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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

(1939年9月—1939年11月)

战争年代的经验是无穷无尽的。回顾过去那段历史,至少,可以使我们懂得:人类必须阻止战争,如果发生了无法阻止的侵略战争,惟一的办法就是努力战胜侵略者!

——摘自创作手记

暑假里,九月一日那天下午,童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三人匆匆赶到在爱多亚路和天主堂街相交处的《大美晚报》馆去。那儿算是法租界,有安南巡捕站岗。

三人心情都很悲壮,因为《大美晚报》副刊《夜光》的编辑朱惺公果然被暗杀了。

八月三十日下午四点多钟,当朱惺公从家里出来,去报馆上夜班,经过每天必经的天后宫桥堍时,有三个早已埋伏在那里的穿短打的暴徒,从路边突然蹿出来,其中的两个强行抓住朱惺公的两臂,另外一个“啪”地开枪打死了朱惺公。朱惺公遭杀害倒在血泊中,年仅三十九岁。

朱惺公早知道自己生命的危险了。自从六月中旬,他接到七十六号署名“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的恐吓信后,除了用公开信答复了汉奸特工总部,表现了中国人的民族气节外,六月二十九日,又写过一首七绝明志,发表在《夜光》上,诗中有“懦夫畏死终须死,志士求仁几得仁?”的句子。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朱惺公并不是共产党人,他仅仅是为了爱国。现在,他终于被日伪特工用“铲共”的名义把他当作抗日反汪的共产党人加以暗杀了。

他死得壮烈。他的被害,激起了上海人民的义愤。各界人士都纷纷前去捐献赙金、赠送挽联,并去报馆和殡仪馆吊唁。

三个年轻人凑成了一副挽联,买了两幅素绸由家霆挥毫写了一下。三人又凑了二十元,一起送到报馆给朱惺公的遗属。

挽联写的是:

黄浦江畔哭义士,死为鬼雄,先生应升天堂;

上海滩头恨暴徒,生是人渣,汉奸该下地狱!

挽联并不工整,但表达了三个年轻人的感情。

《大美晚报》门口,罩着铁丝网防止暴徒扔手榴弹或冲进去袭击,有几个保镖的站在那里,气氛紧张。送挽联和赙金来吊唁的人很多,都不能进去。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挤到前边,在一张桌子前面把挽联和赙金递了进去,领了收条,在吊唁的签到本上签了名,又一起挤出来。

马路上,很热闹。卖晚报的小孩在沿街叫喊。卖蟹壳黄和生煎包子店的门口挤着顾客。路边,来去匆匆地走着男男女女的行人。

程心如义愤地说:“听我爸爸说,明天《大美晚报》中文、英文版要同时刊登一封致汪精卫的公开信,要这个大汉奸对朱惺公被暗杀公开表明态度!汉奸真是卑鄙透了!”

余伯良说:“心如,要叫你爸爸小心!我看,‘萝卜头’ 和‘七十六号’对《大美晚报》还要下毒手的!”

家霆点头,叹口气说:“人总是要死的,能像朱惺公这样死,就不算白死!”他睫毛下的黑瞳仁忧郁炽烈,透露出恳切和纯洁。

程心如也慷慨激昂,说:“活着像条狗,倒不如勇敢地死得像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他淳厚、朴实,棱角分明的脸此刻深沉冷静,深邃的眼睛隐藏着全部激情。

家霆突然想起了最近正在阅读的《神曲》,说:“我最近在看但丁的《神曲》,但丁让施暴力于邻人者和大叛贼都下了地狱,在地狱里受苦。我想,将来总有一天,中国人会同侵略者和汉奸卖国贼算账的!”

程心如有独到见解地说:“坚持抗战,实际就是同他们算账,天天在同他们算账!”

马路边的人像潮水。大都市的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与行人脸上那种冷漠、疲劳、陌生交汇,使人在喧嚣的市声中,依然会产生一种凄寂、孤独的感觉。三人一路走一路谈,顺着爱多亚路回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路旁一家糖食店里有人在喊:“童家霆!”

家霆抬头一看,店里出来一男一女。男的短小结实,梳的西装分头油光闪亮,穿一套进口料的做工讲究的米色西装,打条红花领带,是绰号叫“皮猴”的谢乐山。那女的素净自然,不用一点脂粉唇膏,美得非常骄傲,穿的是月白色印度绸旗袍,一双镂花灰色皮鞋,乌黑的头发齐到颈际,风韵地翘起尖角贴在耳下。仔细一看,认出来了!她不是欧阳素心吗?两年多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她越发美得惊人了!周身像飞溅出吸力似的引人注目。

遇到老同学了,家霆心里又高兴又激动,对程心如和余伯良知心地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的两个南京时代的老同学,我要同他们谈谈。”程心如和余伯良点头走了。家霆迎上前去,热情地说:“啊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俩!”也不知为什么他见到欧阳素心竟会这么兴奋。欧阳素心绽着笑影的嘴唇,明亮的眼波,碰撞着他的感情,惹起了他一种无法说出来的心理变化。

欧阳素心微微在笑,亲热地说:“童家霆,听谢乐山说你在上海,问他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说记不得。没想到这么巧我刚才一眼就认出你了!”同谢乐山站在一起,更衬得家霆的身材和气宇出色,欧阳素心玩笑地说:“哈哈,你从小人国里跑出来了!长高了!变样了!”

家霆笑了,说:“是吗?你也不是小人国的臣民了!我们都长大了!”

三人站在马路旁边,人流拥挤。谢乐山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老同学见面不容易,我请客,先吃晚饭,再去跳舞!到扬子舞厅,离这近些,好不好?”

欧阳素心开朗地笑他:“你真是舞迷,动不动就要上舞厅!”说了,摇头瞅着谢乐山笑。

家霆也摇头,说:“我不去!我不会跳狐步舞什么的,也不愿去舞厅!”他心里想,如你们要去,我就回家。

谢乐山不满地皱起鼻子说:“何必扫兴,我请客嘛!给个面子吧,不要老古板!”他摊开双手耸耸肩膀。

家霆笑着打退堂鼓说:“你俩去吧!”他对欧阳素心说:“给我你的地址,我以后来看你。”

欧阳素心忽然出了好主意:“谢乐山,这样吧!你去跳舞。我今天已经被你拉着逛了两个小时了!我和童家霆久不见面了,我同他逛逛马路谈一谈。”她用小手绢拭拭眉心。

谢乐山不高兴了,蹙眉说:“那怎么行?”

家霆也出意外,没想到欧阳素心会出这么个主意,心里产生好感,但不愿让谢乐山不愉快,只好闭口不语,只是微微带笑,听其自然。

谁知,欧阳素心十分任性,说:“谢乐山,怎么不行?先前没碰到童家霆,你已经说了四次要去跳舞,刚才又说了一次,为什么让你去跳你又不去了呢?你去跳你的舞,我和童家霆荡荡马路,各有各的自由,多好!我喜欢说话算数的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说完,莞尔一笑。

谢乐山尴尬地看看欧阳素心,又看看家霆。欧阳素心说得认真,家霆脸上平静。谢乐山难以舍弃地说:“那,欧阳,明天我再找你!”

欧阳素心点头:“可以,先通电话吧,好不好?”她有点骄傲,反倒变得脸上更光辉美丽了。

谢乐山对家霆拱拱手:“欧阳就拜托给你了!”

家霆窘得还没顾上说话,欧阳素心“哟”了一声,说:“‘皮猴’!笑死人了!你说这什么意思?我同你是老同学,同童家霆也是老同学!要你拜托他干什么?”她一生气,脸微微绯红,说:“走,童家霆,过马路去,陪我逛逛,我们好好谈谈!”刚才她那几句话,够谢乐山受的。弄得谢乐山像撒了一脸灰。这时,她倒也不冷落谢乐山,对谢乐山说:“好好去跳舞吧!祝你快乐!”她挥挥手用上海话讲了一声:“再会!”迈步要走。

家霆明显地感到谢乐山的不愉快,说:“欧阳素心,我们三个一块儿谈谈吧!”

欧阳素心任性地笑笑:“何必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喜欢说了话不算数!”她迈开了步。

谢乐山怕得罪了她,反倒结结巴巴地说:“我去跳舞!你们,你们逛逛谈谈吧!”又做着手势高声向欧阳素心说:“明晚,我打电话给你!”他的耳朵、脖子都变红了。

就这样,家霆和欧阳素心过了马路,看见谢乐山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向西去了,他俩就也一边向西走一路谈起来。她的步态和气派从容、矫健,风度翩翩毫不做作。

马路上人很多。黄昏时分,电车、公共汽车、轿车、人力车……格外拥挤。穿洋装的、穿长衫的、穿旗袍的行人也来来去去更加匆忙。商店有播放歌曲的,也有播放申曲、京戏的。十字路口,巡捕开关着红绿灯。繁华的街角发生了一起打架的事情,围着一堆人看热闹,有巡捕过去大声干涉。

家霆感到飘飘然,说:“欧阳,前年十一月底,我随父亲到了武汉。在汉口,有一天,看到一辆汽车在路上驶过,里边坐着的好像有你。那时候你在汉口吗?”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可爱,凝眸望着他说:“是吗?”她心里算了一算,兴奋地回过脸说:“嗨,真可能是我呢!在武汉!后来轰炸厉害,去年春天我们就经香港回上海了。”

家霆遗憾地说:“要是在武汉我们就会见了,多有意思!”有一种迷惘充溢着眼睛。

他的潜台词是什么呢?她想。她看着家霆:这个她在小学和初一就感到是个“好人”的男同学,现在长得这样漂亮,这样挺拔英俊,真是她想不到的。尤其是两只坦率明亮的眼睛她更欢喜。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对他竟有这么多的好感。她笑笑,说:“现在碰到就没意思了吗?”

家霆笑了,感到自己刚才的话可笑,说:“不,现在当然更有意思了!”他怕话说得过头了,又补上一句:“从离开南京的学校到今天,我一直在想老同学,真没想到在上海能遇见你。”话里透着衷心的喜悦。

一家卖咖喱牛肉汤和生煎馒头的小铺里散出诱人的香味,该是吃晚饭的时刻了,家霆忽然着急了:袋里一共只有几角钱碎毛票了!零用钱已经全部拿出来凑成赙金送给朱惺公的遗属了。同欧阳素心现在一起走,晚饭怎么办呢?总不能第一次就让她请客呀!太糟糕了!怎么办呢?一想,有点侷促不安了,心里老在嘀咕:怎么办?怎么办?

他神不守舍心里有事的神态,立刻被欧阳素心发觉了,想:他怎么啦?突然好像有心事呢!她站定脚步直率地说:“你怎么啦?你好像是在想什么?”

家霆尴尬地笑了,他不想说谎,说谎解决不了目前的困境。他坦率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我和两个同学刚才是从《大美晚报》馆回来。我们给被暗杀的朱惺公送了赙金,钱都凑到赙金上去了。现在,我口袋里只有几角钱!同你在一起,我在想,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该请你到哪里去吃点什么,但怎么办呢?……”他爽朗而窘迫地笑了,却襟怀坦白,虽然脸上有红晕。

听他一说,欧阳素心高兴地笑了,笑得快要落眼泪,用一块浅绿色的小手帕捂住嘴说:“怪不得你丧魂落魄呢!是为这啊!你一定是怕我把你当作守财奴、小气鬼吧?老同学见面,连请吃顿晚饭都舍不得掏钱!铁公鸡,一毛不拔,是不是?”

家霆笑着说:“我不是老老实实告诉你了吗?”

欧阳素心停止发笑,点头说:“对!我喜欢你的坦率和真诚。走!我来安排行程。我们先到霞飞路上吃晚饭,然后,你到我家去坐一会儿。”

家霆高兴地说:“好!”她那美丽的眸子像两汪清洌的深潭,使他想探探底蕴。他乐意多跟欧阳在一起呆得久一些。也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确实喜欢她,感到欧阳也似乎很喜欢他。他心头充满欢乐,把先前去吊唁朱惺公时的那种悲痛心情冲淡了不少。

一辆空三轮车从路边经过。这种车估计将来是一定会代替黄包车的,但目前还少,车价也贵。

欧阳素心招呼三轮车夫过来,说:“霞飞路、环龙路口。”没讲价钱就同家霆一起上了三轮车。

天逐渐暗下来了,比白昼时凉快了。坐在三轮车上,沐浴着微风,家霆感到一种历来少有过的幸福。他把自己在抗战爆发后的全部经历扼要地讲给欧阳素心听。讲到安徽南陵,讲到武汉,讲到香港,然后讲到上海。……他看到欧阳素心的脸型和眉眼,想起了金娣。想起了金娣忽又觉得自己同欧阳素心更亲近了。讲完了,他问:“欧阳,我记得你父亲好像本来是在海军里的,他怎么也到上海来了?”

欧阳素心无事端端地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的事我管不了!我们是福建闽侯人,他做过海道测量局局长和军政部海军署海政司长,但实际不是军人,后来又做了财政部税务署长。抗战爆发,他带我到了武汉,但上海家里去信要他回上海,他就辞了职带我经香港回上海来了。”

家霆惊讶地说:“呀,你的经历跟我差不多呢!”

欧阳素心苦笑笑:“简直一模一样。你想不到吧?我也是继母,我的妈妈早就死了。”

家霆正要问问情况,三轮车已到霞飞路环龙路口了。

欧阳素心说:“到了!下车吧。”她同家霆走下车来,她付了车钱,说:“走!这附近,有家白俄开的罗宋西菜馆,叫‘白拉拉卡’,我们去吃罗宋大菜,好好谈谈。”

“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在附近。门面不大,里面挺洁净。雪白的台布,瓶里插着鲜花。吃西餐的人不多,有些座位都空着。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洋葱、土豆、卷心菜、牛肉合煮的罗宋汤味,诱发人的食欲。

一个肥胖、脸上多皱的白俄老太太上来,用洋腔洋调的上海话问吃些什么,递过菜单。欧阳素心点了两个汤、两个冷盘、两个猪排,外加咖啡和白脱、果酱面包,说:“同你在一起,感到话说不完;同谢乐山在一起,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竟好像无话可说。其实都是老同学。”

留声机轻轻放着音乐,似乎是特意为他俩放的。那是奥地利作曲家弗兰兹·舒伯特的《小夜曲》,绚丽、清新,充满了诗意。听着音乐,叫人情意绵绵。

家霆觉得不应当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没有做声。他其实对谢乐山也有看法,觉得“皮猴”变化很大,浮华、庸俗,但他隐约感到谢乐山是在追求欧阳,正因如此,说谢乐山的坏话,就不道德了。他沉默着,陶醉似的欣赏着音乐,眼睛明亮起来,心扉像被优美的音乐敲开了。

欧阳素心看着他,说:“咦,怎么不说话呀?我明白,你一定是想:我可不能说谢乐山不好,他是我从前的好朋友!再说,看样子,他在讨好欧阳素心……是不是?你说!”她有点顽皮地瞧着他。

家霆笑了:“你简直像钻进我心里看过了!你知道,我是不喜欢背后说老同学坏话的。”

欧阳素心也笑,说:“你这个人可交!但老同学之间,为什么不能坦率点真诚点呢?我刚见到谢乐山,很高兴,对他也很热情。可惜接触了几次,发现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搽香水,涂雪花膏,抹生发油,吹口哨,抽香烟,跑跳舞场,我就讨厌他了。他又是一只绣花枕头,连鲁迅姓周也不知道,看报纸只看电影、舞场的广告,他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不好好读书,只知吃喝玩乐。他父母舍得给他钱乱花。上海这种花花世界,必然容易使他成了现在这样子!我惋惜他!他一见我面,就夸我漂亮。前天给我写了一封肉麻当有趣的信,别字连篇,总缠着要我跟他去跳舞,像橡皮膏似的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我坦率地对他说:‘老同学嘛,一起谈谈玩玩叙叙从前的事不是很好吗!别的少乱想!’可是他不听!”她又摇摇头。

家霆认为欧阳素心的话符合事实,但他还是不愿意背着谢乐山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岔开话题说:“欧阳,见到你我真高兴,想起了在南京学校里时的许多事。你想念南京吗?”

白俄老太太端来了飘满蕃茄汁红油的罗宋汤和各色冷盘、面包等放在桌上。她走后,两人边吃边聊。

欧阳素心遐想地说:“怎么能不想念呢?那时,我们家住在中山东路上,像现在这种天气,南京仍很热,夜晚我总是在花园里的大树上拴起绳索,吊起珠罗纱蚊帐,用竹榻睡觉。我有时躺在竹榻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数着天上的星星,幻想着电影《仲夏夜之梦》里的仙境。夏日,爸爸带我去白鹭洲打猎!满地是碧绿的芦苇。他喜欢用双筒猎枪打鸟,能打到野鸽子、白鹭,也能打到野鸭、野兔。我嫌他残酷,还同他撒娇吵闹。可惜,和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听说南京沦陷被屠杀得很厉害,白鹭洲江面上尸骸飘浮、尸山血海,残酷极了。我家的房子也在战争中毁了!”

家霆神往地说:“不知哪天能再回南京?抗战一定会长期坚持下去的。说来也怪,仅仅两年出头,我却好像过了五年、十年,我们也都在战争中长大了。”

欧阳素心吃着冷盘中的“色拉”,说:“现在回想过去,觉得那时候是那么小,那么不懂事。其实,也不过小两三岁。可是现在,我却觉得自己是成人了。”她的眼神沉入过去,“小时候,真快乐!学校门口有捏面人的,校园西边有棵老桑树,结的桑葚又紫又甜,我偷吃过,你呢?”

“哈哈,我也偷吃过,吃了连嘴唇都是紫的。那时,你打过辫子,也梳过日本式的童花头,额前有‘刘海儿’!”

“那时,你爱笑,走起路来,胸老是挺挺的。”

“那时,你跟别的女生不一样。你大大方方从不忸怩,也从不推推搡搡。老师都喜欢你!”

欧阳素心开心地笑了,说:“我跟谢乐山现在同校。我同你一样,比他低了一年,暑假后他是高二,我才是高一。其实他从不好好上课,学校因为校舍挤,半天上课,分上午班和下午班。我同他在一个学校,互不知道。直到两个月前他才找到了我。听说你那个学校不错,我转到你的学校里来我们在一个班上课好吗?”

家霆欣喜地点头,说:“好极了!”他从欧阳的话里听出,她有逃避谢乐山的意思。

冷盘里的酸黄瓜太酸了,欧阳素心把黄瓜留下不吃,说:“你还记得在南京学校上初一时,我们一起演剧跳那个舞蹈的事吗?”

“哦,”家霆眼睛亮了一下,像在追忆一个美丽又远在天边的童话。那次,在同乐会上,音乐老师让他和欧阳素心两人跳一个名叫《睡狮,醒来吧》的舞蹈。家霆穿一条红短裤,上身斜披一块兽皮,佩短刀,演睡狮。狮子沉睡不醒,林中的豺狼虎豹都出来蠢动,讨论要分食狮子。狮子仍沉睡不醒。欧阳素心饰演林中仙子,穿白纱衣,戴花环。她飘飘欲仙地舞着出现在狮子身边,用歌声唤醒狮子。她手腕和脚踝间系着小铃铛,舞姿和歌声、乐声、铃声和谐协调。她舞完唱完,睡狮醒了,手挥银亮的短刀跳起舞来,英武健美。豺狼虎豹狼狈逃窜。……家霆叹息地说:“那怎么忘得掉!那次,你的舞蹈和歌声真美。”

欧阳素心特别喜欢家霆讲话时的丰富表情。随着话声起落,家霆那对黑眼睛里闪烁着激情,奔放着旺盛的朝气,她说:“在南京学校里时,我一直觉得你这人不错!”她那双眼睛好像老跳动着一种希望的火苗,使人看了动心。

白俄老太太又端来了刚煎好的猪排,溢出肉香。她撤走了空盆、空盘。家霆凝视着欧阳素心,问:“为什么呢?”他注意到她有修长的睫毛。

“有一次,排《睡狮,醒来吧》的时候,我手在窗户的钉子上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直淌。音乐老师恰好不在,我哭了。那时男生同女生多讲话要被同学笑的。你没有顾虑这些,你叫我不要哭,马上跑到医务室给我拿来了红药水和纱布棉花,给我包扎。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真感激你,可什么都没有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

家霆记得,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欧阳会一直放在心上。此刻,同欧阳在一起,他感到一种生活的欢乐。

留声机上的乐曲放的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圣洁、高超、悲凉,似乎更促使人们去勾起回忆。不信耶稣教的人,也会喜欢这曲子。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着猪排,说:“有一天下雨,在校门口,我见到你站在那儿不知等什么人。后来,才听说你拾到了一个钱包,在等候失主。失主来了,是个初二同学的父亲。听说钱包里有几十元,那家长拍着你的肩膀说:‘好学生!好学生!’去找级任老师,夸奖了你!”

这件事,欧阳不提,家霆早忘了。她一提,看她说话时那种富于感情的表情,家霆感到温暖,不禁想:呀,看来,在南京时,我们虽然都还小,却互相都在关心。我那时喜欢看看她,也喜欢同她说说话,很注意她的一切,想不到她也是这样,忍不住说:“欧阳,我对你的印象也很好。还记得吗?我们常交换些书看。我借过一些书给你,你也借过书给我。你的书总是干干净净的。”刹那间,从前在南京学校里的生活又回来了。

“我到现在仍喜欢看书,心里有了苦恼,就在书里寻找提神的办法。中外文学名著、历史、传记、哲学……什么都看。”欧阳素心忽然由开朗变得有点郁悒了,问:“你呢?”

西菜店里来了一伙青年男女,五六个人,谈笑风生,坐到远处一个桌子上。白俄老太太将两杯咖啡送来,转身去招待客人了。

“我也一样。”家霆端起咖啡杯,不禁想:咦,她有什么苦恼呢?家庭条件是优越的,本人条件又好。转瞬又想:啊,她的生母已经不在,现在是继母。她的弟妹一定也是继母生的。她同我一样,我不也有时心里很不快活的吗?一想,更同情她,也更喜欢她了,点头说:“喜欢看书,什么都看,但主要还是喜欢看点小说、杂文、诗歌。”他讲了一些中外大作家的名字和名著,问:“你呢?”

“一样!”她抿嘴笑着点头,“我们可以常常有更多的话好谈了!你知道,我有时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后,也许我不会再那么寂寞了。”

家霆喝一口咖啡,咖啡质量不好,没有香味。他觉得她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打趣地说:“为什么说‘也许’呢?”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因为,有时候,发自内心的寂寞可能不是别人能够代为消除的。”

“有些什么苦恼与寂寞这么沉重呢?”家霆看着她那美丽而带着郁悒的脸,充满着热情和关切地问。这张脸先一会儿是十分开朗、幸福的。

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来,说:“走吧!上我家去再谈一会。”

她付了账,陪家霆走出“白拉拉卡”到门外。天已黑了。霞飞路上有零落的汽车尾部亮着红灯来往行驶。商店的霓虹灯夜招和广告在眼前闪烁着色彩变幻着形状。路边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天,有雨意。他俩准备转弯向环龙路上走去。

一个穿得破烂的八九岁的女孩上来乞讨。欧阳素心从皮夹里取出钱来亲切地递给了小女孩。小女孩谢着走了。她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叹口气说:“有时,我看到这种事就难过。难过时,我带上零钱沿霞飞路走过去,一路施舍,直到把钱全给光才慢慢再走回家来。可我没法使所有的穷人都变富,这么一想,心里又压抑了。”

他觉得她心好,真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不由得用一种流露出深情的眼光看着她。

走了几步,他突然问:“你将来上大学想学什么?”

“学医,或者学艺术、学绘画。”

“为什么?”

“医,可以给人解除痛苦;艺术和绘画,可以给人美。”她反问他:“你呢?”

“想学文科,最好做一个朱惺公那样的新闻记者!”

她笑了:“人真奇怪,即使一样的事,也会有各种不同的想法。”

天黑黝低沉,雨意更浓。突然,一个卖报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叫着从后面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大叫:“号外!号外!要看希特勒进攻波兰的重要新闻!……号外!号外!德国闪电战三路夹攻,美国和法国要向德国宣战!”

家霆“哎”了一声,心里一惊,上前截住卖报的小孩,掏钱买了一张“号外”。欧阳素心也上来紧挨着他注目阅读那张号外。一种对战争的不安的感情,在两人心中同时激荡。

就着街灯橙黄的灯光,看到用大号铅字排印的号外,是一则路透社电讯和一则合众社电讯,内容相似,正是卖报的小孩叫喊的那样。

家霆和欧阳素心靠着街灯的光,读完了号外上的电讯,默默移步。卖报的小孩已经远去,买号外的人很多,有的边看边走,有的嘁嘁谈论,路人的脚步似乎更匆匆了。家霆一时还意会不到欧洲战争的爆发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从电讯中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感觉到了枪声、炮声、炸弹声……坦克和飞机的驰啸,妇女和儿童的哭泣,死亡与鲜血的呈现。顿时感到有一股滚滚战争暗流正掀起惊涛骇浪。它冲击着欧洲,必然也要震荡到亚洲,震荡到中国。……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心揪紧了。

欧阳素心声音很不平静:“唉,这世界,人好像疯狂了!战争真像一只能毁掉一切的野兽,像一场杀人遍野的瘟疫!从东方到西方,都在听任战火蔓延!人为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

他们在环龙路上慢慢向前走,欧阳素心带着路。家霆看着欧阳素心的脸。夜色中,她的脸显得苍白。他听得出她的话发自内心,所以十分动人,但他并不认为她的话正确。抗战爆发后,他在颠沛流离中也觉得战争的可怕与可恨,却清醒意识到发生在中国的这场战争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强加到中国人头上来的。如果不抗战,意味着亡国,意味着听任敌人屠杀蹂躏。从听到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后,他更坚信这一点。现在,住在上海租界上,靠着租界庇护,这“孤岛”上并不是前方那样的战场。可是战争正在用另一种形式在进行。能使人感觉到,战争不但在进行,而且很激烈。像朱惺公这样的人就是为国家民族战死的勇士。暗杀朱惺公的,正是敌人——日本帝国主义者和汉奸。爱和平,是一回事;有没有可能,又是一回事。欧阳素心的感叹现实吗?当然不!

家霆忍不住把心里想的讲了,最后说:“欧阳,你的期望是好的,可是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我无法爱他们!我的小叔战死在南京,这仇我要报!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发动战争,要我像汉奸那样去同他们讲和平,也办不到!现在,只有汪精卫之流才叫喊和平,那是假和平!不含善意的和平!爱国者只有坚持抗战这一条路!”他说这话时,十分激动,热血沸腾。

“你认为打仗是好事?”她立定了脚步,脸上表情严肃。

他皱皱眉:“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日本打你,你不打他怎么办?我恨死日本鬼子了!”他率直、热情,生气勃勃。

欧阳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纠纠眉,又像忽然克制地说:“人如果都是像你这样,战争就只能连续不断。要都像我这样,也许人类才能有和平与幸福。”

家霆不愿让气氛过于严肃,微笑着说:“在战场上,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如果面对凶恶的敌人,他要杀你了,你怎么办?让他杀?不还手?”

“你是雄辩的!”欧阳素心笑笑,笑得勉强,“我不是说日本没有侵略中国!也不是说中国不该抗战!但我希望消除仇恨,换成和睦。为什么日本人一定要侵略杀戮中国人,而中国人一定要仇恨报复日本人呢?不能再播种仇恨了!你不要也不该消灭我这种爱的信念,倘若人类没有爱只有仇恨,绝不是人类的福气!人类应该相爱,人类需要和平,这没有错!”说完这些,她又继续往前走去。

黑暗中家霆明显地感到,欧阳的脸由于激动一定显出了淡淡的红晕。他本来可以再辩下去,却决定不再多说。辩论的题目太严肃了!他觉得这一会儿两人之间谈话的气氛不如先一会儿融洽甜蜜了。他不愿意再使气氛变坏。欧阳素心十分可爱,也十分任性。她有自己的主见,一时是不容易改变她的。他们走在环龙路上,有一幢西式房子的楼上,传出了悠悠的钢琴声,窗户里露出白色纱窗帘和灿灿的灯光。琴声在夜空中打着旋,显得飘缈、空灵,又带着伤感,使人能想起悲伤的事。他们都默默无语。

欧阳素心带家霆走到一幢假三层的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有带着尖镞的铁栅栏。他明白到了欧阳的家了。这幢洋房在沉沉的黑暗中,楼上楼下有些房间亮着灯。他发现欧阳素心似乎仍沉浸在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中。他忽然决定如果她热情邀约,就进去坐坐;如果她不热情,就不进去了。

他朝天上看看,上下四方的黑暗,有一种不可解脱的沉重的压力,快要下雨的气氛更浓了。

他说:“欧阳,我将你送到家了,你进去吧!”

“你不进来了吗?”她问,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早了,我下次来看你吧。”他回答,心里等待着她邀约。他不能不承认,同她在一起,灵魂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和谐与共鸣,“天快下雨了。”

“好吧。”她说,“我今天也有些累了,你是否能把电话号码和地址给我呢?”

他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和地址,也问了她家里电话的号码。看着她揿了一下门上的电铃,就同她说了声:“再见!”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他心里并不愿意匆匆就离开她。她脱俗不羁、纯洁美丽的神情和她那双跳动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使他心神震撼,再也忘不了。他走到电车站时,下小雨了,柔和而缠绵,恰似他心头的感情。

一连两天,童家霆都没有接到欧阳素心打来的电话。

他清醒地发现自己缺少不了她。难道这就是初恋吗?

那晚的仓促离开,而且是在不太协调的气氛中分别,使他心里遗憾。他怕自己在说不清的一种心态中伤害了她的感情。她一定是非常高傲的,甚而任性得有点无边无际。他回想,那天重逢后她是很喜欢他的。难道刚见面,只不过争论了几句不应造成气恼的话就会从此分手?他有些后悔由于自己的矜持,当晚的告别过于草率和生硬。应该想法弥补,他想:如果再等两天仍接不到电话,我一定打电话去,约她见面,或者径直在夜晚到环龙路她家那幢矮墙上有尖镞铁栅栏的洋房里去找她。

下午五点多钟,从学校里回家后,他在后门口厨房里的桌上看到搁着他的一封信。厨师傅胖子阿福粗声粗气地说:“有你一封信。”

这厨师傅有点势利。他接过信来,想:谁来的信呢?难道是欧阳素心?拆开信来,意外地看到是舅舅柳忠华的信,他激动得几乎想叫起来。

信很短,写的是“我已到沪,望即来看我。接信后三天内每日傍晚到沪西开纳路永康纱厂劳工夜校找杨秋水”,下面署名是“忠华”。

家霆无论如何想不到在香港《港声报》做记者的舅舅怎么突然又在上海出现。看了信,心里怦怦地跳,决定马上到沪西开纳路去一次。他上了二楼。方老太太房里仍是一桌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夹着谈笑声。他进自己的住房放好书包,见戏迷表哥方传经不知从哪里借了一件鱼鳞甲戏衣穿在身上,脚上登着有大红穗子的彩鞋,正拿了把宝剑在房里学舞剑。见他回来了,传经逞能地说:“来来来,家霆,你来得正好!我们票房要彩排《霸王别姬》,你来看看,我这虞姬的扮相怎么样?”

戏迷表哥长了两个朝外伸的门牙,唱青衣扮相难看。他刚找医生拔掉了门牙,还没安上假牙,一说话就露出两个血窟窿,看了恶心。也不等家霆回答,他已挤压着嗓子道白了:“大王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嫁二夫?也罢!愿借大王腰中宝剑,自刎于军前,喂呀——以报深恩!”说着,用宝剑要自刎。

家霆心里有事,不想再看他忸忸怩怩,说:“马马虎虎,不过你的门牙得赶快装!”说着,赶快向对面童霜威的房里走。

童霜威正寂寞地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见家霆回来了,有几分高兴,说:“回来啦?”

家霆将柳忠华的信递过去,轻轻地说:“爸爸,怪事,舅舅来信了!”

“什么?”童霜威惊讶地取出信看,沉吟着说,“他来上海了?”显然也出意外,将信看完,说:“快!快秘密去见见他!看看他有什么事。你到外边馆店里吃点东西直接去吧,他们一打牌,晚饭又不知要几点钟吃了。”

家霆点点头,见童霜威忽又浩叹一声,说:“他一定是赞成我不在上海呆下去的。你这个继母呀!自从上次闹了以后,直到今天,对我还是冷冰冰。同她谈走的事,也不得要领。手脚全给她捆住了!我真恨哪!我现在决定:一面继续要说得她同意我立刻走,一面要找张洪池想想办法,让他帮助我走。只是张洪池鬼祟得很,无处找他。今天见到你舅舅,你不妨也对他说说我目前的处境,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走。万不得已,我可以带着你走了再说。一是要有笔钱,二是到香港得有个地方先落脚。”

家霆点头,说:“好,爸爸,我走了。”

出了门,步行走到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静安寺,又转车到开纳路,路上足足一个多钟点。

沪西开纳路一带,有点冷冷清清。这里有些新开办的小型工厂:火柴厂、电灯泡厂、丝厂、小五金厂……家霆找些工人模样的路人打听,终于找到了永康纱厂的劳工夜校。夜校在一个小弄堂附近的几间平房里,挂着个木头牌子。摆饰简单陋旧。附近倒很安静。

家霆上去,见门敞开着,里边坐着两个女的:一个年岁大些,一个年轻,模样都像教员。家霆走到门边,问:“有没有一位名叫杨秋水的在这里?”

那个三十七八岁光景年岁大些的女教员从一张桌子后面站起身来,说:“我是杨秋水,你姓什么?”她戴眼镜,挺清秀,有一张白得素净、端庄的脸,和和气气。

家霆回答:“我姓童。”将信递了过去,说:“我找舅舅。”

杨秋水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不认识这个人!”将信退还给了家霆。

家霆失望,“咦”了一声,说:“奇怪!”见那戴眼镜的女教员盯着自己看,祈求地说:“我有要紧事要找他,他写这信叫我来的呀!”

见他十分真诚焦灼的模样,杨秋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见家霆点头,她起身出屋,说:“你跟我来,我给你打听打听。”

家霆感激地谢了她,跟在她身后走,想:看来,她刚才是诓我的。他意会到舅舅这类人做事总是喜欢秘密的。

杨秋水带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弯进一个又窄又破旧的弄堂里去。进了弄堂,对他笑笑,满怀感情地说:“啊,你就是家霆!都这么高大了!真是光阴似水啊!”又慨叹地说:“你的眉眼跟你妈妈真像啊!”

家霆奇怪地看看杨秋水,想:看来,她也知道我!是舅舅告诉她的?她还认识妈妈呢!

杨秋水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你不知道吧?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呢!你舅舅给过你爸爸一张你妈妈的遗像吧?照片是她生前赠我的。我保存了多年,直到见到了你舅舅才给了他的,他又转送你们了。”

家霆心里升起一股敬意,说:“啊,是这样!阿姨,照片我现在保存着。”他真想谢谢这个戴眼镜的眉清目秀的女人。刚见到这女人时他不觉得可亲,但她一讲照片的事,他就觉得她十分亲切了。他想起了去年在香港时舅舅将照片带来送给爸爸的事。他问:“阿姨,我舅舅在干什么?”

杨秋水手一指,说:“他暂时住在这里。”她手指处是一所破旧弄堂房子的后门灶披间。说话间,到了门前,门紧闭着。杨秋水“笃笃”敲了两声,又“笃笃”敲了两声。

门“呀”的一声开了。家霆看到,舅舅柳忠华站在眼前。

啊,生活中的事有时能比小说里写的还奇还巧。在上海租界上,能突然又见到舅舅柳忠华,真使家霆觉得神奇,觉得不可思议。

夏秋之交,柳忠华穿了朴素的灰色旧西裤、白衬衫,显得非常精神,只是干燥、粗硬的黑发、开阔的前额、刚强下撇的嘴角和那执拗、深邃的眼睛,仍同在香港见到时毫无区别。

家霆喜叫了一声:“舅舅!”热情地扑上去抱住了舅舅。他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好像有许许多多话要同舅舅讲。

柳忠华笑了,拍着他肩膀说:“我知道你收到信立刻就会来的。怎么样?你好吗?”他嘴上浮着亲切的笑意。

这个灶披间,阴暗、潮湿,现在放了一张简陋的小铁床,铺着席子,有两只板凳、一张破旧的方桌和一些热水瓶、锅碗勺等用具,还有一只熄了火的煤球炉,边上有一堆煤球。估计原来是个什么工人住的,墙角有些五金零件和扳子等工具。墙上糊着旧报纸和发了黄的《良友》画报的画页,还挂着一面破了的镜子。

杨秋水关上了门,打趣地说:“刚才,一见面,他打听你,我说:不认识这个人!你没看到,他那失望的样子叫人有多动心!一看他那两只眼睛,我就想起了他妈妈。我就在心里说:没错,确实是柳苇的儿子!”

柳忠华介绍说:“家霆,你妈妈生前是叫她秋妹的,你该叫杨阿姨。”

杨秋水笑着说:“叫过了叫过了。”她又亲热地拍拍家霆肩膀,说:“我前边夜校还有事,你们谈吧。”说着,轻轻开门又关上门走了,一串脚步声窸窸远去。

家霆坐下,急切地问:“舅舅,你怎么来上海了?”

柳忠华笑笑:“说来,话就长了。你们来上海时,报馆正派我在重庆采访。我回到香港后,知道你们到了上海,心里很不是味。三个月前,报馆又派我回上海,要我写上海通讯,我就来了。我很想了解你爸爸带你回来后,这十个月来的情况,你谈谈好吗?”

柳忠华当然不会告诉家霆他所担负的任务。他到上海,是需要把大量来自敌伪方面的情况,来自各界人士的动态、反映、情绪和问题,都及时收集汇报上去。他也负责协助建立一条从上海到皖南和淮南、苏北解放区的交通线,来保证上海和解放区的人员、物资交通顺畅的任务。为了这,他通过关系参加了“上海民众赴新四军慰问团”,从上海已经到皖南新四军里去过一次。那路线是从上海装作去内地探亲,坐船到浙江温州。到温州后,去安徽太平。国民党虽然阻止慰问团去皖南,但太平有新四军办事处。取得联系后,新四军派出部队迎接,国民党第三战区就不能不同意慰问团去了。慰问团将一面“变敌人后方为前线”的锦旗献给了新四军军长叶挺和副军长项英,将医药等慰问品送到了皖南,回来还不久。

家霆看着脸上有风尘之色的舅舅,扼要但是完整地把跟爸爸回上海后直到现在的全部情况都讲了。不但把方立荪的事告诉了舅舅,也特别把谢元嵩、张洪池、江怀南的事都谈了。对李士群的威吓也如实说了。

柳忠华认真听完,又问了些问题,最后去床上席下拿出一张报纸,说:“我给你看一张报纸,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家霆拿过来一看,是一张《新申报》,说:“这是日本人操纵着由汉奸办的报纸呀!是吗?”他知道《新申报》在租界上不大见到,只是在租界以外的敌占区里发售摊派。

柳忠华指着报上的一大片名单,说:“你看!八月二十八日,汪精卫那伙汉奸的‘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演了!听说这个会将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要把所谓‘和平反共救国’写入汪记国民党的章程,对三民主义作出符合日本侵略者要求的解释;二是要把国民党的‘总裁’改成‘主席’,由汪逆来担任‘主席’,然后集合南北的大汉奸,举行‘中央政治会议’,以便搭起‘国民政府’的架子,使汪伪傀儡政权正式粉墨登场。你看,这是所谓中央委员会名单!中委中赫赫写着你爸爸的名字呢!”

家霆看着,果然在名单中有“童霜威”的名字。再看名单,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高宗武、陶希圣、梅思平、罗君强、丁默村……都是知道的。谢元嵩的名字也在,同那些臭名昭著的老牌汉奸温宗尧、陈群、任援道、卢英等并列在一起。家霆心里激动,脸刷地一下子红了,生气地说:“呀!怎么将爸爸也列上了呢?”

前面的堂屋同柳忠华住的灶披间是隔断的。那边堂屋里有了人声,也传来了一股白水煮青菜的淡淡的清香。

柳忠华沉思着轻声问家霆:“会不会他有什么事瞒着你了?”

“不会的!”家霆摇头思索着答,“确实不会的。再说……”他看着报纸说:“这个汉奸们的会是八月二十八号开的。那天和以后的日子,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人来找过他!”

“那就怪了!”柳忠华继续思索着,突然好像又有所解悟,“也许汪逆他们是盗用了他的名义。我听说‘七十六号’正在拼命拉人下水,不仅大批吸收特工人员,还用利诱威胁等手段,把社会各阶层人士拉入所谓‘和平运动’,为汪逆扩大汉奸队伍。所谓参加‘和平运动’,手续非常简单,填一张宣誓书表示忠于汪精卫,可以每月领取津贴。日本正从正金银行拨大批活动经费给汪精卫。但他的威胁利诱并不都生效,他们达不到目的,对你父亲这样的有声望的人物,谢元嵩牵线,李士群出面请吃了饭,他们就盗用了名义。一方面扩大声势,一方面造成既成事实,倒是十分可能的!”

家霆着急了,问:“舅舅,怎么办呢?”他觉得问题非常严重,太严重了!严重得使他透不过气来。

柳忠华坚定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立刻离开上海,走!敌人这一手很厉害啊!实际是釜底抽薪!在汉奸名单上添上了你爸爸的名字,使他去不得重庆,只能俯首就范了!你要告诉你爸爸:一定要赶快离开上海,立刻去香港!这张报纸给你。”他突然掏出钢笔来,在那张汉奸报纸顶端空白处写下了十个字:“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将报纸递给家霆,说:“你带回去给他看看。你说,我主张他快逃离上海,切莫犹豫!”

家霆坦率地说:“但是他走不了,没有钱!方丽清不给他钱走!需要很多钱!他要带我走,到香港后,吃、住等等都要花很多钱。要是再去重庆,花钱更多。”他忍不住将方丽清的事粗粗细细都讲了,也将来时爸爸让他对舅舅说的话讲了。

柳忠华听罢,摇摇头又叹息一声,说:“人是会变的。早年,你爸爸参加讨袁世凯时,在上海,险险被密探抓去。为了逃命,他身边不名一文就溜上了日本轮船去到了日本。那时,他的顾虑哪有现在这么多。现在,养尊处优惯了,干什么事都要讲条件,办事就特别困难了。要是换了一个普通人,只要需要,哪顾得讲什么条件。你们走,船票我可以想办法,但坐头、二、三等舱太贵了,是不是我给你们准备两张四等舱的船票。美国邮船四等舱是满不错的。到香港后,暂时先在你黄祁老师那里落落脚,住的条件差些,但何必计较这些呢,你说是不是?”

家霆认为舅舅说得有理,连连点头,不禁想起在香港时给自己补习功课的黄祁先生来了,也想起自己同爸爸一起离港来上海时,黄祁送行的情况。黄祁那戴着眼镜有点书呆子气的面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问:“黄祁先生好吗?”

柳忠华点点头:“他仍在办他的补习学校。你们去,短期住在他那里落落脚是没问题的。你回去同爸爸谈谈,这样安排,行不行?”

家霆应承:“好,我回去就跟他说。”他见了舅舅,感到特别亲切,心里有无数的话要同舅舅说。他十七岁了!懂得人同人之间有些感情和感觉,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比如舅舅这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无须多问就似乎很清楚。他懂得共产党干事是十分秘密的。有些事不宜问他也不问,反正他相信舅舅,知道舅舅是抗日的,爱国的!感到舅舅对于他做的一切属于抗日爱国的事都是会支持的。他忍不住用一种带点炫耀的语气和态度说:“舅舅,你想不到吧?我和两个要好的同学,程心如和余伯良,常写抗日传单出去散发。……”撒传单的事他从未向爸爸说过,因为怕爸爸责怪和禁止,但对舅舅,他觉得是可以老老实实讲出来的。

外边,天色暗将下来,柳忠华“啪”的开亮了电灯。一只昏黄的十五支光灯泡,金灿灿的光辉披洒下来,虽不明亮,却像阳光让人舒适。他看着家霆,关切地说:“抗日是对的,撒传单可要特别小心,不能出事。以后,孤岛的形势将越来越坏,你们可以把仇恨放在心里,努力读书,努力上进,倒也不一定要常干这种事,因为你们都还小,不成熟。自发地干,危险,效果也不会很好。”

家霆把同心如、伯良组织了“爱国党”的事讲了。

“爱国党?”柳忠华听后咧嘴笑了,拍拍家霆的脑袋,说,“真是小孩子气!这是个什么党呀?你懂得什么是政党吗?署这个党的名义散发传单还不如不署的好,民众不一定喜欢这个什么‘爱国党’呢!”他笑得很高兴。

舅舅问的问题,家霆觉得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反正,几个人凑在一起,志同道合,为爱国来抗日,就算个政党了吧?舅舅的话,是笑他们幼稚,但对于撒传单抗日,舅舅还是肯定的,这使他欣慰。于是,他又把去吊唁朱惺公送赙金和挽联的事也讲了,并且把挽联背诵给舅舅听。

楼上人家不知碰倒了凳子还是什么,“砰”的楼板一响,天花板上落下些灰尘来。

听了挽联,柳忠华动容了,说:“写得好!”他被外甥表达的爱国热情感动了。外甥处在方家那样一个环境里,他不放心。现在,同外甥接触以后,他放心了。一个孩子的成长,起作用的不仅仅是家庭,社会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从家霆身上,他看到童霜威是有爱国思想的,有一股民族正气,显然是给了家霆好影响的。他心里欣悦,爱抚地看着家霆说:“家霆,你又长大得多了!舅舅看到你健康成长,爱国,有正义感,舅舅高兴。你所处的家庭环境不好,舅舅本来极不放心,怕你在恶劣环境里会成为一棵歪歪斜斜不成材的小树。但今天同你接触后,舅舅放心了!舅舅非常高兴。”

家霆听舅舅这么说,心里兴奋,忍不住问:“舅舅,为什么汪精卫这么拼命反共?听说他们要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上加个黄布条,上写‘和平、反共、建国’。朱惺公收到的‘七十六号’恐吓信署名是‘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朱惺公反汪抗日,他们就说朱是共产党,杀了他。但我听人说,朱惺公并不是共产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朱惺公不是共产党人!”柳忠华轻轻地告诉家霆,“他只不过表达了中国人反抗侵略反对卖国的一种正气。正由于共产党人历来反对帝国主义,历来主张抗日反侵略,历来反对卖国!所以日本人和汪精卫反共是必然的。你应当知道,国共两党在历史上曾经很好地合作过,但后来在反帝反封建上,国民党叛变了,就大杀起共产党来了。你妈妈也是在十年屠杀的白色恐怖中牺牲的。西安事变后,国共两党在抗日的旗帜下,又开始了合作,但国民党里的右派、堕落成为汉奸了的汪精卫之流投靠了日寇,他们自然又要高举反共的旗帜。迁都重庆的国民党里的右派,对抗战总是动摇,他们也害怕共产党的力量扩展,怕共产党得人心,就总要同共产党闹磨擦。所以共产党现在提出:妥协与分裂是中国当前的两个最大危险!号召全国同胞起来,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反对投降、分裂、倒退!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坚持敌后抗战,战果辉煌,但处境艰苦。在‘孤岛’上的共产党人,也是一样。孤岛情况复杂,共产党人的抗日活动,不但要受日本、汉奸的明枪,还要防国民党右派的暗箭。我这么说一说,可能太简单了。你懂吗?”

家霆点头,他不能说全懂,但也还是大致明白的。看到外边天色已经漆黑,他虽心里还有许许多多话要说要问,又记挂着要早点回去,可以将《新申报》连同舅舅的话带给爸爸。因此,他说:“舅舅,我想回去了!”见柳忠华点头说好,他问:“舅舅,我以后怎么找您?”

柳忠华含着感情地说:“你告诉我电话号码,我可以随时同你联系。”听家霆讲了电话号码,他将电话号码复诵了一遍,似乎就记熟了,说:“我如果打电话给你,就说是你的同学好了。这地方,我最近要离开的。今后,行踪也还没有一定,你是无法找到我的。由我同你联系就是。”又说:“你住在方家,环境不好,自己要多注意。我想,如果你爸爸被盗用了名义而他又不肯落水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灾祸降身的。比如说,‘七十六号’的特工会不会已经派人监视他的行动了呢?会不会绑架或暗杀他呢?这些都要想到。这样吧,你回去同他谈后,如果我提的方案可行,我明天晚上七点打电话给你,你就告诉我,我好立刻给他准备去香港的船票,然后合计秘密脱身的办法。你看好不好?”

家霆见舅舅设想得周到,当然说好。他决定走了,忽然想到杨秋水。虽是初次见面,由于杨秋水告诉了他关于她同他母亲交往和保存照片的事,使他心里感觉特别可亲,他不禁问:“舅舅,刚才带我来的杨阿姨,我以后可以找她吗?”

柳忠华亲切地看着他,摇头说:“不要找她!”他这样说,家霆有些失望。

家霆明白,像舅舅这些做秘密工作的人总是尽量谨慎的,看来,杨秋水阿姨也是他们一伙的人!他虽失望,又想通了:是呀,连我同程心如、余伯良撒点传单都必须秘密小心,何况他们呢!

家霆请求说:“那,我去向杨阿姨告个别。也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了她,特别想起了妈妈!”

柳忠华深情地看着家霆,说:“她确实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她对你也当然有感情。”他摸出一只旧怀表来看了一下,说:“好吧,现在离她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一定在。我陪你去,告个别!”说着,陪家霆出了灶披间,轻声带上了门。

弄堂里一盏路灯的灯泡坏了。两人走在黝黑、窄小、破旧的弄堂里,住户的门户大都闭着,亮着灯的人家不少。有一家人家在打小孩;另一家夫妻在吵架,有清脆的摔碗声,男的吼,女的哭……走的是来时的路,绕到了刚才家霆到过的劳工夜校附近,远远看到夜校金灿灿的灯光,也看到里边有人的身影在晃动。杨阿姨的屋里好像有两个人。

柳忠华在路边街灯旁墙影里伫立着,让家霆前去,说:“你去找她,告个别。我等你,快去快来!”

家霆轻盈地走向劳工夜校,走到亮着灯的平房门口朝里一望,惊奇地“呀”了一声,站在那里愣住了。

杨秋水正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谈话。姑娘剪的清汤挂面头,穿的月白色短褂、黑裤子,身材不高,乌亮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白白的脸,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酷肖死去的金娣,也有点像欧阳素心。她正坐在杨秋水身边,亲热地同杨秋水在说什么。啊!不是银娣吗?正是银娣呀!

家霆几乎要叫起来。银娣那天怒冲冲表露出来的仇视心理,和高傲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给他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他当时问她地址,她不肯说。今天,怎么会碰巧在此地见到了呢?他在又惊讶又奇怪的感情中跨步进屋,叫了一声:“杨阿姨!”

杨秋水见他来了,笑着和蔼地说:“啊,家霆,坐一下。”

家霆朝银娣看看,说:“银娣,是你?”

银娣朝家霆看看,似是遗忘了又想起了,说:“啊,是你!”她的表情特别,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杨秋水坐在灯旁,近视眼镜的镜片闪烁着灯光,说:“怎么?你们认识?”

家霆点点头,但来不及讲什么了,只问了一句:“她在永康纱厂?”

杨秋水点点头,说:“是呀!她同她娘都在永康。她在上我们的夜校。”忽然,明白了似的说:“对了!难道她的姐姐金娣过去就是卖给你继母家的?……”

家霆脸上发烫,脸红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方丽清曾残酷虐待金娣,金娣早已被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死了。方家又势利、蛮横地对待过金娣娘和银娣。

这一切都非常丑恶,使他感到耻辱。此刻,见到了银娣,他虽心里有一种感触和同情,却既无法表达这种感情,也拿不出什么银娣母女俩切实能接受的帮助来。他能说些什么呢?一时心上的伤痕被触动了,又想起了在广东坪石站埋葬金娣时的情景来了。他只好懊恼地点点头,心里只想早点离开,说:“杨阿姨,我是来向您告别的!不多坐了,舅舅在等着我,我走了!”

杨秋水凝望着他,点点头,站起来,亲切但又带着一种严峻,叮嘱说:“再见了,家霆。”她走到家霆身旁,轻声说:“以后,也不一定能常见到你!但要记着,你是住在坏人家里。你要上进,要常常记住你的妈妈!像她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她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近视眼镜下两只眼睛射出光芒,是一种关切、带着期望的光芒。她又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似是鼓励,又是爱抚。

家霆激动得眼圈发红,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离别了杨秋水,他回身出来,又走到黑暗中,在舅舅等着的街灯旁边的墙影里见到了柳忠华。

柳忠华敏锐地见他忽然情绪沮丧,问:“怎么了,家霆?”

他把刚才见到银娣的事讲了,又把金娣的死和那天银娣陪娘到方家寻找金娣的事讲了。带着感情,讲得动人。

柳忠华听着,慢慢地陪家霆走到电车站去。银色的夜在街上浮动,沿街有些店家的灯光较亮,看得到路边一些工人模样的行路者脸色阴沉,有饥饿的神情。到这种贫苦工人较集中的地区,家霆好像看到了大上海的又一个侧面。

柳忠华听家霆讲完,谆谆地说:“家霆,要对贫穷的劳苦大众有同情心,也要认识到他们比那些有钱的坏人像方立荪之流高贵。归根结底,一个人如果是为自己个人活着、为自己当官捞钱以及享乐活着,是渺小的;一个人如果能为广大贫苦劳动大众活着,替他们谋利益,才是伟大的。我们现在抗日,说到底还是为了中华民族、为了广大的人民群众的生存!汉奸之所以可耻,是因为他们只要为了私欲就不惜出卖一切。”稍停,他又说:“你学过历史了吧?石敬塘将燕云十六州出卖、做儿皇帝的事,同汪精卫像不像?可惜我实在太忙了。我一直想写一本书,考证一下从古到今的大汉奸,给每个大汉奸都立一个遗臭万年的传!这是在苏州监狱里时就有过的想法呢。”

舅舅谈金娣、银娣的事,并没有就事论事,而是兜开去讲,仿佛是为了叫家霆放大眼界,开阔思路。

今天,舅舅讲了不少大道理,但是家霆爱听,并没有听够。人生在世,不懂道理怎么行?年轻人正是特别需要多听听道理的时候。家霆想:要是天天有一个像舅舅这样知识渊博、有阅历的人,把许许多多世上的大道理都能讲一讲,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柳忠华送家霆上了电车。临上电车,家霆突然想到了在重庆的冯村,他问:“舅舅,你知道冯村舅舅的情况吗?”

“他仍在做新闻记者。”柳忠华说,“最近情况就不知道了。”

家霆问了柳忠华冯村在重庆的地址,然后上了电车。家霆在电车驶行后,挤在人丛中,看到舅舅的背影在路边隐去,摸摸袋里那张有汉奸中委名单的《新申报》,心里有一种空落落沉甸甸的纷繁的情绪。

他到噪音掩盖、车辆交汇、人流打着涡儿的静安寺,估计回家已经开过饭了,找了一家小馆店吃了一碗排骨面。然后,才转车回家。转车时,突然很想转车到环龙路去看望一下欧阳素心,但时候已经不早,又急于回去把报纸给爸爸看,决定不去了,心里想:明天!我一定去看看她!一定要去看看她!

童霜威又是一夜没有睡好。他不但心绪不宁,由于生气,感到血压升高,心脏也不适。

昨晚,家霆从开纳路回来时,他正在刻一方篆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的鸡血章消遣。家霆给他看了《新申报》,告诉他同舅舅柳忠华见面的情况以及柳忠华的劝告和提出的办法等等,他当时看着报纸,惊呆了,怒气冲冲,脸上冒出的火气,似乎擦一根火柴就能着火。

他实在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一个从未想到过的新情况。想不到汪精卫和他手下那伙汉奸会这么卑鄙无耻。他立即敏感地想起了张洪池。那天在那家外国人开的“皇冠”咖啡馆里,张洪池约定过几天要同他再见一次面,希望他能侧面从方立荪那里了解一下丁啸林的种种情况。结果,张洪池并没有来联系。为什么变卦了呢?一定是张洪池看到了敌伪报上这个汉奸中委的名单了呀!真糟透了!传到重庆去后会造成什么影响呢?

他分析,一定是谢元嵩捣的鬼。听家霆讲完全部情况后,他抑制不住愤怒地说:“我要打电话给谢元嵩,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家霆陪童霜威下楼打电话给谢元嵩。谢元嵩刚好在家,接了电话,从他愉悦的话音里听来,他刚喝过酒吃了饭,一副疏懒满足的声调:“是啸天兄吧!哈哈,人家从南京带了些香肚、板鸭和孝陵卫的蜜酿酒来,我刚喝了两盅吃罢饭,真叫人更加思念南京呀!”

童霜威哪有心思听他扯吃喝,打断他的话劈头盖脸怒吼起来:“我想问问:那个什么‘六大’开会的事你是参加的吧?”

谢元嵩不说参加,也不说没参加,打太极拳似的绵软地问:“啸天兄,怎么啦?”

“我是说:我没参加这个会,也不知道这个会!怎么名单上突然出现了我的名字了呢?是你玩的把戏?”

“啸天兄,不要生气嘛。你的中央委员是选举产生的嘛!众望所归呀!哈哈!”谢元嵩大声笑得很开心,“是好事嘛!我这人,做什么总是忘不了老朋友的!总是不叫老朋友吃亏的!我自己好了总希望朋友也好!会前,我是代你签了个名,但中央委员是公意决定的嘛!”

童霜威火往上冒,头晕眼花,忍不住脱口而出骂了一声:“无耻!”

谢元嵩竟哈哈仍在笑,说:“啸天兄,这耻字的有无,我向来是不斤斤计较的。照我的看法,无耻二字也颇不易得,无论如何,无耻也是做人的手段之一,是不能笼统一概而论的。……”

像一拳打在棉花絮上,童霜威一点办法也没有,严正地说:“我从未委托你签名,你怎么代我乱签名呢?你真是害死人了!人各有志嘛!你怎么这样胡来呢?”童霜威气得七窍冒烟,冤屈得心里想落泪。

谢元嵩更加绵软软了:“啸天兄,不要激动,不要生气!伤身体的!我的意思是汪先生一向对你不错,你对他也不错。我们又是知己。再说,这一来,你住在上海今后安全就无虑了。你我都是本党的同志嘛!中央党部现在设在愚园路一一三六弄,有事今后你可以找他们办!”

童霜威生气地说:“你那天说是陪我出去逛逛,却安排了李某同我见面。你应当知道,我是不喜欢同这种人接触的!”

“哈哈哈,啸天兄!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草创之际,鸡鸣狗盗应该无所不容的嘛!北伐军定鼎南京之初,上海滩上的黄金荣、杜月笙之流不也都脱颖而出的吗?老兄不要太清高太书生气了!何况士群他……”

童霜威不等他说完,打断他话连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真是岂有此理!……”他真想咬谢元嵩一口。

谢元嵩仍旧打着哈哈:“啸天兄,不要急躁。你应当冷静考虑考虑!我这人,一向是爱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即使你真不想干,虚虚实实也可以嘛!我都是为你好嘛!告诉你,你是跑不掉的!”

童霜威差点晕厥过去,噎着气问:“你说什么?跑不掉?”

“你已经被监视了!”谢元嵩打哈哈,“我已经听说。如果不信,你走出弄堂试试吧!无论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的,天罗地网。我是想把你拉到船上来。懂得兄弟的好心了吧?”

童霜威浑身出冷汗,泄气地“砰”挂上电话,像脑门上被狠狠击了一拳,由家霆扶着上楼,回房斜倚在沙发上,半晌不能开口。

方丽清等在对面方老太太的房里打麻将,打得谈笑风生、兴高采烈。戏迷方传经的留声机上也仍在放京戏唱片。那是梅兰芳的《三堂会审》。梅兰芳正在唱:“……王公子好比采花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好比那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

童霜威坐在沙发上,面色如土,久久默不作声。最后把脚一跺,恨恨地说:“完了!我给谢元嵩这个王八蛋害得下地狱了!”

刚才,家霆在楼下电话机旁,对谢元嵩讲的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是麻麻辣辣的又气又难过,怕爸爸身体受不了,劝慰说:“也许,他是吓唬你的!”

“不!”童霜威判断说,“你年纪小!不知道特工的凶残毒辣。派人监视我,不会假!因为他们知道我是不做汉奸的!既盗用了我的名义,当然不会放心,监视我、威吓我,完全可能!”

“怎么办呢?”家霆愁容满面,忽又带点天真侥幸地说,“立刻照舅舅的话办吧?明晚七点左右,他会来电话,我叫他买船票!爸爸,我们偷偷逃跑!”他这种年岁,富于幻想,喜欢那种带点冒险的神奇的行径。

童霜威江湖越老越寒心,摇头说:“不行了!晚了!”他长叹一声:“说不定我的电话他们也在设法监听呢!特工的勾当,如水银泻地,是无空不入的啊!要注意,明晚忠华来电话,你打他招呼回绝他。千万别连累了他!让他知道我这里出了事、有人监视就行!他机灵,你巧妙地一点他就会明白的。不要他费心了!我本来是很想设法同他见面聊聊的,目前处境是绝不允许的了。我如果同他搭在一起,问题就更复杂了!”他摇摇头,自思自叹地又说:“再说,我在想,我是个有身分地位的人,我要走,确实还不能坐四等舱、靠黄祁的补习学校下榻。我还没有狼狈到那副可怜相。那种样子,去了也是吃不开的!”说毕,他又长吁一声,闷闷不乐地坐着,动也不动,像一尊蒙着灰尘的雕塑。

家霆也纠着眉尖苦恼,不知该怎么劝解,更不知该怎么为爸爸找条妥善的路。他信任爸爸在处理事情上是有经验的,也意会到“七十六号”的监视不可轻视。爸爸正处于生命安全的威胁中。他焦灼地问:“唉……您怎么办呢?”

童霜威心里的颤怵仍然笼罩着,思索着说:“汉奸我是绝对不做的。我暂时只有学蔡松坡了!在这里稳住不动!既不出去,也不同人接触,让他们看到我毫无动静。然后,在哪一天的晚上,我就突然伺机离沪,给他们个措手不及!”说完,又是叹气。现在,又同去年冬天在香港那段时日里一样了,他老是爱叹气。

似乎也只好这样了。家霆也只能陪着叹气。童霜威说他要上床睡了,家霆心情不宁地离开爸爸,回房在喧闹的京戏唱片声中做英语练习题。

童霜威上了床,并睡不着。

半夜,牌散,童霜威本来是准备等方丽清来睡时,再同她谈谈处境和走的打算的。没想到,方丽清进房来了,面上高兴,带着比平日温存十倍的表情进房来了。同她一起进房来的,还有喜孜孜的方立荪。

方立荪心宽体胖。近一向来,又发福不少,脸在灯光下红润得泛着玫瑰色,酒意醺醺还未全消,大腹便便,他一进来,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嘻嘻,妹夫,你到底是玩政治的,政界的老鬼!嘴上说不不不,暗中不声不响却早参加了和平运动!嘻嘻,今天,我去南市,我们‘宏济善堂’的人告诉我说妹夫你做了中央委员了!我还不相信!后来,他们拿《新申报》给我看,我亲眼看见了,才相信!哈哈,妹夫,平地一声雷,你也算是听了我生意人的劝告。我不懂政治,但懂得做生意赚钞票。其实嘛,玩政治同做生意,我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都要有利可图!是不是?”

童霜威早从床上起来,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了,截断他的话说:“你弄错了!没有的事!是汉奸盗用我的名义!”

“怎么?”方立荪睁大了牛眼,瞅着跟自己同样吃惊的方丽清,似是问:是怎么回事?又转脸对童霜威说:“妹夫,上了报纸的事还能错吗?你何必对我们守秘密呢?盛老三说了,哪天他要请你吃饭,来往来往,交个朋友。今天晚上,我在老太爷丁啸林公馆吃饭,他也听人说起你了,对我说:他哪天也要请你到他那里白相白相,还说有啥事体要他说句话的,提出来就行,不要客气。有你这样的妹夫,我光荣,但我这个舅老爷也不坍你的台。我已经在西爱咸斯路买了一幢花园洋房,过两天就搬进去住。妹夫,你和妹妹要是给我面子,一起住到我新房子里去。那里比此地宽敞得多。……”

童霜威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话说:“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我这人,是绝对不下水的!我早对你说过了!这次,是谢元嵩捣的鬼!他落了水,出席了那个会,竟说替我签了名。我不答应,先一会儿已给他打了电话,责问了他!混账王八蛋!他害苦我了!”

方丽清一直憋着没说话。她进房来时,满面笑容。此刻,早已脸如冰霜了,轻蔑地说:“人家对你好,你怎么好坏都分不清?你以前不是对我说过你没做到中央委员所以不吃香的吗?现在,天上掉了金元宝下来,给了你中央委员,你又不要了!你没听小阿哥说吗?你的名字登了报,连他也吃香。你怎么老是死心眼、笨肚肠?”

童霜威恨不得拍桌子,大声顶她:“这是什么中委?伪组织,大汉奸!你还不懂吗?我是不做汉奸的!对你说过一千遍了,你还是莫名其妙!”

方丽清的漂亮脸拉长了,红得像桃花,“你才莫名其妙呢!放着官不做,却要像吃官司一样地蹲在屋里!我对你说:现在是我养你了!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钞票不会赚,只知开口闭口不做汉奸!不做汉奸有什么好?有官有钞票有什么不好?你张眼看看小阿哥吧,他发大财了!花园洋房也买进了!你却还在这里像只煨灶猫!你不难为情?”

童霜威一时万念俱空,他真想摆脱这个庸俗、狭隘、自私自利、不通人情、毫无民族意识的女人!唉!他想:如果能出家做和尚,四大皆空,找一处风景优美的名山禅寺去度过乱世,倒也不错。他很喜欢唐朝诗人常建的那首五律《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声。”这种意境多么美,多么高雅,最近,他常有这种奇怪的想去出家的想法。只要方丽清一烦一闹,出家的念头马上升起在心头。现在,又是这样。他脸色难看,强忍愤怒,狠狠地哼了一声。

方立荪劝解地说:“妹妹,你不要瞎三话四!”又说:“妹夫,其实,你也太不会算账。你做了中央委员,南京潇湘路的花园洋房马上就回来了!你再在汪精卫手下弄个有油水的大官做做,顶好像苏浙皖统税局局长这种官职,只要做上一年,黄金包你能用淘箩装。做生意讲时机,好时机失去了,懊悔也会来不及的。”

方丽清跟着嚷嚷:“我的命哪能这样苦?”说着,掏出一块湖色绣花手绢拭眼泪,“想要大富大贵,这辈子是无指望了!我要早知道你是个阿曲死,我才不嫁给你呢!……”边说边呜呜哭起来。

童霜威真恨不得拿起桌上所有的玻璃杯都摔掉,硬声硬气地说:“你哭死,我也不当汉奸!”他心里想,孔子说得真对:“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方丽清念经似的大声嘀咕:“人家都比你强,比你聪明实惠!江怀南处处比你会打算盘!他说你要是肯出来活动活动,捞个司法行政部长当当毫不困难。又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将来汪精卫同老蒋一定会又合起来,你怎么这一点也看不到?”

童霜威突然警惕:“怎么?你又见到过江怀南了?他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方丽清自知失言,脸突然发红,支支吾吾也不回答,反倒妖魔鬼怪似的又哭叫起来,含胡不清地嚷嚷:“……我……你一点不……为我着想!……你……阿曲死!……你!……瘟生!……”

童霜威又只好大口叹气了,闭住嘴背着手来回踱方步,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狮子,脸色煞是难看。

外边,楼下楼梯口传来了“老虎头”的吼声:“今朝是双日,不是单日!给小老婆坯子灌了迷魂汤忘了吗?怎么在楼上不下来了?”

只听得巧云在三楼迅速作出了反应:“叫叫叫,叫个屁!馋猫样的乱叫啥?他又不在我三楼,你骂点啥?真不怕难为情!”

方立荪烦躁地撇嘴皱眉叹了一口气。看看局面很僵,心里怨怪妹夫是个“死人额骨头”。站起身来,想走了,说:“唉,占便宜的是乖,吃亏的是呆!俗话说:‘吃顺不吃戗’!妹夫,我话只说到这里,你自己再三思!”又劝方丽清:“妹妹,好好再同妹夫谈谈,你也不要哭了!时候不早,我要去睡了。”说着,迈开蹒跚的步子走了出去。

“老虎头”的吼声又在响:“你这只狐狸精!”

只听到楼梯口传来了方立荪吓人的诟骂声:“吵吵吵!吵你娘的×!澼觉也没有自由吗?”

方丽清整整一夜毫不理睬童霜威,童霜威也不想理睬她。这个女人!他想:我真想同她一刀两断!我真想去做和尚!又寻思:也许是我对不起柳苇的报应吧?弄了一个无知无识的泼妇来受罪!在这种时候,他加倍地思念起柳苇的气质与风度来了。整整一夜,在心情渺茫中未能入睡。

胡思乱想了一夜,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他认为:拒绝柳忠华的建议是对的。他相信自己已经被“七十六号”特务监视,惟一的办法也只有暂时稳住不动,等到适当时候监视放松了,想法突然离沪。但为了经济,对方丽清还是要想法和缓关系。他突然想到方丽清的首饰盒是放在那摞皮箱底层的一只白牛皮箱里的。首饰盒里有金镯、金链、金指环,更有珍珠项链、翡翠宝石戒指、钻戒和钻石扣花等等,钥匙方丽清经常随身带着,夜晚才离身卸下来。他决定找机会将钥匙形状摹下来,让家霆配一把,必需时可以使用。他后悔,这步棋没有早几个月就下。如果早几个月办了,岂不是现在早已离开上海到了香港甚至已经去重庆了吗?人为什么总是要吃后悔药呢?

今天,他上午十点多起床后,方丽清古古怪怪又阴阳怪气地㓦划着巧云去逛公司了。后来,巧云回来吃午饭了,说方丽清遇到个熟人,是小学同过学的小姐妹,将她邀到家里玩去了,要下午才回来。童霜威觉得:方丽清是昨晚的气未消,继续在发脾气,心里耿耿。只有忍耐又忍耐,在加深了的无聊与惆怅中打发时间。

家霆下午放学从学校里回来,特地到爸爸房里看望。恰好方丽清在。

方丽清今天没有打牌,打扮得浓妆艳抹的出去刚回来,买了许多大包小包的糖食、水果、衣料等回来,都搁在桌上。她嘴里正在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埋怨物价涨了,货色差了,啰嗦得没完。

家霆进房,本想看看爸爸情绪怎样,并问问等会儿舅舅来电话时,是否按昨天讲的回复。碍着方丽清在,感到不好说了。方丽清见到了他,没有理睬,像视而不见,仍旧自顾自地在咕噜:“……市场物价老是波动!有进账的人家日子不愁,无进账的人家只好倒霉!”

家霆听了心烦,也没有叫她一声,就退出房来了。

大舅妈“小翠红”刚从盥洗室里洗了澡出来,趿着绣花拖鞋,天蓝手绢挽着头发,露出雪白的颈项,浑身散发出好闻的淡淡的香皂味,穿一件棕红乔奇纱旗袍,钮扣还没扣好,领口敞开着。她要回房去,见到了家霆,热络地招呼:“你回来啦?”又亲热地小声说:“来!到我房里去。我拿酥糖你吃,上午我在采芝斋买的。”

在三个舅母里,数“小翠红”对家霆好。她是长三堂子里的人出身,识一些字,能看张恨水的《金粉世家》等小说,也会唱评弹、哼京戏。早几年,据说非常有风韵,在堂子里时是红得发紫的女人。娶回来给方雨荪填房后,在方家地位不高。从方老太太开始,心里都瞧不起她。她靠着对人和气、亲热,逐渐通过谦让将关系处好了,也提高了点地位。大舅方雨荪有点怪脾气,脸上不大有笑容,“小翠红”能将他侍候得服服帖帖。她脸上总是笑,对人总是不计较,对家霆常表示关切,有吃的爱送点给家霆吃,态度真诚。家霆感到大舅妈同情自己,起先不明白什么原因,后来,有一天他去“小翠红”房里,“小翠红”不知什么事不顺心,暗暗在拭泪。

家霆说:“大舅妈,您怎么啦?”

“小翠红”没有回答,最后叹口气擦干眼泪说:“家霆,你别看我整天笑,也别看我现在比过去胖了些,我心里比黄连都苦,我是药罐头里的枣子!我是宝山县乡下的人,命苦,从小跟你一样,死了亲娘。我还有个弟弟,我爷娶了后娘,民国十五年,我爷参加北伐军打仗打死了。家里欠债,没法活命,晚娘将我卖到了堂子里,我只有十八岁,成了谁也看不起的下贱女人了!我知道,方家谁都看不起我!你大舅也一样,脾气来时常动手就打。挨了打我还得笑,怕给人知道了更看不起我呀!他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待的!”说了她又后悔,叮嘱说:“家霆,这些可不要对人说呀!”一说,泪水又满腮了。家霆忽然明白了:有一次,大舅妈额上贴块纱布,说是在门上撞伤的。啊!可怜的大舅妈!

金娣娘带银娣来讨人的第二天,“小翠红”同家霆谈起昨天的事,曾感慨地说:“唉,金娣死了,还有娘和妹妹想着她来讨人。我呢?我是没有根的浮萍,一个亲人也没有的!”

家霆这才明白:大舅妈同情他是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也感觉到大舅妈心里有苦没人谈。她不生子女。传经同她年龄只差七八岁,是方雨荪的前妻生的,平日对她是爱答不理的。所以家霆感到大舅妈对自己还带点那种说不出的母爱。她在家霆这里能找到同情,发泄点苦闷和牢骚不要紧。家霆心里苦恼时,在她面前谈点对方丽清和方家不满的话也可以。这样,两人之间有些“相濡以沫”的感情了。

现在,“小翠红”要家霆去吃酥糖,家霆心情不好,说:“不了,大舅妈,我不吃。”

“小翠红”对家霆做了个眼色,自己进房去了。她同方雨荪的住房就在童霜威和方丽清住房的隔壁。

家霆意会到“小翠红”要说什么话,跟着大舅妈进了房。

“小翠红”用块雪白的干毛巾擦她那湿漉漉的黑发,去五斗橱上拿装在玻璃盘里的酥糖给家霆吃,说:“吃吧!黑洋酥和玫瑰的都有!我知道你喜欢吃酥糖特意买的!”

她这样一说,家霆不能不吃了。

“小翠红”看着他吃,说:“家霆,我这人别的不懂,做人之道还是懂一点的。什么事都可以做,汉奸万万做不得!你大舅眼红你二舅,我劝他:别眼红!‘汉奸’这句话太难听,我们坚决不做!你知道不?现在你小舅和你娘都一心要怂恿你爸爸做汉奸,你爸爸不肯,我看你爸爸是对的。你也要劝劝他,万万做不得!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那时,十九路军在上海打日本,有些汉奸替东洋人做事,被捉到了,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杀下头来挂在南市示众!我是亲眼看到过的。”

“小翠红”的话出乎家霆意外。家霆觉得堂子里出身的大舅妈,比自命为富家小姐的方丽清在人格上要高得多。他吃着酥糖,苦闷地将《新申报》的事一五一十讲了,点头说:“大舅妈,你说得对!汉奸是日本人的走狗!卖国贼!爸爸他不会干的!他们再劝他也没有用的,您放心!”

“其实,你爸爸还是带了你走的好。在上海整天关在家里有什么好?上海是孤岛,现在乱糟糟,常常发生暗杀,常常马路上随便有人开枪,一点也不太平!”“小翠红”坐在五斗橱前梳头了,五斗橱上放满了香粉、蔻丹、雪花膏、花露水、香水的瓶子,还有口红、骨簪、小篦子……她洗了个澡,容光焕发,梳着长长的黛色的头发,标致得很。家霆忽然发现:女人的头发太美了!欧阳素心也有一头乌黑的美发。

家霆把爸爸要走,方丽清不放,爸爸没有钱走的事讲了,叹了口气,说:“现在,‘七十六号’已经派人在监视了。想走,也走不脱了!他的安全叫人担心!”

“小翠红”吃惊地沉默着,在五斗橱的大玻璃镜里可以看到她惊愕的表情,一会儿,说:“怎么办呢?”

家霆将童霜威决定的办法讲了。

那只波斯种的长毛大白猫,走过来亲热地跳在“小翠红”腿上。“小翠红”将它抱起来,用脸腮亲它粉红的鼻子。白猫亮闪着美丽的红眼睛,伸出粉红的舌头舔“小翠红”的手背,十分可爱。“小翠红”叹一口气,说:“现在,似乎也只好这么办了。家霆——”她恳切地说:“我对你说,要是哪天能走,缺钱,我可以偷偷拿点首饰给你们当旅费的。不必客气!什么时候要,你对我说一声,我就秘密拿给你!”

家霆感动了,想不到大舅妈是这样一个侠义的人。他只能点头,心里有一种欣慰。

“小翠红”叮嘱:“刚才我对你说的,都不要让别人知道。”

家霆怕舅舅来电话,站起身来,说:“我下楼去打个电话。”关于舅舅柳忠华的事,除了爸爸他对谁都滴水不漏。他决定接了舅舅的电话后,今晚无论如何要到欧阳素心家里,同她见一面。爸爸的不幸遭遇使他痛苦,他更迫切想会会欧阳素心了。

柳忠华真是守信用的人,家霆在楼下客堂间里看《新闻报》等电话,正在七时整,自鸣钟“当!当!”敲响时,电话铃响了。他紧张地拿起电话,听到舅舅略带沙哑的话声:“喂!”

他惊喜地回答:“对!我是家霆!”他怕给厢房里的“老虎头”听到什么,不敢叫舅舅,只抢先把预先想好的话像放机关枪地说了:“那件事,不行了!让我告诉你,不行了!你不要再来电话了!懂吗?有变化!对了!……”

把这些话说完,只听柳忠华说:“知道了!”又叮嘱了一句:“你们身体当心!”就“克”的搁上了电话。

家霆怅怅地在电话机旁站了一会儿。今天方丽清她们没有打牌,他想看看是否快要开饭,走进厨房,见厨师傅胖子阿福在锅里烙萝卜丝饼,“小娘娘”方丽明正在厨房里给方老太太洗择燕窝。几只菜已经盛好在盘子里。他知道快开饭了,决定上楼去看一会儿书,等吃了晚饭赶快去欧阳素心家。

八点多钟时,家霆站在环龙路那幢漂亮的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萝和翠叶的花园洋房的铁门外了。这是一个神奇而芬芳的夜晚。蓝天下没有月亮,一些散碎的繁星在眨眼,飘着一些浮云。清风阵阵,羽毛似的云片在冉冉移动。透过矮墙上的铁栅栏,看到那幢仿佛是古画色泽的洋房在夜色中有点神秘,又好像冷冰冰的。

洋房的楼下和二楼上有的房间里亮着金莲花似的灯盏,射出耀眼的光芒。有好听的口琴声传来。吹的是家霆熟悉的曲子。他猜测:一定是欧阳素心在吹口琴。在南京上初一时,教音乐课的陈老师教过这支歌,歌词是: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听到悠扬的口琴声,引起他许多鲜明的回忆,卷起了心上的涟漪,他鼓起勇气揿了门铃。

一会儿,有人从洋房里走出来,经过一条水泥路来开门。他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他说:“我找欧阳素心,她在家吗?”

梳发髻的中年女佣开了门,彬彬有礼地问:“你是谁?贵姓?”她上下打量着家霆。

他说:“我是她过去的同学,姓童。”

“啊!”中年女佣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了,微笑着点头,客气地说:“小姐在二楼,请跟我来吧。”

口琴声仍在传来,正反复吹着那支歌。家霆跟着进了铁门,夜色里,看到这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有如茵的绿草地,靠近水泥路两边是成行的冬青,靠近房屋窗口的是一棵雍容多姿伞状的大雪松,苍翠挺秀。进了屋,灯光雪亮,有铺着地毯上楼的扶梯,左侧是间客厅,亮着枝形吊灯,里面坐着些人在谈笑,有男有女,还有男孩子的话声。中年女佣带家霆上楼,在楼梯口叫了一声:“小姐,有客人找!”冉冉转身慢慢下楼去了。

口琴声悠然停止。家霆看到欧阳素心从房里出来迎面站在楼道里。十七岁真是少女美丽的时光!她穿着西式的格子裙衣,灰底上有红蓝条格,鲜艳而又文雅。乌发自然地拳曲在耳边。她脸上被楼梯过道口的灯光映射得光彩照人,漆黑晶亮的眸子露出意外的惊讶,高贵得像个童话里的公主。她微微带着笑意,没有说话。

家霆热情招呼:“欧阳,我来了!”又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说着,他走上前去。

欧阳素心笑笑,请他进房,反问:“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她的语气突然有点冷。

他用笑来和缓,打量着她的房间。这是朝南有着阳台的大房间,铺着银灰地毯,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味。灯光使一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杈影子投在窗上。那本书页有时轻轻被风翻动。房里空气流通,清洁舒适。五斗橱上摆着一只长方形的热带鱼缸,彩色的热带鱼活泼游动。一只玻璃书橱的上层放着些有趣的玩偶:穿长袍马褂的中国娃娃,穿和服的日本女孩,金发西装的西方儿童……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墙上几只嵌着风景彩色油画的大镜框,一张最大的油画,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和樱花。画色已经陈旧,气势与意境博大深远。因为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家霆感到刺眼,不禁对着画多看了一眼。

他同她在圆桌旁坐下了,他猜刚才来时她一定正躺在床上吹口琴。蜜色被罩的床上有躺过的痕迹。一本《战争与和平》正扔在床上。先一会儿她很可能是在看书。

他找着话使空气活跃起来:“你在看《战争与和平》?”

她笑笑:“是呀!我在继续那天我们之间的辩论,进行思考!”

他真诚地说:“那天你不高兴了?”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仍有点冷,说:“你也不愉快吧?”

他摇摇头,说:“没有!”

“你今天来干什么?”她突然问。

他语塞了,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正,他想念她,想见见她,想同她在一起。再痛苦见到她心上的乌云也会消散。他吞吞吐吐地说:“必须有事才能来吗?也许……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同你随便谈谈。”

“也许,好像你是不该到今天连电话都不打的!”

他感到一种歉意,说:“我确实天天在等你的电话。而且,我家里出了点事。”

“可以告诉我吗?”她问,声音和眼神是关切的。直到这时,她才去橱里拿出一碟杏花软糖来给家霆吃,冷的态度开始变化了。

他觉得对她不应当隐瞒什么。他相信这样的坦率会增进了解,使关系更加亲密起来。他就把近几天里发生的事,除了同舅舅柳忠华见面的事外,别的全都讲了。

她听了,叹了一口气,说:“你有一个好爸爸,你爸爸也有一个好儿子!”

他坦率地说:“欧阳,仇恨日本侵略的种子,自小上学就埋在我的心里。你还记得在学校里时,每到国耻纪念日下半旗校长演讲,讲到国耻,他哭我们也痛哭的事吗?”

欧阳素心点点头。这点她同他是一样的。

家霆继续说:“抗战爆发,经历过轰炸、逃难,知道了南京大屠杀,知道了我小叔军威死在南京等等的消息。在香港过了些颠沛客居的生活,后来在‘孤岛’上目睹耳闻敌伪的暴行,我对日本更加仇恨。不瞒你说,连在你房里看到这种日本的小玩偶和这张日本富士山风景画我都反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欧阳素心的脸上闪过一阵不易察觉的阴影,微喟地说:“所以,我说,人类要播种爱,不能再播种仇恨了!再播种仇恨,世代相报,怎么得了?事实上,中国人里也有坏人,日本人里也有好人。好人总是眷念和平反对战争的。”

家霆想了一想,说:“我们又可以辩论了。你看大英帝国那位拿着黑洋伞飞来飞去的首相张伯伦吧,他一直在执行绥靖政策向法西斯妥协,要避免战争,宁愿牺牲别国以保持屈辱的和平。结果呢?还是避免不了战争。”他朝床上那本《战争与和平》看看,说:“你那种对爱与和平的看法,是你读了《战争与和平》得来的感想吗?”

“倒也不全是从那儿得来的感想。”欧阳素心脸上有强劲的神色,“战争太残酷。拿破仑向来喜欢看看死伤场面,以此来验证自己大无畏的精神力量。可是鲍罗金诺战役后,战场上遍地死伤的惨状使他也战栗了。后来当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时候,他就想:我过去不寻求现在也不寻求战争。”

她的话拨动了家霆心灵深处的那根感情之弦,但他理智地摇头说:“那是你的误解!拿破仑是侵略俄国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当他体会到俄国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时,他才意会到战争对他并不是轻松快乐的事,他才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可怕,他才有那种他并不要寻求战争的想法。可是,已经迟了。他说的我认为全是假话!俄国人也不能同意他的要求!俄国人惟一正确的办法是打败拿破仑,然后,才有和平,才谈得到爱。正像我们现在同日寇一样。现在,只谈得到打,谈不到和平,谈不到爱!现在有的只应当是恨!海一样深的仇恨!”他说话从容,抑扬顿挫,非常得体。

欧阳素心似乎有些难堪,摇摇头说:“乏味了!乏味了!我们见面老谈这些太没意思。是不是可以谈些别的呢?难道你今天来又是想来谈这些的吗?”

家霆歉仄地笑了,摇头说:“当然不是。”

他忽然注意到通向邻室的一道门开着,透过开着的门,看到邻室靠着阳台放着画架和画具,画架上的画布涂抹着底色,一只装着颜料的碗在画凳旁边打破翻转着,颜料沾污了地板。他知道那是一间画室,说:“啊!欧阳,你在画油画?”他是想换个话题谈谈了。

欧阳素心点头:“无聊,我就画点画!我母亲是学绘画的,生前会画画。可我不行。比如,我看着你,就在想:要我给谢乐山画肖像也许可以,给你画肖像我一定画不好。”

“为什么呢?”

她笑了:“谢乐山猥琐鄙俗,能抓住特点。你的气质,我画不出来。倾注感情的肖像画,需要画出精神内涵来。”

他突然想起谢乐山了:“近几天见到他了吗?”

“来过两次电话,约我看电影,我没去。他问我,是不是同谁有约会。我说:实际没有,如果有,不劳费心。今天听你谈了他的父亲,我对他的印象更坏了。你也许不知道,他常去赌场,还在玩舞女!”

家霆为谢乐山叹息。忽又想:他一定很恨我,可能以为我在破坏他同欧阳素心的关系。难道我真在同欧阳素心恋爱?心想:如果在逃难途中我对金娣存在的那种感情是朦胧而不自觉的一种异性感情的话,现在,同欧阳素心之间存在着的交往,确乎是一种自觉状态下的初恋了。但不知欧阳素心是否意会到这一点。家霆此时此地仍不愿背后损毁谢乐山,只关切地说:“欧阳,你和我都可以劝劝他!”

他还想说些什么,听到脚步声,楼下有人上楼好像走进房来了,他就停止说话,看着门口。

一个穿灰长衫的风度雍容、蓄着小胡子约摸五十岁左右的人出现在门口。他天庭饱满、额头宽阔、眉眼精明,已经有点发胖,表情里透露出一种威严,用一种搜索性的目光看着家霆,似在检查家霆的身分。他手里攥着一只小盒子,在门口说:“素心,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一定喜欢。”说着,将手里的紫红丝绒小盒递了过来,语气和表情里充满了爱。

欧阳素心接过小盒,向家霆笑笑,启齿说:“我爸爸!”又转向她爸爸说:“童家霆,我南京时的老同学!”补了一句:“他爸爸就是童霜威,我对您说过了。”

家霆有礼貌地站起身来,躬一躬身,叫了一声:“欧阳老伯!”

小胡子和蔼地笑笑:“啊,知道!知道!”他仿佛不想打扰女儿会客,说:“你们谈吧!你们谈吧!”回身走出房到前边去了。

家霆看到欧阳素心打开紫红丝绒的小戒指盒,里边是一只亮晃晃的钻戒,银灿灿的闪耀着奇光异彩。他能掂量出欧阳素心在她父亲心灵上的分量有多重。他问:“欧阳,伯父叫什么名字?”

“欧阳筱月!”

“他一定很爱你。”

“是的,我也爱他。可惜,他不像你的父亲。他的事,从不对我说,我们不能谈心,见了面无话可谈。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个小女孩。金钱物质上,他可以给我满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个家——”她笑笑,笑得寂寞,“对我来说,像一片沙漠!”

家霆充满同情,话声似想在她的心灵里寻找落脚的地方,问:“继母对你怎么样?”

“她?你读过莫泊桑的《羊脂球》吗?”见家霆点头,欧阳素心说,“面上她不能不敷衍我,但只要看她对别人,我就知道她的为人了。她像那小说里一个葡萄酒批发商乌先生的太太!占了人的便宜还要说人坏。天生的小市民!像长着浑身螫毛的荨麻一样爱刺人,见人倒了霉她还能笑!”

家霆默然。他发觉欧阳素心在家里并不快活。他排遣似的说:“欧阳,不要被那些事来影响自己的情绪吧!生活的道路在我们脚下,我们要抖擞精神去寻找人生的真谛!”见欧阳素心默默无言地在玩弄那只色彩变幻的钻戒,他问:“欧阳,上次你说要转学,打算什么时候办呢?快转过来吧!”

欧阳素心忧郁了,站起身摇摇头走近窗口,眺望着黑黝黝的花园和远处几幢高楼窗户里的灯光,说:“我,决定不转学了!”她吁了一口气,声音轻而细,却悠长得直迈进家霆的心坎。

家霆惊讶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欧阳素心坚定地摇摇头,回转身来朝家霆笑笑,浅浅的笑靥里埋下一种莫测高深的内涵,是谜一样的笑意。忽然,她又将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问:“爱听吗?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她摇着留声机播放唱片。

家霆无从猜测她的心理。唱片上的《命运》交响曲在演奏。第一乐章,奏鸣曲式,一开始就出现了命运敲门式的动机,威风凛凛,豪迈辉煌。乐曲是在昭示些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他见她仿佛陶醉在神奇的音乐声中了。

谈话没有继续。欧阳素心忽然在乐声中歉意地说:“童家霆,我今天有点累了!你回去吧,有空请再来玩!”

家霆后来离开了环龙路上那幢攀满爬山虎绿蔓的花园洋房。欧阳没有送他下楼。出了铁门回首眺望,二楼上欧阳素心房里的灯光溢射辉耀着屋墙上绿色的藤萝,灯光似乎也被染绿了。灯光显得有点儿寂寞。

坐公共汽车回去时,在车上,家霆心里悒闷,他觉得这次会面比起上次来,不但少了欢愉,好像在欧阳的感情上反而倒退了一大步。他老是颠来倒去地想:咦,为什么她又不想转学了呢?她对我的感情起了变化了吗?为什么呢?是由于我本身的原因还是由于她家庭的原因造成了她情绪上的波折呢?她为什么常常会突然忧郁起来呢?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仍萦绕在耳边。这是一个神奇的初秋的夜晚。他想不出答案。但他觉得无论如何他已经离不开她了,找机会他一定还要同她去见面。

一连两三天,童家霆上课也不安心了。

在庄严神圣的慕尔堂里上课时,各节课的课本上、黑板上,连在圣经班上读圣经时,圣经上都出现了欧阳素心可爱的面容。童家霆虽上的教会中学,但在宗教中从未找到救世主。现在,却觉得欧阳素心倒有点像是他的救世主了!想起了欧阳,心里感到幸福和欣悦。

他耳边,老是回响着欧阳素心好听的话声。心里,更是反复思索着欧阳素心那些使他纳闷的“谜”。他将同欧阳素心谈过的话和会见时的场景,放电影似的在头脑里一遍遍重温,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过筛子,追忆、思索,寻找谜底,竟得不到答案。

他明显地感到她在有意疏远他,又感到她确实还是喜欢他的。他看得出,同他在一起时,她不加掩盖地向他流露出一种美好的感情来。她对他的疏远与冷淡,是矫揉造作的;她对他的亲切与喜爱,反倒朴实自然。

他想:唉!我是在恋爱了,何必自己骗自己呢?

年轻人有了这类高兴的事,总是想讲给自己的好朋友听。他忍不住也告诉了程心如和余伯良。他怕损害欧阳素心,不说欧阳对他如何如何,只说他是如何爱慕欧阳,有一个这样的老同学多么幸福。

程心如听了,胖胖的脸上露出笑意,没有发表意见,态度似乎是不鼓励也不反对。同学里不乏谈恋爱的人,程心如平时是瞧不起那些早早跌入爱情漩涡中的人的,他更瞧不起花花公子型的人物。早些时,有一次,他同家霆路遇谢乐山。那天,谢乐山吹着口哨,哼着外国歌,衣着讲究,戴着钻戒,话里夹着英文单词,一开口谈的都是舞场见闻和影星艳事。事后,程心如鄙视地说:“中国的青年,如果都像他,一定亡国!”将欧阳素心的事告诉了心如,他笑而不言,家霆明白心如一定是不以为然,只是不愿意使好朋友扫兴,才采取了沉默态度。这使家霆心里很不舒服,想:可惜我无法使你知道欧阳素心有多么可爱!如果你认识了她,一定会赞成我同她交往的。

余伯良听了,嬉皮笑脸,说:“请吃糖!请吃糖!”他不像程心如老练,用的是一种起哄、凑热闹的态度。家霆不喜欢心如的沉默,也不喜欢余伯良起哄。他希望好朋友听他讲了这件事后,能表态支持,能关心他的成功,能与他分担苦闷与快乐。可是,像石头扔在水里,什么也得不到。

他上课不安心,教英文的美国教员薛安之课堂提问,发现他心不在焉,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英文课本用的是原版的《美国早期历史》,薛安之问的是一个有关华盛顿领导独立战争的问题。他没听到薛安之问什么,站起来瞠目结舌,引得同学们一阵哄笑。薛安之挺着大肚子,近视眼镜片下两只蓝眼睛瞅着他用英文说:“你平时是个好学生,为什么今天这样不正常?”又用中国话说:“不好!不好!顶不好!”

这天放学后,余伯良留在学校里打篮球,程心如同他一起回家。一路闲谈。程心如告诉他:“七月里我们去文化街撒传单那次见到暴徒袭击报馆,后来被巡捕抓到的几个暴徒被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判了刑,‘七十六号’气坏了,要求撤销原判,宣告无罪,还威吓法院。”又谈起退出四行仓库被公共租界工部局圈禁在胶州路孤军营的“四行孤军”,由团长谢晋元率领每天仍举行晨操,升国旗,有些学校的学生常去慰问。谈起这类事,两人热血沸腾。最后,程心如劝他说:“我们年岁都小,顶好不要谈恋爱。你看你上课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什么好的?”

家霆用沉默回答。他认为:程心如的话对,但感情怎么克制得住呢?心想:转眼明年我就十八岁了!再说,我并不就想到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事。

见他沉默,程心如也不再说什么了。他内心又惭愧起来,感觉对于好朋友自己也并不诚恳,比如爸爸的事、舅舅柳忠华的事、方立荪的事,他都没有告诉过程心如和余伯良。而现在,自己对欧阳素心的那种感情,也只是有限地讲了一点给他们知道,并没有全部说出来。但这样做又似乎是恰当的。爸爸和舅舅柳忠华的事,不告诉程心如他们是为了爸爸和舅舅的安全,没有必要张扬。方立荪的事不告诉程心如他们,是因为这种事太丑恶。一个人似乎并不可能把内心的隐秘都说出来让人知道,只能有选择有分寸地将那些能公开的事让人知道,即使对好朋友也不能都做到完全坦率、毫无秘密。他想:舅舅显然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秘密同安全有关,秘密也同要去达到的某项特定目的有关。天下,势必没有绝对的坦率和诚恳,因为人太复杂,社会更复杂,不能用一种态度来对待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他对人生的复杂引起了思索。原先一种单纯的思想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思想代替。每个人在心里保存着那些对人无害而自己不愿公开的隐秘,他觉得应当允许。这样想时,他就比较坦然了。

他同程心如回仁安里,弄堂口附近的酒店里正坐满了借酒浇愁的顾客。酒店生意兴隆,店里出售鸭翅、鸭肫、卤蛋、素鸡等熟菜,门口有卖清水阳澄湖大闸蟹的小贩在叫卖,铁丝笼里分等级装着大大小小的螃蟹。喝酒的客人买了蟹可以在酒店里煮熟了佐酒。一个卖油豆腐线粉的摊子,是个白发老头儿在卖,专做酒店里顾客的生意。一碗线粉,外加几只油豆腐,浇上金色的麻油、鲜红的辣油,香味扑鼻。经过线粉摊,看见一个长头发穿短打便衣的矮子,黑糊糊的胖脸,油光满面,眼光游移,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戒指,鬼鬼祟祟又飞扬跋扈,吸着香烟,同卖油豆腐线粉的白发老头在搭讪说话。

程心如忽然用肘碰碰家霆,说:“对了!你悄悄看看这个人,有件事要告诉你!”

家霆悄悄觑了矮子一眼,同程心如一起走进了仁安里,问:“心如,他怎么?”

程心如神秘地说:“这人最近常在弄堂里转来转去,有时在你们二十一号后门和前门转。听看弄堂的阿三说,他不敢问,怕得罪这矮子。矮子还有些同伴,有时两个人来,有时又换了另一个人来。”

看弄堂的阿三,五十多岁了,是个大烟鬼,单身一人住在弄堂口一间活动的衣橱样的木屋里。木屋小得只能睡他一个人。他管看弄堂兼带扫弄堂,买不起鸦片抽,经常不知从哪里弄了许多人家煮大烟过滤用的草纸来,熬出“龙头水”喝来杀大烟瘾,间或也见他在香烟锡纸上放一小撮白面,用火点化,用根吸管将点化的白面吸进嘴里吞下肚去过瘾。听程心如这么说,家霆心里大吃一惊,解悟到准是“七十六号”监视爸爸的特工。一时冲动,本想把爸爸的事告诉心如,话到嘴边,又留住了,只焦灼得丧魂落魄地说:“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家里!”

程心如分析说:“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七十六号’的特工,会不会是想搞暗杀的,因为你爸爸本来是要人;一种是强盗或者绑票,会不会因为你舅舅家有钱,想来捞一票?”

两人回家前站在弄堂里谈了一阵,家霆心里的浪头七上八下,终于说:“心如,我要赶快回去打招呼。以后,有情况你随时告诉我。”他同心如道别,急匆匆回家。

方丽清她们仍是在打麻将。真奇怪!麻将对她们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天天打也不厌呢?戏迷表哥方传经关上了房门在放留声机。家霆推门进去想放下书包,见戏迷表哥手执一把木头宝剑正在扭扭捏捏练舞剑,满脸是汗。家霆忽然发现睡的床和床头柜等物件都没有了,刚要问,传经先开口了,说:“乔迁之喜了!你的床拆了。东西‘小娘娘’都给你搬到三楼去了。以后,你高升了,住三楼!”

他明白:方立荪带着“老虎头”、巧云和传文、传宝,前天雇了搬场公司的大卡车搬到新居去以后,楼上楼下都空出房间来了。他早看出戏迷表哥经常在外边胡调,夜里常常很迟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怕他发现秘密,有时惊惶地问他:“我昨夜讲梦话了吗?你听到我讲些什么?”戏迷表哥并不乐意和他同住一间房,他也并不想同戏迷表哥混在一起。这下倒是两全其美了!他“呣”了一声,退身出房,掩上了门。

他顾不得上楼,先走到爸爸房里,见童霜威坐在沙发上,开了无线电,一边听广告一边看报,见家霆来了,“啪”的关了无线电,说:“简直没有什么可以听的!”他一脸闲居无聊的神色。家霆上前,激动地将刚才有关矮子的事一枝一瓣全都讲了。

童霜威听罢,脸上肌肉抽动,有点紧张,说:“好呀!反正是死守在家里不出去了!”稍停,又说:“你也要小心!他们会不会在我儿子的身上打什么主意呢?”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来回蹀躞,似是在计算分析。一会儿,说:“据我想,他们监视我则有之,暗杀我似尚无此必要。我不肯附逆,但名义已被盗用,他们马上来暗杀似乎小题大做、师出无名,影响也不好。你看是不是?”

家霆皱眉思索,担心地说:“我倒不要紧,您是有危险的。他们管什么青红皂白?一定要提防下毒手!”说着,眼睛湿润了。

童霜威带着感情看着儿子,说:“当然!反正,我不离开这间房!等会儿再同他们方家商量一下,把后门关紧,回绝所有陌生的客人。我看,过上一段,监视也就没劲了。到那时,一定想法偷跑!”又说:“现在,他们要逮捕抗日分子,也不很容易,要由日本宪兵队出面会同租界当局才能逮捕。我不附逆,但扣我一个帽子要逮捕我,似还扣不上。他们在租界上还不能为所欲为!我看,处境是险恶,还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你——”他安慰儿子:“不必着急!”说完,有意笑笑,表示坦然。

家霆觉得爸爸分析的有理,不再做声。爸爸的分析使他稍微宁静了一点,但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快的情绪。越是有这种不快的情绪,越是想念欧阳素心了。他决定去打个电话给欧阳素心,约她出来谈谈。他说:“爸爸,我搬到三楼住了,现在去看看我的房间。”

他上了三楼,见原来巧云住的大房,全部家具都仍在,只是细软等搬走了。大柚木床原先是巧云和方立荪睡的,现在“小娘娘”方丽明在给他铺被单。他的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书和一些杂物,“小娘娘”都给他搬上了楼放在一边了。见他来了,“小娘娘”难得地笑着说:“你这些书真比砖头还重!”

他放下书包,谢了“小娘娘”,问:“怎么这些家具都还没搬?”

“小娘娘”说:“买了新家具,旧家具只好搁在此地了。”

“小娘娘”这个人,平时一句多话也不说,一个笑容也不见,一天到晚,像个影子,常常出现,出现时也无声无息。家里有了她,她每天能埋头做许多事,如果不注意,却不使人感到她的存在,甚至还可能认为她是累赘、多余的人。天下事就是这么不公平。家霆有点可怜她。有天听方丽清同童霜威说:方老太太和两个儿子商定,再过一二年,就给“小娘娘”找个殷实可靠的人嫁掉。方立荪的绸缎庄里有个名叫郑金山的店员,比“小娘娘”大十七岁,会做生意,对老板忠心,老婆生黄疸病死了,未曾续弦,有一个十岁的女孩,方立荪看得中郑金山,决定要将“小娘娘”定亲定给郑金山,嫁给他填房。郑金山“相亲”后,表示对“小娘娘”满意。郑金山是个像杀猪的一样的胖子,胡子连腮,横眉竖眼。大舅妈“小翠红”见了,皱着眉说:“不行不行!这个人不行!……”但方老太太说:“怎么不行?立荪有眼光,他选中的人不会错!光图好看,找个荷花大少爷,有什么用?”据说“小娘娘”后来哭过几次,但她的命已经注定,这件婚姻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家霆不让“小娘娘”给他铺床,自己抢过被单将床铺好,转身看时,“小娘娘”已经拿起笤帚去打扫隔壁房间了。他从三楼轻轻走到楼下去打电话。

拨了欧阳素心的电话号码,来接的是一个女人,声音不像那天见过面的中年女佣朱妈。他估计可能是欧阳素心的继母,态度倒还客气,只是带点无从捉摸的冷淡和矜傲。

过了一会儿,欧阳素心从楼上下来接电话。

家霆热情地问:“有空吗?”

她笑笑,答:“什么事?”声音很甜。

“我想约你在‘白拉拉卡’见面,我们谈谈。”

她似乎是遮住嘴唇在说话:“要谈,我这里不是比那儿更好吗?你来,在我这里吃晚饭。”

他有点为难了,不想在她家吃饭。同她爸爸和继母见面一起吃饭,多么别扭!他推辞说:“啊,不了,还是在外边自由些。”

她很懂得他的心理,噗哧笑了一声:“来吧!我们俩一起单吃,不同他们一起吃!好不好?”

他喜出望外了,说:“我就来!”马上挂断了电话。

他走出仁安里时,天快黑了。天阴得能拧出水来,雨意很浓。他也不想回去拿雨衣,匆匆去公共汽车站。

一个钟点以后,家霆进入欧阳素心那间挂着富士山和樱花大油画的房间里了。

欧阳素心见他来了,情绪很好。她穿一件朴素的毛蓝布旗袍,没有打扮,却比打扮了更叫人看了舒服。她给他倒茶,又给他拿“沙利文”的糖果和新上市的福橘,说:“我已经跟厨房里讲了,吃得简单点,端到房里吃,你看好吗?”

家霆笑着说:“我来,不是为了吃!……这当然好!”

她抓住话进攻:“你是为什么来的呢?”

他语塞了,只好笑,笑得有点侷促,也有点傻。

她陪着他笑,忽又任性地说:“唉,本来,我不想再同你来往了!但办不到。人生,为什么……”她没往下再说,却在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她十指尖尖,像女钢琴家的手。

他诧异地说:“怎么?为什么呢?”

她用坦率无邪的眼睛望着他说:“唉,我怕我们将来会不幸!”

他更大惑不解了,问:“欧阳,你怎么这样想?”看到她有点凄楚的模样,他心里不安而且心疼。

她没有回答,抬起了头,脸上出现了一种勉强做出来的笑容,说:“我是怕我们加深了感情,对大家都不好。”

他相信了她的话,真诚地用从心里流出来的声音说:“欧阳,相信我吧!我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好的事!我们都还年轻,但我确实——”他想说出那个最难于启口的字,却又为难地将滑到口边的话吞下去了,说:“想做你最忠实的好朋友!”

她笑了,顽皮地问:“用什么表明你是最忠实的好朋友呢?”

他诚实地答:“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把任何事都告诉过别人。对你,今后,一切事,我心里的一切话,都可以对你说,告诉你。你知道,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知音可以谈心,是痛苦的。”

她摇摇头:“如果你对我这样,而我对你不这样,你能忍受吗?”

他毫不考虑地说:“当然能够忍受!要求我自己做到的,并不要求你也做到。我只希望我对你献出一切,而不要求你为我作出什么牺牲。”

她笑声里洋溢着欢乐:“啊,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不为什么,只因为我——”他又想说那个字眼了,仍艰难得没有说出来,只是红着脸激动地说,“愿意用这来表明我的忠实、真诚。”

她忽然平静下来,好像悄悄叹了一口气,走近开着的窗口,看着已经黑暗下来的天空,又看着远处似是罩上了黑纱的有闪烁灯光的大楼,忽然岔开话题说:“啊,天要下雨了!”

厨房里让梳发髻的中年女佣朱妈用托盘把晚饭送到房里来了:一人一盘肉丝菠菜炒面和一碗鸡蛋羹。

欧阳素心招呼家霆:“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谈。”

这时,下雨了,雨很大,淅淅沥沥在浸透了墨汁似的夜色中降落。雨声急骤,转瞬间又变成一片无法分出节奏的哗哗声了。有风将雨扫进窗来,带点绵绵的凉意。家霆连忙帮欧阳素心去关上窗户。

他俩在秋天的雨声中,吃着晚饭,回忆起从小学到初一在南京时的往事,谈得欢洽。

“那时候——”她说,“有一次初秋下大雨,我独自走回家去,没打伞,也没穿雨衣,头发上滴着水,浑身湿淋淋的,回去把爸爸吓了一跳,说:‘啊呀,要生病的呀!’可我高兴地说:‘真凉快!真舒服!’”

“那时候——”他说,“一年初夏,我小叔军威当时在军校上学,陪我到玄武湖钓鱼。下了雨,鱼特别容易吃饵上钩,钓了许多鱼。有个小女孩挽篮来叫卖樱桃,滴溜滚圆的樱桃又红又甜,我们买了樱桃一边吃一边钓鱼。这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好的樱桃了。”

那时候,男学生都爱在秋天时斗蟋蟀。女学生爱看斗蟋蟀,多数不敢去蔓草乱石丛中捕捉蟋蟀。欧阳素心不同,她敢抓蟋蟀,也要养蟋蟀。有些男生争着把自己的蟋蟀送给她。家霆有一天和谢乐山一起去北极阁捉蟋蟀,在野坟堆里听到一只蟋蟀“ ”,叫声特别洪亮。家霆说:“听!这蟋蟀叫声多好!”谢乐山说:“我早听到它叫了!该归我!”他抢先上去把大石一掀,天哪!里边窜出一条通红的大蜈蚣来,谢乐山“哎呀”一声,回身一跳,一交跌在一丈多外的草丛里,额上磕了一个大包。第二天同学们知道了都哈哈大笑。谢乐山事后偷偷告诉家霆:“我抓那只蟋蟀是想送给欧阳素心的,要不然,就让你抓了。没想到……真晦气!”

现在,谈起了这件旧事,欧阳素心笑得呛咳起来,说:“要不是今天你说,我还真一点不知道呢!昨天,谢乐山又来电话,这次倒不邀我跳舞了,说要请我去‘D.D.S.’咖啡馆,我说头疼回绝了。为了小时候捉蟋蟀这件事,下次他再来电话——”她开心地格格发笑。

家霆问:“怎么样?”

她仍在笑:“我一定只有再陪他一次!”

雨水打着玻璃窗,清脆有声,像琵琶轻抹慢弹。窗玻璃上的雨水溢下来,不断地溢下来,映着灯光,珍珠似的灿烂闪光。外边天色黝黑,迷迷蒙蒙。远处不知谁家的钢琴声传来,叮叮咚咚,仿佛来自天的尽头,音韵悠长、苍茫。

吃着炒面,叙着旧,两人常笑得格格的特别高兴。回忆使他们亲近,沉湎在一种甜美、温暖的情绪中。晚饭吃完,朱妈来将碗盘和筷子收走。听着不绝如缕的雨曲,欧阳素心忽然显得心神不宁。她开了床头柜上一只奶油色的收音机。电台那么多,一个接一个。她调拨了一会儿,不是广告,就是京戏、申曲、滑稽戏或是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她“啪”的又关上了收音机,缥缥缈缈叹息了一声。

家霆想:她可能又要像上次一样播放贝多芬的《命运》了。谁知,没有,她只是用眼看着那不断溅打在亮晃晃窗玻璃上的雨水。雨水正像泪水似的在玻璃上淋漓流泻。

她忽然推开窗户放进风雨来。雨,溅湿了她的衣服;风,吹得她的黑发飘飘飞动。她却伸开双臂像迎接和拥抱风雨,又似要让风雨驱散心上的什么痛苦。她才十七岁,又这么美丽,怎么有这么多的负担呢?

家霆上去,轻轻给她关上了窗户。她向他笑笑,说:“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淋淋风雨!……真凉快!真舒服!”

家霆想找点话题谈谈,想起了那天看到过的画室,说:“欧阳,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欧阳素心说:“当然可以!”她去开了那扇通向画室的门,风趣地说:“看看我新画的一幅巨作吧!”她“啪”的开了电灯。

他跟着她走进了有着松脂油香的画室。画室洁净,又极杂乱,放着一只长沙发,有一只堆满了杂物的长条桌。此外,是画架画布、帆布画凳。墙上、地上挂放着许多幅油画,有风景,也有人像、静物,多数没有画完。有一幅风景画上只胡乱涂上了各种色块。

他看到了在画架上的那幅她新完成的杰作。

油画的色彩漂亮极了!令人着迷。画得随心所欲,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温暖、朦胧,把人带入梦一般的意境。她写意而不拘泥于写实。云和雾气扑朔迷离,使一切都变得如梦似烟,令人产生微醺的感觉。画上有海,海中有山,山在深深浅浅虚虚实实的云雾之中。海平线上堆积着沉甸甸压在海面上的乌云,风盛云涌,似有无声的闪闪雷电在震颤。海天弥合,若接若离,清新透明的空气似在抖动。蓝幽幽的云雾露出空豁,晃动着光束。光束摇曳生姿,荡漾开去,变幻着色彩,是童话世界与梦幻意境的化身。有一轮光束给乌云镶上了金边,是隐而未露的太阳的光?使人真盼着一个金色的太阳快点喷薄而出。

她说:“喜欢吗?是我们争辩了《战争与和平》后那夜我画的,一直画到第二天早上,整整一夜没睡。”

她画的是什么呢?像是仙境,给人缥缈、幽远的印象。除了神秘的变化着的海、山、云、雾、天空、光束,还有山上的花。花,一定是山杜鹃,开放得如火如荼,鲜艳极了。

他赞叹地说:“啊,美极了!真是一幅奇异的杰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却说不出。我觉得这里充满了你的想象,不然绝不可能这么美!你能告诉我,你画的到底是什么?”

她爽朗地笑了,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是美?是真理?……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也是在我想象和感觉中缥缥缈缈的东西。最美好的东西都被战争破坏了!”

是呀,画上的云团和雾气似有形似无形,它们凝滞、移动、消逝,光线穿插环绕,在向四方扩散。淡紫色的、蔚蓝色的、紫红色的、银灰色的色彩和光辉闪耀璀璨,画上边蕴含着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震慑人心的美!他看着画,对她说:“你像个哲学家了!但,为什么这样悲观?”

“艺术家应当是哲学家,用颜色、光线和形象来表现思想和感觉,发掘它的意义和价值。可惜我还做不到。”

“应当给这幅画起一个美丽的名字!”

“我早就想好了,画名是《山在虚无缥缈间》,行吗?”

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色和光的运用是非常神奇的。听着雨声哗哗,感到画面上的云雾飘浮波动,高山似隐似现。这使他记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家里在雨中或在云雾缭绕的黎明远眺紫金山的情景。有时狂风暴雨骤然而至,阳光收敛,一切变为迷茫。云雾如浪涛,似有无声的音乐在飘响。画,真美,可惜太虚幻了!又好像尚未画完。

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又将他带出画室回到房里。然后,站到窗前,呆呆地看着雨水泼剌剌地在窗玻璃上喷溅,默默无言。

雨哗哗在下,奏琴般地敲打着窗前的树叶,连绵有声,不断如缕。在渺渺的夜空下,雨水一定正泛流在房顶和马路上。家霆也说不出自己今夜来要达到什么目的。他只是想看看欧阳素心,同她谈谈,跟她一起消磨一个夜晚,看看她那双神奇的跳跃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他心里也渴望着今晚能得到她一个许诺,哪怕是点一下头或默认似的笑一下也好。他想把自己在感情上交给她,同样也希望她能给予回报。雨声使他的心感到压抑。他凝望着她,感叹和惊讶她在那幅画上所表现出的天才。她默默无声地坐着,听着雨声,似乎生活在空虚之中,模样像他看到过的法国画家雷诺阿画的一幅《罗曼·拉科小姐像》,只不过,她比那位贵族小姐还要耐看得多,朴素、自然而高贵。

忽然,雨,变小了。他觉得不应该回去得太晚,心里像有浪潮澎湃,想说的话总觉得难以出口,但他终于鼓足勇气说:“欧阳,我以后能成为你的好朋友吗?”

欧阳素心用一种含着感情的眼光望着他,说:“你唤醒了我许多美好的回忆和思念。你怎么还这样说呢?”

感情是很难表达的,它超越了语言。他觉得这就是满意的答复了,说:“我走了!”心里是舒畅的。他的心沉浮在一个饱满而欢悦的情感世界里。

她看看窗外快要停歇的小雨,说:“雨恐怕还要下,你就早点回去吧!”

她把自己用的一把讲究的花伞递在他手里,送他下楼。楼下客堂里的门虚掩着,听得出里边有客人热闹地在讲话。她冒着雨送他到了门口,替他关铁门,身上的毛蓝布旗袍都淋湿了。临别时,他看到她白皙的脸上有一种亲切迷人的微笑。她对他轻声妩媚地说:“什么时候想看到我,就给我打电话吧!”

家霆第二天精神抖擞。

昨晚的事,他每一想起立刻有一种幸福的感觉。白天在学校里,下了课他老是想唱唱歌。有这样高兴的事,真想告诉给别人知道。但想起程心如对他的冷静的劝告,想起余伯良那种起哄的孩子气,他就又不想告诉他们了。

下课放学回到家里以后,发现异常的静悄。既无牌声,也无留声机京戏唱片声和谈笑声。“小娘娘”告诉他:“除了你爸爸,人都去西爱咸斯路吃晚饭了。”

“西爱咸斯路”指的是方立荪新买的花园洋房。

家霆到爸爸房里,见童霜威睡着,他就不惊动爸爸了。踮脚走路,见桌上有一幅爸爸写好的草书放在那里,细细一看,是抄录的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笔走龙蛇,大气磅礴,他似乎能明白爸爸的心意。看看睡着的童霜威,心想:爸爸一定心情不好,寂寞无聊,所以睡了。心里感到一阵难受。

他回到三楼房里,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竟将珍藏着的妈妈的遗像拿出来看了半天。照片是在苏州寒山寺照壁墙前几树杏花旁拍摄的。妈妈柳苇在褪色发黄的照片上带着向往的神情在微笑。翻转照片,他又诵读起照片背后那四句用铅笔写的诗来了:“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看着照片诵着诗时,他禁不住心里发酸了。

他现在一人单住一间房,比同戏迷表哥方传经同住一间房要好得多了。安静、自由,闻不到传经有时喷人的酒气;看不到传经一个接一个大声打哈欠;更听不到传经一遍又一遍扭扭捏捏哼京戏、听唱片……此刻,看着妈妈的照片,他流着泪从心里面把自己的高兴无声地倾诉给妈妈听。他觉得照片上的妈妈似乎是欢乐的。

看着照片,他想起舅舅和杨秋水阿姨来了。幸而有这张照片,还能看到妈妈的模样。他决定以后要把这张照片给欧阳素心看,在适当的时候将妈妈的事也告诉她。

想起了舅舅和杨秋水阿姨,他忽然有一种强烈地想再看看他们的愿望。昨天刚见过欧阳素心,今天他又想再见到她,同她在一起是一种甜蜜的幸福。可是,有顾虑:欧阳素心说过,她的继母是一个“生性像长着浑身螫毛的荨麻一样爱刺人的女人”。这使他警惕:绝不能天天去找欧阳素心,免得被她的继母嚼舌。他想:尽管舅舅叮嘱我不要再去找他,但我悄悄去一次怕什么呢?我要去看看舅舅,也看看杨秋水阿姨,将爸爸现在的情况告诉他们。那天舅舅打电话来时,太匆促,也说得太简略,他一定是非常不放心的。再说,我也要同舅舅商量一下,该叫爸爸怎么办才好?这样一想,他决定再到沪西去一次。

他下楼对“小娘娘”说:“我出去有点事,不在家吃饭了。爸爸醒来,请你对他说一声。”说完,迈步走出后门。

在弄堂口他大吃一惊,看到那手戴金戒指的黑胖矮子,穿着短打在对面马路边上站着抽烟。但对他似乎并不注意。他有心试试,快步流星地走,在马路上绕来绕去,看看背后有没有人跟踪。试了一会儿,并没有人盯梢,他走到汽车站,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就走了。

照上次的走法,又到了永康纱厂劳工夜校门前了。使他高兴的是:杨秋水阿姨仍旧坐在上次的老地方在同一些女工不知谈些什么。已是黄昏,他凑上前去,在门口叫了一声:“杨阿姨!”

见到家霆,杨秋水戴着眼镜的清秀白净的脸上露出欣喜,起身来到门口,说:“嗬,是你呀!……”又问:“来干什么?”不等家霆回答,又说:“你一定还没有吃过晚饭吧?在前边等我一会儿,我把这里的事了一了,我们一同去吃饭。”

他点点头,见杨秋水很忙,独自离开夜校,在前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弄堂附近等着。身边一只水泥垃圾箱开着盖,有个背筐拾垃圾和香烟头的小孩在翻动垃圾。近旁一个小便池里臭气熏天。这一带比起市区热闹地段,显得特别贫穷、破陋与寒伧。

只过了不到十分钟,杨秋水出来找家霆了。近前后,她热络地轻声问:“家霆,找你舅舅?”

家霆点点头,补充说:“也看看您。”

杨秋水和蔼地笑了,说:“你舅舅叮嘱你不要来的呀!他早搬走了,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话虽如此,她却没有严厉责怪的意思,拍拍家霆的肩膀,说:“走,我们去吃馄饨,一路谈谈。”

家霆听说舅舅不在,也不知在哪里,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失望,说:“杨阿姨,我怕舅舅不放心我们,所以来看看他同他说说的。他不在我就同你说。你要是见到他,把我的话转告他。”说着,简单将有人监视等情况说了。

杨秋水挽着他的胳膊听他说完,皱着眉说:“你爸爸的胆量太小了!他受监视是真,但这事放在你舅舅身上,是一定会努力想出摆脱监视的办法来的。当然,你爸爸年岁大些,又养尊处优惯了,人对条件的要求不同,这也不能太苛责他。”稍停,又叮嘱说:“看来,你爸爸也只有照现在这样办了。小心提防,等到有机会马上想法走。”

他们在上次家霆见到柳忠华舅舅的那条弄堂外的横街上,走进一家吃馄饨的小店里去。生意不太好,顾客少,店里兼卖大饼油条。家霆抢着买了两副大饼油条,杨秋水叫了两碗菜肉馄饨,家霆又抢着付了钱。杨秋水笑了,说:“怎么?怕阿姨穷请不起你?”她从店老板娘手里将钱取回交给家霆,自己又付了钱。家霆只好由她。

两人坐下,邻座无人。家霆忍不住说:“杨阿姨,我来也是想看看您的。您能多讲点妈妈的事给我听听吗?”

杨秋水亲切地看着家霆,家霆感到她像个母亲。她叹口气说:“可以的,但我需要想一想。将来,总有机会讲给你听的。今天,我心情不宁。你知道吗?就是上次你见到的那个银娣,她的娘死了!”

“她娘死了?”家霆感到太突然了,立刻又想到了金娣,太凄惨了,这家人家太不幸了!他难过地说:“前不久还见她到仁安里去的,怎么死了呢?”他脑际浮现出金娣娘病恹恹的样子。

老板娘端了馄饨来。馄饨一只只很大,汤上飘着葱花和猪油,散着热气。

杨秋水用汤匙舀馄饨吃,轻声地说:“银娣和她娘逃难到了上海后,本来都在牛庄路大慈难民收容所的。银娣是个聪明伶俐又上进的小姑娘。难民所里,不但上文化课,也进行抗日教育,她表现很好。因为长得好看,难民所里混杂在难民中的流氓要欺侮她。那时我正在难民所里工作。我们开除了流氓,恢复了秩序。我们用移民垦荒的名义,送过几批难胞离开上海,有的到嘉定、清浦、常熟一带去参加江南抗日义勇军,有的到浙江温州转往皖南去新四军里参加抗战。银娣本来也要送走的,因为她妈妈有严重的心脏病,没能去。难民所里将她母女输送到了纱厂。她娘身体本来不好,去仁安里方家回来后,知道大女儿死了,老是恨自己对不起女儿,哭得不停。这不,昨天夜里,突然叫喊心口疼,打了几个滚就死了。”

家霆听到这里,哼哼地呻吟了一声,匙里一只馄饨掉到桌上,问:“银娣怎么办呢?”

杨秋水边吃边说:“她死了,银娣又有麻烦事。她那粗纱间的拿摩温给一个同‘七十六号’有关系的招工头拉皮条。招工头看中了银娣,纠缠了好几次。娘一死,银娣单身住工房更不方便,很怕随时会被那招工头侮辱。我想给她换个厂或者另外找个地方落落脚,还没有门路,所以心里烦得很!”

听杨阿姨一口气谈了这些情况,家霆忽然心上萌发了一个念头。他本来在那天第一次见到银娣和她娘时,就决心要尽力给她们一些同情和帮助的,一直没有如愿,心里老像欠缺了什么。现在,银娣的娘死了,银娣孤孑一人,面临可怕、尴尬的处境,他觉得拿出自己的力量来帮助她是义不容辞的。他忽然想到了欧阳素心,他说:“杨阿姨,我认识一个女同学,她家里很阔绰的。倘若,我将银娣介绍给她,在她家帮佣,你看是不是行?”

杨秋水说:“那当然行!至少暂时也可帮助她渡过困境呀!”但又问:“你这女同学家是干什么的?”

家霆如实根据自己知道的作了介绍,说:“我马上先打个电话问问她,你看好不好?”

他们匆匆将馄饨和大饼油条都吃了。杨秋水陪家霆到附近一家小烟纸店里借打电话。巧得很,欧阳素心在家。

家霆在电话中说:“欧阳吗?我想求你一件事……”他将银娣的情况扼要讲了,说:“倘若让她去你家帮佣,给你做做伴,我看你是一定会喜欢她的。她长得还真有点像你呢!”

欧阳素心笑了,说:“天老爷,你真有趣!怎么会突然想出这么一件怪事来找我?”见他态度恳切,她最后说:“我同爸爸商量一下,我看是可以的。我们是缺少一个勤快可靠、识点字能送茶待客的人。我一定努力办。”

他觉得她是一诺千金的,放下电话,欣慰地说:“事情看来是一定成功了!”又说:“等她到了欧阳家,我要劝欧阳给她条件,让她继续上学。环龙路上,有个夜间补习学校,她可以晚上去补习。”他说这话时,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一件对金娣一家补偿歉仄的好事,使他减轻了心上的负担。

他同杨秋水阿姨约定了明天再见面的时间,并且商定了带银娣去欧阳素心家帮佣的步骤。然后,又陪杨秋水说了一会儿,才告别回家。

天空,像黑色的锦缎,使人有一种难以解脱的沉重压力罩在头顶。在路边等公共汽车时,周围有世俗的喧嚣:小汽车的喇叭声,脚踏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忽然,一幢楼房里不知谁家有人在弹奏曼陀铃,清脆的乐声随着秋风在夜空流泻,欢跃的音波,卷起了家霆心上的风雨。弹的是《义勇军进行曲》。抗战初期,这支歌响彻云霄,无论城乡,无论东西南北,处处都听到人在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现在,“孤岛”充塞靡靡之音,环境险恶,很少听到这支激动人心充满雷声与怒涛的歌曲了!今夜,听到了它,感染力更强,使家霆想起了抗战初期许多往事。弹奏者是什么样的人呢?家霆屏息静听,心头动情,饱含激奋。公共汽车靠站了,他由着别人往上挤,站住脚跟不动。他恋恋不舍,不愿向这最强音告别,仍在静静倾听,停留着准备再等下一辆车。他珍惜这沸腾的乐声,沐浴着金风,许多激动的思想在心头荡漾。

转眼来到了冬天。

童霜威处于被暗中监视不敢随意动弹的蜗居情况下,心情十分恶劣。

这种恶劣,当然也同国内和国际形势有关。

国内蓬勃的抗战高潮似乎已经过去。汪精卫降日以后,敌伪不断在广播和报纸上以“反共”为日军停止进攻及变“反蒋”为“拥蒋”的条件。明眼人当然看得出这是一种诱降的手腕。日军自从占领武汉以后,进攻似乎不那么凌厉了,战局形成一副拖拉相持的状态。被软禁似的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能解脱?童霜威烦躁、痛苦极了。

国际形势,比童霜威预卜的也糟得多。九月初,德国闪电战进攻波兰,波兰节节败退。英、法虽然立即对德国宣战,但没有给波兰切实的军事援助,不到一个月,华沙沦陷,波兰宣告覆亡。希特勒出兵波兰时,那晚家霆买了一张号外带回来给爸爸看,童霜威曾很高兴地说:“英法终于同德国打起来了!德国是同日本一条战线的,英法也势必会同中国站在一条战线上了!以后,就看美国怎么了!美国拥有雄厚的实力,对于中国,口头上有时好像表示同情,实际上战略物资又去卖给日本,态度上也是迁就日本。现在,只希望美国的态度能有个改变了。”

“美国的态度会不会改变呢?”家霆问。

童霜威摇头叹息:“日本狼子野心,时刻想排斥英美等西方列强在亚洲的势力实现霸权。现在日本、德国、意大利都很得势,都很猖狂,谁要是看不到这点,迟早是要吃亏的。可叹美国好像还很麻木!什么时候她不麻木了,态度也就会改变了。”

“英、法军事上能抗住德国的闪电战吗?”

“我看总不成问题吧。”童霜威乐观地说。

可是,事实证明,童霜威的估计完全错了!

下一步欧洲战局如何发展?童霜威觉得自己是很难估计了。这些日子,他常默诵南宋宇文虚中的七律排遣心中的不快:

遥夜沉沉满幕霜,

有时归梦到家乡。

传闻已筑西河馆,

自许能肥北海羊。

回首两朝俱草莽,

驰心万里绝农桑。

人生一死浑闲事,

裂眦穿胸不汝忘。

宇文虚中南宋高宗初年时出使金国被扣留,后遭杀害。这首诗中,第三句的“西河馆”有个典故:春秋时,在平丘之盟中晋人扣押了鲁国的季孙如意。晋叔鱼劝季孙如意投降,说:“鲋(叔鱼)也闻诸吏将为子除馆于西河。”这句的意思是,听说金人将要软禁自己。第四句的“北海羊”则指的是苏武牧羊坚贞不屈的典故。童霜威每当诵着这些诗时,就会感到心地畅快,情绪悲壮。他方寸已乱,自己写不出诗来,胸臆间的块垒,只有借诵念他人的诗才能发泄了。

弄堂外的监视,一直没有撤除。究竟是每天都有人监视,抑是偶尔有人来监视?弄不清。童霜威有一种八公山下草木皆兵的感觉,可怕的威胁一直无形地像彤云密布在心上。

江怀南托人转请方立荪给带过两次苏州的吃食来。说他在苏州,公务繁忙,未到上海,所以没有来看望。童霜威本来也不想见他。心里怀疑江怀南可能知道仁安里二十一号受到了监视,所以不来。这个人是十分精灵圆滑的。

方立荪有一次带回过消息,说:“我从丁老太爷那里,听说妹夫你是被‘七十六号’监视着的。监视的人同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包打听全有关系,报告捕房也无用。‘七十六号’的警卫总队长吴四宝是个凶神恶煞,原来也是上海青红帮里的人。他杀人不眨眼,现在绑票勒索,厉害得很,什么人都不在他们眼里。你处处要特别谨慎小心。”

家霆托程心如向看弄堂的阿三打听消息。阿三做着手势胆小怕事地说:“那个戴金戒指的黑矮胖和他一伙的人,一个葫芦头,一个小眼睛,经常轮流在弄堂口和弄堂里转。神得很!忽而去了,忽而又来了!像《封神榜》上的土行孙!”

听到这样一些话,童霜威十分紧张,仿佛自己被一张拖天扫地的大网罩住了。逃脱没有希望,怎么办呢?他六神无主,终日惶惶然、噩噩然。

这是十一月二十四号。他早上迟迟起来,听到方丽清和方老太太、“小翠红”,还有二十三号里的陈太太已经打起麻将来了。但又忽然有了“老虎头”的声音。“老虎头”搬走了,打麻将三缺一了,方老太太只好去请隔壁的陈太太来。陈太太的先生做米生意,很发财,是有身价的人家。但“老虎头”舍不得这里的麻将,常常赶来凑一脚。今天,“老虎头”来迟了。童霜威听到方丽清在说:“我让你打!我手气今天太背!等一会儿,换换手气再打。”“老虎头”客气了几句,好像是坐下打牌了。方丽清仍留在那里看牌。一早就听“啪!”“啪!”“哗啦哗啦”的麻将声,童霜威心里更加烦躁。

早点后,他翻开“小娘娘”送来的当天的报纸,万万没有想到翻到社会新闻版,一条触目惊心的新闻加了花边框刺激着他的眼睛:

昨日上午巨泼来斯路血案

公共租界高二法院刑庭长郁华遭暗杀

(本报讯)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八时许,居住法租界巨泼来斯路一号之公共租界高二法院刑庭长郁华,循例出门,拟往法院办公,正上自备包车之际,遭预先埋伏在该处之歹徒二人开枪狙击。郁氏不及躲避,被击中三弹,一中胸部,一中腰部,一适中心窝,穿入后背。郁氏痛倒在地,血如泉涌。车夫当时冲上前将开枪歹徒之手抱住。但被凶手挣脱逃跑,凶手曾向车夫开了一枪,慌乱间未曾打中。车夫追至蒲石路口,见凶手奔上“8741”号汽车逃走,急向巡捕房报告。俟探捕赶来,凶手早已无影无踪。郁氏因伤及要害,在送往医院途中与世长辞。郁氏早年肄业于日本东京法政大学法科。回国后历任司法行政部刑章司第三科科长。据云被刺与今年七月二十二日袭击《中美日报》社时被捕之暴徒被判刑之事有关。郁氏日前曾收到恐吓信一封,要承审此案的郁氏撤销原判,宣告无罪,否则与渠本人不利。但郁氏坚决不为恶势力威胁所屈服,仍维持原判,将上诉驳回,遂遭毒手云。

郁华,童霜威是认识的。他有个弟弟叫郁达夫,有点名气,是位做小说的。郁华在日本留学时,也曾将他弟弟带到日本读书。郁华为人耿直,衣着朴素,一口浙江富阳口音的普通话也还萦绕在童霜威耳边。看到他遭歹徒暗杀的消息,童霜威先是恨“七十六号”日伪特工的残暴无耻,又痛心郁华的死。接着,却又感到身上发冷、两手发凉,产生一种惧怕的心理,可恨的汉奸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呢?

他有一种窒息感,窒息感是由恨和怕交织成的。放下报纸,在阳台里边,隔着明晃晃的玻璃门望着那块灰蒙蒙的被周围楼房屋顶分锯成不规则形的天空,愁闷地又想起去年深秋在香港湾仔蛰居时的心情了。非常后悔回到“孤岛”上来。就是向人借钱也应当到重庆去的嘛!无论如何,那里总比这里好得多的嘛!心里十分痛苦:自己未始不算老谋深算,为什么下错了这步棋呢?“棋差一着满盘输”,真不堪设想呀!

他背着手开始在房里来回蹀躞,嘴里又轻轻吟起诗来:“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

忽然,他听到方丽清在同一个男的在说话。话声、笑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边走边说,是到房里来了。男的“哈哈”笑着,笑声淹没了话声。一听熟悉的笑声,童霜威心一惊,转过身来,果然看见方丽清陪着胖得像面包似的谢元嵩走进房来。童霜威明白:虽然我一再叮嘱任何客人来都不见,方丽清为了要我下水附逆,对谢元嵩是当“贵宾”看待的。这不,她竟亲自陪着戴黑呢帽、脚步蹒跚、衔雪茄烟的谢元嵩来了!童霜威心里真是生气。自从那天通电话后,他明知是得罪谢元嵩了,可没想到谢元嵩竟忽然又来了,这只九头鸟!这只白虎星!他今天突然又来,干什么呢?

只见谢元嵩张着蛤蟆嘴拱手打哈哈:“哈哈,啸天兄!久不见面,你可好啊?今天来看看你,叙谈叙谈。哈哈,如果不是见到嫂夫人,险险要吃闭门羹!楼下一个小姑娘,哈哈,偏说你不在!哈哈……”他那两只蛤蟆眼里泛着得意的神色,气色很好。一件崭新的黑呢大衣和花呢西装都做工讲究,只可惜穿在他身上有点不相称。

方丽清少有的热情殷勤,不但倒茶,还拿出香烟、端出果盘。她有些事还是很聪明的,见谢元嵩来,感到又有人来劝童霜威了,高兴得红着脸说:“啊,啸天不通人情世故,不识相!你是他好朋友,多劝劝他,多劝劝他!”说完,就又放心地去对面方老太太房里打麻将去了。

童霜威像喝了一碗苦药,又加喝了一杯烧酒一瓶酸醋,也不知心里嘴里是什么味儿。请谢元嵩在小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另一只小沙发上陪着,知道吵和骂、板脸和冷淡都不是办法,叹口气说:“元嵩兄,我身体一直不好,心脏、血压都有病,必须静养。你我相交过去不错,这一次,你是害苦了我了!”

谢元嵩脱下黑呢帽,露出秃顶,眨眨蛤蟆眼,似是老实得不能理解,说:“怎么?啸天兄,我还以为你经过这么一段韬光养性,对有些事一定早想通了呢!哈哈,如非我代你在‘六大’上签了个名,你能平平安安无事享福到今天?今天报看了吧?郁华出事了!我知道你跟他不错,这人我也认识。书呆子气!好啰,他这下不做书呆子也迟了!”

童霜威皱眉,谢元嵩的话无法受用。

谢元嵩的雪茄烟味又随喷出来的烟雾弥漫一房,叫童霜威闻了头晕。他咂咂嘴说:“现在,你也该出山施展抱负了!我这人,说真心话办真心事是出名的,你完全应该信任我。你没注意到吗?和平是大势所趋,反共也是大势所趋。汪先生的建议事实已经被重庆接受。不过汪先生认为不妨直接谈判,重庆他们则主张通过国际调解谈判。汪先生主张公开反共,蒋先生主张隐蔽点反共,如此而已。区别并不大。蒋先生是心里想和,嘴里不敢言和;汪先生则是心口如一,为国家民族着想。说来说去,坏在共产党手里!要不,和平也许早实现了!”

童霜威吐了一口闷气,耳朵里嗡嗡响,天冷,胁下仍淌出汗来。

谢元嵩观察着童霜威的表情,从果盘里扦一只金丝蜜枣放在嘴里,嚼着说:“中国现在的处境要得到挽救,惟一的药方是与日本从速恢复和平。我这人,一向最老实、最诚恳,你是知道的。我对啸天兄你诚恳,你也应当对我诚恳。我今天,是专诚代表汪先生来看望你的。”说着,将个枣核“噗”的吐在痰盂里。雪茄灭了,他又擦火柴点雪茄大口狂吸。

童霜威被他大胆坦率的汉奸言论惊呆了。听他说是代表汪精卫来看望的,也辨不清真假,这个开口“老实”、闭口“真心”的人,历来叫人难以捉摸。佯作没听清他讲的话,自顾自地说:“元嵩兄,我只想有一个安居的环境,不要给我威胁,我希望能办到这一点。别的事我都无兴趣!”

谢元嵩吸了一口雪茄,爽快地点头:“哦,好办!好办!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嘛!汪先生正忙于筹建国府还都的事,正想仰仗各方同志一起努力!希望同你见见面、叙叙旧,谈谈和运。我是奉命先来劝驾的。明天下午如何?约定时间,派车来接!”

啊!听得出真的是汪精卫派他来的。童霜威心跳加速,说:“元嵩兄!我的态度你早已知道!是否不要强人所难?请代转告,我健康状况不好。有你关照,我想会谅解的。”

谢元嵩咧开蛤蟆嘴笑笑,笑得无声,有点狡猾,又似乎挺憨厚,忽又叹口粗气,说:“啸天兄,玩政治的人都是滑头,都有手腕,都会变魔术。像我这样规规矩矩、实心实意肯说老实话以诚待人的傻瓜不多,这你最了解。汪先生希望同你见面,不去不但失礼,而且失策。干什么事都是迟不如早!比如瓜分一条猪,先来者吃腿肉,后来者可能只剩猪头猪尾猪杂碎了!请客你不张嘴,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来哉?倘到那一步,唉,老朋友,你的处境真的危险了!”

童霜威心上一刺,感到了严重的威胁,想到了郁华的死,仿佛看到了淋漓的鲜血。但,此时此地,去同做了汉奸的汪精卫见面,是万万不可以的。他们已经盗用了我的名义,如果再深陷下去,将不可能被局外人谅解了,横下心说:“‘与其不逊也,宁固!’我身体不好,需要养病,确不能也不想过问政治。失礼只有请包涵了!”

谢元嵩虽然仍咧开嘴打着哈哈,已经感到劝得没有劲道了,像拿出杀手锏似的突然用打雷似的声音说:“啸天兄!你这个玩政治的人,真是滑头!真有手腕!真会变魔术啊!我太傻了!上你当了!”

真不知从何说起!童霜威像吃了一只钻天椒,又吃了一块老姜,再加吃了一头辣蒜,开不得口,气得发抖,神情似是在问:你怎么啦?……

谢元嵩大摇其头,吃了大亏似的,振振有辞地说:“并非我危言耸听!你是老于宦途的人,应当知道政治无情!你既然口口声声身体不好,不想过问政治,何以口上一套,暗中一套?”他两只蛤蟆眼不怀好意地盯着童霜威的眼睛,气势逼人地说:“你与重庆地下人员秘密勾结的事,别以为人不知道。天下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哈哈……”

童霜威遽然色变,立刻想到了在“皇冠”同张洪池见面的事,心一虚,嘴上嗫嚅着说:“啊,啊,你是何所指呀?莫须有!莫须有!”

谢元嵩咬着雪茄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哈哈,你说你不会赌钱,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大赌客!哈哈,你的赌注押在重庆那一方了,对吧?我为人老实,你对我太不诚恳了!我要奉告一条新闻:‘七十六号’最近正在展开特工战,一个我们的老熟人带着特殊使命来到上海,你可知道?”

“谁?”童霜威脱口问,心里发寒。

“你又想欺我老实人了?你庇护他、支持他、同他秘密勾结,还要问我吗?”

“没有的事!你指的是谁?”童霜威虽这样问,心里打鼓,早已猜到是谁了。

果然,谢元嵩哈哈朗笑,说:“张洪池!叶秋萍派来的!”

童霜威像当头挨了一棒,又像淋了一盆冰水,浑身发颤,心里明白:糟透了!自己的处境确乎危险到极点了!他们已经知道张洪池到了上海,看来是正在要抓张洪池吗?……他定了定神,又变得坦然了。张洪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是的!叶秋萍是有信给我的,但我一点也没有帮他们干什么,哪会牵连到我呢,说:“莫须有!张洪池你我都认识,他同我没有关系,我也没有同他有什么政治牵连!”

谢元嵩伸伸懒腰,脸上变得特别厚道、特别愚蠢似的,说:“啸天兄,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他打了个哈欠,显得疲倦,“听不听由你了!你是否能不再固执己见了?”

童霜威摇摇头,沉默不答,怎么答呢?

谢元嵩蹒跚地站起身来,搔搔秃顶,拿起身旁茶几上的黑呢帽顶在头上,咧嘴咯咯笑着说:“我是白做了一趟鲁肃,只有回去如实报命了!”

童霜威也站起身来,说:“元嵩兄,抱歉之至,请多海涵吧!”

谢元嵩有汽车停在弄口。他送谢元嵩下楼到后门口,没有再送。送走了“瘟神”,童霜威两腿发软地上楼,独自回到房里。方丽清跟着进房来了,用眼斜睨着他,问:“谈得怎么样?”

童霜威摇头,背手踱着方步,看也不看她,生气地说:“我是不该回上海来的!我是被他害,也被你害了!你早放我走,也不至于有今天!”

方丽清听了,涨红了脸,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人家长的是比干的七窍玲珑心,你长的是一颗戆大的秤砣心!你是把些老朋友都得罪光了!江怀南得罪了,谢元嵩又得罪了。神仙领路你不走,你偏要做走麦城的关老爷,我看你将来懊悔也来不及!”

童霜威心里强烈的反感又升起来了。唉!死女人!出家做和尚的想法突然又浓烈起来。他忍住气恼,不去回答她,也不理睬她,却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信封,坐下来,将前些天自己用草书抄录的《正气歌》装入信封。打开墨盒,提笔在信封上写了冯村的地址。拿出信笺,打算写一封短信给冯村。

方丽清站在那里,又气又没趣,把脚一跺,走出房去,“砰”的带上了门。

童霜威不去理会,专心致志写信。信上要冯村将他抄录的《正气歌》代呈“髯公”转交“原在丁家桥之店号”。“髯公”指的是于右任。“原在丁家桥之店号”是指中央党部,中央党部战前原在南京丁家桥。他听说上海租界和重庆通信是由香港转,并不检查。但为了谨慎,他信上未署名。他想:那张伪中委的名单肯定在重庆报纸上是会公布的。我寄这去,是表明心迹,也是作一番洗刷。他决定写完后,等下午家霆放学回来,叫家霆秘密将信发出。

当天晚上,童霜威心情特别不好。上午同谢元嵩一番谈话,使他预感到要有厄运降临。

他当然还想不出会是什么厄运。

得罪汪精卫这伙汉奸,已无法挽回,也不愿去挽回,因为降日做汉奸的事是宁死也干不得的。张洪池这个倒霉的家伙,看来是被“七十六号”逮捕了!不知会怎么样牵连到我?童霜威的心,像放在天上的一只风筝,晃晃悠悠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断线飞走或者一头栽跌下来,老是提心吊胆。

二楼上的麻将牌声仍像每天一样在响,有时疏落,有时紧促,间或有几下猛然奋起的“啪啪”声。戏迷方传经房里的留声机,一遍又一遍播放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戏迷正在学这个唱段,一遍一遍放得童霜威耳朵里都要生老茧了,心里烦躁。

家霆回来,按照爸爸的嘱咐,到弄堂口的烟纸店里买了邮票从邮筒里悄悄发出了那封寄到重庆给冯村的信。发信回来后,家霆到爸爸房里陪伴爸爸,听爸爸讲了上午谢元嵩来的情况,父子俩都愁眉苦脸,想不出万全之计。

童霜威心事重重,呆呆发愣,老是好像在皱眉思索问题。

平时,只要打麻将,吃晚饭就无定时,一般总是很迟才开饭。今天,因为厨师傅胖子阿福的儿子有病,胖子阿福晚上要请假回去看看,所以六点多钟开了饭。童霜威下楼吃晚饭时,只吃了半碗饭,就不想吃了。平时,在饭桌上,他乐意听听方老太太、“小翠红”和方丽清她们说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或者谈些牌经,讲些外边市面上的山海经,解解寂寞和无聊。今天晚饭时,听她们叽叽喳喳谈的是:有个在上海做了三十多年店员的潘姓老人,迷恋赛马赌博,把全部积蓄都买了香槟票,最后输得身上只剩一条短裤,跳黄浦江自杀了!……这使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去“好莱坞乐园”时,谢元嵩说的人生是场赌博的话!触动了心思更加不快。他想:我是不能利令智昏落千秋骂名的!……勉强嚼下了碗里的饭,独自踽踽上楼到房里去了,坐在沙发上发呆。

家霆发现爸爸有点异常,心里不安。本来,买了璇宫剧院的话剧票约欧阳素心看话剧的。见爸爸愁闷,决定不出去了。晚饭后,见方丽清和方老太太等上楼了,他打电话到环龙路欧阳素心家。接电话的是银娣。银娣自从到欧阳家去帮佣后,情绪挺好。欧阳一家觉得她勤快伶俐,模样长得也好,干干净净的,还识些字,都很喜欢她。家霆将金娣被炸死等往事告诉了欧阳素心,欧阳待银娣更好。她代银娣交了学费,每周有三个晚上,让银娣到环龙路的“环龙补习学校”补习功课。见是家霆打的电话,从语气里听得出银娣的高兴。

家霆说:“告诉欧阳,我临时有事不能去璇宫剧院看《葛嫩娘》了,叫她也别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银娣问,“要不要叫她接电话?”

“不用了,明天我同她谈。你马上代我转告就行。”

他挂上电话,打算上楼到爸爸房里去同爸爸谈谈,安慰一下爸爸。谁知,正走出客堂要上楼,忽然听到后门厨房里胖子阿福、娘姨阿金和“小娘娘”方丽明一片声嚷嚷起来:“不在家!不在家!”“你们做什么?”……接着,听到“啪啪”的打人声,“叮当”的碗盘砸碎声,胖子阿福的“啊呀”、“哎哟”声,“小娘娘”方丽明的惊叫声,汇成了一片。

家霆心里一惊,冲到厨房旁一看,只见六七个穿短打的彪形汉子在厨房里,手里都攥着手枪。胖子阿福倒在地上抱着头哼叫,“小娘娘”和阿金被一个拿枪的汉子用手枪指着站在壁角里发抖。满地碎瓷碗片。四五个汉子正冲出厨房往楼上去。

一阵寒噤缠绕全身,有种不祥的预兆阴风般钻进骨腔。家霆登时想到了暗杀。想到爸爸的生命在危险之中,家霆什么也不管了!他一咬牙,拼命往楼梯上跑,一把揪住正往楼上冲去的第一个上楼的黑衣暴徒,嘴里向着二楼高叫:“爸爸!有强盗!有强盗!……强盗上楼了!……”

黑衣暴徒凶狠异常,回身猛地一拳打在家霆脸门上,后边一个暴徒顺手又是一拳、一脚,将家霆骨碌碌摔下了楼梯。家霆“哟”的一声,捧住了脸,头里发晕,鼻血滴滴答答淌下来。一瞬间,几个暴徒都冲上楼去了。

家霆疼痛难忍地呻吟着要爬起来。又一个暴徒上来,揪住衣领将他拖到客堂间,猛地将他膀子一拧摔在地上,狠狠踢了他一脚。朦胧中,他好像看到胖子阿福和阿金、“小娘娘”都来到客堂间里了。一个穿旧西装的五大三粗的络腮胡子,手里攥着枪恶狠狠监视着他们。

楼上的人都被驱赶到打牌的那间房里。童霜威房里被查抄得兜底朝天,箱子、抽屉、橱柜……信件、纸片……乱糟糟地翻扔得一地。

童霜威在手枪威逼下,在黑夜中被绑架走了。

在楼上被反锁在方老太太房间里的人,隐约听到童霜威的声音吆喝:“要我去哪里?……”他仿佛是在挣扎。后来,杂乱的脚步声下楼了,听到吹口哨,暴徒们一窝蜂走了。

暴徒们走后,家霆挣扎着起来,要打电话报警,拿起话筒,才发现电话线已经割断。

家霆用手帕捂着脸,鼻血还在流,跑上楼去。方丽清在房里呼天抢地地大哭,嘴里像唱山歌。家霆好像听到她哼的是:“阎王注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五更!……”又边哭边说:“我早说他敬酒不吃一定要吃罚酒呀!……我早说他得罪了朋友要现世报的呀!……叫我哪能办!哪能办?……”她那哭声真像无线电里常常播出的申曲《哭妙根笃爷》的哭法。又听到她对方老太太说:“打电话,找小阿哥来商量!”还说:“要不要打电报给江怀南,让他来看看怎么办,他过去一直是啸天的贴心人!”

家霆感到厌恶,心里火烧火燎。他肯定爸爸是被“七十六号”特工绑架走了。他们会不会杀害他呢?怎么才能救爸爸出来呢?现在到哪里打听爸爸的下落呢?唉,真是无能为力啊!飞来的横祸,出乎意外,但也在可料之中。怎么办呢?他一筹莫展。

他头里发晕,被打青了的眉骨和鼻梁处仍在疼痛,脑后也肿了一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作料瓶。他伤心地走上三楼,回到房里扑在床上号啕痛哭起来。 QAHb70admOQCGfDkNGZcQqcaA7xR2JgDkFM+lwc37XIKeWqlfbSxNOcRjaGvbhk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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