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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孤岛岁月,黄浦江,水滔滔

(1939年7月—1939年8月)

和平不是一种政治策略,被利用来帮助和掩盖侵略,被利用来调解冲突和应付谈判,或作为一种赢得喘息和时间的工具,以准备新的战争。和平是人生哲学,是一种人生态度,是每一代人对自己和后代前途所负的历史责任。

——摘自创作手记

一九三九年七月,人们在已经早成为“孤岛”的上海汉口路上,常能见到一个形貌可怕的年轻女疯子。她蓬头垢面,两眼发直,穿得肮脏破烂,上身几乎赤裸,忽笑忽哭,整日嘴里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夜里就在弄堂里或路边找个地方一躺。有人说她家原在浦东,“八·一三”后家人都在战争中给日本兵杀了,她沦落为妓女最后终于成了疯子;也有人说她男人是抗日分子,被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抓去活埋了,她就疯了……童家霆每次看到女疯子,心里总很难过,有时塞点钱给她,有时递个面包或馒头给她。今晚,没有月亮,童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出仁安里朝东向文化街 走,去秘密散发传单。恰巧,又看到了女疯子。但这是最后一面了!一辆“普善山庄”的收尸车停在路边,一群人捂着鼻子围着看。女疯子躺在路边已经死了。据说她上吐下泻好几天了。两个收尸的抬着女疯子的尸体“乒”的往车上一摔,车子就发动了马达。童家霆和两个好朋友见了,心里充满了同情和压抑,谁都不说话,可是脚步都很沉重。

晚上八点光景,上海人一般都在家吃饭。天黑了,路上行人稀少,街面显得深邃幽寂。天气特别炎热,一家坐满顾客的小酒店里飘出绍兴花雕的香味。路边那幢五层楼的仁安大楼里,有人咿咿呀呀地拉胡琴唱京戏:“……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琴声和戏声里好像蕴含着说不尽的凄凉情绪。昏黄的街灯下看远处的行人仿佛鬼影憧憧。撒传单是危险的。三个人走得匆忙,心里又急,担心碰到巡捕房“抄靶子” ,都满头大汗。

童家霆精力充沛,浑身好像会发光发电。他充满了彩色的梦幻,胸怀诚挚,坚强意志和爱国热血支配一切,再可怕的事也不畏缩。他跟着父亲童霜威去年十一月从香港到上海公共租界上来,住在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他继母方丽清的家里,瞬忽八个多月了。年初,家霆插班进了东吴中学初三,程心如、余伯良是同班同学,碰巧也都住在仁安里。三个人校内校外常在一起,成了知心好友。胖胖的程心如同家霆一样十七岁,瘦弱的余伯良比他俩小一岁。程心如热情老练,书看得多,见闻广,知识丰富,家霆很佩服他。余伯良的父亲是中西大药房的职员,他是独生子,从小娇惯,优点是天真诚恳。上海沦陷,租界成了“孤岛”,三个人对环境不满,由程心如提议,偷偷组织了个“爱国党”抗日,常常买些彩纸,裁成绿色、黄色、粉红的纸条,写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必胜”一类口号,做成传单。有时,到先施公司屋顶花园偷偷往下撒;有时晚上到跑马厅附近悄悄朝墙上贴。这种活动,冒险、刺激,心里能得到一种抗日的满足。但春天以来,“孤岛”形势渐渐恶化:大汉奸汪精卫在五月间从河内潜来上海躲在虹口日军卵翼下进行“和平运动”,沪西“越界筑路”一带,在日寇支持下,“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成立了汉奸“特工总部”,不断进行恐怖活动。租界巡捕房加强了巡逻警戒活动。他们撒传单的活动只得减少。今夜,是本月第一次。这时候,文化街上行人不多,离汉口路仁安里不算远,岔道多,万一有事便于逃跑。那里有些报馆,是报贩集中地,把传单往路边一撒,第二天清晨,报贩们就能看到。

几百张传单都由程心如独自用报纸包了拿在手里。程心如的父亲在美商《大美晚报》做编辑。心如同家霆和伯良约定:文化街上有他父亲工作的报馆,里面他熟人多,万一碰上“抄靶子”,家霆和伯良掩护,他就设法迅速在路边阴暗处扔掉那包传单,或闪身逃进报馆躲避。

三人都是刚跨上生活之路的少年,战争使他们老练起来。即使是在暗夜中干这种惊险事,他们也不十分惶恐。他们匆匆走着,沿街一些人家的阳台上都晾着些汗衫、短裤一类的衣物。一家叫作“朵云轩”的笺扇装池店和一家发售痧气丸、辟瘟丹的“保和堂”广东中药店都已打烊。一家卖文具、仪器的商店和一家出卖英文尺牍、会话书和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叫作“群众书局”的小书店,也上了排门。天热,一些店面、里弄门口,有人扇蒲扇赤膊乘凉。无线电里在唱江淮戏。街边有年轻人在聊天、吹口哨。挑担卖冰冻地梨糕和玫瑰白糖伦交糕的小贩喊出悠扬的叫卖声,点缀着夏夜。大步流星,三人已经快走到《时事新报》附设的《大晚报》馆了。

近旁有个小烟纸店,亮着电灯,代售每张一元、一条十张的赛马香槟票。香槟票挂满在门首绳索上,大红纸上写着广招徕的大字:“头彩二十五万元在此”。穿着香云纱背心白胖白胖的老板娘靠在柜台上嗑瓜子。烟纸店的灯光雪亮,衬得附近黑黝黝的。

童家霆眼快,忽然看到前边《大晚报》馆门口影影绰绰一些人影。他拽拽程心如的衣裳说:“在这里把传单撒了吧,前边有人!”

程心如瞥见前边远处有些人正在跑,路边还停着小汽车,点头说:“对!撒了走吧!”他撕碎报纸,掏出传单分递给家霆和余伯良,说:“快匀匀开,撒在路边!一路撒过去!”

就在这时,忽见远处跑着的那伙人,冲进路边《大晚报》馆的排字房里去了。人声鼎沸,只听到一种砸打吵嚷的声音。有人尖声叫喊:“救命!……救命!……”似是发生了殴打。

家霆疑疑惑惑地吃了一惊,说:“强盗?”

程心如说:“管它!撒完马上走!回去!”他警觉性高,不愿多管闲事。

三人正转身要走,警车声呜呜响了,两辆黑色警车风驰电掣般从南边驶来,转瞬停在了《大晚报》馆门口。巡捕纷纷跳下车来,警笛尖利地“嘀——嘀——”吹响。“啪!”“啪!”枪声响了。一会儿,枪弹横飞,马路上展开了一场吓人的恶战。

家霆和程心如架着两腿发软的余伯良飞跑。跑到黑黝黝的汉口路附近,还听到枪声在响,警车声和警笛声在空中鞭挞。三人气喘吁吁放慢了脚步,浑身都汗湿了,一同走回仁安里。

家霆自言自语:“天老爷!不知是怎么回事?”

余伯良说:“准是抓强盗!”

程心如皱眉思索着说:“不一定!你们不知道吗?东洋人和汉奸,对租界上持抗日态度的报馆恨之入骨。我爸爸的好朋友、《大美晚报》副刊《夜光》的编辑朱惺公上个月收到恐吓信,警告:不改变抗日态度,就请他吃子弹!今夜《大晚报》的事,我看像是敌伪行凶!”

朱惺公编的副刊,常有表露抗日思想的文章。家霆平时最爱看,同学们也都爱看。六月里,朱惺公接到“特工总部”汉奸的恐吓信,马上在《夜光》发表了题为《将被“国法”判处“死刑”者之自供——复所谓“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书》,公开答复说:“这年头,到死能挺直脊梁,是难能可贵的。贵‘部’即能杀余一人,其如中国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何?……”当天报纸一出,抢购一空,市民纷纷传观。朱惺公表现的中国人的民族气节,使家霆和同学们,特别是程心如、余伯良都得到鼓舞。现在,程心如这样一说,家霆不禁点头:“是呀,敌伪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呀!刚才那伙人冲进《大晚报》时,我看到他们有手枪,进去后听到“乒乒乓乓”,有人叫救命,后来就开枪了!但不知巡捕抓到这些坏蛋没有。”

余伯良气愤地说:“抓到了还不是马上放掉!听说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汉奸特工厉害得很,巡捕房怕他们。心如,是不是?”

程心如拭着汗点头,说:“怎么不是!七十六号的特工如果在租界被捕,只要说‘是日本宪兵队的人’,捕房就不敢过问了。他们怕得罪东洋人!”

谈到这些,三人心里气愤懊丧。“七十六号”的事,家霆平时听程心如说过不少。提起“七十六号”,他仿佛闻到了血腥味。“七十六号”设有监狱、刑具,一批无耻的汉奸亡命徒,专干凶杀、绑票等血淋淋的罪恶勾当。他们用恐怖手段打击租界上的抗日分子,起到了日本宪兵队不能起的作用,受到日本侵略者的赞赏。

三人默默回到了仁安里,分手回家。传单撒了,由于看到了刚才那件枪战的事,又谈起了“七十六号”,三人都没有以前撒传单后那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了。童家霆更绝对想不到,这个魔窟“七十六号”以后竟会同自己的命运有了密切的关系。

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方家,是个三代人的大家庭。六十多岁的方老太太名义上仍是一家之主。家霆的两个舅舅——继母方丽清的大哥方雨荪是银行买办,小哥方立荪是绸缎庄老板,各自带着一家大小合住一幢三楼三底的洋房。

上海一般人住家都习惯关了大门只走后门。家霆踏进仁安里二十一号的后门时,烧饭的厨师傅胖子阿福正在厨房里拾掇碗盏,盛菜准备往楼下客堂间里开饭。

厨房里弥漫着鸭肉、鳗鱼、葱油明虾等菜肴的香味。打扫房间、洗衣的娘姨阿金在阿福身边帮厨。阿福嘴里嘻嘻哈哈正同阿金在打情骂俏。二楼上的麻将牌声海潮似的哗啦哗啦响。方丽清爱打小麻将,几乎每天都要打上十六圈到二十圈才过瘾。有时外边也来些女客打牌。由于童霜威不喜欢生人来打牌,所以一般总是方老太太和大舅妈“小翠红”、二舅妈“老虎头”陪着她玩牌。都是自己家里人,输赢限在二十块钱以内,赢家就拿出钱来让胖子阿福办菜、买票看筱文滨、石筱英 的申曲,剩余的钱有时拿去买跑马票,有时用来买“逸园”的跑狗票,有时到亚尔培路霞飞路口的回力球场里买彩票。尽管每次都中不了奖,但有发财的希望,几个人都乐此不倦。正因为打麻将,每天晚饭总要迟到八点以后近九点钟才吃。

家霆回来了,迈步上了二楼。二楼上除了洗澡间外,一共四间房。最大的一间是方雨荪和“小翠红”的卧室。最小的一间是方雨荪的前妻生的儿子、在读私立光沪大学的方传经的住房,现在家霆加了一只小铁床同表兄传经合住。另一间大客堂间本是方老太太的住房,方丽清回来时,母女同住。童霜威从香港回来后,方老太太叫住在二楼另一间小房里的阿金搬到三楼上去住,她自己住在阿金原来住的小房间里。每天打麻将就在这间房里。原先她住的那间宽敞明亮的客堂间,让给童霜威和方丽清住了。

家霆上二楼时,麻将牌声音更响,“啪!”“啪!”夹着方丽清嘀嘀咕咕埋怨手气不好的语声和方老太太开心的笑声。大舅妈“小翠红”养的一只波斯种白猫懒洋洋地拦住了路,家霆“嘘”的赶走了白猫。他在楼梯口正要朝爸爸住的房间走去,见剃着光头的小娘舅方立荪像尊弥勒佛似的敞着中式纺绸小褂,挺着个大肚子,摇着芭蕉扇懒洋洋地从三楼上趿着拖鞋下楼来了。方立荪有大小两个老婆。大老婆姓高,有一双“改组派的脚”——裹过小脚又放大的,走起路来扭屁股,因为脸长得像老虎,又龇着两只虎牙,大家叫她“老虎头”。当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成了这对婚姻。新婚之夜,方立荪揭开新娘脸上的红绸巾一看,吓了一跳,坚决不肯同房,以后就拼命在外面跑舞场、逛堂子。眼看他这副发昏章第十一的模样,为了要“收收他的心”,做老子和娘的答应给他娶个小老婆。这就娶了个舞女吴巧云。“老虎头”万般无奈,答应让小老婆入门,惟一条件是要方立荪答应单日归她,双日才可与巧云同房。事就这么定了。“老虎头”现在带了个七岁的女儿传文住在楼下客堂间旁的大厢房里;巧云带了个七岁的女儿传宝住在三楼的大厢房里。今天是双日,“老虎头”又在打麻将,所以方立荪白天也在巧云房里,现在才下楼来。

家霆机械地叫了一声:“小娘舅!”

方立荪“呣”地应了一声,用两只酒色过度的大眼斜睨着他,说:“我还以为你同传经一起看堂会去了呢,你没有去?”

表兄传经是个京戏迷,住房里用一只只雕花镜框挂着梅、程、荀、尚 四大名旦的戏装照,平日几乎每晚都要去戏院前台后台打转转。今夜,海上闻人丁啸林给娘做阴寿 ,让上海滩上的京戏名角都去丁公馆唱堂会。方立荪是丁啸林的门生,进过香堂拜丁啸林做老头子,参加了丁啸林组织的“忠义社”的。“老太爷”给娘做阴寿,他当然早早送了厚礼孝敬,也在下午就去丁宅叩了头,晚上堂会是他让侄子传经去的。家霆心里明白:方立荪并不喜欢我!他是存心让自己的侄子去看堂会,根本不想让我这个假外甥去。这样假惺惺地问一问,不外是心里明白装糊涂,敷衍一下,心想:我宁可在家看点书,也不去看那京戏,便随口回答道:“我不爱看京戏!”说着,就往爸爸房里走去。

房里一百支光的电灯泡雪亮。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敞开着,窗户也全敞开着,但没有一丝凉风,非常闷热。童霜威穿一套白夏布中式短衫裤,正站在一张红木八仙桌前挥毫写字。这一向,为了消遣,他听听无线电,看看书,有时治印,有时做诗,有时写毛笔字,从中撷取乐趣,解闷消愁。一副他自认为写得出色的草书对联用图钉钉在墙上:“惊回萧飒三更梦,并入江湖万里愁。”

家霆心里很同情爸爸。爸爸战前在南京时本是司法行政部秘书长,又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抗战爆发前,因为派系倾轧,C.C.的人觊觎他的职位,又加上他秉公惩处了上海地方法院院长褚之班贪赃枉法的案子,被人莫须有地撒了传单说他徇私舞弊等等,结果只好辞职。最后,只落下了一个国民代表大会代表的空头衔。抗战爆发后,先在安徽南陵县蜗居了一段时日躲避轰炸,后来到了武汉,满心想为抗战出点力,可是得不到一官半职。终于到了香港,住了一段时日。在香港时,日本人要利用他,被拒绝了。因为怕在香港生命有危险,外加经济上被方丽清掐住了脖子,只好回到上海来坐吃。满心想深居简出隐姓埋名,不事交游,冀图在乱世中求得片刻安宁。可是,他到底是爱国的,在成为“孤岛”的上海租界上住着,总觉得于心不安。来了不久,就想离开,甚至考虑从香港再去重庆。为这,同方丽清龃龉过许多次,常常闹得极不愉快。今天下午,又有过磨擦了。后来,方丽清被方老太太她们拉去打麻将了。童霜威独自在房里吟诗、踱方步,续写他那本进度始终很慢的《历代刑法论》。现在,他又在悬肘写字了。

家霆进去,叫了一声:“爸爸!”他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好像老是有阳光在上面跳跃。

童霜威停笔抬头,仰起身子应了一声,说:“啊,你回来啦?到哪里去了?”

家霆看着爸爸威严、肥胖带着苍白的脸孔,爸爸比战前老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不想把撒传单的事告诉爸爸,只说:“跟同学在一起,到程心如家里去了。”

童霜威不知是出于感慨还是心情不好,皱皱眉说:“你年龄渐渐大了,玩心要收敛些,该多读点书才好。‘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提笔龙飞凤舞地写将起来,将写在宣纸上的一首诗写完了。

家霆点头,没有做声,也不解释,看见爸爸写的是一首五律: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他默默诵了一遍,大致明白了诗的含意,心里明白爸爸是闲居苦闷,空有报国之心在借诗抒发,问:“爸爸,这是你做的诗?”

童霜威苦笑笑,摇头说:“啊,不,是初唐四杰中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齐名的杨炯的名诗《从军行》。”说着,逐句将诗对家霆解释起来。

洗麻将牌的声音“哗哗”传来,夹杂着方丽清的笑声。她一定是成了一副大牌,高兴得很。

童霜威皱皱眉,忽然掷笔于桌,吁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摇头唏嘘,“我真是住腻了!真想走啊!”

家霆的心情同爸爸一样。在“孤岛”上,在方家这种使他厌恶的环境中,他也早住够了。他怂恿地说:“爸爸,我们走吧!到上海八个多月,我像过了八年多!我还能读书,你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干!何必还住下去呢?”

童霜威懊丧地搔搔头,又叹一口气,说:“唉,你的这位继母呀!……”一切都在语气里表露出来了,“她把钱紧紧攥着!我以前把钱全部交由她管是大错特错了!经济在她手里,我能拿她奈何?今天下午,同她商量,又没谈通,反倒招惹了很多不愉快。她的娘目光短浅不说,她的二哥方立荪大约正在同日本人勾搭,最近一些言论可恶得很!——这你装作不知道,听到没有?”他又叹一口气,“我在想,我是一定要走的!一定要同你继母好好谈谈,让她同意我带你走。我们可以先秘密到香港,然后再定去向。”说完,掏手帕拭汗。

家霆忽然想起先一会儿在文化街目击的那场枪击了,忍不住又想到了“七十六号”的事,说:“爸爸,其实现在上海租界并不安全。孤岛似的被日本人包围着,汉奸又多。沪西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特工无法无天!我住在上海老是有一种当了亡国奴的感觉!”

童霜威听着儿子的话,心潮起伏,揭开茶杯盖,轻轻呵着气吹动着漂在茶水面上的两朵茉莉花,喝了一口,正想说些什么,听见外边打牌的人散场了,方老太太在门口伸头说:“姑爷,吃夜饭了。”

方老太太对童霜威面上总是客气、周到的。她话声刚落,方丽清也出现在门边,说:“啸天,下楼吃饭吧!”也许是她娘劝了她,也许她打牌是赢家,情绪不错。下午同童霜威龃龉过的那种不愉快,似乎消失了。

童霜威应了一声,带着家霆和方老太太、方丽清等一起下楼,到楼下客堂间里吃饭。他确实已经十分厌倦这种仅仅剩下吃和睡的生活了,边走边想:一日三餐、夜里一觉,无聊之至,哪天才是个尽头呢?

放着一套旧色红木家具的客堂间里闹哄哄的。“小翠红”、“老虎头”、巧云早到了,“老虎头”正在谈刚才一副“清一色”怎么没做成。空气里弥漫着酒肉的香味。红木方桌上摆着圆台面,放满了丰盛的菜肴:红烧葱油明虾、清蒸鳗鱼、韭黄炒蛋、白煨蹄髈、椒盐鸭块……方立荪已经挺胸腆肚坐在桌右首,面前放着酒壶酒杯。戴眼镜瘦得像猴子似的方雨荪也回来了。他是常常在外边有交际应酬吃过饭回来的,正坐在一边的红木椅上同方立荪不知谈些什么。两个小孩,“老虎头”的女儿传文和巧云的女儿传宝已经由阿金先让她们吃过饭了,正在一起玩“手心手背”的游戏。那个被叫作“小娘娘”的方丽明孤独地站在一边。她十五岁,发育得挺成熟,穿的是方丽清给她的一件旧黑洋纱旗袍,衬得脸色白里透红。她是方老头子在外边租了小房子娶了个年轻的宁波女人生的。方老头子病故后,方老太太因为方家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将她“收”回来养在家里。那个宁波女人由方立荪托人贩到外地卖给人家做小老婆了。对“小娘娘”,既承认她是方家的人,老头子早给她起了个“方丽明”的名字,但又不给她地位。虽让小孩们叫她“小娘娘”,却又不给她读书,只让她在家里丫头似的听使唤,让她在三楼上住着。平时吃饭,有空位就一起吃,没空位让她跟佣人们同吃。今晚,桌上有空位,所以她来站在一边了,诚惶诚恐,也没谁多答理她。

童霜威带了家霆与方老太太、方丽清一起走进客堂间后,开始吃饭了。上座照例是实行“待客之道”,安排给童霜威坐。大家逐一坐下,家霆随“小娘娘”方丽明在下首坐了。童霜威照例不喝酒,方立荪一人独酌绍兴花雕。

童霜威和家霆听到方立荪正在听方雨荪讲先一会儿文化街上发生了暴徒开枪拒捕与巡捕枪战的事。家霆没插嘴。童霜威问了一下详细的情况。

方雨荪说:“我在九江路上‘绿乡’餐厅吃夜饭,听人家说,《大晚报》馆里打死、打伤了人,大概是七十六号干的。又听说巡捕赶到,同捣毁《大晚报》馆的暴徒打了一场,好几个暴徒被打伤,逮捕了。”

童霜威一边思索,一边说:“这样倒好!抓住几个,可以暴露暴露。不过,怕不好处理呢!”

饭桌上的人,包括家霆,听得津津有味。

大舅妈“小翠红”养的波斯种白猫“喵喵”叫着在饭桌下擦人的腿,被方丽清暗中狠狠踢了一脚,白猫“喵”一声逃了。“小翠红”皱了皱眉。

方立荪喝了点酒,兴致很高地说话了:“我看租界上巡捕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抓到了‘七十六号’的人恐怕碰也不敢碰。本来嘛,上海的恐怖活动都是重庆先做起来的。人家东洋人以毒攻毒,也不能说他们不对。人家不能听任你重庆的蓝衣社在上海乱杀人哪!”这个方立荪,前些日子,看相的说他两耳贴脑、天庭饱满、扁担眉、高鼻梁,是有福长寿之人,他很得意。说起话来,态度狂妄。

家霆听了,觉得刺耳。方立荪平时的言论,有时庸俗,有时铜臭熏天,有时惟利是图。现在,全是汉奸论调了!家霆一边吃饭,一边忍不住用不满的眼光瞪了方立荪一眼。

果然,童霜威不以为然地说:“中国人嘛!听到杀几个汉奸,像唐绍仪 、陈箓 什么的,只有高兴,不觉得这是乱杀人!日本侵略中国,烧杀奸淫,哪个中国人不恨?在我记忆中,在租界上先用特工杀人的还是日本人。去年年初,我在香港时,看上海的报纸:租界上接连在电线杆上挂着人头,附有上写‘抗日分子下场’的白布。现在他们又派‘七十六号’的汉奸专门到租界上来胡作非为,中国人总是反感的!”

他是驳斥方立荪,大家都听得出来。家霆听了特别高兴。但方立荪装作毫不介意,喝着酒说:“妹夫,我是吃生意饭的人,政治我不懂。反正,谁给我方某人赚钞票,谁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做生意,最好日进斗金,可不能像你这样赋闲贴老本。我倒不怕乱世,乱世容易发横财。但老是乱,也不好。上海租界上本来平靖无事,重庆在这里开展暗杀,弄得人心惶惶,怎么办呢?也许你杀我也杀,倒会像天平秤上两头平了!哈哈,我刚才的话就是这么个意思。”

方雨荪怕童霜威再说什么顶起牛来,打圆场说:“吃饭就不谈国事了。唉,说实话,现在回想起战前来,那种日子真是好过。我们万利洋行的瑞士老板就常说:‘和平,比黄金还珍贵!’要是不打仗了,和平了,就好了。”

方老太太点头,给女婿、女儿和儿子、儿媳都夹菜,最后又给“小娘娘”方丽明夹了点菜,那意思是:你就吃这一点,别自己再动筷在桌上乱搛菜。也给家霆搛了一块带皮的鸭颈子,叹口气说:“是啊,姑爷他们南京潇湘路上自己盖的漂亮大洋房现在却只能放在那里不能去住,都怪在打仗呀!”

方丽清听到说起南京潇湘路的房子,突然又变得阴暗古怪了,嘀嘀咕咕说:“打啥断命仗!有啥打头!我现在常想到南市老城隍庙去白相白相,也去不了!”

方雨荪说:“只要有东洋人发的市民证就可以去。如今到虹口、闸北日本人占领的地区去,过苏州河桥时,要向日本哨兵脱帽鞠躬,接受检查,不然会吃东洋人的‘火腿’或者‘五根雪茄烟’。从老北门到南市怎么样,倒还不知道。”

方立荪吃肉喝酒,脸色通红,拍胸脯乜斜着眼说:“妹妹,你真要想去,哪天我做阿哥的陪你去,没有通行证也可以往来,没关系的,我常去的。南市当然有东洋人,但那里现在市面繁荣得很,老城隍庙里香火兴旺。你去,我给你保镖!”又喝了半杯酒,大块夹鳗鱼吃,说:“刚才雨荪说的话我同意。和平,当然好。我看尽管骂汪精卫的人不少,汪精卫还是算得上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

童霜威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对两个舅老爷一向心里鄙视,历来话不投机,这时自顾自地吃饭,却在想:听丽清说,立荪现在同盛老三一起做生意。盛老三有个日本浪人里见甫做干老子,日本人很器重他。方立荪近来同盛老三混在一起究竟是干什么?他这些汉奸言论是不是从盛老三那里传来的?他说他常去南市,他去日本人占领下的南市干什么?

童霜威是知道盛老三的。盛老三原名盛文颐,字幼盦,江苏常州人,因为排行第三,上海人称呼他为盛老三。他是清朝大官僚财主盛宣怀的侄子,晚清时做过济南、沙市、烟台等地电报局局长、天津洋务局长。北洋政府时期,做过京汉、津浦铁路局长。民国成立后,从未起用。但他有钱,开银行,办实业,家底很厚,终于同日本人有了勾结。现在,方立荪同盛老三勾搭在一起干什么?有一次,也是在方立荪喝酒后,听他炫耀地说日本人请他在虹口新亚酒店吃饭。看来,确是同日本人黏在一起了。想到这里,童霜威心里滋味复杂,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头脑里只是盘算着:我还是走的好,一定要走!要离开上海!……但如何能得到方丽清同意让她放行呢?他觉得毫无把握,忍不住心里闷闷地憋了一腔气。

到上海租界上八个多月,童霜威深居简出。他深深思念南京,怀想战前在潇湘路一号那种舒适的生活,怀念南京的六朝烟水气和名胜风景。这一切都因战争消失了。怀恋并不现实,他只有不去多想。

他是个比较谨慎的人,停止对外写信。到上海后,没有向重庆寄过信,也没有向香港寄过信。重庆有他从前的许多熟人,那些在中央身居高位的要人们,他当然不写信;连他亲信的以前的秘书冯村,他也不写信。香港有他一些熟人,更有他那离了婚的前妻柳苇(家霆那个被枪杀在南京雨花台的生母)的弟弟柳忠华,他也不通信。

上海租界上,童霜威本有不少朋友,法界、政界、商界……都有。但他宁愿保持秘密,任何熟人都不去找。

他同两广监察使谢元嵩一起由香港来到了上海。谢元嵩的太太区琴芳带了儿子谢乐山在法租界辣斐德路住家。三个月前,谢元嵩到仁安里来过一次,纯粹是看望性质,说他又要回香港去。后来,家霆在街上遇到过谢乐山几次。谢乐山西装革履,十分神气。家霆在安徽、武汉、香港滞留耽搁了一段时日,比谢乐山学业上低了一年级。两人长大了不少,又不在一个学校,就不像在南京时那么要好了。听谢乐山说起他父亲一会儿在香港,一会儿又回了上海,很忙。童霜威也没有去回访过谢元嵩。

在南京“维新政府”做了汉奸的江怀南,到上海时,曾经两次到仁安里看望童霜威。这个战前做过吴江县长的能干人,找门路投奔在海上闻人丁啸林的门下,正要同丁啸林最喜爱的三姨太的女儿丁芝兰结婚。他也许是从方立荪那里得到了童霜威回沪的消息,所以上门看望。但童霜威早已叮嘱过:只要江怀南来,一定不见,就说人在香港没有回来。方丽清自从知道江怀南同丁啸林的女儿丁芝兰订婚的消息后,对过去自己同江怀南之间发生过的那段幕后关系不愿想也不愿提,见童霜威拒绝见江怀南,她也正好不愿见江怀南,也顺水推舟。江怀南白跑了两趟,吃了闭门羹,以后也没再来过。童霜威反倒心安了。

童霜威在一般情况下总是蹲在房里少出去,怕的是遇到熟人惹出麻烦。冬天倒还出去逛逛,戴上礼帽和围巾,加上一副眼镜,不易被人认出面目。不外是到棋盘街和四马路上的文具店、书局和旧书店里转转,买些书回来看看,买些笔墨纸张写字,也到法国花园去散散心。但到了夏天,只能坐牢似的关在家里不出去了。他又没有什么打牌一类的嗜好,寂寞无聊与愁闷常常一起袭来,身体似乎逐渐坏了,血压常有波动。这当然是同心情有关的。

童霜威回上海并非心甘情愿,也审度出上海成为“孤岛”后形势的日渐严峻。自认为在上海居住,越秘密越好,既不能贻人以口实,也不会使安全发生问题,要少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中日之间的战争,打了两年,似乎不会很快结束。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山东、河南、江苏等省大片土地丧失,战事已转入腹地江西、湖北进行。欧洲方面,三月间,德国希特勒又以闪电战吞并了捷克,正准备向东欧进攻波兰。欧洲大战似乎有爆发的可能。希特勒咄咄逼人,日本的态度也同样凶顽。去年年底,汪精卫公开卖国,离开重庆出国到了河内,在十二月二十九日发表了响应日本首相近卫三原则的“艳”电。今年五月,他坐日本“北光号”轮船悄悄到了上海,带了一批“和平运动”的干部周佛海 等到上海,正同日本人在秘密进行交易。童霜威感到汪精卫回上海对他是一种威胁。自己留在上海,无疑会蒙上一种“嫌疑”;自己留在上海,也容易被敌伪注目。经过选择,决定还是离开孤岛的好。偏偏方丽清坚决不同意,连哭带闹,经济上控制不放。最近发生的口角都是从此而来的,使童霜威心里更不痛快,心里不痛快,离开上海租界的心更急切了。

早上,睡到九点钟才起身。窗外,阳光倦慵。“小娘娘”送来了当天的《申报》和《新闻报》。童霜威和方丽清在房里吃着阿金送来的豆浆油条当早点,边吃边看报,报上登了昨夜文化街发生枪击的新闻。原来是一伙暴徒持械先袭击《中美日报》,因报馆门口的保镖匆匆拉上了铁门,歹徒们冲不进去,又一窝蜂跑到《时事新报》附设的《大晚报》大打出手,捣毁了排字房,打死了一个排字工人,还打伤了另一个排字工人。捕房巡捕赶到,歹徒开枪拒捕,结果,有几个歹徒被击伤、逮捕,将被移送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看着报,童霜威将报上的事讲给方丽清听了,说:“丽清!上海我是住不得了,还是让我走吧!”

方丽清那张酷肖电影皇后胡蝶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愣怔的表情,大惑不解地说:“文化街上开枪,同你有啥关系?你住在家里,天天鸡鱼鸭肉,早上豆浆油条,姆妈和阿哥也没有亏待你!为什么动不动就想远走高飞?”

童霜威摇头,心里苦笑,说:“再三同你说过了嘛!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形势。上海租界上形势不好,我住下去会有危险的!”

“我就不相信这么严重!”方丽清撇撇嘴,“人吓人,吓死人!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东洋人也不是个个牛头马面。立荪说,请他吃饭同他谈生意的东洋人,又握手,又鞠躬,一团和气,特别客气!”

童霜威叹了一口气,忍不住问:“立荪同盛老三与日本人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方丽清笑笑:“小阿哥不让我告诉你。反正,是发财的生意,蚀本生意他是不做的。”

童霜威有些生气,说:“他不让告诉,你就不告诉我了?”

方丽清将吃剩的半截油条扔在盘子里不吃了,慢吞吞喝着豆浆说:“他是我阿哥嘛,他的话我要听!他说告诉了你不好。”

童霜威更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说:“告诉我有什么不好的?我不说就是了。你倒说说,做的什么生意?”

方丽清见童霜威语气真诚,轻声说:“盛老三办了个‘宏济善堂’。去年冬天起,南市东洋人开了烟禁,到处都有燕子窝,听说有两百多家,运销鸦片烟的专卖权给了盛老三。‘宏济善堂’就是专做鸦片生意的。立荪说:人无横财不发!这种赚钱生意哪里去找?”

童霜威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险险将刚才吃的豆浆油条全气得呕吐出来,叹气一顿脚说:“哎呀,鸦片生意怎么做得呀?这是断子绝孙的罪恶生意呀!像个大漩涡,谁卷进去了,会彻底葬送的。赚钱能这样赚吗?日本想用鸦片毒化灭亡中国,使中国人亡国灭种的呀!能帮日本干这种事吗?这种事是汉奸做的呀!”

方丽清听着,涨红了脸冒火了,绷着脸说:“你不要说话不算话呀!你答应我告诉了你,你不说的呀!你哇啦哇啦,叫立荪知道了,我哪能交代?”说着,摸出塞在襟间的小手绢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童霜威心里懊糟,实在想不到自己的二舅老爷竟在干起伤天害理的肮脏勾当来了,长叹一声,说:“丽清,你哭什么呀?我不说就是了!”心里更鄙夷方立荪的为人,想赶快离开上海、离开方家的念头更坚定了,他又把话题回到正题上来,“丽清,让我走吧!去香港!你应当懂得,我是政界的人,立荪做这种事对我不利,倒不如让我快走,大家方便。”

方丽清闷不作声,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只是呜呜地哼哼唧唧,拭着泪,古怪的脾气又来了。

童霜威起身来回踱方步,从房间南头踱到北头,又从北头踱回来。听到方丽清哼哼唧唧的尖哭声,他觉得像住在香港湾仔时听到那种广式骑楼下满街响着的木屐声“踢踢啪啪”一样,刺激人的神经。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太太是够迁就的了。正因如此,常常拗不过她的任性,总是退避三舍。现在的心情,又是这样。

他刚敷衍而又带劝慰地说:“丽清,不要这样……”忽然,完全出乎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来人穿一件湖纺白长衫,手握折扇,风度翩翩,白净脸,圆圆的脸上谦虚、热情,见到了童霜威,深深打了一躬,拱手恭敬地说:“秘书长,别来无恙!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南陵县拜别,瞬忽一年零八个月了!常深想念,思何可支?今日重见尊颜,真是欣慰之至!”

童霜威一惊,又一愣。

方丽清也停住哭泣,从椅上站了起来。

不是别人,是江怀南呀!江怀南依然是一表人材,满面春风。

童霜威觉得尴尬,感情十分复杂,既念旧日情谊,又惮于他已经做了汉奸,心里奇怪,不禁问:“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来的?”话刚出口心里立刻明白了:一定是从方立荪处知道我的情况由方立荪把他带来的呀!方立荪拜的老头子就是丁啸林——江怀南的岳丈呀!

果然,江怀南满面笑容,尊敬有加地说:“秘书长,是立荪先生带我来的。我已来过两次。这第三次,是怕秘书长又挡驾,只好请立荪先生帮忙了。”说完,向方丽清鞠躬作揖,一脸讨好的神色说:“师母,我一直在南京、苏州忙于公务,未能常常来请安,请师母多多包涵。”

他同方丽清说的话,是打哑谜。童霜威不知道他们在过去有过一段暧昧,听了也不介意,心想:既然他已经来了,也不能驱之于门外呀,指着沙发皱眉说:“坐吧,坐吧。”

方丽清刚才哭红了双眼,此刻,忽见江怀南来到,一是心里对江怀南的薄幸有气,一是想去洗脸打扮一下。在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情下,绷着脸也不朝江怀南看,只轻声说:“哪里哪里,你是贵人得意了,少来也好。”说完,站起身来,独自一扭身子走出房去了。

江怀南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童霜威却毫不明白,只以为方丽清心里不高兴,又犯古怪脾气了,也不去管她,只自琢磨着该怎么同江怀南谈谈,随口问:“令兄聚贤可好?他还在南陵?”话刚出口,觉得冒失,江聚贤也是汉奸,南陵被日军占领后,他当了维持会长的呀!提他干什么呢?

只听江怀南答:“托福!托福!家兄在南陵很好,很好。”

娘姨阿金端来了一杯盖碗茶,给江怀南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转身走了。

童霜威在江怀南对面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突然感到要抽支香烟了,从茶几上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自己点上了火,换个话题问:“你现在在干什么?”语气是有点生硬的。

江怀南摇着扇子,脸上更加谦恭,轻声细语地说:“去年三月,维新政府 在南京成立,我到行政院里当了参事,但清闲得很,离上海也远,今年春天,调到苏州任江苏省教育厅长。我喜欢苏州的宁静,现在市面还算不错,所以省府就放在苏州。秘书长在上海租界上住着要是烦闷,其实不妨到苏州游览一次,秘密去,秘密回,无人知道的。‘有事弟子服其劳’,秘书长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信任我的。”

童霜威听他讲起苏州,不禁忆起了战前那个春天江怀南邀请他去游苏州的情景来了。他心里复杂,感慨起来。但心里总摆脱不了对江怀南做了汉奸的不快,摇摇头说:“怀南!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自己毁了前程呀!说实话,我真为你可惜!你是怎么会到什么‘维新政府’里干起伪职来的呢?”说着,闷闷吐了一口浓烟。

江怀南毫无火气,满面堆笑说:“秘书长,战争可怕,和平可贵。中日两国,源远流长,我总是希望两国之间能化干戈为玉帛。更见沦陷区无数苍生被弃置落入无人管理的境地,再想到自己空有抱负却一直未得重用,经友人相邀,才决定到南京的。秘书长当可谅解。”

童霜威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柱子,摇摇头想:人要知耻!说:“战争是可怕,和平也可贵。但中日之战,是日本发动的。谁是谁非泾渭分明,受侵略的中国人只要有点骨气岂可去认贼作父?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不懂得‘一失足会成千古恨’的道理?”

江怀南叩头虫似的勾脑袋,却又摆出一种谈吐隽逸的姿态,说:“秘书长,其实我也爱国,但爱国和救国,方法不同。现在,汪先生也率领大批人马浩浩荡荡来了。他追随中山先生多年,是创建国民党的人物,是我党的副总裁,是我素来敬仰的中枢要人。周佛海,一直是蒋委员长的亲信,中央委员、中宣部代理部长,他那畅销全国的名著《三民主义之理论的体系》与《三民主义的基础问题》,我都熟读过,不胜钦佩的。他们都来了,说明我想的与做的都还正确。我今天来,目的是向秘书长说说心里话,也是想聆听秘书长的教诲。秘书长该骂我就骂,该说我就说。反正,我总是您的学生,也总是愿为您尽犬马之劳供您驱使的心腹。您过去对我的恩德,我是永志不忘的。”他额上淌汗,说得非常诚恳,话音里带着深厚的感情。

童霜威心软,给江怀南一说,反倒碍于面子,又动了点感情,不好再板着脸说什么。心里又想:我现在身处孤岛,他是做了汉奸的人,我不宜同他来往,也不宜得罪,得罪了他,谁知会多惹出些什么麻烦来。我现在整日面对四壁关在家里,对外界情况太不了解,倒不如通过他了解些情况。因此脸上严峻的表情和缓了下来,说:“怀南,现在外边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你倒谈谈你们的情况,也谈谈你的体会,我倒想听一听。”

江怀南点点头,端起盖碗茶来喝了一口,用手帕拭汗,说:“维新政府是没有前途的。从梁鸿志 开始,不少都是北洋军阀时代的旧官僚,挂的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这我看了也不顺眼。我误随了他,极感遗憾。现在,汪先生他们从重庆来了,我估计汪先生是会代替维新的。正是因为看到了这种发展趋势,特来向秘书长讨教。”

童霜威不禁问:“听说前年十二月陷落时整个南京变成尸山血海。南京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他是有心把话题岔开去。

江怀南明白童霜威的心意。童霜威那幢漂亮的公馆洋房在南京,能不挂心吗?为了不愿提南京屠城时的惨景,他说:“南京现在不错。夫子庙、新街口都有市面。我曾去潇湘路看过,公馆的洋房依旧,现在是日本一个蓖麻籽株式会社占用。但以秘书长的身分地位,找找门路,把公馆收回来还是容易办到的。”

童霜威明白他说的“找找门路”是什么意思,不想答理,问:“我那两个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两家的房子怎么了?”说这话时,他脑际不禁又浮现出战前的情景来了。那时,管仲辉是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叶秋萍是中央党部党务处处长。靠近玄武湖的潇湘路上,就这三家公馆。管仲辉后来参加防守南京。南京失陷后,他下了台做生意,在香港见过面。叶秋萍干那种秘密工作,越来越红,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负责人。现在这两个邻居近况不知如何了?

江怀南摇着扇子回答:“他们的房子也都完整,也是蓖麻籽株式会社占用着。据说,日本人调查得很清楚,哪幢洋房是哪个人的都知道。这些公馆的房子实际还是保护着的。但不知管主任和叶处长现在在哪里?”

童霜威简单将管、叶的情况讲了,问江怀南道:“汪精卫他们目前的情况你了解吗?”

江怀南得意地点头:“听说日本方面决定要请汪先生这样一个中国第一流的政治家来统一建立一个中央政府,以便尽早结束战争。汪先生本来住在靠近江湾东体育会路附近的重光堂。后来,又搬到外白渡桥北首百老汇大厦住。接着,日方将沪西愚园路一一三六弄原来王伯群 的住宅拨给他做了公馆,那条弄堂的住户一律迁走了,周佛海等都住在那里。日本沪西宪兵队在那里保护,‘七十六号’也有警卫大队负责安全。”

“听说汪精卫秘密到过日本?”童霜威问,“有这事吗?”

“当然有!”江怀南点头,“听说是乘日本海军飞机秘密去的,日方决定以汪精卫建立新中央政府为根本方针。这消息传出,维新政府当然恐慌。这两个月来,汪精卫坐飞机到过北平与临时政府的王克敏他们及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杉山元会谈;又在上海与梁鸿志他们会谈,并到南京会见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听说,汪先生对日方讲:他出面主持和运,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国民党员会投奔到他的旗帜之下,他在军队中至少可以拉过来二十个师以上的队伍。”

童霜威揿熄烟蒂,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心里想:痴心妄想!人为什么总是欠缺自知之明呢?

只听江怀南继续说:“听说汪对日方说:一定要成立个政府,没有政府就没有号召力。必须组织一个全国性的中央政府,这个政府名称仍然是国民政府,主席仍旧拥戴林森来干,首都仍是南京,旗子也仍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所以这个政府是还都南京,不是另起炉灶。这样就拆了蒋介石的台,能吸引更多的人参加和运。我估计,日方会信任他的!”

童霜威忍不住说:“那你准备如何打算呢?汉奸这顶帽子太难听了!你跟梁鸿志已经走了错道。现在,汪精卫干的这些,还是汉奸勾当,你是不是又想投靠他了?”

江怀南正要说话,却见一个穿浅灰格子纺中式衫裤的胖子走进房来,光着脑袋,挺着肚子,原来是方立荪。方立荪是有意这时候来的。他在丁啸林处见到江怀南,约定今天上午由他安排江怀南来见童霜威。他先不露面,怕的是童霜威脾气有时耿直,江怀南的出现会惹得童霜威发火。倘若那样,他就干脆暂不露面了。但现在,见两人见面话滔滔不绝,似乎颇为融洽,他就决定进房来了。他双手提着江怀南带来送给童霜威的许多礼品,乐呵呵地进来,说:“妹夫,江厅长带了好些礼品来,给我和雨荪还有姆妈都带了东西。这是给你和妹妹带的。你看!你看!”

童霜威不禁皱眉,一是嫌江怀南送礼,汉奸的礼怎么能收?二是嫌方立荪庸俗。尽管方立荪富得出油,见人送礼却表现得这么高兴,真是可鄙!一时,却只能摇头说:“不行,不行!”

只见江怀南站起身说:“一点点不成敬意的东西。我在苏州,给秘书长物色到了一幅文徵明的山水画——《虎丘图》,确是真迹,工致秀润,在气润、神采方面,都有一种清和闲适之趣。我又为秘书长觅到了一部北宋嘉祐四年姑苏郡斋王琪校刻的《杜工部集》。这次也就只带了这两件来作为孝敬。另外,除了一点苏州糖食外,专门给师母买了些苏州的绸缎刺绣和牙刻、玉雕各一件,倒是雅而不俗,都有点意思的。”

童霜威正颜厉色,连连摇手,说:“不不不,你偶尔来谈谈可以;礼,带回去吧!”

江怀南有几分尴尬,明白童霜威心里的想法,嘴里念经似的说:“不是礼!不是礼!只是一点敬意,一点敬意。”

方立荪见童霜威脸色难看,有点含糊,说:“那……那我拿给妹妹去。……”

话声未落,只见方丽清换了一件淡紫色沙丁绸的旗袍,戴一副红宝石的金耳环,浓妆艳服,光彩照人,出现在门口,用一种生硬酸涩的语调大声说:“小阿哥,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东西你放下,等会请他带回去!让他去孝敬他的丈母娘和丁小姐的好!”

方立荪弄不清妹妹的话是什么意思。童霜威也不明白方丽清怎么这样说。只有江怀南心里明白:方丽清的话里带有强烈的醋味,也是嗔怪。方立荪将江怀南带来的礼品朝桌上一放,说:“好吧!你们谈吧!我还有事,要出去一下。”他打算走了,心里有些生气,觉得在政界做官的妹夫怎么这样不通人情世故,又觉得妹夫现在既无一官半职也无钞票进账,却还这么清高古怪,实在不可思议。他今天本来是指望江怀南来劝劝妹夫识时务、讲实惠的。现在感到这种希望不大,同妹夫情感上的隔阂反而更深了。他转身出房,准备到南京路、三马路石路和八仙桥三爿绸缎呢绒庄里去兜一圈看看。三爿店里刚进了一批东洋货,有些呢绒需要换上英国货的标贴,冒充英国舶来品。他得去照看一下。

给方丽清大声一刺激,江怀南诚惶诚恐了,卑躬万分地说:“师母,您太见外了!我今天来,有重要事情向秘书长聆教。我一向最重感情,得人的点水恩,最懂得当报以涌泉的。”他用一种只有方丽清能察觉和了解的眼神看了方丽清一眼。方丽清确实美艳得出奇。他说:“凭良心讲,我对丁啸老其实比不上我对秘书长的尊敬于万一。他一定要我做女婿,实在不好推辞。丁芝兰长得奇丑,又抽鸦片。但丁啸老是我的老头子,不能违抗呀!所以拖到今天也未举行婚礼。师母就别再取笑我了!”说完,又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刚才我的话正谈到紧要处,被打断了,让我再接下去谈吧。”又殷勤周到地说:“师母,您请坐下,听我谈谈。”

方丽清带点忸怩地坐下了。江怀南的话,她一字一句都听清了。她明白,江怀南是向她作解释。江怀南刚才的眼色多情、诚恳,似乎一片真心。何必把话说死把事做绝呢?她会心地看了江怀南一眼,决定安心坐下来听听。

童霜威在思索、体味江怀南说的关于政治上的事,头脑里思绪很乱,回答江怀南说:“好好好,你接着谈。”

江怀南满面悲天悯人的神色,说:“秘书长,抗战前途已经绝望,抗战的残局必须有人出来收拾。肯出来打破中日僵局收拾残局的人是为苍生着想,是大智大仁大勇之人,加以汉奸头衔是不公允的。正因如此,我当初才参加维新政府,现在又想跟随汪先生参加和运。沦陷区都是中国土地,有大批中国人,把这些地域和百姓从日本手中接收过来,岂非最便宜的大好事?”

童霜威摇头说:“在日本人的占领区内组织伪政府,岂不是日本人的政治俘虏?岂不是做儿皇帝?有气节的中国人是绝不会干的!谁干了,子孙万代都是要被人指着头皮骂汉奸的!”

江怀南能言善辩地说:“秘书长,这是很自然的。目前一定会有些人反对,也有些人骂的。但将来是会了解并且双手赞成的。战争多么残酷可怕呀!中国是再也打不得了!把国家的命运胡乱当儿戏断送了,能对得起子孙后代吗?”

童霜威打断他的话,说:“怀南,我劝你是完全出乎一片真心,你怎么样也不要做汉奸!我看,你以前既已错了,从现在起,就不要再走那条路了!你……”

没等他说完,江怀南摇头打断童霜威的话说:“不,我已经走了这条路,就决心坚定走下去了。我今天来,是来劝秘书长您也出山为和运效力的。您过去同汪先生有私交,以您的地位,以您在日本人中的知名度,如参加和运,一定会大展鸿图的。重庆对不起您,直到今天也没倚重您,您要是肯同汪先生一起,一定能被他借重。既在上海,为什么不‘近水楼台先得月’?”

童霜威有点生气,耳朵感到燥热发红,说:“当年,白居易在苏州赋过这样的诗:‘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洪水猛兽般的汉奸我是不做的。不必劝我!我倒要问问你,是替谁作说客来的?你是维新政府的,看到伪组织没前途,又想投靠汪精卫,你想再钻进另一个伪组织里去你就钻好了!可是你劝我落水,这是为什么?”

江怀南微笑谦卑:“秘书长,您如果得意,我也可附骥尾而青云直上。再说,战前我们计划在太湖边上屯垦湖田,开农场,办罐头工厂,干一番实业救国!可是,一场抗战,一切成了泡影。如果您随汪先生从事和运,政治上得意了,这计划就能实现,岂不美哉?”

方丽清飞快地向江怀南投去一个笑靥。她欣赏江怀南的口才和对童霜威的忠告,也喜欢江怀南的风度。

童霜威如坐针毡,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摇着头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到此为止吧!你不必再谈了,可以回去了!”

谈话的门关闭了。江怀南从童霜威严峻的神色中感觉到了他的决心,明白是说不动童霜威的,只好闭嘴不谈了,笑笑说:“我来看看秘书长和师母总是应该的。再说,立荪先生他也有意叫我来劝劝驾。假如不是对秘书长一片忠心,我也不会这么坦率的,请勿见怪。”

童霜威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但我对你有三点要求,希望你能答应。”

江怀南点头,说:“秘书长请赐教。”

童霜威说:“第一,我知道你无害我之心,但我现在居住上海租界,隐姓埋名不想被人知道,只求安安静静消磨岁月,望你在外边不要宣扬。”

江怀南点头如捣蒜,说:“自当遵命,请秘书长放心!”

童霜威说:“第二,我现在与一切人都断了交游,你也不要再来!”

坐在边上的方丽清听不入耳了,心里烦躁,那张漂亮的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江怀南注意到了方丽清的脸色,也明白童霜威是想同他断绝交往,觉得不好说什么,既不答应,也不拒绝,问:“这第三条呢?”

童霜威指指桌上刚才方立荪拿进来的《虎丘图》、《杜工部集》和牙刻、玉雕、苏绣等礼品,说:“请带回去吧!”

想不到江怀南还没有回答,坐在一边的方丽清站起身来了,高声朝着童霜威说:“啸天,客人客人,应当客气的嘛!别人的礼不收,怀南的礼战前在南京你早都收了的嘛!他是你心腹,你又叫他不要再来,又不收他送的一点心意,太绝情了吧?我做主了!他送的东西你不收我来收!你不要他再来,我倒要请他今后常来!人家一股热心,你浇他一头冰水,何苦来哉?”说着,含着深意看看江怀南,说:“江厅长,以后你来你的,他不见你我见你!不要听他打官腔!申曲《庵堂相会》里的唱词说:‘亲眷往来应全礼,……休要怠慢自家人’!你是自家人,尽管来好了!”

江怀南一副恭敬从命又惶恐不安的样子。他不愿置身在童霜威夫妇有可能发生口角的当口,觉得今天来劝说童霜威的目的并未达到,也不可能达到,心里不快。好的是同方丽清之间似乎减少了误会。见童霜威似要发火,他决定不再逗留,赶快识相地站起身来,说:“秘书长、师母,今天我还有些事,就告辞了。唐朝王维乐府《老将行》中云:‘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抗战两年,秘书长闲居蹉跎,我深为不平。今天讲了些心里话,只是供秘书长斟酌,以后再从长计议吧!”说罢,深深一躬告辞。

童霜威怒气未消,也不想送。

方丽清已经抢先在说:“我来送送江厅长!”

她袅袅地送江怀南下楼。没想到在楼梯口暗处,见江怀南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一张早已写成叠好的纸条,一把握住她的手将纸条塞到她手里,悄声多情地说:“丽清,不要爽约,我等着你!”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就看那纸条。她的心“怦怦”剧跳,凝视着江怀南感情丰富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江怀南走了。仁安里弄口有辆黑色的小汽车等着他。送他回来,方丽清心跳着将攥在手心里的纸条张开一看,写的是:“购得西班牙产名贵猞猁皮大衣一件,精美非凡,以此赎罪。明日任何时候,都在先施公司东亚旅馆三一五号房间恭候,敬请一定光临。”

她心里得到了一种满足,眉眼里都是笑。将房间号码记熟,悄悄撕碎纸条,在上楼后进了盥洗室,将撕碎的纸条扔进抽水马桶,“哗啦”用水将碎纸片全部冲净。

天闷热非凡。江怀南走后,童霜威一连几天都陷在一种十分苦恼的情绪中。

他觉得江怀南当了汉奸实在可惜,又气恼江怀南执迷不悟要走死路,却还要来拉我附逆,心想:汉奸都是脸皮最厚、良心最黑的政治垃圾,我岂能做这种出卖祖宗的丑事!但江怀南临走时说了王维的诗:“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又不禁使他感慨系之,一种失意的落寞之感蕴积胸臆。他在二楼房里来回蹀躞,觉得从香港回上海后,始终处在一种不自由的境地,实在不幸。只有赶快走!离开上海!

他发现,近几天方丽清显得特别高兴,总是打扮得像朵鲜花,还兴致勃勃地独自打一把桃红色的杭州遮阳绸伞去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闲逛,买回来许多吃食、用品,还居然买了一件猞猁皮大衣回来。方丽清一点不了解他的苦恼与寂寞。昨夜,方丽清打完麻将回房,换了睡衣上床后,他对她说:“丽清,我考虑再四,走是上策!上海万万住不得了!”

方丽清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用手卷着头发套在发卷上,说:“你就不考虑考虑人家江怀南的好话?现在阿狗阿猫想发财想高升的都去了,你这个本来有身价的人反倒像只老母鸡蹲在窝里,真没出息!”

童霜威像被火烫了:“汉奸我怎么能做?中国人要有骨气!”他摇着扇子,把扇子打得“啪啪”响。

方丽清鼻子里笑了一笑:“骨气多少钱一两?说来说去你总是在屋里孵豆芽!现在做人要讲究实惠!要有钞票赚!能实惠,有钞票,死人也不要管!人家汪精卫,官比你大得多,他带了一大批人来,许多人本来的官职都比你大!人家不怕,就你怕!我觉得江怀南说的蛮有道理。立荪也说,你是放着金元宝不拾,放着唐僧肉不吃!男子汉大丈夫胆小如鼠,太不合算!”她这一向,“合算”、“不合算”像口头禅。

童霜威的心被狠狠戳了一下,神经一阵痉挛,肚子也要气破,庸俗而无爱国观念的女人无理可喻,耐心扇着扇子说:“丽清,别的不谈了。反正,我同你商量,你放我走!不要在经济上这样束缚我。我在上海无可作为,去到那边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方丽清撇撇嘴:“天晓得!难道那边有个大官等着你去做?难道那边有汽车洋房等着你去坐和住?要有那么好的事不早就兑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上海来?不就是因为在汉口在香港没人理睬你才回来的吗?现在再去,我看还是一样。去做瘪三受人冷落有什么好?要叫我说,你就偏要在这里争口气,偏要想办法在这里做大官、发大财气气他们!”

“我回来主要是在香港有危险,你又在经济上卡我……”

“危险!你又要去干什么?”

“政治上的事你不懂!”童霜威浑身出汗。

方丽清瞪了他一眼:“我有什么不懂的?狼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你不为我着想,也该照应照应立荪和江怀南他们嘛!他们都赞成你出来争口气,当个靠山,难道他们都是屁事不懂的猪头三?立荪顶有眼光了,向来不做蚀本生意,听他的话错不了。江怀南也是个顶顶聪明的人,不合算的事他不沾手。你不要自己发傻还以为人家是戆大!”

童霜威几乎是要哀求了,用手帕拭着汗,说:“让我走吧!去趟香港。原因早说过千百遍了。要是不答应我走,将来我倒霉你也要遭殃的。你愿意跟我走就一起走,不愿意就暂留上海。我在香港或去重庆安排好了,马上接你去当官太太!”他有意把话说得俗气些,来迎合她。

方丽清默不作声,看上去是在思索。将发卷好,准备睡了,她忽然说:“好吧!要走也不要太急。蒸笼一样热的天,怎么上路?天凉快些你要走就走好了!”她想起了自己同江怀南旧情复燃,突然说不出对童霜威有一种什么厌倦。将他送到外埠去倒也好,落得自由自在些。只是江怀南既可爱又滑头,心里想的摸不准,也难驾驭,把童霜威放在身边,对江怀南还有点牵制和吸引的用处。决定拖他一拖,许诺到天凉后再说。

见她态度起点变化了,童霜威有三分高兴,敲定地说:“好,那就依你这么定了!七月快过去了,八月快来了,九月秋风一起,我立刻走!”

方丽清点点头,蚊子似的轻轻“唔”了一声。

今天一早,睡到九点钟起床。吃罢早点,方丽清约“小翠红”做伴去逛小花园昼经里一带买绣花鞋去了。三楼上的巧云同楼下的“老虎头”忽然吵起架来,吼骂成一片声。

“老虎头”在楼下高嚷:“……昨天是双日还是单日?……要勿要面孔?”

巧云在三楼也不让步:“有本事就不要吵闹!我又没有叫他来!有本事你叫他去呀!”

“老虎头”高骂:“你不要脸!”

巧云回骂:“你才不要脸呢!”

“你个狐狸精!”

“你个老虎头!”

以后就骂开了,什么难听骂什么。听到吵架声,仿佛能看到“老虎头”龇着牙,也仿佛能看到巧云用手在点点戳戳。巧云近来发了胖,雪白的手圆鼓鼓的,手背上有四个洼洼的窝儿。

在方家,婆媳勃谿、姑嫂斗法的事不太表面化,方立荪的大小老婆吵架却是家常便饭。天,一早就热,使人烦躁。童霜威听了吵架,心里更发躁,想:我真是同猪牛马羊这些畜生住在一起了。像什么话!心里明白这是方立荪昨夜在巧云处住宿的结果。这时,只听到方老太太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用一种长辈的吆喝腔调高叫:“你们还有点管教没有?一早就吵吵吵,像什么名堂?还要脸皮不要?”

这一训,各打五十板,楼下和三楼的骂声停了。童霜威耳朵里清净点了,拿起一本《淮南子》想看,又没有心绪,看见桌上放着吃剩的稀饭和几碟油汆果肉、炸豆瓣、火腿片等小菜,阿金尚未收去,忽然怀念起南京来了:战前,南京的吃出色,早点有所谓“四绝”,那就是回民集中居住地区七家湾的清真馆子李荣兴的牛肉汤,物美价廉,别饶风味;乌衣巷附近武定桥下的包顺兴小笼包饺店的包饺,个儿小,皮儿薄,卤子讲究;中华门内贵人坊清和园的荤素干丝,用小磨麻油调味,外加切碎的嫩姜丝,鲜美可口。此外,是门西殷高巷内三牌楼的烧饼,特别酥脆,把火腿、香肠、大葱等材料拿去,可以代为加工。……想到这些,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实在也是闲居得无聊之至了。并非贪饕之徒,却在想起吃的事儿来了。有点感触,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与南京有关的那些人和事,沧桑之情充塞心头,又闷闷来回踱起步来。

正踱着步,忽见“小娘娘”方丽明急匆匆拿了张名片进房了,说:“姐夫,楼下来了个客人,回他说你去香港了,他哈哈大笑,递了名片,说:‘我是他好朋友,以前来过,不必骗我。’你看怎么办?”

童霜威接过名片一看,是张布纹纸空白无头衔的名片,原来是谢元嵩。好呀!谢元嵩到底现在在干什么?他本是两广监察使,现在不知怎么了?他一会儿去香港,一会儿又回上海。他本是汪系的人物,现在同汪精卫有没有关系?想到这些,心里警惕,但此刻心情寂寥,又想着九月可以离开上海,心里既轻松悠闲又兴奋激动。谢元嵩来,倒急切想见面谈谈,既可了解外界形势,又可解除无聊、寂寞。人到他这种景况时,似乎特别需要友谊了。虽然觉得谢元嵩这人面似憨厚实际油滑,同他相交要提防吃亏,但觉得他还不是阴险毒辣之人,还不至于害我。不见他也不合适,家霆与他儿子谢乐山有交往。此时他来叙叙极好,马上对“小娘娘”说:“请请请,快请他上来!”

“小娘娘”快步出房下楼去了。童霜威也整整衣扣出房去迎接,走到楼梯口,听见脚步声和谢元嵩的哈哈声,谢元嵩正由“小娘娘”陪着上楼来了。

童霜威在楼梯口拱手,笑脸相迎说:“啊啊,元嵩兄,久不见面,想念得很哪!”

谢元嵩哈哈笑着上来,手执雪茄,说:“啸天兄,你藏龙卧虎在此,戒备森严。如果不是我心中有数,准被拒之门外了。哈哈,我也很想念你啊!”

握手寒暄,一同进房。“小娘娘”送了泡的香片茶进来。童霜威见谢元嵩穿一套白哔叽西装,额上全是汗水,叫“小娘娘”去把楼下客堂间里的华生电扇提来开了扇扇。两人推心置腹地谈了起来。

矮胖秃顶的谢元嵩气色非常好,满面红光,比在香港回来时胖了一些,走路蹒跚,笑起来显得带一种傻气。两只蛤蟆眼和一张蛤蟆嘴依然给人一种憨厚迟钝的印象,开口问:“啸天兄,过得如何?心情和身体都不错吧?”

童霜威苦笑笑,说:“日前读陆放翁诗《记梦》,诗句曰:‘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 正好是我心情的写照哩!”

谢元嵩大大咧咧地哈哈一笑,说:“书呆子!书呆子!”

童霜威禁不住开门见山,问:“重庆情况不知如何?”

谢元嵩头摇得像货郎鼓:“我是打打小麻将,国事管它娘!只知道那边日子不好过,国共闹磨擦,日机大轰炸。听说五三、五四两天,日机丢的燃烧弹,毁屋二千多幢,炸死炸伤六七千人,真是呜呼哀哉!”

童霜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问:“你这位两广监察使,听说又去了香港一次,目前忙些什么?”

谢元嵩摸火柴点燃熄灭了的雪茄,房里顿时布满了呛人的烟味,说:“我那有名无实的空头两广监察使早辞职了。于胡子 已经派了别人在干。我今后,打算在上海长住。目前,正忙着寻找快乐。人生在世,快乐是不可少的。自己不找,快乐也不会降临。上海滩,快乐遍地都是。愿要的人就有快乐!当然,像你这样深居简出做隐士,那恐怕就只有苦闷没有快乐了!”说完,哈哈笑了一阵。

童霜威也被他逗笑了。同谢元嵩在一起,这点倒好,他说的话常使你捧腹。童霜威不禁问:“你倒说说,你找到了些什么快乐?”

“你是正人君子!”谢元嵩咧着嘴,“我是从不愿做伪君子的。我是个爱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实在人。”

听他又搬出这套“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经”来念了,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在南京谢元嵩请他吃蛇肴介绍他认识江怀南的情况来了。那次,谢元嵩念的就是这本“经”。谢元嵩今天的话有点像指着和尚骂贼秃,说我是“伪君子”,这是为什么?听了虽不受用,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耐心再听他讲。

谢元嵩无所顾忌地说:“吃喝和看戏当然少不了!有快乐的地方我都不放过。孔夫子都说食色性也,我岂能放过?‘会乐里’吃花酒,‘仙乐斯’跳舞,按摩院和向导社,滋味我都要尝尝。其实,赌更有趣!跑马、跑狗、打回力球,我都常去。最使我喜欢的是沪西的‘好莱坞乐园’了。那里真有意思。今天来,就是特地邀你去找找快乐的。”

童霜威说:“我从不赌钱,你是知道的。”

“哈哈!”谢元嵩瞪大了蛤蟆眼大笑,“有什么会不会的?赌的事用不着学!那个地方,真是快乐天地!等会儿我陪你去见识见识,包你满意。人生得意要尽欢,失意也要尽欢!不必古板,你听我的劝告不会吃亏。”

童霜威感染了谢元嵩的快乐情绪,不禁莞尔笑了,说:“元嵩兄,我闭塞得很,对外界情况简直快一无所知了,你择要多谈点听听如何?”

谢元嵩鼓着两只蛤蟆眼看着童霜威说:“恐怕不是一无所知吧。哈哈,据我所知,江怀南到你府上来过,是不是?他能什么都不谈?”

童霜威想:呀!那天江怀南来,话不投机,匆促间没有向他打听谢元嵩的情况。现在谢元嵩这样说,看来,他二人是有来往的,说:“他是来过,只是没多谈什么。怎么?你同他常过从?”

谢元嵩咧咧嘴,两手一拍:“此人八面玲珑,算盘很精。有趣的是急着跟什么维新政府去当官,如今看到维新政府要短命,又找新门路烧香拜佛了!我对他说:政见同不同无关系,朋友总是朋友。也告诉他:我同汪先生过去是有点渊源,但现在没有关系。他只好怅怅离去。”

听到这里,童霜威想:看来谢元嵩并没有同汪精卫一样附逆,仅仅不过是在上海纵情于声色赌博之间,这倒还算大节不差,撇开谈江怀南,说:“元嵩兄,你这一说,我放心了。说实话,我担心的是你过去同汪的关系深,怕你也会跟着他下水呢!听说近来正在酝酿组织伪国民政府,我倒想问问,你对汪怎么看?”

“怎么看?”谢元嵩的蛤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说,“哈哈,何必问怎么看呢?汪先生同蒋先生我都尊重。但蒋一直排挤汪,这我倒不免同情汪的处境。自从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汪对中日战争固然无法阻止,但时刻想着转圜。他认定战必大败,和则未必大乱。在南京失守前,为这他给蒋先生写过的信在十封以上,当面也谈过多次,但无效。他这不就自己以跳火坑的精神从事和平运动了吗?他对战必大败的看法,是符合实情的。有人反对他,有人骂他,但也有人拥护他,有人夸他。我是既不骂也不夸。我跟你一样,做做寓公,别人哭笑我不管!”

童霜威也听不出谢元嵩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话,这人不好捉摸。他又问:“你对他们的情况该有点了解的吧?”

谢元嵩捧起茶来,大口地喝,说:“听说,日本方面因为汪有威信,答应取消南方梁鸿志的维新政府和北方王克敏的临时政府,把日军占领区的政权统一起来,交给汪完成国府还都的任务。”

童霜威思忖:谢元嵩的脚似乎仍站在汪精卫身边,不禁说:“元嵩兄,你觉得奔走什么和平运动是对的吗?”

谢元嵩又咧嘴打哈哈了:“哈哈,对不对谁知道?不过,战争确实可怕,和平也真可贵!战前南京那种享福的日子总是令人神往的……”语气里有叹息。

童霜威知道谢元嵩同汪过去的关系深,慨叹地说:“看来,开场锣鼓要敲起来啰?”

谢元嵩忽然半真半假似开玩笑地说:“怎么?啸天兄,你对这很感兴趣嘛!是不是有出山面世之意了?”华生电扇呼呼响着,谢元嵩嫌热,站起身来,到风扇近旁让风扇吹身子。

童霜威感到严重,窘迫地说:“元嵩兄,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在上海是闲居,不想涉及政治的。近来读老庄之学,更加清静无为。但既在上海住,对一些大事知道总比不知道好。你我知己,才打听打听。”

谢元嵩打着哈哈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来,说:“啸天兄,别紧张,不过是同你说说笑话罢了。据我所知,现在肯同他们合作的人很多,只是像你我这种有声望地位的人不够多。现在正在筹办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讨论改组国民党与国民政府成立的问题,听说快开会了。不过,问题也不少。你是知道的,派系复杂:改组派、公馆派、C.C.系等等,都团在一起,围着汪先生转。牙齿舌头还要打架,分权分利能没冲突?我这人历来厚道,见人家脸红脖子粗像踢足球,我就不去搀和,落得个你说的清静无为。”说到这里,见童霜威还想再问,谢元嵩却无兴趣了,看看手表,站起来说:“啸天兄,不必再谈这些劳什子的事了。你我出去找找快乐!今天,我请客,痛痛快快玩一玩。”

童霜威不想去,说:“我久不出外,养成习惯了。再聊一会你就一人去吧!”

谢元嵩诚恳异常地说:“出去散心,可以一边玩一边谈的嘛。‘好莱坞乐园’里边有很好的西菜。今天中午,就在那里吃。有话到那里再谈。久不见面了,真想长谈。其实,我有很多内幕轶闻还没有讲给你听哩!”

童霜威拗不过他的邀请,又被他说的“长谈”吸引,只好应允,去床头五斗橱抽屉里拿了钱包,穿上一件淡灰素绸长衫,从桌上拿了折扇,说:“好,走!我来打电话叫部车子。”

他们到了楼下,谢元嵩抢先拨电话到泰利出租汽车公司,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童霜威对在厨房里帮着择菜的“小娘娘”方丽明打了个招呼,让她等方丽清回来说一下,就同谢元嵩走出了后门。

外边,天空阴郁,云块低沉,闷闷欲雨。童霜威每天局居在房里不出来,走到弄堂里有一种自由畅快的感觉。两人沿着长长的弄堂往外边走。走到了有些闲人站着聊天的弄堂口,稍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出租汽车到了。谢元嵩请童霜威上车,对汽车夫说:“沪西‘好莱坞乐园’。”

司机点点头。童霜威上了车一想,心里有点吃惊,轻声说:“元嵩兄!沪西‘歹土’ 一带不平靖呀!你我到那里去好吗?”

谢元嵩哈哈笑了,咬着雪茄说:“啸天兄,怕什么呀!我这人,上海滩什么地方都跑,从不怕什么!你该像我一样,以后也常出来跑跑。沪西一带,其实秩序很好,来逢场作戏怕什么。”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虽有点疙瘩,不好再谈什么。小汽车平稳地滑进了车流之中,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汽车从汉口路走云南路穿到跑马厅绕到静安寺路一直向西。来往的车辆,像在大海里遨游的鱼群,衔尾驶行。过了静安寺,童霜威心里就有点紧张。看看谢元嵩,他吸着雪茄,悠闲得很,童霜威也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汽车疾驶,不一会儿,车子经过愚园路向西转了一个弯,进了一个宽阔的弄堂。弄堂里,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几辆人力车,有些卖水果、香烟、瓜子的小贩摆着摊子。车子转瞬间就停在“好莱坞乐园”门前了。

这是一幢五开间灰色的三层楼大洋房,新装修过,窗户都刚刷漆,高处有花花绿绿写着“好莱坞乐园”的霓虹灯招牌。门口有耀眼的大红字写着“高尚娱乐,顾客请进”八个大字。檐上挂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灯泡。两扇明晃晃的玻璃大门,常常有装束入时的男男女女进出。门开时,可以看到里边厅内白昼也照耀着强烈的灯光。门边站着十几个穿黑香云纱短打的汉子,像是招待,又像保镖,见谢元嵩和童霜威从汽车上下来,马上前来含笑招呼。

童霜威给出租汽车司机开了车钱和小费。那些保镖模样的汉子拉开了大玻璃门,童霜威随谢元嵩一起进去,只见上来一个穿蓝条衬衫的瘦子,他仿佛认识谢元嵩,恭敬地躬身招呼,领到门首换筹码的地方。几个穿白色号衣的女郎,打扮得面白唇红,正忙忙碌碌从赌客手中接过现钞兑成筹码或接过筹码兑成现钞交给赌客。

谢元嵩说:“啸天兄,既已来此,不必如入宝山空手而还了。逢场做戏,换点筹码吧。”

童霜威觉得同谢元嵩在一起,常常会遇到这种难以推脱的局面。但自己过去从不赌钱,不愿开戒,固执地说:“算了!我不赌了。我原来只是陪你来看看的,钱未多带。”

谢元嵩倒也不勉强,说:“好,我来调换一些。”他摸出几百元票子来,将钱交给一个指甲用蔻丹涂得血红的女郎,换来了一叠特制的标明码洋的各色圆形赛璐珞筹码,两人一起走入内厅。

内厅进口处有个大招贴,金碧辉煌,写的像是一首蹩脚的五绝:“博彩无必胜,轻注可怡情;每日请光临,保持娱乐性。”旁边有两个彩色霓虹灯字:“欢迎”,一闪一闪地亮。

童霜威不禁笑了。

谢元嵩说:“这是规劝,也是拉生意,倒颇懂得人的心理。所以这里总是门庭若市的。”

内厅是一个将五开间前后所有房间都打通并扩建成的大厅,装了吊风扇,大得真是惊人。有许多赌台,一盏盏有罩的大吊灯像聚光灯似的把每个赌台都照得雪亮透明。因此,赌台周围的赌客和来来往往的赌客以及来往巡视的被叫作抱台脚的 彪形大汉就给人一种影影绰绰的印象了。几个穿白制服的招待,拿着毛巾,东走西跑侍候赌客。空气混浊,女赌客的脂粉香水气,男赌徒的香烟雪茄味,闹哄哄的说话声,刺耳的电铃响,娇声娇气穿青竹布制服的“摇缸”女郎的吆喝声。人脸上那种争夺、角逐、疑惑、焦灼、紧张的表情……混淆成一种浑浑噩噩、嘈杂非凡的气氛。童霜威在香港时,听人说起过澳门的葡京大酒店的赌场豪华得叫人眼花缭乱。许多人在那里赌得倾家荡产,自杀的、乞讨的、铤而走险去抢劫沦为罪犯的都有,人都把那里叫作“虎口”。但自己对赌博向来不沾,也没兴致去观光。现在看到“好莱坞乐园”的情况,估计当然比不上澳门,但已觉得瞠目惊心了。

谢元嵩咬着雪茄说:“啸天兄,你注意到没有?这个大厅没有窗户,这里也没有挂钟。如果晚上来,可以赌通宵,直到第二天凌晨赌场才关门。赌场一昼夜只在早上休息四个小时。我们现在来这里,赌场开始营业还不过才一个多小时呢!”

童霜威看得眼花缭乱,有点神志恍惚。听着谢元嵩介绍,跟谢元嵩先看看赌“大小”的。绿丝绒的赌桌长台上,中央分成两部分,供赌客下注打“大小”。桌面四周漆了一格格的数目字和仿牌的点数,供赌客下注打“点子”。有几个头发烫得蓬松满脸脂粉十分妖艳的女郎,一律穿的青竹布制服。有的分管白瓷骰缸,有的管吃管赔。管骰缸的捧起骰缸摇了三下,放尖了嗓门高叫:“开啦!开啦!”“快押!快押!”只见赌客们有的将筹码押在“大”上,有的押在“小”上。电铃丁零零一响,那摇缸女郎将缸盖一揭,高声叫道:“开啦!四、四、六——十四点大!”站在摇缸身旁的一个“吃配”女郎,马上将一根装有横耙的小棒,将押在“小”字上的筹码一起扫到自己跟前,扔进一只钱盒里。另一个女郎,马上熟练地点清押在“大”上的筹码数,一赔一地给赢家配钞票。赌徒们,赢了的都紧张兴奋,输了的脸上也有一种冒险的激情。

谢元嵩兴致勃勃地说:“这里的赌博,种类五花八门,包括大小、牌九、轮盘、二十一点、沙蟹、麻将、十三张、吃角子老虎等等都有。刚才那里是赌大小,现在这里是赌轮盘的,往前转弯是推牌九的地方。来,看看轮盘赌。”

头上的风扇呼呼地吹转,但一点也不凉快。那轮盘赌是一个特大的碗状盘子,绿绒赌桌周围拥满了赌客,聚光电灯照耀,赌客纷纷向桌上押筹码。轮盘上圆周三百六十度用彩色划分成三十六格,上边都写有号码。轮盘一转,嗡嗡地响。盘里的小珠骨碌碌滚动起来。小珠停到哪一格里,押那一格的就是赢家。赌轮盘赌似乎更富刺激,押中了赔得多,但多数都押不中,那只小珠骨碌碌流动,似乎停在这一格了,又突然滑跳到了那一格,使赌客不时发出失望的“啊!啊!”尖叫声,热闹而又刺激。

谢元嵩笑笑,说:“啸天兄!赌场老板与赌客的赌经是:不是你赢便是你输,不是你生就是我亡。从这个意义上说,赌博是一种互相搏杀的游戏。其实,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命运押上去,有胜有败。不过,人生不赌博,有什么意思呢?赌赢了就能享乐。我这人是喜欢赌一赌的!赌赢了的那种乐趣,无法形容!哈哈……”

童霜威颇有感触,不明白他的话有什么含义,想:前年冬天在汉口遇到柳忠华时,柳忠华说人生是选择。他说过:“一个人,是要有所选择的。在人生的道路上,时时刻刻会面临选择。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在进行选择,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问题。”后来,去年过旧历年时,在香港那个巨商给日本人做特务的季尚铭那里,季尚铭谈到人生时,说“人生就是一场竞争”。他说:“人生在世,要有所追求……我不愿被人赛下去!我要做个富翁!”现在,谢元嵩却又说“人生是场赌博”!真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来由!我呢?

大厅里空气混浊。他正在想,看见先前那个在门口见过面的穿蓝条衬衫的瘦子忽然又出现了,来到轮盘赌台旁边巡视。

谢元嵩忽然说:“啸天兄,你来看看我下注!我喜欢轮盘赌,可以一赔三十六!”说着,将换的全部筹码部分押在那标着8、12、14三个格子里,然后大口喷了一口雪茄烟,咧开蛤蟆嘴,笑笑说:“好啦!好啦!抛上去啦!我今天就赌这一趟,看看运气如何?”

童霜威见他注下得大,心想:能赢吗?正想着,只听一个嗲声嗲气的广东女郎高叫:“快啦!快啦!快点押啦!”赌客们也纷纷在各个格子里下注,一会儿,轮盘转响了,真巧,那圆球由于轮盘内壁是滑溜溜的,转动着,明明看到它停在“11”上,忽然由于惯性和滑动,一下子跳到“14”上竟停了下来。这一格里,下注的只有谢元嵩。

谢元嵩朗朗大笑,说:“啸天兄,如何?人生就当如此!哈哈,赌则必胜,要有点舍得的精神!”

童霜威也笑。钱,并不使他动心,但觉得谢元嵩的话含有深意。

穿蓝条衬衫的瘦子走来,轻声讨好地说:“谢先生,赔您的钱开支票给您,等会我送来。请快上楼吸烟喝茶休息吧。”

童霜威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见谢元嵩咧嘴笑笑,说:“啸天兄,走,上楼!”他指指上楼的扶梯,说:“所有赌场布局都有一个规矩,就是只有一个大门,套间连着套间,上楼也是一样,让你找得到进去的门,不能随便就跑出去。所以人说赌场像个迷宫。其实目的是欢迎赌客进来,挽留赌客轻易不要出去。这赌场的精华在二楼。三楼上有舞厅,有漂亮的舞女伴舞。这二楼有些小房间可以打麻将、打扑克。二楼除账房间和赌场老板供赌神张九官牌位的房间外,有大烟间、大菜间,是赌场的享乐中心。购买筹码较多的,都赠送大烟票和大菜票,免费供应。走,我们上楼去!”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跟着谢元嵩上楼。稀里哗啦的洗牌声,筹码清脆的滚跌声都响在耳边。他想:看来,谢元嵩赌也赌过了,马上是要在这里吃中饭了。跟着谢元嵩到了二楼,经过大菜间,见像个漂亮的菜馆似的,铺着洁白的桌布,桌上放着瓶酒、蕃茄沙司、辣酱油、西式刀叉,零零落落有些人在吃西餐,空气里飘溢着洋葱猪排的香气。再走过去,是大烟间,一间间用木板隔成的小房间,布置也有高低之分,在里边的赌客都衔着烟枪吞云吐雾,一些涂脂抹粉的女招待在烧烟伴客。

忽然,童霜威发现四周气氛不对。在这大菜间和大烟间的过道里,有几个穿黑香云纱和白纺绸短打的便衣放着岗。童霜威想:这里是沪西,我是不该来的。早听说这一带开赌场的人都是青红帮的人,有的同“七十六号”有关系,我来多不好!看这架势,是有什么特殊人物在这里,不要惹出事来!马上拽拽谢元嵩的衣服,说:“元嵩兄,我从不吸大烟!今天随你来,也算兴尽了,回去吧!”

谢元嵩笑着摇头,说:“既来之,则安之!”

话没说完,只见一间抽大烟的房间里有个白白胖胖三十来岁光景的人,撩开门帘走出来了。穿的是派力司灰西装裤、白衬衫,打条银灰黑点领带。这人面貌端正,就是有点俗气,目光锐利,笑眯眯地忽然先对谢元嵩拱手,又用一口浙江官话说:“啊,谢先生!你好,你好!”又对童霜威拱手,说:“好!好!”

谢元嵩似乎无意中遇到了熟人,咧嘴打哈哈,上去握手,忽地对童霜威介绍道:“我介绍一下,这是李士群,李先生。”又向那白白胖胖的人介绍:“这是童霜威,童秘书长!”

童霜威听谢元嵩说是“李士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缕不祥之感冥冥升起在心灵深处。他早听说“七十六号”特工组织的负责人之一是李士群。这李士群,原本参加过共产党,据说还去苏联留过学。民国二十一年被捕后,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让他当了情报员。后来在南京做过“留俄同学会理事”和“留俄学生招待所副主任”。战后,叶秋萍派他去做国民党株萍铁路特别党部特务室主任。他领到特务经费后,逃到了香港。据方立荪说,李士群在香港同日本人搭上了线,来到上海为日本驻沪使馆从事情报活动。恰好,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三处处长丁默村因为第三处撤销,在昆明养病。李士群在日本人授意下派人请丁默村到上海合作,答应自己愿意退居丁默村之下,让丁做前台经理。丁默村到了上海,两人主动找了日本军方,得到日本军方支持,成立了特工组织。……谁想得到今天会在这里同李士群见面?童霜威心里一急,胁下淌汗,鼻尖冒汗,握着李士群粗大绵软的手,说不出话来,满腹懊悔,心想:是谢元嵩特意安排的呢,还是无意巧遇的呢?看来,谢元嵩同李士群熟识,心里又疑惑:也许我听错了,这不是李士群?

只听白白胖胖的浙江人连声客气地说:“久仰久仰!”用手做出“请”的手势,让童霜威到房里坐。

童霜威推辞,说:“不了!不了!”又示意谢元嵩说:“元嵩兄,我们……”他掏手帕拭汗。

谁知,谢元嵩似乎看不到他的眼色,已咧着嘴哈哈笑着进房去了,说:“啸天兄,来来来,抽口鸦片消遣吧。”又赞叹地说:“是上好的云南红土哩!”

童霜威十分尴尬,只好在李士群邀请下也进了那间布置得华丽舒适的房间,却见谢元嵩已坐上了烟榻,在同一个身材小巧、肤色白净、穿素雅的灰格子洋纱旗袍的女人打起招呼来。这女人,旗袍两侧叉开,长度拖到脚踝,身腰细窄,袖口缩到肩下,裸露着两条雪白的臂膀,两只手细嫩,右手上一只钻戒闪闪发亮,左颊有个酒窝,长得俏丽,就是美中含有一种凶相。从她那待人接物的态度看来,也弄不清她的身分。

谢元嵩却介绍了:“啸天兄,这就是士群兄的太太叶吉卿,女中豪杰啊!”

叶吉卿同童霜威笑着点头,尊敬地伸出手来请童霜威在一只沙发上坐下。

谢元嵩已经躺下身去要吸大烟了,带着笑说:“李太太,麻烦你烧口烟吧。”看那样子,他同叶吉卿绝非第一次见面了。

李士群却陪童霜威在旁边另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

有茶房用托盘送来了小瓷壶泡的热茶,也送来了两瓶柠檬汽水,敬在客人面前的茶几上。叶吉卿动手取烟签、烟膏烧烟。

李士群唇上挂着得意的微笑,对童霜威十分客气,说:“久仰童秘书长大名了!我李士群今天能够结识,非常高兴。”

童霜威这下肯定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听得真切是“李士群”,心里打鼓,眼底盛满疑惑,想:“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古之明训,点头敷衍,满腹心事,并没有说话。用眼看着青光幽幽的那盏鸦片灯,鼻里已闻到了浓烈的鸦片香。

李士群谈吐爽朗,脸上布满诚意,忽然说:“童秘书长早年留日,在友邦人士中名望很高,汪先生对你也很推崇。现在你在上海,我们希望你能参加和平运动,一起开创大业。”

童霜威没想到李士群开门见山,有一种瞥见了蛇蝎蜈蚣的感觉,惶惶然,神魂震悚地说:“我抱病在身,在沪养病,久已万事不关心了!……啊,今天天气真热。”说着,又掏手帕拭额上的汗。

谢元嵩躺在鸦片铺上,吹箫似的嘴唇紧箍着绿玉嘴的竹烟枪“嗞嗞嗞嗞”地吸鸦片,一股冲鼻的云南红土香味充满一屋,白烟从谢元嵩的两个鼻孔里冒出来。他两颊使劲吸烟都凹了进去,两眼紧盯着叶吉卿捏着钢签在玉石上搓烟泡的纤手。

李士群忽然变得有些激动了。看来,此人有些神经质,忽然慷慨激昂起来,神色残忍可怕,刚才那股斯文样子消失了,语气粗野强硬,态度急躁,说:“我们进行和运,是以和平求和平,为了拯救中国!苍生倒悬,重庆还要抗战,是中了共产党的奸计,中国再抗什么战是要灭亡的。有人骂我们,看不起和运,与我们为敌,我们不怕。对这种人,我们是不客气的。”

这是威吓了!童霜威听不入耳,要说的话都陷在肚里,不敢反驳,只能敷衍地笑笑。

李士群突然收敛了一些。童霜威发觉是谢元嵩和叶吉卿在向他做眼色。李士群脸上又绽出笑容来了,瞪起双眼,敬香烟给童霜威。童霜威推说不吸,他自己点烟吸了,说:“童秘书长,我们欢迎你这样的前辈参加和运,参加反共救国新秩序的建设。”见童霜威脸上的表情似不同意,说:“汪先生有显赫的地位,光荣的历史,他主持和运,就是为了要和平救国!孙总理遗言是:‘和平奋斗救中国’!汪先生为救国不惜个人付出牺牲!但他绝不是在自毁历史、自坠地位!他将在国人心目中更有地位、更受拥戴。”

童霜威如坐针毡,对这番老王卖瓜的吹嘘只好不置可否,勉强微笑,微笑既不是同意,也不是讽刺,只是表示不想得罪人。

谢元嵩已经抽完大烟坐了起来,捧了热茶在喝,搭腔说:“啸天兄,快来抽一口,浑身舒泰、精神振奋。李太太的烟烧得绝妙!”

李士群也怂恿:“童秘书长,抽一口尝尝,让我内人敬你一口烟。”

那俏丽又带点凶相的女人矜持有礼地对童霜威笑笑,坐在烟榻边上。童霜威这才想起,方立荪说过,李士群的女人当年也是在叶秋萍手下干过特工的,连连笑着打招呼推辞:“谢谢,我不会,不会!近日血压高,只怕受用不了!免了吧!我不敢劳李太太的大驾!”

谢元嵩打着哈哈,说:“啸天兄,你啊!你在司法界待长了,过于拘谨,什么事都是谨小慎微。”

正说着,见门帘一掀,刚才那个穿蓝条衬衣的瘦子来了,手拿一张支票,打躬说:“谢先生,你赢的款子开了支票了。”说完,呈上支票,转身走了。

谢元嵩笑着收下支票,说:“小意思!小意思!”将支票揣入袋里,劝解似的对童霜威说:“啸天兄,我说过,人生是场赌博!士群他也有这种看法。你其实也该有点这种精神。当年我们革命,如果没点亡命精神怎么行?现在长了点年岁,也不该胆小如鼠,遇事该拿决断就拿决断!带露摘花最新鲜!今天,巧不巧在此地遇到士群,你们交个朋友吧!他为人豪爽,有魄力,有智谋,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你在上海,认识了他,安全可以无虞,不必藏头露尾了!”

李士群咯咯笑着,意思是谢元嵩说得不差。

童霜威依旧尴尬地笑着,心里发凉,十分后悔今天上了谢元嵩的当。可以肯定谢元嵩是同汪精卫及“和平运动”穿连裆裤的了!心里打定主意:今天要尽早摆脱李士群和谢元嵩回去。同他们谈话要特别小心,绝不留下话柄。

只见李士群眼里射出一丝透入肺腑的寒光,说:“童秘书长,虽是初交,你给我个面子,今天在此地便饭。我已经吩咐准备了西餐,马上去吃。我是向你表示点敬意。”

推辞是推辞不掉的,除非破脸闹翻,童霜威当然不愿这么做。他虽连声说:“不!不!不!”李士群张飞敬酒,谢元嵩抱人上轿,叶吉卿连笑带请,缠着他走到大菜间的雅座里去。童霜威不敢得罪李士群,心底倏起一种花落水流的无奈,手脚冰凉。

谢元嵩在一边哈哈地笑着说:“啸天兄,海格路有个奕庐,静安寺路地丰路口有个华人总会,都是高等赌窟,比这‘好莱坞乐园’还要大,还要讲究。下次我再陪你到那两处去逛逛,包你满意。”

童霜威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嘴里只能“啊啊”、“啊啊”,心头千头万绪,只是想:上海无论如何是住不下去了!必须快走,不能等九月秋风起了!

天上,忽然打了个响雷,发疯似的立刻降下了倾盆大雨。急雨敲打着屋顶、窗玻璃。天地间被碰撞得响声大作,使童霜威心情更加忐忑。

窗怕雨水扫进来,紧紧关着,虽有电扇,还是非常闷热。一顿西餐,童霜威吃得无味,也吃得沉默。李士群和谢元嵩喝陈年葡萄酒,酒红如血。叶吉卿殷勤劝饮,童霜威推说不会喝酒一点不沾。谢元嵩吃得十分高兴,用匙喝汤时滴滴答答淋得胸前西装上全是汤渍。童霜威一直闷闷不语,只在李士群找话同他谈时,万不得已才不清不楚地答上一句半句。吃完,他就推说身体不适起立告辞,显得态度生硬。

他后来上了汽车回汉口路仁安里。雨,仍在哗哗地下,挡风玻璃上的扫雨器刷刷地左右摇摆着,车窗外的世界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他心里明白:李士群一定很不满意,但他觉得只能如此,“敬鬼神而远之”!还是赶快离开上海吧!

傍晚,午睡醒来,童霜威趿着皮拖鞋坐在沙发上,情绪很坏。

中午,在“好莱坞乐园”由李士群“请”吃的那顿饭,他胃口再好,吃了也是不消化的。

李士群在吃饭时像发表演讲似的说得很多,不外是“和平运动”如何必要,他们的力量如何雄厚,重庆的抗战如何没有前途,共产党必须剪除,乱世正是群雄逐鹿天下的好机会……这人表里常不一致,令人无从捉摸,有时笑眯眯,有时激动起来竟会用手乱挠头发,牙齿咬得咯咯响,看得出他是个心毒手辣的亡命之徒。

童霜威对干特工的历来厌恶而又害怕。南京潇湘路上的邻居叶秋萍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李士群过去是叶秋萍的部下,地位当然难比,面貌、性格也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类人都凶狠,都心口多变,杀人不眨眼。真后悔今天为什么要上谢元嵩的当!李士群当面要拉我下水,言语中有威胁,我怎么办?谢元嵩出面放圈套,李士群出面唱花脸,说明汪精卫已经属意拉我入伙了!拒绝是危险的,三十六计中只有走为上计了!离开“好莱坞乐园”回来时,李士群给了一个电话号码,殷勤地拍着胸脯说:“今后,有事给兄弟打电话好了,一定效劳!”他让手下派了一辆泰利出租汽车送童霜威走。看样子这家出租汽车公司也是他们有关系的。

回到家,下午三点钟了。方丽清和方老太太、“小翠红”、“老虎头”又坐在麻将桌上了。看童霜威回来,方丽清在牌桌上问:“去哪里了?”

他不愿当着人直率地说出来,含糊地说:“谢元嵩约出去散散心顺便吃了中饭。”心里决定,等她牌散了,今夜好好同她商量商量走的事。心里七上八下,精神疲乏,听着“哗哗”的雨声和牌声,躺上床不知不觉竟和衣睡熟了。

现在,醒来了。雨早停了,听到麻将声“啪!啪!”,洗牌时哗哗像涨潮,他对方丽清爱打麻将的嗜好十分不满。心里空虚寂寞,看看桌上铺着的笔砚、宣纸,无聊地信笔练起草书来。

他记得于右任战前在南京时同他谈写草书时说过:“我中年才学草书,对于古代碑帖,主要是精读熟记,闭目凝神,不时用中指画意,每天就是只记一个字,两三年间也就可以执笔了。”他现在,也是用的这种方法,对“张草”、“十七帖”以及在四马路旧书肆里买到的一本战前于胡子亲自校印的《标准草书范本千字文》,一遍遍看,对照着默默练笔。

写了一张草字,忽又想起了于右任的一件笑话。战前,老于在公馆里宴客,醉后给一个求字的客人,写了一幅字。那人又要再索一幅。于胡子可能感到此人贪得无厌,也许是带着醉意了,竟写了“不可随处小便”六个字,弄得求字的人大为尴尬。但老于呵呵一笑,说:“我醉了,写错了!你把这六个字拆开来装裱就是‘小处不可随便’了!……”于右任是真醉还是假醉,谁知道呢?他如今在重庆,恐怕也不会有当年的闲情逸致了吧?

他攥着笔,又神驰重庆了,想:我一定要去香港!在此地与任何人都不通信实在不行。到香港后可以先给重庆的熟人写信,然后就去重庆。

三层楼上的巧云在楼梯口打她的女儿传宝,边打边骂:“你只知道一天到晚白相,像只猪猡!你叫我生气!气死了我看你有好日子过!……”

传宝放开嗓门“呀呀”大哭。这话像指桑骂槐,骂给“老虎头”听的。巧云是小老婆,打麻将总轮不到她的份。

对面小房间里,方雨荪前妻留下的儿子,上野鸡大学的方传经在听留声机。这个戏迷,在京戏唱法上花的钱很多。留声机上正放着谭富英的《击鼓骂曹》:“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传经很少去上课,捧名角,结交票友,在外边逛荡,回家就是听唱片。自己整日价嘴里也是哼着京戏,摇头晃脑。

童霜威放下毛笔,走近阳台。暮色中,从窗户和阳台的落地玻璃门里望出去,弄堂对面那排房子,阳台上晾着些各种颜色的衣裤和袜子。二楼一家人家的房间里,影影绰绰看得见珠罗纱帐子,有穿衣镜的大橱,放在桌上的有玻璃罩的珐琅自鸣钟。另一家的房间里,也有人在搓麻将,隐约的谈笑声夹着洗牌声一起传来。上海这地方,人似乎都嗜赌如命了。怪不得谢元嵩说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可是,政治上的事,牵涉到国家民族的事,同打打麻将和赌赌三十六门轮盘赌到底不同。谢元嵩本来是赌徒,我可从来不赌的。还是柳忠华说的有道理!目前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如此严峻,我只有选择不做汉奸赶快离开上海的方案。哪怕到香港、重庆处境艰难,也只能这么做。

正呆呆思索,忽然听到家霆叫:“爸爸!”回转身来,见儿子从学校回来了。

童霜威问:“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家霆回答:“今天学校里圣经班要学圣经,唱诗班又要练唱,所以迟回来了。”家霆对学校里这种做法很不满。东吴中学是教会学校,校址就设在跑马厅畔汉口路口的慕尔堂里。这是监理公会民国十九年建造的一所庄严美丽的教堂。礼拜堂和走廊墙上都有长大的窗户,窗玻璃镶嵌的是红、蓝、黄彩色玻璃。阳光映照时,五彩缤纷的光影就闪烁投射在屋里和窗台上,增加了一种肃穆的宗教气氛。学校作出一条死规定:实行积点制。学生不管信不信耶稣教,都要在星期日上午到慕尔堂做大礼拜。平时,每周都有一至二次课余圣经班和唱诗班的活动。每参加一次大礼拜和其它宗教活动,就记一个“点”。初中或高中毕业时,积的“点”要满规定数,不然就不发毕业证。家霆是为了毕业才参加活动的。现在,他说:“真有趣!用强迫的方法叫人信教,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不相信有什么上帝!越是强迫,我越反感,怎么也不会信耶稣教了!”

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英俊的脸孔,觉得儿子的话很有值得玩味的地方。天下事就是这样,强迫总是引起人反感的。今天中午李士群那些威吓的话,使他特别反感。这时,寂寞无聊的心情更浓。他对家霆说:“家霆,坐下,我告诉你一件事。”

家霆逐渐大了,十七岁了。说话常常有些见地,同父亲在感情上也亲密。当然,他还不成熟,但目前是童霜威惟一可以谈心的人。童霜威觉得有事应当同儿子说,让儿子知道,也听听儿子的意见。平时,自己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自己所了解的人和事,包括方立荪的“宏济善堂”的事以及江怀南突然来劝说的事,都先后告诉过家霆。能同儿子谈心,是他发泄心中苦闷的一个办法。因此,把今天上午谢元嵩来访同到“好莱坞乐园”见到李士群的事一五一十都讲了。

家霆听了,瞪大了眼,感到吃惊,说:“爸爸,快走吧!我跟您走!我现在跟着您也有点用了。我们还是到香港,先找舅舅和黄祁先生,然后,到重庆去抗战!”

童霜威点点头:“我是有此打算,要走,就该快走。本来,你继母答应我九月走,现在形势紧迫,等不得了。”

“她老是打麻将!”家霆吐露出对方丽清的不满,“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童霜威笑了,纠正他说:“这诗里的‘商女’,指的是卖唱的歌女。”他不能说儿子的话不对。他一直想调和儿子和他继母之间的情谊。看来,完全徒劳。儿子越大,越有思想,越瞧不起方丽清。方丽清庸俗、吝啬、古怪,也难怪被家霆看不起。童霜威只好轻轻吁一口气,听着麻将声和留声机京戏唱片声,说:“走吧!离开这里!孤岛的环境恶劣,方家的环境也不好,我真住够了!在香港时,老觉得像坐牢,回到上海,仍像在坐牢,必须换换环境了。”

家霆问:“谢元嵩已经算是汉奸了吧?”

童霜威点点头:“我看是!”问:“你跟谢乐山常见面吗?”

家霆摇头说:“不常见面,话不投机。他完全是纨袴子弟,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一个中学生,就常跑跳舞厅。”

童霜威充满回忆情愫地说:“孩子,你对!怎样也不能做纨袴子弟。我看到你,常会想起你的生母柳苇,你的眼睛和神态越长越像她了。大约是民国十五年,那时你还很小,北平发生‘三·一八’之役 ,沪上震动,你生母将你留在家里,自己跟人家到南京路上游行示威讲演去了。结果,差点被捕。回家时,天下雨,她浑身都湿了。你刚好在哭,她也来不及换衣就将你抱在身上,说:‘小霆小霆,不要爱哭,快点长大,为民先锋!’我听了,笑了。她是要你为民先锋的,一晃她死已经八年,你也已经这么大了。如果她在,见你现在这样,一定是很高兴的。”言下,带着唏嘘。

家霆心酸。母亲的事,爸爸谈得不多,每每是在心情浩茫、感慨很深时才会谈及。也许是不愿触动旧的伤痕?也许是怕刺激儿子的感情?这些事正是家霆最有兴趣最想知道的。妈妈的一张遗像和小叔童军威在南京陷落前托人带出来的一方用血写着“一死报国”四个字的手帕,现在都由他保管着。他将这两样纪念品当作珍宝,藏在一只空雪茄烟盒内,放在床头柜抽屉里。有时夜深入睡前,戏迷表哥方传经外出未归,他就拿出来看看,会引起他许多动感情的回忆与思念。现在,童霜威讲了这么一件旧事,又触动了他的情怀,童年时就离他而去后来被杀害在雨花台的妈妈,形象又一次跃然地活动在他的眼前,给了他一种十分美好、十分神圣的印象。

他沉默着,似乎在享受一种精神上的母爱,甚至感到陶醉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有方立荪粗重的嗓音在吆喝吼骂,夹杂着微弱的女人的话声以及隐约的哭声传来。

童霜威皱皱眉,说:“什么事?”

二楼打麻将那间房里,似乎也躁动了。听到叽叽喳喳的话声,也听到楼下咚咚咚有人跑上来,在诉说些什么。是娘姨阿金的声音,似是在说什么:“金娣……金娣……”

家霆说:“我去看看。”刚才听到说什么“金娣”,他心里立刻一沉。方丽清的这个丫头,抗战开始后,民国二十六年的十二月,随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从武汉到广州时,在粤汉铁路线上的坪石站,被日机投的炸弹炸死,埋在那里瞬忽一年零八个月了。除了家霆还想起她,别人似乎早将她忘了。今天,怎么突然又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了呢?

家霆出房以后,循着喧哗的人声,下楼到了通向后门口的厨房里。

厨房里,拥满了人。有挺胸腆肚弥勒佛似的方立荪,有巧云和“小娘娘”方丽明,有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有“老虎头”,有怀里抱着那只心爱的波斯种白猫的“小翠红”,还有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正围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口舌。围观的人,有平静的,有激动的。在大舅妈“小翠红”的脸上和眼神里,家霆却看到一种同情。

那个年岁老的女人,脸色苍白泛黄,额上全是虫迹蚁踪般的皱纹,病恹恹的;剪的齐耳发,穿件打补丁的阴丹士林蓝布短衫,黑布裤子,像个做工的。跟她在一起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清汤挂面头,月白色的短褂,黑裤子。一望而知是母女两人,做娘的自己穿得破旧,尽量使女儿体面点。使家霆奇怪的是:小姑娘长得跟金娣一模一样。倘若不是亲眼目击金娣的惨死和埋葬,此刻一定以为是金娣复活了。尽管如此,他也忍不住吃惊地心里“哎哟”了一声。

方立荪正在蛮横地大声说话,像一尊凶神恶煞。他的光脑袋和脸上被汗水浸得油光光的,做着手势威吓地说:“……你们识相点,快走!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方丽清在旁边古古怪怪地用手对着病恹恹的老妇人指指戳戳:“金娣是卖给我们的,她爷立过字据,生死随我们!凭什么上门来找麻烦?”

方老太也叽叽咕咕:“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吵闹!”

老妇人果然是金娣的娘,苦着脸坚决哀告:“我是来找自己女儿的!你们说金娣死了,到底怎么死的?”

方立荪大声吆喝:“早告诉你是东洋飞机炸死的!你还要问些什么?快走!”

方丽清尖声叫喊:“不走,马上叫巡捕来,捉你们到巡捕房去!”

家霆明白了,是金娣娘带了小女儿找金娣来了。啊,她们何尝会想到,金娣受尽了方丽清的虐待又被日机炸死埋葬瞬忽快两年了呢。金娣确是被她那又穷又有病的父亲收了一百块大洋卖到方家来的,所以方丽清常说:“我要你死你就得死!”家霆在逃难途中,对金娣产生过一种由同情产生的朦胧好感。金娣死后,一直歉仄自己没有在金娣生前好好保护她。现在,面临这场金娣娘来讨人的事,触动了他许多久被尘封的记忆。见方立荪兄妹对人家那副凶相,使他辛酸又气恼。他咬着下唇,满脸严肃,撮眉听着。

只见金娣的妹妹开口了:“你们有钱人别这样欺侮人好吗?我姐姐是卖到你们方家的,但一个好好的活人交给你们就没有了,是怎么死的?你们要讲清楚!”她激动得红着脸。

“怎么死的!不是早告诉你们是在广东被炸死的吗?死都死了,你们还来要人,有个屁用!”方立荪吆喝。

恰巧,方雨荪洋行里的跑街沈镇海来给大舅妈“小翠红”送大舅妈托他买的一包不知什么东西。方丽清指挥沈镇海说:“镇海!快帮我们动手赶她们滚!”

沈镇海弄不清三七二十一,微微一笑,没有动手,站在一边观望。

金娣娘用手背拭泪,呜咽着说:“不行,你们要还我女儿!我一个活生生的女儿怎么突然死了?”

方立荪狠狠用手把她朝外推:“去去去,想敲竹杠是吗?四大金刚的琵琶,谈(弹)也不要谈!滚!”

金娣的妹妹流下泪来,用身子护着娘,高声抗议:“谁想敲你们竹杠?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一条人命你们一句话就能打发得了吗?我们要问问清楚,她葬在哪里?”

方丽清尖叫:“葬在广东坪石!这死鬼,老娘还倒贴了丧葬费呢!丧葬费该你们还我!”说这话时,她感到家霆的目光正锐利地对着她。她突然想起过去经常掐打虐待金娣的事,更想起了那天在粤汉路上日机轰炸,是她命令金娣伏在她身上保护她的。结果弹片炸死了金娣,她却安然无恙。这事,就她和金娣两人知道。金娣死了,当然不会讲了。但她一直怕有报应,也怕家霆和童霜威怀疑这件事。她更明白家霆对金娣的感情。现在,看到家霆狠狠盯住她,眼神使她心寒,就住口没继续往下讲。

金娣娘哭着在问:“金娣临死没留下话来?”做娘的已经给女儿的突然失去弄得六神无主了。

方丽清又吼起来:“她是个丫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遗产,留屁的话!一个炸弹下来,轰的一声,人就见阎王去了!哪来得及说话!”

方立荪继续大声驱赶:“快走快走快走!我们忙得很!以后不许再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也命令沈镇海:“镇海!叫她们滚!”

沈镇海没奈何地只得上去劝说:“好了好了!金娣的事已经告诉你们了,回去吧回去吧!”

金娣的妹妹不服这口气,高声说:“你们的心真比豺狼虎豹还狠!”

她娘不让她说,止住她:“银娣!——”又叹口气拭泪说:“我们走吧!”语气伤心极了。

方立荪手叉着腰,说:“对对对,快走吧!在此地闹,占不到便宜的!”

看到这里,家霆明白这母女俩是要被打发走了,决定上楼把事情告诉爸爸,轻轻抽出身来,拔腿上楼。

他上了楼,到了童霜威房里,匆匆一枝一瓣将事讲了,说:“金娣死得真可怜!他们方家也太欺侮穷人了,我真恨这些混蛋!”他咬牙切齿,忽然问:“爸爸,你说这件事怎么办?”

童霜威背着手踱步,叹气说:“人已经不在了,又能怎么办?”

家霆建议:“我想给点钱给她娘。她们马上要走了!您给我点钱,我追上去给她们。”

童霜威点头,说:“可以!”他去抽屉里拿钱,斟酌了一下,抽出够买三四石米的钱递给家霆,说,“拿去吧!”

家霆心头胀闷郁悒,接过钞票,刚要转身出房下楼,听到咳嗽一声,抬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方丽清已在面前站着了。方丽清漂亮的脸上凝着冷笑,生气地说:“怎么?拿我的钞票当水泼?倒是阔气!一给就这么多!你们父子做好人,拿我做恶人,不准!一个铜板我也不准给!”

她尖声厉叫,涂有脂粉的艳丽的脸扭曲起来。

家霆也不理她,揣好钞票大步流星地就走了,听到方丽清仍在房里不知嚷些什么。他想:让爸爸去忍受她吧,这个恶毒的坏女人!

家霆下楼时,见小娘舅方立荪和些舅妈什么的都上楼来了。厨房里只有“小娘娘”和阿金等在轻声嘀嘀咕咕议论刚才的事。那母女俩已经不见了,他开了后门跑出去。外边天已黑了,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披洒下来,映照成金色一片。他心里着急,脚下生风,浑身出汗,追赶那母女两人。跑出仁安里弄堂口,远远看见母女两人凄凉懊丧地在向东边走。女儿搀扶着用手背拭泪的病恹恹的娘,走得很慢。他高声叫喊:“喂,那位妈妈,停一停!”

金娣娘停住了脚步,回转身来,银娣也转过身来。路灯的光影下,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家霆看到她俩脸上的泪痕仍在熠熠发光。

家霆追了上来,说:“我叫童家霆!金娣她就是在南京我们家里的。……”他一口气把怎么逃难、怎么遇到空袭、金娣怎么被炸死、埋在何处等等都讲了。见这母女俩带着一种敌视、冷淡、怀疑的神态,他马上又说:“我的后娘叫方丽清,金娣就是给她做丫头的。她对金娣很不好,常常打骂金娣。我是很讨厌她的!”他的语气充满了同情,充满了一种年轻人的单纯的热情。却没有博得那母女俩的信任和了解。

只见银娣用一种傲然的态度问:“你有什么事?”

家霆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钞票来,说:“这一点钱,我父亲让我拿给你们!……”他从银娣火辣辣的眼光里已经看出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情绪,所以嗫嚅着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

果然,银娣冷冷地说:“不要!我们不要!”她拽拽她母亲的衣襟,说:“姆妈,走,我们走!”

有两个爱管闲事爱看热闹的路人停步看着家霆。家霆愣在那里,脸上发烧。这个女孩子长得跟金娣相貌一样,也颇像他在南京时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但性格同金娣迥然不同。金娣软弱,她却刚强,眉眼里透出一种对有钱人的仇恨心来。家霆明白,钱她们是不会收的。他难堪而又懊恼,追上一步,说:“我没有坏意,纯粹是一片好心!你们收下吧!”

可是,母女俩毫不理睬,像没听到似的。银娣挽着娘的胳臂,加快步子,急急向前走了。

家霆又跑上去几步,问:“你们住在哪里?”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显然,母女俩是抱着一种深恶痛绝的情绪走的。丢下了童家霆,愣愣地独自伫立在路边,看着她俩远去、远去,隐没在路边的行人中。

家霆十分难过,觉得自己太幼稚,也觉得穷人和富人之间有道深沟,更似乎懂得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事不是金钱能办到的。

童霜威又在更加愁闷苦恼中度过了十分无聊的一天。

昨夜发生的事造成的不幸感,到今天上午仍未消除。现在,方丽清在她母亲房里还在嘤嘤哭泣,弥勒佛般的方立荪摇着蒲扇移步走进房来,脸色难看地坐在他对面那张小沙发上了。

昨天傍晚,天擦黑时分,金娣娘来后,童霜威通过家霆给金娣娘一些钱的事,造成了方丽清一顿台风式的脾气,又是哭,又是骂,叽叽咕咕再也吵不完,闹得不可开交。连方老太太、“小翠红”和“老虎头”来拉她去继续打麻将,她也不去了。幸好,家霆回来说:人家金娣娘母女不肯收这点钱,方丽清将钱收回后,才又洗了脸搽了脂粉回到麻将桌上去。

当夜,童霜威等着方丽清打完了麻将回来睡觉时,郑重其事地宣布:“丽清,我决定马上离开上海。上海我是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一定要出事!……”接着,将见到李士群的事告诉了方丽清,目的是使她警觉,爽快地点头。

想不到方丽清阴阳怪气,换了睡衣上床,揭开蔻丹瓶在指甲上涂着猩红的指甲油,说:“人家请你吃饭,是好意,不要香臭不分,胆小得像芝麻,疑神疑鬼,没出息!你要是胆量大,像立荪那样,早就升大官发大财了,也不会老是坐冷板凳。我看谢元嵩是聪明人,他参加,你为什么不能参加?汪精卫一直对你不错的嘛,想拉你,你就狮子大开口,问他讨个部长做做!”

童霜威生气地说:“我不能当汉奸给人指着脊梁骨骂!”

方丽清摇头:“我不懂你们政界的事。反正,人活着不会当官捞钞票是阿屈死!什么汉奸不汉奸,总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做阿木林呀!”

童霜威忍无可忍了!他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这个女人呀!忍让已经到饱和了!她这样是要毁掉我的一生的!童霜威厉声说:“我为了要到香港去,简直到了哀求的地步了,你还是不松口,你想要我死吗?我对你说,我非去不可!你把我的钱拿出来!不然……”

“不然怎么?”方丽清这女人软硬不吃,精心涂着蔻丹慢吞吞地说,“你那点棺材钱早用光了!”

“胡说!我的积蓄两万多块钱这么快就用光了吗?”

“山也吃得空!钱怎么用不光?你现在带着儿子是在吃我的!”

“你让不让我走?”

“你有钱自己走好了!”

“我的钱都交给你了!”

“废话!你有本事就自己拿钱走!我的钱你一只铜板也别想动!”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童霜威简直气昏了,“啪”的一个耳光打在方丽清左边漂亮的脸孔上,说:“你简直是要害死我!你这个惟利是图的女人!我打死你!……”说这话时,他长期积酝在心胸中的所有怨恨和气恼都涌出来了,有点像发疯。

一瓶蔻丹被甩到了地板上,鲜血似的泼溅得一地。方丽清从来没被人打过,也从来想不到会挨童霜威的打,捧着左颊“哎哟哎哟”哭喊起来,大叫:“救命呀!救命呀!……”随即从床上滑到地上,在地板上打起滚来。睡衣沾满的蔻丹,像沾满了血,她哭叫的声音像屠宰场里猪的哀叫,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分外刺耳。

童霜威心里发慌,有点懊恨自己动了手,心想:唉,这下更糟糕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呀!我是有身分的人,岂能打女人?一时放不下脸面来,仍板着脸说:“你起来!你要不要脸面了?深更半夜吵得四邻不安,成何体统?反正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答应我走就不行!……”

但,方丽清偏是不要脸面,叫得更响:“救命呀!童霜威打死人了!童霜威要杀人了!……救命呀!”

看得到弄堂对面房子里的二层楼上、三层楼上一间间房里的灯都亮了,有人跑上阳台朝这边张望,也听到关着的房门上有人“咚咚咚”、“嘭嘭嘭”敲打,是方老太太焦灼的声音在叫:“丽清!什么事呀?……开门!……快开门!”

方丽清仍在地上杀猪般地乱滚乱叫:“救命呀!童霜威要杀人了!……”

童霜威乱了心神、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了看过的京剧《坐楼杀惜》,感到自己简直有点像宋江被阎婆惜逼得无可奈何的心情了,说:“丽清,起来!还乱叫什么?有话好好谈嘛!”

换来的仍然是方丽清的尖叫声:“杀人了!救命呀!童霜威杀人了!”“嘭嘭嘭嘭!”敲门声更急更响,看来外边聚集了方家老少,都在敲门,人声嘈杂。

童霜威扣好睡衣钮子,没奈何地只好趿着皮拖鞋去开门。门开了,方老太太炮弹似的一头冲进来,“老虎头”、巧云、方雨荪、“小翠红”、“小娘娘”、传经、家霆、阿金……都在房门口。方老太太一把抱起披头散发在地上打滚的方丽清,“肉啊!肉啊!”哭叫起来:“怎么了呀?怎么把我女儿打成这模样了啊?……”等到发现红的是蔻丹不是鲜血,才冷静下来。

其余的人都在房门口张望,没有进来。

童霜威痛苦地解释:“唉,其实没有什么事,她就这么大哭大叫……”

方丽清蹙着眉头仍在叫嚷:“童霜威打人了呀!要杀人呀!要打死我呀!……”

方雨荪大约是了解自己妹妹的个性的,观察了一番,发现并不是什么杀人救命的事,不外是夫妻龃龉,淡淡说了一句:“姆妈,劝劝妹妹睡吧,都一点钟了!不要吵得四邻不安给人家笑话。有话明朝再说!”说完,他叫了“小翠红”回房去了。

方丽清仍在闭着眼干嚎:“童霜威打我了!打我耳光!他要杀我!……”说着,哭着,叫着。

方老太太也仍在心疼女儿,一口一个:“肉啊!肉啊!……你静静!你静静!……”

童霜威到门口,说:“大家睡吧!大家睡吧!”家霆、传经都走了,“老虎头”和巧云也一个下楼、一个上楼。方立荪有时是喜欢在外边过夜的。今夜是双日,轮着在“老虎头”那里过夜,他没有回来。只剩个“小娘娘”站在门口未走。方老太太不走,她不能走呀!

方丽清仍在呜呜哇哇地哭,不过不再叫“救命”了。方老太太抱着她,她也抱着方老太太,两人都坐在地板上。

童霜威叹口气,过去说:“有话明天谈吧!老人家去睡吧!”

方老太太生气地朝着童霜威发泄:“我的女儿,长这么大,我从来舍不得说一句的。嫁给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比她大十几岁,怎么还要亏待她?你不要没良心!你要再动她一个指头,我同你拼老命!”

童霜威不愿再多纠缠,也不说话了,去香烟罐里取了一支香烟坐在沙发上点火闷闷吸了起来。听着方丽清哭声更轻了,方老太太也不开口了。他站起身来,对仍旧站在门口的“小娘娘”说:“扶老太太去睡吧。”

“小娘娘”进房来扶方老太太,方老太太看问题不大了,同“小娘娘”将方丽清扶上了床,让她睡下,板着脸叮嘱童霜威:“我女儿交给你了!出了事要你负责!”

方老太太由“小娘娘”扶着走后,童霜威想劝劝方丽清,可惜说破了嘴也无用。整整一夜,方丽清先是不断地哭,后来大约睡着了,任凭你同她说什么她都不答。童霜威疲乏透了,后来也睡熟了。到早上八点多钟,被“砰”的一声放炮似的关门声惊醒,发现身边床上空了,方丽清起身走了。他十分扫兴,十分孤独,明白自己的处境更艰难了。

起身后,阿金照例送来了早点。他问:“小姐在哪里?”

阿金说:“二老板刚刚回来了。她在楼下二老板房里。”

童霜威明白:方丽清一定是向方立荪在“告状”。他们方家,这个方立荪既是青红帮的人,又被公认为是“有本事”“吃得开”的人,有事总是由他出头露面解决的。

果然,现在方立荪蹒跚着进房来了。

一看他白里泛红的胖圆脸上两只不笑时常露凶光的大眼,童霜威猜不透自己这个大舅子要谈些什么,只好吸着烟闷闷地等着听他先说话。

弥勒佛似的方立荪也自己取支香烟吸了,忽然说:“妹夫,听说昨天李士群找过你,请你吃过饭?”

童霜威皱皱眉,点点头。

方立荪竖起右手大拇指,说:“妹夫,李士群这个人,现在是上海滩上的这个!他给你面子,我也高兴!我的意思,现在中国要想打胜日本,那是想吃天鹅肉,办不到的!做人,处处要讲生意经,要会随风转舵,不能死脑筋。国民政府对你,我看一点也不好。你现在何必出远门去香港、到重庆?你倒不如在上海弄个大官做做,我们也好沾沾光!江怀南劝你的话,你应当听得进!”

童霜威听他老调重弹,心想:你自己反正已经同盛老三与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办“宏济善堂”做毒品生意了!你比汉奸还要汉奸!我要走,也有远远离开你的因素在里头!你竟老着脸皮劝我当汉奸,真是心肝全无。闷声不响,听着他絮絮叨叨。

方立荪很来劲,说:“钞票这东西,谁不爱?人说打仗不好,我说打仗是不好,但倒是发财升官的好机会,不可错过!你怕人骂你汉奸,我说不必怕!有权有势有钞票,要人跪下叩头叫你祖宗都办得到!没官没钱成了瘪三,比什么都可怕,连狗也不向你摇尾巴!”

童霜威心里虽气,昨夜已同方丽清闹僵了,不愿再同方立荪闹僵,捺下性子说:“立荪,政治上的事你不大懂。我要劝劝你,现在上海的情势很复杂。你同盛老三和日本浪人搅在一起,钱一定能赚不少,但这是造孽钱!现在重庆方面在上海的地下人员不少,依我说,你还是规规矩矩做绸缎生意,这才安全。我希望你劝劝妹妹,放我走。男人的事,她不要做主干涉。你说话她是会得听的。”

方立荪摇头冷笑,说:“上海滩上,我开码头独立门户也不是三年五载了,巡捕房里,白相人里,生意场上,都有我的同门兄弟和徒弟。东洋人都买我的账,我怕啥?‘怕死不得将军做’!你不要自己胆小无眼光,还要劝我没出息!”

童霜威默然,知道劝也无用,只能考虑自己的问题了,顺着方立荪听得进的路数,说:“立荪,同你妹妹谈谈吧,让我走!她现在经济上控制我,是目光短浅。我去后,做官是不会成问题的。她的好日子在后头,她不要看不到这一点!要是把我留在上海,万一出了事,她也倒霉的!”

方立荪听了,把半截烟扔进痰盂,脸上没有表情。天热,他不断摇蒲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妹夫,你也别太急。我看一时半时决不会像你说的会出什么事。你多想想我的忠言,我也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反正,再从长计议。”

说完,方立荪摇着蒲扇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说:“我要去睡一觉。”懒散地出房上楼到巧云房里去了,留下了踢踢踏踏远去的脚步声。

童霜威又陷在孤独里了,头脑里很乱,明白没有能说服方立荪,也明白方丽清的狭隘古怪脾气哪天能消很难预料,自己想走,已经陷入无法着急也无法进行的境地了。心里后悔夹杂着气恼,坐在沙发上闷闷吸烟,像两只湿手沾满了面粉,不知怎么办才好。

昨夜没有睡好,他觉得疲乏。家里听不到牌声。家霆一早上学去了,方雨荪去洋行上班,戏迷方传经也不在家。“小翠红”等都在方老太太房里劝慰方丽清,隐隐听到说话声和方丽清偶尔发出的啜泣声。“小娘娘”在盥洗室的大浴缸里洗衣,有衣服在搓板上搓洗的“嚓嚓”声和“哧啦啦”的放水声。童霜威心力交瘁,坐在沙发上打起盹来。

打着盹,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少时间,忽然听到“小娘娘”在门口叫他接电话,说:“打电话的人姓张,名叫张化龙,说是有十分重要的事。我回答他你不在上海。他说,他从香港来,知道你在,你一定会同他谈话的。”

童霜威心里奇怪:从不认识一个名叫张化龙的人哪!是谁?接不接呢?从香港来的,接这电话不好,不接好像也不妥呀。十分犹豫,又一想:唉,李士群都见过了,还怕谁呢?既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怎能不接呢?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走下楼去。

电话安在客堂间里的墙上。童霜威走近电话机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童秘书长吗?您好吗?想不到我给您打电话吧?”

声音很熟,十分亲热,嗓子有点沙哑,实在一下想不出是谁,童霜威笑笑说:“喂,你是哪位呀?”

对方说:“我是洪池呀!来上海不久,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一听是张洪池,童霜威头里“嗡”的一响,差点发晕,脑际立刻出现了那个有着一双老像在生气的眼睛走起路来像鸭子的记者来了。这个厕身新闻界挂着中央社记者名义的叶秋萍的部下呀,怎么到上海来了呢?怎么又盯上我了呢?童霜威不能忘记在香港时被张洪池用“借”的名义敲竹杠的事,也不能忘记张洪池陪叶秋萍请他在香港仔吃海鲜并要他同日本人勾搭的事。好不容易在香港甩脱了他,怎么现在他又到上海来纠缠我了呢?童霜威有一种祸事临头的预感,心里懊丧地想:唉,一个人真是不能认识坏人!认识了一个坏人,他就会像一个恶鬼附在你身上永远跟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害得你遭殃。我在上海,已经处境困难,天天担心要出事,再加上这个恶鬼,怎么得了呢!心里想着,嘴上在敷衍:“啊啊啊,是洪池啊,你好你好!我深居简出,不事交游,有病在身,身体不好,正在治病啊!”

谁知张洪池话中带刺,鹭鸶似的笑了两声说:“咯咯,童秘书长!您在香港突然失踪,原以为您去重庆了,没料到您竟是到上海了!叶先生给您问好呢!”

童霜威听了,头皮发麻。历来不欢喜同这类人打交道,现在身困孤岛,更不愿搭上关系。自己是个文弱名流,同些开枪动斧的人搀和在一起怎么能行?何况,七十六号李士群之流本来已在威胁,同张洪池交往岂不更增危险?他应付着说:“……啊呀!……他好!我在上海纯粹是养病的,身体好一些我是要走的。”

电话中传来带点尖酸的几下干笑声。张洪池说:“其实,李士群请吃饭的事我已知道。童秘书长,我有重要事想同您谈谈。”

童霜威惊呆了,心里五味俱全,似乎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慌乱得未多考虑地说:“请来吧!来谈谈吧!”想不透对方有什么重要事,却想同对方见见面解释解释。

张洪池滑得像条泥鳅,说:“您那里我去怕不方便,这样好不好,您放下电话马上动身,在汉口路石路的路口上那家大估衣店的门口等我。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谈谈。请注意,您立刻动身,我也马上就到!”

童霜威斟酌了一下,犹豫,可又不愿放弃机会,不去似乎不行了!只好说:“好吧!我马上去,你也马上来!”

挂上电话,心里七上八下,回房换了件干净的白绸长衫,拉开抽屉,拿出金怀表来对准台上座钟的时间开足了发条,放在身上。这只表,过去常放在身边。自从来到上海,因为总在家里,表也一直搁在抽屉里睡觉了。看到表,他不禁有了感触:表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拿了把折扇,戴顶巴拿马草帽,见方丽清和她那些嫂子们都仍在方老太太房里嘁嘁喳喳,也不管了,走下楼去,在后门厨房里对阿金说:“我出去一下。”立刻从后门走了出去。

是个晴热的天气,天色蔚蓝无云。转了一个弯,出了弄堂,沿汉口路向石路方向走去。

洒水车刚驶过,路上湿漉漉的。石路,是估衣店的集中地,全是卖旧衣的。大热天,连皮袄、皮大衣也仍在叫卖。店门前,那些店伙计掀动着旧衣,嘴里像唱诗文似的哼哼成曲,唱的是:“……嗨,看看衣裳 ;嗨,看看衣裳崭勿崭!……一件丝绒旗袍只卖一只洋,三块洋钿买套哔叽中山装!”

童霜威满头大汗走到石路口那家大估衣店门口站着,鼻子里闻到的是难闻的樟脑味、皮货味、估衣的陈旧味。听着那些店伙计摆弄旧衣的叫卖声,心想:张洪池什么时候能来?心里有些烦躁。

正在烦躁,瞥见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南面开来,“嗤”的一声煞车停在他面前路边了。车门一开,张洪池戴着眼镜的黄脸膛出现在他面前,说:“童秘书长,快上车。”

他跨入车内,车子风驰电掣开动了。他心想:这种人做事真是神秘、迅速!看看张洪池,白哔叽西装笔挺,衬衫大翻领,春风得意的模样。

他未说话,张洪池笑笑先开口了,说:“童秘书长,您气色很好,身体很好啊!”他两只眼仍旧像是在生气。

童霜威心里有点不快,没有回答,问:“上哪里去?”

张洪池说:“去个方便的地方谈谈。”

童霜威也弄不清司机是哪里的,车子是哪里的,不愿多说话,闭着嘴不断挥扇。

张洪池也缄默着。车子已经到了热闹的南京路上。路边人头攒动,路中央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揿着喇叭的双层公共汽车和一辆辆小汽车鱼贯来去。到处是商店“大减价”、“大拍卖”的旗招在飘扬,有的商店还在“嘣冬嘣冬”敲鼓奏乐招引顾客。车子一直向西,又向西,疾驶如箭。

见是往沪西去,童霜威不禁吃惊,说:“到沪西去?”

张洪池摇头,说:“不,放心,车子是不会开到‘歹土’去的。在靠近巨泼来斯路旁边,有家葡萄牙老板开的‘皇宫’咖啡馆兼旅店,是供外国士女幽会的地方,价钱贵些,一般中国人不大去,便于谈话。已经不远,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汽车转了个弯,又疾驶了一段,在一所花园洋房前停下。铁门旁竖着英文霓虹灯招牌:“Palace Coffee Inn”。是白天,霓虹灯未亮,但铁门开着,看到里边花园精致、绿草如茵,有幢三层楼的典雅宅院,蒙着异国田园诗般的色彩。

张洪池对司机说:“你等着!”对童霜威说:“到了,童秘书长,请下车。”

童霜威随他下车,进了铁门,只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白俄上来,殷勤地鞠躬欢迎,请客人顺一条冬青丛中平坦的士敏土路走上台阶进楼里去。上了台阶,到玻璃门前,童霜威猛地一惊。原来门首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一色拖着长辫,佩大刀,穿清朝戎衣,胸贴“勇”字,武弁打扮,见客人来了,举刀为礼,拉开了扇状活动玻璃门。

童霜威随张洪池走进厅里,眼前顿时一亮,里面本来幽暗,但灯火处处,一色清宫形式的摆设,嵌入电灯泡的琉璃大宫灯、景泰蓝的檀香缸、通红的大龙凤花烛、绣着牡丹的彩缎椅垫,还有一张红木龙床上放着金银翡翠镶嵌的鸦片烟枪和烟灯、玉盘,供人欣赏。客人到了,景阳钟轻轻地一声声在敲,檀香的烟雾袅袅缭绕。最令人吃惊的,那些仆欧和女侍,有中国人,也有碧眼金发的洋人,男的一律穿前清朝服,拖着长辫,女的全是旗装,点着红唇,扮成宫女。大厅宽敞,有舞池可兼作表演场地,四周用彩色镂空垂帘分隔成一间间,有些男女外国客人喝着咖啡,姿态悠闲,偶尔低声谈些什么,坐得特别贴近。一个中国宫女上来,带着媚笑,微微打躬,将童霜威和张洪池请到里边一间有软沙发的小房间里去,她踩着跷装成了三寸金莲。

是白昼,却点燃插着十二支蜡烛的枝形大银烛台,用光闪闪的烛光照得一片辉煌。雪白的桌布浆洗得发亮。窗台、桌上有盆栽月季,绿叶疏落,开着朵朵红花和黄花,飘着清香。电扇呼呼地吹,沙发上铺着细凉席。张洪池点了两杯白兰地酒和两个冷盘,外加咖啡、西点。女侍走了。张洪池说:“这里是用噱头赚洋人钞票的!许多洋人来到上海很失望。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当有辫子、有鸦片,有三寸金莲,但到中国不一定看得到,在这里就可以饱饱眼福了!”

童霜威皱皱眉。他对辫子、鸦片、小脚这些辱华的东西都有些反感,觉得这不是个好地方。

张洪池摸出烟抽,突然笑笑,说:“楼上,是给人幽会处,价钱更贵。还有外国女人出卖色相。每晚,这里可以跳舞,有个白俄女郎在厅中央表演舞蹈。舞蹈像做柔软体操,人倒弯成一个‘O’形,脚能衔在嘴里,愿看的拉开房间的帘幕就能看表演。”听他的口气,倒是常来的。

宫女打扮的女侍来了,端来了水晶杯盛着的白兰地、色彩诱人食欲的冷盘、一壶银壶装的浓咖啡、半打各式西点,屈膝将饮料、食物一起轻轻放在桌上,拉好帘幕,恭敬地躬身退出。

隐约听到有极轻微的男女交谈声和笑声,是邻近拉着帘幕的座间传来的。十分安静,远处角落里就座的客人都在娓娓细语,毫无声响。

童霜威问:“洪池,你找我谈什么事?”

出乎意外,张洪池舌头在酒杯上发出轻轻的咂咂声,从身边取出了两个信封,递了一个给童霜威说:“童秘书长,请先看看这个!”

童霜威拆开信封一看,是一封油印填写姓名的信,下边赫然用蓝色印章盖了一个“蒋中正”的毛笔签名名章。

信是这样的:

童霜威同志台鉴:

卢沟变起,海内震动。淞沪抗战,坚持三月。举国上下,敌忾同仇。日寇虽挟其重兵利器,席卷千里,浸不可制,但今者抗战烈焰愈炽,敌势渐成强弩之末。胜利可期,端赖万众一心捍我国家民族。台端身在孤岛,守正不阿,可敬可颂。特予慰勉,祈更自重。专此顺颂

大安

蒋中正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童霜威读着信。张洪池一边咂酒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说:“童秘书长!自从汪逆到了上海后,情况比较复杂。抗日团体在租界内已难公开活动。而且,其中有不少人已经变节了!像原来上海市党部留沪的常委集体都下了水。中央为了重视上海的工作,成立了‘上海统一委员会’领导反汪抗日。统一委员会,开了一批守正不阿者的名单,电请分别用蒋委员长或中央党部秘书长吴铁城名义发函慰勉。您是属于用蒋委员长名义慰勉的。非重要知名人士,分别由统一委员会或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名义去函致慰,动摇者则用锄奸团名义发去警告信。这样,会有利于上海的稳定。您看了这信,该很高兴吧?很光荣啊!”

轻轻的乐声忽起,奏的是中国的广东音乐,旋律神奇,凄凉。从帘角缝隙中向外看,有一对年轻的外国男女离座正随着乐声在厅中央起舞。没有鼓声指挥舞步,只有随意的舞步在抒情的音乐中觉得一种有节奏的契合。

童霜威听着张洪池的话,心里十分复杂。此时此地,接到这样一封信,尽管是油印的,确实使他有些动感情。尤其是把他当作重要人物,由蒋介石署名慰勉,更使他不无欣慰。他本来对张洪池在电话上说的李士群请吃饭的事要作解释的。现在看来,那是张洪池在电话上有意刺激他的,不必太介意了。但也自警惕,觉得他们干这一行的消息实在灵通。又一想,“七十六号”的大小头目,听说大部分都来自“中统”、“军统”,他们历来总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好在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怕弄不清的,因此说:“是啊是啊,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但丧失气节、背叛国家民族的事,是十分鄙视也永远不会做的!”说着,将信揣入口袋,问:“你今后,就留在上海了吗?”

张洪池忽然似笑非笑,将攥在手里的另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用叉吃着冷盘里的熏鱼说:“这是叶先生上月特地写给您的亲笔信,请您过目。”

童霜威像被针一刺,心里十分不悦,暗想:又有什么麻烦事呢?……从信封里抽出信笺来看。

信,确是叶秋萍的手书,写的是:

啸天我兄伟鉴:

香江一别,时切驰思。张化龙兄来沪经商,诸事请兄推情鼎力相助。特嘱其趋前面聆教益并致拳拳,诸事由其面陈,请多指点。言不尽意,专此敬颂

大祉

弟萍
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张洪池大口吸烟,说:“我来之前,叶先生说,您是坚贞之士,我到上海有些事一定要恳切拜托,请您支持。运用您各方面的关系,掩护我们在沪宁一带活动的同志,尽量不使遭到破坏。如万一有同志出事被捕,请您要设法营救。叶先生让我向童秘书长转达中央的德意,请您以党国为重,为反汪抗日多出点力。”

童霜威扇着风扇,仍出汗不止。喝了一口白兰地,苦涩得很,紧张地想:真糟!竟要让我来给他们做特工了!我岂干得了这种事?只要一插手,问题就麻烦了,杀身之祸也来了!声音都变了,说:“呀,这些事我干不了的呀!不是不干,是干不了!我在上海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心里支持,是毋庸说的。可是要我掩护、营救什么的,缺此能耐,答应了是空的,要误事的呀!”

张洪池喷了一口烟,呷了一口酒,用两只好像生气的眼睛瞅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我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只看您肯不肯出力支持。方立荪是丁啸林的门徒,在上海兜得转,现在同盛老三独家经营毒品,日本人是他后台,大发国难财,这且不说。您同汪精卫过去不错,您同谢元嵩很亲密。‘七十六号’李士群对您也很捧场。”

童霜威连忙分辩:“我同李士群没有瓜葛,那是上了当才见面的。我这人是不做汉奸的,在上海一直与人不来往。”

张洪池点头,说:“这我们清楚,不然也不敢找您。但您完全可以利用一些关系做点反汪抗日的事嘛!您不要怕,如果上海呆不住了,可以去重庆,我们可以打电报联系,保护您去。”

童霜威急切地说:“我正想走!现在的问题是:我内人不让我走。但我决定不管她了!你可否替我联系一下,并为我筹措一笔款子作盘缠?我马上就想先去香港!”

张洪池摇头笑笑,说:“童秘书长太……了!您岂是个连旅费都要我筹措的人?我的意思:你以后要去随时可以去,包在我身上。但现在,我刚到上海立足未稳,还要仰仗您的掩护帮助。您走了,我怎么交代?叶先生知道了也是不高兴的。”

童霜威明白:遇到了张洪池这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的,既不能得罪他,又不能拒绝他,只能答应下来。我干不了就是干不了!话早说在头里了,将来谁也怪不了我。心里想着,叹一口气说:“好吧,既然一定要我这样,我只能尽力而为。但我有家室,身体不好,目标也大,你事事要小心谨慎。”

张洪池点头:“好!一言为定!请喝一点。”他举起酒杯。

童霜威也只好勉强地举起酒杯,将苦涩的酒倒在嘴里。 3do9PxIhfnul23UR/MRs83bEt5OSBaMji0scKN8AjiMbnSgPKDuZcjYEGIsVesd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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