诚恳,不由得点头,说:“慎之兄,回想当年为国大代表的事,多蒙大力筹划,一直心感无既。这次,倘若我能重回上海家里养疴,真是格外感激。”

管仲辉问:“生活上还方便否?缺什么不缺?”他站起身来,扔下扇子,似是想走了。

童霜威也不想留,站起身摇头说:“小儿家霆在此陪伴侍候,也有个‘七十六号’的人在此照顾!”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似的问:“慎之兄,我以前的秘书冯村,你在那边时见过没有?”

管仲辉点头说:“噢噢,是西安事变后我住院时代表你来看望我的那个冯秘书吗?”摇摇头说:“可惜,在重庆后来没见到过。”

童霜威倒是很想知道一些冯村的状况的。虽然家霆说冯村来过信劝他去重庆,但信写得简短,看不出他在干些什么,也不知他处境如何。管仲辉的回答,使他失望,就不再说话。

管仲辉同童霜威紧紧握手告别。童霜威对着隔壁房间叫了一声:“家霆!”说:“你来送客!”

看着家霆陪管仲辉下楼后,童霜威独自站在敞开着的黑黝黝的窗前。雨后,天穹朦朦胧胧,远处一片模糊,近处也被黑暗严密地包裹着。一丛丛的树,好像是一簇簇渺渺茫茫的黑影,溶化在雾气里。潮湿的花园里,似有树木野草被水浸泡得难以忍受的呻吟声和叹息声。前边池塘边的蛙声“嘎嘎咕咕”叫成一片。看着雨后暗夜中遥远人家星星点点鬼火似的灯光,听着一只夜鸟“吱—”地惊叫着擦窗飞走,他心潮起伏,不禁随口吟出一首七律来:

凄凉空城忆浩劫,

一念回头未易寻。

钟山龙蟠前朝梦,

石城虎踞旧时情。

沉沉黑暗嗟夜雾,

灿灿光明盼晨星。

囚居秣陵羡飞鸟,

哀思降幡哭新亭

管仲辉来过后的第二天傍晚,天擦黑时分,家霆正在楼上童霜威房里同爸爸对弈。象棋,是家霆从新街口买回来的,倒是用来给童霜威解了些寂寞。

忽然,“冷面人”老董急急上楼来了,说:“童少爷,有个年轻漂亮穿和服的日本小姐来了!颐和路二十一号来电话通知过的!说是专门来看望你的。她在楼下!”

“年轻漂亮的日本小姐?”家霆放下手里的一只刚想跳过界河去的马,对童霜威说:“爸爸,我下去看看!”

他心里想:咦?真奇怪!谁呀?脑海里一闪:难道是欧阳素心?不!她不是什么日本小姐呀,但不是她会是谁呢?一定是她!难道她化了装来了?这可能吗?

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欧阳,但第一封信发出后,渺渺无讯,未曾收到过她的复信。写了第二封信去,仍旧不见音讯。现在,会是她来了吗?不,不会的!她娇生惯养,家里未必会肯让她来南京!再说,信上也没有叫她来。他信上用暗示的语气告诉她:这儿是有日本人和上海“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人监视着的,随便跑来也不可能会见的。那么,她怎么会来呢?但,这是谁呢?

家霆一颗心忐忑迸跳着走下楼去。“冷面人”跟在后边,说:“她带了上海‘七十六号’的公事信由颐和路二十一号办事处介绍来的。手里提着个收音机,门房里的日本兵在盘问。”

家霆暗想:如果是她,一定是找了她父亲才弄到了这种介绍信穿了日本和服来的。想到欧阳能在他和爸爸一同被软禁的情况下从上海租界上亲自到南京来,心里怀着一种又喜又爱又感激的心情,但如果真是她,却又觉得她不该来。

天,在一瞬间暗下来了。门房间亮着灯,灯光从门里射出来,将外边洒亮了一片。灯光里,闪烁着欧阳素心的身影。她穿了一件色调鲜艳的日本和服,正在用日本话同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在讲些什么。

家霆心里一热,喜叫一声:“欧阳!……”跑上前去。如果此刻只有他和她,他一定早就冲上去拥抱她了。他的心猛烈地狂跳,几乎忘掉了一切,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似在燃烧。

欧阳素心回转脸走来。银色的灯光闪在她的背后,她同家霆之间是暗的,彼此几乎看不清脸面,但他看到了她丝织和服里风姿绰约的身材。应当说,日本女子的和服是具有强烈的东方美的:彩带束腰,广袖长裙,显得高雅绮丽。但此刻作为敌国的女性服饰,一种抗日的民族感情,使家霆忍受不了欧阳素心穿这种服装。家霆原谅地想: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到南京这种由日寇和汉奸盘踞着的城市,如果不穿日本和服,能毫无危险性吗?……但立刻又想:她穿了日本和服遇到像尹二这样的中国人,不也一样是有危险性的吗?一想,感情又矛盾了。

欧阳素心用娴熟的日本话不知对日本门卫说了些什么。日本兵客气地点头招呼。然后,家霆见欧阳素心又闪身站在灯光里朝他可爱地抿嘴笑笑,示意他快帮着去提她带来的提包、小箱子和一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他看到她脸上的汗水泛光。

他又看到她掏小费给停在门口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发那辆汽车走了。她像风一样轻地走过来了。他上前去提物件,“冷面人”也讨好地上来帮着提东西,陪她上楼。

爱情像一团火焰在他心里加温,他喜悦地问:“你今天从上海来的?”

她点点头,紧挨着他,用轻得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问:“欢迎吗?”

“你怎么会来的呢?”他问出口了,却又感到在“冷面人”的身旁不该问这问题。

但她回答得很技巧也很真实:“说不清!反正,我来了!好像有一股力量吸着我来,不来不行!”

他对她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心里感到有许许多多话恨不得立刻都同她讲。

他和“冷面人”将欧阳素心的物件都拎到了他住的卧室里。这里早先是童霜威的书房,如今他住着。童霜威在隔壁原先的卧室里住,两间房相通,中间的门关着。家霆是对欧阳素心说也是对“冷面人”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间房里!我到隔壁房里,同爸爸睡。”然后,他对“冷面人”指指欧阳素心说:“老董,等会儿她同我们一起吃晚饭。”

“冷面人”见是日本小姐,格外巴结,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去添菜!”说完,匆匆离开下楼去了。

家霆见“冷面人”走了,一把抱住欧阳素心,紧紧地亲了亲她。像是在咀嚼幸福,立刻又告诉欧阳素心:“这就是‘七十六号’派来的人!”又说:“你来了我真高兴!”但又鄙夷地瞅瞅欧阳素心穿的和服,说:“快把日本衣服换掉吧!洗洗澡,换了衣服我陪你去见爸爸!对面——”他用手指指,“就是盥洗室。”天热,他觉得她一定需要洗一洗了。

欧阳素心明白他是因为仇恨日本人所以厌恶她穿日本和服,没有做声,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好,我先洗一洗,再换换衣。”

家霆将开水瓶给欧阳送到盥洗间去,又回来开门到隔壁房里去了,将欧阳素心留在房里去洗脸、更衣。他到了爸爸房里,说:“爸爸,欧阳素心从上海来了!”

童霜威正在纳闷,诧异地说:“怎么说是日本小姐呢?”

“她会日语,化装成日本姑娘来了!”家霆思绪复杂地说,“我已经叫她快洗一洗,换了衣再来见您。”

“她来做什么呀?”童霜威摇头,带有责怪地说,“生逢乱世!我们又是这种处境!一个女孩子!……她其实不该来!”

家霆默然,但说:“她既然已经来了,爸爸,您就别说那些了!我希望爸爸您能对她好一些。您见了面就会知道的,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

童霜威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搽,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她可能是非常好的!只是,如果不是生在她那样的家庭里就好了!”

家霆又默然了。盥洗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欧阳素心关着门在洗濯。他说:“爸爸,这些话您可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她自尊心非常强,这是她伤心的事。我只希望您能对她客客气气,那就行了。”

童霜威点点头,又闷闷地叹一口气,烦恼地说:“今晚怎么睡?”

家霆做着手势:“我来陪您睡,她睡我的房。”说完,听到盥洗室水声停了,欧阳素心的脚步声回房了,他就又开了通向自己卧室的那扇门走到隔壁房里去了。

他见欧阳素心动作迅速,已经换去了日本和服,穿上了一件夏季穿的闪闪发亮的丝质黑色旗袍。灯光下,她温柔纯真地看着他,略带忧悒,但雪白的皮肤衬着黑旗袍,异常美丽。

家霆似乎能体会到她的心情,轻声亲切地说:“啊,你累了吧?你是怎么来的?真想死我了!”

她面上平静内心激动地说:“我只想,你在地狱里我也应该下地狱!实在无奈,我找了爸爸。他现在在清乡委员会又兼了个福利处处长的职务,同日本顾问晴气和李士群都有交往。这不,我就请了假设法来了。我总想能看看你,哪怕看上一眼就死也愿意。”说这话时,盈盈的泪珠涌上了眼眶。她从皮夹里取出洁白的小手绢来拭眼。

家霆深深感动,叹了口气,说:“是啊,我还不知哪天才能离开这儿回去呢?学校里的课业也荒废了。”

“我接到你信后,已经找人给你请了假,同学校里打了招呼。你如果能回去,继续上学是没问题的。”

“真想回去啊!可是办不到。我真恨啊!”家霆怒发冲冠,紧紧攥着拳,瞬即又说:“欧阳,你不该穿日本人的服装来的!假冒日本人出了事多不好。再说,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中国人多么恨日本人,穿这种衣服不但不安全,反而可能出危险!”

欧阳素心点头,抑制住痛苦地说:“是呀,我想偏了!只以为穿日本和服可能安全一点。没想到在火车上,我坐在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挨着我坐。在下关下火车时,向人打听颐和路,那人也给我脸色瞧,明明知道也说不知道。”

见她梳完了头,家霆说:“走吧,欧阳!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爸爸去。”他拉着她的手,她却甩脱了他的手。他走到侧门,欢叫:“爸爸,欧阳素心来了!”

欧阳素心随着家霆,像一片云似的飘飘出现在门口,看着头发、胡须都很长的童霜威。童霜威的脸色苍白,威严,身材稳健。她恭敬地叫了一声:“童老伯!”

童霜威被眼前这女孩子美丽脱俗的风度与容貌惊住了,想:呀!怪不得家霆着迷!确实是一个少见的可爱的女孩子!朴素、大方、典雅,带点傲气,又十分灵敏、智慧。她能一个人设法化装成日本少女来南京看家霆,这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呀!想着,心态变了,说:“啊,你就是素心!好啊!知道你来看我们,很高兴!你快坐呀!”

欧阳素心像只小鸟似的依着童霜威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说:“老伯,我给您带了一只收音机来,好给您解解寂寞。您可以收听些广播。您等着,我去给您拿来。”说着,她轻快地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一会儿,就把那只艺妓舞香扇的日本花绸包袱包着的无线电和另一只手提皮包抱来了,解开包袱,抱出一只乳白色的收音机来,微笑着对家霆说:“明天就给伯父安个电插子吧。”她转向童霜威:“伯父,我猜,您一定欢喜我带这个礼物来的!是吗?”

童霜威感到心里温暖,点头说:“当然,当然欢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欧阳素心似乎是有意要使童霜威高兴,又打开手提皮包,取出一只金翠镶嵌的深黄色古玩小葫芦来,说:“老伯,还给你带来了一样礼物,是我们家里的!这小葫芦里养着一只会叫的蝈蝈。”说着,她把葫芦转开,果然有一只蝈蝈露出头和触须爬了出来。她又将蝈蝈放进葫芦,说:“老伯,你听!它唱得多么好听。”她孩子气地将小葫芦放近童霜威的耳边,说:“好听吗,老伯?”

童霜威听到:蝈蝈正振翅弹唱出一种“ ”的音乐声,清脆悦耳,点头说:“好听!好听!”他笑了。家霆发现爸爸本来是从来不笑或极少笑的,现在的笑容是从心里泛上脸颊的。家霆不知为什么,竟想淌眼泪了。

欧阳素心像个可爱的女儿似的说:“老伯,蝈蝈很好喂养,不费事。每天给一点点南瓜、豆芽或者萝卜什么的,它就当饭吃了,可以一直喂养到明年春天还活着。能过冬,冬天放您被窝里别让冻着就行。”说着,将小葫芦塞进童霜威的手里,说:“老伯,您收下。”

童霜威暗想:唉,多么惹人爱的女儿!想来她父亲一定是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的。可是,唉,他为什么要落水呢?为什么不替这样可爱的女儿多想想呢?他有些感慨,接过欧阳素心递来的小葫芦,说:“好!我收下!谢谢你,素心!”

家霆发现并且感觉到爸爸对欧阳素心的感情,就在这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完全变了。心里真高兴呀!在一旁开心地说:“欧阳!你带了什么给我呢?”

欧阳素心笑了,说:“你等不及啦?我给你带了好些吃的东西来,还给你带了你该读的课本和一些书来。说实话,就算给你带的东西重!但想到我们是老同学,又想到一句西洋格言:‘不受痛苦,得不到胜利;不踩荆棘,得不到王座;不背负十字架,得不到皇冕!’再重我也只好把它拖来了!”

听她说得有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笑了。他们同时觉得她有一样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感情世界。

空气很融洽。后来,“冷面人”开晚饭来了。三个人一起吃晚饭。欧阳素心将从上海带来的咖喱鸡、宁波露笋、冬菇鸭、烤麸等罐头开了,还把两个罐头给了“冷面人”。吃饭时,“冷面人”给童霜威送来一张粉红色的烫金请帖,是“留日同学会”发的,邀请后天中午在“迎宾馆”聚餐。

“冷面人”讨好地说:“童委员,后天中午有汽车来接。”

童霜威手拿请柬,掂着分量,想:好呀!对我的软禁又放松一步了,岂不奇怪?对了,又是个圈套!看来似是一个聚餐会,如果我参加了,也就是落水了!说不定报上又要登些什么了!马上对“冷面人”说:“不!老董!你快去打招呼。我身体不好,不能去!”天热,他额上冒汗。

说完这话,他的情绪变了。吃饭时,一句话未说,胃口也不好,吃了大半碗饭,就搁下了。默默地摇扇,郁闷着,使人很容易感觉到他的不快。因此,连欧阳素心也感到在这种时候,不该说什么,只默默地同家霆埋头吃饭。

“冷面人”将吃剩的晚饭收走后,童霜威依旧默默无言,沉浸在抑郁、愤怒的情绪中。家霆同欧阳素心陪他坐着。为了打破铁一般沉重的气氛,欧阳素心先谈了上海初春时的许多惊人暗杀案。最突出的是三月里“七十六号”制造了三起震动中外的大血案:一次是在深夜暴徒们跑到江苏农民银行宿舍集体枪杀了十几个职员;一次是在中国银行宿舍,绑架了近两百人;另一次是袭击中央银行上海驻地放了定时炸弹,炸死炸伤多人。到了四月里,在胶州路孤军营里,八百壮士的团长谢晋元也被刺死了!租界上已经成了无法无天的杀人世界。

家霆听着,计算时间,发生这些事时,正是自己被“七十六号”绑架送来南京的时候。那时报也看不到,也不接触人,这些消息当然都不知道。听到这些日伪特务横行的事后,童霜威父子心情都很压抑,感到天气热得遍体如焚。

家霆后来问起舅舅柳忠华的情况,说:“欧阳,我舅舅做生意的情况怎样了?”

欧阳素心靠窗口坐着,带点娇慵困倦地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说:“你可能想不到吧?生意好像做得不小!现在你那仁安里的大舅方雨荪也搭了伙,还有一个你们家认识的人,名叫江怀南的,也搭了伙。方雨荪就是江怀南介绍的。江怀南常到我们家,就认识了你舅舅。现在,他们都是兴茂贸易公司的股东老板了。”

童霜威也在窗边坐着。夜晚,暑气仍热腾腾地笼罩在空气中,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也不凉爽。听到这里,他皱皱眉,问:“他们在做什么生意?”

欧阳素心摇头,坦率地说:“我不想管,弄不清楚。好像是在上海收购棉纱、棉布、西药等禁运物资,然后运到杭州,再越过封锁线运往浙江富阳等地,到那儿换取桐油、木材等物资。还将上海的西药、钢材等以及从浙江、安徽那一带贩来的桐油、土纸等紧张物资,运到江南和苏北,换取棉花、土布、烧酒。反正是贩来贩去赚钞票。”

从南面安仁街那边,传来了小火车的尖利急促汽笛声和火车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隆隆地响,单调而疲惫。

童霜威不禁问:“这么运来运去容易吗?日本人不管?”

欧阳素心似乎不想多讲,又似乎并不知道得太详细,但语气充满鄙视和气恨:“依我看,日本人和汉奸都要钱!钱能通神呀!说是日军以‘大日本战地御用商’名义给发搬运证呢!”有蚊子在叮她,她用手“啪”的打死了腿上的一只蚊子。

清水塘边和花园草丛中的蛙声阵阵,叫得喧闹。童霜威想:是呀!她说得有理!但日本人、汉奸勾结在一起做生意,江怀南、方雨荪同欧阳筱月一起狼狈为奸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柳忠华他也卷进去了,是干什么?童霜威敏感地想:忠华不是见利忘义的人,他本来也不是商人。如今,通过家霆找到素心的父亲来干这种勾当,决不单纯。会不会是利用日寇、汉奸给新四军走私搞物资?他们贩来贩去,过封锁线,一会儿沦陷区,一会儿国军防守的地区,一会儿又是新四军活动的地区,真是神通广大。一时,思念起柳忠华来了:在汉口时敌机轰炸声中的交谈,在香港湾仔寓所的见面,在上海时他在伪《新申报》上写的赠言,都如在眼前。童霜威想:唉,如果能见到他,同他谈谈多么好!他是个有能耐的人,对什么事都有主见。想念着柳忠华,他就呆呆地不言不语了,起身伫立在窗前,眺望着远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光,看着皎洁的一弯娥眉月,沉思默想起来,用扇子扇赶蚊子。

见爸爸这样,家霆点上一盘蚊烟,又问欧阳素心:“银娣好吗?”

欧阳素心点头,摇着扇子说:“好!她有本事能使家里人人都喜欢她,我自然更喜欢她。她聪明,仍在上补习学校。我有种感觉,好像你舅舅跟她很知心,不是泛泛的关系。”

家霆没有点头。他能意会到欧阳素心的感觉是正确的。他问:“你有什么感觉?”

“呣,有一点!”她笑得带点顽皮,带点心眼儿,“我常想,你为什么先后介绍这样两个人给我?又常想,你是那样地痛恨日本人和民族败类,可为什么?”她突然停住不说了,笑一笑,缄默起来。

一瞬间,舅舅柳忠华和舅妈杨秋水的面容又浮上家霆的心头。舅舅和舅妈之间的爱情一定是有一段曲折的经历的。舅舅坐牢坐了漫长的岁月,舅妈一定是在等待着他的。可是,他们多么不幸,相聚短促竟又生离死别了,真像一曲悲歌!想起这种种,他有点心酸,他觉得不好回答欧阳素心的问题,就岔开话题对欧阳素心说:“欧阳,明天,你陪我到中华门外去一次好吗?”

“去干什么?”她坐在窗边,似乎闻到了风从玄武湖里散播过来的荷花和莲叶的清香。

“那里埋葬着我的母亲,我要让你见见她,也让她看看你。”

“那当然好。”她乐意地点头回答,似乎觉得这是她应该做的事。偶尔飘来的荷花、莲叶清香使她陶醉。

他看着欧阳素心。她坐在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那美好的容貌,高贵庄重的仪态,活泼温柔的韵味,使他心头涌起幸福的潮汐。他向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爱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停顿在这种甜美隽永的感情和意境之中。他想起了拜伦的一首诗中的两句:

她在美中步履姗姗,

像星空和无云的夜晚。

后来,那夜,欧阳素心回房放下珠罗纱帐子睡了。

家霆在爸爸房里陪童霜威睡。父亲和儿子两人亲密地睡在一头。夏夜,月光明镜似的照来,透过窗户,透过蚊帐,射在床上。这时,外边,月光一定正像透明的面纱,笼罩在玄武湖和古台城上,普照着烟雾。露水一定正悄悄地在降落。花园里,月光与树影也一定在一起晃动,闪烁在清水塘上。繁密的蛙声与虫声纷杂地传来,家霆想:欧阳素心这时一定也没有入睡,月光一定也照在她床上,她一定也在看着月光,听着蛙声与虫声。他真想此刻能同她仍在一起偎依着谈心,永无休止地偎依着,永无休止地谈着。不,不必谈,就是不说,只要无声地偎依着坐在一起,就是甜蜜和幸福!……他发现爸爸翻着身也没有睡熟。月亮像一盏银色的天灯,照得窗栊透明。他见爸爸正睁眼看着窗户外一只庞大的蜘蛛网出神。那八卦似的大网上有一只在苦苦挣扎的飞虫,好像是一只“金牯牛”,被蛛网粘住了,正拼命想挣脱。一只大蜘蛛在网中央觊觎着,想等待飞虫精疲力尽了马上扑上去吐丝将它拴裹起来。但是,飞虫挣扎得凶,终于,破网飞走了!

家霆兴奋地问:“爸爸,您没有睡着?”

童霜威“呣”了一声,说:“是呀,我在想你的舅舅,想得很多。”他嫌热,又“噗噗”地扇起扇子来,“你把舅舅的情况告诉欧阳了吗?”

“没有。”家霆回答,“但她聪明,会有感觉的,不但对舅舅,对银娣也是那样。”说到这里,问:“爸爸,您觉得欧阳怎样?”

“我很喜欢她。”童霜威发自内心地说,“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真是一个十分可爱又懂事的姑娘。只是——”他叹息一声,“她的父亲太对不起她了!”

家霆心里也叹息,嘴上没有说出来。他理解爸爸对于儿子同欧阳筱月的女儿恋爱还是不太同意的,想:只好依靠欧阳的为人和我的坚决使爸爸同意了。他告诉童霜威说:“爸爸,明天,我想同欧阳到雨花台去,寻找一下舅舅给妈妈立的那块墓碑,我们雇马车去。我打听过了,那里现在可以去,也有游人了,没问题的。”

童霜威沉默了一会儿,又叹息一声,说:“好啊!”

月光迷离,家霆看见爸爸朝天睡着,张着双眼,心里明白:爸爸一定又勾起了许多回忆,今夜一定又是睡不好了。他劝慰着说:“爸爸,您不要多想了,好好睡吧!也许,管仲辉会帮忙的。只要能回到上海仁安里,我就设法找到舅舅,跟他商量,我们就可以设法秘密逃跑。”

童霜威思考着说:“是啊,我是打算按管仲辉说的办啊。身体本来不好,我要装得更不好。这次,倘若真有机会不被软禁,拼着死,我也要冲出牢笼去!”稍停,又唏嘘一声,“你那继母,太无情无义了!我在这里,她哪管我的死活?其实,我也并不想她来,她来,除了逼我落水附逆,别无其它目的。但她要来,是不难办到的!她将你推进了火坑,自己却一定天天又在上海打麻将逛公司了!心肝全无!”

家霆明白:爸爸是有感而发,只能再劝慰着说:“她不来也好,一家人都拴在这里更糟!”

童霜威没有做声。在这夏天的夜晚,过了半夜,暑气渐消,窗外有微微的清风吹来拂动蚊帐。花园里月光下的虫叫声“ ”“吱吱”传来,似乎带点秋意。童霜威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家霆,记得不?四年前这时候,南京初遭轰炸,我们正离开南京到安徽南陵县去。你还记得那夜行船上的情景吗?”

家霆轻声微喟地答:“记得。”

于是,那青弋江夜行船上的橹声,船桅上的一盏灯,水声,夜鸟惊叫声,船工夫妇轻轻低语声,一时都涌上心头。抗战爆发四年间的种种不平凡的经历,也都像烟云似的掠过眼前,既遥远又似只是昨天的事。

第二天早上,家霆陪欧阳素心像出去郊游似的离开潇湘路一号。

欧阳素心穿得特别朴素,一件浅天蓝色的短袖阴丹士林旗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妩媚、和谐。淡雅每每衬得人更美,天然也使少女出落得大方。她有一种平静的高傲,很惹人注目。

“冷面人”恭敬相送。他可能感到有管仲辉这样的大人物来看望,又有欧阳素心这样的日本小姐是家霆的女朋友,可以预卜到童霜威的命运不会太坏,脸上居然也笑眯眯的了。门房间里的日本兵对欧阳素心笑着用日语交谈,好像是问欧阳素心怎么改了装束。光脑袋的年轻日本兵笑得很和气,也点头鞠躬,彬彬有礼。

离开潇湘路一号走出路口时,家霆笑着打趣说:“欧阳,真想不到,你的日本话讲得跟鬼子一样好!连弯腰打躬,也像东洋人!”

欧阳素心用美丽的眼睛看看他,说:“是吗?”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蝉声悠扬,气温很高。穿出潇湘路,笔直步行到中山路口上,恰好遇见一辆敞篷破旧马车。车上是一个花白头发戴破草帽、穿破汗衫的马车夫。讲了价钱,包了马车,说明到中华门外雨花台,在雨花台等候两小时后再原路回来,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鞭丝斜袅,马蹄嘚嘚,破旧的马车在中山路上颠动着向南驰去。路上行人不多,汽车、人力车、马车也不多。一早就炎热,蝉声在路两边一些绿树上远远近近地鸣响。盛夏的太阳发挥着威力,闪着耀眼的金光,更衬得四下里景物的冷寂,荒凉。

欧阳素心叹息说:“啊!变化太大了!昨天从下关一下火车,就感到南京变了!同我记忆中的南京不一样,总觉得没了生气,没了笑声,人人脸上挂了一层灰。有些地方是断垣残壁,有些地方看不到人烟,有些地方使我想到战争和杀戮。我们家战前住在中山东路,房子听说烧毁了!早先,房顶上有个铁皮制的风信鸡,风一来,会转动,该也不在了。明后天,找时间你陪我去故居凭吊一下。”

马车夫是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像松树皮,上身裸露的肌肉像被太阳灼焦了似的,闷头赶车。

家霆问他:“老伯伯,夫子庙现在怎么样了?”

老头儿摇摇头:“夫子庙烧光啦!除了剩个聚星亭还在,别的都没有啦。”

“老伯伯,南京失守时您在城里吗?”欧阳素心问。

老头儿好像无所顾忌,说:“当时躲在南边云台山乡下,光知道城里烧杀奸淫,过了两个月回来,知道的事比听到的更厉害。”他唉声叹气,“杀的人堆起来比山还要高哪!我回来很久了,夜里还没人敢上街,哭声还到处都有。”

家霆轻声地叹口气,说:“如果有鬼魂的话,南京城的鬼比人要多得多了!欧阳,你想到没有?我们经过的这些地方,也许都躺过死人,流过中国人的鲜血。”

欧阳素心似乎心里涨满伤感,惨然地说:“我真想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里!”

家霆看着她善良的眼睛,遐想地说:“是啊,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再也没有侵略者和卖国贼,再也没有屠杀和奴役,再也没有流血和离散,再也没有眼泪和仇恨!”

“该有什么呢?”她凝思着问。

家霆认真地说:“留下的只有爱,只有美丽的家园、幸福勤奋的生活,只有我和你之间的甜蜜!”

她微微笑了。他觉得她笑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鲜花,只是她的微笑为什么带着淡淡的哀愁呢?

家霆觉得能理解她笑中的哀愁,叹口气说:“唉!现在,当然全是幻想和空想。中国在被侵略,中国人在被奴役和屠杀,只有抗战!不能像路边这些标语牌上写的什么‘和平’!和平需要善意!也许只有抗战,只有杀死鬼子和汉奸,才能换来以后的和平。”

欧阳素心点头,但脸上那一丝带着哀愁的微笑也消失了,她的嘴唇变得苍白起来。

坐在敞篷马车上,虽然晒着太阳,但很舒适。童年时的欢乐与喜悦,都涌上心头,又一同回忆起儿时南京的情景,谈起南京夏日的一些风俗来了。

家霆说:“南京那时有个风俗,立夏那天,大人要叫小孩骑在门槛上吃豌豆糕,说是吃了可以不疰夏。那时,我家有个女佣是南京人,总要我那么干。”他问欧阳素心:“你小时候骑过门槛没有?”

欧阳素心摇头,笑着用南京话说:“傻乎乎的小把戏才会骑门槛,我可没骑过。但过端午时,南京叫作娃娃节,那时,我们女生抽屉里都有彩色丝线、小剪子,我们用彩线缠裹出五彩的粽子。我最爱那些装咸鸭蛋的五彩小网兜、小红绒花和用零碎缎子做的小香袋了。”

家霆笑了,也撇南京话说:“这些小丫头玩的东西,我可不喜欢。”

欧阳素心说:“阴历六月初四放荷花灯呢?喜不喜欢?六月初四南京人说是荷花生日,做了荷花灯点着了蜡烛放在水上漂,说是给荷花做生日。夜晚荷花灯一盏盏漂在水上,真美极了!”

边忆边谈,家霆约定:除了陪欧阳素心去烧毁了的故居看看外,再一同到大石桥畔的母校去看看旧址。老同学谈起当年学校里的生活,有谈不尽的话。

马车蹄声嘚嘚,经过比较热闹的新街口。广场中心有一个新迁置来的孙中山铜像,两米多高。家霆不禁想:汉奸汪精卫装得好像他是中山信徒。中山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如果像汪精卫这些卖国贼这样努力,中国不就彻底完了吗?新街口商店较多,有个商店正放唱片,一个日本女声妖声妖气在唱:“支那之夜哟!支那之夜哟!……”街边一个白发老太婆拄着拐杖在大声吆喝着讨钱。一家米店门口拥着些人,好像是卖平价米。一辆汽车上有日本人带着个时装年轻中国女人下车进饭馆。

马车在新街口没停留,继续向南。马不停蹄,一直走到中华门来了。这里人多,店摊不少,乱糟糟的。

马车夫指指中华门,说:“城墙上炮弹枪弹打的洞看到了吧?那些烧焦了的工事看到了吧?这一带,当时战事可激烈了,涂满了血,堆满了死人。城墙有好几处都给炮轰坍了,好些店面都是这两年新修的。”

搏战的风涛似仍存在。家霆和欧阳素心循着马车夫的手指,看着城墙上的弹洞和已被拆毁的犬牙交错的工事,当时的惨状历历如在目前,似乎能想象当年这儿伏尸喋血、墙垣呻吟、弹孔沥血、死者呼号的情景。

有一家卖包子的小店,放着两张破旧油垢的小木桌,门口火上蒸着笼屉,冒着热气,里边有个伙计在和面擀皮儿包包子。隔壁是一家卖本地月饼的糕点铺。家霆说:“欧阳,买点南京本地月饼带去野餐吧,好吗?”

欧阳素心赞成:“这几年吃的都是广东月饼、苏州月饼。南京月饼虽不好吃,也该尝尝了。”她叫马车夫:“老伯伯,停一停!我们买点吃的。”

靠街边停了车,两人一起下车。没想到,一下车,立刻拥上来六七个小叫花子,一个个都伸手讨钱。欧阳素心叹了口气,像天女散花似的一个个给了钱。两人同去那小铺里买了些荤五仁、素椒盐的本地月饼,又在隔壁一家小酒店里买了些咸鸭蛋和熟香肚、盐水鸭,店家都用荷叶分开给包了。恰好见有提篮卖荷花和莲蓬、嫩藕的,欧阳素心买了一束红白相间的荷花,又将莲蓬、嫩藕都买了些。上马车时,欧阳素心将月饼和鸭蛋、莲蓬等都分了一份给赶马车的老伯伯,马车夫千恩万谢。

出中华门又朝南行。西边有一片废墟,一男一女两个穷人家的小孩在瓦砾堆里拾石子玩耍,使人由废墟想到南京沦陷时遭到毁灭的旧事,心头凄凉。

终于,马车踽踽行到气象森然的雨花台下来了。

雨花台共有三个山岗,东面一个,中间一个,西面一个,除了蝉声吵人,一片幽静。虽是阳光蒸晒的晴天,却总使人感到天低云重,光景惨淡。

两人要马车夫等候,捧着荷花,提着吃的,向前走去。热风吹拂,遍地是丛生的蔓草,摇动的树梢投下斑驳游移的阴影,灰青色的石头上布满了苔藓。这地方历来公开和秘密杀害的人多了,在心理上给人造成了一种恐怖压抑的感觉,在环境上也给人一种苍郁而阒无声息的印象,使人想到黑夜里的枪声、残酷的活埋、血淋淋的刀劈、累累的白骨……

先看了北宋进士杨邦义剖心处的碑文。杨邦义不肯投降金人,被剖心杀死。风化了的碑文读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碑文上有“俾曜忠灵于国步艰难外侮日亟之时,国人等亦瞻慕而兴起乎”的句子。杨邦义剖心处旁,有辛亥革命阵亡将士人马冢刻石记事。荒草没胫,久已无人来凭吊了。

又走到雨花台下的方孝孺墓前来了。

方孝孺墓也是苍苔覆盖,凄凉地屹立在那里。周围有几棵挺拔的青松虬生多姿,墓旁有石栏。见到这墓,家霆想起前一段时间,爸爸讲起过杨邦义和方孝孺的故事。杨邦义是因为金兵攻下南京时被捕不屈,大骂金帅完颜宗弼被开膛剖心杀死的。方孝孺本是明太祖的大臣,辅佐太子。明成祖靖难后,命方孝孺草诏,他披麻戴孝执笔写了一个“篡”位的“篡”字。明成祖说:“你不怕灭九族吗?”方孝孺答:“十族何妨?”结果真的灭了十族,连老师一家都被满门抄斩。家霆想:爸爸好端端想起了杨邦义和方孝孺,也是从自身的遭遇有感而发的吧?看着墓,心里凄恻起来。

上了雨花台。乾隆皇帝题的“天下第二泉”的石碑仍在。这雨花台啊!真是“其旁冢累累,其下藏碧血”。远处山岗山坡间,绿草萋迷的荒冢数也数不清,令人产生空虚孤寂的沉思。这个名胜去处,现在也有用芦席搭的茶棚,也有出售一元钱一蒲包的五彩卵石的小贩。但游人稀少。几个卖五彩卵石的都同时拥上来纠缠着兜生意。

欧阳素心对家霆说:“买点做个纪念吧!”她付了钱给一个颤颤巍巍拄拐杖的跛老头,从一蒲包石子中挑了十几块精美的五彩卵石,将其余的还给老人,说:“最好的我都挑了,这些还您,再卖给别人吧!”

家霆来到这里,看到了远处乱草漠漠、荒冢累累,神魂不定,心里悲痛,想起了妈妈柳苇,哀伤不已。站在那里,双脚像铸定了似的。阳光下,碧绿的乱草坡岗,像睡熟了一般,蓝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中午的气温熏人,有一种古怪的鸟不知躲在哪棵小树上啼叫,声音像是一声声的悲哭,啼得人心里悱恻难受。

欧阳素心看着洪荒之地似的乱坟岗黯然神伤,似看到有魂魄在荒山野岭间徘徊飘荡。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家霆,伯母怎么会葬在这里的呢?”她显然是疏忽了。昨晚家霆约她上坟,她一时没有想到别的。但现在,触景生情,她想:雨花台过去是枪毙人的地方呀!……是怎么回事呢?

家霆回过身来,用两只俊气、坚定的眼睛看着欧阳素心,说:“欧阳!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告诉你。今天,我要对你说。……”

一缕轻柔的黑发在额前飘动,欧阳素心的脸色因吃惊突然变得苍白,说:“家霆,告诉我吧!凡你愿意说的我都爱听;凡你不愿告诉我的我可以不问。”

家霆同欧阳素心找块树荫下的干净草地席地而坐。欧阳素心静静听着家霆含泪的叙述。

天下真是常有这种复杂得意想不到的事呢!听着叙述,欧阳素心也落泪了。听完,她捧着荷花站起身说:“走,家霆,我们好好找一找吧!可是这么大的雨花台,你知道墓碑是在哪里吗?”

家霆摇摇头,说:“还是抗战初在武汉的时候,冯村舅舅告诉我的,没谈具体地点。后来,我问过舅舅,他说是从主峰西下,有一片空草坪,那儿埋葬的被杀害的人最多!”天热,他满面是汗。

欧阳素心捧着那束纯洁高雅红白相间的荷花,说:“我们从主峰西下,好好找一找!”她庄重地注视着远处,脸上闪出善良的光辉,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温柔,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使人感到她的性情温柔,却意志刚强。

两人一起踩着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从主峰西下,踏着长满青苔的羊肠小道,跨过高高的野草、荆棘。有凹凸不平的坡岗。有一些破碎断裂的青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走着走着,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果然有一片绿毯似的空草坪。

欧阳素心惊呼起来:“看哪!该是在这儿了!”

家霆挽着她的手,像两个孩子似的,两人奔跑着到草坪上去。草坪坑洼不平,杂草里开着野花。有些地方,草深没胫。是这儿流的血多了,所以野草长得特别茂盛吗?周围可以瞥见草中一些馒头似的荒坟,有的已经倾塌坍裂,被野狗、野兔扒开的洞孔中,露出白骨和骷髅。不远处正有一条野狗豺狼似的在草丛中蹿跃。家霆就地拣起一块卵石掷过去把狗赶走。南京城遭大屠杀时,日本兵连狗也不放过,用枪打死不少。这一定也是条劫后余生的狗吧?它一条后腿是瘸的,尾巴显然给人砍掉了,热得伸出鲜红的舌头,跳跃着溜了。

忽然,欧阳素心拭着汗叫了一声:“看!”

家霆定神一看,果然,在西侧一个土坡旁的野草中,竖着一块约摸一尺多高的石碑,经过风吹日晒和雨雾霜雪,石碑已经显得色泽灰淡,但上边深镌的字迹还是清晰的。

两人上前看时,果然上面写的是:

献给柳苇 廿·一·八

家霆双膝一屈,伏倒在地,流泪跪拜在碑前,呜咽地说:“妈妈,我和素心看您来了!……”

欧阳素心恭恭敬敬将一束美丽芬芳的荷花献在碑前,九十度深深鞠了三个躬。

这时,有只美丽洁白的蝴蝶在草丛中颤颤地翩跹起舞,忽然摇摇晃晃飞过来了,围着他们飞了一圈又飞走了。啊,在这附近,开放着一些黄色、红色的野花。是花儿吸引了蝴蝶,还是妈妈柳苇的精灵化成了蝴蝶?

天空蔚蓝,太阳照耀着绿色的平静、凄凉的空草坪,使野草显得生气勃勃。岗上扶疏叠翠的一些绿树寂寞地肃立。叫声古怪的鸟儿不知躲在什么树丛中,又在悲啼哀鸣了。

家霆站起身来,心里漾起了一种神圣感,说:“欧阳!我以我有这样一个母亲骄傲,因为她有高尚的品格。品格是难下定义的,但它却是人最宝贵的东西。”说这话时,他又想起了杨秋水阿姨,不!杨秋水舅妈!

欧阳素心低垂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说:“家霆,我羡慕你!……”她似乎想讲些什么,又没有讲。忽然,她指着墓碑说:“咦?墓碑上还写着‘廿·一·八’,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是伯母的忌日,还是你舅舅立碑的日子?”

家霆想了一想,摇头说:“都不是!妈妈死,是在一个秋天。舅舅来立碑,也是夏秋之际。”

“那是什么意思呢?”

家霆皱眉思索着,忽然好像大彻大悟了,说:“呀!你看,这三个字组叠起来是一个‘共’字呀!也许,这是替妈妈立的碑,也是给所有死在这里的他们的党人立的碑呀!”

欧阳素心点着头缓缓地说:“家霆,我明白了!一切我都明白了!”她激动得脸也红了,眼里闪着希望的光焰,说:“相信我吧!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任何事的。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介绍你舅舅和银娣给我了。我知道,他们不是简单的人!如果你认为有些事不便告诉我的话,我已经说过,我绝对不问。但我要尽力帮助他们。为了你,也为了正义。”

家霆感到欧阳是误解自己了!确实,许许多多的事,对舅舅和银娣,自己也没有真了解,许多也仅是感觉和猜想,怎么说得清呢!

家霆诚恳地说:“欧阳,不要误解。我决不是有什么事故意隐瞒欺骗你。我们之间,既然相爱了,就不应当隐瞒什么。我完全信任你,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样。”

想不到,欧阳素心忽然拭泪了,在感情的浪涛中颠簸着,脸上的表情似是要把一些冲击着她心灵之门的秘密的烦忧倾吐出来,说:“家霆,我有一件事,一直隐瞒着你。我现在要告诉你,不考虑任何后果!”有一只苍鹰展翅在天空翱翔。

太阳发红,给周围的崖峰坡岗都抹上一层血色的光辉。四下死寂,仿佛在这块杀人盈野的草坪上,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喧嚣和骚动,显得空旷与寂寥。

家霆吃惊地看着她,发现她美丽的嘴唇在颤抖,脸色在阳光下变得分外冷峻,家霆安慰地说:“啊,欧阳!什么事使你这样激动呢?告诉我。”

欧阳素心突然忍住泪水变得矜持起来了,说:“我知道你仇恨日本!可是,我是半个日本人!”

“半个日本人?”家霆面部肌肉痉挛起来,感到十分痛苦,太缺少思想准备了!

“是的,半个日本人!”欧阳素心由于激动,脸上显出淡淡的红晕,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泪水在日光下闪亮,说:“我已经去世的妈妈,是日本人,她的骨灰葬在长崎。她是日本长崎人,战前就送去葬在日本长崎的。我知道你恨日本人,恨汉奸!我也觉得日本侵略中国,汉奸可耻可鄙,但偏偏……”她哭泣起来,“我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我爱你,但不能对不起你!为什么日本偏要侵略中国同中国打仗呢?为什么欧阳筱月偏要落水附逆呢?我真受不了!我早说过,我们之间这样是不会有幸福的!我这次来看你,也是向你告别来的!……”说着,她伤心极了。

家霆刹那间全都明白了。过去一些没当一回事的疑团如今有了答案:欧阳素心卧室里的那幅日本富士山风景油画;那些日本小摆设;她说话时偶尔有过的吞吞吐吐;她的日语那么流利;她穿和服那么像个日本少女……直到那次她坚决不愿再相见的态度,现在都明白了,但他也惊呆了。啊!他心里是这样热爱欧阳,可是眼面前的事实却这样残酷!他在感情上遇到了两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又搀和着凭吊妈妈涌在心头的悲痛与凄怆,一时竟愕然不知所措。想到爸爸如果知道欧阳素心是半个日本人后一定也会产生犹豫时,他更惘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家霆十分怅惘!也许人生总陪伴着怅惘?家霆恨恨地“唉”了一声,脸上带着迷惑的沉思。他没有说话,可是这一个脱口而出的“唉”声,所有情绪都表露无遗了!

欧阳素心凝视着他,不再多说,忽然却平静下来了。她似乎变得若无其事,似乎刚才并未发生过那件事,说:“走吧!回去吧!”

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一起走着。回到等候着的那辆马车上,才想起刚才带的所有野餐用的吃食,都放在那块石碑旁忘了拿,更忘了吃。

瘦骨嶙峋的老马,蹄声寂寞地一路“嘚嘚”敲响。回到潇湘路一号,已是下午四点。家霆心里有事,显得沉闷抑郁。欧阳素心却正常得反常,依然陪童霜威谈话,热络络地把去雨花台的情况说给童霜威听。

晚饭后,外边,是一个清静凉爽的夏夜。有清风吹来玄武湖里的荷花香,有皎洁的明月光。从楼上窗口望下去,前边清水塘的水面上映着被水波揉破了的月亮倒影,银白的亮光漾开去,漾开去。蛙声鼓噪,败落的花园草丛中有纺织娘在低吟浅唱。萤火虫拖着绿色的小灯笼似的尾巴在飞舞。……静谧的夜里使人感到黑暗处潜伏着许多不静谧的东西。

家霆邀欧阳素心到楼下花园里散散步,她却摇摇头,说疲倦了,想早点休息,就回房去了,并且叮嘱家霆:“有事明天谈,今晚别打搅我!”

后来,家霆听到她下楼不知去干什么。家霆感到头疼,早早陪童霜威睡了。童霜威只以为儿子去雨花台触动了伤心处,又疲累了,也未过问。

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家霆到欧阳素心房里去,看到她不见了,有一封留在床上的信。急急拆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家霆:

我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别怪我,也别为我担心。

天下无不散的相聚。千思万想,还是这样分手的好。

说过的话我都会做到。我们永远总是要好的老同学。

为我谢谢伯父,祝他健康幸运!并请他原谅我不告而别。

欧阳

方立荪晚上在四马路广西路口会乐里书寓 里吃花酒。会乐里是上海滩有名的销金窟,弄堂内全是高等妓院。每家妓院门口都吊挂着白底红字的灯招,上面写着红妓的名字招徕客人。方立荪常在这里宴客,请日本人,也请“宏济善堂”的客户。昨晚酒宴结束,时间迟了,他夜里就在那里留宿了。虽已九月,天气炎热,他一夜都未睡好。

早上十点多起身,妓院里的娘姨送来了小笼包子和豆浆油条,他胡乱吃了一点,头里晕糊糊的。打了电话到西爱咸斯路公馆叫汽车来接。接电话的是“老虎头”,啰啰嗦嗦,开口就责问:“昨天是双日,你为什么不回家住?你一天到晚‘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知道自己玩女人、图痛快,就做事不留情!我是吊桶落在井里!瓦片永无翻身日了!”话未说完,呜呜哭将起来。

方立荪嫌她讨厌,在电话里大声吆喝:“一早上就触我霉头!哭哭哭,哭你娘的×!你马上叫汽车夫阿陈把车子开来!保镖也要来!车子开到四马路广西路口等我,越快越好!”说了,“啪”地挂上电话。

他是个谨慎人,从来不让车子到妓院来接他。过去没有汽车时,他有辆自备人力车。车上装有电石灯和响铃,晚间光亮夺目、铃声叮当。曾有妓院里的相好在夏天要他派车子坐了“兜风”,他也从不答允。现在,买了汽车,有了保镖,他仍是老规矩,汽车只给自己坐。到自己认为应当秘密的去处,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的行踪。有时,他到日本人家里去,离开一截路下车,让汽车夫和保镖等着,宁可自己走了去,也不让汽车夫和保镖知道他去日本人那里干什么。虽有危险,他也还是觉得这样好。

后来,那辆“福特”汽车由汽车夫阿陈驾驶着来了,保镖“阔嘴巴”荣生也同车来了。汽车停在四川路广西路口,他上了车,让开到汉口路仁安里去。

他这一向,财运高照,人更胖了,走路也更蹒跚。昨天下午在虹口虬江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御料理”里设宴请“宏济善堂”的两个日本人吃饭。同时,也请了支持“宏济善堂”的日本上海特务机关机关长陆军原田少将的辅佐官德本中佐,目的是请上海特务机关能给予“大日本战地御用商”或“嘱托商”名义核发“物资搬运出入许可证”,让“宏济善堂”的鸦片烟能贩运到外地及内地国民党统治区去。在请这些客人时,他又特地加请了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警卫总队长吴四宝。

吴四宝,江苏南通人,是个满脸横肉四十开外的黑大块头。年轻时,在上海公共租界跑马厅当过牵马僮,后来替巡捕房办些事,也替一个英国人开过汽车。因为在上海牵涉到一件杀人案,浪迹山东,到军阀队伍里当过兵。过了些年,回到上海,拜丁啸林的师弟青帮通字辈大流氓季云卿做了老头子。他像个凶神恶煞,不怕死,不要脸,成了青帮里的亡命之徒,人提起他都牙齿发冷,含糊三分。他同李士群搭上线后,成了李的心腹,同李士群结拜为异姓兄弟,李士群开口闭口叫他“四宝哥”。战争使他变成了铁石心肠。他杀人不眨眼,在“七十六号”里又安插了自己一伙流氓兄弟结成一帮,见钱眼红,什么坏事都干,绰号“杀人太保”。在帮李士群反丁默村,将丁默村排挤出“七十六号”中,为李士群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就更加狂妄,常说:“哪个瘪三敢同我穷爷为难,穷爷一个个请他吃卫生丸!我吴四宝当汉奸就要当个痛快!”

方立荪因为拜过丁啸林做老头子,同季云卿也熟识,凭这点关系和他搭上了边。本来,他是不想去沾吴四宝的,但吴四宝指挥他的徒子徒孙,到各处售吸所和土膏行登门拜客,迫使缴纳月规钱,为这还打伤过“宏济善堂”的人,也用手枪威胁过一些土膏行的老板。吴四宝又在沪西开了一爿吗啡厂,雇用了些高丽浪人勾结日本宪兵队里的密探贩毒售毒,方立荪就不能不敷衍、讨好吴四宝,同他拉拉关系了。

加上,近来方立荪越来越感到自己在政界应当有个亲近的靠山。眼面前放着的那个妹夫童霜威,偏偏是个死人额骨头,僵得很也硬得很。如果童霜威肯在汪精卫手下当大官,自己沾光之处一定不少!他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越感到需要政治上的靠山。当初,他主张将妹妹嫁给童霜威,本来是打过这算盘的。如今,童霜威被软禁着,自己不闻不问,岂非放着家里的自来水不用要去河里挑水喝?

比如吴四宝这种粗坯吧,如果,自己妹夫在南京是个部长,就不必买他的穷账了!所以,同方丽清商量过几次后,他决定走吴四宝的路子,亲自陪方丽清一起到南京走一趟,去看看童霜威,带些吃的去,好好再下力规劝一番,让方丽清在南京陪童霜威住上几天。“好汉也怕枕边风”!他认为目前东洋人很得势,德国人打苏联也打得很顺手。苦海无边,方丽清去劝劝,童霜威也该回心转意了。

他早些天给吴四宝送了礼,讲了情况,提了要求,说明打算陪妹妹去南京看看童霜威。吴四宝十分爽气,瞪着眼睛点头拍胸脯:“你妹妹同去不方便,不去算了!你老兄去当然可以!一句话,包在兄弟身上!”稍停,突然弹着黑眼珠又说:“不过,你是大富翁了!再说,又替东洋人一道做黑货生意。你自己去,万一渝蒋方面的特工下毒手,那也危险。我派两个弟兄送你到南京去!……”

方立荪是个精明人。昨天中午请客,特地请了吴四宝。既叫吴四宝领情,又是摆出些东洋人来给吴四宝看看。意思是:我方立荪同东洋人是有交情的,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小看了我,不买我的账!

果然,一顿饭吃得非常热闹。吴四宝兴高采烈,酒灌得很多,黑脸泛红,眼露血丝。临走,瞪着两只凶光毕露的大眼,对方立荪拍胸脯说:“方兄!明天下午,我就派人送你去南京!中午一点钟,你在西爱咸斯路府上等着,我派人来!但要保守秘密,不要对人说,免得出事。现在渝蒋的地下人员狗急跳墙……不提防不行!”

这事,方立荪昨晚打过电话告诉了妹妹方丽清,说明自己今天要去南京,行前见面再谈谈。现在,打算亲自去仁安里二十一号看看、谈谈,然后回西爱咸斯路家里吃中饭,等着“七十六号”派人来陪着去南京。

他到了仁安里,“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帮娘姨阿金和厨师傅胖子阿福忙着办饭。见他来了,都各自叫了他一声。听见楼上麻将声,他明白又在打牌了,心里不禁想:这个小妹呀!真是个一心无牵挂的福人!

方丽清、方老太太正同仁安里十号的康太太和九号的孙师母在打小麻将。这一向,“小翠红”总是郁郁寡欢犯心口疼和头疼,自从方雨荪怀疑她同洋行里的青年跑街沈镇海“不干不净”以后,沈镇海再也不来了。方雨荪自己在外面又租了小房子包了一个百乐门舞厅的红舞女,常常不回来过夜。说他是有心冷落“小翠红”也可,说他是借这因头自己又在外边胡调更可。“小翠红”夏天“疰夏”,吃不下睡不着,人一天比一天瘦削。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拉她打麻将,她能推托尽量推托,总是爱独自睡觉或者坐在房里膝上蹲着那只波斯种白猫绣枕套,一针又一针。再或,看戏迷方传经书架上的那些张恨水、包天笑的小说。她不多答理人,大家也不多答理她。今天,方立荪来,要同方丽清谈话商量去南京的事。方丽清才去“小翠红”房里,叫“小翠红”出来帮她代打几副牌。方丽清就陪小哥方立荪到了自己房里。

方立荪敞开绸长衫衣领说:“下午,我就去南京了!你带给妹夫的东西交给我好了!”

方丽清刚才一副“全求人”正快要做成,方立荪一来,打扰了牌兴,坏了手气,人虽下了牌桌,心里不高兴,古怪起来了,噘噘嘴,说:“我想了一想,他也不缺啥。上次,江怀南托人带信去时送去过一笔钞票。他关在那里,又不能吃喝嫖赌,钞票一定还在。要吃东西,他那宝贝儿子也在身边,可以替他在南京买!还带东西去做啥?我知道,你是想他再出来做官,你好找靠山!你要带啥就自己带些去!”

方立荪拭着汗斜眼看看妹妹,心里不是滋味,说:“妹妹,这就是你莫名其妙了!我们是兄妹,我这趟去南京,全是为你好。你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总该团在一起。他现在落难,我去劝劝他。他开窍了,就又可以飞黄腾达。他当了大官,你不又是官太太了!这笔账要会算!火到猪头烂,你对他亲热些,他才容易转弯。你对他冷淡,有什么好?你怎么说得这样难听?好像去南京不是为你,而是为我?我给他要带些茶叶、火腿、糕点去的,但我带是我的义,你带是你的情!你不懂?”

方丽清板着脸,漂亮的两颊绯红,说:“童霜威是个半截身子入土抬不上轿子的寿头!我真后悔你们那时做主要我嫁给这么个瘟生!”说着,因为吃了亏,一脸怒气。

方立荪本不是个镴枪头,在上海生意场上和青红帮里混久了,处处不愿吃亏,又斜眼看看方丽清,说:“你这话就又错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别以为你现在同江怀南的事我同雨荪一点不知道。你是我妹妹,我们少不得庇护点。我也要劝你妹妹一句:江怀南不管他多能干,他比起童霜威来,也只是个——”他伸出小指,“小官!童霜威只要肯对汪精卫点头鞠个躬,马上就十六人大轿坐起!江怀南还是要拍他马屁靠他高升的。你不要近视眼,鬼迷心窍!”

给方立荪一顿抢白,方丽清哑口无言了,想想哥哥的话也对,嘴上仍不服输,说:“我是个心去意难留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你不要乱捅窗户纸。你到南京,想对他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自己做主好了!我都不管!东西吗,我这里有人家送的一盒西洋参,你带去给他泡水喝!”说着,去橱里拿那盒江怀南送的西洋参,递给方立荪,说:“我要去叉麻将了!”

妹妹娇生惯养,脾气一直别扭,方立荪是深知的。拿了西洋参,看着方丽清又去打牌了,方立荪心里不太受用,也懒得去打麻将的房里同方老太太说一声,就独自踽踽下楼去了。

坐汽车由保镖“阔嘴巴”荣生陪着回到西爱咸斯路家里,方立荪踏进门在楼下客厅前的走廊里,迎面见到“老虎头”正从那里经过。“老虎头”哭得两眼像两只红桃。见他来了,又落泪了,佯作没看见,扭着屁股,迈着一双“改组派”的小脚,往自己卧室走。方立荪做生意最讲究吉利,出门上路也讲究吉利,看到女人哭,觉得触霉头,一肚子的气,像个凶神似的虎着脸走进“老虎头”的房里,二话不说,对着“老虎头”脸上“啪”的一个耳光,连刚才受方丽清的一股气也出在“老虎头”身上了。他嘴里说:“好呀!你这个坏女人!你敢触我的霉头?我今天要出门,你偏偏要哭丧!给我不吉利!我要打掉你的晦气!”

“老虎头”披头散发,横倒身子往地上躺,蹬脚挥手又哭又叫。女用人和巧云都跑来了。女用人吓得不敢劝说。巧云心里高兴,嘴上甜,袅袅婷婷劝着方立荪到客厅里坐,讨好吉利地说:“好了好了!打发打发!一打就发财!打过了,就不要再打了!一家一个主、一庙一个神嘛!今天你要出门,中饭烧了你喜欢吃的醃燉鲜、油炸虾,好好吃一顿再出门,大吉大利!”

“老虎头”仍睡在地板上大哭大叫,也听不清嘴里是在抑扬顿挫地哭唱些什么。方立荪听了仍是皱眉,气得坐在沙发上哼哼,中饭也不想吃。巧云好说歹说劝着方立荪喝了点酒吃了点菜。一会儿,方立荪倒想睡午觉了,但看看客厅里的自鸣钟,已经快一点了,只好不睡,将带到南京的礼品和随身衣物放在一边,静静等着“七十六号”来人。

钟“当”地敲了一下,门铃“丁零零”响了。一会儿,“阔嘴巴”荣生进来了,垂手说:“老板,有个瘪嘴,自称人叫他‘瘪嘴阿四’,是‘七十六号’派来陪同你到南京的,在门口!”

方立荪觉得吴四宝言而有信,说:“请他进来!”

“瘪嘴阿四”当年嘴上好像同人打架时给铁器击过一下,凹下一块。他穿套半新的帆布西装,衬衫领子翻在西装衣领上,一看是个闹事生非的白相人。到客厅后,他眼睛一直在骨碌碌打量着百宝格上放着的那些值钱的摆设:青花古瓷瓶、翡翠玉珮、二龙戏珠牙雕、五彩珐琅盘……虽没说话,脸上的神态却好像是赞叹:啊!真阔气呀!

方立荪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用人敬了茶和烟,“瘪嘴阿四”催方立荪动身,说:“方老板,时间不早,可以动身了!我陪你去,一切放心!”

方立荪思索了一下,说:“好!”却又说:“我让‘阔嘴巴’荣生也送我一道去!”他是想起吴四宝那天的话,觉得再带个自己的心腹保镖放心些。

“瘪嘴阿四”也不说不行。三个人一起走出房屋到大门外,准备坐汽车夫阿陈开的那辆福特牌轿车去火车站。巧云满面春风地跑到大门口来送,站在门里看着方立荪上车。

谁知,方立荪正拉开汽车门要上车时,突然,路畔驰来一辆黑色小车,一阵风先后跳下三个人来,拔出手枪,大声拦住了汽车。保镖“阔嘴巴”荣生见势不好,刚拔出枪来,就被对方“砰”“砰”两枪,打得鲜血迸流滚倒在地。汽车夫阿陈喊了一声“救命”!也挨了一枪血溅椅座。三个暴徒用枪指住方立荪和“瘪嘴阿四”,绑票似的将二人一起推上了他们那辆黑色汽车,方立荪见情况不妙,凭借着正在家门口,突然推开一个暴徒,纵身跳下汽车。转身要逃进家里去,嘴里高声大叫:“强盗!强盗!”

就在这时,手枪“砰”地响了,也不知是走火还是怕方立荪挣扎逃跑,这一枪正打在方立荪的大腿上。两个绑票的跑上来一边一个用力一夹,将方立荪拖尸般地挟上了汽车,汽车“呜”地一溜烟开走了。

巧云在大铁门边眼见到这一幕情景,吓得趴倒在地面无人色,嘴里喃喃祷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那死了的“阔嘴巴”荣生躺在血泊中,仰面朝天像个“大”字。方立荪伤口留下的鲜血滴滴答答淋了一地。真可怕呀!汽车夫阿陈被一枪打在脸上,子弹穿过鼻子从颈后出来,这时满面满身是血,挣扎着跌跌撞撞走下了汽车,嘴里“哎哟”“哎哟”,一会儿又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等到警察听到枪声急忙赶来,被绑票的方立荪已经早不知去向了。

方立荪被一枪打在大腿上,本来应该无事,偏偏这颗子弹打断了大动脉血管,血滴滴答答流得很多。他的嘴被塞上了一块手帕,言语不得,神智倒还清醒。起先不明白遭谁绑了票,但见车子飞快向沪西开,心里就有点奇怪了。不久,车子到了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他更奇怪。那三个绑票的连同“瘪嘴阿四”一起将他抬着下车,送到一间房里,让他躺在一张床上。看到“瘪嘴阿四”那副轻松快乐的样子,方立荪明白了:我是触霉头上了吴四宝的当了!这“瘪嘴阿四”是做鱼饵来钓我这条大鱼的呀!

有个中年医生来进行包扎,方立荪哼着听他摆弄。刚包扎完,见门口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壮汉,胖脸上油光满面,布满血丝的双眼游移不定,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大戒指。这不是“杀人太保”吴四宝吗?方立荪心里一沉:好呀!果然不出所料!伤口疼痛,他感到自己像只屠宰场里快挨刀杀的猪羊了,呻吟着说:“四宝哥!我们是青帮师兄弟,有话好说!你要高抬贵手啊!”

吴四宝笑笑,笑得凶狠。这一向,他绑票的事干得不少:绸业银行的卢允之,绑后给了三万元“保款”;银行资本家许建萍,被绑后,索取了十万元“保款”。方立荪这块大肥肉到手,吴四宝觉得是请了个财神菩萨来了,岂能不高兴?又岂能轻易丢掉财源?

吴四宝咧着嘴说:“方老板!管山吃山,管水吃水!私交归私交,公事要公办啊。我是奉命逮捕你的!你与渝方有关系!有反对汪主席的言行!你倒说说看,你要到南京去做什么?有啥秘密任务?”

方立荪像当头一连挨了几棒,昏昏沉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万万想不到一下子自己怎么成了与重庆有联系、有反对汪主席的言行、有秘密任务的渝蒋分子了?他呻吟着哀告说:“天地良心!完全没有的事!四宝哥,你积点阴功!大水哪能冲起龙王庙来了呀?”

吴四宝笑笑,又毒又辣,朝方立荪看看,眼神阴险,使方立荪浑身汗毛立正,心里恐怖得往外冒冷气。他对边上的“瘪嘴阿四”和几个壮汉歪歪嘴。一伙人七手八脚将方立荪抬到了一间刑讯室里。刑讯室地上潮湿,散发着血腥气,到处摆着刑具:老虎凳、阔皮鞭、灌水器、吊环、电刑器、水桶、绳索……方立荪心里明白:遇到了瘟神,皮肉要吃苦了!

方立荪懊悔极了:我真不该去沾吴四宝这种坏蛋的!为什么要自己把屁股送上去挨他的板子呢?为什么要往“七十六号”的圈套里钻呢?我自己要去与虎谋皮、引狼入室,我自己要将恶鬼请进门来,能怨谁?

吴四宝不见了,“瘪嘴阿四”上来,翻脸不认人地问:“姓方的!说!要钞票还是要性命?”

方立荪没有回答。他明白,这是黑吃黑!看来,要敲竹杠!这下是一定会狮子大开口的。他想:给点钱消灾化祸我愿意,但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吃大亏我是不干的!真没料到啊!“七十六号”绑票会绑到我方立荪头上来了!

“瘪嘴阿四”手里拿起一根阔皮鞭,见方立荪不回答,“啪”“啪”在方立荪肥胖的身躯上甩了几鞭。方立荪杀猪般地痛叫起来。

“瘪嘴阿四”又甩了两鞭,说:“放心!伤不着筋骨的!要是不识相,我只好这么甩下去!”

吴四宝又进来了,吆喝“瘪嘴阿四”:“不要乱打!”他飞扬跋扈地对方立荪笑笑,说:“我可以帮你说说情,但你要先承认同渝方有关系,写封信回家,让家属出钞票疏解了结。要是听我的,照这么办,就有回去的希望。不然,‘七十六号’是进来容易出去难。要钱不要命,值得吗?”

方立荪脸涨得血红,想:这是要屈打成招好漫天要价逼我出巨款赎票呀!一肚子的气,摇头说:“你们无中生有,东洋人要不答应的!四宝哥,你得放手时须放手,不要错打了算盘星,将来大家在上海滩不好见面!”他的伤口虽然包扎了,仍在淌血。血流得太多了,人虚弱乏力,渐渐有点迷迷糊糊了。

吴四宝龇龇嘴:“想拿东洋人吓我呀!好,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谅你也不知道你穷爷的厉害!”他从“瘪嘴阿四”手里夺起皮鞭亲自抽打,打了十来下,见方立荪只是哼哼,却不说话,发火说:“看来,横针不拿,竖线不动!好吧!你不答应这条件,天气热,给你先灌点冷水风凉风凉!要是你胃口好,冷水吃得消,再灌洋油!”

“瘪嘴阿四”同另外两个壮汉上来动手,用一只漏斗插在方立荪嘴里,揿着他手脚,捏着他鼻子,提把水壶往漏斗里浇水。水“咕噜噜”冒泡,都从喉咙口直呛进嗓门里去了。方立荪剧烈呛咳起来,大声哼哼:“啊哟!”“啊哟!”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吴四宝的黑胖脸上冷酷无情,眼睛里放射着恶狠狠的凶光,问:“承不承认?答不答应?我是奉命行事没有办法!旋你不圆我要砍得你圆!老兄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方立荪衰弱地睁开了眼,哆哆嗦嗦地问:“你们……要……多少钞票?”他对钞票的门槛最精!要他多出钱他心疼,怎么也舍不得!像做生意一样,他想打听打听价钱。

吴四宝觉得有点苗头了,笑笑说:“你大发横财,买洋房,买汽车,银行里有保险柜放金银财宝,天天花天酒地,肥得透油。我手下有过调查,一笔账清清楚楚。我也不要你太多,你付五十万也算是向‘七十六号’缴点孝敬费吧!讨价还价你免开尊口,这不是做鸦片生意!”

一听吴四宝开价五十万,方立荪明白事情棘手了!这么多钞票,是要他倾家荡产,割他的肉,挖他的心呀!方立荪伤口仍在流血,面色苍白泛紫,感到不能支持了,闭着眼呻吟,像醉成一摊泥似的,鼻翼急促地翕动,说:“我……我不行……了……”一下昏厥过去。

吴四宝是个蛮横的粗坯,杀人、闻血腥气都是家常便饭,嘴里骂骂咧咧:“你胖得像条猪,壮得像条牛!你死不了!……”见方立荪似乎真的昏厥了,又叫“瘪嘴阿四”:“快!掐人中!快!再泼凉水!”

一会儿,方立荪微微动弹,又眨了眨眼。

吴四宝狞笑笑,说:“我说你是假装的嘛!来!”他指挥手下:“冷水往鼻孔里灌!”

“瘪嘴阿四”和另外两个壮汉,又将方立荪揿住,只不过插在嘴里的漏斗换成了插在鼻孔里的两根橡皮管。冷水呼噜噜从方立荪鼻孔里灌进去,呛到肺里,方立荪又昏死过去了!

“瘪嘴阿四”看看方立荪的狼狈模样,对吴四宝说:“是只烂泥菩萨,一碰就碎了!看样子不灵光了!”又看看方立荪大腿上包扎的纱布早已被血染得湿淋淋了,说:“伤口好像蛮厉害!”

吴四宝也看出方立荪已经奄奄一息,上前翻翻他的眼皮,骂道:“死赤佬!钞票多得木佬佬,还是一钱如命,自己找死!”他对“瘪嘴阿四”说:“关照医生来,好好医一医!明朝再说!”其实,吴四宝心里明白,医生是医不活方立荪的了!想:其实,不该让他翘辫子的!也怪他自己实在太不中用了!

方立荪遭到绑架后,方家的人都像被剁了尾巴的猴子,焦灼暴跳。傍晚时分,汉口路仁安里方家的人都聚到西爱咸斯路来了。

“老虎头”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躺在床上不起来。她怨怪巧云:“你是只白虎星呀!有了你家里就不得安呀!你在门口看到人家绑票也不上去拼命呀!……”又哭嚷着:“要是我呀!……我一定把他抢回来了呀!……只有你这个没良心的‘白虎星’呀!看着他被绑票也不管呀!”

那巧云,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招待着方家的人到客厅里坐,口口声声怪“老虎头”不该在方立荪出门时乱哭乱闹触了方立荪的霉头,说:“立荪顶怕人哭丧,‘老虎头’偏要哭呀!这下她把立荪哭到绑票的手里去了呀!……都怪她这根哭丧棒哭得不吉利呀!”说完就哭,哭了再说,颠来倒去。

客厅里,方老太太不断嗫嗫嚅嚅祷告菩萨保佑。她和方丽清也不断地哭哭啼啼。“小翠红”跟着来了,在一旁陪着落眼泪。她是不能不落泪。不落泪,婆婆、小姑和男人都要不满的。再说,她心地善良,见人伤心自己也会伤心。她心情很坏,哭泣落泪,实际也是哭自己呀!

方雨荪哭丧着脸,嘴嘟得能挂只油瓶,坐在沙发上闷不作声。戏迷方传经被喊着一起跟来了。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方老太太呜呜咽咽地哭,默默无声地暗暗在哼京戏,哼的是《马鞍山》 中钟元甫的一段原板:“人老无儿甚凄惨,似狂风吹散了满天星。黄梅未落青梅落,白发人反送了黑发人。我的儿啊!……”这是他新学会的一出戏,哼着哼着,打起哈欠来。

方丽清为了撇清干系,嘀嘀咕咕一边流泪一边说:“他要去南京,不要他去,他偏要去!说起来是为了我去,其实,他是为了希望啸天上台好替他撑台面。现在出事了!这责任我是不能负的……呜呜……”

方老太太劝慰女儿:“丽清,谁也没有怪你呀!你说这些做啥?他不到南京未见得就不出这件事呀!树大招风,人怕出名,他遭人忌了呀!上海滩上的绑票都是为了钞票呀!……”说着,捶胸顿足哭将起来。

方雨荪听哭声听得腻了,烦躁得跺脚大吼:“你们不要哭了好不好?”

大家哭声停了。

方雨荪分析说:“捕房人也来过了,现场也看过了,送到医院去的汽车夫阿陈也讯问过了,巧云也讯问过了。看来,这绑票的不会是‘七十六号’的人!‘七十六号’常干绑票的事,但吴四宝同立荪有交情,又是他拍胸脯答应派人送立荪的!送立荪的那个‘瘪嘴阿四’也被绑走了!我看,保不住是渝蒋干的事!立荪做的黑货生意实在也太招风!这种绑票要是为敲点竹杠还罢,要是不为钞票,是为了政治原因,就更危险了!你们说,我这分析有没有道理?”

大家都点头说有道理,其实谁心中也无数。

只有方丽清说:“要是政治原因,那反倒好!像啸天关在南京,人家也不敲竹杠。就怕绑去是为了敲竹杠!那破财蚀本就太不合算了!”她是处处想到钱的。

方雨荪皱着眉叹气,说:“现在依靠巡捕房一点盼头也没有,只好自己找门路想办法了!我去多托几个认识的场面上的人,让各方打听。先弄清人在哪里。只要能平安回来,破点财也要忍痛牺牲,是不是?”

方老太太精明地说:“立荪这下子人突然不在,他的钱有多少,放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宏济善堂’那边,他的头寸不要全给人吞下去了。雨荪,你说怎么办?”

方雨荪点头,说:“是呀!”他转脸问在哭着擤鼻涕的巧云:“他银行保险柜上的钥匙在哪里?密码你知道不?金条、存款别的地方还有吗?家里有没有?”

巧云尖声叫喊起来:“啊哟!我怎么知道?他自己就像只保险柜!钱钞的事是不让我管的!也许‘老虎头’知道,我是一点私房也没有!”说毕,又大哭起来。

方老太太不耐烦了,吆喝:“还要哭!还要哭!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立荪倒了霉,都是你们两个不贤慧!你同‘老虎头’把首饰全拿出来救立荪!”

巧云又尖叫:“首饰‘老虎头’比我多!叫她拿!她不是大老婆吗?”说着,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起来。

方雨荪叹口气:“可惜江怀南在苏州,不然,有他帮着跑跑更好。”说完,他要去打电话叫出租汽车,决定出去跑一跑,说:“我去叫辆出租汽车,出去找找熟人!”

方丽清突然插嘴说:“传经,你去电话局打个长途电话到苏州给你江家爷叔,叫他快点赶来上海,就说有要紧事!”

戏迷方传经一直在沙发上坐着打瞌睡,这时醒了,站起身来,说:“好!”像蹚马似的走了。他早想找个机会离开了。

一会儿,出租汽车来了。方雨荪匆匆上车走了。方家的人全都留在西爱咸斯路吃晚饭。到夜里九点多钟,大家正在焦急,方雨荪满脸黑气地回来了,一进客厅,大家就七嘴八舌地问他打听到消息没有。

方雨荪叹气说:“怪事怪事!托了好几个人,都打听不到消息。其中一个是黄金荣 老太爷的门徒,人叫他‘闹天宫长赓’,他同‘七十六号’吴四宝他们常有来往。前些时,绸业银行卢允之被‘七十六号’绑票,据说是他从中接洽,后来花了三万块保释了,卢允之送了他一万块!”

方丽清古古怪怪地叫起来:“发疯了!这么多钞票!又不开钞票印刷厂,怎么一下子就送这么多钞票出去?”

方雨荪铁青着脸说:“妹妹,这还是便宜的!你就别打岔了!听我说,事情很棘手呢!”

方老太太愁眉苦脸:“雨荪,快说呀!”

方雨荪板着脸做着手势说:“‘闹天宫长赓’给我去打听,刚刚给了回音,他去托了吴四宝。吴四宝说:‘七十六号’也正在找方立荪和他们的‘瘪嘴阿四’。他同立荪有交情,可以帮忙。现在已经有了点线索,确是重庆方面干的。但是他派了许许多多弟兄出去打听,要先付五万元酬劳费。结果,‘闹天宫长赓’千讲万讲,减少到三万块!另外再给五千块酬谢‘闹天宫长赓’。”

方丽清又叫嚷起来:“哎呀!要这么多钞票?狮子大开口,你要杀杀价的嘛!这价钱太吃亏了!”

方雨荪摇头叹气,皱眉说:“救命如救火!不能顾什么吃亏不吃亏了!难道立荪的身价不值三万五千块?我也巴不得一文不付,但那能行吗?这笔钱明天我就想法先筹了送去。”

方老太太心疼地叮嘱说:“雨荪,你看着办吧!只要立荪能平平安安回来就行。有他这个人在,就有金山银海!”

方雨荪点头说:“说定明天上午送这笔钱,明天下午就可以给确定的回音。”

大家似乎有了一线希望。十一点钟光景,方老太太和方丽清还有方雨荪和“小翠红”叫了出租汽车回汉口路仁安里去。

第二天早上,方雨荪给“闹天宫长赓”送了钞票。中午,江怀南由苏州来了,也立刻帮着到外面去跑,托熟人打听情况。傍晚,在汉口路仁安里,方雨荪一个人先回来了,嘴嘟得高高的,近视眼镜下一脸的晦气更重。

方老太太急着问:“回音来了吗?”

方雨荪先点点头,又突然摇摇头。

方老太太知道不好,心“噗噗”跳得飞快。

方丽清上来追问:“怎么了?”

方雨荪长叹一声,脸像朽了的大蒜瓣,摇头说:“打听到立荪他已经给撕了票了!”说着,眼眶红了。

“什么?”方老太太听了,鬼哭神嚎,忽然一头栽倒在地,额上肿起个乌青块,人事不省。儿子、女儿连忙将她扶起,方丽清急着给她搓揉额上的肿块。“小翠红”、“小娘娘”等也连忙铺床的铺床、抬人的抬人,将方老太太抬到床上,守在边上哭哭啼啼。

掐人中,掐指尖,用冷手巾搭额,好一会儿,方老太太才苏醒过来,问:“尸体在哪里?”

方雨荪叹气:“这些赤佬门槛精得很!口口声声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口口声声是好心帮忙性质,可是在钱的问题上寸步不让。要打听尸体在哪里,还要先付三万块酬劳金!”

方丽清脸色绯红,又厉声尖叫:“热昏头了!”

方老太太委曲求全,哭着点头:“好吧!再还还价。实在不行,三万也可以!拿立荪西爱咸斯路的房子先抵押一笔款子用了再说。幸好房契他交在我手里。倾家荡产,我也要把立荪尸体找回来!都是怪他自己呀!要发这个断命的横财,做这种黑货生意。是现世报呀!”说完,连连哭着顿脚。

方雨荪点头,哀愁地说:“那我拿房契先去抵押,弄笔钞票来。”说完,等着方老太太起床开柜,从首饰箱里取出房契,接过房契,匆匆又走了。

深夜,方雨荪与江怀南都先后回来了,在仁安里楼下客堂间里坐着等“闹天宫长赓”的电话。

十二点多钟,电话铃声“丁零零”响了。“闹天宫长赓”如约打电话来,给了回音,说:“吴四宝派了几十个弟兄多方打听,才知道方立荪的尸体放在新开张的东亚殡仪馆里,明天一早就可以去领。”又说:“吴四宝和我都很难过!四宝哥要我深深表示哀悼。”

接过电话,方雨荪浑身冒汗。在客厅里坐在太师椅上,半晌做不得声。

江怀南用手在拔日本式的小胡髭。他蓄了这种日本式的小胡髭,方丽清夸过他“更有气派”了。他绸缎衫裤笔挺,举止仍旧潇洒,目光也十分机灵,听了电话内容,忽然一拍大腿,说:“雨荪兄,我看他们这是害死了人看出殡!”

方雨荪愣在那里,不由点头。

江怀南忽又叹口气说:“唉,雨荪兄,你和我,可也要当心啊!这世道,谁知是怎么回事?”

方雨荪像具僵尸,灯光下,脸色发青发暗,脸上的肌肉牵动着,一跳,又一跳。

方立荪的死讯,童霜威和童家霆是从报纸上和收音机里陆续知道的。

先是看到了上海的《中华日报》,这张汉奸报上的简短社会新闻,说富商方立荪在要启程去南京时,突遭绑架,疑系渝蒋蓝衣社所为。后来,又看到报纸上的连续报道,说方立荪的尸体已在东亚殡仪馆发现,据东亚殡仪馆说:是头一天晚上,由几个男女冒充死者家属用汽车将尸体送到殡仪馆来的。经过验尸,尸体身上有遭鞭打的伤痕,大腿中过一枪,动脉打断,流过大量的鲜血,肺部有淤血、呛水情况……

《中华日报》说是重庆分子干的。

听说方立荪被绑架并死亡,童霜威和家霆都很惊讶,却并无悲伤。

家霆说:“我早想过,他迟早会出事。这种昧良心发国难财与敌伪勾结贩鸦片的奸商,不会有好结局的!”

童霜威感叹地说:“我不太相信报应,但天下事每每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又似乎很有因果关系了。方立荪想在这场战争里捞一把,结果自己的命倒给捞走了!”他忽然问家霆:“报上说他是在要来南京时被绑架的,他来南京干什么?”

家霆思索着说:“还不是为了贩鸦片,当然也许会顺便看看你,再来劝你下水!”

自从欧阳素心不告而别,写了信去未曾得到答复,家霆情绪很坏,内心说不出的痛苦,话少了,饭量小了,有时怅望着天空叹气。他想得很多,觉得信仰是无法强迫改变的。爸爸不做汉奸,就是明证。他恨日寇和汉奸,也是明证。他想起学校生活:慕尔堂那扇硕大无朋的大门敞开着,台上牧师讲经,大风琴咿咿呀呀鸣个不休,赞美诗歌声盈耳,阳光从七彩玻璃长窗里射进来,照耀着唱经台那一角。学校里规定学生必须在星期日做大礼拜,平时也要参加圣经班和唱诗班,可是越这样,他越不想信仰基督教。他不信神!更厌恶强迫!……他爱欧阳素心,可偏偏欧阳的父亲落了水,母亲又是日本人。他明显地感到自己不能违背信仰,所以在爱和恨中蕴含着矛盾。怎么来排除这种矛盾?怎么来处理这种矛盾呢?他惶惑得很。

童霜威问明究竟,也看到儿子心情不好,体会到儿子心里的想法,想:欧阳素心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又想想欧阳素心是欧阳筱月和日本女人生的,却又觉得儿子就这么同她散了也好。但,白昼听着欧阳素心带来的收音机,晚间听着放在枕下葫芦里喂养的蝈蝈叫,想起欧阳素心来后短短相聚的情景,又总是觉得摆脱不了对这女孩子的记忆。这真是个会讨人欢喜的少女!家霆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朋友,是一种幸福。人生的际遇太难说了!如果家霆同她断了,也许以后就永远再也遇不到这么理想、可爱的女孩子了,那不是会有终生遗憾吗?

比如柳苇,当相聚时,曾有过龃龉,甚至分手各奔东西了。但后来,直到现在,只要想起她,或拿方丽清来同她比,就感到那分手是终身遗憾了。

这样想时,童霜威又觉得不应当在家霆这么伤心沮丧时再说什么使家霆不愉快的话了。另一方面,他想:我,难道就永远这样被囚禁着,过这种地狱般的灰暗、凄凉的生涯吗?管仲辉教了我“锦囊妙计”,我为什么不赶快试一试呢?

柳忠华在武汉时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常常咀嚼玩味:“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上都存在着一个选择的问题。关键是看你如何作出正确的选择!”在投降与不屈之间,在冒险潜逃与苟且偷生之间……童霜威感到自己面前放着的抉择是严重的,但必须作出正确的选择!他终于暗暗下定了决心。

童霜威本来想把自己这种决心告诉家霆,又一想:虽是亲生儿子,还是不先告诉他。告诉他,在敌人面前,他所流露出的焦灼也许就不那么真实了。适当的时候再告诉儿子吧,现在不但不能明明白白告诉他,连暗示都是无利的。

这个阶段,思虑多了。对家霆和欧阳素心的事烦了心,听家霆谈起在雨花台找到柳苇墓碑的事,又触动了种种痛心的回想,加上被囚居的心情一直不好,童霜威的血压、心脏又常有不舒适的感觉。他决定装出病情十分严重,装得逼真。现在,当从报上和收音机里知道了方立荪的死讯后,他感到是一个好的借口,一个好的“病因”。

这天晚上,他对家霆说:“无论如何,方立荪的死,使我吃惊,也使我难受!这一个多月来,我老是感到心脏和血压都不适,今天特别严重,你快扶我躺下。”

家霆连忙扶他躺下,将药给他吃了。

童霜威喘着气说:“儿子,我很懊悔,一连走错了几步棋!如果听你舅舅的劝告,当初不回上海就好了;回上海后,如果不顾一切,不顾经济困难,设法走了或后来早点冒险离沪,也好了。但犹豫、胆怯,结果造成今天的困境,我好悔啊!”

家霆劝解着说:“不!爸爸,那两步棋是错了,但您的路子没错!您到今天也没有屈服!”

童霜威装得异常衰弱地说:“儿子,我要对你说几句话。我的病好像很重!如果我万一病况沉重,你不要急!”

家霆不禁流泪了,说:“爸爸,不会的!您不会的!”但瞬即又说:“我恨透他们了!如果您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要找他们报仇!我要想尽办法暗杀汪精卫!”

童霜威没料到儿子会有这种想法,马上“嘘”的一声,叫他轻些。童霜威从家霆的双眼里看到一种仇恨的光芒,意识到家霆的性格。如果真有那一天,家霆是会这么干的!即使他没有枪,用一把刺刀他也会那么干的!童霜威也说不上自己是震惊还是感叹了,心里复杂得很,说:“别那么想!那是白白送命!办不到的!我只是叮嘱你,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不好,比如病重了,你不要着急。我总在想,我们一定要争取回到汉口路仁安里去。也许我病重了,倒会放我回上海的!”

家霆伏在床边,说:“爸爸,您先别想那些!”

童霜威喘息着说:“拿纸笔来!你给我代笔写封信给汪精卫,就说:童霜威病情严重了,要求回上海治疗,并在家中住,便于家眷照顾。信末注明是代笔,明天你外出寄发。”

家霆说:“求他吗?这个汉奸卖国贼!”

童霜威叹气:“这不算求!我并不对他屈膝,也不跟他卖国,我只是要争取自由。”

家霆去拿纸笔,不禁犹豫地问:“称呼他什么呀?这信不好写!”

童霜威思索了一会儿,变了主意,颓然地说:“本可以不写他的姓名的。但我想,你的话是对的!不写这信了!我反正是病了,病重了,他们总会知道的。看他们怎么办吧!”

从第二天起,童霜威开始躺着,中饭和晚饭都吃得很少,“冷面人”老董来看了两次,显得有些着急。后来,家霆发现他在门房里打电话。

当晚,有个穿西装的陌生人陪着一个医生来给童霜威看病。童霜威闭眼躺着,胡须头发长长的,脸色苍白,皱着眉,左手抚着心脏部位,似乎痛苦不堪,人很衰弱。查了血压,血压高一些;听了心脏,那个穿西装的胖胖的中年医生说,心脏跳得快。那医生似乎觉得病人的病情确实不轻,说:“就这样检查,有些严重的心脏病是查不出的。看样子,病确实有,还不轻!要注意!”他留下了药,叮嘱要好好静养,也要好好照顾。

童霜威的病情确实越来越严重了。“冷面人”一连两天都常来看望。他见家霆十分焦灼,又见童霜威有时闭着眼似乎在昏迷,嘴里常呻吟着叫喊:“回家!……回家!……” JjZtC1jvlQjX7yNYRk7+VK+1o8vrA05PT1w7jFvh24is0WlFU6TApK0eU2WFnB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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