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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1938年6月—1938年11月)

人,随时随地会遇到不容回避的抉择。

正确与错误,不应归之于命运,它首先决定于你本人。有人说过:“战争是一面镜子。”

指的应该就是人们在战争中的是与非、勇敢与怯懦等等的抉择表现吧?

——摘自创作手记

那扇朝北的小窗户,能望见远处宝蓝色大海的一角,能在静谧时听见近处海上的声音——轮船汽笛的哨音,码头上的喧嚣声,电船的马达响……这扇朝北的小窗户也能望见数不清的挤得密密叠叠的楼房、平台,能望见高高的翠绿的山峦。但这窗户上的一条条铁栏杆,不能不使童霜威有一种被囚禁着的感觉。

六月中旬的香港,又热又潮湿,常有一阵阵疏疏落落的雨水飘降下来。天晴时,到海边去吹吹潮湿的海风,闻闻带着盐味的海水气息,看看红嘴白羽或有棕色花纹的海鸥飞翔在海上,是悦目怡心的。只是童霜威为了谨慎小心,轻易不愿上街,总在局促的三楼后房里蜗居着。陪他消遣的,主要是报纸杂志和诗词。此外,是儿子家霆。好难过的无聊而寂寞的岁月哟!

他总是不断地想念南京,不但想念潇湘路一号公馆里的一切,也想念那有六朝烟水气的石头城;不但思念淡烟疏雨、苍郁深秀的玄武湖、莫愁湖、鸡鸣寺、北极阁的胜景,连南京特产的茭儿菜、芦蒿菜、瓢儿菜、双角红菱都想念。

报上新闻,能使他兴奋的很少,多数只会使他受到刺激和引起忧虑。五月里,日机狂炸广州,和平居民死伤逾万,从广州逃到香港来的难民不少。五月底,日本内阁以宇垣一成出任外相,突然宣布取消了不承认“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宣言。童霜威把这同那次和知少将同他谈话的内容和要求联系起来看,感到是一致的。看来,战争拖长了,日本也不自在,内部也有不同的政见,也在积极想诱降了。起先是说谈判和平“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现在,取消了这一条,就是愿意以国民政府为对手来谈和了。这里边,幕后会有些什么活动?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季尚铭家的那伙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谁知他们现在又在干些什么勾当呢?

从报上看,徐州溃退后,郑州东北黄河决堤,淹没了数十县,灾民千百万。接着,江西马当失守,长江门户洞开,日寇下一步的进军矛头必然是直指武汉三镇。路途虽尚遥远,攻守形势已成定局。武汉守得住吗?战况如此,童霜威更不想去武汉了。去到那里,无所归属,凭自己的力量颠沛流离再逃入四川,怎么能行?倒不如在香港再住下去,至少是平静安定一些吧。报上登载:国民党中常会决定七月一日在汉口召开国民参政会,任汪精卫、张伯苓为正副议长,聘请中国共产党毛泽东、林祖涵、吴玉章、董必武、陈绍禹、秦邦宪、邓颖超七人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看来,国共合作似乎表面上又多了一种形式。但冯村从汉口来信,却说救国会“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在汉口被拘捕了,原因是他从华北回来,去见陈诚,毫无忌惮地批评了国民党和国民党的军队。李公朴并不是共产党,只是被人看作是站在共产党一边的人,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就被扣上红帽子拘留了。冯村说:李公朴在社会舆论抗议和社会人士营救下,将要获释。但一滴水可以反映海洋,国共两党间微妙的关系,在这件事上,就像一个信号,使人洞若观火了。

沉闷的时局,像这沉闷潮湿的天气一样,使童霜威难以忍耐。

楼下,有一只公用邮箱,童霜威配了一把钥匙,每天可以按时去拿信。信件对于他也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了。只可惜,信件总是太少了。

他没有想到今天拿到的竟有两封信:一封是方丽清的平信,另一封是从上海寄来的江怀南写的快信。

他先拆了方丽清的信,信很简短,只是说她和家人一切都好,要童霜威保重身体,又叮嘱童霜威花钱要尽量节省,不要做“戆大”再被张洪池那样的人“敲竹杠”;也不要再做“瘟生”,被谢元嵩那样的人“打抽丰”。

看完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心想:这种女人!只知道钱!钱!钱!不免有点生气。他又急急撕开江怀南的信阅读起来。他从心里喜欢这个能干的吴江县长,战前那次苏州和太湖之游记忆犹新。南陵县分别以后,不时会想起江怀南。上两次他写信给方丽清时,都问起知不知道江怀南的近况。因为方丽清未回上海前,她哥哥立荪来信提起过江怀南在上海。但方丽清每次回信从未提起过江怀南。现在,江怀南自己来信了,童霜威当然怀着兴奋和喜悦的心情来读江怀南的信。

江怀南写的是一笔俊秀的小楷,用的是自印的“南陵江怀南书笺”的雪白宣纸信笺。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赐鉴:暌别以来,曷胜孺慕。 (童霜威想:是呀!我也常想念你哩!) 日前,拜晤师母于沪滨,得悉种种。 (童霜威想:啊!他在上海!同丽清见过面了!) 并知在港近况,深慰渴思。近维起居鬯吉,诸事顺遂为祝为颂。溯自南陵分袂,怀南偕家兄滞留桑梓,虽历经兵荒马乱之苦,所幸阖家均安,堪以告慰。汉亭兄自皇军 (皇军!) 入境后,为造福乡里,出面维持,赈济难民,恢复市面,春风仁政,为人称道。 (岂有此理!王汉亭果真当了汉奸!做了维持会长了?) 怀南赋闲在家,本不求闻达,但往昔宦途挫折,常有嗟叹,遭遇不公,能无怨尤?思前顾后,遂有不甘寂寞之想。 (什么意思?他也想当汉奸了?) 窃思中日两国本系同文同种,不幸而动兵刀,诚属不幸。衡诸国力,以中国之积弱与武器之窳败,与世界强国之日本较量,实不啻螳臂挡车。瞻望前程,深感战争之继续,百姓痛苦日烈。为免生灵涂炭,惟有早日言和。 (他这样想可就危险了!) 倘能中日亲善,共同防共,则乃国人之福。怀南不才,愿为此略尽绵薄。 (难道他也做汉奸了?) 故经友人绍介,三月间前往南京参与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之成立大典,并在行政院出任参事之职。 (唉,果然!果然!) 以梁公鸿志为行政院长之维新政府三月十八日成立,极受友邦重视,较之去岁十二月在北平由王克敏成立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不可同日而语。 (这两个伪政府挂的都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自称是全国性的中华民国中央政府。其实,不都是日寇的傀儡工具吗?猴子披上了金盔金甲,岂能就是将军?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唉!) 维新政府成立后,无政府状态已告结束。南京目下平静无波,山河风景依旧。 (大屠杀过去了!……) 怀南曾偷闲去潇湘路探望。 (亏他倒还念旧!但为什么要做汉奸呢?真是糊涂!) 府上房屋如故,花园虽已荒芜,松竹仍然苍翠。目前门口悬挂“昭和蓖麻子株式会社”木牌,住宿者皆系皇军宪兵,故未曾入内巡视。但重游旧地,眷怀长者,不胜依依。 (不知尹二、庄嫂、刘三保如何了?会被杀害吗?) 窃思以霜公之声望地位,与其萍踪飘泊香港,何如束装返京。 (怎么?要拉我也去做汉奸?) 霜公早年负笈东瀛,早为友邦人士仰慕,倘若能为中日和平奔走呼号,化干戈为玉帛,影响所及,毋庸赘言。日前,晤及友邦支那派遣军总司令松井大将派驻维新政府顾问小川少将,言谈间对霜老倍加尊崇,嘱代致函表达招徕倚重之意。 (果然如此!须知为了军威的死,我也不会同你日本侵略者握手言欢的!) 窃思以霜公之才华,早应位居中枢要职,可惜往昔在京,未得重用,反遭贬谪,大局如斯,何不盍兴乎来, (岂有此理!) 既可重返金陵,阖家重聚于潇湘路府邸, (我虽思念南京,目前也一家分散,但我不能作千古罪人!) 又可大展鸿图,扬五色共和之大纛。怀南之辈,亦可附骥尾而登青云。 (这是他的真心话吧?但我岂能出卖祖宗,被后世唾骂?) 犹忆战前霜公苏州吴江之行,尚历历在目。 (唉,往事何堪回首!) 而今良机在握,威南农场之再创,实业计划之开展,均可在今后顺利实现。 (身外之物,身外之事,我早不作此想了!)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去从得失之间,尚望三思酌定! (何必三思!在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时,我已作了决定!) 怀南近期在沪,假榻东亚饭店315室。临书神驰,言不尽意,静待来示,务祈赐复。敬颂旅安

受知怀南敬陈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十日

童霜威读完这封语气沾沾自喜的信,想:混账!这不是请君入瓮吗?汉奸能干得的吗?这个江怀南呀!……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和气恼。回想起在安徽南陵县时的情况,从当时王汉亭的谈话中,他感到王汉亭做汉奸是很自然的。江怀南在那时,并没有什么表露,可是现在竟也做汉奸了,真是从何说起?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简直像喝了烧酒又吃了钻天椒,火烧火燎。实在想不到啊!中日交战,从“七七”卢沟桥事变算起,打了还不到一年,汉奸竟出了那么多!各地都有日本人操纵汉奸组织的“维持会”。北方、南方也都成立了日本牵线的汉奸傀儡伪政权。真令人浩叹!江怀南是个聪明人,竟毅然走上了这条死道,是对抗战完全丧失了信心?抑是出于对国民政府不满?还是急功近利想在这乱世捞上一把?看来,这一切都有啊!可气的是他自己做了汉奸,又想拉我也下茅屎坑!岂不糊涂!

童霜威一时激动,真想立刻提笔写封复信,将江怀南大骂一顿。冷静一想:也不必如此!人各有志,江怀南既已无耻当了汉奸,何必同他再通信来往?随他去吧!把江怀南的信朝桌上一丢,心里仍不免有几分为江怀南惋惜,觉得聪明人也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江怀南这样堕落实在不该。他呆呆愣坐了一会,又不禁勾起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怀念,忍不住又将江怀南的来信取过来重新看了一遍。

正看着时,听见房外甬道里有人“笃笃”敲门,二房东太太已去开门,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了。又似乎隐约听到外边的来客说了一声:“找童先生……”接着,是二房东太太用广东官话高声招呼:“童先生,有客人啦!”然后是开门声响。

童霜威趿着拖鞋走出房去,见二房东太太身边站着一个穿件古铜色长衫的中年人,中等身材,手执两份卷着的报纸。啊!真想不到啊,是柳忠华!他那一头干燥粗硬似乎永远梳不整齐的黑发,那两只与柳苇完全相像的眼睛,那额头宽广的脸上收敛着仍有所表露的傲气和锐气,仍和从前一样。啊!他也到香港来了!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面前,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柳忠华叫了一声:“姐夫!”微笑着走上前来。

童霜威发现柳忠华的脸色比在汉口见面时好得多了,连额上和眼角的皱纹也似乎比在汉口见面时淡了。童霜威惊讶地伸出手来同他紧握,说:“啊,是你,忠华!”他握着柳忠华的手陪柳忠华到房里,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情:是对柳苇的悼念?还是对往事的感叹?他说不清。而且,也感到有那么一点惭愧。惭愧的是在香港见到柳忠华。他记得很清楚,在汉口同柳忠华见面时,柳忠华说过一番关于选择的理论,自己却选择到香港来了。那次,柳忠华也说过:“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我希望你……将来,能不做中间派,而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那天的谈话,给他的印象也许终身难忘。柳忠华也到了香港,但他是一个共产党人,来到香港肯定是有什么工作任务来的。来得这么突然,使童霜威在惊讶、惭愧与激动之中,搀杂了一种局促不安的情绪,以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又忙着给柳忠华泡茶。

见童霜威在拿茶杯从罐子里撮茶叶泡茶,柳忠华自己提起热水瓶来冲水,说:“我是从黄祁那里知道的。”

“啊,你认识黄祁?”

“是呀,我在他那里还看到了家霆!”

“啊!”童霜威心里有点明白了,柳忠华同黄祁他们看来是一伙或是接近的人哪!冯村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他在柳忠华对面坐下来,忽然带着感情说:“其实,现在可以让家霆知道你是他的亲舅舅了!”他拿起香烟筒给柳忠华拿烟吸。

“是呀!”柳忠华接过香烟筒点头,说,“早上,我已经向家霆自我介绍过了!起初,他很诧异,但他很快就相信了。他说,他的眼睛很像我的眼睛。他听冯村说过,我的眼睛很像他妈妈。”说到这里,柳忠华将香烟筒放在桌上,说:“我现在尽量少吸烟了!监狱里的岁月,使我得了肺气肿病,只好少吸烟了。”

童霜威又沉浸到回忆的深井中去了,说:“唉,家霆这孩子,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到今天,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可是起的变化很大,学习很用功,懂得了不少国家民族兴亡的事。看来,抗日战争倒是会使孩子走向成熟,产生强烈爱国思想的。”

柳忠华喝着茶点头,说:“是呀,愿这个孩子,能比我和他的妈妈幸福些。说实话,我是常挂念着姐姐的这个遗孤的。我希望他能受到较好的教育,长大能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能是一个对中华民族、对中国人民有点贡献的正直的人。”

童霜威也喝着茶,坦率地说:“我对他关心很少,他继母对他不够好。但是,过去冯村对他不错,他的小叔军威喜欢他。唉,可惜军威也许死在保卫南京的战斗中了。到了香港,应当感谢黄祁,黄祁给他补习功课,对他很好。”

柳忠华点头说:“姐夫,你对他的影响也不错。至少,我从他那里知道,你在他的印象中,是爱国的,是主张抗日的。他有时向你要钱去为抗战献金,你总是满足他的。我听他谈到你拒绝了日本人要你给他们搭桥诱和的事,他很为你自豪哩!”

“是吗?”童霜威苦笑笑,指指桌上江怀南的来信,说,“忠华,你看看这封信吧!”

柳忠华把江怀南的信拿在手中,很快地读了一遍,摇头说:“啊,这个人我对他的名字有印象:吴江县的县长。去年,我出狱后住到了潇湘路,有一夜,他也到了南京,在潇湘路住过一夜,只是没见面。不过,听冯村说,他是个贪官。现在,做汉奸了,真是可恶!”

童霜威深沉地说:“他居然想拉我也去南京呢!可是,你知道,我是绝不会选择去南京这条路的。”

柳忠华忍不住去香烟筒里抽出一支烟来,擦火柴吸着烟点头:“姐夫,我相信!要不,你也就不会把汉奸的信给我看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我也许如你所说的,仅仅不过是国民党里的一个中间派。但,我有民族气节。刚才你提到家霆,我想,我现在还不愿意他长大了是个共产党。但使他从小懂得气节,懂得爱国,这点我还是寄予希望的。”

柳忠华“呣”了一声,表示相信这一点。

童霜威忽然问:“忠华,你们对当前的形势怎么看法?”

他这“你们”当然指的是共产党。

柳忠华从手执的那卷报纸里掏出一张来,说:“姐夫,听黄祁说,你最近常向他借些进步的报纸杂志在看。我这里有一份今天刚收到的从汉口寄来的《新华日报》,你可以看看,这上面有两条很值得注意的新闻。你看这条,再看这条!”他用手指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接过报纸,看那第一条新闻是:六月十四日,民族解放先锋队西北队部总队长李连璧被陕西三原县国民党部逮捕,并押解至西北警备局军法处。同时,西安代表民意之刊物《救亡》,奉当局令停刊。

柳忠华在一边感慨地说:“国共合作,一致抗日,实际上,反共的事公开和暗中都在发生。大敌当前,这种做法徒然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但,积习难返啊!”他扬扬手里的香烟,苦笑笑说:“连戒烟,也不是一戒就能戒掉的哪!”

童霜威站起来用热水瓶给自己和柳忠华斟茶,又思绪重重地踱近窗口,从铁栏杆里向外呆呆凝望。山的上部聚着白雾,白茫茫的好似一片云海。东北面的一片房屋,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明亮。他捧起茶杯喝着茶说:“从民国十六年清党到后来十年剿共,伤了的感情一时是弥补不起来的。”茶太热,喝了使他出汗。

柳忠华吸着烟,说:“共产党主张合作抗日是诚恳的。我们反对磨擦!但过去有了血的经验,对于反共专家们,不能没有警惕!姐夫,你再看看这一条!”他用手又指指另一条新闻。

新闻报道的是,由汉奸王克敏为首的伪华北临时政府与以梁鸿志为首的伪南京维新政府发出通电,通电是给中国国民党总裁蒋介石的,劝蒋放弃抗战进行投降。电文说:“……回顾中国国民党自掌握政权以来,自信不坚,反复无常,西安一变,不惜引狼入室,公然联俄容共,实行抗日,以致引起滔天之祸,演成今日危殆一发之局面。此实为稍具心肝者无不痛心者也。此次中日事变之发生,我等仍本多年主张中日亲善之方针……中日二国在历史、文化及其他各种利害关系上,都有绝对提携的必要性,应同向和平之途勇敢迈进。”

童霜威读到这里,不禁气愤地将报纸一放,说:“真是卖国贼的论调!”心里又不禁想:这跟江怀南的信如出一辙,混账之至!

柳忠华眼光睿智而明亮,说:“日本人和他们的傀儡,是在向国民党诱和,也是在挑拨国共关系。可别小看这一点,这在顽固派里不是没有市场的。拿这些消息和你的遭遇来说,既有日本人在香港找你去汉口搭桥为他们做诱降的使者,又有日本人和汉奸在上海南京给你写信要你去跳火坑。这说明:敌人的进攻很猛烈,掉以轻心是危险的。”

通过窗户铁栏杆,看到一群鸽子在起飞了,绕着圈子越飞越高,背景是棉絮似的白云,有团巨大的白云,像一个饱历沧桑的白发老人在垂头沉思。

童霜威也从香烟筒里取出一支烟来点火,喷一口烟思索着说:“是啊!”

柳忠华去拿热水瓶,给童霜威和自己的杯里都倒满了开水。童霜威忽然走神,柳忠华的眼神使他猛地又想起了柳苇。现实和幻梦常常那样在脑海中叠影。一次,他和她在枫桥散步,两人曾避开明灿灿的阳光,站在一片婆娑阴凉的树影里……

想那些干什么呢?童霜威拉回神思,听着柳忠华又说:“你刚才问形势,我看抗战还要持久地打下去。中华民族四万万同胞,要有抗战的决心。我们不会一下子被日寇灭掉做亡国奴,也不可能马上打败日寇轻而易举地得胜。关键是要打下去,不能屈膝为和平而投降。战争已经降临了,就不要怕!坚持抗战,拖到日本受不了时,才能取胜!”

童霜威不由得点头,说:“是呀,打了快近一年,我也觉得够长的了!日寇又何尝不觉得这场仗打得不顺利呢?想诱和,想找人穿针引线,都说明敌人着急呀。”

柳忠华笑了,说:“姐夫,你说得对,可是投降的危险是存在的。需要共产党、国民党里的抗战派,都来阻止和反对这种投降的危险。应当说,抗战刚开始时,国民党中那种抗战情绪也高涨过。只是,从上海失守到南京沦陷,从徐州被占到现在,这种高涨的情绪在国民党里逐渐被一种消极低沉的情绪代替了。和与战的选择,现在摆在每个中国人的面前。中国人并不好战,正常的人,谁会喜欢战争呢?但侵略者把战争强加到我们头上,只有用持久的抗战来对付它。万万不可动摇!有了这样的信念,那就像条船似的,在漆黑的海洋上也不会迷失方向了。”

童霜威思索着,心里不能不为柳忠华雄辩而中肯的一番议论倾倒。这一向禁锢式的幽居生活,使他精神逐渐消沉。柳忠华的话像一剂提神的药,使他清醒,心服。他说:“我觉得,我在认识当前的战争和全部现实情况的意义上,总是显得迟钝。你说得好!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办?”

柳忠华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诚恳而关切地说:“姐夫,在汉口时,我对你说过:我希望你成为国民党里的左派,你可还记得?”

童霜威笑笑,吸着烟说:“可是,我并没有这种奢望。”他这样说,其实也有点违心。他觉得柳忠华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当然,他确实也没有急切想做什么国民党左派的要求。当年,宋庆龄、何香凝、廖仲恺、邓演达等等国民党左派的下场,他觉得并不佳妙。他现在,只想平平安安,不想去招来大风大浪了。

柳忠华似乎猜得透他的心情,两只酷似柳苇的眼望着童霜威,说:“姐夫,那是我的希望。我相信,你将来会那么做的。我说的还是老话:人生就是选择!有所得,也会有所失。两条路或几条路的面前,必须选一条正确的路走,千万不能走邪路,也不能犹豫彷徨。你没有答应那个日本人的要求,没有回上海,没有同意江怀南的劝拉,就是在和与战上作了选择,就是在做爱国者还是做卖国贼上作了选择,就是在左与右上作了选择。你选择得对,我深深为你高兴。姐姐泉下有知,一定也会高兴的。因为这不仅有关于你,同家霆的未来也密切有关。”

鸽子仍在飞,飞得快极了,一刹那,就掠过有铁栏杆的窗户前,消失了踪影。

给他提起柳苇,童霜威有点心酸。先是沉吟不语,接着又问:“你看,我该怎么办?”

柳忠华注意到童霜威有点动感情,说:“姐夫,你在政界多年了,有你的声望和地位。你现在这样整天藏在家里不外出,也不接触人,小心谨慎是必要的,但也不必过分了。我是这样想的:香港比较复杂,不过它由英国人管辖,日本人在此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你可以注意提防敌人加害,但也可以谨慎地活动活动,尽可能地为抗战出点力做点贡献。”

“你能说得具体点吗?”童霜威的目光里带有询问、探究的意味。天气潮热,他觉得很闷。

柳忠华话声忽然变低了,说:“比如,日本人找过你的这件事,今天江怀南找过你的这件事,你告诉了我,我就很有用。我可以更多地了解敌人的动态。我如果是个新闻记者,可以在宣传的阵地上,在我们的报纸杂志上针对这些丑类的动态发射子弹,揭露它!反击它!防止投降的危险。”

“那不会牵连我吗?”童霜威心里一惊。

柳忠华说:“不会的。我们只是从这些事来分析出一些动向,针对这种动向提出警告,不会具体牵连到你的!”

“那我不是成了你们的情报员了吗?”童霜威将烟蒂扔进痰盂,自嘲地笑着。

柳忠华也欣然笑了,说:“你没有这种义务。但这类事倘若你觉得出于义愤、应当抨击的话,为什么不应当协助我们予以抨击呢?这是中国人共同的事,而不是你的事或我的事,总不能允许敌人破坏抗战吧?”

他的话有一种熨人肺腑的力量。童霜威也笑了,点头说:“还有呢?”

柳忠华突然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个工作。”

童霜威眨着眼睛,心里想:啊,我现在蜗居香港,哪儿去随便替你找个工作呢?再说,你是共产党人,我给你找个工作,将来有没有麻烦呢?……但,这是柳苇的弟弟呀!想起柳苇,他就觉得不能不帮忙了。他沉吟着,说:“你想干什么呢?”

柳忠华似乎能洞察到童霜威在想些什么,说:“我初到香港,必须有个工作,才能安得下身。我知道,你同两广监察使谢元嵩熟悉,他在香港同有些上层人士有来往,人家也都买他的账。让他找一找《港声报》的总经理,给我在《港声报》安插一个记者职务,是很容易的。《港声报》的总经理区先觉是番禺人,他弟弟是番禺县长,劣迹昭昭,有人告到两广监察使署,他正要巴结谢元嵩。你给我替谢元嵩写封推荐信。只要写得诚恳,这事一定能成。”

童霜威心里想:嗬!你来之前早把谢元嵩的底细摸清楚了!办事真有门道啊!点头说:“忠华,我应当为你办这件事。惟一的要求:你要谨慎小心!现在,当然和战前是不同了,可是,总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才好。”

柳忠华笑了,说:“姐夫,请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你给我介绍谢元嵩如何?”

童霜威爽朗地点头:“我写!我写!”他去桌前坐下,揭开桌上的墨盒,拿起毛笔,但忽然想到什么地说:“呀!我还不知该往哪里找谢元嵩呢!”

柳忠华心中有数地说:“到广东同乡会就可以找到他。他常去那里,区先觉也常去那里。”

童霜威点头,说:“对对对!”不禁想起那晚看潮州戏跳加官被敲竹杠的事来了,想:好吧!就算花了那笔钱替忠华谋个差使吧。他握着鸡狼毫小楷笔,铺平了信纸,写起信来。信写得十分恳切,说明柳忠华是自己的“至亲”,请务必“推爱介绍给区先觉安插在《港声报》做记者”,并说了些“感同身受”之类有分量的话。写毕,将信递给柳忠华说:“你拿着去找吧!要是不行,我再亲自找他。”

柳忠华接过信来,默默看了一遍,满意地说:“我想,有这信一定能办成。因为我还找了其他人在出力设法。”又说:“姐夫,我应当谢谢你。你对我的这次帮助,又是雪中送炭!”

童霜威站起身来踱步,思绪万千地苦笑笑,叹口气说:“算什么雪中送炭呢?我只不过是使自己的良心稍微能过得去一些而已。”他没有多说,柳忠华却懂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明白童霜威一定又是想起了柳苇的事。

只见童霜威突然问:“忠华,你现在住在哪里?如果我要找你,有电话吗?”

柳忠华摇摇头:“我现在像打游击,没个固定住处。如果进《港声报》成功了,到报馆找我就方便了。”

童霜威点点头:“我还有件事想托你。”

柳忠华问:“什么事?”

“是关于家霆的事。”童霜威背着手踱着方步说,“这孩子因为老是跟成年人在一起,有点早熟。尤其战争发生以来,他在南京常有的那种天真快乐的面孔也看不到了。他懂得的事可能比他这种年龄应该懂得的事要多。”

“这没有什么不好啊!”柳忠华说,“战争年代是会使人懂得更多事的。岂止是孩子,大人也是这样。”

“我不是那意思。”童霜威为难地说,“我很感谢黄祁,因为他很关心家霆。家霆在这儿没有上正规的学校,在他那儿补习功课,多亏了他。但是我要请你跟黄祁说:对这孩子,不要去灌输给他你们那套阶级斗争方面的理论。因为我不想他将来卷入政治漩涡,遭受任何残酷的不幸。我只愿像苏东坡诗中所说的:‘但愿吾儿愚且鲁,无忧无虑保平安!’”

柳忠华似乎不太同意,但声调是平缓的,说:“黄祁,是一个有正义感的爱国青年。我看,他给家霆的影响是很好的。对下一代,爱国思想无论如何是要他们从小就有的吧?”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挪步到柳忠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我希望,在他的心上播下爱,而不是去播仇恨!”

柳忠华平静地说:“对敌人,比如对日寇,能播爱吗?一场南京大屠杀,听说足足杀了三十万中国人!”

童霜威不作声了,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知道,有一天,这孩子同我谈起,冯村在汉口时把他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对我说:‘爸爸,我恨他们!……’你知道,我不希望他再走他母亲的路!”

“但是,事实说明,姐姐的路并没有走错!”柳忠华辩解说,“孩子是中国的将来。现在,连续着将来。历史由我们写更要由他们写。应当相信他们这一代是会自己选择他们的路的。”

童霜威心想:唉,你们这种共产党人呀!谈起这种事来,总是这样的坚持和强辩,寸步不让。他情绪懊丧,不想多说,又叹了一口气,不再开口。他看到柳忠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皮夹来,说:“姐夫,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一样纪念品。我曾经考虑,给不给你?当我见你对日寇和汉奸痛恨,对我的帮助是这样诚恳,而且,你对姐姐仍有感情,我决定把这件礼物送给你!”

童霜威猜不到柳忠华说的“礼物”是什么,抬眼望着柳忠华。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似是问:“什么礼物?”

柳忠华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变了色发了黄的照片递过来,说:“看!”

啊,原来,是一张柳苇当年在寒山寺照壁墙旁几树杏花前拍摄的照片。照片只拍摄了她的大半身。她笑着,眼睛带着向往的神色,衬着繁花似锦的背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的美,使人看了不禁叹绝。

童霜威手里拿着变了色的照片,痛苦的追忆,像鱼网缠身,使他立刻想起她有时坐在桌前托腮凝思的种种神态。他咳了几声,遮掩住心情的流露和脸上的抽搐,终于感到心里发疼,眼眶发酸。照片已经随着时间改变了它的颜色,记忆也随着时间褪了颜色,感情,却像海上的潮水,忽而退潮,忽而升涨,升涨时澎湃汹涌不可遏制。他语气颤抖地说:“啊,你居然还留得有她的照片?”

“不!是别人保留着的。”柳忠华说,“在汉口时,遇到的一位女士,是姐姐后来结识的一个好朋友,她珍藏着的,我就讨来了!你看,照片背后还有一首诗呢!从笔迹看,也许是姐姐早年写的。”

“真要谢谢你!”童霜威感慨地说。他翻看照片的背后,果然写着四句诗:

一陂春水绕花身,

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东风吹作雪,

绝胜南陌碾成尘。

四句诗是用铅笔写的,笔迹娟秀,但已模糊,看得出确是柳苇的笔迹。这四句诗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有深意的,也许是随手写下的?

童霜威有点激动了,说:“看到照片,使我想起了很多过去了的事。将来,我要将它留给家霆!”他掏出手帕拭脸。

柳忠华站起身来,他看得出童霜威不但情绪激动,说的话也是真诚的,说:“那我走了。”

童霜威挽留,说:“吃了中饭走吧。”

柳忠华摇摇头,说:“不了,我还有事!也不等家霆了。如你所说,我也不想使这孩子的心境常被扰乱。他还小,安心学点功课是必要的。”说着,他仍像来时一样,手里攥着一小卷报纸,说:“我走了!”

童霜威送柳忠华从三楼到楼下,又见他飘忽地走了。回身走上楼来,进了房,独自站在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望着远处和近处成片的灰色屋顶、简陋破旧的平台……有远处海上轮船的鸣笛声传来,也有电车驶过轨道的“隆隆”震动声传来。厨房里,二房东太太大约是在烧中午吃的咖喱牛肉,一股浓烈的咖喱香冲进房来。童霜威呆呆站了一会儿,回身将桌上那封江怀南的来信撕了个粉碎,走进卫生间将撕碎了的信丢进抽水马桶,“哗”地抽水冲尽,心里想:滚吧!他不愿这种事被儿子知道。单纯的儿子不然该要奇怪:怎么爸爸的朋友全是这些坏蛋?

他又将柳忠华说的话:“你不必太胆小……你在香港也可以谨慎地活动活动,尽可能地为抗战出点力做点贡献!”在心里琢磨一番。只不过最后决定,还是在屋里蛰居的好。他过去在日本留学时,二次革命反袁世凯在上海租界上时,都经历过这种隐居不出的生活。大丈夫能屈能伸,柳忠华说的话虽不无道理,但为了安全,目前有什么必要抛头露面出去活动呢?下了这样的决心后,他倒觉得心里坦然舒畅了。

于是,他又拿起柳苇的那张照片凝视起来。

在看柳苇的照片时,他不禁想:唉,有的人死了,一切也就都很快消失了。可是,她死了,为什么在我心上却消失不了?却使我常常感触到她的影响,不断使我感觉到她的存在呢?

雨声淅沥,下了整整一夜。雨点打在屋上,听着雨声,凄凉极了。天明后,雨声又转成了“沙沙沙”,变小了。从窗里望出去,远远近近那些灰暗的房屋,变得更加古旧了。

仍旧像每天一样,家霆起身后,吃完二房东太太煮的鱼生粥和买来的油条当作早饭,匆匆下楼去街边报摊上买了报纸,将报纸放在父亲床前,自己背上书包就去补习学校排演话剧去了。

童霜威仍躺在床上没有起身。这一向,他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听到雨声,懒散着,更不想起床。要放在过去家居南京时,这正是像在“火炉”里似的挥汗如雨的天气。可是在此地,七月的香港,炎热之外,潮湿、多雨。下雨以后,间或有海风一吹,又比较凉爽。他肚子上盖一条毛巾被,凉津津的,很舒适。他懒懒睁开眼,透过那有铁栏杆的北窗,望着外边那块有限的长方形的灰色天空,呆呆地有时想这想那,有时什么似乎都不想。

他想起方丽清。分别了这一段,他真是很想念她了!方丽清偶尔来一封短信,内容不外是“你好吗?我很好!”奇怪的是她最近并不纠缠着要童霜威带家霆回上海,反倒说:“你们在香港住着也好,需要钱即来信,立荪可从钱庄找朋友向香港的商号里给你划款。”童霜威感到:从前在南京时,丽清去到上海家里,久久不回南京,那时写起信来,还是有感情的,总是说:“你也到上海来住住玩玩吧。”或是说:“很想念你,不久一定回来。”现在,她的信上总是一种冷漠的态度,信里没有一句热情的话: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比较,也就说不上什么高下优劣。从方丽清的为人,越来越使童霜威怀念柳苇了。俗和雅,愚蠢和智慧,造作和自然,平庸和不凡,心灵的丑和美……是方丽清和柳苇对比后得出的鲜明概念。可是,柳苇早已死了,造物主为何这样不公正呢?……

童霜威在床上坐起,抽开柜子抽屉,从一只棕色皮夹里取出了那张柳忠华留下的他姐姐的照片,细细端详起来。照片上,柳苇正用她那傲然昂起的向往的目光在眺望。她似在眺望远方,又似在眺望未来。童霜威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寒山寺使他想起了枫桥镇。突然,又想起枫桥镇上的那个“堞楼”。

那是明代苏州人抗倭的历史遗迹。明代时,倭寇——由日本浪人纠集的海盗集团,常到中国沿海一带骚扰。江苏在嘉靖三十一年至三十八年的八年间也一再遭到侵犯。苏州地处东南沿海,又是当时最繁盛的城市之一,自然不能例外。枫桥镇上的这个“堞楼”,是砖石建筑,高约三丈多,宽约十六七丈。有一天,他和柳苇曾到那“堞楼”前散步。正是秋天,走入一片小树林,一丛丛燃烧似的枫叶,红得诱人。野雀“唧唧吱吱”鸣叫,从树的枝叶间隙漏射下来的阳光,斑驳地散落在地上,空气湿润,饱含着泥土的气息。踩在青苔上,滑腻腻的。微风摇曳,树的枝叶和野草“飒飒”私语。柳苇一路采摘野花,采摘枫叶,捧在手里。他也摘了一些野花放在鼻子上嗅了一嗅,野花的幽香带着苦味。

那天,柳苇穿的是一件黑旗袍,剪着齐耳的短发,那么朴素,看了却叫人惊讶她为什么这样漂亮。她仰脸望着“堞楼”,说:“三百多年前,也许在这儿有过为抗倭而牺牲的英雄!让我为他们献上一束鲜花。”

她恭恭敬敬地将红枫和那些黄的、蓝的、白的野花,放在“堞楼”前的地上。于是,他不禁也学着她的样,将手里的几支野花也同她献的野花和红枫放在一起。

但是,她自己却离开人世已经这么些年了。她已经归入历史,许多事都使人淡忘了。

童霜威收起照片,仍旧放进棕色皮夹里关上抽屉。他感谢柳忠华送给他这张珍贵的照片。他原来保存着的柳苇的照片,有的还是他和她合拍的,在他同柳苇分手后就丢失了,还有一些在他知道柳苇被捕后就用火烧了。惟一偷偷保留着的一张,是他有心想为家霆留下的,在他同方丽清结婚后,有一天被方丽清翻捡出来撕毁了。……

雨声仍在“沙沙沙”,他侧身又躺了一会,觉得柳忠华自从到《港声报》上班以后,一直没有来过,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忙?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呢?谢元嵩在这件事上倒是帮了忙的。当柳忠华拿了信去找他时,他收下了信,对柳忠华说:“好!请你回去对啸天兄说:我一定玉成!……”后来,事情果然谋成了。柳忠华想干记者,报社需要记者采访的是社会新闻,柳忠华广东话不行,英文也不行,就改安插成夜班编辑了。童霜威想:打夜班是最辛苦的,忠华在狱十多年,身体不太好,干这工作劳累,不知是不是病了?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冯村同柳忠华关系显然很密切。冯村会不会真的也是共产党呢?如果是的话,伪装得真是太巧妙了,过去竟丝毫也叫人察觉不出。当然,也许只是同情者,而且是在主张抗战上的一致。他们都年轻嘛!年轻人的血总是比年老人的血要热。冯村信也来得少,这一向统共只来过一封简单问候的信,也没有提到柳忠华。这使童霜威心情更觉寂寥。在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他是最希望看到冯村来信告诉他许多政界的消息和熟人情况的。

他顺手拿起家霆买来的当天的报纸,躺着看将起来,一边看一边不断打着哈欠。

报纸上值得注意的只有一条新闻,但却是一条不同凡响的新闻: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二十二日在汉口公开向中外各报发表谈话,表示中国愿意接受和平调停。

看了这条新闻,童霜威大吃一惊。就在半个月前,老蒋在汉口发表讲话,否认有各国调停中日战争之事。难道蒋汪二人又在各吹一把号各唱一个调了?还是他们勾搭起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演双簧?

本来,前些天,家霆从黄祁那里带回来的一张汉口出版的《新华日报》上,报道过一个消息:有些主和的人士,提出一个建议:主张由英美法苏各国来举行“和平会议”,以制止中国战争,这实际就是要重演俄德法三国要求日本返还辽东半岛的故事呀!童霜威不禁想:唉,看来,直到现在,中枢在和与战的问题上还是在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仗怎么打得好呢?看来,日本也正在积极活动,想叫中国屈膝!和知——他突然想到“和知”代名为“何之蓝”,“和知”就是“何之”呀!和知干的勾当与这些消息看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哩!和知找我童霜威穿针引线,我拒绝了。但他肯定也是会找别人的,别人未必都会拒绝。他眼前浮现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那一伙人的影子来。这些人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玩些什么把戏呢?现在,政治竞技场上的幕后活动肯定不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想着,他就感到柳忠华说的,应当也出去活动,似乎是颇有道理了。蜗居在斗室中,对外边的事态毫无所知,岂不是成了政治上的庸人了?

他决定起床,穿上衬衫,趿着皮拖鞋,自己叠好毛巾被铺了床。如果金娣在,如果方丽清在,这些事当然无须自己做了。洗脸、刷牙,听着外边雨仍在“沙沙沙”地下。看看表,才九点钟,像每天一样,他从内房走进外房,冲了一杯“勒吐精”奶粉,从饼干筒里取苏打饼干吃。本来,前一段,他早上常同家霆一起吃早点的。这一段,起身迟了,总是自己吃点奶粉和饼干当早点,不去再麻烦二房东太太了。他喝着牛奶,吃着饼干,心里飘飘忽忽:唉,抗战从“七七”算起,一年出头了啊!去年这时,在南京,何曾想到会有南京的沦陷和大屠杀?又何曾想到我今天会在香港过这种寂寞困顿的生活呀!

他踱到安着铁栏杆的北窗跟前,呆呆地站着,自然而然地吟起诗来:“每因髀肉叹身闲,聊欲勤劳鞍马间,黑鞘黄旂端未免,会冲风雪出榆关。”

吟诵着,心里难过起来。这种难过的心情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在南陵,在武汉,直到今天,是常有的。有了这种情绪,他就感到心事灰暗了。

忽然,外边甬道里,传来敲门声。声音像啄木鸟的尖喙在轻啄。听到那位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踢踏踢踏”,又听到她在门前用广东话问“嗨冰个”了。

童霜威竖耳听着,外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说些什么。二房东太太在叫嚷了:“童先生,有人找啦!”她把“童先生”念作“童桑”,把“人”字念作“银”字的音。广东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音调特别缠绵。

童霜威走出去,从门上的张望洞里朝外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门外站立着个头发蓬松穿件米色的风雨衣的人,一双老是好像在生气的眼睛,那么凶恶,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几乎吓得要叫起来,仿佛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刽子手,准备着吊索!张洪池从小洞里已经看清童霜威了,用一种尊敬、和缓的声音叫道:“童秘书长,您好!”

能开门吗?开了他会怎么?他身上不会像现在上海那些干暗杀勾当的人携带着手枪或斧子吧?他是不是代表日本人和知来的呢?他想干什么?……能不开吗?已经眼对眼地见面了,怎么能不开呢?不开,不但得罪他,也胆怯得要被人讪笑了。他在门外等着呢!看他的模样,不像是要加害于我的。他那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并非敌对而是似乎有点友善的光芒,倒不像是假装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童霜威腿发软了,又强自镇静下来。只听张洪池说:“我有要紧事,请快开门吧!”估计,张洪池很懂得他的心理状态哩。

童霜威只得咬咬牙,将门开了,装得平静地笑着说:“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住呢?”

张洪池已经挤身进门来了。他的米黄色风雨衣上沾满了雨水。他脱下了雨衣,湿淋淋地挂在门旁的一排挂衣钩上,雨水滴滴答答洒了一地。他笑笑说:“有些人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却是知道的。香港是弹丸之地。做新闻记者,对这一点总是最有本领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怎么采访第一手的新闻?”

童霜威陪他从甬道里走进房去,边走边说:“我这人喜欢清静无为,‘六国饭店’,太喧闹了。我想隐居一段,就搬出来了。”他说得轻松,目的是给自己作点解释。

张洪池不置可否,没有吱声,随童霜威进了房,同童霜威面对面地在椅子上坐了,突然说:“未必如此吧?”这次,他却并不去动桌上的香烟,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小皮套盒,抽出一支雪茄来,用打火机点烟吸了一口,喷着烟说:“我其实很明白,童秘书长为什么突然失踪!说实话,我要是把你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季尚铭,可以换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童霜威目瞪口呆,闻着张洪池喷出来的浓烈的吕宋雪茄味,看着他身上那套新派力司西装,发现张洪池的经济状况比以前好了,强作镇静地说:“为什么?”这意思既好像是问为什么季尚铭愿出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又好像是问:你为什么不那么做?

张洪池的来意究竟何在?难以捉摸。童霜威很怕放在桌上的一些家霆向黄祁借来的报刊给张洪池看到,正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将那些报纸杂志搬走或用东西遮住,不料,张洪池眼尖,已经伸手去拿桌上的报纸杂志了,嘴里说:“啊,我看是像汉口出的《新华日报》嘛!……嗬,还有《抗战》杂志,还有《最后关头》!这些都是!……哈哈,我猜,很可能是我那位大学同学冯村给您寄的吧?他现在在汉口做新闻记者,听说左得很哪!老是往日本租界里的八路军办事处跑,又常跟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里的某些人来往。人都说他是共产党呢!他以前给您做秘书,您没发现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十分反感张洪池的这种态度,又一想:算了!何必得罪人,把他快打发走算了,摇摇头说:“你觉得他像共产党吗?我觉得他不像!”说着,起身,打开窗户,驱散屋里弥漫的雪茄烟雾。窗外,小雨仍在飘落。

张洪池也不辩论,忽然掏出一只怀表来看了一看,吸口烟说:“童秘书长,今天我来,是奉命请您去‘香港仔’吃海鲜的!”

“香港仔”,在郊外,是海边渔民集居的木屋区的地方。渔民打鱼从海上归来,在此卸下海货。这里开了几家有名的海鲜馆子。阔佬们吃新鲜的海货,讲究到“香港仔”去。那里的海鲜馆子,虽然不及闹市里的大酒家豪华富丽,场面讲究,好的是活蹦活跳的海味现杀现烹,鲜美少有。

童霜威到香港后,听说过“香港仔”海鲜出名的事,未曾去过。今天听了张洪池说是“奉命”来请去“香港仔”吃海鲜,心里又一惊,想:看来,他是奉季尚铭之命——也就是奉日本人和知之命来的啰?看来,没有好事!皱着眉,脸上出现了一种威严的神色,说:“谁要你来请的?”

见他脸上严峻,张洪池脸色和语气变得缓和了,喷着烟说:“您的至交、近邻让我来请的。请看,这里有封信!”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童霜威。

童霜威狐疑地接过信来,一看,心马上“噗噗”激跳起来。信上那笔熟悉的字写的是:

啸天我兄勋鉴:别来无恙乎?弟自武汉来,有要事相商,特着张洪池同志前来相邀,请即移趾至香港仔海鲜馆一叙,勿却是幸。专此布意,顺颂

旅安

弟秋萍顿首
七月二十七日

北窗里可以眺望到的那块天空像幅灰布,突然一声霹雷,响彻天空,雷声隆隆,有如铁甲兵车在天际驰过。童霜威看着信听着雷声悚然一震。

字迹确是叶秋萍的!真想不到: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叶秋萍,突然会来到了香港。更想不到,张洪池看来确是叶秋萍的部下或亲信了!那张洪池老是在季尚铭家出入干什么呢?叶秋萍信上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要事呀?

来邀请的是叶强叶秋萍,不是季尚铭或和知,倒使童霜威心里既奇怪又放宽了一些。童霜威看着信,说:“啊,秋萍兄他也来香港了?是哪天到的?”

“好几天了。”张洪池咬着雪茄回答。

“他来干什么呀?”童霜威问完,就感到这一问是多余的了。像他们这种干秘密工作的人,怎么能这样问呢?

张洪池回答得倒巧妙:“童秘书长去香港仔一见面,不就知道了吗?车子在下边等着,请童秘书长马上就动身吧。”

童霜威望望有铁栏杆的北窗,窗外仍在飘着蛛丝般的细雨,洋铁水漏管里的水声仍在“滴滴答答”响,天色也仍是灰溜溜的。

张洪池见童霜威在看天色,说:“雨不大,有汽车去,也没有旁人,是专请您一个人的。叶先生恭候着大驾哩!”他又挽袖看看手表,说:“现在去,正好!”

童霜威觉得,不去是不行了。同叶秋萍见见面,叙叙旧谊,同他谈谈,也可以知道些政局动态。到底是老邻居嘛,再说,闷葫芦也要打开,究竟他叶秋萍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我商量呢?因此,说:“我来留张条子给我孩子。”

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匆匆写了张条子:“霆儿:父外出有事,午饭不回来了,你自己一人吃午饭吧。”将条子留在桌上,然后,去橱里拿了条银灰夹蓝色的条花领带,到镜子前打好了领结,穿了件白哔叽西装上衣,戴上了巴拿马草编礼帽,说:“那……走吧。”

是星期日,二房东太太大约出去到教堂里做大礼拜去了。厨房、甬道和前楼都静悄悄的。童霜威和张洪池走出来,童霜威锁上了门。

两人一起下楼。楼下,对街远处停车场上停着汽车。童霜威和张洪池站在骑楼下,张洪池用手打了个“榧子”,司机见到他的手势,迅速将车子开过来。是一辆半新的蓝色的福特车。两人上了车,一个秃脑袋的老司机驾着汽车,用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穿过闹市,向“香港仔”方向驶去。

小雨仍在淅沥下,街上车辆如梭,双层电车“叮叮当当”,高楼栉比,五光十色,广告牌红红绿绿:“蜜丝佛陀”香粉和唇膏;“阿华田”麦乳精,白马威士忌,老人头保险剃胡子刀……令人目不暇接。童霜威久不出来了,喜欢这种热闹。张洪池咬着雪茄,雪茄早熄灭了,他也不去点燃,只是斜叼在嘴里,似乎是用它来堵住自己的嘴,使自己少说话。

车子驶出了闹市,沿着海边飞驰。看到了蔚蓝色的海港。雨声中,停泊着货轮的船码头上,麇集着许多码头工人,声响嘈杂。海面上,有点淡淡的雾气。白色的海鸥仍在飞翔。各种颜色的海轮,有的停泊着,有的在鸣笛航行。几个英国水兵淋着雨在飞跑,一群擦皮鞋的小童每人都背着一只装擦鞋工具的木箱,淋得落汤鸡似的,躲在一个铁皮小棚旁避雨。

童霜威本来沉默着,这时不由得问:“洪池,你最近还常去季尚铭那儿吗?”

张洪池衔着雪茄,两只像生气的眼睛望着童霜威,说:“我们做记者的,哪里都得去。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没个准儿!”

童霜威心里明白:他是不愿意说得具体。干秘密工作的,一切都神秘。又问:“萧隆吉他们仍常去?”

张洪池点点头,“呣”了一声,却说:“季尚铭要结婚了!”

车里闷热,开了车窗吹着风,童霜威语气带着意外地问:“同谁?”

张洪池脸上似笑非笑:“当然是小麦啰!”

童霜威说:“啊,他对那位死去的日本夫人十分多情,为了她的死,蓄起须来,好像要终身不娶的架势呢!”

张洪池皮笑肉不笑地咬着雪茄,说:“商人的脸——七月的云,多变!何况,他又不仅仅是商人!”咳嗽了一声,又说:“你可能不知道,小麦也是日本人哪!”

童霜威心里又一惊,“哦”了一声,不想再说话。

他心里明白:季尚铭那里是个十分复杂的处所。他不想沾那个腥,不想了解过多的秘密。一个人了解人家的秘密过多常常是危险的!他需要的是宁静、平安。他略微感到欣慰的是和知的要求,他干脆地拒绝了!要不,他带上小麦——一个日本女人到武汉,这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有放晴景象。一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张洪池又用打火机点火吸雪茄,车子里充塞着他喷出来的烟味,呛得童霜威鼻孔发痒,喉头发干。他虽偶尔也吸烟,却很怕自己不吸时别人用雪茄烟味来熏。还好,不多一会儿,“香港仔”到了。

这里,看得见碧蓝的大海,听得见海鸥的鸣叫和浪涛拍岸的“哗哗”声,看得见海浪泛着白色的飞沫,一排排追逐着涌上沙滩。近旁,有多种棕榈科的植物:桄榔、散尾葵、华盛顿棕榈,高高的茎顶有孔雀翎毛般的羽状复叶,在风中摇曳,造成了一种亚热带、热带的情调。这里,又有一股乡下的空旷味道,比起喧闹的皇后大道和德辅道来,这里静得可爱,到处被雨水洗得一片明净。简陋的竹屋和木屋,绿色的油加利树,还有一些并不新颖但颇雅致的洋楼。蓝色的大海上空,飘浮着松软的白云。雨后出现的阳光,透出白云,沐浴着大海。大海上有帆船鼓着风帆,那是渔船。沙滩边,有渔民晾着渔网,停泊着许多渔船,林立着许多高耸的船桅。不知谁家养的一群鸽子,正在天空转着圈子飞翔。那好听的鸽哨声“呜—呜—”响着。童霜威立刻想到西安事变那天,家霆在屋顶上扬着红绸赶鸽子飞,引来了叶秋萍的一个电话。如今一晃,南京早在战火中沦陷,那些被方丽清吃剩的鸽子怎么样了?想着这些,他心里酸楚而又麻木。

黑色福特轿车“嗞”的一声,在一幢有着“香港仔海鲜酒家”招牌的大馆店门口停住了。

门前,停着一共两辆轿车。夏日从香港专诚来这里吃海鲜的人不是太多。人们都爱在这季节到浅水湾游泳,在浅水湾酒店进餐。也许叶秋萍正是看中了这儿的安静与冷僻吧?

下了车,海风轻轻吹来,遍体凉爽。张洪池给童霜威关了车门,说:“童秘书长,请上楼,我来带路!”

他带头走进馆店大门里去了。这是一个洁净宽阔的广东风味的大馆子。摆设与装饰都不华丽,似乎故意带有乡村气息。

有趣的是门口那许许多多盛满海水的玻璃器皿里,饲养的全是海鲜,像一个小水族馆。有五颜六色的海鱼:石斑鱼、铜盆鱼、鲐鲅鱼、比目鱼、车片鱼……有龙虾、明虾、青蟹、梭子蟹,有海螺、鲍鱼、蛤蜊……顾客要吃海鲜,指定后,用绸兜捞出来去厨房烹调。

楼下,是普通席位;上了楼,楼上隔成一间间的雅座,摆设比楼下精致。中间厅房里,坐着两个年轻的西装客,同张洪池点头打招呼,站了起来,像是保镖的。其中一个向右边一间雅座里招呼了一下,张洪池陪童霜威刚走几步,就见右边那间雅座里的白门帘一掀,出来一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般的瘦长个子,穿一件白印度绸长衫,飘飘然,手执一把折扇,出来就拱手,一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啊!啸天兄!久违了!久违了!”

正是叶秋萍。童霜威听他口气热络,也连忙拱手,又上去握手,说:“是呀!南京别后,一晃经年,常常想念,没想到秋萍兄你也来香港了!”

叶秋萍掀开白布门帘,请童霜威进雅座房间里去。房里餐桌上铺着浆洗、漂白、烫熨过的台布,桌子中间有一盘折叠成三角形的柔软洁白的纸巾,一个蓝花瓷瓶里插着粉红、殷红的鲜花。这儿明窗净几,一面朝海,可以听到潮水轻轻拍打沙滩的呻吟声,可以看到晴空下港湾里的蓝色海水和葱绿的山峦,也可以看见沙鸥和帆船。电风扇“呼呼”地开着,扇起阵阵凉风。一个穿白衣的女侍送来了香气扑鼻的手巾把擦脸,端来了新泡的盖碗茶。

张洪池好像是忙着去张罗点菜,将叶秋萍和童霜威两人留下。童霜威观察着叶秋萍。叶秋萍那张马脸上仍旧是苍白中颧骨略略泛出微微的桃红色,两只眼睛也仍使童霜威感到像蛇吐舌头,他那笑容也仍然带着一种冷意。他气色神态很好,是一种政治上得意的样子。童霜威坐定,他递过桌上的三五牌香烟筒来,说:“吸一支吧。”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抽出一支烟来,让叶秋萍给他擦火柴点上了,说:“秋萍兄,哪天到的?”

叶秋萍也点火吸烟,脸上阴阳怪气,说:“好几天了!我从汉口来的。来之前,见到过不少熟人,像于胡子、居觉生 、乐锦涛他们都问候你,还有毕鼎山也问你好!”

童霜威生气地想:你们只是问问好就算了?信却不复!提起毕鼎山,童霜威心里恼恨,想:这个王八蛋!……只听叶秋萍又说:“还有一个人,我偶然见到,你可能想不到吧,他也问你好。”

童霜威说:“谁呀?”

叶秋萍露牙一笑,喷着烟说:“管仲辉,我们的老邻居!他也到了汉口!我早明白:这种人叫他守南京,他是绝不会与城共存亡的。不过,这次是蒋总裁下的撤退命令。他名正言顺跟着唐生智他们早早就丢下军队、百姓撤退了,谁也奈何不得他。”

“他在干什么呢?”童霜威吸着香烟问。

“他能干什么?整天在汉口打打麻将跑跑跳舞厅,倒也忙得很。听说何应钦现在对他也并不好。”

“何敬之现在怎么样?”

叶秋萍鄙夷地笑笑:“他既在黄埔系里还有相当潜力,不用他对国内外影响也不好,自然还是让他当军政部长,但他是不敢乱用一个校级以上的人的。他谨慎避嫌,无微不至,总裁喜欢的是陈辞修!”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口气,转过话题说:“南京给日本人屠杀得太惨了啊!”

叶秋萍点头,说:“听说我们潇湘路的房子倒还没有损坏。唉,不在战争中不知道和平的可贵。我们做邻居的阶段,白下城 的日子可真是令人怀念啊!”说这话时,他颇有感慨。

童霜威感到这个铁石心肠、铁石手腕的人竟充满了丰富的叙旧情谊,不禁也深深点头。

张洪池突然掀开白门帘进来了,恭敬地问:“叶先生,上菜了,好吗?”

叶秋萍看看手表,问童霜威:“饿了吧?”见童霜威摇头,他对张洪池说:“这样吧,稍微再等一会儿,我同童秘书长谈谈再吃饭。”说着,对童霜威又说:“老朋友久不见面,真有一日三秋之叹,今天一定要好好叙叙。”

白门帘一掀,张洪池的身影又消失了。窗外,蓝天上的鸽哨声又“呜——呜——”传来。

童霜威把话续下去,问:“九江弃守后,看来日军是要溯江向武汉进攻了,武汉人心还安定否?”

叶秋萍又换上一支香烟吸,说:“武汉被炸得更频繁了,机关正在加紧向重庆疏散。为了保卫大武汉,民心倒是热烈的。”

童霜威将烟蒂揿灭,不满足地问:“共产党在那儿怎么样?”

叶秋萍喷着烟阴阳怪气地说:“国民参政会有了他们七个参政员!二百名参政员中四分之三是我党的同志,其他各党各派和无党无派人士,包括共产党只占四分之一。我们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四月开会制定的《抗战建国纲领》说得很清楚:‘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反正,一切要集中于国民党!在武汉,他们也热衷于组织什么献金、慰劳。第三厅的一些所谓文化人实际夹杂着些共产党,也在组织什么演剧队、战地文化服务团,还想霸占宣传阵地,办他们的报纸杂志,大吹大擂。这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可是,他们并不能为所欲为!可怕的,并不是在我们手掌中的这些活动!”

童霜威担心他会提到冯村,可是叶秋萍却没有提。

童霜威问:“可怕的是什么呢?”

“是在敌占区和他们控制地区里的活动。谁要是看不到这一点,谁就是没有眼光。新四军已经进至南京、镇江苏南地区;八路军在晋、冀、鲁、豫都占了大片地区,像滚雪球似的,共产党用抗战的名义,招兵买马。我们丢失的地方,他们去占据,将来如何得了?总裁对这一点是深为忧虑的!”

童霜威想:是呀,我在黄祁处陆续借来的报纸杂志上早看到过这些消息。看来,都是事实呀!但为什么我们国民党的军队老是吃败仗,“转进”又“转进”,不能学学人家共产党呢?……

他正在想,叶秋萍突然话题一转,说:“啸天兄,你我知己,我这次来香港,有件事想找你出面办一办!”

童霜威心里想:他说“有要事相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心情有点紧张,他不喜欢同叶秋萍这类人打交道,脸上装得平静地笑着说:“秋萍兄,什么事呀?”

叶秋萍揿灭半支烟丢进烟灰缸,喝了一口茶,笑容满面:“啸天兄,你是我党的老同志了!我们都应当为党和国家承担兴亡之责,这是无须赘言的。我知道你到香港,又知道你在香港深居简出,我就想到:应当把这件机密告诉你,让你参与,为党国出力!”

海边有“哗—哗—”的潮声传来,似在传达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意。

童霜威抬头正眼看着叶秋萍,面临的事从天而降,他很不愿意知道叶秋萍这类人物的什么“机密”:太出人意外了,什么机密呢?

叶秋萍掏出手帕擤鼻涕,说:“你一定会问:是什么机密?我坦率地对你说,你不必问我是代表谁来香港办这件事的。我不说你也会明白:我来,是想通过你的出面活动同日本方面取得联系,铺一条路,搭一座桥梁。”

童霜威更惊呆了:日本人和知托我穿针引线铺路搭桥,怎么你叶秋萍也来托我铺路搭桥穿针引线?忍不住说:“这事……我干……合适吗?”

“当然合适!太合适了!”叶秋萍拍拍童霜威的手说,“啸天兄,你是日本留学生,可是,你又不是出名的亲日派。你同日本方面容易取得联系,可是不会引人注目。况且,日本人尊敬的可能倒不是那种一向亲日的日本留学生。而且,你这种对抗战基本拥护的日本留学生,无派无系,却有你的地位和声望,甚至有你在法学界的学术地位。你现在又没有公开的政府职务,更重要的是,我们了解到:日方也想试探通过你来穿针引线、铺路搭桥!”

童霜威吸着烟想:看来,我在香港的一举一动,他们都在监视着呢!难道张洪池去季尚铭家和到“六国饭店”活动,都是为了做情报工作,在窥察我和其他人的行动?谁知道呢?我也不想管这些!又想,自从德国大使陶德曼一再在中日之间拉皮条搞和议失败后,怎么现在政府又这么热衷于和平了呢?

正想着,叶秋萍又说:“原来,日本声明过:讲和不以国民政府和蒋委员长为对手,其实是大讹特讹了!军政大权,完全操在老头子手上嘛,别人是毫无实力的。这点,陶德曼清楚,德国劝告了日本,所以宇垣一成外相上台后,就取消了不承认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宣言。从这出发,可以听听他们的条件嘛!无论如何,日军的威胁是事实,共产党势力的扩张也是事实。对我们来说,不能不注意残酷的现实,中日以兵戎相见,实属不幸!这实际是萁豆相煎,恢复战前态势岂不是好!”

海上远处,与海平线相接处,有一道明亮的光的长带,是太阳反射于天际的光焰,使云彩变幻多端。

童霜威眼望着海上,喷着烟想:真是交了华盖运了!什么好事都沾不到我,偏叫这些事都降临到我头上来了!日本人找我,我觉得那是汉奸行为,不能干!现在,你叶秋萍也来找我,你的后台是谁?你不说也是明摆在那里!但我能去同日本人勾勾搭搭吗?我能干这种事吗?再说,你们这种干特工的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们向来办事是心毒手辣,得了利有了好处是你们自己的;出了事犯了忌就拿人开刀做替死鬼。想叫我为你们火中取栗吗?我才不干这种洗不清的诡秘勾当呢!

他心里不平静地想着,脸上强忍住烦恼,不露声色,说:“目前,抗战呼声正高,如此去做有必要吗?是时机吗?不会遭到反对吗?”

叶秋萍正要说话,张洪池一掀白布门帘,伸头说:“是不是让他们上菜了?”

他来得太不是时候,正是叶秋萍谈到紧要处,他来干扰,叶秋萍大不高兴,把手一挥,像打发叫花子似的说:“走!……”声音凶恶,刚才温文尔雅的表情一下子都不见了。吓得张洪池放下白布门帘,狼狈地赶快退出,像条夹尾巴的丧家犬似的。

童霜威打了个寒噤,心想:他们这种干特务的,都是“两面国”的人物。张洪池平时像个“无冕之王”似的胡作非为,见到叶秋萍像耗子见了猫;叶秋萍平时轻声细语像个文弱书生,翻脸马上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鬼神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呀!心里想着,耳里只听叶秋萍说:“中日之间,打了一年多了,双方都未宣战,日本只说是‘事变’,这就容易转圜。一年多来,损失太大了!你我也都深受战争之苦。所谓抗战呼声之高,主要是共产党在大声疾呼煽动群众。正因如此,更应考虑防共的问题。在这点上,中日利益一致,可以谈得拢的。目前,武汉在我们手中,日本要拿武汉,总要付出代价;我们要保卫武汉,也要付出牺牲。双方能平心静气探讨和平条件,目前自然是个时机。”

童霜威心里为难,叶秋萍历来办事,总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人皆为他所用。这次虽然装得亲热、温和而且尊重,实际也还是一种指挥者的姿态,使童霜威反感。童霜威也忘不了前年十二月西安事变时,叶秋萍的夜访,以及后来的倨傲。那次,童霜威是用一种太极拳式的手段把他对付过去了。今天,怎么办呢?心想:季尚铭家的情况,看来,叶秋萍派去的耳目——张洪池全都会报告他的,自己也不必避讳了,就故作直率地说:“我在此地,因为张洪池的关系,认识了个富商季尚铭……”

叶秋萍点头笑笑,吸着烟说:“我知道。”

童霜威心里打着算盘说:“萧隆吉,想来你是知道的。我在想,他做这件事倒是比我合适。他常在季尚铭家打牌。他一定有这方面的路数。”

叶秋萍把头摇得像个货郎鼓,说:“你有所不知,萧隆吉确确实实是与日方有接触的。他过去在华北时与日方少壮派军人有密切联系。这次来香港之前,在汉口见过某公,某公对他面授过机宜。这些,某公也不是私自办的,曾向最高当局汇报过,认为可以商量,谈判原则也是上边定了交给他的。但他来后,勾通和议的事进展迟缓,更重要的是,他是为另一条线来干这种事的。他们来进行这件事,我们不放心。这件事应当由我们这条线来干!这我已对你把话挑得明明白白了。你看如何?”

童霜威恍然大悟,想:原来如此!这是你怕媾和的事被别人抢了头功呀!可是,我为什么要出面同日本侵略者勾搭为你卖力呢?又想:不过,那个日本人何之蓝,也就是和知少将,既然有了萧隆吉挂钩,为什么又要找我来穿针引线呢?想到这里,正要把心里的疑问提出来,不料叶秋萍已经说了:“啸天兄,据我所知,日本军部派和知少将到香港组织了以‘蓝机关’为代号的华南特务机关,主要就是为了沟通中日和议。他们一会儿不以蒋为和谈对手,一会儿又可以以蒋为谈判对手。提的条件,坚持必须首先承认伪满洲国,甚至还提出过要蒋先生下野的无理要求。此一时,彼一时,但是,总裁的底牌是:希望日方恢复“卢沟桥事变”前的状态,日军分期从中国撤退,而以中日共同防共、中日经济提携为交换条件。满洲问题则暂时搁置不谈,这就一时很难谈拢。”

童霜威脸上又露出一种尴尬的表情来了,他厌恶叶秋萍说话时脸上露出的独断独行的表情,点头说:“是呀,我看,很难谈拢!”

叶秋萍以劝解的语调说:“啸天兄,我不是那意思!只要谈,总是慢慢会谈得拢的。尤其是你谈,比萧隆吉这种老牌著名的亲日派不同,更容易谈拢,也使对方有面目一新的感觉。为什么和知又会找你?因为日方也不轻信某一个人,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们想打开多条渠道,搭起多座桥梁,取得多项成果。我可以告诉你,除了萧隆吉,除了我们在办,汪精卫、何应钦、孔祥熙他们都有亲信在香港活动,进行秘密外交。”

童霜威颇受启发,说:“啊,那,谢元嵩,他?……还有谌有谊、高无量……”

叶秋萍点头笑笑,说:“香港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地方啊!也正好有香港这么个场合,可以起内地任何地方无法起到的作用,这是一间后客厅,在这里可以从从容容地谈。啸天兄,你来此做寓公时间也不短了,我可以给你找个好住处,开支一切均不用你操心。在这件事上你尽了力,对党国的贡献就大了。”

童霜威心里想:这件事我是干不得的。我不想沾日本人,也不想沾你们干特务的。心里又怕得罪叶秋萍,说:“秋萍兄,承蒙厚爱,理当效劳,但这种事非我之所长,生怕有负厚望。”

叶秋萍摆着手说:“不不不,啸天兄,只要你肯办,一定能办好,我让张洪池供你差遣,暗中我们也有人保护你的。”

童霜威想:派些特务监视我罢了!笑着打断他的话说:“再说,我最近血压高,心脏常感不适,所以深居简出,很怕交际应酬。”说这话时,心想:万不得已,我生一场政治病找个医院住住院避开一切算了,要省掉多少麻烦事!想到这里,装作头晕的模样,说:“同你谈了这么一会儿,头就发晕,心里也发闷。我想,此事待我仔细考虑考虑从长计议如何?”

叶秋萍脸色陡地显得十分难看,也自克制住,将烟蒂扔进痰盂,说:“啸天兄,为挽救现局,衷心希望你能为和平奔走。你就勉为其难吧!”

童霜威软绵绵打太极拳似的说:“其实,秋萍兄,我这一向来,闲居无事,也常琢磨时局,我同意报上这样一种看法:欧洲局势现在因捷克问题而趋于紧张,英德之间的战争迟早会要爆发。如果爆发,法、苏、美三国势必也要先后卷入。如果欧洲战争爆发,由于德、意、日的结盟,中日战争就会与欧洲战争合流,演变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战争既然爆发,中国站在美、英、法、苏四大强国一边,就可因人成事取得最后胜利。目前,可以不必急于同日本媾和,应当……”

叶秋萍摇头说:“英国一贯对德国采取绥靖政策,张伯伦夹着洋伞飞来飞去,我看他是不敢同希特勒决一雌雄的。”

童霜威明白叶秋萍的决心已定,自己是无法改变他的主意的,提醒地说:“这样做不会影响蒋先生的名声吧?本月初,他还否认有各国调停之事。那……”

叶秋萍不以为然地微愠着说:“这同各国调停之事有区别。正因如此,才需要你这样的老同志来做这种事了!共党现在高唱要持久抗战,再打下去,势必失地更多,死人更多,损失更大。他们的消息很灵通,他们的人常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对了,啸天兄,你以前那个秘书,姓冯的,听说现在也左得很,很可能也是共党分子哩!你要小心,我对你办这件事,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秘密!你必须特别谨慎,如果一旦泄漏机密,我们是要否认的。”

童霜威暗忖:是呀,冤大头的事,你叫我来干,混账之至!他准备以此为扶梯好下台阶,仍用软功,笑着说:“秋萍兄,这件事干系太大,听你一说,吓得我不敢问津了!我向来谨小慎微,只求四平八稳,不求出人头地。可以著书立说,不能纵横捭阖。今日我们相聚,就算叙叙旧谊,能在香港见面,也自难得。你就不要逼我太甚吧!”

叶秋萍心里不满,又不好生气发火,只得说:“对对对,该吃饭了!香港仔的海鲜是很出名的。我们今天可以浮一大白,叙叙旧。不过,刚才说的事,你考虑考虑以后,还是答应的好。我是寄予厚望的。”说着,对房外叫了一声:“来人!”

童霜威哈哈笑着点头,说:“心脏和血压都不好,喝不得酒,我就菜陪了!”他这是为自己决心装病作好铺垫。说到这里,见张洪池一掀白布门帘露脸了,叶秋萍做了个手势说:“上菜!”

穿白衣黑裤的女侍,马上来摆酒上菜。

叶秋萍对张洪池说:“你也来!”

张洪池受宠若惊,点头坐下,开始斟酒。

叶秋萍不再说话。童霜威也不再说话。朝海的窗户外,蓝色的海水晃动,海上的一只挂着破布帆的大木船在缓缓起伏驶行。

童霜威默默忽有感触:海是雄壮美丽的,晴朗的天气,海上有五色渲染的云彩,白云像镶嵌在蓝天上;暴风雨天气,电闪雷鸣向海面逼来,海上常是埋葬船舶的坟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此时会有这些想法。叶秋萍在劝酒敬菜。他闷闷夹着一盘炒香螺片吃,香螺片很鲜嫩,滋味极妙。他心里忐忑不安,想:人生真是常有奇遇!想不到来到香港,先有日本人和知来找,现在又有叶秋萍来找,异曲而同工,这算是什么勾当?……

他夹杂着气愤、烦恼,也夹杂着懊丧与灰心,想:人生,真是像在激流中游泳,被卷进漩涡的机会太多了!人生也真是时时会面临选择的考验。其实,我已是老于世故的人了,不能走的路我是坚决不走的,不能干的事我也是坚决不干的!

张洪池也在往他的碟子里敬菜,是番茄酱烹虾段。“香港仔”海鲜馆的菜肴从气派上说比季尚铭公馆差得太多,从滋味上说,确实有独到之处。

叶秋萍举杯邀酒:“啸天兄,喝一点!希望你俯允所请,能勾通勾通!”

童霜威勉强举了举杯,笑着敷衍:“我就象征性地奉陪吧。心脏血压实在耐不得酒了!”对叶秋萍的后一句话未予置理。

他下了决心:回去后就假装患病住院,拿这个挡箭牌来推卸掉这件飞来的挠头“差使”!

从“香港仔”回来,童霜威本想装病,以此来推脱掉叶秋萍的要求,谁知回来以后,竟真的病倒了:血压升高,手脚冰凉,头晕目眩,心里发慌。低压一下子升到了一百二十,高压升到了一百八十。先是把在“香港仔”吃的海鲜全呕吐了出来,接着,就躺倒不想起床了。下午家霆回家,吓得心里“怦怦”跳,忙去找附近一家私人诊所的钱医生来出急诊。钱医生是个英国留学生,提个出诊箱带了听诊器、血压表等来后,一量血压,说:“血压太高,要好好注意卧床休息!……”接着,少不了又要到他诊所里验血,透视心脏……开了一批药品服用,敲了一笔竹杠。

本来,童霜威想假装生病,找个私人医院住住,好回绝叶秋萍。既是真的病了,去住私人医院又贵又不方便,就决定在家休息治疗。

过去,童霜威血压曾经有时偏高,也服过降压药物,每每只要服了药血压很快会降下来。这次,可能同心情紧张、焦灼或胆固醇过高有关,再或是不适应香港潮热的气候,血压升高了竟降不下来。童霜威老是觉得身上不适,头晕,有时头颅好像劈开似的疼痛,嘴里又苦又涩。

身体上受到折磨,心理上却有点欣慰:此时真的生了病,倒是帮了大忙,可以解脱叶秋萍的纠缠了。果然,张洪池第二天就来了,显然是来替叶秋萍讨回音的。

童霜威打发他说:“不行啊,我病了!昨天我就说过我人不舒服。我这一病,短期是好不了的!只能静养,不能烦心。请如实为我转告叶先生吧!”

看到童霜威确实病了,床边放着印度的“寿比南”、德国拜耳的“利血平”等等,张洪池当然不好多说什么,坐了一会就走了。

但,三天后,又来了。这第二次来,张洪池带了许多水果、食物来,又提出了叶秋萍的要求。

童霜威仍是摇着头,悲观失望般地说:“不行不行!不要指望我!指望我要误事的!我这病,怕三五个月也好不了!”

再隔了十多天,张洪池又第三次来了。童霜威决定用“紧口闭眼法”对付。只说头晕,不能讲话,张洪池也看得出童霜威病情是真,不肯出来为叶秋萍的要求出力也是真,除了提出借五百元的要求外,别的没多说。童霜威没拿钱给他,张洪池心有不释地走了。童霜威心里嘀咕:这混蛋!认识你真是倒霉!他明白:这下子不但是得罪了叶秋萍,也得罪了张洪池了。可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为五百元得罪张洪池值得吗?……他决定,如果下次张洪池再来,就借五百元给他,求得个暂时的平安。

一个月来,害了病,幸亏有家霆在身边,既靠儿子照顾,也靠儿子排除寂寞。起初二十天,家霆停止了去补习学校上课,整天厮守着父亲,变得似乎更懂事了,处处细心、周到,倒茶、送药、喂饭、读报……他写信告诉在上海的方丽清:爸爸病了!……他静静地坐着,陪着爸爸,让爸爸服了药尽量多睡觉。走起路来,踮着脚尖轻轻地移步。有时,自己拿一张报或一本杂志坐着,看呀看呀。半夜里,总要醒来,看看爸爸,问一声:“喝水吗?”有时,见爸爸精神好一些时,就陪着爸爸谈谈心。

近十天,童霜威要家霆去补习学校继续上课。家霆起先不肯,后来,见爸爸确实病情已经减轻了,才答应了。但是,得便总是提前回来。有时回来了,说:“爸爸,我在学校里上着课,忽然感到你在叫我,我就向黄先生说:‘我想请假提前回去一下。’黄先生说:‘好,你快回去吧!’我就跑回来了。”说这种话时,他那种感情使童霜威内心震动。

黄祁有一天抽空来看望过童霜威。童霜威怕他来被张洪池碰到,引起张洪池的注意,很快就催他走了,只是问起他:“你见到过柳忠华吗?”

黄祁点头,说:“报社派他到上海去了。听说要去一二个月。让他采写一个关于上海近况的连载通讯在《港声报》上发表。在港九的上海人很多,都关心孤岛的情况。报纸从生意着眼考虑,发表这样一个连载是很吸引人的。他走得非常匆忙,去后也没来过信。”

现在,童霜威望着窗外想:怪不得忠华自从到报馆去工作后,从未来过。现在我病了,也没来过。他就是在香港,目前我也不希望他来,免得引起张洪池他们注意。童霜威老是有一种预感,觉得很可能张洪池他们,甚至季尚铭和日本人和知他们,都会派人在监视着他。也许有点疑神疑鬼,但谁能说特务机关干不出这样的事呢?在武汉时,因为日机轰炸引起的不安全感,到了香港,现在又开始像鬼影似的笼罩在童霜威心头上了。

二房东太太出现在房门口,问:“童先生,饮呣饮茶?”

童霜威对她笑笑,摇摇头。

这是位好脾气的常带微笑的女人,可惜长得不好看。她虔诚地信着耶稣教,吃饭、睡觉前都能听到她的祷告声,平时很少说话,安静得很,就是脚上拖着木屐有些吵人。饭食,仍由她在操办,听说童霜威血压高,她总是爱做西洋菜鸭肫汤给童霜威喝,说:“清凉的啦!降血压咯!”

二房东太太有时也来同童霜威谈几句,总不外是说生活用品涨价,埋怨二房东先生常常借故不回家,总是在外边胡调、玩女人,还喝酒、赌钱、赌赛马。说香港这地方不好,坏女人太多了,坏朋友和坏去处也太多。童霜威听她谈谈,倒也同情她。但感到:她的苦恼是不好解脱的。她家务劳动繁重,背也微微驼了,两只手粗糙佝偻。她脾气温顺,就是在埋怨郭先生时也是细声细语的。她先生只要回来了,她就加意侍候,从不听她吵架责问。童霜威不禁想:唉,方丽清要是像这位二房东太太的脾气,也就好啰!可惜,她自私、吝啬、庸俗,刁钻古怪,目光短浅,无事找事……

半个月前,收到过方丽清一封信,是在收到家霆寄去的信后复来的。信上说:“……知你病,很不放心!本想来港看你,但姆妈最近身体也不好。医生说:血压高只要降下来问题不大。你以前血压也高过,服药后就降了。望快请医生降压!姆妈和雨荪、立荪都说,你还是回上海的好,免得大家心挂两头,也可节省开支。”

童霜威生气地想:她头脑里老是只有她自己!只有钱!只有上海!从不知道为我的政治前途考虑!真是道道地地的妇人之见!

他需要安静,又感到孤独与寂寞,病了以后,寂寞感更重。一寂寞,就会想起死去了的军威,也会想起死去了的柳苇,想起冯村。他将柳苇的照片、军威的遗书都放在那只黑色皮夹内。最初,常翻出来看看。现在,却不愿使自己的情绪波动影响血压的升高,故意避免去拿来看了。他寂寞孤独,想念南京,甚至想到南京潇湘路那七八只书橱和书架上的无数部线装书和洋装书,想到花园里那棵四季桂,想到庄嫂烧的糖醋鱼。

他觉得自己追求过的东西失去得很多,使他懊丧。人生为什么这样捉摸不定?道路为什么总是崎岖不平?

今天,他两眼呆呆望着铁栏杆的窗外。窗外,飘拂着银色的细雨丝。雨,霏霏地下,使人会想起韦庄“江雨霏霏江草齐”的诗句。他尽量使自己什么都不想,可是办不到,最关心的总是摆在眼面前的一个问题:怎么办?住在香港,不安全,麻烦太多。武汉不能去,上海租界上他又不愿去。……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无计可施了!他只有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他想:血压降不下来,同这能没有关系吗?要是谁能为我指点迷津,比给我服用降压药物可有效多了!

他又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排除一切纷扰,使自己能不再思想,进入一种朦胧的状态中去。

外边,雨突然下大了。雨声伴和着远处传来的电车“当当”的铃声、轨道震动声和海上的轮船汽笛声,一起涌进耳中。刹那间,他听到钥匙开门声,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刚响,门就开了,他听到家霆那脆亮好听的声音在同二房东太太轻轻招呼,用的是广东话。广东话说得可真有点像广东人说的了。

家霆是他惟一的安慰。儿子回来了,他总是兴奋的。他张望着,家霆已经进房来走近床前了,说:“爸爸,上海有信!”他不说“妈妈有信”,说“上海有信”,指的就是方丽清的来信。

“好好好!”童霜威接过航空信封来。其实,香港、上海之间,不通飞机,信都是船上邮来的。方丽清老喜欢用红白蓝花边框的航空信封。信封拿在手里,轻飘飘的,童霜威明白:信一定很短!她自从回上海后,从未写过一封长信来。这封信,必然仍是短短的例行公事。

童霜威撕开了信封,抽出信来,一张薄薄的航空信纸,上面写的是:

啸天:

病想已痊愈?我一切均好,但极望你下定决心回沪居住。租界上一切都同战前无异,你切勿听信谣言。立荪和雨荪都说这仗要长期打。关于南京潇湘路房子,现由日本兵占住。江怀南在南京办公,很得意,最近要同海上闻人丁筱林之女结婚。本来常来,最近竟不来了。他说有信劝你回来,但未得复,看来是你得罪了他,你应回信才好。你如回来,我想他还是要奉承你,还是会常来的。你还是回来的好!上海物价最近涨了一些,现写一点让你知道。顺问

旅安

丽清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九日

下面是一张物价单:西贡米每包二十元,暹罗米每包十八元八角,鸡蛋每元四十个,鸭蛋每元二十个,鲫鱼五角一斤,猪肉三角六分,羊肉四角八分,牛肉三角八分,鸡每只八角——一元二角,鸭一元二角——二元二角。

童霜威看了皱眉,一是方丽清开了这笔物价清单使他看了皱眉,这个女人哪,关心的总是钞票!二是信上竟不提一句家霆,也许是她头脑里根本没有家霆,也许是她有意不提家霆。这样的后母!怎么能使家霆对她有感情呢?

童霜威又想到了江怀南,眼前出现了江怀南那张既气派又秀气的白净脸。这个无耻的混蛋,看来,他是有心把结婚当作一笔资本用的,要在择偶上获得金钱与地位!现在他是如愿以偿了!海上闻人丁筱林,在上海是有名的青帮头子,在黑社会是有潜势力的大亨。他开设游艺场、舞厅、剧院和赌场,家里仆从如云,雇有保镖。前不久,有的报上说他有同日本军方勾结的征兆,看来,也是做了汉奸了!……江怀南很得意,最近不到方家去了。不去的好!同卖国的汉奸来往干什么?被人知道了对我也不好。丽清要我给他写复信,她真是太糊涂!劝我回上海,我怎么能去呢?

想到这里,他深深叹一口气,将信递给家霆,说:“劝我回上海,哼!”

家霆接过信去,逐句逐段看了。看完,将信装入信封朝桌上一放,说:“爸爸,江怀南做了汉奸在南京办公了?是跟日本鬼子在一起吧?”

童霜威突然想起:上次江怀南来信的事并没有告诉过家霆,也没有把那封信给家霆看过,好在这事并没有瞒儿子的必要,说:“是呀!这个混蛋是做汉奸了!上次他来过信,劝我回南京去!我将信撕了,根本不想复他!”

“可是这封信还劝你给他写回信呢!又劝你回上海!爸爸,你千万不要回上海,说什么那儿也是孤岛!”

“是啊,我是不会回去的!”童霜威点头,叹口气,用手帕擦擦汗,说,“你这个母亲,太没有政治头脑了,她就知道精打细算节省钞票。”

家霆热得额上全是汗,鄙夷地说:“爸爸,说实话,我讨厌她!她愚蠢、自私又狠毒!在南京时杀我心爱的鸽子吃,逃难时,她虐待金娣,直到粤汉路上金娣被炸死,使我看穿了她!我对她已经毫无感情。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也许会不高兴。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不愿意骗你!”

童霜威身上也热得淌汗,听了家霆的话汗出得更多。他心里百感交集,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儿子,和稀泥地说:“唉,人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我也知道她对你不好。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弄得家不像个家呀!”

家霆坐在父亲床边,也叹口气说:“爸爸,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时,你为什么要同妈妈离婚呢?我没有见过妈妈,冯村舅舅和忠华舅舅都说她好,我也觉得她好!”

童霜威听了儿子的话,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唉,过去的事过去了,一时同你也说不清,说了你也不会懂的。等你将来大了,也许会懂得的。人生,每每是这样,等到我现在这种年岁了,懂的事多了,如果让我再从头开始做人,我可能就会知道怎么做人了。但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说这话时,他心里滋味特殊,不但想起了柳苇生前的一些事和她的死,又想起了柳忠华。他问:“你同你舅舅见过几次面?”

“只见过一次。”家霆坦率地说,“他到黄先生那里,看见了我,对我说:‘家霆,我是你舅舅,我叫柳忠华!’……那天,他同我谈得很多。他很有学问。后来,他给报馆派到上海去了。到今天,没见他回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

“什么都谈。”家霆抓把扇子扇着风,说,“他问了你和我的情况,要我长大后要像妈妈一样做个爱国的正直的人。我要他多讲点妈妈的事给我听。他说,当时他被捕坐了牢同妈妈不在一起,许多情况不了解,就没有多谈。谈得最多的是抗战。他讲了很多抗战的道理给我听。”

童霜威心里想:唉,人生何其神妙?在两年以前,谁能想到会出现今天这种国共合作的抗战局面?谁又能想到柳忠华会出狱,还能忽而到武汉,忽而到香港,忽而去上海,这么活跃!谁又会料到柳忠华和家霆他们舅甥竟会见面?至于今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呢?国共关系会怎样?柳忠华会怎样?家霆长大后会怎样?谁知道,谁能说呢?……

想着,想着,他定神地凝望着那扇有着铁栏杆的北窗。窗户外,飘着的丝丝细雨,如烟如雾,也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想起一首元人的小令《塞鸿秋》来了: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天气又潮又热又闷,他心头的感情复杂,似乎面临道路的选择,不知所措;又似乎一个长途跋涉者已经十分疲劳,不想往前,又不能退后;又似乎日暮天昏,烟雾障目,看不清前程,望不透远近,心头交织的是一种怅惘空虚的情绪。他懒得再启口,竟闭目养起神来。

家霆见爸爸这样,以为爸爸累了,想休息一会,便不再说话,拿起桌上的一张《南华日报》看起来。就在这时,听到甬道里的敲门声。一会儿,二房东太太在叫:“童先生,有客人啦!”

童霜威睁开了眼,家霆说:“我去看看!”他马上跑出房去,走到甬道的门边,打开小孔,瞬即喜悦地高声嚷了起来:“啊,舅舅!”

童霜威听清了家霆的话声,知道是柳忠华来了,心里也是一喜,想:啊,他从上海回来了。病得痛苦,闲得无聊,思想苦闷,消息闭塞,使他渴望见到柳忠华,好听他谈谈孤岛见闻和时局去向。

当柳忠华拉着家霆的手进房时,童霜威已经坐起在床上,满面含笑地说:“啊,忠华,你回来了!”

柳忠华气色很好,将被雨淋湿的米黄色风雨衣脱下挂好,只穿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黄咔叽短裤。他走近童霜威床前,掏出手帕拭汗,点头说:“啊,姐夫,你病了?”

家霆懂事地将一把椅子端近床前让舅舅坐下,又去给舅舅泡茶、拿扇子。

童霜威紧握着柳忠华的手说:“这么久没见你,你几时从上海回来的?”他好像今天才发现,柳忠华的两肩是那么宽阔,仿佛他确是一个强有力的能挑起整个生命中艰难重担的人。童霜威欣喜地说:“见你来了,我精神也好了。真想听你谈谈孤岛的见闻哩!”

柳忠华喝着茶摇着扇子说:“你不回孤岛去,是对的。那里是在日寇占领区包围之中,要出租界,过苏州河到华界去,中国人都得向站在外白渡桥桥头两边的日本哨兵弯腰鞠躬!真侮辱人哪!亡国奴的生活,在上海就见到了!从表面上看,除了物价略涨,上海的阔人多数似乎还是像战前在租界上一样地过日子。夜里,南京路、静安寺,仍旧灯红酒绿。舞厅、妓院、影院、餐馆,还是纸醉金迷。但孤岛总是孤岛,逮捕、暗杀的事不少,人们在敌伪威胁下度日。简单来概括上海,那就是:爱国者在作庄严的战斗,魑魅魍魉在为非作歹,奸商大发国难财,醉生梦死的富人依然歌舞升平,穷苦老百姓水深火热。我打算好好在报上写一写哩!”

他说到这里,童霜威问:“你准备写些什么?怎么写?”

柳忠华用手比画着说:“任务是要写十至二十篇《孤岛散记》,逐日在报上发表,每篇三千字,像个连载。老板要我写香港的人们最关心的有关上海的问题。这当然是吸引人的,有利于报纸的发行和影响。我在上海时,已经动手写了几篇,回来后续写。明天开始,《港声报》就要陆续发表了。以后,我找机会送给你看!”

童霜威思绪纷繁,忍不住说:“忠华,见你来了,我真高兴,有些心里话不禁想同你谈谈。我现在患病是真,但主要还是心病。我的处境很艰难,也很奇特。”说着,将叶秋萍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柳忠华仔细认真地听着他讲,有点愤激地点头说:“姐夫,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对。我今天刚收到由汉口寄来的一份《新华日报》。你看看这条消息。”

童霜威一看,报上一条“本报重庆消息”,标题是:

警惕投降派破坏抗战阵营

——国民党中常委冯玉祥向本报记者发表谈话

内容是说国民党中常委冯玉祥氏在重庆指责:“有人在香港借和平运动,阴谋破坏抗战阵营。”

童霜威看完,心里不禁想起上次同柳忠华见面时,柳忠华说过的话。他想:谁知这是不是我当时提供了那些情况,忠华传到重庆那边去的呢?想着,说:“让冯玉祥放一炮也好,只是,事实上用处恐怕不大。今非昔比,他现在没有兵权和实力!”

柳忠华点头说:“天下没有一劳永逸的事。使人民警惕起来,反对他们这样做,他们也就只敢偷偷摸摸幕后交易,不敢放肆地为所欲为了!”

厨房里继续飘来油煎鲞鱼的香味。家霆刚刚出去告诉房东太太多办一些菜和饭,这时又进房来了,懂事地对柳忠华说:“小舅,你在这吃中饭。”说完,仍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爸爸和舅舅谈话,两只眼晶晶地发亮。

童霜威急切地问:“忠华,你对这大局的看法如何?”他嫌闷热,将白府绸衬衫的纽扣解开了。

柳忠华扇着扇子“噗噗”地响,说:“上次,我谈过:中国的出路,当务之急是挽救国家民族存亡的抗战问题。抗战的胜败,关键在于能不能坚持到底,能不能坚持到底,要看国共两党能不能保持团结合作。抗战要胜利,将是一场持久战。现在,抗战将步入一个相持阶段。取得胜利的正确道路在于团结,在于进步!依靠人民群众!中国幅员广大,要依靠乡村战胜城市。八路军和新四军正在这样做!”

童霜威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完,思索了半晌,点头说:“你说得对!但是,你说将步入相持阶段,而事实上,日寇还在节节推进,我担心广州、武汉迟早都要失守呢。”

柳忠华充满信心地说:“所谓相持阶段,是从全局来看的。一城一地的得失,问题不大,我们要有信心!从全局看,日寇想速战速决灭掉中国或打败中国,它办不到!对峙的局面已经逐渐形成。他战线越是拉长,兵力越是不足,相持的局面也就越是改变不了。”说到这里,他看看家霆,笑着说:“家霆,你听得这么专心致志,懂吗?”

家霆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点头说:“懂!我已经十六岁了!”

童霜威和柳忠华也都笑了。童霜威感慨地说:“战争年代,容易使十六岁的孩子懂得二十六岁时才懂的事啊!”

柳忠华欣慰地说:“中国的希望总在青年和少年们的身上。我曾想过:家霆如果还在南京做小少爷,在潇湘路过那种少爷过的享福生活,说不定对他一生的成长很不利呢!倒是现在,战争年代,他经受了些风霜,吃过些苦头,看到些世事,会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所得益。”

他的话说得有些哲理。童霜威微微点头,家霆也思索起来。

这时,穿木屐的二房东太太带着笑容端着木盘出现在房门口了,说:“食饭!”她把“食”字念成“习”字的音,“饭”字念成“番”字的音。二房东郭先生常在外边吃喝嫖赌,回来总板着脸不笑,郭太太在家操劳吃苦,见人总是带着笑。

童霜威从床上起来,说:“谢谢你了!”

家霆和柳忠华也忙着上来帮助二房东太太将木头托盘里的菜碗、饭碗和筷、匙、碟子端放到桌上。二房东太太转身走了,童霜威招呼着柳忠华,说:“忠华,吃饭吧!”

二房东太太的饭蒸得很好,几个广东菜色香味俱佳。柳忠华刚同童霜威和家霆坐下动筷,忽然听到外边甬道里响起了敲门声。童霜威捧起饭碗,心里一惊,警惕地听着。家霆已经机灵地放下饭碗跑出房外去了。柳忠华也停止吃饭,注意到童霜威脸上紧张的神色。听到家霆在那里轻声同二房东太太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进来了,紧张地压着嗓子说:“爸爸,那个坏蛋张洪池又来了!”

童霜威脸色一白又一红,紧张起来,瞪眼考虑了一下,立即对柳忠华说:“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要注意提防他!”又对家霆说:“快!开门陪他进来!”

柳忠华将刚才给童霜威看的那份《新华日报》折好仍塞进裤袋。家霆刚出去一会儿,就陪着张洪池进来了。外边仍在下雨,张洪池的风雨衣湿漉漉的。一进房,他那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瞅瞅柳忠华,又瞅瞅童霜威,说:“啊,童秘书长,正在吃饭?”

童霜威同他握手,说:“吃饭没有?没吃,在这便饭吧。”

家霆见张洪池身上湿漉漉地滴水,说:“请把雨衣脱下,我给你挂到外边衣架上去。”

张洪池大迈迈地脱下雨衣递给家霆去挂,摇摇头,在一边椅子上坐下,说:“吃了,吃了!”见童霜威没为他介绍柳忠华,向柳忠华自我介绍说:“鄙人张洪池!”说着,递过去一张布纹纸名片,自己又掏出手帕来拭汗。

童霜威似乎疲倦地用手搓着眼睛和脸,招呼着柳忠华说:“吃饭,吃饭!”又搭讪地同张洪池说:“洪池,有什么事吗?”

张洪池说:“秘书长身体好像不错了?”

“今天略微好一点,但还不行。”

张洪池从桌上香烟筒里自己抽出一支香烟来,慢悠悠点火吸烟,扇着扇子,说:“有个人来了,我特地来给你报个信的。”

童霜威嚼着饭,问:“谁来了?”

张洪池脸上似笑非笑,喷着烟说:“管仲辉!”

“管仲辉?”童霜威停止吃饭,完全出于意外。家霆也瞪眼看着张洪池。

“他从汉口飞来。”张洪池一枝一瓣地说,“昨天才到,下榻高罗士打行,三楼210室。”

童霜威搛着橄榄菜炒叉烧肉,问:“他来干什么?”由于叶秋萍和管仲辉是针尖对麦芒,他不愿表露自己对管仲辉那种亲切的感情。

张洪池吸着烟,言外有音地说:“谁知道呢?要人们总是带点神秘色彩的,香港又是个神秘的地方。谁知他来干什么?”说完,吸一口烟摇着扇又说:“我在高罗士打行见到他时,告诉他您在这儿,他托我带口信给你。你们在南京时跟叶先生不都是邻居吗?”

童霜威点头不胜今昔地说:“是啊,那时,玄武门内潇湘路就我们三户人家!”说起这话时,他不禁想到西安事变时的那些戏剧性的旧事和情景来了,心里烦躁,摸出手帕拭汗。

柳忠华始终在闷头吃饭,夹鱼喝汤。他察觉张洪池老是在用两只带邪气的眼瞄着他,吃完一碗饭,不想再吃,放下筷子,坐在一旁,看着家霆吃饭。

张洪池抽人家的烟总是抽到半支就扔了,换上一支烟忽然说:“啊,脸怎么有点熟呢?”他摇着扇子对着柳忠华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面的?贵姓?”

柳忠华平静地答了一个字:“柳!”

张洪池喷着烟问:“在哪里得意?”忽然紧接着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找过谢元嵩,是不是?”

童霜威心里一惊,胁下冒汗,故布疑阵地说:“他跟这里的二房东先生认识,所以我们也认识了。……”说着,感到自己其实大可不必这样说。

家霆虽在吃饭,心里也紧张。只见柳忠华抢先笑着说:“啊呀,对对对,张先生你记性真好!”

张洪池又笑一笑,用两只生气似的眼睛瞅着柳忠华说:“我明白了!你是被派到上海去刚回来的吧?”

柳忠华平静地笑笑,说:“对,你怎么知道的?”

童霜威用手帕擦脸上的汗,解释地说:“你来之前,我正在问他关于上海的近况呢。”

张洪池侧脸吸着烟问:“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柳忠华不愿正面回答,依然好像带三分玩笑似的说:“同行之间,哈哈……明天起,我的一些关于孤岛见闻的通讯将在鄙报发表,张先生看后多指教吧。”

张洪池碰了个软钉子,似乎明白谈下去也不得要领,见童霜威和家霆都已吃完饭,便面向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今天我又特地来,还是为了那件事讨个回音!”

童霜威摇摇头,说:“我病了……”

张洪池笑笑,笑得邪恶得很,扇着扇子说:“我看你身体好多了。其实,老闷在家里也不好,还是该出外活动活动。”

童霜威心情沉重,故意叹口气,说:“我也不想老躺在床上,只是身体不好,血压太高,心脏又常不适,只想静,不想动,不宜用脑,不宜烦心。你回去对叶先生说,我同他是知交,谢谢他的好意,我还是那些老话,不重复了!”

张洪池用两个手指捏灭烟蒂,也不怕烫,说:“童秘书长还是再考虑考虑的好。”

童霜威摇头,说:“其实,那事我是干不了的。香港能人多,有的人既适合干又愿意干,该找这样的人。”他说这话时十分坚决,态度和语气使人觉得不可改变他的决定。

他俩当着柳忠华和家霆的面谈这些话,好似在打哑谜。不知内情的人听不明白头绪,柳忠华和家霆听了,却清清楚楚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洪池似乎了解事情无望了,说:“那,童秘书长,我走了!天太热,我要去冲凉了。”他放下了纸扇,要走。

童霜威怕太得罪了他,语气平和地说:“洪池,你到内房来一下,我有句话对你说。”说着,起身往内房走。

张洪池紧绷着脸跟着童霜威进房。只见童霜威悄声说:“洪池,你对我一向都好。我生病也蒙你常来探望。我一直感激。这件事上,你给我好好说说,请一定把我的意思带到。我这里……”

说着,他去拉开一只小橱的抽屉,将一只装有五百元港币的信封拿出来,塞到张洪池的派力司西装上衣口袋中,说:“早依你说的数字准备了!”

张洪池也不推让,懒洋洋地说了一个字:“行!”补说了一句:“叶先生明天回武汉了。”似乎这一句话就是对童霜威的酬答。又说:“我走了!”他走到外间房里,也不同柳忠华打招呼,只对童霜威说:“再见!”

童霜威说:“家霆,送送客人!”

家霆陪张洪池出去。张洪池从衣架上拿风雨衣出门。家霆送走他,关上门走进房来,说:“这家伙真坏!”

柳忠华说:“干这一行的都这样。”

童霜威有点顾忌和忧虑地说:“你被他认出来了!”

柳忠华笑笑摇头,说:“那倒无妨!我过去的事,在香港只有你和个别人知道。他无奈我何!”

童霜威叮嘱说:“谨慎点好!”

柳忠华点点头说:“别为我担心。说实话,我对你的安全倒有些担心了!”

童霜威气闷,额上冒汗,叹口气说:“是啊,我自己也曾想过,我得罪了日本人,也得罪了叶秋萍他们,谁知会怎样?但,怎么办呢?叶秋萍可能还不要紧,日本人就难说了。”

柳忠华皱着眉也感到为难,说:“至少,暂时最好避一避。比如,你是不是再搬一次家?找个比较秘密的地方隐蔽一下?”

童霜威一脸无奈,说:“战争不知还要打多久,整天不出去,也不是个事呀!我不出去,家霆也还是要出去的。他不能不补习功课,也不能整天猫在家里。”

柳忠华额上露出刀刻的深纹,点头说:“是呀,的确是个难解决的问题。那么,你就再‘病’他一段时间,再观察观察。”说着,他朝北窗外望。外边,雨已停歇,那群鸽子又在低低转圈子飞翔了。柳忠华看着鸽群的飞翔,似自言自语地说:“天空,是该让鸽子尽情翱翔的。可是,战争的阴云在天空流荡,疾风暴雨,鸽子也就飞不起来了!……”

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童霜威和家霆都没听真切,也没理解。只见他说:“我该走了,姐夫,身体多保重!还是尽量少出去或不出去吧。”

童霜威点头,说:“我感到身体好多了。尤其今天同你谈谈,心里痛快不少。要是有空,常来谈谈吧。我太闭塞了!”

柳忠华点头说好,要去拿风雨衣。家霆亲热地说:“舅舅,我送你!”

他陪柳忠华走出去,下楼一直将舅舅送到街上,直到看不见舅舅的背影了,才留恋地回来。在他这种年龄,对人生总是会涂上许多幻想的色彩,对未来也总是寄托了许多期待的。对这个舅舅,自然更有他自己独特的崇拜与敬重。

上午九点半,皇后大道高罗士打行三楼上,铺着鼠灰色、宝蓝色或褐红色地毯的华丽宽敞的营业大厅里,安静得悄悄无声。

紫红色的帷幕将大厅隔成一间间供高贵仕女们喝可可、咖啡等饮料的雅座。窗上,半挂着蜜色透明的网孔纱帘,胡桃木的低矮流线型沙发,配着雅致光亮的苹果木桌几,形成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势。

十月底的天气,香港气候宜人。桌上有瓶插的鲜花,色彩缤纷。从外边进来,感到芬芳清爽。这里,从摆设到人物,都闪耀着浓郁的异国情调。有金发披肩袒胸露背美丽得惊人的欧洲贵妇人和名演员,有穿各色西装打着领带和领结的西方绅士、富商,有美洲的船长和阿拉伯的酋长,也有衣冠楚楚的东洋外交官和高等华人……皮鞋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坐在小沙发上喝着饮料的人,互相谈话是用那种高雅的最低的声音,轻不可闻。人虽然很多,却被帷幕分隔遮掩着,并不一目了然。穿白衣戴红色圆帽的仆欧托着银盘,轻巧敏捷地在走动。推着装满各式西点的奶油色四轮分层金属小车的女侍,轻盈缓慢地推着车,从这间厅室走到那间厅室,从这一桌走到那一桌,随着客人指点,用银光闪亮的夹子将各色各式的西点夹到洁白有花边的瓷盘里,端放在桌上供客人食用。

隔日,童霜威同管仲辉通了电话后,约定今晨九时半在高罗士打行见面谈心。

童霜威穿一件灰色毛料夹长袍准时如约来到高罗士打行。摸出金怀表,正是九点半。坐电梯上了三楼,看到大厅进口处一排镀镍的“吃角子老虎” 前,有几个男女,正在把硬币往投币孔里塞,然后摇动机器的钢制手柄。但只见塞钱进去,不见有钱币“哗啦啦”吐出来。童霜威走到铺着拼花长毛绒地毯的左边厅室。这里有丝绸帷幕和色彩雅致的屏风将金色雕花的座位分隔开。童霜威抬头张望,见靠窗的一侧,管仲辉果然菩萨似的坐在一张小沙发上。那是一个双人座位。管仲辉对面的小沙发空着。童霜威走上前去,管仲辉看见了,马上站起身来满面含笑地欢迎。

两人亲切热烈地握手,各自在小沙发上坐下。

刚坐定,穿白衣戴红色圆帽的西崽就来了,彬彬有礼地用银盘送上印着中英文的饮料食谱卡。管仲辉接过来,点了一壶可可,两杯柠檬汁,西崽微微鞠着躬转身走了。

管仲辉穿的是一套深灰色毛料西装,白衬衫上打了个松散的银色黑花点领带。他脸色红润,秃了的头顶闪闪发亮。童霜威感到他比在南京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显得胖了。虽然穿的西装,也蒙盖不住他的军人气概。

童霜威暗忖:人说他是福将,一点不错!西安事变后那阵子,我以为他要倒霉,却没出大事。保卫首都,我当时以为他说不定要在南京马革裹尸,谁知他竟化险为夷,早早平安逃离了南京。现在,看他这副模样,虽非十分得意,也有五分得意,可见此人非等闲之辈!

童霜威喜欢拿管仲辉同谢元嵩相比。因为他两个都是胖子,两人每逢见面也都一样热情。但童霜威觉得管仲辉比谢元嵩坦率诚恳得多。同谢元嵩相交,心里要时刻提防别上当吃亏。谢元嵩面上好像大大咧咧,实际精于计算非常狡猾。谢元嵩有时也肯帮朋友的忙,分点他的利益给你。但要在不损害他的利益的条件下或有利于他自己的条件下才办。管仲辉则不,他虽然也多计谋和韬略,对朋友有时能表现得很热心,颇讲一点江湖义气。同他相交,一般是不必提防他来给你暗亏吃的。所以,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在香港客地相逢,童霜威确有一种旧雨重逢渴思畅叙的心情壅塞心头了。

童霜威笑着说:“慎之兄,一别经年,真是常常想念啊!”说这话时,他不禁想:现实生活真像个神秘的魔术师,什么出乎意外的事它变不出来呢?

管仲辉红光满面,咧嘴笑着,说:“啸天兄,彼此彼此!大约两个月前,我到香港,听一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说你在港,又听说你病了,本要看望你。但接着因急事去广州、武汉了,奔波忙碌,到这次来,才能见面,真想好好谈谈。我们先在这里坐坐。到十二点钟时,一起出外吃中饭。”

童霜威点头,说:“好好好!”又叹口气:“唉,九天前,我们不战而放弃了广州,五天前,又弃守武汉三镇。战局蜩螗,令人焦灼。见到老朋友,真想先谈谈时局啊!”说这话时,他想起了冯村。武汉失守,冯村不知怎么了?

年轻的白衣红帽的西崽,用银盘托着一把镀银可可壶、两套瓷杯和两盏高脚玻璃杯插着麦管的鲜柠檬汁来了,轻轻地将两套瓷杯和碟子放在童霜威和管仲辉面前,又将两杯柠檬汁也在一人面前放了一盏。然后,举起镀银可可壶给童霜威和管仲辉往瓷杯里斟热可可。斟满了,放下银壶,悄然无声地走了。

管仲辉叹口气,连连摇头,说:“是呀,简直糟透了!这下,广州、武汉我都去不成了!去大后方,我只能径飞重庆了!山河破碎,地盘越来越小了啊!”

面前那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的鲜柠檬汁,金黄得可爱,每杯里面放了两颗红宝石似的大樱桃,色彩美极了。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瞥视出去,可以看到许多高层的大楼,可以看到一幢金顶闪光的建筑,也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鳞次栉比的屋群。下边热闹的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人流,也有衔尾驶行的汽车。

管仲辉用桌上方糖罐里的银夹,夹着方糖放进童霜威和自己的可可杯里。童霜威用麦管吮吸了一口柠檬汁,好酸哪!酸得简直难以忍受。鲜柠檬的芬芳却在嘴舌和鼻孔里停留不散。他放下麦管,问:“你现在,在忙些什么呀?老是这么飞来飞去的?”

“哈哈,老朋友了,也不怕你见笑。”管仲辉用右手抹抹光头说,“我成了大腹贾了!有几个朋友搿伙做点生意,在香港办点孟山都糖精、德国拜耳的西药等等,本来从香港运到了广州和汉口倒还有利可图。现在,只能运到重庆去了!你知道,军界我总有些故旧袍泽和门生,什么事都能帮点忙。但有些事,也需我亲自出面。这不,就只能劳劳碌碌飞来飞去了。”

童霜威心里想:唉,他也是不得意呀!不禁说:“其实,抗战军兴,国家正在用人之秋。像你这样的军事人才,理应大展抱负。现在却退而经商,实在令人不平!”

管仲辉也用麦管吸了一口柠檬汁,皱皱眉头,说:“咄!真酸!可这对身体对血管有好处。啸天兄,听说你血压、心脏都不好,养了几个月病,现在如何了?”

童霜威说:“好些了!白乐天诗云:‘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我现在是想为抗战出力也无从出起,只好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

管仲辉苦笑笑,说:“是呀,你为我不平,我也为你不平。我又何尝对经商有兴趣?被排挤在外,总不能坐吃山空呀!对抗战来说,我是尽了心力的。别的不谈,让我去参加保卫首都守南京,实际是要我去送命。日本人那样残暴,武器精良,南京是能守得住的吗?幸亏我姓管的祖先积德,逃了出来。但只要回想起这段噩梦,我就心惊肉跳,侥幸自己未成为日寇南京大屠杀刀下的冤鬼。为这一点,今天中午,我们就该聚一聚,饮上一杯。你应当庆贺我大难不死!”

谈起南京,童霜威激动,脑海里像被投入一块巨石搅溅起水花来了,叹口气说:“舍弟军威也参加防守南京,已经牺牲了!”说着,语气表情黯然。

管仲辉连连点头,不禁想起了在撤离南京前同童军威见面谈话的那个夜晚。那晚,在烛光下,他劝童军威收下特别通行证找套便衣逃走。童军威说:“……我已经决定不想活了!我要面对日本侵略者,用我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我绝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做一个逃兵!”

想着这些,他惋惜地说:“是啊!战争与和平始终是人类生存和发展史上最重大的一个问题。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是无法真正理解战争的残酷性的。令弟,是一位爱国的好青年,一位真正的军人!我想见见你,也是想把我同他在南京危城中见面的一段经过告诉你。”

“你们在南京当时见过面?”童霜威急切地问。

管仲辉点头,把守南京危城时,在潇湘路见到童军威的那一夜的情况,简单扼要地讲了。他为人比较坦率,倒也不想隐瞒什么,该说的都老实说了。

童霜威听了,想:军威的死,死得壮烈,但实际是存心自杀呀!他有机会能逃离南京而不肯走,他明知南京必沦陷而甘愿牺牲,难道不是有心自杀吗?一个人对许多事看得过于彻底,便会四大皆空。可是人世的矛盾如何解脱?用死就能解脱吗?未必!军威一向爱国,主张抗日,可是又不满现实,对日寇的仇恨加上对国事的郁愤,就使他宁可战死也不想苟且偷生了。多好的手足呀!死得太惨了!他想着,动感情了,忽地掏出手帕来拭泪,接着,就把冯村带军威血书来的事讲了。

管仲辉默默听着,咂着酸柠檬汁,严肃地点头,说:“后来,令弟的情况是不知道了。我一直挂念他,估计他是殉国了!南京城几十万人死在日寇屠刀下,像他那样的爱国青年军人很难幸免。日寇在南京举行入城式,是在大屠杀之后。观看松井石根大将举行入城式的,只有日本兵和鲜血浇溅过的街道、死城。日本军国主义者是有心把中国首都变成地狱的!可恨哪!听你讲了令弟血书的事,我同样难过。我没有尽到责任哪!我是应当强迫他跟我一起撤退的!”

童霜威被管仲辉的话感动了,说:“舍弟有个性,决定了的事,谁也休想要他改变。他为抗日殉国,军人如此,是死得其所。这使我增加了对日寇的仇恨!可惜,我不能带兵打仗,又不能担任一官半职致力于抗战,只能赋闲在此养病,心里惭愧。在香港客居,我真够了,颇有进退维谷之感,不知如何是好!”

管仲辉大口喝着热可可,劝童霜威也喝一点,说:“你喝喝,这里的可可特别香。”忽然,乐呵呵地说:“啸天兄,我常记着‘难得糊涂’和‘知足常乐’的古训。比如,最高领袖,他是绝不会重用我的,我并不在乎。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和花园,现在归日本人所有了,我也不在乎。现在客居香港,说是流浪也可以,说是在此养性游览也行。我劝你,达观一些!香港能过神仙似的生活。没有轰炸,没有战争威胁。南京大屠杀不说,最近广州、武汉相继沦陷,又有多少百姓呻吟于铁蹄之下,比起他们,我们是人上之人!”

童霜威又用麦管微微吮吸了一口柠檬汁,牙都酸了,点头说:“此话是真,我确是应当达观一些。”

管仲辉手指间的银勺,缓缓地搅动着杯里巧克力色的可可,瓷杯中央出现了一个很深的漩涡,听童霜威说到方丽清已回上海,说:“其实,回上海租界上住住倒也不错。我内人和孩子战前就到了上海,一直在法租界环龙路住着未动。说真的,我现在,在这里还有点生意可做。如果真正无事可干了,我宁可回上海租界上去一家团聚‘嘣嚓嚓’ 了!”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正经地说:“怕不妥吧?内人每次来信都要我回上海去。可是,孤岛在日寇包围中,虽然爱国者很多,汉奸也很猖獗!前些时,《港声报》上连载过一个《孤岛散记》,写得很有意思。像我们去到那里,不安全,也给人以话柄!”

管仲辉哈哈笑了,说:“啸天兄,你是书生之见了!据我所知,中枢要人家眷在上海的很多。简任官以上的留在上海租界上的也不少。像你我这样赋闲的人,悄悄地去,悄悄地住,只要不出头露面,不唱抗日高调,也不进行亲日活动,何怕之有?”

童霜威不想把在季尚铭家遇到日本和知少将和在“香港仔”见到叶秋萍的事告诉管仲辉,说:“唉,天下事,十分复杂。有时候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时候,你不想多事,事情偏会找到你头上来!尤其政界的事更是如此!”

管仲辉豪爽地说:“实话告诉你,我回过上海一次,去时坐的意大利邮轮,回来坐的美国‘总统号’邮轮,方便舒适。在上海住了半个月,那里吃喝玩乐照样未变。‘会乐里’ 灯红酒绿,‘仙乐斯’ 通宵营业。内人常作方城之戏,我儿子读书的学校办得不错。住在上海比香港舒服,当然比重庆更舒服。日本与德意结成伙伴,美法就会站在一起。尽管慕尼黑协定后欧洲风云险恶,上海的租界总是一种屏障。我们在租界上,想住则住,不想住就走。自由权在自己手里!”

童霜威喝干了杯中的可可,觉得心里也是空荡荡的,说:“孤岛上暗杀等等可怕的事儿太多!”

管仲辉提起银壶给童霜威斟可可,摇头说:“也不算太多,只是偶尔发生。再说,那都发生在一些卷入政治漩涡中的人身上。”

童霜威说:“在大后方的熟朋友,知道我们到了上海,怕不要议论一番吗?”

管仲辉摇头骂了一句“妈拉巴子”,说:“那些王八蛋!有了高官厚禄,想得起老子我吗?这个国家,就是断送在他们这些狗东西手上。争权夺利,贪赃枉法,发国难财,抽鸦片烟,娶小老婆,什么坏事不干?他们脑子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大后方根本不给我们立足之地!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我们?他们口上在叫抗战,暗中始终想同日本勾搭,有的公开送秋波,有的偷偷想卖身。我早有所闻了!”

见他快人快语,说得爽快,童霜威说:“慎之兄,你这些话可有根据?”

一对衣着华丽的中年洋人,冉冉走过。从那碧眼棕发的女人身上,飘来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儿,怪异而又有诱惑力。

管仲辉看看那漂亮外国女人窈窕的背影,哈哈一笑,说:“怎么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叶秋萍曾来过香港住了一些日子才飞回去的吗?你难道没听说,有个萧隆吉是代表某公在香港负有与日本人洽商使命的吗?你难道没听说,两广监察使谢元嵩也代表汪精卫在香港有秘密活动的吗?汪精卫又有个代理人叫谌有谊,是个‘低调朋友’,此人的低调,从南京西流湾周佛海家里弹起,弹到武汉,从武汉又弹到香港。……这些家伙,别看他们在香港花天酒地做寓公,他们同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有使命,都有后台。现在,有些人还在这问题上争功,干得可起劲啦!广州、武汉一失守,他们这种活动怕要更加剧烈了。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的长短?”

童霜威感到管仲辉了解内情,待人诚恳,怕自己不坦率反而有损友谊,就把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见到日本人和知以及在“香港仔”同叶秋萍谈话的情况讲了,最后叮嘱:“此话我只告诉了你,不足为外人道也!”

管仲辉听了,轻轻拍着桌子说:“是呀,你既是日本留学生,又是无派无系有声望和学术地位的人,为人又谨慎,他们当然要找你!但是,你拒绝得对!这些混蛋,你什么都不要替他们干!”

推西点车的女侍,将奶油色镀镍的三层四轮小车推到桌前停下。童霜威点了两块奶油泡夫,管仲辉点了两块巧克力夹心饼和一块奶油蛋糕。漂亮的广东女侍,唇膏鲜红,衬得皮肤雪白,微笑着将西点用夹子放进一只蓝花白瓷盘,连同叉子放在桌中央,又轻轻扭动身肢推车走了。

童霜威用银叉挑着“泡夫”,吃着,说:“我怕得罪了他们会出事!你看,我的安全有没有问题?”

管仲辉大口吃着巧克力夹心饼,军人气地说:“管他妈拉巴子的!”

童霜威不得要领,又不愿显得自己过于胆怯怕事,转换话题说:“广州、武汉沦陷了,你看这战局如何发展?”

管仲辉思索着说:“可想而知,日本会更加得意。政府里有人也会更加悲观。和平的酝酿会甚嚣尘上。另一方面,真是从军事上看,中国这么大,再多失几个城市,也并不意味着蛇能吞象。在这方面,共产党的一些理论,例如认为抗战将要步入相持阶段,例如主张持久打下去,我倒认为颇有见地。这种理论,日本人一定害怕。日本希望速战速决,办不到就着急。那么,跟他拖吧!哈哈,这办法并不错!”

童霜威点头,问:“共产党现在打游击、建根据地,扩大队伍,常常公布不少他们在华北、江南等地的战绩,可信吗?”

管仲辉笑笑说:“我是反共的,正因为反共,在军事上很了解共产党。江西剿共时,领教过他们。现在,他们同鬼子斗,我看够鬼子受的。他们的势力和地盘必然要扩展,这一点,老蒋不安,汪精卫也不安。他们最善于煽动百姓,队伍滚雪球,可怕得很!我们怕,鬼子也怕!我有时,也找点共产党的报纸看看,那些战讯什么的,当然也吹了牛,但总的来说,可信!比《中央日报》上那些战讯可信!”

童霜威慢悠悠地用麦管吸着酸溜溜的柠檬汁,沉浸在思索中。玻璃窗外,俯瞰三层楼下面车如流水人如潮涌的马路,他下意识地看到:一个头上缠黄布的印度警察——上海人叫“红头阿三”,香港人叫作“莫啰差”的,正手持警棍拦着一辆电单车,向那骑在电单车上的一个鼻架黑眼镜身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指手画脚,好像是要罚款。一个浑身红色——红上袄、红尖顶帽、红手袋的女人,牵着一条雪白的叭儿狗在过马路。好几个擦皮鞋的“小郎”,争吵着要给一个过路的西装客擦皮鞋。一些小贩,卖钥匙扣的,卖樟脑饼的,卖口香糖的,卖拍纸簿的……都正在叫卖。忽然,又都被“莫啰差”驱赶着四下逃散。人世谋生不易,香港谋生似乎更不易啊!

只听得管仲辉独自似惋惜又似愤懑地轻轻自言自语:“国民党要像现在这样下去,非完蛋不可。人家共党有一种致力于国民革命的精神,发奋图强,埋头苦干,就像我们黄埔校歌上说的:‘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国民党呢?四分五裂,乱七八糟,还以老大自居。”

童霜威不禁点头,说:“是啊,国民党里,‘八·一三’刚开始那三个月,不少人还好像冒出那么股抗战的热劲来。现在,仅仅一年多,热情确是冷了!”

管仲辉说:“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好多活人在中央都是行尸走肉,皮是活的心是死的,干不了好事!令人齿冷!老蒋搞了个三青团,想代替国民党,其实有屁用!从西安事变后开始,我就替国民党算好命了,今后的流年不利啊!”

童霜威在听管仲辉谈到共产党时,头脑里就不禁闪过柳忠华那张营养不良和带着劳瘁神态的面孔,不能不从心底里赞同管仲辉的分析。这时,问:“慎之兄,你说,形势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管仲辉哈哈一笑,用麦管吸着柠檬汁咂咂嘴,说:“怎么办?我也不知怎么办。老蒋不会再给我兵权,给了,我也不想去捐躯。你呢?不是C.C.不是改组派,不是政学系,不是西山会议派,自己也没有组织一个青年党或者民社党,甚至在同乡这一点上,你也攀不上关系。于是,人家可以利用你,但谁也不会真正借重你。总之,僧多粥少,好事轮不着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打小麻将,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着吧,像看戏一样,看看这出戏怎么演下去?”

这番话,童霜威感到受用不了。不但因为触动了他那政治上不得意的心事受用不了,对管仲辉那种虚无的儿戏态度也受用不了。只是多年养成的那种在政见上不与人激烈争辩的习惯,那种轻易不愿透露自己真实看法的作风,使他脸上很平静,表现得好像毫无感受。他只叹着气说了一句似乎带点感情的话:“唉,慎之兄,要是哪天我们又能在南京潇湘路相聚叙谈,就好了!”

管仲辉开朗地咧嘴笑了:“我这人凡事总是乐观的。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童霜威觉得,话谈得好像差不多了。未来谈之前,抱的企望很大,很想同久别的管仲辉好好谈谈。谈到现在,又觉得失望,心头的抑郁反而更浓。看看怀表,已经十点三刻了,去吃午饭,时间还嫌早。正想再找点话题谈谈,不料抬头偶尔向右边望去,透过低垂的银灰色帷幕和一只放着金钟花盆架的扇形高几,看到在前边那间厅室中央,坐着两个正在谈心喝饮料的中年人,其中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人,侧影那么熟悉。再仔细一看,啊!这不是那个何之蓝——和知少将吗?

管仲辉突然发现童霜威的眼睛在朝右边张望,又突然发现童霜威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起来,也循着童霜威的眼光转脸朝那边一看,嘴里问:“啸天兄,怎么了?”

童霜威紧张得手心出汗,低声说:“慎之兄,我想赶快先走一步了!……先一会儿,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个日本人和知的事吗?他……他就坐在那边!”

管仲辉军人脾气地说:“怕他什么!”

童霜威苦笑笑,说:“我还是走的好,还是避一避好!”

管仲辉将领带放正收紧,说:“一块走,吃饭去!”

童霜威毫无这种兴致了,摇头说:“改日相邀吧!慎之兄,你的电话号码我有,我再给你打电话。今天,我就先走了!”

他怕被和知瞥见,急急忙忙同管仲辉握握手,又拱拱手,仓仓皇皇匆匆向下楼的方向走。他不愿坐电梯,怕遇到熟人,顺着楼梯往下走,踽踽地急忙离开高罗士打行,恐惧而又狼狈。

皇后大道上,高楼大厦和豪华的店面构成了色彩绚丽的画面,街道一侧有着阳光,另一侧的阳光被大厦遮住显得阴森。大道上,双层电车驶过,“隆隆”震动;“巴士”和“的士”鱼贯而行,喷出的废气散发着汽油臭。街边的广告牌五颜六色,店橱窗里满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一个百货店的大橱窗里站着几具塑胶模特儿:有的穿着斑马线条的套装,有的穿着灯笼袖的格子衬衣和丝纺的长裙,清雅娴丽,高贵脱俗。街道两边,来往着各种肤色、各种服装、各种发型的仕女们,汇成一幅生动斑斓的画面。

童霜威走进拥挤的人流中,远远离开了和知,才感到暂时脱离了恐惧,但仍警惕地东张西望,注视着周围,怕有出其不意的伤害。他心里嘀咕:住在香港,实在是成问题啊!但是,又往哪里去呢?汉口又已经失守了!……

他本想叫一辆出租“的士”回去,正好不远处是去湾仔的电车站,一辆绿色的双层电车开驶过来。他马上走到站上。双层电车停了,他上了上面一层电车,买了到湾仔的票,选择一个空位坐下。电车沿着轨道向湾仔方向行驶时,他从座位上可以看到一些住在邻街二楼的人家屋里的景象:一个烫发的广东年轻女人袒胸在给一个小孩喂奶;一个梳飞机头的中年男人在躺椅上看报;一对中年夫妇似乎正在吵架,女的用手背拭着泪大声在叫:“弊咯!弊咯!”(糟糕!糟糕!)一家人家的屋里开着收音机,播放着也不知是马师曾还是薛觉先唱的广东戏。

天清气爽,是秋初的季候,中午仍有那么一点燥热,走起路来,额上还微微出汗。童霜威回到湾仔住处,刚过十一点半,见家霆已经回来,带来了一卷从黄祁处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放在桌上。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办饭,饭香、菜香很刺激人的食欲。

家霆看到爸爸回来了,很高兴,问:“爸爸,你不说不回来吃中饭的吗?”

童霜威脱去长袍,带着疲乏的神态往床上一躺,盖上一件格子绒睡衣,把在高罗士打行同管仲辉见面后见到和知的情况讲给家霆听了,说:“唉,回到了家,我这颗心才定下来了呢!我感到在香港住着,安全太无保障了。”

家霆关切地听了,也懂得忧虑,说:“爸爸,今天,黄祁先生要我告诉你:舅舅坐飞机到重庆去了。走得太匆忙,所以叫黄先生转告你,要你保重身体,说他到重庆以后再给你写信。”

“他到重庆去了?”童霜威问,“去干什么?”说这话时,他心里布满一种异样的感情。他说不真切是一种什么感情,只觉得自己反不如做一个新闻记者自由,倒是可以一会儿去上海,一会儿去重庆,实实在在干些工作。

家霆回答说:“黄先生说,舅舅去上海回来后在报上写的那些《孤岛散记》,人都爱看,报馆老板说他写得好,派他到重庆去,让他照样再多写些文章在报上发表。”

童霜威点头,心想:是呀,武汉失守了,重庆成了临时首都。在香港的人,都关心重庆的一切。柳忠华去写通讯报道,当然吸引人看。《港声报》的老板,倒是懂得生意眼的!……他不由得叹口气说:“唉,重庆,实在太远了。人地生疏,我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一官半职,你后母又在上海。前几天来信,又要我回上海。要她划款来,她也拖着不划。唉!……”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管仲辉说的关于上海的那些话来了。方丽清要他回上海,他觉得这个无知的女人只是单纯从钱出发来考虑问题,不值得听她的。管仲辉的那些话,他却觉得值得好好思索体会一番了。

二房东太太照例地端着托盘来开午饭了。她刚洗过头,打辫的乌黑的长发全部披散在双肩,微笑着将两小钵蒸饭和几只家常便饭的菜:鲞鱼蒸蛋、蒸香肠、叉烧炒芥菜、乌贼鱼炒雪里红,一起放在桌上,说了一句:“食饭!”轻轻地又转身走了。

童霜威起床穿上睡衣,父子俩吃起饭来。吃饭时,家霆突然说:“爸爸,我们搬家吧,你看好不好?”

自从上次柳忠华提出要童霜威搬家到现在,童霜威有时也考虑过搬家的事。又存在着侥幸心理:觉得张洪池这边不会有什么暗害的事;季尚铭与何之蓝他们不知道这地址。搬家麻烦,在这里住着,二房东太太为人不错。再说,如果搬得近,意义不大;如果搬远了,家霆补习功课就不这么方便了。在一动不如一静的思想支配下,就决定暂时不搬。现在,家霆提出了搬家的事,童霜威想:为了安全,再搬一次家倒是应当考虑的。只是原来的那些想法仍在头脑里盘旋,嚼着饭菜,叹口气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吃饭时,父子俩都沉默着。默默吃完饭,家霆说:“爸爸,我要去练习歌咏,排演剧目。”这是他补习的那个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为了宣传抗战准备借用浙江同乡会的礼堂演出,也到工厂区去表演一些歌咏舞蹈节目和独幕剧,募捐得到的款项,打算作为劳军的献金或购买奎宁丸等药物送往前方用的。

童霜威看着家霆那兴致很高的表情,点头,说:“好,你去吧。”

自从上午与管仲辉谈话以及见到和知受到惊吓后,他忽然感到血压又有波动,在上升了,很想睡一睡。儿子既然准备外出,他就打算睡个午觉。

家霆本来要出去了,忽然踌躇着说:“爸爸,我想要二十块钱。”

“干什么?”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聪明秀气的脸问。

“爸爸,你别问,好不好?反正,我是有正当用途的。”

童霜威看得出儿子脸上透露出的是一股正气,相信儿子要这些钱是有正当用途的。像十六岁这种年纪,有时候总还想孩子气地秘密干些什么,不喜欢让父母知道。所以,童霜威去长袍口袋里掏出皮夹,数了二十元,说:“给你。但是用钱要节省!”

家霆点点头,接过二十元港币塞进口袋。他将桌上的碗筷、剩菜一起用托盘装了送到厨房里去给二房东太太,又回来用抹布拭净了桌子。

童霜威坐在床上看着他拭净了桌子,想想不放心,又问:“家霆,你要这二十元干什么?”

这次,家霆倒是不想隐瞒了,说:“楼下街角摆报摊的父女俩,那个女孩长得跟金娣太像了,年岁也相仿。平日,父女俩穿得很破旧,但还乐呵呵的。昨天,不见她父亲了,只见她眼睛哭得红肿,一问,才知那老人病了。金娣死了也快一年了!想到她,我想做一件好事,把这二十块钱给那女孩子,让她给父亲治病,我心上也好受些。”

童霜威听了,叹口气说:“是呀,金娣死了是快一年了,我们到香港也快一年了。”

他懂得儿子正在情窦初开的年龄,也意会到儿子对金娣的感情可能是复杂的。但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家霆自己去洗净了手,又说:“爸爸,我走了,你睡一睡吧。”

童霜威点头,听着家霆出房去,又通过甬道走出门。听到门“乒”地锁上了,家霆下楼的脚步声远去。他站起身来,寂寞无聊地走近那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凝望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和灰蒙蒙的屋群,刚才家霆提起了金娣,使他心里沉重,又忽然有一种被囚禁在牢笼里似的悲哀。

他想看一下家霆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感到疲乏透了,就不看了,蹒跚着走近床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出那只皮夹,拣出柳苇的照片和军威的血书又看了一遍,心头顿时像灌了铅似的难过。他想:我,其实当初不该投入政治圈子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做一个律师,做一个大学教授,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也许今天的处境和心情会比现在好。我,那时为什么要被高官厚禄吸引着跳入那陷人的旋涡中去呢?

带着悔意,他躺在床上,渐渐睡熟。

做起梦来了!梦中,他好像自己坐着一条小舴艋舟在水上摇摇晃晃,停泊在苏州城西十里那古老的枫桥镇。

天上,弥漫着虬虬缦缦的云幕,下着瓢泼的大雨,刮着凛冽的西风,天色暗将下来了。

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洞箫声。箫声来自何方?

他撑着一把油纸雨伞,迈步向寒山寺走去。

寺里亮着灯光。步入悬有“古寒山寺”横额的寺门,看见弥勒和韦驮金身像,微露笑容。通过幽暗的林阴小院,看到了有释迦牟尼木雕像的大雄宝殿,这里亮着长明灯,光辉照射。大殿右侧是藏经楼,庑殿内,有五百罗汉像,神态各异。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是来干什么的呢?

好像是来寻找谁的,对了!是来寻找柳苇的,是来寻找失去了的旧梦来的。

箫声忽然消失,四周一片静谧,不闻人声,却在石阶下听到秋虫唧唧,只有禅房里亮着油灯的颤颤火光。

雨,“哗哗”下着,衣履尽湿了,风卷着雨仍旧向身上扫来。忽然脱口而出吟起诗来:“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这不是清代诗人王渔洋的诗吗?王渔洋在顺治辛丑年间坐船到过这里题过这样的诗呀!

果然,寒山寺的钟声响了。钟声轻敲,声音悠扬,久久不息:“嘡!——”“嘡!——”“嘡!——”

是谁在敲钟呢?……

迈步走向钟楼,风雨更猛。钟楼已经陈旧衰朽,钟声仍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折起雨伞,甩一甩伞上的雨水,挤一挤长袍上淋漓的雨水,他拾级登楼。

但是,钟声停了!黑黝黝的,不闻钟声,不见人影。他怀着失望的怅惘心情,从那松动脱榫了的楼梯上,颤颤巍巍摸着黑又走下钟楼。风雨中,突然迎面闻见一股馨香的芬芳,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掩映在雨中向大雄宝殿走去。那是刚才敲钟的人?

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步姿啊!不正是柳苇吗?

记得那一年的秋天,就在这里。

一个早晨,周围寂寂,桂花树旁一泓泉水溅在碎石上,汩汩地将人带入一种恬静的境地。桂花飘香,她手执一枝枫叶,张着那双明澈而又带着梦幻般的大眼,说:“你喜欢枫叶吗?”

“当然!”

“为什么?”她笑着问,拂拂自己的黑发。她那白皙的脸配着黛云似的黑发,衬得火焰似的红枫更艳丽。

“昔人称颂枫叶,说它‘非花斗妆,不争春色’。”

“其实,这种颂赞并不高明。”她说这话时,脸上看起来仿佛扑了一层透明的粉,特别开朗高贵,“我喜欢枫叶的不是它的不争春色,而是它能经霜反而红艳。”

…………

现在,他喊着她的名字:“柳苇!柳苇!……”快步冒着风和雨追上去。

遗憾,她没有回头,她仍旧在向前走。刹那间,消失了!不见了!

大雄宝殿里,佛座前的一盏长明灯闪烁着,像飘动的篝火。

涂着金身的菩萨,端视着下方,似傲然又似慈悲,似端重又似无动于衷,似庄严又似愚顽。他仍在叫喊着:“柳苇!柳苇!”

没有一点应声。但,钟声又响了!是从钟楼上传来的。“嘡!——”“嘡!——”“嘡!——”钟声在灰色、凝滞的空气中发抖,余音不绝。

他转身走出大雄宝殿。外边是漆黑的秋夜。雨已停歇,夜黑风高,人在深邃的夜色中走,像面对着一片黑水洋。向钟楼走去。钟声正在响,颤抖着,一下,又一下……向着钟声,他朝那充满生机而又神秘的一隅走去。

夜色为什么这样浓黑?这样沉重?

浓黑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迫包裹着他,闷得透不过气来,快要窒息。

忽然,他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从梦境中醒来。

照例,听到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又是那固定的广东话在问:“嗨冰个?”

隐约听到外边敲门的人说了些什么。一会儿,二房东太太进来了,说:“童先生,有客人啦!”

他睡眼惺忪,心里一颤。他正在想:梦中浮忆萦绕的总常是退了颜色的往事。一个人如果总爱在回忆中过日子,恐怕就是一种颓唐的迹象了吧?刚才的梦境,尚在记忆中冲击着心脏和血液。此刻的突然来客,又使他踌躇犹豫。他郑重叮嘱过二房东太太:“有客人来,不要乱开门,也不要说有没有姓童的,更不要说在不在家!……”这点二房东太太是聪明的,香港的住户,本来有个防盗的警惕性,她自然照办。

此刻,二房东太太见他发愣,补充着形容两个来客,说:“一个肥佬 ,一个好靓 的小姐!”

他点头起床,穿着皮鞋说:“好,我去!”在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一副墨晶眼镜戴上,轻轻走出房去。走到甬道里的门旁,轻轻打开了门上那个小孔朝外一望。

戴上了墨晶眼镜,从小孔里张望,外边的人就无从认出在张望的人是谁了。但,就这么一望,他马上关上小孔的遮门,惊呆吓愣了!

啊,看清了!他的心紧紧揪了起来。站在门外的,竟是季尚铭和浓妆的小麦!

季尚铭那撮为纪念亡妻留蓄的山羊胡子已经剃去,挺着凸出的肚子,穿着笔挺的西装。他身边的小麦,穿一套西方女骑士式的杏黄色紧身衣裤,使她苗条的、富有曲线美的身段,显得更加风姿绰约。她涂着玫瑰色的唇膏,黑发披肩,戴一顶红色却尔司登帽。他们来干什么呢?他们竟知道我住在这里了?

童霜威心里慌张,连忙踮脚跑到厨房里,紧张地向正在洗衣的二房东太太说:“请你快去……告,告诉他们!他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姓童的!把他们打发走!这是两个坏人!……”

二房东太太,两手肥皂水,瞪着眼有点吃惊,点着头说:“好!好!”她准是看到童霜威那副紧张的神态,所以吃惊。她拖着木屐,匆匆又走到门边去。

童霜威站在甬道里,听到二房东太太打开门上那个张望孔,用广东话同门外的季尚铭和小麦交谈。

有些话听不懂,有的听得懂。二房东太太好像在说:“……哎呀,先生,我唔嗨讲大话咯!我伲唔嗨姓童咯!”

一会儿,季尚铭和小麦给打发走了。童霜威回到房里,仍惊魂未定。

他喘着气独自坐在房里的椅子上,看着铁栏杆的窗户外那块狭小的天空,脑子里又想着柳忠华说过的话:“人生就是选择。……但在两条或几条路的面前,必须选择正确的路走!”

历史总是会捉弄人的。历史这东西,即使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人们也总是要说短道长、评头论足、判定是非的!这就是自己写自己的历史时,心里总是战战兢兢的主要原因吧?童霜威不禁问自己:我怎么选择?怎么走呢?

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了冯村,冯村不知怎么了?如果他在身边,有事同他商量,他常会有很好的主意。现在,他不在,同谁可以商量呢?柳忠华又不在,同谁可以商量呢?

他充满了灰暗的情绪,突然想:我可不能冒险在香港等死!我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晴了几天,从早上起,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童霜威摸出金怀表,“克”地揿开表壳一看,是下午四点十五分了。天色阴沉,潇潇雨歇。晚上六点半要上邮船去上海了,只有两个多钟点了。他心里有些焦灼不安,也有离情别绪。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瞅瞅这一大间分隔为二的住房。在这房里,他带着家霆度过了一段难熬的蜗居生活。房里的家具都是二房东郭先生家的。现在快要离开,他对这些用惯了的家具也产生了感情。

除了随身带的一些杂物外,箱笼行李昨天由黄祁送去托运了。他走近那扇有铁栏杆的窗户,又静静地站住向外凝望。他曾经多少次站立在这囚房似的窗户跟前,眺望外边那些熟悉的房屋、灰墙、油加利树、街道、大海的一角和天空啊!厨房里自来水龙头“哗哗”地响,这使他立刻想起了二房东太太那张憔悴但是和善常带笑容的脸,还有那常常在外边胡调的二房东先生不常出现的酒色过度的脸。

现在,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有没有留恋呢?有,也没有!人,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感情复杂得使自己常常也莫名其妙的怪物。一种怅惘不安的感情,在童霜威心头荡漾。离开这样一个蹩脚的、狭小的、低层的似乎遭受着幽禁的处所,是带有几分解脱意味的。这种解脱为什么竟不能带来轻松愉快或蓬蓬勃勃的昂扬情绪呢?

家霆怎么还不同黄祁一起回来呢?他去补习学校向黄祁等老师和同学告别,也请黄祁来陪送上船。去了已经半个多小时,也该回来了呀!童霜威看了一遍金怀表,又看一遍,心里始终焦灼着。

家霆在南京潇湘路时那种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似乎已经被这场战争提前葬送了。童年那种浪漫岁月,宁静而温暖,如今被一种战争造成的早熟慢慢代替,使他开始了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人生征途。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已经可以派点用场了,船票是让他独自去买的。昨天,他陪黄祁去送行李。现在,又去找黄祁来送行了。他已经有了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来到香港后,他不再是一个享惯了福被别人侍候照顾的小少爷了。那天,当童霜威在上午同管仲辉在高罗士打行见面瞥见何之蓝回来之后,下午,午睡中被叫起来又见到了来登门造访的季尚铭和小麦,童霜威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傍晚,家霆回来了。知道了经过,有主见地说:“爸爸,快再搬家吧!舅舅不是劝你搬家的吗?住在这里不安全!”

童霜威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斟酌又斟酌,考虑又考虑,产生了新的打算,摇摇头,说:“不,家霆,我决定还是马上到上海去!”

“到上海?”家霆惊讶得几乎要叫起来。他完全出乎意外,瞪着两只深邃傲气的眼睛说:“不,爸爸!怎么能回上海呢?你不是说过你不能回上海的吗?舅舅不也劝你别回上海的吗?”提到上海,他就想起了江怀南,想起了日本侵略军,想起了报上看到过的那些暗杀案,又想起了方丽清。就是撇开上海是“孤岛”不说,要他再去同后母方丽清住在一起他也不愿意。

童霜威看着儿子那两只酷似柳苇的眼睛,叹一口气。是呀,儿子说得不错呀!自己本来坚持的绝不回上海的观点,不知不觉已经改变了。这是怎么发生的?怎么改变的?这是政治压力加上经济压力造成的呀!他只得耐心地说:“唉,你年岁小。这种事,你怎么能有爸爸考虑得周到呢?照目前形势看,我只有暂时秘密先回上海租界上住一住。销声匿迹,谁也不会知道的。如果留在此地,说不定会有杀身之祸!你前几天看到报上登的那条新闻没有?九龙弥登道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被人用利斧暗杀了。香港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谁要想杀我,并不困难!”

家霆默然,心有不甘,说:“搬次家,躲一躲,不让人知道不行吗?”

童霜威摇头:“只要在香港,他们就很容易打听到我在哪里。干特务的,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呀!再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如今权和钱我都没有。最近你后母不肯汇钱来,来信总是要我回上海,不回去她要断绝我的经济。香港是个拜金之地。我只有先回上海。我以前将经济全交给她管是错误的。回上海后,要从她那里把钱拿些过来,不能让她这样控制我!”

方丽清的来信家霆是看到的。家霆觉得爸爸讲得很实在,倏然对爸爸产生了一种怜悯的心情。但总记着舅舅说的话,忍不住又说:“可是,舅舅说过,你不该回孤岛!”

“唉!”童霜威又吁一口气,“他说的是好话,也有道理,可是那时他不知我现在的处境呀。现在,我的处境危险极了!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不走,留在香港准出问题,那时,就悔之晚矣!必须当机立断,不能在此等着出事。”

家霆觉得自己确实是年岁太小了,政治上的事情这么复杂,复杂得自己似懂非懂。去留的问题,同爸爸面临着的危险处境纠葛在一起。在这种时候,是无法扭转也无法否定爸爸的决定的,心里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也像当年在小学里猜谜语猜不出时,那种惶惶惑惑、无计可施的情形。最后,终于说:“爸爸,将这事告诉黄先生,让他跟你商量商量好吗?”

童霜威摇头,说:“不必了!这种事多张扬出去没有必要。我们要秘密地办,秘密地走!”又一想,说:“告诉他也可以。我们走,也还要靠他帮忙,需要他送一送才好。但不必先告诉他。你明天先去悄悄买船票,买好了船票,定了走的日期,然后再告诉他,请他帮忙。我就坚决闭门不出,等着上船去上海了。”

这一夜,父子俩絮絮叨叨,谈得很多很多。主要是童霜威谈,谈管仲辉所说的上海租界上的种种情况,谈从上海到香港现在美国、英国、意大利、荷兰等国都有邮船定期载客往返。

“你不想念谢乐山吗?上次见到谢元嵩,问起过他,你的好朋友在上海租界里上中学。你回上海也可以照样上中学。在香港,一直没上正规学校,十六岁了,拖下去也不好。”童霜威说。

提起“皮猴”谢乐山,家霆自然想念。战前在南京上小学时,放学后常同谢乐山一起骑自行车回家的情景,假期里同谢乐山一起在玄武湖划船、在古台城上奔跑唱歌的情景,一起浮现在眼前。才一年多不见,已经像多年不见了。回上海不知能不能见到他?要是见到他当然高兴。回上海能上中学,也当然是好事。但,回上海对吗?

第二天早上,童霜威拿了一叠港币,将一张香港《大公报》放在家霆面前,指着上边的船期表和英国“亚洲皇后号”邮轮的巨幅广告,给家霆说:“你看,‘亚洲皇后号’十一月五日晚上启碇去上海,就买这艘大邮船的二等舱票。报上有售票地点。你一个人去,出门后要四面八方看一看,有没有人盯梢,你胡乱用两个化名,买好两张船票就回来。”

家霆闷闷地点头答应,接着就去买好了船票,心里火辣辣地难受,说不真切是什么原因,觉得复杂得很。舅舅说过爸爸不应当回上海,爸爸本来也说不能够回上海,可是现在爸爸又改变主意了!上海沦陷了,租界成了“孤岛”,爸爸去了好吗?到了上海,又要见到讨厌的后母方丽清了!这个害死金娣的女人,同她一起过日子多难熬啊!去到上海,就要离开黄先生和补习学校的那些老师和同学了,真舍不得啊!但是,爸爸已经作了决定,说的也确有理由,留在香港是危险的。九龙弥登道那件暗杀案,死者的照片登在报纸上,血淋淋的,真可怕!何况,经济又成了问题!……他不知如何是好,买了船票,马上去补习学校,悄悄将去上海的事告诉了黄先生。

黄祁让别人代课,由家霆陪同,匆匆赶来见童霜威。他诚恳、坦率、朴素,见了童霜威就劝说:“啊呀,童先生,你要去上海,真没有想到。我觉得,你还是不去上海的好。”

童霜威想不到家霆立刻将去上海的事告诉了黄祁,明白黄祁是来劝阻的,坦率地说:“平心而论,我也并不想去上海,在香港住了这么久,就是为的不想去上海。可是,现在不去不行!我在香港,安全没有保障,有些内情你不知道,我也不便说。反正,处境十分危险,必须当机立断离开这里。我的经济也成问题,只有去上海才能解决。考虑再三,只有一条路——回上海。我也打听了那边的情况,秘密回去,并不出头露面,是不要紧的。我去那里看看,先避避眼前的风险。合适,就住一住;不合适,还可以马上离开再回来。可进可退!”

说这番话时,童霜威有些忐忑慌乱,好像一个做一件事明知错了,偏又只能错下去,可又没决心真的错下去的人那样,心神怔忡不定。

黄祁明白难以再劝说什么,摸出香烟,点火吸着,说:“童先生,就怕你在此地不安全,回去也不会安全。”

童霜威微微强打笑容,说:“我考虑过。可是,人们料不到我会去上海的。这合乎兵法上的策略,叫作‘出其不意’。他们会以为我躲在香港,甚至会以为我会去重庆,但不会想到我会去上海。正因如此,我选了一条他们想不到的小道偷偷突围了!只要秘密,安全是无虞的。”

黄祁摇着头,说:“童先生,你还不如去重庆算了!那儿无论如何也比回上海好。一位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人生就像解方程,运算的每一步似乎都无关大局,但对最终的求解都是必要的。错哪一步都不行。你到上海,我怕是失策。”

童霜威犹豫了一下,似是体味他的话,摇头叹息,说:“唉,我不是说过吗?战争不是十天半月就会结束的。重庆遥远,人地生疏,又有轰炸,我也无具体的职务。带着家霆,怎么前去?何况,现在,我经济上拮据,回上海的旅费,还能筹措,去重庆,就不行了!”他没有把方丽清限制经济的情况说出来,可是提起这事心里就生气,就又叹息了一声。

黄祁感到真是难以再劝告什么了,忍不住说:“随着战争延长,日寇泥足深陷,粮食、武器、物资等都会日渐短缺。去年开始,苏联从军事上援助中国,日本更感到恐慌。只要坚持抗战,日寇的如意算盘是会完全落空的。抗战要坚持,就要我们每个中国人能坚持。可惜,忠华不在。他如果在,是不会赞成你去上海的。”他慷慨激昂,说这些话时,脸上是遗憾的神态。

童霜威心里也不平静,但说:“是啊,我正在盼望他的信呢!我也很想知道重庆的情况。不过,我想:他如果在,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也是会同意我去上海的。我去上海,并不是对抗战动摇或者消极,更不是去对日寇投降。这点,我想,你们都该相信。等他将来从重庆回来,你就把我的情况和想法告诉他吧!后会有期,我十分感谢你对家霆的关照和教育,也十分感谢你对我的种种帮助。这些,我都是不会忘记的。”

黄祁不再劝说了,说:“那么,既然家霆已把船票买好,我来帮着他办托运行李的事。到十一月五日,我来送你们上船。还有,这里房东的事也由我来办,加付一个月房钱给他们。房子等你们走后再退。”

童霜威自从那天吓了一场,根本不敢外出。想象中,老觉得楼下街上,骑楼下,报摊旁,水果摊和卖鱼生粥及牛奶咖啡面包的小食摊旁,说不定常有人在盯梢。心里对黄祁的热情仗义很感激,点头说:“都得拜托你了!房东很好,尤其是二房东太太,对我们真是非常照顾。我现在外出不便。到十一月五号那天,晚上上船时,找好一辆‘的士’在门口,你们陪着我下楼,往汽车里一钻。那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昨天托运行李,黄祁就是雇的一辆“的士”,带着一个学生,将托运的箱笼行李等物一起运去办的手续。童霜威细心地将箱子上贴满的许多上海、南京、汉口、香港各地大旅店张贴的五颜六色的招贴纸以及飞机、轮船上贴的托运纸,全部用水浸湿用小刀刮去,怕的是上边有填着“童霜威”的名字,万一托运时引起人注意。黄祁很能干,办事干净利落,很快办完了托运行李的事。

但是,今天,晚上六点半要上船。现在,离上船时间仅仅两个多钟点了,黄祁和家霆怎么还不来呢?

讨厌的冷雨呀!淅淅沥沥,什么时候才能停歇呀?

童霜威来回踱着方步,闻着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烧菜传来的香味,想:这是在香港的最后一顿晚餐了。二房东太太的广东家常便饭办得是出色的。也许是香港这种复杂的社会环境造成的吧,大家都关起门来过日子,互相不打听人家的隐私,也不多过问人家的事情。当然,也许是黄祁同二房东谈过了些什么。二房东太太贤慧能干,对人厚道。等到六点半去上船了,该不该向她告别说几句感谢的话呢?

童霜威有点烦躁,也有点不安。总不至于出什么事吧?家霆该陪黄祁来了呀!

在这种难熬的时刻,他忽然听到了敲门声:“笃笃!笃笃!”他急步想去开门,忽然又畏惧了。万一不是黄祁和家霆,是季尚铭他们呢?他立定脚步,斟酌着去不去开门。听见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那是二房东太太从厨房里走到甬道里去开门了。只听到她那清脆的广东话在问:“嗨冰个?”

童霜威的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祈祷来的千万不要是季尚铭或什么陌生人。只听到二房东太太含笑的声音:“嗬,是你……”“喀”的开门声,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又听到家霆的声音,人未进房就先叫了起来:“爸爸,黄先生来了!”

童霜威提着的心吊着的胆都放下了,高兴地迎出去说:“啊,你们终于来了!”

黄祁穿着蓝色的半旧风雨衣,头发上湿漉漉的。家霆将一把水淋淋的黑布洋伞倚在屋角,两人进房,家霆就兴奋地说:“爸爸,舅舅来信了!”

黄祁解释地说:“学校里来了两个差人 找麻烦,嫌我们排演抗日的小剧,要敲竹杠,好不容易才打发走。忠华的信,是中午收到的。信是附在给我的信里让转给你的。”说着,递过一封信来。

童霜威急忙招呼着说:“你坐,你坐!”

他心情复杂,有一种如饥如渴的心情。忠华的信怎么不早不迟现在到呢?接过信,匆匆拆开阅读:

姐夫:

我飞抵山城重庆已经数日。这里是陪都,又是抗日大后方的政治中心,充塞着从上海、南京、武汉……沿江各地逃难来的下江人。房屋紧张,租金昂贵,敌机空袭已经开始,防空设施尚待扩建。物价因有奸商囤积居奇,已经波动。商人正与官府勾结,在大发国难财。重庆居,大不易! (童霜威想:是呀!看来,我不去是对的呀!) 这里依山傍水,长江与嘉陵江在此汇合。自然环境应该是美丽的,但城市古老破烂,并无美感。现在正是傍晚,从我住处居高眺望,山城白雾蒙蒙,远处云遮南山,眼下江面水气氤氲,街市薄笼轻纱,给我一种浑浑噩噩幽暗沉重之感。在我想象中,这儿应当有强烈的抗战气氛,奇怪的是,气氛与我想象中的相反。 (唉!……) 我在这里看到了新竖立的“新生活运动”标语牌,同时看到了鸦片、麻将、娼妓,鬼火似的电灯,沿江以木竹棚户构成的散乱肮脏的贫民区。舞场彻夜营业,饭馆灯红酒绿,“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一点不错。 (唉,如何得了!) 这里也有极少的公共汽车,人们说它是“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八九十人推”。市里普遍的交通工具是滑竿和黄包车。两个骨瘦如柴的抬滑竿夫,抬着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官商人士,从低处登上层层石阶攀上高处。破衣烂衫的黄包车夫在坡陡路滑的市区里,几乎经常要趴在地面上狠命挣扎。看到这种场景,使我同时不能不想到香港那种殖民地社会的窳败、贫富悬殊与黑暗,也不能不想到世道的艰难、社会的不平与人间的不公。 (左倾者的出现每每就是这么来的!) 各机关在武汉失守、长沙大火之前都早已在此开张办公,但依然是礼拜一唱唱党歌做做纪念周,其他日子签到如仪、清茶一杯和报纸一张消磨时日的官僚衙门。贪污成风,特务横行,当年南京城里种种早就存在的腐化弊端,不但原封不动地带到这里,而且正在蔓延发展。这里当然有主张进步、团结、持久抗战的力量。因此,严格来说,重庆仍然是一个光明与黑暗并存,庄严与无耻同在,左与右搏斗,正义与邪恶交锋着的地方。随着抗战的持久,斗争的深化,进步方面的力量将必然在艰苦中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得到人民的支持。抗战前途,百姓自然关切。在达官显要之间,却是醉生梦死,今朝有酒今朝醉。武汉、广州沦陷后,日寇诱降正在加速,近卫已发表诱降声明,第一段说:“帝国陆海军,此次仰赖陛下震武棱威,攻陷广州及武汉三镇,戡定中国各要地,国民政府由是降为地方政权。但该政府如仍冥顽不灵,固执抗日容共政策,则在该政府歼灭之前,决不停止军事行动。……”第二段说要“由日、满、支三国相互提携,树立政治、经济、文化等项互相连环之关系。……达到共同防卫,创造新文化,实现经济合作。”第三段说:“至于国民政府,倘能抛弃从来错误政策,另由其他人员从事更生之建树,秩序之维持,则帝国亦不事拒绝。” (看来,这个声明不可能被接受!) 那位国民党副总裁、中政会主席、最高国防会议副主席的三点水先生 (这指的是汪精卫呀!) ,正在借武汉沦陷、长沙大火大做文章,认为抗战前途已经绝望,似应让他出面来收拾残局。他叫亲信 (不知是谁?) 建议组织国家枢密院为最高决策机关,推他为院长,其职权在行政院长之上,可以决定和谈大计。 (这句值得注意!) 这位亲日派巨擘,目的何在?须拭目而待。进步人士皆认为他是长在抗战阵营里的一个毒瘤,必须及时割去,喊出了一个口号:“主和者是汉奸,汉奸就得滚出去!”凡此种种,我均将在此地的采访广泛开展后,以通讯特写形式在《港声报》上用连载方式加以报道评述。当然,《港声报》虽说是民间的、以无党无派不偏不倚中间姿态出现的报纸,老板要赚钱,也想办成一张有影响报纸提高自己的身价地位,所以有时能适当让报纸说一点真话,暴露一点真相,但这也仅仅是“适当”而已。上次我写的《孤岛散记》,许多都是经过删改才发表的。这次自然同样会如此。老板在我来渝前叮嘱过:“关于共产党的事不要写!我们是中间的报纸,我们的报纸要区别于左派的报纸。”有许多见闻,我想,只能等将来回港后,同你再长谈了。 (可惜我要去上海了!他如知道,一定会不高兴的。)

写了这些关于重庆的拉杂情况,是让你了解这里的真实面貌。但不希望它会影响你的情绪, (唉,怎么能不影响呢!) 我要奉告的,就是:即使这里的抗战高潮期——那种抗战刚开始时如火如荼的情绪——正在走向低潮,在另外的地方,抗战的高潮仍将坚持。如果我们全中国四万万同胞每个人思想上抗战的高潮不让它走向低潮,整个抗战就有希望。 (是呀!是呀!) 抗战正在走向对峙阶段,只要持久进行抗战,我们必定胜利。当我们听到来自湖北、湖南等地许多溃败的消息时,在敌后,到处正有泥淖使侵华的日寇寸步难行,越陷越深! (但愿如此!) 你不是让我打听冯村的消息吗? (他怎么了?) 我在昨天终于打听到了!他在武汉沦陷前离开了汉口,由报社派往长沙。但长沙大火后情况不明。以后如有消息,当再函告。 (唉,唉!但愿吉人天相,愿他平安无事!)

此信经黄祁转交。你在香港,安全要注意。如有必要,搬家时可找黄祁帮忙。他热情、朴实,可以信赖。家霆在他那里补习功课并参加一些活动,是很好的。我希望家霆将来成为一个进步、正直、爱国、信仰真理的青年人。

匆匆写一些,就此搁笔。因忙,短期内我不再写信了。有事写信给我,可将信交黄祁转我。我在此大约至少滞留一个月。

顺祝

旅安


十一月三日

一口气读完长信,童霜威觉得可以思索和咀嚼的地方极多。他特别体味着柳忠华关于高潮和低潮的那一段话。关于重庆,柳忠华的简单描绘符合实际,许多情况,柳忠华就是不写,他也可以想象得出。尽管如此,看了信,他仍不能不感到沉重。

黄祁和家霆抬脸望着童霜威,他俩一定早看过这封信了。此刻,黄祁突然又说:“要是忠华兄在,就好了。他是一定不会同意你回上海的。”

家霆静静听着,从他那眼神里,童霜威感到儿子的想法同他的老师一样。

童霜威下意识地看看怀表,叹一口气,说:“唉,来不及了!实在没有时间再花在踌躇犹豫上面了,马上就要上船。再说,我没有改变我的主意,就是忠华在,我也会说服他的。他也在不放心我的安全呢!”

料不到,黄祁竟尖锐地说:“这是不是思想从高潮走向低潮的一种表现呢?”

放在从前,倘若有这样的冒犯,童霜威是会冒火的。今天,他没有,他能理解年轻人的好意,他也需要青年人的帮助。再说,他也明白:回上海去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像一个人穷途末路似的,现在,他只有走这一条路。似是选择,实际是无所选择。人生的一切,都能由自己决定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但这种选择有时必须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行。他如果不去上海,就可能会付出血的代价,这是他害怕的。柳苇当年,是选择了死的。倘若她不选择了死,她就未必会有什么自己驾驭自己的主动权。在生与死的抉择面前——这应当是人生一切抉择中最最基本的选择了,如果一个人,不能毅然地抉择无畏的死,就实际并没有自己决定选择的自由。他虽然不愿回上海,有过种种顾虑,以前方丽清的多次劝告,也未曾动摇过他。但是,目前的处境,政治、经济上的严重压力一起迫来,大局的阢陧,管仲辉那番谈话的冲击,都使他选择了回上海的道路,而且自以为得计。

决心是下定了,启程在即,只是,心头并没有欢快,并没有轻松,更没有豪情。为什么偏偏在临行前,又来了柳忠华的信,使自己更加心头淤塞、充满颓丧呢?是的,虽然在回答黄祁说:“就是忠华在,我也会说服他的。”事实上,如果柳忠华真在香港真在面前的话,恐怕未必能说服他吧?他说过:“你充其量只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他信上又说:国民党的抗战高潮期似乎已经过去,转入了低潮。难道,我在他的这些话里没有启示和羞惭?

浮想联翩,他不愿再多想,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他没有回答黄祁的话,只掏出怀表看着时间说:“现在,快五点了,六点半要上船。我说过,是秘密回去,绝不让别人知道。回去以后,万一觉得不行,就一定再来香港。”这样说时,童霜威表现得真诚而有决心。事实上,他也是希望将来柳忠华回来时,黄祁能将这些话转告柳忠华。

雨,停歇了。从有铁栏杆的窗户口望出去,天际仍旧彤云密布。

二房东太太出现在房门口,像每天每餐一样,含着微笑,用托盘将饭菜放在桌上。黄祁和家霆都去帮忙。今晚,是提前开饭。她并且按照嘱咐给黄祁多添了一副碗筷和汤匙碟子。看着她趿着木屐扭身外出,童霜威心里有一种惜别之感。这里,是绝对不可能再住下去了。他招呼着黄祁和家霆说:“吃吧,吃吧!无论如何,六点半钟我们准时上船!”

英国的“亚洲皇后号”大邮船,是一艘航行全球的巨型豪华的四万五千吨级的客轮。

这艘奶油白色的大邮船巨大得像幢巨型建筑物。头等舱在最上层,二等舱在甲板上端,再下面是三等舱,舱底则是四等舱。上了船,四通八达,左转右弯,上上下下,简直会使人迷路。它比美国“总统号”的邮轮巨大,比意大利、荷兰、法国等国的邮船也巨大。

黄祁到楼下附近一家水果行里借用“德律风”雇了“的士”,准时将童霜威和家霆送到了船码头。童霜威感到一切安全了,让黄祁回去。童霜威带着家霆持票上了“亚洲皇后号”,到了二等舱里。

二等舱的客房里,布置豪华,彩色地毯,丝光窗帘,两只中型的铺着俄罗斯毛毯和洁白被单的钢丝床,另附沙发、书桌、壁橱等全套设备以及浴室、盥洗室。放好随身携带来的小箱子及提包等,一切安置定当,童霜威脱去大衣,松开领带,换上拖鞋,同家霆一起在盥洗室里洗手洗脸。船上仆欧送水来泡了茶喝。童霜威斜倚在沙发上大大松了一口气,对家霆说:“孩子,安全了!近来,我是时刻在恐怖中生活啊!”他这时的心情,除了喜悦和激动,还有隐隐的、仿佛失去了什么的一点惆怅,还有许多对过去和将来的联想。

家霆还是第一次坐这种巨大豪华的海轮,被船舱房里壁上的那些寰球旅游彩色风景画所吸引。这都是些印制品,埃及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法国的凯旋门和枫丹白露的景色;美国黄石公园的美景;英国的伦敦塔和剑桥;意大利威尼斯的水都风光;夏威夷火奴鲁鲁的椰林及草裙舞……他目迷五色,用神秘好奇的眼光到处张望。

他心里很舍不得黄先生。临别时,太匆促了,心里许多话都没能对黄先生讲。回上海去,他也说不出为什么那样不愉快,心里老像梗着什么。他怕见后母方丽清,想起方丽清,他总会想起死去了的金娣。金娣葬在广东坪石那个小站的竹林边已经快一年了。现在,日军铁蹄已经早已践踏那里了!她的坟上该早已绿草萋萋了吧?愿她安息!……想起往事,他心情很坏。现在,上了船,在舒适的二等舱里坐着,他已经被那些寰球旅游彩色风景画吸引,暂时抛开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他见爸爸坐在沙发上休息,要求说:“爸爸,陪我到甲板上去看看吧?”

巨大的乳白色的“亚洲皇后号”华丽得像一座高层大建筑,停泊在香港海面上,靠近码头,八点钟才起锚启行。家霆多想走出气闷的舱房,到热闹的甲板上去看看哟!那里,海水正在轻轻起伏冲刷着船身;那里,码头上还停留着许多送行的人。他心里想:也许黄先生还在码头上未走呢!

童霜威摇摇头,说:“还是在这里不出去的好。”

他是怕万一船码头或甲板上有认识自己的人,有季尚铭他们的人,或者有叶秋萍他们的人,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吗?

家霆有些失望,扫兴地说:“你不去,那我一个人自己去。”

童霜威不忍心让儿子太扫兴,点头说:“好好好,你去吧。不过,不要走远,听到没有?”

家霆应了一声:“听到了!”已经迈步走出了舱房。

外边,比房里透气得多了。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五颜六色的服饰,使人眼花缭乱。天色还将暮未暮,远方海上带点朦胧,近处一切却透明得清晰可辨。他走到了广阔的甲板上,走近靠向船码头的一面,抬头仰望,可以看到船的一侧高悬着几只大救生船。他立刻想到了《鲁滨逊飘流记》中大船出事故后鲁滨逊坐的那种救生船了。船上预防海上事故的设备真多:过道里有那种沉重的密封式铁门、刷着红白道道的救生圈,还有许多挂在板壁上的叫不出名字的黑铁器具、长柄太平斧、红色的灭火喷液器……这使他对海上航行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危险印象,似乎能想象到无际的大海上波涛汹涌,暗礁遍布。

他在前甲板附近的舷梯边上站着,只见船上大菜间和二等舱的旅客们都倚着船栏在向下张望。那是因为船码头上拥挤着许许多多送客的人群,也有许许多多码头工人在搬运大包、扛着大箱成行地在来往装卸。

一个穿着灰色紧身毛衣的广东青年在叫一个穿红衣黑裙的少女:“阿黄,快来睇水鬼!”

“水鬼?”家霆连忙好奇地挤到船栏旁去。

他,瞬即被船下海面上的一幕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

邮船旁的海面上,有三只小舢板,还有两只大木盆船。每只舢板或木盆船上都只有两个人,一个划着桨,一个光着身子只穿一条三角裤的,就是被叫作“水鬼”的人了!十一月间夜晚将降临时分的海风很冷,他们都颤抖着伛偻着身子蹲在船头仰面向上朝着邮船上的乘客做着手势,呼号乞讨。谁将亮闪闪的毫角扔下海去,“水鬼”就“扑通”跃身下海,在碧蓝的海水里,将钱币捞上来,举手向船上的乘客亮出钱币致谢。

海水碧绿泛蓝,有时又暗得发黑,银色的毫角和肉色的人体在海水中晃动,色彩对比强烈。天色正由光亮转向昏暗,从甲板船栏旁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亮晃晃的毫角扔在海水里,缓缓摇晃着下沉,“水鬼”在海水里的每一个动作都透明透亮,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高鼻子、棕发碧眼、秃顶的中年洋人,手里拿着一把香港的毫角,一个一个地在扔下海去,引得“水鬼”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海去。他身边一个金发的、穿蓝灰条纹西装上衣和红蓝格子花呢裙的妙龄女郎,“咯咯”地笑了又笑。但,看的人多,扔钱的少。也有人往下扔那种不值钱的一个仙的铜币,“水鬼”看见扔下来的不是银色的毫币,就置之不理。一个阔佬似的华侨西装客,胖得挺着大肚子,衔着根雪茄,一股呛人的烟味随风不断飘来,正好刺入家霆的鼻孔,家霆想避也避不开。阔佬似的华侨西装客,正将一小把毫币同时一起扔下去。一下子,五个“水鬼”一起跳入水中,有的跳水时差点碰撞到一起,抢捞得真是紧张,逗得看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纷纷议论,有的瞪着眼张着嘴,像在看一场角斗。

海风吹来,拂动着家霆的头发。家霆看着,觉得新鲜有趣,又觉得一颗心就像那种木盆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水鬼”们,在晚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捞上来的毫币,有时实际是五个仙的镍币,并不都是毫角。每个人捞到的那么一点钱币,也不过十来个,值多少钱?恐怕还不够两个人在小摊上吃一顿咖哩饭或鱼生粥吧?

一个在盆船上的最小的“水鬼”,又瘦又矮,划船的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这一老一小竞争不过别人。小“水鬼”刚才又把人家扔下去的铜币当作毫币被骗得白下了两趟水。家霆心里产生出一种怜悯。他身边有几个用剩的毫角,是留下来带到上海做纪念的。他想把这些毫角送给那年岁最小的“水鬼”。他身边有一块手帕,他用手帕包着毫角,瞄准了那一老一小的盆船,将手帕包扔到盆船上去。他不想让那个小“水鬼”再跳水捞取,只想施舍给这可怜的一老一小。白发的老婆婆该是这小“水鬼”的祖母吧?可是,天下事为什么偏偏常会不如人愿呢?手帕包被风一吹,摇摇晃晃没能落到小“水鬼”的盆船上去,落到了离盆船有四五米远的海中,反倒被一个最强壮的在舢板上蹲着的“水鬼”,一个猛子蹿到海里,水中捞月似的捞到手了。甲板船栏旁的看客们有的笑了,有的指点,有的在看着家霆。那个抢到了手帕包的“水鬼”,打开了手帕包,见到是亮闪闪的几个毫角,得意地向上扬扬手,笑了一笑。

家霆心里失望,没人知道他的心意,连那盆船上的一老一小也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有点恨那个强壮的抢到手帕包的“水鬼”。但马上又想到:都是可怜人哪!为什么要怪恨他呢?可惜身边没有毫角了!不然,他会再一次掷个手帕包给那个矮瘦的小“水鬼”的。

天,在不知不觉间更暗下来了,夜色像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奇的蝉翼似的,使海天之间由淡而深,由稀变浓,慢慢笼罩一切。海风劲吹,虽然到处朦胧模糊,码头上送客的人仍在喧哗,有招手的,有挥动手帕纱巾的。有几个外国人在合唱一首外国歌,似乎是一种告别祝福的歌,唱得凄凉缠绵,引人动情。

甲板上的人,有的已经对“水鬼”捞钱币的把戏看得厌倦了,开始走散,丢钱币施舍的人也更少了。

家霆也不想再看,他回转身来,要从身旁的人缝中挤出去,万万料不到一转身踩在身旁一个人的脚上。这是一个穿黑西装大衣、白衬衫、打着黑领带的胖子。家霆这一脚,踩得很重,将胖子踩得“哎哟”一声。

家霆连忙抱歉地说:“啊,对不起!”仰面一看,却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啊,谢老伯!”

万万没有想到,被他踩了脚的竟是谢乐山的爸爸谢元嵩。

谢元嵩吸着雪茄烟,听家霆脱口而出叫他“谢老伯”,打量着家霆,马上也认出是谁了,说:“啊呀,你……你不是童……”他一定是认出了家霆,可是又忘了家霆的名字,马上转口说:“你是我家乐山的好朋友呀!哈哈,你爸爸呢?他……他带你回上海了?他在哪里?”他声音里带着惊讶。

前甲板上的强劲灯光,突然一下子都亮了,亮得耀眼。

家霆一时慌忙,顾不得思索,脱口而出:“就在那里!”他用手一指二等舱自家那间舱房的方向。说出以后,马上后悔了。呀,爸爸讲过,回上海是秘密的,一切都要秘密,能告诉谢元嵩吗?已经说出口了,收也收不回了。谢元嵩,他不是季尚铭、和知,也不是叶秋萍、张洪池,他同爸爸不错,想必不要紧吧?

正在想,谢元嵩已经移步了,说:“好极了!好极了!我正愁旅途寂寞呢,这下太好了!走走走,带我去看看你父亲,去看看他!”

家霆不能不领路了,心里窝囊着,带着谢元嵩,通过一个进口处走向船舱房。

走道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灯光已经到处雪亮。走道里弥漫着浓烈的油漆香和一种闷热的气息。乳白色的“亚洲皇后号”邮船,已经快要启碇离开香港了。走道里有些从舱房出来的外国人,轻轻用英语交谈着向甲板上走去,看样子是要去甲板上看看邮船离开港九的情景。

家霆陪着步履蹒跚的谢元嵩走回房去。到了房门口,扭开门把走进门去,舱房里亮着金黄的灯光,他见童霜威正倚在那张洋红色的小沙发上闭目养神。

家霆叫了一声:“爸爸!”又接着说:“谢老伯来了!”

童霜威把眼一睁,立刻像见了鬼似的,“啊”了一声,站起身来。

谢元嵩似乎发觉了童霜威的愕然和惊怕,哈哈笑着,朗声说:“啸天兄,有缘千里能相会!真没想到啊!……”他一进房,房里就全是哈瓦那雪茄烟味了。

童霜威已经镇定下来,也哈哈笑着说:“哈哈,元嵩兄,真想不到啊!两广监察使怎么监察到这条船上来了啊?……”他心里想:奇怪!他怎么也上了这条船呢?柳忠华说的我们国民党的抗战高潮转入了低潮,难道正是这样?连他这个现任的两广监察使也会去上海了?心里又有些烦恼:回上海是秘密的嘛!家霆太不听话,偏要出去,这不惹了麻烦了?一定是他遇见了谢元嵩,才将谢元嵩带来的!

谢元嵩咧着蛤蟆似的大嘴,同童霜威亲热地握手,哈哈地笑着,说:“要不是碰到公子,就失之交臂了!皇后号邮船,太大了!说不定上面我们的熟人不少呢!可是,如果坐在舱房里不出去,见不到也是很可能的呀!”说着,他在童霜威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童霜威本来埋怨家霆将谢元嵩带来,又想:他是两广监察使,现职的官员都能回上海,我一个失意的人物又怕什么?再说,他顶多只会使我吃点经济上的亏,到底还是老朋友,柳忠华在《港声报》谋职的事,托了他,他就帮了忙。像他,在政治上加害于我还是不会的。一路寂寞,也很孤单,同他谈谈,也有好处。这样想着,就释然了。起身揿铃,让仆欧来,对谢元嵩笑容满面地说:“到大餐间去吃饭时还是会碰见的。元嵩兄,你去上海做什么?”

“亚洲皇后号”在鸣笛,邮船要起锚启碇了。家霆想到甲板上去看看船启碇的热闹景象,插嘴说:“爸爸,船要开了,我到甲板上去看看热闹。”

童霜威顾着在同谢元嵩谈话,点点头。家霆心里高兴,像支离弦的箭,转瞬间关上房门走了。

门刚“喀”地一关,童霜威就后悔了:这孩子!万一再碰到别的熟人呢,那多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皱皱眉,心里有点耿耿。门上有“剥剥”的敲门声,童霜威说:“进来!”

一个年轻的白衣仆欧进来了。

童霜威指指桌上的一只茶叶罐,说:“请用我的好茶叶给客人泡点茶!”

那仆欧彬彬有礼地点头,一会儿,用讲究的茶具给谢元嵩和童霜威泡好了茶放在沙发边的几上,轻轻退了出去。

见仆欧走了,谢元嵩又是哈哈朗笑,跷着腿,吸着雪茄,两只蛤蟆眼瞅着童霜威说:“你知道,我这两广监察使,实际上广西属于桂系的天下,我是不去的。广州沦陷后,我的地盘更小,还有什么可干的?唉,抗日胜利看来希望不大,我辞职啦!既然辞职,就像你以前常爱讲的,无官一身轻,我爱上哪里就可以上哪里。谁无老婆孩子!我的眷属都在上海,我自然要去看看啰。我们是彼此彼此呀!”

童霜威不禁被他说得笑起来了,也跷着腿,捧着茶喝,连声说:“哈哈,是呀,彼此彼此!彼此彼此!”但又连忙说:“不过,我可不认为抗日胜利毫无希望,拖下去,也够日本受的!”

谢元嵩嘴里喷着烟,表现得十分悠闲,笑笑说:“希望?哈哈,渺茫得很哪!”说着,开始喝茶。

童霜威感到需要刺激,从桌上香烟罐里摸出香烟来点火抽了一支,突然说:“元嵩兄,你是汪派圈子里的人,你再否认,也是否认不了的。你我知己,说实话,见了你,我倒想问问:你不会是有什么使命到上海去的吧?”

谢元嵩忽然正色,说:“啸天兄,我早对你说过,我这人最讲个‘真’字,说真心话,办真心事,我也是个最重感情、最讲友谊的人。我对你向来坦率!汪派?圈子外的人看我在圈内,圈子内的人向来把我看作是圈子外的人。现在,我这人交的是华盖运,正像中国在交华盖运一样。我是只想清静无为,不想卷入名利场、进入是非地的!”

童霜威听他说得真诚,心里明白:谢元嵩向来有一手本事,他有时说话确也十分坦率,有时从他的脸上,从他的话里,你是无法判断他的真心的,也不追问他了,只是叹口气发抒真情地说:“唉,我才是真的想清净无为哩!去上海,实际是不得已的下策。不去吧,在香港也待不下去,去重庆也有困难。我这次回上海,是秘密的,想隐居一段,闭门不出,养晦读书。”

谢元嵩笑,流露出得意和高兴的神色,说:“哈哈,记得在南京时,我早对你说过:你根本不该沽名钓誉要做什么清官。假如你那时多卖点案子,就是后来下了台,你手里有的是钞票和黄金,谁能不巴结你?你又何愁有什么困难?上海租界上现在仍是十里洋场!你也不必太谨慎。回去以后,我们两家还是来往来往。抗战让他们去抗吧!我们该好好歇歇力了!”

童霜威喝着自己手里的苦茶,心里叹着气,说:“我最关心的其实还是抗战!我个人和全家的命运都系在这上面!”

谢元嵩朗朗打着哈哈,说:“啸天兄,你是书生气十足哇!不要太为那种我们管不着而又无法管的事乱操心。抗战的高潮过去啦!这点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还是清净无为些的好。抗战的事,前途已经晦暗,让我们的委员长和汪先生他们去操心吧!你我,努力加餐!”

谢元嵩历来有一种亦庄亦谐的脾气。童霜威不去理他说的那些,择自己想了解的问,说:“这一向来,你同汪先生接触得多吗?”

谢元嵩把头摇得像货郎鼓,表示没有接触,似乎这就是肯定的答复。

童霜威心里想:他有时头越摇得凶,事实还偏偏就正是这样。也不想强人所难,装得不介意地说:“相当一个时期以来,他话是说得少了,但最近似乎话又多起来了。你没注意?”

一说,谢元嵩好像引来兴致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对老汪的看法和对老蒋的看法还是没有变。有人以为汪是个主和派,骂他亲日,骂他想妥协。其实呢?老蒋真是坚决主张抗战的吗?汪是个坦率的人,他历来以当代的李鸿章自命,不怕背个骂名。蒋呢?心里其实何尝不想和日防共。不过,脸上要装得自己像个岳飞而已。此外,蒋是想走英美派的路线,求得英美的支持,想等待国际上的变化。汪先生则看到中日是邻邦,英美这种帝国主义不可靠。要讲他俩的区别,区别就是如此。”

童霜威想:蒋介石这十多年来所作所为确已让人看清了。只不过,西安事变后,抗战军兴,收到了人心,有些人将他恭维成了民族英雄。但打了一年多,老犯战略战术上的错误,老吃败仗,处处暴露出政府的腐败黑暗。叶秋萍之流在香港活动,萧隆吉之流在香港交际,不正证明,谢元嵩说得也有道理吗?至于汪精卫,他历来是不甘寂寞的,历来是要争权的。他自以为在国民党内的资格老,自然不甘心被放在大而无当的次要位置上。谌有谊是汪系的人,一直在香港盘桓。谢元嵩更是汪的心腹,原来在香港,现在突然去上海,刚才这番话又是抑蒋扬汪,这里边单纯吗?未必!……想到这里,沉思起来。

轮船启碇前的汽笛又“呜——”地响了。舱房里安装的小播音器里一个女声开始广播,先用英语,又用法语,然后用的华语。华语先用粤语,又用上海话。意思是说:“亚洲皇后号”就要启行,请旅客们注意。

童霜威和谢元嵩都听着广播声,吸着烟,默不作声。

听完,谢元嵩突然说:“啸天兄,汪先生对你是很不错的啊!”

童霜威点点头说:“是啊!”他想起了在南京找到汪精卫,当上了国大代表的事,也想到了在汉口听汪精卫弹低调以及初到香港时写信给汪而没有得到复信的事。汪精卫不复信,他觉得倒可谅解。但对于汪的一些关于抗战的低调言论,却感到不顺耳也不顺心。在离开香港前的一个长长的阶段里,他甚至对汪精卫反感。今天上船之前,收到柳忠华的信,读到信上谈到汪精卫的一段话时,他是在心头引起共鸣的,深深感到抗战的局面被蒋和汪这些人弄得实在太糟了,因此不禁叹息起来。现在,谢元嵩又突然这么说,他忍不住在点点头以后,坦率地接着说:“可是,汪先生的调子也太低了!他是会影响国民党和全国军民的士气的!”

“亚洲皇后号”开始轻轻地抖动起来。从二等舱舱房的窗洞里望出去,香港那从山上到山下闪烁的灯火,在黑暗中变动着位置,九龙灯火的位置也在移动,敏感的人会觉得船体可能是在一个平面上绕着一个轴心在作匀速旋转。晕船的人,也许就会开始有昏眩和恶心的感觉了。

谢元嵩瞥一眼窗洞外的夜景,摇摇头,说:“广州失守,武汉失守,长沙大火!这么些倒霉的事,叫人哪弹得出什么高调呢?我是反共的!除了共产党唱得出高调,我们国民党唱唱低调就不错了。过去,有远见的人说过:‘宁亡于日,不亡于共。’日本只不过想中日合作占点便宜而已,共产党却想杀光有产者,把中国送给苏俄,那就太可怕了!”

童霜威也弄不明白谢元嵩是无知呢还是故作糊涂。本来想说:“你真是乱说!南京大屠杀你难道不知道吗?”但知道说了无用,就忍住未说,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同他是谈不到一路去了。他的这套理论可怕!难道他回上海是去进行什么秘密勾当的?心里懊悔:唉,我是想秘密去上海的,结果呢?上船就碰到了谢元嵩!这个人哪,不可捉摸,还是闭口少同他谈。回上海后,要少跟他来往,免得惹麻烦。……但却装得毫不介意,打着哈哈说:“元嵩兄,时局的事谈得太多了,让我们还是清净无为吧!你住在几号房里?”

“亚洲皇后号”已经启航,十分平稳,没有什么大的响声和震动,但从感觉上可以觉察得到:轮机正在开动,邮船正在行驶。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一看,正是刚过夜晚九点钟。船是准时启碇的。

谢元嵩回答童霜威说:“上边头等舱0012室,离你这里不远,出去转个弯上去就是。”说着,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说:“走吧,这时餐厅一定正热闹。去坐坐吧,喝点饮料,吃点东西怎么样?这条邮轮上的奶油葡国鸡很好的!”

童霜威摇头说:“我是吃了晚饭上船的,有些困乏了,想早点洗个澡休息。”

谢元嵩也不勉强,说:“有空明天到我那里坐。我带得有‘三星斧头’白兰地、白马威士忌。对了,你不大喝酒,我们可以到酒吧去喝维尔趣葡萄汁。”说着,站起身来,要走了。

童霜威也没留他,嘴里只说:“好好好!”将烟蒂扔进痰盂,起身送他出房。刚把谢元嵩送走,只见家霆兴冲冲正由甲板上走回来。

童霜威下意识地问:“船开了?”

“开了!”家霆答,“已经早到海上了。四面漆黑,大海看不到边,海真大呀!真怕人!一望无际!”

童霜威同家霆回到房里,一天的精神紧张,他感到身心都疲劳了。他本来想责怪家霆几句的,怪儿子不该贪玩遇到谢元嵩将谢元嵩带来招惹了麻烦。又一想:责怪孩子有什么意思呢!就不想说什么了,见家霆也在打哈欠,便对家霆说:“困了吗?洗洗脸,洗个澡,今晚早点睡吧!”

家霆摇摇头,又打着哈欠说:“不了,我刚才洗过脸了。我晕船,想吐,我要睡了。”他看看两只华丽舒适的弹簧床,留了一只右边的给爸爸,那只床靠近窗洞,他认为好一些。他开始脱衣,睡在靠里的一只床上去。舱房里空气流通。他觉得有些热,也没盖被,就躺在柔软的床上,闭上了眼睛。

童霜威洗完澡,浑身轻松地换上睡衣,从浴室里出来时,见家霆已经睡熟了。家霆也没盖被,他将毛毯轻轻给儿子盖上。这时,看着灯光下儿子的眉眼神情,简直太像柳苇了。这孩子在他身边,总使他摆脱不了对往事的回忆,总使他想起柳苇。随着,他就想起了柳忠华那封信。信还在西装上衣口袋里,他掏出信来,坐在沙发上,又仔细看了一遍。信上那段关于高潮和低潮的话,他看了两遍。他感到一种刺激,想起先一会儿与谢元嵩的不愉快的谈话,不禁叹了一口气。也不能确切说出自己叹气的那种复杂感情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也包括了自己的决定回上海的事在内吧?他本来是想睡了,可是,看了信,抚今思昔,使他突然消失了睡意。

他又突然想起了家霆睡前那一会儿说的话:“海真大呀,真怕人!一望无际!”

他感到房里郁闷,萌发出一种到甲板上去看看海吹吹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愿望。此时,已经夜深,海风正大,邮船正在大海中航行,甲板上一定人很少的。天又黑,不怕碰到熟人,他脱去睡衣,穿起西装,着上皮鞋,轻轻踱出舱房,通过走道往甲板上去。

广阔的甲板,大得可以打网球。白天,可以放上几十张圆桌供头、二等舱的客人喝着饮料歇息。现在,这里无人,静悄悄的。天上海上一片墨黑,大海在混沌中吐着腥冷的气息,响着“哗——哗——”的潮声。

庞大的“亚洲皇后号”颤动着,渺小得就像广阔湖水上的一小片树叶,轻飘飘、黑荡荡地在可怕的黑水洋中破浪前进。他走向甲板左侧,在偏僻阴暗的角落里,一连发现两对情侣,都是白种人,伫立着拥抱或接吻,他连忙匆匆走过。

舷帮上,不时传来更加猛烈的浪峰的撞击声,常常訇然作响,那冰冷的海浪就逆着船首耸起白浪。天上,无声地在降落着寒霜,海风很凉。黑暗中,他见船栏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晶白的霜粒了,用手摸一摸,冷冰冰地刺骨。他倚着船栏,看着神秘浩渺的苍穹和广阔无边深黝无底的大海,忽然又想起了张继《枫桥夜泊》的诗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写的是苏州枫桥,眼前波涛滚滚的海上夜色,用“月落乌啼霜满天”来形容,是多么恰当!而眼前的时局与心情用这句诗的意境来体会,又是多么确切!

当然,这又引起他许多纷乱零碎的记忆了。那是枫桥镇遍布炊烟的黄昏,那是苏州姑娘吴侬软语的卖花声,那是雨花台令人战栗的枪声,那是潇湘路故居不堪回首的秋月……于是,那些已死的、远离的人,那些亲近的和敌对的人,那些在思念中的和惧怕见到的人,都杂乱地流过心头,流过脑际。

他觉得自己是坐着船在向黑黝黝的未可预卜的未来在驶去。会不会是一种十分可怕的未来呢?他蓦然觉得,这夜间漆黑的大海,就像战争一样,使人看了感到可怕。如果在海上翻了船,它能吞没人的生命,给人降临灾难。但是,向着既定目标行驶的船只,可以履险如夷,到达目的地。战争,使许多人家都变成了一叶在时代的汹涌浪涛中漂泊的小舟。他当然不愿成为一艘颠覆的小舟!选择又选择,矛盾和犹豫,时刻交汇在心中,常常总是在人生的漩涡中打转转,常常总是像在黑暗中摸索。如今,回上海,是对还是错?是好还是坏?一切都似乎是未知数。柳忠华的那些话,使他鼓舞,又使他心头产生深深的悔意。

既然赞成抗战,又为什么要在抗战艰难的时期,去上海呢?尤其是一上船就遇见了谢元嵩,听到了他那样一番谈话。从谢元嵩,又忽然想到了当了汉奸的江怀南……他觉得似已有了不祥的预兆。

他充满悔意,无论如何是不该上这条回上海的船的!

海风虽然很大,他依然胸中气闷。死一般的寒夜,他感到孤单。有一次,柳忠华说过:“一个人脱离了人民就会感到孤单!”这话可能是对的。此刻,他想着“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句,心里多想听到一阵响亮的钟声敲破黑夜的沉寂呀!那种钟声,当年他和柳苇在枫桥镇时,曾一同聆听过的。听过寒山寺响亮悠扬的钟声后,不久,东方就透露出一线微光,划破了破晓前浓墨般凝然不动的夜空,天接着亮了!太阳浮浮漾漾、晃晃荡荡跳跃着上升。

他怕这种黑夜的压抑。甚至,如果此刻能够下船,他将立刻带着儿子家霆马上下船离开这黑水洋到有光亮的岸上去。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在驶向上海的邮船上了。此刻,海上升起了白茫茫的雾气。海风凌厉,劈面而来,滔滔浊浪在天际翻滚,宛如千军万马夹着雷鸣奔骤而至。一片呼啸之声直奔船头而来,浪花激溅,跳跃喧哗。

“亚洲皇后号”邮船,正在黑夜中起伏飘荡着前进。向着沦陷了的上海。此刻,谁要下船都不可能了!一切只有以后再说。以后,是吉是凶?是祸是福?以后,又将有多少选择在等待?谁能预卜……

1980.1—1983.10月写于山东
1984—1985年初改于成都 bAFEHwE74jwDFPCGdW5eZ4vBvGbVX++lCAS7fhMXeER983bj4/9yKXpCzrpRTS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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