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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电闪雷鸣,生死善恶在搏斗

(1940年3月—1940年9月)

暗杀常伴随战争俱来。在战争中,有人为正义牺牲,有人为不义送命;有人为爱国而死,有人为卖国而亡。一样是死,价值迥异;一样流血,意义不同。

战争残酷可怕,但和平不能靠祈求和恩赐。不能不加选择地从敌人手中去接受诓人的和平!

——摘自创作手记

冯村从重庆寄来过一封信。信在途中走了一个月光景才到,并且经过邮检,信封是剪开过又用邮检封条封上的。信里说:“来谕敬悉,嘱转之件已照转。”冯村没有谈自己的近况,却用双关语劝童霜威:“在‘孤岛’既然拮据,来此谋生为佳。”爸爸既然在囚禁中,信也无法送给他看。读了冯村的信,家霆很想念冯村。回忆起往昔相聚的日子,反而心上更添惆怅。爸爸的事,信上不好写。他只好不复冯村的信。

转眼民国二十九年的春天降临了。爸爸的事渺渺无讯。三月三十日,汪精卫的伪国民政府以“还都”名义在南京成立。那天,上海租界上,许多大、中学生罢了课。有的还举了“打倒汪精卫傀儡组织”等标语,到街上游行,散发了讨汪传单。家霆学校里无人组织发动,他和程心如、余伯良都没有参加游行,但知道当天有些学校的学生有过抗议行动,他们都感到高兴。

四月里,租界上有的报纸转载了重庆国民政府通缉汉奸一百多人的名单。从汪精卫起,伪政权各院、部、会首要一个不漏,大快人心。四月中下旬,有的报上又登出了八路军、新四军发表的讨汪救国通电,指出:汪逆的“和平”就是投降,汪逆的“反共”就是灭华,宣布“誓率全军为祖国流最后一滴血,驱逐敌伪,还我河山”。讨汪抗日的声浪在“孤岛”上铺天盖地,把汪逆“和平、反共、建国”的叫嚣全部淹没了。

五月里的一天傍晚,程心如和余伯良在弄堂里对着二十一号的楼上叫,把童家霆叫下楼来。在弄堂里,程心如对家霆说:“明天是礼拜天,上午要做大礼拜!下午,我们一起到胶州路孤军营里去看望八百壮士和谢团长 ,你去不去?欧阳去不去?”

程心如和余伯良两人,“八·一三”抗日战争爆发时在上海,他们对谢晋元团长率领的八百壮士特别有感情。那时,上海战事已临尾声,坚守在苏州河畔四行仓库 的八百壮士坚守四昼夜后,因孤军无援,接受英、美当局的劝告,避免无谓牺牲,奉命退入租界,在胶州路建立了一个营房。上海人称之为“孤军营”。这支孤军被公共租界当局圈禁时只剩了三百七十一人 ,仍由谢晋元统率。他们虽然丧失了自由,仍过着有组织的集体生活,每天举行晨操,上政治课讲述爱国抗日言论,还排演抗日反汪的话剧。为了升国旗,有的士兵被租界当局派来监视的万国商团中的白俄士兵打死打伤和凌辱过。各界人士、新闻记者、学生、市民有不少都纷纷常去孤军营慰问。

程心如和余伯良都不知道欧阳素心家里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这一向来,欧阳素心和家霆一直没有见面。

欧阳素心一直拒绝再见家霆。寒假期间,她到香港姑妈家去了。回来后,吩咐过银娣和其他佣人,凡童家霆的电话一律不接;人来找,也一律不见。她有心避开家霆。有一次,家霆下午等在她校门附近。她装作没有看到,匆匆跳上一辆三轮车走了。她给家霆写过一封短信,说:“我不愿使你不幸!我也不愿使我痛苦!想挽回已经发生了变化的现状是办不到的,让我们分手吧!把我彻底忘掉!……”家霆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她再也不回信。家霆痛苦极了,却不想把这告诉好朋友。

听到程心如和余伯良要去孤军营,家霆激动地说:“啊,好极了,我跟你们一起去!”他想起抗战爆发后,从南京到了安徽南陵,以后又到武汉。那时武汉正盛行唱那支歌颂八百壮士的歌曲:“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家霆常常唱,一唱就热血沸腾。今天程心如提出了好建议,他当然双手拥护。他说:“欧阳素心忙,不邀她了吧,我们三个一同去!”

余伯良诧异地瞅着他说:“约她一起去不好吗?为什么撇开她呢?”

程心如也朴实地说:“我想她一定会愿意去的,我和余伯良好久都没见她了。”

但家霆摇头,说:“下次再邀她吧,这次我不想邀她。”

程心如似乎领悟到了一些什么,同余伯良都不再做声,露出一种想说些什么又未说的表情。

接着,三人商量到孤军营去该带什么东西去慰劳孤军。想来想去,一会儿想送点书,一会儿想买点什么纪念品,一会儿想送点慰劳品。

最后,程心如下决断地说:“我有个好想法。依靠我们三个的经济能力,送不了太多的钱和物。我们只有把我们的爱国热心捧去送给他们。那样,才有点意义!”

余伯良不解地问:“心怎么送?”

家霆一点就通,恍然大悟地说:“啊!我有点明白了!我们把那张《大美晚报》带去送给他们,对不对?”

程心如笑了,说:“对!这就想到一起去了!那张晚报上有我们撒传单的事,虽然没提我们的名字,事是我们做的!欧阳不去,这慰劳品里也有她的一份。送给孤军,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心,不比送别的东西好吗?”

余伯良笑了,拍巴掌说:“太好了!就这么办!就这么办!”他满心喜悦,仿佛捕捉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第二天下午,三个人兴奋地怀着一种崇敬与激动的心情到胶州路孤军营去。天气是醉人的温暖,迷人的春天通过路边绿树的新叶,慷慨地散布着芳香的气息和活力。家霆还特地在花店里去买了一束通红、美丽的月季带去。

孤军营所在的地方,原是胶州路公园的一角。孤军营门口架着铁丝网,有神色郁闷的万国商团的士兵荷枪实弹警戒着。透过死样的静寂和站岗士兵枪上冰凉银亮的刺刀,可以隐约窥见孤军营里有绿色的树木,灰色的墙垣。这里使人感到异样,公园原有的气氛没有了,有的是监狱那种苦难、屈辱、沉闷的气氛。春天的一点绿色,被刺刀、围墙、铁丝网禁锢住,显得黯然无光。

万国商团,是上海租界特有的一个武装组织,约有一千七百人的样子,是个从一开始建立就替西方殖民者在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服务的半军事组织。一八五三年刚成立时,人数很少,到一九○○年就扩充到千把人了。在清朝时,从一八五一年到一八六四年间,他们帮助过清朝政府攻打过太平天国起义军。那时,太平天国起义军占领过江南全部,小刀会也在一八五三年克复过上海县城。民国十四年“五卅”运动时,万国商团又帮助过英帝国主义镇压中国人民的反帝爱国运动。商团的团员服装配备讲究,枪械精良,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参加万国商团中华队的人,大部分属于洋行职员。这部分人在“八·一三”抗日战争中,在公共租界上巡查放哨。面对日本侵略者在华界肆虐,他们表现出来的爱国精神,并不落人后。因为他们究竟都是中国人!当八百壮士被困守在四行仓库时,弹尽粮绝,商团的中华队就曾想法给过接济。现在,孤军被囚禁在胶州公园的一角里了,万国商团扮演了“狱吏”“狱卒”的角色,家霆和心如、伯良看到这些商团的士兵,都从心里泛出厌恶和怨恨来。

程心如带着头上前,老练地说:“我们都是学生,来看望谢团长的!”

一个背着枪的白俄商团士兵,蓝眼睛,黑络腮胡子,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三个高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神气活现地用流利的上海话吆喝:“不行!不能进!”他目中无人。

家霆跨上一步,质问:“为什么?”他明白所谓“孤军营”实际是一个变相的监狱,心里不是味儿,但知道来慰问是可以的。

另一个脸颊红润的白俄也挥手驱赶,用上海话说:“不能进就是不能进!”态度相当蛮横,显然是无理刁难。

有几个中年人,穿得很体面地从孤军营里出来。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穿西装的胖子,一个穿灰毛料长衫的矮子,还有一个穿黑衣戴银十字架的神父。一看就知道都是来慰问孤军的。这加强了家霆和心如、伯良的勇气:人家能进去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白俄太势利,难道因为是年轻的学生,就故意拦阻?

看到一个中国籍的商团士兵站在一边,脸上比较和气,心如和家霆、伯良一起都走到他面前,笑脸恳求说:“让我们进去吧,好不好?”“谢谢你了!”“我们是特地来表表心意的。”

到底都是中国人,他没有就应允,却也没有就拒绝。

程心如继续赔笑:“我们只进去看一看谢团长,表达一下慰问的意思就出来,请帮帮忙吧。”说着,用眼指指那两个白俄,说:“同他们说说情吧!”

家霆扬扬手里的花束说:“我们把花交给他们了马上出来,决不久待!”他表情热烈,看得出心里在燃烧。

余伯良调皮地说:“中国人总要帮帮中国人的!求求你了!我给你敬个礼行不行?”

那商团的中国士兵点头笑笑,看来他是有爱国心的,被三个年轻学生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叫着两个白俄的名字笑笑说:“让他们去一下吧!”又对程心如和家霆、伯良说:“到里边登记一下,快点出来!不要多停留!”

三个人竭力抑制着快乐,走进孤军营,见一间门房,里面有商团的外国人,也有一个似是传达的瘦瘦的孤军营的人。那人穿着草绿色军服,没戴军帽也没徽章,剃的光头,一副军人的架势。程心如上前说明了要来看望谢团长并慰问勇士们的意思。家霆拔笔填写了登记簿,就被那人亲切地邀到隔壁一间类似会客室的房里等待。那人匆匆走了,估计是去通报去了。

在这间简陋朴素只放着些椅子的小房里,家霆同心如、伯良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一个广场的一角。广场上,竖着旗杆,旗杆上是空空的。家霆恍然明白:由于日本军方的抗议和英国租界当局的禁止,孤军营升悬国旗的斗争实际是失败了。忧伤压住了他的心,使他感到一种没着落的空虚,感到非常凄怆,茫然若失。正在这时,他看到有一队光着头的孤军正在绕场跑步。整齐地在叫:“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声音雄壮悲凉。微风摇曳着绿树,场地上的草皮浓浓淡淡,使场地显得坑洼不平。跑步的脚步声“夸嚓夸嚓”似在发泄着愤怒,单调的“一二三四”声似在控诉着自由的丧失,撩乱了家霆的心。他两眼逐渐湿润,缓慢地滴下了泪珠,心里难过地想:唉!他们为什么要搬到租界上被缴械囚禁起来呢?他们应当死守在四行仓库血战到最后一个人、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呀!宁可死!宁可死!他们本来是英雄,应当有一个壮烈的死!可是,如今却手无寸铁,被看守着。他们的过去,说明他们是英雄!可是他们的今天,太悲惨了!蒙受的耻辱与委屈太深重了!……也不知为什么,看到被囚禁着的四行孤军,他心里特别伤心,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拭干了泪,吞下屡次升到喉头上的呜咽,在一种幽怨愠怒的情绪中,先听到了脚步声。转眼,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瘦瘦中等个儿的军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笔挺的腰杆。穿一套草绿军装,没有戴军帽,一定是军帽上有帽徽所以不准戴吧?家霆想:这一定是谢晋元团长了!但又觉得跟报刊和画报上见到过的照片不像。他和程心如、余伯良不约而同地肃然迎上前去。

程心如恭敬地说:“是谢团长吗?”

家霆和余伯良也尊敬地注视着来人。

来人微笑,亲切地伸出粗壮的大手来同他们握,握得非常用力,说:“对不起!谢团长正带领着弟兄们在跑步上操!我叫上官志标,是团副!”

家霆将手里一束芬芳鲜红的月季花双手捧着献上去,说:“上官团副!我们是三个高中学生,请接受我们对八百壮士的敬意!我们是来向八百壮士致敬的!你们视死如归,名震中外,是民族的傲骨、中国的骄傲!炎黄的好子孙!我们崇拜你们!”说完,他深深一鞠躬,忽然鼻子发酸,心里也发酸,顿时泪水涌流。他恨自己太懦弱!为什么要哭?但又止不住要哭。他发现,心如和伯良也流泪了。

他的话充满感情,程心如和余伯良受了感染,也同时深深鞠躬。他的话当然也感动了上官志标团副。

上官志标团副的眼圈红了,历尽风霜的黑黝黝的脸上刚劲而又痛楚,似有什么东西在咬着他的心。他眼里像喷吐火焰,接过花,说:“谢谢你们!我们很惭愧!没有战死在沙场,却奉命撤退到了这里!对不起全国民众!……”两行冰冷的泪水流在他的脸颊上,他马上用手拭去了。“不不不,你们已经尽到了军人的职责!”程心如满怀热情地从心里吐出话来,“你们打得非常勇敢!你们是奉命撤退的!”

给心如这一说,刹那间,四个人的眼睛又都湿润了。

家霆想:是呀!要叫我是孤军,我是宁可战死的!但,怎么能苛责他们呢?心如的话是对的!

上官团副已经恢复了镇静,用嘶哑的声音带着感情地说:“我们四行孤军,现在的处境,随着‘孤岛’形势的恶化而恶化!但有上海各界代表、爱国的团体来支持,我们是永远坚贞不屈的。‘孤岛’各界给予我们的精神慰问与物质馈赠,对我们都是极大的鼓舞!”他的语气铿锵有力,“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说完,他虽然没戴军帽,却严肃地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在这里的每一秒钟,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三个年轻人细细咀嚼,热血澎湃地细细咀嚼。

程心如突然从袋里掏出折叠着的一张报纸来,说:“上官团副,请收下这张报纸吧,这里有我们的一片心!一片中国人的爱国心!”他将报纸双手递过去,并且指着那条南京路上有人散发抗日传单的花边新闻,说:“请看看这条新闻就明白了!”

上官志标团副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仔细而迅速地阅读了这条花边框新闻。但从他那清瘦的黑脸上看得出,他仍没有懂得是怎么回事。

程心如老练地说:“上官团副,我们要走了!万国商团不同意我们久待。请替我们向谢团长致意!向全体壮士致意!”

他同家霆、伯良一起要走。就在这要走的片刻,他轻声凑近上官团副的左耳说:“上官团副,这个秘密我们愿意告诉您,这传单就是我们三个和另一个姓欧阳的女学生一起撒的!上海虽然是‘孤岛’了,我们抗日的心是不死的!中国人的心不死,中国就不会亡!”

家霆也想说点什么,这时只见门口出现了两个万国商团的外籍士兵。家霆不说话了。程心如也不多说了,招呼家霆和伯良说:“走吧!”说完,他带头,三个人都向上官团副鞠躬告别。

他们看到:捧着鲜花捏着报纸的上官志标团副矫健笔挺地在门口站着,静默地动着感情凝视着他们,举花向他们招呼,似在向他们致敬!上官团副没有说话,眼神里的钢铁意志和受到的鼓动,却给三人留下了永难忘怀的印象。

三人大步走出令人压抑、窒息的孤军营来,走到灿烂的阳光下。啊!“孤岛”已经没有春天,被禁锢的孤军营里更加没有春天。五月的阳光徒然使人焦躁和烦恼,三人心里回荡着尚难平静的浪涛。

家霆叹口气说:“唉,我想来想去,八百壮士还是当初在四行仓库血战到死的好!现在,毫无自由,比坐监牢相差无几,要想抗战也不可能。连升国旗都有人被万国商团打死打伤,真太令人难过了!……”说这话时,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爸爸。爸爸被囚禁在苏州,怎样了呢?过阴历年的时候,方丽清突然不见了。后来,才听大舅妈“小翠红”说:方丽清被江怀南邀约到苏州去了,因为打听到爸爸在苏州,江怀南走了门路托了人,特地邀她去探望的。方丽清去了不少天,快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由苏州回来。家霆向她打听爸爸的情况。她只阴阳怪气地说:“多亏江怀南找了门路,见了一面,身体不错,就是他想做和尚,不想回家!他不识相,人家当然也不肯放他!”方丽清态度冷冰冰,讲的话不明不白,家霆问她也问不出头绪。结果,还是大舅妈“小翠红”打听到了情况,转告了家霆:“你爸爸还是不肯做汉奸,所以‘七十六号’和东洋人不放他。他在一个庙里修行,胡子很长,整天念佛。”又说:“有人看守着,但算是优待的。在庙里可以走动,就是不准出来。”……现在,想到了爸爸,家霆心里十分复杂。爸爸的处境不也像孤军差不多吗?不,处境一定更坏!他会怎么样呢?

想到爸爸,家霆哀伤,沉默起来了。

程心如和余伯良听了家霆的话,都认为说得有理。不过,程心如设身处地地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边下命令叫他们撤退,当然一定要撤的。再说,当时已经弹尽粮绝了,保存几百个士兵的生命,有朝一日再出来打日本不比无谓牺牲好吗?”

家霆和余伯良也都承认心如讲的有道理。三人到了一趟孤军营,身上好像注射了一种能使精神振奋的药剂,也像偿还了一笔爱国的欠债,头脑清醒,浑身蒸腾起热力来。归途中,余伯良特别愉快轻松,突然带着责怪和遗憾地说:“今天,无论如何该让欧阳素心也来的。她来,一定会像我们一样,浑身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电池充了电那么带劲的!”

程心如也点头同意,说:“是呀!是该同她一起来的!”

但,尽管两个好朋友用眼瞅着他,家霆佯作不在意,没有做声。

家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欧阳素心。今天没能同她一起来,实在太可惜了!他沉湎于旧情之中,满心难过,想:欧阳啊,欧阳!你为什么这样呢?他觉得当欧阳同他交往时,他感情上富有、满足;当欧阳离开了他,一切快乐全消淡飞逝了。爱,不是应当双方都坚守不渝的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呢?那晚,我不是已经把我的心向你剖析了吗?是的,有一次,你说过:“如果一个人为利己而爱,就不是真爱!真爱,应当要舍得自己付出牺牲!”那么,你现在不再愿意接近我,显然在你是一种自我牺牲了!你能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吗?晦暗浑浊的迷雾常在我心上昏昏飘浮,憋着激情和苦闷千思百想总因得不到你的爱而郁结得要爆炸。想着想着,他心里火辣辣的难忍难耐。唉,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再同她见见面,同她好好谈谈。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三个人分手各自回家已经快近傍晚。二楼上,方丽清等仍在“噼噼啪啪”打麻将。令人想到她们都在输赢的境地中眼睛发亮,满脸兴奋地在谈笑风生。家霆轻轻迈步上了三楼,在自己房间里做了数学习题,又复习了英文单词和语法。到楼下“小娘娘”叫喊吃晚饭了,才下楼到客堂间里去。

客堂间里,亮着电灯,正在开饭。方老太太、大舅方雨荪、方丽清、“小翠红”、戏迷表哥方传经、“小娘娘”,还有沈镇海,今天因为麻将搭子不够,三缺一,是方老太太叫“小翠红”打电话把沈镇海叫来打牌的。他们七个加上家霆,刚好一桌。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等将荤菜、素菜和汤碗摆了一桌。大家上桌正动筷吃饭,忽然,后门铃响,阿金跑去开门,一会儿,只见方立荪挺着大肚子像个无锡大阿福似的来了。

方立荪蹒跚地一进客堂间,家霆发现他气急败坏神色不好,丧魂落魄,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这感觉可能大家都有了,每双眼睛都像聚光灯似的盯着他。

方老太太惴惴不安地说:“立荪,来得正好,快吃饭吧!有事吗?你怎么?”

听她一说,“小娘娘”已经抽签似的站了起来,让出了位子,打算去厨房拿一副干净碗筷来。

但方立荪摇摇头,用手止住了“小娘娘”,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回去再吃。”他在旁边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双眼失神,掏出香烟点火大口猛吸。

方雨荪满脸黑气,紧张地看看方立荪的脸,问:“立荪,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方立荪脸色铁青,两眼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左脸颊有点痉挛,说话声音紧张,泥菩萨似的坐在那里叹口气说:“丁啸林被暗杀了!归天了!我刚从他公馆来,头都给斧子劈烂了!”说完,又大口吸烟。

“丁啸林?”方雨荪几乎是见了鬼似的尖叫起来,放下了象牙筷,“斧子劈的?”

一桌上的人惊吓、唏嘘的都有。方老太太放下汤匙瞪大了眼睛问:“你老头子被暗杀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方丽清夹的一筷炒腰花掉在桌上,战栗着说:“哎呀!谁这么大的胆呀!杀千刀!怎么得了?”

“快说说吧!”方雨荪催促着方立荪。他有胃病,一吃惊,就打嗝。干脆饭也不想吃了。

“小娘娘”方丽明照往常的规矩忙着给方立荪倒了一杯茶来敬在茶几上。家霆同桌上其他几个没有做声的人一样,吃惊、好奇,闭口不说话,只是他心里想:丁啸林这样的坏人,死了活该!

只听方立荪喝着茶说:“死的不单是丁老太爷,他那个嫁给江怀南的女儿丁芝兰,也给劈成‘陆稿荐’ 的酱肉了!”

方丽清心里蓦然又惊又喜:“丁芝兰也给劈死了?”立即又愁急起来,“江怀南呢?他?”

方立荪摇摇头,掏手帕拭额上的汗:“江怀南在苏州,不在上海!”说着,往痰盂里吐浓痰。

方雨荪叹口气:“丁老太爷保镖那么多,碰他一指头也难,怎么暗杀得了呢?”

方立荪嘘口粗气,像猪八戒甩耳朵般地摇头,惊魂不定地说:“前两天,有两个人穿得非常体面,来找老太爷。带了一份厚礼,还说是带了一封重要信件要同老太爷单独当面详谈。老太爷估计是重庆的中央要人给他写的信,接见了,看了信,收了礼,谈了一会儿,老太爷笑眯眯地将两个人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后来,听说老太爷讲:‘乱世要保住身价,只有脚踏两条船!’又说:‘那信是重庆方面送来的,对我表示慰问,劝我以后不要胳膊向外转,我答应以后一定注意!’……谁知今天这两个人在中午又去了!仍是派头很大的又带了一份厚礼,笑嘻嘻的要找老太爷单独密谈。老太爷的十几个保镖都在二楼上和楼下警戒。老太爷让女儿丁芝兰陪着他一同谈。三姨太和四姨太都出去了,就在三姨太的卧房里,敬了茶后关起房门来密谈。保镖的都在外边侍候。大约谈了有一刻钟,里边毫无异常的声响。这两个人笑眯眯地从老太爷房里一边弯腰打躬,一边手执门把退着步出来了,嘴里连声说:‘谢谢丁老太爷!请不必送!请不必送!’‘谢谢!谢谢!晚上我们再来,你请休息!’仿佛是老太爷在送他俩出来。他俩不让送所以顺手把门带上了。出来后,笑眯眯地同二楼外边的保镖还点头招呼,大摇大摆地下楼出去,上了一辆停在门外的小汽车就走了。”

方雨荪摇头说:“病隐千日,暴发一时!你有你的防盗术,他有他的翻墙法!丁老太爷真是触霉头了!”

方立荪自顾自地继续惊惊惶惶地说下去:“保镖们见门关了,估计老太爷和丁芝兰在里边不知有什么事,况且中午老太爷又本是要休息的时候,按照往常的规矩,谁也不能乱跑进去的!心里再也想不到会出人命案子。谁知等了又等,门也不开。老太爷的三姨太回来了,保镖们讲了一五一十,三姨太去敲门。敲了又敲,门也不开,觉得蹊跷,门是‘司泼林’锁的,踢开门进去,才发现老太爷父女两人都躺在血泊里,一把雪亮的斧头扔在身边。斧头是夹在礼品中带进去的!”说完,像老牛喘了一口气,脸上哭丧得像个瘟神,平日那种带着流氓气的威风大半都消失了。

大家听着方立荪讲述,都又继续吃起饭来,边吃边听。听完,方雨荪捂着胃部,喔唷喔唷地摇头叹气,说:“不得了!不得了!上海滩真是要坍掉了!你杀我,我杀你!暗杀案子这么多!‘七十六号’又在拼命绑票敲竹杠,谁钞票多谁就有危险!真吓人呀!”

戏迷方传经的想法倒是特别,在一边轻声地逞能说:“这种暗杀倒像京戏《鱼肠剑》里专诸刺王僚了!不过,专诸用的是剑,这用的是斧!嘻嘻!”见方雨荪瞪了他一眼,他不响了,用筷子大块夹蹄髈吃。

方老太太看见小儿子方立荪愁容满面不断吸烟,关切地问:“立荪,这下你的一个大靠山倒了,怎么办呢?”

方立荪摇头:“靠山不靠山倒没什么!老的靠山没有了还有新的。我难受的是这种暗杀叫人看了起鸡皮疙瘩!你没看到,丁啸林的头劈得歪七歪八,脑浆同血搅在一起多吓人!这以后,猪脑子、酱肉,我再也不想吃了!”

方丽清最关心的是江怀南,忍了半天,嚼着饭终于说:“江怀南不要紧吧?”

方立荪还没有回答,方雨荪先开口了,说:“他怎么不要紧?他是原来维新政府的江苏教育厅长!前几天,苏州来了个朋友,告诉我:维新政府以前怨声载道。江苏省长陈则民,财政厅长董修甲,民政厅长蔡洪田,教育厅长江怀南,这四个人老百姓都十分痛恨。苏州老百姓恨他们太坏,用苏州话的谐音编了首民谣,叫作:‘江苏省长神经病(陈则民),财政厅长总搜括(董修甲),民政厅长赚铜钿(蔡洪田),教育厅长教坏囡(江怀南)’!想想吧,人叫江怀南是‘教坏囡’,不是恨透了他了吗?”

方丽清心里不悦,强词夺理地说:“维新政府的人,不是现在变成国民政府的人了吗?”

方雨荪不耐烦地说:“妹妹,你怎么这也弄不明白?换汤不换药!这个国民政府还是个汉奸政府呀!”

方立荪不以为然,他听到“汉奸”两字就刺耳,将烟蒂“嗤”地扔进痰盂,说:“这也看怎么说!汪精卫地位不比老蒋低,中央要人参加和平运动的多得麦老老,现在还都也实现了,难道人家都不懂道理?都没有眼光?都是猪头三和阿木林?”

方雨荪龇龇牙,说:“反正,现在外头把维新政府叫作‘前汉’,把汪精卫的国民政府叫作‘后汉’,说是‘后汉’篡了‘前汉’的位!这‘汉’不是‘汉朝’的‘汉’,是‘汉奸’的‘汉’,做汉奸,说起来总是鸭屎臭的!”

方丽清红着腮说:“说这些太没意思!啸天这个人,开口闭口不做汉奸,自己害得自己不死不活,有什么好?人家江怀南,本来在维新政府,现在决定进国民政府了!他是个走遍天下吃肉的能干人!”她说起江怀南,心里就发痒。今天听说丁芝兰被暗杀了,心里暗暗高兴。她心里一直厌恶、妒忌丁啸林这个抽鸦片烟的丑女儿!她总觉得这个女人死了比活着好。

听方丽清这样说,家霆心上像在撒盐粒和胡椒粉,皱着眉,瞪了她一眼,但除了“小翠红”外,没有谁注意他这表情。“小翠红”轻轻在桌下碰碰他的脚,好心地劝他克制些。

方立荪用手指掏鼻孔,边挖边说:“江怀南本来正由丁啸林在替他活动,找了新上任的财政部次长兼苏浙皖统税总局局长欧阳筱月想活动个新职,听说已经成功。这下丁啸林死了,还不知是不是人去人情空呢!”

一听提到欧阳筱月的名字,家霆心里一沉。唉!丑恶可耻的汉奸呀!唉,美丽、纯洁、善良、可爱的欧阳素心为什么竟有这样一个父亲呢?

方丽清啃着一只油爆虾,夸奖似的说:“江怀南这人,神通大得很,想办事没有办不成的!丁啸林死了,他靠自己我看也有办法。”

方雨荪忍着胃痛,打着嗝,吃了一小撮饭就不吃了,推开饭碗,说:“立荪,我看,你现在财也发大了!以后不要再坐你那辆新买的人力车了,换部汽车坐坐吧,安全一点!”

方立荪叹口气,似乎惊魂稍定了,又摸出一支烟来吸,说:“换部车子,拿人力车换成汽车有什么用?丁啸林也不是死在车子上的!那么多保镖也没保住他的老命!主要因为他是树大招风。我同他比,差得远了!我与他不同!拿‘宏济善堂’的事来说:李基夫 是日本人,他是理事长!盛老三是‘宏济善堂’的这个——”他伸出大拇指,“大老板!我是个生意人,不问政治!巴结他们,只是为了做生意。这点,人家玩政治的都懂。暗杀,是杀不到我头上来的!”

方雨荪说:“你说的也是,但做鸦片生意总归不好!”

方立荪提高了声音,说:“鸦片也是给人吸的!公买公卖,出于自愿,可以治胃气疼,可以提神,有什么不好?”

戏迷方传经讨好叔叔,插嘴说:“叔叔说得对!香烟可以卖,鸦片当然也可以卖!”

方雨荪又瞪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踱方步,说:“‘宏济善堂’赚的钞票,先要按月孝敬东洋人,又要按月孝敬汪精卫的上海市政府。在渝方看来,就是亲日媚汪替他们效力。现在,东洋人让川沙、南汇两地都要种罂粟,南市九亩地一带到处是燕子窝。你们‘宏济善堂’公开贩毒发横财,能不被人恨?被人恨就有危险。说实话,亏心钞票还是不要多赚……”

方丽清打断大哥的话说:“多赚点钞票有啥不好?钞票还有啥亏心不亏心的?”

方雨荪没理睬她,又说:“立荪,你已经赚得不少了!我看洗手不要再干了!还是专心做做绸缎庄生意的好。你自作主张把三爿绸缎庄顶掉了两爿,资金全抽去投在‘宏济善堂’里,看看聪明,实在糊涂!我是不同意的,你事先也该商量商量呀!”

方立荪瞪着两只牛眼,笑笑,气又盛了,一缕缕烟在嘴边袅袅而上,掩饰辩解地说:“‘宏济善堂’是个善堂嘛!卖点鸦片,麻醉药、咳嗽药等等,哪样不要用鸦片,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晓得你是见我发了财眼红,资金的事,明年年底分红,少不了你该得的那一份!我是赚了点钞票,但比起盛老三来,算得了什么!他上海住宅十几处,姨太太个个漂亮得像鲜花。我到他家看过,真是金银满箱,连他用的烟具、烟灰缸、痰盂、鸟笼都是真金的,他姨太太的一只钻戒有二十几克拉重,值一千石上白米。我刚吃了点甜头,你就劝我不要干,有这道理吗?”

方老太太点头说:“将本求利,一本万利!生意人有机会总是应该捞钞票的!”她这话是在偏袒小儿子。

方立荪更来劲了,说:“是呀!做生意的,能把该赚的钞票朝外推吗?当年哈同做地产生意成了上海首富,遗产估价有四百万英镑,我还抵不上他一只小指头!绸缎生意如今要赚钞票,也要做日本生意、进日本货!现在是东洋人的天下。要吃奶,奶在东洋姆妈身上!我不能有奶不吃!你就少讲几句触我霉头的话好不好?”

方老太太怕他们兄弟不和,忙打圆场。她觉得大儿子是好意,小儿子赚钞票是好事。她朝着方立荪说:“雨荪说的是好意!菩萨保佑,立荪,你是要特别小心!世道太乱,横祸多,小心点有好处!”

方立荪点点头,吁了一口气。他一颗心此刻跳得和缓了,说:“世道是太乱,乱世才能发财呀!我本来对这场战争很厌恶,现在想想,打仗对生意人是机会!一打仗,物价就上涨;一打仗做生意的人就有路子走;一打仗,就有冒险的机会。胆小的人不敢动弹,胆大的人就能闯一闯!呵呵,做什么事不冒险能成功呢?再说,人也要懂得形势!现在,欧洲没有人打得过希特勒,英国、法国是银样镴枪头!东洋人在中国也是天下无敌!说实话,我押宝是押在东洋人身上了!像我们那个宝贝妹夫呀,放着阳关大道他不走,放着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他不闯!对形势,他看也不看。结果,又怎样呢?……”说到这里,将半截未吸完的烟在烟灰缸里揿熄,居然还叹了一口气。

家霆刚好吃完了最后一口饭,听方立荪这些汉奸言论听得烦躁、恶心了。听到他又用一种轻蔑的态度说起爸爸,心里恼火,把手里的筷子“啪”的朝桌上一放,站起身来,离桌走出客堂间去。

他听得清清楚楚,他起身走出客堂间时,方立荪气吼吼地骂了一句:“小赤佬!”

随他们去骂吧!他怀着一种伤痛、抑郁而又孤单的心情,走上楼去。

天上的蓝灰色的云团浓密昏暗地挤在一起,铅色的空间显得冷酷无情。傍晚六点钟,童家霆又站在霞飞路环龙路口那家白俄开的罗宋大菜馆“白拉拉卡”门口了。

他等待着银娣来到。

他先在静静看着橱窗里那张苏联斯大林大元帅的半身巨幅画像。然后,他又踱到隔壁德籍犹太人开的照相馆橱窗前看看那张金框里的希特勒的大照片。唇边有一撮短髭、额上有一绺流水发的希特勒眉宇间隐含杀气,满脸愤怒不满妄自尊大的神气,还带点神经质,使他厌恶。

他不仅仅想起从前同欧阳素心在此地看相片的情景,而且想到了欧洲血肉纷飞的战事。

自从去年九月德国灭亡波兰后,今年四月,希特勒突然又动手了,用闪电攻势侵入北欧的丹麦、挪威。丹麦一天之内就被德军占领,挪威的抗战到五月初也失败了。五月十日,德军又用闪电战术,以强大的空军和坦克师团配合伞兵和第五纵队的破坏,一举侵入比利时、荷兰、卢森堡三国。荷兰、卢森堡很快投降了,比利时的抗战继续了十八天。这时,进攻法国的德军,绕过比利时的南部,占领色当,包抄了鼎鼎大名的马奇诺防线的后背,使防线上的百万法军无用武之地。德军横扫法国北部,一路西向布伦港推进,一路南下直逼法京巴黎。英法联军被切成两段。比利时国王宣布投降德国后,在比境的英法军队受到德军三面围攻,形势十分危急。

春天应当是阳光灿烂处处都能感到生命的骚动和欢乐的,但今天天气如此阴霾。国际形势的恶劣,“孤岛”上汉奸势力的嚣张,国内战局的沉寂与沙市、宜昌等地的弃守,使家霆内心同这天气一样阴暗。

他等待银娣来到,渴望着好好同银娣谈谈。

欧阳素心回避着他,立意同他不再来往。他写给她的信,得不到回复。他的电话,欧阳素心不接。自从欧阳筱月附逆以后,环龙路那幢爬满青藤的花园洋房里起了变化,多了些保镖的,多了门房,多了汽车,也多了客人。那些客人当然多数都是“新贵”。

家霆再也不想进去了!那幢从前曾使他心醉神往感到无比美丽的矮墙上有着铁镞栏杆,墙上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蔓的花园洋房,如今成了一个可怕、肮脏、使他反感的地方了。他在远处停步伫望过,目的只是希望看到欧阳素心的身影,哪怕是短短的一瞥也好,哪怕是在二楼那个窗户里闪过一个侧影也好。但是,在那绿色已经覆盖的花园里,不见她缓缓地散步;在那二楼的窗户上,紧紧拉着窗帘。夜晚,有时她的住房和画室没有灯光;白昼,窗户也紧闭着。

银娣告诉他:“她情绪不好,身体也不好。同谁也不说话,有时见她眼睛哭泣过。她爱独自在楼上房里吃饭。她看书,听音乐,有时画画。同她谈起你,她总是不声不响,并且不准我再讲。”

银娣也说过:“欧阳筱月家来客很多。他很怕被人暗杀,坐汽车时有两个保镖护送,常不住在家里,好像在外边很秘密的地方还有住所。他也常去南京,去苏州……”

本来,家霆同银娣已经约见过一次了。今天见面,实际也没有新的话可说。他只是仍希望能多了解一点欧阳的情况和心态。作为一个有过深厚情谊的老同学,一个十分善良、纯洁和可爱的初恋女友,他怎么也不能没有她。而且,他明白她是在用一种牺牲自己的态度而不理睬他的时候,他更觉得绝不能放弃她,必须同她设法见面,好好谈一谈了。在他心中,“我爱你”这句话是同太阳一样,永远不会殒落熄灭的!

他约银娣来,不外乎是想再谈谈自己的想法,解解自己的苦闷。他的心事现在似乎只有在银娣面前才可以无拘无束地吐露的了。最可怕的寂寞,是心里的空虚。他渴望着看到热情的眼色、真挚的言语。银娣很忙,他仍旧决定约她出来谈一次。哪怕谈十分钟也好。他实在心里苦闷得要迸裂了。

他在“白拉拉卡”门口,鼻子里嗅着强烈的洋葱、奶油、牛肉、蕃茄酱的气味,又蹀躞了一会儿。先是等得不耐烦,瞬即心上那根激动的弦颤动了,看到银娣如约急急赶来了。

银娣真是太像她的姐姐金娣了。不仅面目像,一抬头,一笑,走路的姿势,都像。她远远见到家霆,匆匆带着小跑走过来,说:“啊,害你久等了吧?临时有事出不来,把我急死了!找个机会我溜出来了,但马上得回去,快要开饭了!”

家霆提议说:“我们到‘白拉拉卡’吃点东西谈谈吧。”

银娣不肯,她带着健康的红晕,拭着唇上的汗说:“不必了!时间紧!再说,回去吃也方便,何必上馆子!”

家霆关切地问:“她在家吗?”“她”,当然指的是欧阳素心。他觉得心寄托在她身上。

银娣摇摇头,说:“不在!最近,她常一个人孤独地外出。那天下着雨,我上夜校补习,见她独自从法国公园里散步回来,也没穿雨衣,头发和身上都淋湿了。她平时仍很少说话,对我也一样,有时将自己锁在楼上房里,那是她不想看见欧阳筱月和她继母。”

同欧阳素心距离越远,家霆爱得越强烈,急忙问:“她身体怎样?”

“身体倒还好。”银娣知冷知热地说,“只是看得出她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她没有幸福。”

“她家情况没有什么变化吧?”

“没有!欧阳筱月很得意。他干的汉奸差使可以大捞钞票,但汉奸总是怕人行刺的。矮墙加高了,布了电网,好些客人他都不见,住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坐汽车回家时先用电话通知家里,汽车到门口之前,远远就揿喇叭。喇叭是暗号,揿两下顿一顿,大铁门就开了。汽车进门他一头就钻进房子。我觉得他像只乌龟缩在壳里似的。”

家霆叹口气说:“银娣,我叫你出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实在太苦闷!只是想从你这里知道一点她的情况。我有些萎靡不振心灰意懒,知道这不对,一个人应该朝气蓬勃,但现在我还办不到!”

银娣点头,发现路边走过的人有的在注视着她和家霆谈话,说:“别在这里站着了,边走边谈吧,顺着霞飞路到马斯南路再绕回来怎么样?”

家霆随着银娣边走边谈。霞飞路上这时候嘈杂热闹。有轨电车“当当”地响着铃轰轰隆隆来往,震得地面似在颤抖;轿车、黄包车和三轮车拥挤;人行道上都是匆忙赶路的行人;咖啡馆、餐馆、商店的各色霓虹灯都闪烁了。门庭若市,市声喧嚣。

银娣同情、劝慰地说:“我知道你苦恼。但有些事我出不上力,像你们这样的事,只有靠你们自己才能解决。我只有希望你心胸开阔一些。”

家霆感谢银娣的好意,禁不住又问:“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这是一种微妙的心情,他希望听到银娣肯定欧阳素心。银娣如果夸奖欧阳素心,对他就是一种安慰。

银娣坦率地说:“我不是早对你说过了吗?她虽有点小姐脾气,也很任性,但善良、正直,待我真诚,有同情心,能体谅别人的苦衷。她读书用功,多才多艺,仪态容貌当然更不必说了。我是喜欢她的。可惜她生在这家人家也太倒霉了。我不免也想过:如果我是她,我也会痛苦得要死的。”

家霆心里难过,说:“唉,我知道她痛苦,只是无法帮助她脱离痛苦。她的事,加上我父亲的事,使我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我简直感到精疲力尽支撑不住了!”

银娣用两只聪明敏锐的眼睛瞅着家霆,同情地说:“是呀!这当然!可是你必须振作!我妈妈死的时候,杨秋水老师劝过我说:金子要在火里焙炼,宝石要受匠人琢磨。一个人经过忧患、困苦的考验,吃了许多苦,却会成为一个坚强的、能干点事业的人。我觉得她的话是对的。”说到这里,她问:“你爸爸现在还是那情况吗?”

家霆点头,因为银娣提起了杨秋水,惘然地说:“唉,我老是想见见我舅舅,见见杨秋水阿姨。可是舅舅无影无踪,杨秋水阿姨叫我一定别到夜校找她。我前些时,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又去了一次,只是想远远看看她。谁知夜校停办了,那房子已经成了工厂的临时仓库了。我心里的苦闷,要是能同他们谈谈多好啊!”他说这些话时,心里暗想:说不定银娣是知道他们在哪里的呢。舅舅在哪里她也许不知道,可是杨秋水阿姨在哪里,她很可能知道。她同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谁说得清呢?从感觉上,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的。而且,银娣也不像我原来想象的那样单纯、幼稚,她是一个有能力也有见解的少女呀!……这样想着,他脱口而出地问:“银娣,你能帮我找到我舅舅或者杨秋水阿姨吗?”

银娣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听说杨老师离开夜校了。但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她那微弯的眉毛和无邪的目光显得很和谐,很平静。家霆泄气地点头,懊丧地说:“要是能碰到他们就好了!我现在心里有许许多多话无处找人谈。我未始不知道一个人在逆境中应当奋发,也不是不懂一个青年应当决不向不幸屈服。但像我现在这样的遭遇,就是浑身钢筋铁骨也承受不住!想起过去和未来,心里总是汹涌着酸痛的浪涛。”

已经走到马斯南路了。一个弄堂口,有个老木匠叮叮当当在动斧凿,一会儿,又弯着腰刨木头。像绸条一样的刨花飞卷着一长条一长条挂下来。家霆感到心里有斧凿砍敲,也感到心里的愁思就像这刨花又长又乱。

他俩向回走。银娣急着要回去,又说了不少勉励的话。在这种时候,家霆又想起金娣来了。同银娣在一起,他有时会突然感到金娣没有死。不同的是,他对金娣有过一种朦朦胧胧的吸引,似乎是一种混沌的爱恋,对银娣却没有。对银娣有的是另外一种感情,一种友谊和亲切的感情。随着年岁逐渐增大,他现在已将清醒的爱情全部更强烈更浓厚地倾注给了欧阳素心,而且倾注得这样深这样坚贞。爱情是什么?真是神奇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的。正像他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过的那种说法:“爱就是笼罩在云雾中的一颗星星”,那确实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呀!

他俩走回到环龙路口了。

临别时,家霆问银娣:“你在欧阳家还行吗?”没等银娣开口,又说:“我很懊悔,不该介绍你到这样一家人家去的。天下事真难说,谁想得到欧阳素心的父亲会这样堕落的呢!”

谁知,银娣出乎他意外地说:“不!你介绍我来,是很好的!”说这话时,她的眼睛深不可测,有锋利的光。

家霆思索着说:“如果有别的人家合适,换一家还是必要的。”他这纯粹是替银娣考虑,他没有注意到银娣的目光。

“不,在这家人家可以!”银娣落落大方地说,“小姐对我不错,我还在上补习学校。杨秋水老师对我说过:莲藕生在污泥中入污泥而不染!只要能这样,我干的是我的事!怕什么呢?”

家霆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看着银娣小巧玲珑的背影急匆匆地远去,心里想:啊,我的天!这个姑娘呀,我对她的了解还真是太少太少了!

同银娣分手后,过了些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仁安里方家冷冷清清,寂静无声。

因为方立荪的大老婆“老虎头”同小老婆巧云打架,据说“老虎头”的一只耳朵给巧云撕豁了,巧云的膀子上给“老虎头”咬掉了一块肉,方老太太带着方丽清和“小翠红”一起去西爱咸斯路劝架去了。戏迷方传经这一向不大在家,听“小翠红”说,他在捧一个坤伶,又在赌场里输了许多钱想扳本。

家里少了这些人,家霆反倒觉得眼前清净。他在房间里背诵一篇古文《陈情表》。教国文的戴老师规定:后天要在课堂上点名背诵的。家霆做事向来喜欢赶早不赶晚,决定提前完成。他人聪明,记性好,有心想今天晚饭前将这篇古文背熟。这篇表中佳作,感情真挚,背到:“……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里不觉悲伤起来。

正在这时,忽然“小娘娘”方丽明上楼来了,在房门口站着轻轻地说:“家霆,你有个电话,快去接!”

平时,“小娘娘”给别人叫电话,总是在楼下高叫一声:“××,有电话!”现在,她特地自己跑上来叫电话,家霆明白,一定是方丽清或者谁打过招呼:凡是家霆的电话不许接!他谢谢“小娘娘”,轻轻飞步下楼,心想:是谁的电话呢?难道是欧阳素心?

拿起话筒,他气喘吁吁地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

听到那熟悉、亲切的声音,他几乎要欢呼起来。呀!不是别人,是日思夜想的舅舅呀!

家霆想叫一声“舅舅”,忍住了没叫,怕被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他们听到了搬嘴。他欢快地说:“啊,我太想念您了!您在哪里?我能见见您吗?”

柳忠华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能!你立刻来好吗?立刻!到四川路一百二十号职业妇女俱乐部二楼来,一切面谈。”

家霆心里像打鼓,兴奋极了!牢牢记下了地址,电话中舅舅的话音消失,他挂上了电话,看看客堂间里的挂钟,已经四点钟了,决定不上楼了。穿过厨房走出后门时,对娘姨阿金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晚饭不在家吃了。”

其实,现在方家开饭时,根本不管他在不在家。他在,就吃;他不在,饭开过了,也就算了。对他的行动,方丽清当面是不管的,据大舅妈“小翠红”说,方丽清只在背后嘀嘀咕咕,说:“老是东走西跑,到老不会成器!”“小树要砍,子女要管!如今他老子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谁管得住他?”……家霆听了,只觉得生活从四面八方在压迫着他,也只好我行我素不去理睬。

家霆出了仁安里,兴匆匆地急步走到四川路去,心里不禁想:咦,舅舅怎么突然打电话找我来了呢?真像一样失落了的珍宝突然又找回来了似的,使他快乐得陶醉。他隐隐觉得这同银娣说不定有关。那天,同银娣见面时,谈了心里难以抑制的苦恼,他能感到银娣的深切同情。银娣当时脸上掠过一种奇异的神采,要表露什么又没有透露。会不会是银娣通知了舅舅?又一想,银娣说她不知舅舅在哪里呀!看模样,她当时不像说谎呀!后来又想,何必去想这些呢?好在,马上能见到舅舅了,比什么都好!

兴匆匆地按地址找到了柳忠华讲的“职业妇女俱乐部”,上了二楼,却不知该到哪一部分找舅舅。刚后悔在电话里没详细问清楚,却既出意外又在意中地看到杨秋水阿姨站在楼梯口朝他微笑。杨秋水穿了一件朴素的蓝布旗袍,干净、大方、雅淡,那笑容是一种妈妈般的微笑。眼镜下一双明镜般的眼睛,好像什么事都能看得很透彻。

家霆喜出望外地拭去额上的汗,欢叫了一声:“杨阿姨!”仰脸朝着容光焕发的杨秋水踩着楼梯往上走。

杨秋水向他招招手,高兴地说:“太好了!你来了!我在等着你呢,马上带你去见你舅舅!”又轻声说:“以后,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了。当然,常来不好,有事可以来,我在这里工作。我们正在举办‘物品慈善义卖会’,救济战区难民。”她又压低声音在家霆耳边说:“支援游击区军民!义卖的成绩很好!”她眼珠注满了兴奋,“‘孤岛’人心不死,热血的同胞是数不胜数的!”

家霆望着杨秋水阿姨兴奋激动的模样,心里突突地跳。义卖会场在楼上,楼梯上不时有人上下来往。沿着墙,张贴着的海报上,用粗劲的美术体写着“物品慈善义卖”“节约救难”的大字,绘着形象的图画。在排列着的赞助人的名单中,竟看到有好些海上“闻人”都列着名字。广播喇叭正在响。一个活泼能干口齿伶俐的女播音员在说:“我们这里是大陆电台,为了救济战区难民……要劝募大宗日用品!……欢迎听众踊跃推销代价券!”

家霆突然感到一种爱国抗日的气氛,一种在沉闷、黑暗的“孤岛”上少有的具有蓬勃生气的气氛。这种气氛回荡在空气中,强烈地侵进人的心灵世界。这种气氛似乎正与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所制造的恐怖气氛在强烈对抗、凶猛斗争。他立刻敏感地想到:这种气氛、这项工作的开展,是同舅舅柳忠华、同杨秋水阿姨他们分不开的。他脸上激动得放光,竟一时摆脱了心头的全部苦闷与痛楚,变得轻松兴奋起来了。他随杨秋水阿姨一同走下楼来,他悄悄问:“杨阿姨,舅舅在哪里?”

看到他眼中射出昂扬的光辉,又露出熟思和探询的样子,杨秋水轻声和悦地说:“他在一家小舞厅里等你,要同你见见面。我送你去后,就回来。”

“小舞厅?”家霆有点惊诧,他本来无法把舅舅同小舞厅联系到一起,立即又想通了。

杨秋水机警地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对他笑笑,细声地说:“那不是好地方,但那里对他方便些。”

杨秋水阿姨带着他一起走出大门的时候,看门房的白发老头子叫杨秋水说:“喂!杨先生,有你的一包东西,刚刚人家送来的。”

杨秋水到门房的玻璃窗口里,接过一只用盒子装着的有尺把长、比拳头粗的布包来。谢了看门房的老头,陪家霆走到街上,一边走,一边看那只用线缝紧外扎细麻绳的布包。家霆斜眼看见,布包上用毛笔字写着浓黑的大字:送交本埠四川路职业妇女俱乐部杨秋水女士台收。

杨秋水看着布包,“咦”了一声,自言自语思索地说:“这是谁送给我的?”

她手里攥着布包,陪家霆向前面走,告诉家霆说:“‘孤岛’环境越来越坏了。各团体的抗日救亡工作只能尽可能利用公开合法的形式开展活动,但办事也越来越难。比如这次义卖吧,原来计划想在西藏路宁波同乡会内举行的,后来又想到新新公司举行,租他们的地方做会场。不料,他们受到了敌伪的压力,都拒绝了。我们又分头向美国妇女总会和工部局华员俱乐部租借会址,因为日本人和‘七十六号’作怪,也未成功,只好就在这里举行。今天义卖,我们通过关系,巡捕房派了不少探捕来维持秩序,这才成功。”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闷气,问:“家霆,你爸爸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又一边用手将布包上的细麻绳解开,将布包上缝的线头掐断。

家霆将爸爸的情况简单扼要地讲了。他的话很动听,带着感情,让人能体会到他的焦虑与担心。

杨秋水认真地听了,点头说:“家霆,现在国际风云险恶。你看到报纸了吧?英法联军在欧洲一败涂地,形势非常危急。日、德、意的气焰越来越高。日本侵略者借口租界内抗日气氛严重,嫌租界当局取缔不力,工部局里已加入了两个日本人,一个任副总董,一个任副总裁。‘孤岛’的形势会日益恶化的。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特别需要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拿你来说,小小年纪,国事、家事都不顺心。怎么办呢?消沉吗?当然绝对不行!只有乐观、奋斗,健康茁长。比如,两个人从同一个窗口向外望,一个人向下望,望到的是泥土、杂草和沟渠;一个人向上望,望到的是太阳、月亮和星辰。……千万不要被痛苦折磨得消沉!常常想想你的妈妈吧!想起她,会有力量的!”

家霆一对亮闪闪的眼睛信赖而友好地望着杨秋水阿姨,觉得杨秋水阿姨说得对,正要向她谈谈自己的苦闷和决心,忽见杨秋水已经将布包拆开,取出里边一只硬纸盒来了。纸盒用橡皮胶布密封着,封得十分严实。

杨秋水又“咦”了一声,说:“怎么封得这么牢?”

她用手撕掉盒子上的橡皮胶布,家霆也看着她撕。一会儿,橡皮胶布全撕掉了,她立定脚步,打开硬纸盒,闻见一股扑鼻的药水味,看见纸盒里贮放的是个白色纱布包,纱布包上有张纸条。她一看纸条“哼”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家霆从杨秋水阿姨变色的脸上察觉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忙凑上去看那纸条。

只见纸条上赫然写的是:

经调查,台端系共党激烈分子。嗣后,必须停止一切活动!如再发现有不轨行为,决不再作任何警告与通知,即派员执行死刑,以昭炯戒!特此警告,莫谓言之不预也!

恐吓信没有署名,但一看就猜得出是哪里写发的。

家霆脸都苍白了,脱口骂了一声:“狗汉奸!”

他明白,一定是从沪西“歹土”上那伙“七十六号”特工手里寄出来的。沪西现在被他们搅得更加乌烟瘴气了。不但赌场、吸毒公开,还在报上天天登了什么《银宫》裸体舞的广告。日伪是想用这些手段毒害上海人的灵魂和躯体,斲丧人们的抗日意志呀!

杨秋水凛然一笑,将那张纸条取出折好,攥在手里,说:“走,家霆,不去理它!纸条倒要留着,这包东西也不必看了,不看也可以猜到决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她同家霆又向前走。

擦身而过的人陆续不断。家霆轻声地说:“盒里什么东西呀?”

杨秋水平静些了,思索着说:“这些豺狼常发恐吓信,附寄手枪子弹吓人。但这盒子里一股药水味,倒不像是子弹之类,我看,也许是更坏的东西!”她手里捏着纸盒和外边的包袱布,满脸憎恶的神态。

家霆紧挨着杨秋水阿姨,激动地说:“看一下吧!到底是什么要弄弄清楚,我来看!”

杨秋水坚决地说:“不,我来看!当然不像是手榴弹或炸药!”她将盒盖和纸条等交给家霆攥着,自己用右手托住盒子,用左手掀开纱布一看,马上放下。路边全是熙来攘往的行人,她不想让人家看到或听到。她轻声地附着家霆的耳朵,声音也变了,说:“手!一只人手!连着一截手臂!”

“人手?手臂?”家霆耳朵里轰了一声,神经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脸上似有火烧,心突突乱跳,稍停,说:“要不要报告捕房?”

杨秋水将盒盖又重新盖上,将盒子拿在手里,他们继续向前走。

杨秋水机灵、警觉地沉吟着说:“报告捕房没用,但还是应当报告一下。等会儿,我把你送去见你舅舅后,就回去报告捕房,把这盒子交给他们。”

家霆咬牙切齿愤愤地说:“唉!杨阿姨,为什么中国不争气的人那么多!有那么多的坏人要做汉奸呢?”

杨秋水亲切地看着他,摇头说:“汉奸是不少,可是拿四万万五千万人来比,汉奸就是极少数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是有骨气的,是不做卖国贼的!在前线和后方,为抗日在英勇战斗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的啊!”

家霆忍不住瞧着杨秋水明亮的眼睛,悄声地说:“杨阿姨,您跟我妈妈是一伙的人吧?”他问得天真,包含着尊敬。

杨秋水笑笑,没有回答。她心中的秘密,仍没有人能够看透。她表情从容,那只“人手”对她的恐吓,不起作用。

家霆觉得她不回答,也就是回答了,关怀地说:“您要小心!”

杨秋水阿姨又笑笑,坦然地说:“在同敌人战斗的时候,会有牺牲的。但一个人能如愿以生、如愿以死,就没有任何遗憾了。生命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它的意义是事业赋予的。我不能因为受到汉奸的恐吓,什么也不干呀!”她说着,又笑,笑得朴素、真诚。

家霆体味着她的话,话富于哲理。似乎从她的话里,从她的身上,增进了对那死去了的妈妈的了解。她们都是一样的人呀!他产生了一种悲壮崇高的感情,也同时搀杂了担心的想法。他发自内心地说:“阿姨,你说得对!但,你最好暂时避一避。”

杨秋水敏捷地走着,一只手托着那只装有“人手”的纸盒,一只手扶着家霆的肩膀,使家霆不由自主又感到她身上那种妈妈似的感情了。她有一种坚强果敢隐藏在平静和柔和下面,用深挚的语气说:“好的!家霆,不要为我担心,我会一切都注意的!”忽然,她用眼色和下巴指指前面路旁,低声地说:“看哪,就是那个小舞厅。你在马路上绕一圈,机灵些,看到没人注意就走进去。你会在那里见到你舅舅的。”她拍拍家霆的肩膀,“我走了!既然有恐吓信,我就要注意!你放心,恐吓信的事可以告诉你舅舅,但叫他不要担心。”

家霆懂了,依依不舍地说:“好,我去!您要保重!”

他离开杨秋水阿姨,快步窜进人丛中,转身看时,杨秋水也在人流中消失了。他灵敏地东走西逛,感到确实无人盯梢也无人注意,觑个机会,钻进了那家叫作“绿野”的小舞厅里去了。

“绿野”舞厅里吸烟的人多,烟气浑沌沌弥漫空间,从外边走进去,感到里边特别幽暗。此时正跳茶舞,洋琴鬼奏着舞曲,闪烁变幻的彩色霓虹灯下有个穿杏黄色旗袍的歌女在柔声娇气地唱:“香槟酒气满场飞,钗光鬓影晃来回,爵士乐声响,跳伦巴才够味。”

舞池里很拥挤,一对对男女勾肩搭背正翩翩起舞。舞池旁,是一张张供舞客坐的小桌,乐声加上歌声、谈话声,嘈杂得很。

家霆进去后,眯着眼四处张望,光线太暗,一时看不到舅舅柳忠华。环境和气氛他很不喜欢,不由得皱起眉来。忽然,他看到了,左侧角落里一张桌旁,有个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的陌生人向他招呼。仔细睁眼看看,是舅舅呀!只不过舅舅衣饰讲究,戴了副金丝边眼镜,气派不同了。他连忙蹩上前去,高兴地在舅舅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柳忠华笑笑说:“等了你不少时候了!”

一个男侍过来招呼。柳忠华付钱让男侍给家霆泡一杯清茶。男侍接了钱转身就走了。

家霆刚才同杨秋水阿姨在一起时,被恐吓信和那只可怕的断手惊扰得神魂不定。现在,舞厅里的气氛又使他侷促不安。但见到舅舅,心情愉快,说不出的欢喜,冲淡了那些刺激。他见舅舅体魄虽不十分强壮,却蕴藏着充沛的精力。深沉而坚决的目光透过平光镜片露出干练的气质。他热呵呵地说:“舅舅,这么久不见,我可太想念您了!”

柳忠华点头微笑,问:“是杨阿姨把你领来的吗?”

家霆点头说是,立即把刚才杨秋水收到一盒物件内藏恐吓信和一只断手的事讲了。

柳忠华专心地静静听着,等那男侍将一杯清茶送来转身走后,他脸上毫无笑容地说:“看来,她是必须提高警惕的了!敌伪的特工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的。”说完,纠了纠眉,显然,这件事打乱了他的思绪,也影响了他的情绪。他的脸色严峻、肃穆,眼里流露出仇恨的光芒。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又问:“你爸爸的情况怎样?”

舞厅里舞曲的旋律庸俗而疯狂,人声叽喳,倒是便于谈话。家霆如实地小声将情况枝枝瓣瓣讲了一遍。

柳忠华仔细地听完,说:“家霆,你爸爸表现了一种中国人的气节!但他陷身在敌人的魔掌中,如果不屈膝,生命是随时有危险的。死亡可怕,但它比耻辱地活着要好。你要做好一种最坏的思想准备。有这种准备,万一遇到更不幸的事,就不致惊惶失措、消极悲观了。你有过一个好妈妈,现在,又有一个不愿做汉奸的爸爸。你要有志气!不要消沉!”

家霆体味着舅舅讲的每一句话。他迫切希望从舅舅那里可以对自己的痛苦和惶惑能得到聪明的答复。他是用如饥似渴的心情在听的。听着舅舅的话,他不时点头。

柳忠华继续谈心地说:“舅舅不能常同你在一起,但时刻关心着你。我能估计到这一向来你的心情一定非常忧愁苦闷。但忧愁和苦闷,像一把摇椅,它可以使你有事做,却不能使你前进一步。你应当用勇敢和鲁迅说的那种‘韧’的精神当作武器来对抗忧愁和苦闷。今天舅舅同你见面,首先就是想同你讲这些话。你已经十八岁了,成年了!锻炼意志非常重要!你能同意我说的这些话吗?”

家霆感到温暖,发自内心地点头。舅舅并没有用教训的口吻,但确实是在教训他。他轻声回答:“舅舅,我一定照您的话办。这一向来,我总觉得自己像生活在密封的罐头里,窒息得透不过气来。除了我和程心如他们偶尔撒一次传单和到孤军营去慰问,在那种时候,我会感到一点快乐外,平时终日高兴不起来。”他将与程心如、余伯良、欧阳素心撒传单的事和到孤军营去的事讲了,又说:“我实在不想在‘孤岛’上再生活下去,我真想到大后方去读书。冯村舅舅来了信,也劝爸爸去。可是爸爸被囚禁着,他去不成,我也去不成。我只能在此地忍受这种难以忍受的生活!我的痛苦无人倾诉,住在方家就像住在沙漠上的荆棘丛中,真不知道这种痛苦要再煎熬多久?也不知道这种痛苦会加重加深到什么程度。”

舞池里的人随着乐队的节奏,摇曳摆动。有些男男女女跳舞的姿势十分难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红红绿绿变幻着的灯光下暧昧地回旋,鼓声打着拍子敲得人心跳。

柳忠华用亲切的眼神望着家霆,关心地说:“你的痛苦除了刚才讲的之外,恐怕还夹杂着欧阳素心的事在内吧?”

舅舅这样问倒是出乎家霆意外的。家霆心里更肯定舅舅是从银娣那里了解到一切了,点头诚实地说:“是的!”也不知为什么,他脸红了,说:“舅舅,她是个很好的女同学,偏偏她父亲堕落了,她太痛苦了!她拒绝同我见面,也不愿再理睬我了。在她可能是好意,在我,心里总觉得难过!”他在舅舅面前,觉得不该也无须隐瞒什么。

柳忠华没有立刻说话,似在思考什么。舞场里恰好一曲停止,又一曲要开始。柳忠华突然轻声对家霆说:“我去跳一支舞!老是坐在这里谈,却不跳舞,被人注意了不太好。”说着,乐声又起,他起身随一些舞客下到池里,随意邀请了一位舞女跳起舞来。

台上的歌女又换了支曲子在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似是一个在漆黑的深夜里迷失路途的孤独女人诉述侮辱与损害的呻吟。

家霆看到:舅舅跳得不好,全靠那穿绿色旗袍的舞女像拖黄包车似的带着他移步。见到舅舅今天这种滑稽的模样,家霆对比在香港时见到的舅舅,以及上次在沪西工厂区见到舅舅时的模样,感到舅舅几乎变成另一个人了!这种低等的小舞厅,有汗臭和粉香,有媚笑和乌烟瘴气。给他一种肮脏、神秘的感觉,男男女女可能什么样的人都有。但像舅舅这种人肯定是不多的。不用舅舅明说,家霆就懂得舅舅必须要使自己混同在普通人中间,不被人注目。那么舅舅今天在舞厅同他见面,又下池跳舞,家霆也就觉得不奇怪了。

一曲停止,柳忠华又回到座位上来。他对家霆笑笑,坦率地说:“家霆,你吃惊吧?舅舅在这种地方跳起舞来了!”

家霆也笑了,会意地说:“是吃惊!也不吃惊!我懂得为什么要这样。这不是堕落!要同阎王和小鬼作战,不下地狱怎么行?是吧?”

柳忠华点点头,表情严肃起来了,说:“是的!我知道你会懂的。这场战争会使你多懂得、早懂得许多事的。天下的事复杂多变!对待复杂多变的事,只能用复杂多变的办法去解决,我们的头脑也该复杂一些。许多事,不要仅看到表面,还要看到实质。因为表面有时是靠不住的。比如我在这里西装革履地同舞女跳舞,是表面现象。如果你只看到表面,对我就不能理解了。一个爱国抗日的人,如果在沦陷区大摇大摆走在马路上高喊抗日反汪的口号,勇敢倒是勇敢,可能立刻会被抓进监牢里去了,只有傻子才会那么干。特殊环境下,要有特殊的干法,才能成功。所以如果见到舅舅有些什么使你奇怪吃惊的地方,要理解舅舅。”

家霆羡慕舅舅的勇敢、智慧和神秘,体味着舅舅的话,觉得含有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道理。听这些话句句都懂,但那包含的深意却一时还似乎不能全捉摸住。他点头说:“舅舅,您说的话我会记住的。”

柳忠华摸出香烟来吸,忽然说:“家霆,我现在还住无定所,但不久,要公开做个生意人了!我想干一件令你吃惊的事。你能不能通过欧阳素心让她给我介绍认识她的父亲欧阳筱月?她是欧阳筱月的爱女,这样的事她办得成。”

“啊?”家霆实在太吃惊了。同欧阳筱月去认识,这是为什么?他忽然觉得面前的舅舅像是一个披上戏装的演员,扮什么能像什么。他有一种奇异的活力,叱咤风云或者低回婉转,都能使人目瞪口呆。谁想认识他的本来面目,分析他的复杂表演,是困难的。家霆结结巴巴思想毫无准备地说:“舅舅,您这是干什么呀?同欧阳筱月认识能干些什么好事呀?自从知道欧阳筱月落水附逆后,他家我后来就发誓决不去了!”

柳忠华精明、冷静地看着外甥笑笑,说:“你就别管干什么了。反正,你知道,舅舅是不会做汉奸的!但反对汉奸的人,在敌伪统治地区如果有正当需要,也不能就拒绝同汉奸交往结识呀!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说你会记住,可是我看你现在转眼间已经忘了呢!”

家霆心上豁然像打开了一扇窗户,通明透亮了,犹豫着说:“啊……我明白了!可是真需要搅到一起去吗?不危险吗?”

柳忠华慢吞吞地、从容不迫地吸烟,吐出朵朵烟云,说:“需要的!危不危险就看怎么干了……”

“会不会玷污自己呢?”家霆总是不安、不放心。

“这种事只能这样干。到底能怎样,不能预先打包票。代价,是要付出的;能得到多少收获,不光是靠努力,还要看有没有机会。所以要尽力而为!这也比如在战场上打仗,不能保证每次都胜利,但是如果因为害怕打败仗或有损自己而不敢上战场,就永远也没有机会打胜仗了。你说是不?”柳忠华说这番话时,眼睛里仿佛在说:我这说得很明白了吧?难道你还不懂?

“可是,舅舅!”家霆踌躇,“我总担心,万一同欧阳筱月搅在一起,引起人家误解,或者万一出了什么事,弄不清情况,不是倒霉了吗?”

“是呀!”柳忠华皱眉吸烟,喷出浓烟,又举起手搅散那些轻淡透明的青烟,声音里带着感情,“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都是会有的。但需要这样做时,只有这样去做,不能计较个人的得失。正像诸葛亮后出师表上所说的‘成败利钝,非所计也’!”

家霆肃然起敬,叹了一口气,耳朵里同时听到忸忸怩怩的靡靡之音,心里纷乱。蓦然,欧阳素心的面容浮现在心头,像提醒了他什么似的,他为难地说:“舅舅,可是,我同欧阳素心现在……”

“我知道。”没等他说完,柳忠华点头凝视着他说,“她不幸生在一个这样的家庭,但她本人是无罪的。你同她的友谊为什么不能保持呢?我知道你们之间已经有了爱情。但你们都还年轻,通过交往增进了解是可以的。目前,双方家庭都处于这种特殊的境地,恋爱问题晚点谈也有好处。我了解到,欧阳素心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有良心,反对侵略和卖国。像她现在的心情,很可能会毁了自己。给她友谊和好的影响,多多鼓励她,使她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都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对她有利。当然,如果她是一个坏姑娘,或者你对她毫无感情,决心同她一刀两断,那就不必说了。可是我了解,你现在为她的事在痛苦,而且十分痛苦,她为你的事也在十分痛苦,那我就同意你继续同她交往,双方相互勉励。将来,到适当时机,或你们羽毛丰满了,能够自立了,那时,一切都是好办的!”

柳忠华的长篇大论,家霆听来只觉得不够,舅舅的话,句句打动着他的心。他思索着说:“舅舅,我怎么向她介绍您并且托她办这件事呢?”

“马上我们商量一下!”柳忠华又掏出一支香烟来吸。他紧紧抿住嘴,蹙起眉毛,眼光锋利,脸上的表情像海一般的深沉,似乎正在敞开思想……

舞池前面台上洋琴鬼们耸肩挥手正在奏乐,那个歌女正用哀怨的声音在唱一支软绵绵的歌:“上海呀本来呀是天堂,只有欢乐没有悲伤。”

程心如一连三天没有到校上课了,说是家里有事。家霆去找过他两次,一次是同余伯良一起去找的,两次他都不在家,也不知他在外边忙些什么。

今天早上,家霆上学时,意外地看见程心如等在仁安里的弄堂口。他面颊丰满红润,两眼晶亮,风度潇洒地站在那里。

家霆跑步上前,说:“心如,你怎么了?在忙些什么?怎么没上学?”

想不到程心如把他拽到一边,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上,带感情地看着他说:“家霆,我是向你来告别的。本来,我跟爸爸走的这件事,是要保守秘密的。爸爸叮嘱我对谁也不要讲。但你是我的知心朋友,我不能不告而别。等一会儿,我们就要走了。”

家霆浑身蒸腾出汗水来了,真是突然从天而降的事,何曾想到呢?一时竟想落泪,他是个热情重友谊的人。他明白程心如跟他爸爸要到哪里去,但想不到说要走果然马上就要走了。他心头梗塞着离情别意,眼泪在眶里打转,说:“呀!这么快就走了吗?”

“是啊!”程心如充满豪情壮志地说,“不走是不行了!我爸爸又接到了恐吓信,据说‘七十六号’决定要在《大美晚报》再暗杀一些人!”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家霆动感情地说,“现在,想送送你也不可能了。再说,我是应该送样纪念品给你的。”

程心如像个老大哥似的紧握着他的手,摇头说:“都不必了!家霆,我的好朋友!后会有期!我们以后一定会重相见的。再会吧!”他的大手温暖有力,见家霆泪水涌出了眼眶,他安慰地说:“保重吧!我相信,抗战胜利了,打败了萝卜头,我们也就能见面了。那时,痛饮黄龙,该多高兴!”

“是呀!那时该多高兴!”家霆含着泪心里也这样想。

他俩后来分别了,依依不舍。临分手时,程心如叮嘱说:“余伯良我无法向他告别了!你代我说一声,一定要说到!还有欧阳素心!我好久都没见到她了,你代我问她好!也一定要说到。告诉她,我对她的印象很好很好!”

亲如兄弟般的好朋友程心如走了,留下了一段共同爱国抗日散发传单的记忆。每当想起这段往事,就有一种在暗夜中举着火把带着自信骄傲地走着似的紧张而快乐的情操。心如走的当晚,家霆半夜梦醒,做的是与心如、伯良撒传单的梦,传单红的、黄的、绿的纷纷扬扬撒满天空。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房里漆黑,传单在眼前都不见了,才想起是梦。想起心如已经离开“孤岛”随他父亲走了,心头留下了无限豪情和怅惘。

心如走后,家霆心情很坏,觉得简直没有一件高兴的事情,觉得自己更加寂寞孤单了。

一连几天,人们都在关心着欧洲比利时境内溃败了的三十五万英法联军从邓扣尔克港撤退回英伦三岛的事。法兰西之战打得真糟,以联军统帅法国将军魏刚为名的防线,三天就被德军打得全线崩溃。六月十日,意大利墨索里尼趁火打劫,宣布对英法宣战,巴黎已在十四日陷落。欧洲形势真是阴暗,许多人谈起来总是摇头叹气。

在国内,战局仍在胶着对峙,在慢慢地推磨拉锯,看不到什么大的捷报或值得兴奋的消息。孤岛上,局势更加恶化。物价飞涨,敌伪阻挠食米和日用必需品运进租界。人心恐慌,街上乞丐大量增多。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绑票、暗杀、恐吓活动也在继续。

家霆那种好像自己被关闭在密封罐头中的感觉,更强烈了。

下午,天上飘洒着蛛丝般的毛毛细雨。六月中旬,温度渐高,不知不觉间早已成荫的绿树上麻雀在啁啾。在这种微雨中行走,不穿雨衣,不打雨伞,家霆也体味到了欧阳素心所说的“我喜欢在雨中走路”的滋味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让自己冒雨走到法国公园里来了。是因为怀念那同欧阳素心逛游这里的往事,还是因为银娣说见到欧阳曾独自到这里散步?说不清,他仿佛是来寻找失落了的欢欣来的。下雨,公园里游人顿时少了。被雨淋洒过的花草树木,绿得油亮透明,花朵色彩艳丽,爽目清神,叫人心里舒适极了。

喷水池旁,一个红衣女孩,六七岁吧?在放一只有着白帆的蓝色小船。小船飘在碧绿的水面上斜驶,水面被牛毛雨洒上一层细密昏晕的蒙蒙银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穿件浅灰长衫,看来是小女孩的父亲,打着黑洋伞,笑看着雨中不肯离去的小女儿在玩水放船,脸上布满幸福。小女孩在说:“爸爸!……船走不快!……”

一对老年夫妇,男的白发苍苍,拄着手杖,女的梳着发髻也白了双鬓,互相搀扶着偎依在一起悠闲地在雨中的林荫道上漫步。他们也没有打伞,难道他们年轻时也有爱在雨中走路的回忆?……

家霆头发、眉毛上全是细水珠,夹克衫上也缀着雨水。走着,心里像很空虚。他久不来这里了!今天偶然逛进来了,又是微雨飘拂的时候,触发起他那段美好的回忆。严寒时节,他曾和欧阳同来漫步。那天,冬日的花园处处被雨濡湿,雨无声地降落,是一种不易听清的、沉沉欲睡的絮语声,地上散发出带着清香的雨水的气味。只是,想起这段美好的回忆时,他的心却有哀伤。

记起了雪莱的一首诗中的几行:

轻柔的声音化为乌有,

音乐还在记忆中颤抖;

甜蜜的紫罗兰不再发香,

感官中还存留着它的芬芳。

他终于走到那背后有个喷泉的常青树前来了。

喷泉正喷溅着晶莹的玻璃般的水花,在寒冬时节那天来时,树后有对爱侣偎依在那里。然后,他和欧阳素心就也走到一棵碧绿葱茏的落地大雪松后面来了。

大雪松依旧多姿地直立,像一个生气勃勃的武士,高耸、威严,散发着青春气息,光彩地站着。那光彩是闪闪发光的雨珠交互错综构成的。

那天,雪松的绿枝上和松针上沾着雨珠像缀满了珍珠玻璃花。那天,欧阳素心美丽如黛的长发上也沾满雨珠像挂满了璀璨的金刚钻。

现在,家霆又在这样一个下着浓雾般细雨的日子里来到大雪松的背后来了。地上的绿草碧茸茸的,他记起了那天他拥抱她亲吻她的情景。她淋满雨水的脸上流着眼泪,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鬓发的香气。只是,一切都过去了,像流水浮云般地过去了。

欧阳素心仍回避着他。他又给她写过一封信约她见面,她还是不复。他到环龙路那幢砌了高墙的花园洋房跟前要求见她,保镖和门房挡住了他。他报了姓名,她仍不见。他打电话给银娣询问情况,银娣用他能意会的措词说:“她偶尔也出去散步,你或许能碰上她。”

所以,他这几天,三次在环龙路上和霞飞路上逛,也在法国公园门口等候。今天,终于独自淋着雨走进公园里来逛了。

雨,继续飘洒。他在大雪松后淋着雨伫立,久久不愿离去。温情、轻爽、无声的细雨,给他清凉、清醒的感觉,沉淀在他心里的许多事情一时都浮上心头:有南京石头城旁玄武湖畔与欧阳同学时的童年生活;有在武汉瞥见欧阳坐在汽车里一瞬间的印象;有去年同她初次见面时的欢乐;更有那晚在南京路上让她上慈淑大楼撒传单时的紧张与兴奋。

家霆不禁微喟,凝望着远处公园近旁一些西式房屋的斜坡屋顶和灰色青砖墙,怅然出神。房屋年代久了,风吹日晒,在雨中显得分外陈旧、苍老。雨,逐渐大起来了,发出潇潇的声响。雨水,似要洗净一切,使远处花坛里的一大片五颜六色的鲜花更加娇艳。淋着雨,他也还是没有回去的意思。大雪松后面,有他认为崇高珍贵、难以割舍的默念,有他即使失落永远也不能摒弃的衷情。怎么能仓促离开?衣发湿了,让它湿吧!心灵在燃烧,雨水似乎能使他心上洁净、舒适。他悄然站立,祈祷似的遐想。

这时,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窸窸窣窣,是有人来到大雪松旁来了。这样的下雨天,居然总有爱淋着雨逛公园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转身看时,来人已经转到大雪松背后来了。

他眼前一亮,“啊”地叫了起来:“欧阳!”他的脸激动得发烧,心像要从口里跳出来!欧阳的来到,把他的眼睛和心完全吸引住了,眼睛充溢着迷惘,容光却顿时焕发起来。

啊!真是欧阳素心呀!她穿着一件淡绿的风雨衣,绿得美极了!未戴风雨帽。她那雪白的西式衬衫领子翻在风雨衣领上,衬得更有风度。潇洒多姿的黑发蓬松着像波浪,发上沾满了灿灿的碎雨花。她的脸上布满了幻想、困惑、追求。当她看到大雪松后面站着的是家霆,她的眼睛突然露出惊讶,她“啊”地触电似的一怔,停住了脚步。

“你在这里?”天虽下着雨,她却觉得他那张有朝气的脸上有阳光在跳跃。

“你也来了!”他从心底里发出了呼喊,“欧阳!”

是什么样的力量像神奇的针线似的将他俩的爱情又缝在一起了呢?就在一刹那间,像两极相吸,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了。一时忘掉了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

“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的!”她颤动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盈盈的泪珠涌上眼眶。

“我知道你仍爱着我!我不能没有你!”他兴奋又心醉地流着泪亲切地吻着她被雨淋湿了的头发,像在沙漠中遇到了绿洲。

一阵春风拂过,树叶激动,沙沙作响,似在窃窃私议。周围沐浴在咝咝的顽皮的轻柔雨丝中。

她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万分喜悦的时刻却又这么伤心?两人都抑制不住眼泪,是哭泣,也不是哭泣。哭泣是应当给予悲伤的,但此刻他们都不应该悲伤,只应该喜悦。

雨,霏霏地下,下得格外起劲。他们松手含泪笑看着对方的时候,眺望远处的花草和树木,似乎那边地上都在浮起轻烟般的淡雾。一切都有点朦胧,朦胧得正像欧阳素心那幅油画上的云雾。

欧阳素心忽然眯起眼睛皱了皱眉:“啊,家霆,不会是在梦中吧?”她环顾四周,是悦目的绿色,浅绿、淡绿、浓绿……融成一片绿色的世界,一片充满生命的世界。

家霆用两只真诚的眼睛凝望着她好看的黑眼睛,说:“当然不是!欧阳!你读过雪莱这样一首诗吗?”他轻声抑扬顿挫地背诵起来:

泉水混入江河,

江河混入海洋巨波,

怀着甜蜜的情怀,

天上的风永远互相往来。

世界无物孑然孤立,

一切都依照神圣规律。

生命互相混合在一起——

你和我为什么不这样呢?

她说:“我读过!”

他笑了,说:“那我把下面再背出来。”

看哪,大山和高空相会,

波浪彼此相亲;……

日光把大地揽在胸怀,

月光亲抚着大海。

诵到这里,他突然又笑着拥抱了她。

她眼里燃满了光彩,连眼梢的余波都溢满了情和爱,却笑着推开了他。

爱情,真像一首诗呀!

两人和好如初,变得更亲热了,一起从大雪松后面走出来,淋着雨舒适地在公园里漫步。几株月季正盛开着红色的花朵,甜香馥郁飘漾在清新的空气之中。他俩在花畔停留,闻着花香,看着一对被雨水淋湿的蜜蜂仍在湿漉漉的花心中忙碌着采蜜。……他们仿佛沉入了幽深的湖底,进入了一个恬静的世界。

不远处,在一排出售汽水、糖果等的小商店前,有些在廊下避雨的游客,看到两个漂亮的年轻人在雨中高兴地散步,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都注视着他俩。他和她却听任雨水飘洒,悠然自得。在他们的心中,有艳丽的太阳,晴朗的天空,洁白的浮云,欢唱着飞翔的小鸟……

家霆吁口气,说:“欧阳!你为什么要使我这样痛苦?我懂得你的用心,但你没有想到吗?你这样做反而使我增加了无穷的痛苦!”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消失了的乌云突然又出现在欧阳素心的脸上,他马上转口说:“啊,不谈那些了!让一切都过去吧!欧阳,能再跟你在一起,我感到真幸福。”

欧阳素心点头:“家霆,我也感到幸福。”她用两只美丽的眼睛真诚地看着他,眼里跳动着希望的火焰,微喟地说:“倘若我神经脆弱,我早疯了!……我总怕我们之间会有不幸。”说到这里,她停住不说了,脸上的愁云飘来得更多了。

家霆安慰她:“欧阳,我们一路同行,一定会幸福的!因为我们彼此理解,我们都还年轻。”为了安慰她,他斩钉截铁地说:“让我们坚强地生活!你我都已经十八岁了!再过上一段时间,或者等我爸爸能够生还,再或我们能有其他的什么幸运的遭遇……”

她听到这里,插嘴问:“你这是指的什么?”

家霆乐观地说:“人生的际遇是难以预卜的,也许会有什么料不到的幸运会突然降临。在那种时候,我们羽毛稍为丰满些了,就可以一起飞!比如,去大后方!我们可以到大后方去上学!我们会有远大前程的。”

欧阳素心高兴地笑笑,忽又叹了一口气。家霆感到她心里似乎有些话不想说出来。

雨,逐渐停歇了。家霆的衣裤鞋袜全湿了,欧阳的风雨衣也湿透了,身上都凉丝丝的。只是谈兴仍浓,不想分开。家霆讲了这段时日里的种种,欧阳素心也谈了自己的一些情况。两人快走到法国公园通向环龙路的出口处了。

家霆突然诚挚地说:“欧阳,我想托你一件事!”

欧阳素心看到他聚精会神一本正经的模样,点头说:“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她脸上露出恍惚的微笑。

有只小鸟在法国梧桐青绿的枝头上唱着动听的歌。

“我有个舅舅名叫柳明,他经商,在浙江路宁波路口开了个大华贸易公司。他想认识你的父亲,在做生意上以后可以得到些照应。”家霆理直气壮却又尴尬地说,并且添上一个尾巴,“这件事,除了你,我不想让人知道。”

欧阳素心的脸色立刻变了:“你觉得这样好吗?”她惊讶地看着家霆,诧异他怎么会替人办这种事。

家霆脸红了,他事先未想到欧阳素心会尖锐地反问,带点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不得已!舅舅托了我,不给他办不好,好在只是做做生意。”

“倘若我不能办呢?”

“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

“但这种事!”

“你相信我吧,好不好?”

“你这人有些奇怪!这件事也真奇怪!”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生意人的事,与政治无关的。”

“你知道,我不愿意找他!”她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欧阳筱月,“近来,我尽量不同他见面,也不说话!”

“我珍视你的感情!但这件事你帮助我舅舅办一办,我看不难!”

欧阳素心咬咬嘴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含着探询的目光,叹口气,很不情愿地说:“如果你一定要我办,我当然只好给你办!但是……”

家霆克制住感情,打断她的话,说:“一定给我舅舅办一办吧!他是个殷实可靠的正经商人,为了做生意才有这种要求的!他做‘五洋’ 生意和日用品、医药用品生意。我们约个日期,就是本星期六吧!在‘白拉拉卡’见面,我先将他介绍给你,你再将他设法介绍给你父亲,好不好?”

欧阳素心先是低头沉默,然后为难而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家霆感到她对办这样一件事很不乐意,只是迫于感情不能不答应罢了。家霆反倒因为欧阳素心的态度感到高兴,他心里更爱她了,歉疚地想:唉!欧阳,原谅我对你隐瞒一些原因吧!原谅我使你这样为难吧!

走出公园,踩着湿漉漉的柏油路,走在环龙路上。欧阳素心变得沉默了,老是像在思索什么,又老是好像郁郁寡欢。家霆更觉得歉疚了,找着话说:“前几天我到你家去找过你,门房和保镖挡住了我,你又不见我!我只好走!以后,倘若必要,我去找你,你家里会不会不欢迎?”

欧阳素心摇头叹息:“谁能做得了谁的主呢?我劝他不要落水,他不肯听!他又能把我怎么样?不过你还是少来吧!”她说话时,眉眼内透露出一种刚强的气质。他喜欢她这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两人后来要分手各自回家了。分别前,除了约定仍像以前一样每星期六见一次面外,家霆把程心如跟父亲离开孤岛的事告诉了欧阳素心,并且代心如向她问了好,告诉她心如对她的看法。

欧阳素心怔了一怔,问:“他们是到重庆去?”

家霆摇头,说:“不好详细问他,但我知道他们不是去重庆,是去找新四军!新四军在江南有,在苏北、淮北和皖南也有!”

“到那些乡下地方去,程心如将来恐怕不能上大学了!”欧阳素心关心地说。

“是的!恐怕环境也十分艰苦!说不定那些地方还经常要发生战斗。但那里是中国人的天下,一定能呼吸自由空气,不像‘孤岛’令人窒息。说实话,我还是羡慕心如的。他走了,我就感到更寂寞了。”家霆的声音里带着叹息。

天上有些灰暗、轮廓朦胧的云片,缓慢地滞留在空中。雨停了,温度又回升起来,使人感到烦躁。欧阳素心将淡绿色的风雨衣脱下来挽在左臂上,露出雪白的衬衫、一件银灰的背心,外加一条藏青的裙子。服装朴素,却给她一种超越的气度。她沉默地迈步,不再说话,似乎陷入一种阴郁的情调中,无法猜测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自从那天去四川路“职业妇女俱乐部”看到了杨秋水阿姨,见到她收到一只奇怪的硬纸盒,里边藏着一封恐吓信和一只可怕的断手臂后,家霆一直挂念着杨秋水阿姨。

尤其见到程心如随父亲走了,家霆更挂念杨秋水阿姨。

程心如匆匆跟随他父亲离开“孤岛”,是因为他那在《大美晚报》当编辑的父亲两次收到了恐吓信,风闻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要继续对《大美晚报》的一些人下毒手,这才赶快转移、逃避的。

心如走后的那晚,家霆同余伯良一起到心如家里去看望。见早已人去楼空,心如他们住的三楼上的两间房子已经顶给别人家了。拟搬来的一户人家正在打扫房间,门敞开着。家霆望着心如住过的那间空房默默出神。他注意到,墙上贴着的一篇从《大美晚报》上裁剪下来的朱惺公在《夜光》上发表的题为《将被“国法”宣判“死刑”者之自供——复所谓“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书》仍在那里未动,好像新搬进来的住户也不想把它撕去。朱惺公被暗杀已经快十个月了。人不在了,文章仍在,浩气常存!看到心如家的空房,看到被暗杀了的朱惺公的这篇充分表现了民族气节的文章,使家霆和余伯良都引起许多动心的回忆和感慨。

当时,家霆就决定无论如何要去看看杨秋水阿姨。

第二天,是星期三,下午,家霆打电话到“职业妇女俱乐部”找杨秋水阿姨,俱乐部里说她不在。晚上,又打电话,恰好她在。听到是家霆打的电话,她很高兴,语气里有喜悦和笑声,使人仿佛能看到她近视眼镜片下两只意志坚强又慈和含笑的眼睛。

她朝气蓬勃地说:“不要不放心,我很好!一切都好!……只是太忙,忙得脚不落地!……呵呵……”

家霆征求意见:“我来看看您好吗?”

杨秋水热情奔放地说:“当然好!本来我也要找你的。这样吧!明天,星期四晚上七点钟,你准时来好吗?我等你,想陪你看一场话剧。”

“什么?看话剧?”

“对!看《夜上海》!新上演的话剧,据说反映了上海的真实,黑暗与光明同在,庄严与无耻并存!很值得一看!”

家霆兴奋地答应了,心里感到温暖、欣慰。杨秋水阿姨这么忙,还要陪他看一场话剧。他又感到在杨秋水阿姨身上有一种母亲的爱了。

这一夜,方丽清由方老太太、“小翠红”和沈镇海陪着打小麻将,一直打到夜深。麻将牌声吵得家霆睡着了又被闹醒。牌散后,家霆刚合上眼,忽然又被二楼大舅方雨荪的吼声闹醒。吼声中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砰”,似乎是个花瓶;“嘭”,好像是个热水瓶。

方雨荪平时一生气总是满面乌云噘起了嘴,方丽清和“老虎头”她们背后笑他生气时嘴上能挂油瓶。他平时关了门发火,打“小翠红”也是关了门干的,很少见他这样大叫大吼摔物件的。隐约听到他骂骂咧咧,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似是说:“……不要面孔!”“坍我的台!……沈镇海……”又听到大舅妈“小翠红”的哭泣声和说话声,隐隐约约,似是在辩解什么。

吵闹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家霆一颗心悬着在听,他不忍心听到大舅妈“小翠红”挨打受骂,却又觉得无能为力。听到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起身去劝了,叽里咕噜,嘁嘁喳喳,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家霆实在困乏了,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方雨荪照常去洋行里上班。大舅妈“小翠红”一直在自己房里关上房门哭泣。家霆匆匆去上学时,出门看到了大舅方雨荪。方雨荪脸上黑气更重,一张脸像拉长了好几寸,冷酷得能杀人。

中午,家霆回家,见方老太太和方丽清都阴阳怪气,麻将牌也停了。大舅妈“小翠红”还是关着房门不开。家里像有了丧事。方雨荪中午也没有回来。

家霆心里同情大舅妈,下午放学回家后,趁方雨荪不在,又趁方老太太和方丽清在楼下客堂间里聊天嗑瓜子,找个机会就踅进大舅妈房里去,想劝劝她。

进去时,见“小翠红”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那只波斯种的白猫呆呆望着窗外出神。她眼哭肿得像桃子,身边茶几上甩着一本被撕成碎片了的《啼笑姻缘》。房里地上,碎玻璃碴儿、碎热水瓶胆……同水搅和在一起,枕头、被褥也摔在地上,她都没有收拾。见家霆进来了,她忽然又流起泪来,用手帕拭眼。

家霆关切地问:“大舅妈,什么事呀?”顺手将一只未摔碎的香水瓶拾起来放在桌上。

“小翠红”摇摇头,带着绝望的神情,两眼望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发愣,叹息地说:“怎么对你说呢?好的家庭是天堂,坏的家庭是地狱!你大舅疑心病大,连毁誉从来不可偏信的道理都不懂!粪缸越淘越臭,无事生非,他还得意!”说着,伤心得泪水成串地挂下来。

家霆注意到大舅妈“小翠红”额上有一处伤,心里不忍。听她说了一些,他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没法排遣,只能安慰地说:“大舅妈,您不要伤心!”

“小翠红”听了安慰的话,反倒更伤心了,说:“我的事同你也说不明白。我是个苦命人!为什么命这样苦?要不是打仗,家乡给东洋人占了,我真情愿一人回乡下去种田!……”她将抱着的波斯种白猫轻轻放到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沁出来,看得出她是在感情的漩涡里挣扎。

家霆更加同情大舅妈了。大舅妈平时待他好,他对大舅妈也有感情。血缘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和相处。在方家住着,幸亏有“大舅妈”,才使他的日子好过些。现在,大舅妈遇到了不幸,使他难过。他弄不清大舅妈同沈镇海之间有没有什么暧昧的事,也不好问她。但他对大舅方雨荪冰冷阴暗的性格和傲慢专制的态度反感,平时对方老太太、方丽清、“老虎头”等,包括戏迷表哥方传经因为大舅妈是堂子出身而轻视她的情况也不顺眼。大舅妈的生活,确实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也像她喂养的正在屋角地毯上睡懒觉的波斯种白猫。吃的穿的都不坏,但是关在笼子里、关在房里苦得很。只是马上又想:我不也像一匹被拴在柱子上的马吗?被拴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吃草!哪天我才能去掉拴在头上和绑在柱子上的绳索自由飞跑呢?

他忍不住劝解地说:“大舅妈,您要想得开点,身体要紧。”说着,去屋角拿笤帚,说:“我来把这些地上的东西扫一扫。”又将枕头和被褥抱起来放到床上。

“小翠红”停住哭泣了,拭掉泪水,点点头,说:“谢谢你,家霆,你去做功课吧!让我一人独自静一静!”说着,站起身来,从家霆手中抢过笤帚,说:“我自己来扫!”

家霆感到无能为力,人世间的事太复杂,许多事他都是难以处理的。见大舅妈说得诚恳,他只好同大舅妈告别,走出房去上了三楼,回到自己房里。

他拿出物理习题来做,头脑里还在想着大舅妈额上那条伤痕,伤痕的形状像一把残忍的尖刀。大舅和大舅妈之间的夫妻生活似乎正在幻化为尘土,这是他的一种预感。大舅和大舅妈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婚姻呢?他还想不明白。但他似乎很能理解大舅妈说的“坏的家庭是地狱”的话。外边是个晴天,有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也能听到远处有人家在打牌的声音。弄堂里有两个小孩踩着轮式冰鞋在溜冰,隆隆的声音吵人得很。有挑担卖油炸臭豆腐的小贩在高声叫卖。……他已经习惯于在不安定中寻找安定了,一口气做了三道很难的物理计算题。但忽然又听到二楼大舅妈房里响起了方雨荪的吼骂声。

方雨荪回来了!吼声比夜里还高:“沈镇海!……”“家丑外扬!……”夹杂着难听的诟骂声。家霆想象得出方雨荪那种火冒三丈的架势,不禁又想:倘若我在大舅妈房里没出来,少不了要看他的脸色或者也挨他的辱骂了。

“砰!”“啪!”方雨荪在掷东西了。是桌上景德镇的蓝瓷瓶,还是五斗橱上那些香水瓶、花露水瓶?抑是窗台上托盘里放着的苏州盆景?盆景中的老树桩头,枯干虬枝,像经受过漫长岁月风霜雨雪的侵蚀,清秀古雅,尚有生机。如果“砰”地一砸,怕是活不成了吧?

大舅妈“小翠红”的哭声又清晰地传来了。

家霆心里烦恼,赶快做完了习题,决定不在家里吃晚饭了。他打算出去,在外边小馆店里吃一客排骨菜饭,或者吃碗咖哩牛肉面,然后按时如约到四川路“职业妇女俱乐部”找杨秋水阿姨。

楼下的吵吼声、哭泣声、摔碎玻璃器皿声继续传来。家霆一溜烟地从三楼下来,离开了仁安里,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按照约定的时间,家霆到了“职业妇女俱乐部”。

六月天的四川路上,这时十分热闹。男男女女春装、夏装混杂着穿,服饰色彩丰富。乱哄哄的人流,快速的车辆,一片匆忙、拥挤景象。“职业妇女俱乐部”门口的水果摊上小贩在叫卖水蜜桃,报摊上去买晚报的人不少。

家霆兴致勃勃地上了楼。在一间放了好几张写字台的大办公室里,找到了杨秋水阿姨。大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别人都下班了,她还正忙着在向一个年轻的穿黑布旗袍的女人好像交代什么事情。她自己穿一件蓝布旗袍,旗袍显得有点宽大。见到家霆来了,她看看手上的表,亲热地招呼着,说:“好!你真准时!坐一下。”她用手指指一只椅子,“我把一些事情处理好马上走!”

家霆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先看看办公桌上玻璃板底下压着的一段用钢笔抄写的文字: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钢笔字写得娟秀挺拔。这段话家霆记得,是鲁迅的散文诗《秋夜》中耐咀嚼的一段。压在玻璃板下,算是作为座右铭的吗?他体味着这段意味深长的话。起先不知这张办公桌是谁的,但看到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杨秋水的名字,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杨阿姨的办公桌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杨阿姨写的字呢。真想不到她的钢笔字竟这么流利,这么漂亮!一段座右铭又使他似乎加深了对杨秋水的了解。

杨秋水同年轻黑衣女人悄悄在说话。家霆又转眼去看墙上用图钉钉着的一张永安、先施、国货公司等五十几家大小厂商捐助大宗日用品的大表格,捐助的日用品真不少。抗战初那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精神在这上面仍在表现,家霆感到欣喜。看了一会儿,见杨秋水同年轻的黑衣女人谈完,黑衣女人走了。杨秋水款款地移步过来。

家霆站起身来,说:“杨阿姨,我是吃过晚饭来的,您恐怕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吧?”

杨秋水笑了,点头说:“给你猜中啦!不要紧的!等会顺路买两只面包,带到剧院里啃就行了。”她过来收拾着桌上的一些簿册等物塞进抽屉,用锁锁上,说:“家霆,告诉你一个你想不到的情况。后天,我要离开‘孤岛’走了!其实,我并不想走,我舍不得离开工作。但怕我有危险,一定要我走,也只好走。走后,再见面恐怕要不少春秋了。所以我决定抽空陪你看一场话剧。”说着,她微微对家霆一笑,拿起一只小巧的黑色手提包,说:“走吧!”

听说杨秋水阿姨后天就要离开上海,家霆愣了。怀着一种他未曾公开说出来过的孩子对妈妈的感情,他不但依依不舍,而且觉得失去得太多了。他怅怅地,觉察到杨秋水阿姨平常似乎是个很少顾念私情的人,就更能体会到今晚陪他看话剧的这种深厚的关切和情谊了。

他理解到:恐吓信和可怕的断手,都是严酷的现实。杨秋水留在上海是非常危险的,赶快离开“孤岛”暂时到外地去避一避,十分必要,也是惟一应该这么办的方法。可惜,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他心里交汇着留恋、伤别、怅惘的情绪,以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两只充满感情的明亮的眼睛凝望着杨秋水阿姨,无限留恋。

杨秋水明白这一点,同家霆走下楼来,仍旧笑着说:“家霆,有点舍不得我走吧?其实不必,我走,应当高高兴兴送我。我们这一代和你们这一代的人,责任很重,忧患很深。为了抗日救国,要像庄子说的:‘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来吧!”她把家霆当作孩子,在楼梯上搀着家霆的手,说:“高高兴兴,笑着陪阿姨看一场戏。然后,高高兴兴地互相祝福、分别。”

家霆发现她的心灵深处充溢着一种随时会喷射出来的光和热。

她的手是温暖的。家霆也感染到了她乐观爽朗的豪情壮志。紧握住她的手,他仿佛依稀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是刚会迈步的时候吧,妈妈柳苇也曾经这样搀着他的手,同他一起走过的。

四川路上的店家里,有的已经亮灯了。金灿灿的灯光和嘈杂的车声、人声以及商店播放的收音机里的歌曲声、评弹声、申曲声、广告声混成一种热烈、吵闹的气氛。他们离南京路很近了,经过一个弄堂口,突然路边走出一个穿米色旗袍的女人,猛地撞了杨秋水一下。

杨秋水一个趔趄,手提包掉在地上了。家霆忙给杨阿姨把手提包拾起来。他奇怪穿米色旗袍的女人为什么这样鲁莽。

那女的随口说了声:“啊,对不起!”也没让人看清她的脸面,就闪身混进人流中去了。

杨秋水也感到蹊跷,从家霆手中接过手提包,回身张望那个女的,说:“真奇怪,这女人怎么这样的?”

正说着,忽然弄堂里窜出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猛地冲到杨秋水和家霆面前,突然急急转过身来拔出了手枪,“砰!”“砰!”开枪了!忽然,后边那一个也“砰”地开枪了!

“砰!”“砰!”“砰!”

刺耳的枪声,在喧哗的街声中传来,显得特别尖厉、剧烈,就像汽车轮胎的爆破声,也像一声又一声惊雷。家霆思想毫无准备,有点晕头转向!突然被刺耳的枪声震撼,看到杨秋水阿姨“哎哟”一声,眼镜跌落在地,颓然地用手捂住腹部,倒了下去。通红的鲜血从她腹部涌淌出来。一瞬间,滴滴答答,洒满在路边地上。

周围的行人一下子像炸了窝、开了锅,四散纷乱地奔跑。女人的惊叫声,皮鞋的橐橐声响成一团。家霆在杨秋水身边,脑子从惊惶与慌乱中清醒过来,想马上扑去将杨阿姨抱起来,又一想:不!首先应当抓住凶手!

他满心悲痛与愤恨,瞥见穿西装的两个凶手正在仓皇飞奔,他拔腿不顾一切地勇敢追上去。

两个凶手狡猾狠毒,在人丛中分成两路一左一右钻过人流的缝隙向前逃跑。

家霆用尽浑身的力气,一边追一边高叫:“抓凶手!抓凶手!”“抓强盗!”“抓杀人的汉奸!”……

他无法同时抓两个人,死命盯住右边那个凶手飞步追赶上去。他认清这凶手是先开枪的那个。

天,已经暗将下来了,但商店橱窗和店面中的灯光明亮。灯光照耀,看得出前面逃跑的凶手手中有枪。听到有警笛声使劲地在吹响:“ —— ——”,估计是巡捕来了。

有些行人听到家霆叫喊,要拦阻凶手,凶手竟朝天“砰”地打了一枪,又回过头来朝家霆“砰”地开了一枪。子弹“嘘”地从家霆头上飞过,前后左右的人丛更乱了。家霆眼里冒火,心里冒烟,不顾一切地拼命继续追赶。

人丛逃散开了,露出了前面人行道和马路边上的一片开阔地带。家霆跑得很快,眼看距离缩短。凶手又打了一枪,但未打中家霆。家霆继续高叫:“抓住他!抓住他!”……

奔跑着,已到四川路宁波路口的转角处了。有一辆黑色小汽车停放着。家霆声嘶力竭叫喊着、飞跑着,清晰地看到汽车门一开,穿西装的凶手老鼠似的钻进车去。汽车马达发动,“呜——”一阵风地疾驰而去,险险撞倒了路边一个走路的人。

家霆浑身满脸都是淋漓的汗水,喘着气,欲哭无泪,无处求援。凶手跑了!未能抓到。杨阿姨被枪击后浑身是血,不知怎么了?他心里明白:伤势一定是十分严重的。先一会儿,他看到了她那痛楚的面容,也听到了她惨痛的呻吟。他急着又飞跑回去,想赶快送她上医院。

枪声早吸引来了一个黑胡子、黄绸缠头的印度巡捕和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有黑痣的中国巡捕,刚才的警笛该是他们吹的。逃散的行人现在又聚拢来围观着刚才枪击处地上的血泊。家霆跑回来钻进人丛,杨秋水已经不在,地上留下的鲜血有一大摊和滴滴答答两小摊。他强忍住心头的悲痛,噙着眼泪,将先前目击的情况告诉了巡捕。从脸上有黑痣的中国巡捕口中知道:刚才已有热心的行人和一个巡捕,用黄包车将被刺倒地的杨秋水送到最近的山东路上的仁济医院去了。

印度巡捕用上海话说:“伤的地方不要紧,在肚皮上,人也有知觉,救得活的!”

听他这么说,家霆感到安慰,带着小跑向仁济医院去。天已黑了,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他赶到医院,听说病人已经送进手术间抢救,他马上借打电话到“职业妇女俱乐部”。幸好,还有人接电话,他将杨秋水被刺的情况谈了。那边说:马上来人!家霆又立刻跑上二楼等候在手术间门外。他感到浑身骨架都像散了似的,疲劳极了。

哥罗方的药水味,刺激着他的鼻孔。穿白衣戴口罩的医生和护士,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一个白衣护士出来时,家霆泪湿着眼眶上前问她:“请问,伤势严重吗?”

护士先是沉默,看到家霆焦灼和悲痛的样子,终于说:“一共中了三枪!流血过多,弹头已经取出,但严重的是——”

“严重的是什么?”家霆落着泪追问。

“子弹头可能有毒!正在送去化验。”

浑身是汗的家霆,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挨了一声雷劈。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蚀着他的心,好凶狠毒辣的日寇和汉奸啊!他泪水从眼里簌簌流下,心里酸痛,几乎忍不住要放声痛哭。他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的跃动,有一面铜锣在头里猛击,脑袋像要炸裂了。他垂下了头,把脸埋在冷冰冰的手里。

这时,有几个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来了,都是与“职业妇女俱乐部”有关的人。其中一个,家霆认出就是先一会儿杨秋水向她交代事情的那个穿黑旗袍的年轻女人。

她认识家霆,关切地走上来,脸色苍白、悲戚,向家霆详细问了情况。家霆叙述时,其他人也走上来听。穿黑旗袍的年轻女人,不断用手帕拭泪。从其他人的表情上,也看得出他们对杨秋水的感情。

一个戴眼镜穿长衫的中年男人额上静脉鼓胀,眼瞪得大大的,愤怒地在自言自语:“暴力恐怖,毁灭不了正义的斗争!卑鄙的刽子手,对一个手无寸铁的爱国妇女,竟然伤天害理加以残害!天地不容!”

又一个多小时后,手术先完,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子弹头确实有毒!

杨秋水从手术间里被护士推出来时,家霆同大家一起围上去看望。杨秋水全身罩着雪白的被单,她那白得素净的面容现在变得惨白,少了光泽的眼眶发黑,衬得两只近视的眼睛深凹憔悴。她的眼镜没有了,体力衰竭。上了麻药,像沉睡着,又像已经长眠,紧闭双眼,默默无言。

家霆实在忍不住,哭出了声。他感觉得到杨秋水阿姨内心的钢铁意志,非常想扑上去拥抱她。但护士要大家冷静,不要刺激伤者,将杨秋水送进病房里去了。

这一夜,天气炎热。家霆没有回仁安里,他与“职业妇女俱乐部”里的两个女职员一同在仁济医院里守夜。

快到黎明的时候,杨秋水恢复了知觉,勉强睁开眼来,对着家霆和大家看了一眼,见大家都很悲伤,她竟不同寻常地笑了一笑,力竭地说:“不要……为我悲伤,我是……随时……准备着……牺牲的……”转眼她又昏迷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后,她无声地离开了人间。咽气前,她看着家霆,像想留下几句话似的,但嘴唇颤颤动了几动,来不及说出什么话来就去世了。

家霆扑在杨秋水阿姨的遗体旁,大哭了一场。他感到自己又一次失去了一个母亲。

早晨,家霆像大病了一场,疲乏到极点地回到仁安里方家,打算到三楼房间里拿了课本去上课。不巧,迎面在后门口碰到手拿一把折扇穿白西装去洋行上班的大舅方雨荪。

方雨荪叫住了他,用两只古怪冷酷的眼睛瞅着他,说:“你昨晚怎么没回家睡觉?在哪里过夜的?”

家霆一时觉得说不清,顺口答:“在同学家!”

方雨荪鼻子里哼了一声:“年纪不大,不要在外面瞎胡调!”

家霆气得耳朵也红了,顶嘴说:“我才不会呢!”

方雨荪凶恶地瞪他一眼,大声说:“不要嘴硬!我是过来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我一看就清楚!”

家霆本想回他一句:“你好好管管你那个专门在外边捧坤伶的戏迷儿子去吧!”话到嘴边吞下去了,何必呢?有什么用呢?他不做声,心里明白:在方家住着,无风也会起浪的,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

只是,在哀悼杨秋水阿姨的心情中,遇到方雨荪,又使他想起了大舅妈“小翠红”。大舅妈“小翠红”痛苦而毫无意义的“生”,何如杨秋水阿姨激昂而勇敢的“死”呢?同一时代,同一地点,同样的两个女人,可是境遇、遭逢、道路……多么不一样啊!

杨秋水壮烈牺牲后,家霆一直在同悲伤搏斗。

按照约定,星期六傍晚,家霆陪舅舅柳忠华到“白拉拉卡”等待欧阳素心会见时,柳忠华脸上露出异常悲戚的神态,对他说:“后天上午,你杨阿姨下葬,我不能去参加了!你下午放学后去时,代我诚诚恳恳鞠三个躬吧!”

家霆不禁说:“杨阿姨下葬,舅舅,您是应该去的!”

“是呀,家霆!”柳忠华的眼神和脸色刹那间都变了,深情地说,“我应该告诉你,你杨阿姨也就是你舅母!她是我的妻子!”

“什么?”家霆耳朵里轰了一声,木头一样地愣着两只眼望着舅舅。舅舅双眼红了。啊!舅舅!啊!舅妈!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呀!

舅舅柳忠华说:“……可是,我不能去!我不能让敌人发现我同她之间的关系。你舅妈的熟人里出了叛徒。据我所知,下葬时,特工总部是有人窥伺监视的。”

家霆默默点头,心上,像刮起了一场呼啸咆哮的暴风雨。

后来,欧阳素心冉冉地来了,同柳忠华谈得很融洽。她答应在下礼拜,当她父亲欧阳筱月从南京回来时,打电话同柳忠华约定时间,陪同柳忠华见欧阳筱月。

吃完罗宋大菜,柳忠华走后,家霆同欧阳素心在霞飞路上徜徉。漫步时,家霆将杨秋水阿姨被暗杀的事告诉了欧阳素心,只是一些他认为不宜说的话都没有说,包括杨秋水就是舅母这样一些事。他约欧阳素心后天参加杨秋水阿姨的葬礼,欧阳素心立刻同意了。

杨秋水阿姨被葬在沪西一所公墓里的那天,下着毛毛细雨。下葬的事都是由“职业妇女俱乐部”的人办的。

公墓里,尽是一个个墓碑,满目荒凉,杂草丛生。偌大的墓地里,死气沉沉,墓园的围墙刷上了白石灰,给人一种幽静安宁的感觉。

家霆和欧阳素心带着一束花下午去时,葬礼早已完毕,人已散去。他俩带着阴郁不快的心情走在墓场里,看到周围杂草中稀稀落落开放着一些黄色、白色、蓝色的野花,形成彩虹般的色彩。牛毛细雨中,夏天的风吹拂,似在窃窃私语。草尖晃动,树叶摇摆,有不知名的小鸟在啼叫。这里似有悠长的叹息,也有万般悲哀,但又似有沸腾的激情和奔腾跳跃的冲击,用无声的形式在表达。

找到了杨秋水阿姨的墓了。她墓上有一块美丽精致的大理石墓碑,除了姓名外,上面镌刻着两行金字:

生如春花之灿烂,

死如秋枫之壮丽。

来到墓地,家霆心中时时翻滚着烫人的溶液,真想放声痛哭,把心中郁积的痛苦和压抑抛向无限的空间,但他勉力克制住了懦弱的泪水。他觉得:刚强的舅母不喜欢他流泪!

欧阳素心穿了一件藕合色香镂空花薄纱的旗袍。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和旗袍角,她显得素静典雅,娴静、端庄。

细密的雨丝在空间织成了一片乳白色的网。虽是夏天,在牛毛细雨中,似乎渗藏着不露声色的凉意。雨水洒落在绿色的蔓草上,草尖绿得透亮;雨,洒落在路上,路变得泥泞起来了。

家霆同欧阳素心沐着雨丝,在墓前鞠躬,恭敬地献了一束鲜花。那花,洁白和淡黄的花瓣衬着浓黄的花蕊,给人无限雅洁的感受。当看到家霆十分依依地鞠了六个躬的时候,欧阳素心奇怪了,轻声地问:“你怎么鞠六个躬呀?”

家霆没有回答,凝神似在思索。

她问:“你在想什么?”

家霆自言自语地说:“我在想生命长短的问题。有的人活得长,却在干坏事;有的人活得短,却为了干好事。但活得长的,未必幸运;活得短的,未必会被人遗忘,关键在于你干了些什么。我想,她是不朽的!”

欧阳素心忽然流泪了。雨水和泪水混合在脸上,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是啊,生命不在长,而在好!”

炎夏悄悄地溜走了。蝉声稀少了,蛙声也不像盛夏时鼓噪得那么热闹了。

秋初,早晚天气比较凉爽。天上常常明净无云,显得特别晴朗和清新。夏季美丽的色彩似乎已经开始褪色,但还看不到黄叶和红叶。寒山寺内的大树上,有时成群的楝雀飞来停歇,又成群“轰”地飞走了。夜晚,窗前阶下,瓦砾堆里,大树根旁,都有秋虫哀鸣,终宵不停。于是,寂寞惆怅的感觉又会袭入童霜威的心头,引起他无限的愁绪。

那天,“冷面人”带着几分高兴地告诉童霜威:“童委员,今天下午,我们要动身回上海了!”话声里带着欣悦,看来,“冷面人”在寒山寺里住够了,对于能回繁华、热闹的上海去很满意。

事出突然,不无惊诧。

童霜威佯作平静,故意无动于衷地问了一句:“回去干什么?”

“冷面人”摇摇头:“不知道!”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他说:“童委员,我来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吧!”

忽然要回上海,不能不引起童霜威心头的波动。听到“冷面人”走进走出嘴里轻轻哼苏滩,他克制住感情,上午照样闭眼打坐,实际自己在脑际自问自答:

“这次回去以后会怎样呢?”

“谁能预卜!也许是继续软禁?也许他们又有什么新的策略?……当然,继续纠缠我是免不了的,一定要有充分的准备!”

“唉,应该怎么办呢?难熬的岁月!长夜漫漫,何以待旦?”

“在这种时候,利用他们的心理,我应该捍卫我的信念,不做汉奸!还是文天祥说得好:‘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

自问自答,在童霜威脑中早已反复无数次了。现在由于突然又要被送回上海,思绪更纷乱复杂了。像临战前夕,心里有难耐的紧张,有焦灼的不安,搅得他痛苦不堪。

要离开寒山寺了,他心里有凄恻的感情,是一段像在梦中的生活哟!往事如烟,柳苇的笑声、箫声……甚至方丽清和江怀南的身影容貌……都在脑里闪动。一场噩梦就要过去,另一场新的噩梦眼看又要来临,他感到沉重,感到百不耐烦。

正因这样,童霜威觉得血压升高,头里发晕,手脚发冷,浑身不舒适。心脏跳动得比平时快得多。自己把把脉,心跳得那么急,感觉上就更难受了。他怕自己病倒,强自克制,不断数着佛珠,嘴里念佛,使自己宁静下来。

下午,来了一辆由一个穿短打的黑瘦子驾驶的黑色小汽车,“冷面人”替他提着物件陪他上了车。这次,除了“冷面人”,没有别人押送。车子离开寒山寺,掠过枫桥镇旁,那留下过他足迹和记忆的古老破落的小镇,近旁长着高高的野草,灰黑色拥挤的平房墙壁剥落,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寒酸,一幅破败荒弃的景象。童霜威留恋地看了一眼,小镇流水似的就在眼前闪过了。车子不走苏州城里,绕过城外,沿着铁路旁向东的公路走。城外十分荒凉,一片兵荒马乱后的气氛。一些破衣烂衫满面忧愁的穷苦农民提篮挑筐脚步匆匆,一些日本兵在兵营外边牵着棕红色的军马溜达。古老的苏州城墙上,有用蓝底白字漆刷的大字标语口号:“日支合作建设全面和平”,口号似通非通,也弄不清是日本人写的还是汉奸讨好主子写的。汽车沿公路驶行时,看到铁路上有运兵的军车,一些日本兵粗声粗气野蛮地高唱着军歌。瞩目远望,一块一块的田野里,庄稼长得稀稀落落,杂草丛生。田里站着七歪八倒的稻草人,有成群的麻雀在田间啄食,起飞。

该是快收割的季节了。有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田地里忙碌。最奇怪的,是一路上在沿铁路的地方,被渠道、水沟所分割的田野上,连绵不断地密密插埋着竹篱笆。童霜威明白了:这是防止人接近铁路。看来,是有中国人在破坏铁路呢!不然,何至于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插埋这些竹篱笆?

路边,荒草萋萋的小河浜里,绿水在阳光下粲然闪烁。远处一些被竹林和树木围住的小村子,死气沉沉,村口有土冢累累的乱坟岗,叫人看了心里发寒。锦绣的江南水乡哪里去了?如今呈现在童霜威眼前的大地,像是大病后一个疮痍满身奄奄一息的老人了。每逢经过铁路沿线的小站附近,总是看到穿黄军衣的日本兵荷枪放哨,刺刀明晃晃的,把守着铁路。那种“国破山河在”“往来成古今”的感触布满心头。童霜威不愿再向车窗外张望,过了一会儿,干脆闭目打起盹来。也许是晚上着了凉,他觉得有点伤风似的,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他半醒半睡地闭目打盹,约摸过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颠簸的公路上进入上海了。

太阳正被浮云遮掩,上海附近那些楼房,远远看去,肮脏,破旧。他看到了高高悬挂在一些楼房上的日本旗,看到了一些墙壁上刷着的日本药品广告:仁丹、若素、大学眼药……伴随着军事侵略,经济侵略当然来了。然后,又看到了“日支亲善,共同提携”、“日支团结建设大东亚”一类的大标语口号了。

童霜威尽量使自己平静,脸上不流露任何情绪。这是他在寒山寺“修行”学到的本领。于是,又闭上了眼,盘算着走到目的地后,怎么应付即将来临的一场新的磨难。

终于,他看到,又回到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来了。

七十六号里,一切似乎又有了些变化。比从前防范得更严密了。紧紧关闭着的乌黑而牢固的铁门,仿佛不让杀气腾腾的气氛泄露出来。墙上,围着密密麻麻通电的铁丝网,谁也别想钻进去。穿草绿色军装的警卫队全副武装,约摸有一个班。在坐着童霜威的小汽车驶抵大门前时,“冷面人”亮了亮一张通行证,铁门“咯吱”一声开了。铁门里面,有两座钢筋水泥碉堡,架设着机枪。汽车驶进去后,到了第二道铁门,“冷面人”报了一个号码,出来的几个警卫,有一个拿着一本贴着照片的簿子,验明后,做了个手势,铁门又开了,汽车开进去。童霜威瞥见,前面东边就是那座楼下有客厅自己被在三楼软禁过的高洋房了。同刚被绑架到此地时不同,旁边新建了一幢西式平房,门口有两个日本宪兵在张望。看来,是日本宪兵队办公的地方。想起日本宪兵队特高课出名的凶残暴戾,童霜威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时,汽车“嗞”的一声,已经在高洋房前停下了。

“冷面人”帮童霜威提了东西,一起送到门卫跟前,估计是要等门卫检查后再拿进去。他空着手陪童霜威进去,楼梯口一道铁栅栏门前有几个便衣特工在警戒。“冷面人”上去打了招呼,陪童霜威上楼。到了三楼,仍旧是先前童霜威住的那间窗户上有铁栏杆的房间。房里的摆设:床、桌、沙发都未变,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停滞着的。童霜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也有一种似乎刚离开不久又回到原地的感觉。

“冷面人”又恢复了他擅长的没有表情的样子,说:“休息一下吧!”就匆匆走了。他话少了,脸上的“冷”又增强了。

童霜威吁了一口气,真像唐三藏去西天取经要经历一个又一个的磨难呀!谁知他们又出什么新花样呢?

一会儿,“冷面人”来了,端来了洗脸水,让童霜威洗了脸,他端着洗脸水又走了,一个字未说。童霜威觉得这不是好的征兆。他疲乏地躺到床上去,擤着鼻涕,感到有点伤风,心里不适。血压高,头上老像有个紧箍箍着似的。他横一横心,爽性什么也不想地闭眼又打起盹来。

傍晚,刚醒来,听到有人声。一个浙江口音响起在耳边,很熟悉。一会儿,穿深灰法兰绒长袍的李士群吸着香烟进房来了。有个保镖的站在门外。李士群心宽体胖,更加满面春风,笑嘻嘻的,进房后,拱拱手,说:“啊!童委员!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童霜威从床上坐起,故意先谈病,蔫蔫地说:“心脏、血压都不好!”

李士群在小沙发上坐下了,目光像匕首一般投来,打量着童霜威,开朗地说:“啊!你蓄起胡须来了!在苏州寒山寺将息得还不错吧!侍候得好不好?我是再三叮嘱过要优待的!要是没有照我的话办,我来惩办他们!”他看来是有意撇开童霜威的病不谈。

童霜威见他谈些什么“优待”之类的话,想:你又何必假惺惺,说:“天天看看佛经,打打坐。‘浮世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我早已心如古井,尘世诸事,一概不问,衣食诸项,均不介意。”

李士群端详着童霜威的脸,似在窥探,大口吸着烟说:“这次请你回来,是因为晴气庆胤中佐要同阁下见见面。他是在影佐少将指挥下指导特工总部的日本朋友。在他同你谈话之先,他要我先劝告阁下,希望阁下不要固执,有什么条件都好商量。”

童霜威心里想:看来,日本人又要亲自出马了!你们如果继续软磨,我也只有继续打太极拳,装得心平气和地说:“我已是无用之辈了!钻读经书,更加消极出世。健康状况又江河日下,对一切皆无所求,只盼回家养疴,不问俗事,金钱利禄,当然更无兴趣,请多谅解。”

李士群有点冒火了,眼闪白色亮光,忽然脸露残酷神色,用手乱挠头发,说:“我想请你见见一个人!你的老熟人!”话出有因,语气锋利。

童霜威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表态,依然脸上装得呆板,无动于衷。

李士群对着门外,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一甩,发出“啪”的一个指响,房门口有个粗壮高大的保镖马上立正站在门口。李士群厉声说:“把人带来!”

脚步声响,童霜威抬头看时,不由得心里一惊,原来是化名张化龙的张洪池呀!张洪池由两个保镖陪着,出现在门口了。他穿一套深咖啡色西装,没打领带,头发依然蓬松,两眼也依然好像是在生气,脸上却有一种恐惧不安加上谄媚讨好的神态。见到童霜威,他出乎意外地一怔一惊,愕然愣在那里,停步不前了。

李士群像对待一条狗似的招招手,用下巴示意他坐在对面一张小沙发上,说:“坐吧!坐吧!”

张洪池侷促不安地坐下了,脸上尴尬得难看。李士群递根烟给他,他接过了烟,李士群又将吸剩的半截烟蒂递给他点火。他贪婪地点火吸烟。烟点着了,他手拿半截烟蒂不知是该还给李士群好还是不还的好,一副可怜相。

李士群笑笑做着手势说:“你们是老熟人啰!互相谈谈嘛!”他的语气、话声和笑容总叫人觉得不怀好意,也不知真假。

童霜威沉默不语,张洪池尴尬地笑笑,像是讨好李士群,但两眼仍像生气。忽然,嘴对着童霜威,眼睛和脸色是在谄媚李士群,说:“童秘书长,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我本来也有。其实呢,汪主席也是国民党的领袖,谁正确我们就该跟谁走!抗日,我本来也是有决心的。可是,抗不抗得下去?抗日对谁有利?都要考虑!如果抗下去是亡国,如果对共产党有利,就必须放弃!”他又大口吸烟,恨不得一口气把一支烟吸光,喷着烟说:“经过反省,我是决心宣誓签署和平运动誓书了!童秘书长,你是老前辈,这些都该比我懂!你说是吧?”他在这种时候,充分表现了一个“无冕之王”的口才、敏捷和那种强词夺理的口吻。

童霜威平静地毫无表情,只在偶尔瞥一瞥眼时,可能使李士群感到他对让张洪池这样一个原来叶秋萍的爪牙来作说客似乎不愉快。

李士群以一种上司的风度对张洪池挥挥手,打发叫花子似的说:“你回去吧!我和童委员再谈谈。”

张洪池毕恭毕敬地起身,躬身招呼,出房由保镖陪同走了。看来他还在囚禁中并没有得到自由呢。

李士群解释说:“童委员,我李某人衷心希望我们一同都是跟随汪主席从事和运的革命同志。我知道,说穿了,你是怕背汉奸的骂名。其实,完全可以不必忌讳。前些日子,日本在华一些首脑请吃饭。那天,周佛海发表演说时,有段话说得理直气壮。佛海说:‘重庆各人自命民族英雄,而将我等看作汉奸。我等则自命为民族英雄。盖是否民族英雄,纯视能否救国为定。我等确信惟和平足以救国,故以民族英雄自命。但究竟以民族英雄而终,抑以汉奸而终,实系于能否救国。如我等以民族英雄而终,则中日之永久和平可定;如以汉奸而终,则中日纠纷永不能解决。’当时,听者动容,你对他这段话怎么看?”

童霜威在听李士群转述这段话时,只觉得血往脑里涌,针往耳里戳,暗忖:汉奸真是汉奸!厚颜无耻,其心可诛。不愿回答李士群的问题,又因过分激动、气愤与紧张,头疼,心区也隐隐作痛,脸上依然装得平静,却禁不住不断用手揉搓太阳穴,抚摸胸部。

李士群忽然站起,不满地说:“童委员!走!我陪你到隔壁房间里去看看!”他语气带点凶横,又带点气恼。

他陪童霜威走进了三楼一间紧闭着的房间。门一开,看到房很大,阴森森,空气里有陈旧的焚烧过纸钱、锡箔的烟火味。

童霜威一眼看到供桌上一排排祭奠着的四十多块白色的灵牌,灵牌上用毛笔写的是人名、死期和地点。

李士群用手指点,装得沉痛地双掌合十,喃喃自语,似在祈祷。忽然说:“这里祭祀的是除了共产党外,重庆和我们双方牺牲的特工人员的灵位。我常来这里为死者祈祷冥福。同是中国人,死而恩仇共!我有时也到寺院里去,向敌我双方人员的亡灵谢罪。”

童霜威不禁惊讶地想:唉,人的内心真是复杂!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奸魔王,看来也是色厉内荏,怕的是因果报应呢。他连重庆的特工也在祭奠,因为他本来就是从那些人里跑过来做汉奸的,他是心怀恐惧怕冤鬼找他索命呢。杀人者人必杀之!他也总在担忧自己将来未必有好下场吧?

正在想,只听李士群忽然咬牙切齿,神经质地厉声继续说:“你可以看到,不管怎么,一味慈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目前的处境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不杀人,人要杀我!怎么办呢?”他用两只凶恶的眼盯着童霜威,“对反对我们的人,只有一个办法:杀!杀!杀!”

童霜威毛骨悚然,胁下出汗,只有闭口不语,装呆卖傻,但脸色难看,心跳得更快了。

李士群好像冷静下来了,又陪童霜威回房。他似乎明白遇到的是个棉花套子裹着的铁器了,忽然狞笑,说:“童委员,本来我可以陪你去看看这里的刑讯室。但我觉得看了对你的心脏、血压不好,就免了!不过,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你如果再执迷不悟,什么样的后果都是该你自己负责的。至少,我们可以永远把你软禁下去,直到你回心转意!”说这些话时,他瞪着眼,咬着牙,完全像个凶神恶煞,像个流氓地痞。这个人从表情到性格、内心都是变幻无常的。说完,也不打招呼,大步跨出房去。

暂时,好像又渡过了一次磨难。痛苦的是猜不到下一步会是怎么?他躺上床去,心中又气恼又怨恨,更有恐惧。忽然,觉得头痛欲裂,心口发闷,手脚冰凉,额上淌下虚汗,脸上潮红,明白自己是要病倒了。他忍耐了一会儿,浑身越来越难受,觉得不好,挣扎着朝门外大声叫嚷:“喂!我……病了!我……病了!”他怕自己的病会出问题,也希望用病能来帮助他少受点折磨。

出乎意外,在门外阴暗处守护着的正是“冷面人”。他跑进来,脸上毫无表情地问:“怎么了?”

童霜威断断续续说了症状。“冷面人”给他倒水,将随身带来的物件中的药瓶取出,给他服了治心跳过速的药和降压药。童霜威服着药,刚才的气愤、紧张与恐惧仍揪着他的神经。他忽然感到头里一阵抽搐,身上发热,就昏迷过去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时,童霜威看到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军装的日本中佐,约摸四十岁光景,身材笔挺,光着头没戴帽子。乍一看,面目清秀,有两只精明的眼睛。细细看,就使人感到残忍可怕,连笑容都是虚伪、冷酷、凶狠、毒辣的。另一个是个五十来岁身穿西装戴眼镜的老头,花白头发,提个方形的皮药箱,模样一望而知是个医生。

中佐用日本话说:“童先生,我是晴气庆胤!……”略停一下,似在观察童霜威的反应,又说:“我想,我说日本话你是听得懂的!”这个“七十六号”的日本太上皇,面上带笑。

童霜威衰弱地没有说话。

晴气用日本话介绍提药箱的日本老头,说:“请来了福生医院的冈田大夫!”

冈田恭敬鞠躬,用日本话说:“童先生,我来替你检查治疗。”

童霜威依旧默默不响,满脸痛苦不适的样子。

冈田打开皮药箱,给童霜威用口表量温度,发现童霜威发着高烧,又取出听诊器,先给童霜威听心脏听肺部,一边听一边说:“唔,杂音!唔……”后来,又拿出血压器,给童霜威量血压,说:“啊,很高!血压很高!……”他的态度和善,也很关切。

检查完了,他从皮药箱里拿出些药瓶来,又拿出些透明纸的小口袋来,从药瓶中往小纸口袋里各倒了一些药片、药丸,用日文对晴气轻声说:“很严重!心脏不好,血压高……肺炎,高烧,需要好好治疗!”

童霜威闭眼躺着,隐约又听到晴气同冈田用日语轻轻交谈,不知是商量些什么。

童霜威发着高烧,迷迷糊糊,但心里明白:自己确实是病得不轻了。他想:我也许会就这样死的!什么人都不知道,无声无息地就死在“七十六号”里了!家霆不在身边,方丽清也不在身边,孤孑地就在这冰凉阴暗的囚室中死去!

他怆然地悲从中来,泪水盈眶,又清醒地用手拭去了泪水,横下心来,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感情,想:死吧!就这样死吧!“人生一死浑闲事 ”!临难毋苟免,死就死吧!不做汉奸,我于心无愧!

他闭着眼念着佛,使自己心绪平静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真又有点昏迷了。人们听到他嘴里喃喃叫着儿子的名字:“家霆!……家霆!……家霆!”

他的病情是严重的。当晚,被用担架抬下楼去,由一辆大汽车将他送到了虹口日本福生医院去住院治疗。 BF4ptFlfQn4l4TVhikAwhrxMeTd1BonYCCGgDpH/WieRIVkJyzDJkEBZTbfndT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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