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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1937年12月—1938年4月)

历来光明总是与黑暗并存,高尚总是与卑鄙同在。正义与邪恶、美与丑、苦与乐、爱国与卖国……总是对立统一地存在。任何时候,这都并不奇怪,也不可怕。

——摘自创作手记

从靠近香港湾仔海边“六国饭店”二楼面向大海的豪华大房间阳台上眺望日出,海水衔着旭日,血一般鲜红的朝霞洒落在五颜六色的海轮和蔚蓝色的海面上,景色美丽极了。

香港,这块由英国从清廷手中硬割去的领土,被叫做“女皇王冠上的宝石”,名不虚传。隔海,对岸是九龙。来往于海峡间的渡船正在破浪开动,对岸栉比鳞次的建筑物上,浮动着烟囱吐出的浓烟淡烟。维多利亚湾那碧绿发蓝的海面上,飞翔着成群的红嘴白翅海鸥,忽高忽低,“ —— ——”地叫着。香港的海边,有打着布棚的食品摊出卖牛奶、咖啡、果酱白脱面包。轮船和渡船喧嚣地鸣着汽笛。街边骑楼下,人流来往。街上车辆拥挤,双层的电车“叮叮当当”地在沿着轨道行驶,“的士”和“巴士”排着队,新式的“林肯赛飞”流线型轿车和“福特”牌汽车衔尾奔跑。

自从来到香港一个多月来,童霜威一家三口都感到这里歌舞升平,远离战争,都感到这里跟上海相似:繁华、喧闹,也有裹着头巾的印度“红头阿三”的黑脸,也有永安、先施等大百货公司……夜晚,山上、海上,灯光灿灿像钻石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地连成一片。皇后大道、德辅道上灯红酒绿,五色缤纷。霓虹灯将夜空映照得红红绿绿,光影闪耀照入窗户。一些灯光幽暗、神秘的小酒吧,洋琴鬼奏的软绵绵叮叮咚咚的乐曲,从门隙窗缝里流出来,迷幻而神奇。外国水兵和水手们带着“咸水妹”进进出出。……但是,究竟不是上海。住在这里,童霜威老是感到是在异乡做客,方丽清老是嘀咕着要回上海,童家霆老是怀念南京,想摸一摸回忆中南京学校教室里的那张课桌,看一看潇湘路一号故居中的那个花园。

在粤汉路坪石站遇到轰炸造成的心灵上的紧张、恐怖与创伤,方丽清平复得最快,她已经从来不提金娣了。童霜威在吃饭时偶尔会说:“金娣死得真可怜……”家霆不多说话,心里却常想念着金娣,想着在南陵县时同金娣一起在后院种过凤仙花,种过兰草;想着从南陵到武汉的那段生活;想着在武汉同金娣的谈话;想着金娣的惨死。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情。当然包含着同情和怜悯,但确实是有朦胧滋生的少年的爱情。每当想到金娣,心里就会厌恶方丽清,厌恶得一眼都不想看她,一句话都不想睬她。

刚来到香港不久,最关心的当然是南京的消息。每天一早,家霆就到“六国饭店”门口的报摊上或从叫卖“新闻纸”的报童手上去买报。买张《大公报》,或者买张《南华日报》,将报纸迅速交到童霜威手里。从报上,陆续知道南京沦陷后,日寇有计划地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纵兵放火,奸淫掳掠,下关江面江水尽赤,马路上尸体纵横,无人收埋。就是在日本华中派遣军总司令部松井大将骑着大马耀武扬威地举行“入城式”和“慰灵祭”的那天,南京城内的大屠杀仍在继续,市内依然尸首遍地、暴行不断,而且有几处火头仍在熊熊燃烧。报上还登过一条消息:南京沦陷后,全城日寇到处杀人。两个日本军官举行杀人比赛,方法是用刀劈。在两人砍杀的中国人都满一百时,就相约登上紫金山高峰,面朝东方,举行了对日本天皇的“遥拜礼”和“报告式”,并为他们杀人的“宝刀”庆功。这以后,其中一名日本军官又添杀了五个中国人,另一名日本军官却添杀了六个中国人,取得了胜利。报纸上还转载了《日本广宣报》上刊登的这两个刽子手手握军刀和人头“膺惩支那”“耀扬国威”的照片。

“南京会被日本鬼子杀死多少人呢?”家霆那天看了报纸后问爸爸。

“怕要有几十万吧?”童霜威沉思着答,脸上流露出痛苦,“看来,比‘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还厉害得多呢!”

“小叔不知怎样了?还有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家霆怀念地说。

童霜威闷闷地点头:“是啊!”

“我们潇湘路的房子不知会不会被毁掉?都是你呀!老是说这仗打不长打不长!那么多物件都没运走带走!我的银台面也丢了!”方丽清说起房子和银台面就怨气冲天。她穿了一件黑色平绒的旗袍,衬得皮肤白皙而丰腴,正在梳妆台前卷头发。

谁知道?谁能说?童霜威合上报纸,眯起眼来,无声地默默吟诗:“昨夜分明梦到家,飘摇依旧客天涯。故园门掩东风老,无限杜鹃啼落花。”吟罢,长叹一声,心里像灌满了醋似的一阵酸楚,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在南京度过的和平时日,难忘的金陵风物,从玄武湖的莲藕到夫子庙的小吃……都使他留恋难舍,黯然伤神。他心里想:唉,如果我们国家强大,何至于败?何至于受日本这样的蹂躏?……

南京大屠杀的阴影笼罩在童霜威一家的心灵上,当然绝非短期就能消失。香港的生活是容易打发日子的。住在“六国饭店”里,有和蔼、清洁的女侍和聪明伶俐的仆欧服侍。每天上午,一家三口,照例是学香港人的习惯,到金龙酒家、绿羽茶室或吉祥茶楼去饮茶、吃广东点心。从虾仁饺、三鲜饺、叉烧包、猪油豆沙包、芋角、蛋挞、马蹄糕、千层油糕,一直吃到鸡肉包、干蒸烧卖、牛肉精丸、荷叶糯米鸡、蛋黄鱼饼、芙蓉面……消磨几个钟点是很容易的。闲来无事,一家三口就到热闹繁华的皇后大道逛公司和商店。方丽清照例要挑肥拣瘦地选购一些她心爱的花边、衣料、鞋袜、化妆品。香港的进口货因为免税,比上海便宜。每一百元港币合一百零六元法币。皇后大道和德辅道上都有不少兑换港币的小店,随时可以兑换港币用。方丽清每到兑换法币时就心疼,总要嘀咕:“唉,这断命的仗要打到哪一天?花钱像流水只出不进怎么办?”

童霜威在这种时候,一般是学庙里的烂泥菩萨闭口不语。实在听不过去了,才顶上一句:“可不能说什么‘断命仗’!抗战嘛,不打也不行!中国人不该说这种话!”

方丽清一般也就不吱声了,有时却会蛮不讲理地板着脸反驳:“就是断命仗!不是断命仗我们会丢掉南京的公馆跑到香港来住旅馆?就是断命仗!断命仗!”

最后,当然是童霜威让步。家霆在旁边看了,心里想:爸爸,你也忒无用了!对她老是迁就,我看你怎么得了?

对香港的一种好奇、新鲜感,在度过了一个多月以后,正在逐渐消失、变化。生活显得单调、暗淡,正如战局一样,使人提不起劲头来。刚来时,在馆子里吃点海鲜,吃点广东菜,不管是鲞鱼炖咸蛋、芙蓉青蟹、脆皮肥鸡、蚝油牛肉,或是西洋菜鸭肫汤、香肠炒菜苔,甚至连一煲一煲的蒸饭都是新鲜的。时间长了,感到腻味了,想吃自己家里办的家常便饭了。庄嫂办的饭菜、金娣办的饭菜,都是那么可口,吃了那么受用。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庄嫂在南京也许早就遭到不幸了吧?金娣已经埋葬在坪石车站旁竹林边的荒地上了。想起这些,徒然是一阵惆怅而已。

当然,无论如何,住在香港摆脱了战争的威胁,没有敌机空袭,没有一种军事上的压迫感,也不像在武汉时要经常考虑下一步往哪儿跑,这是多么可贵。远离战火,在香港作寓公,有点像置身世外桃源,也有点像可以作壁上观的中立地带,可以超然于战争之外,寻欢作乐。歌楼舞榭,彻夜营业。大的酒楼、馆店里摆着鸦片烟具,爱抽的随便可以抽上一口;对茶房打个招呼就可以叫浓妆艳抹的“条子” 来侑酒陪伴;在“六国饭店”里,日夜可以听到潮水般的麻将牌声浪,看到衣履入时的绅士淑女买赛马票、去戏院和舞厅;到橱窗华丽的外国店里,方丽清可以买到摩洛哥皮的钱包,真可可牌的丝袜,皇妃牌香水……五光十色的广告,堆满商品的店家。只要有钱,居住在香港终究还是舒服安适的。

童霜威从武汉来到香港,心里有一种歉愧。总感到在抗战军兴的非常时期,不应该离开政治中心来到香港。要是被毕鼎山那样的政敌知道了,会作为话柄、作为攻击的借口。既有这种想法,从来到香港开始,就决定隐姓埋名,采取秘密状态,使自己处在一种不事宣扬与人隔绝的状态中。这样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要少许多麻烦。何况,政事复杂,香港社会中人事波澜更多,自己还是不卷入任何漩涡中为妙。因此,在“六国饭店”的旅客登记牌上,写的是假名:“韦桑彤”,是将“童霜威”三字颠倒过来的谐音。名姓一改,谁也无法从旅馆的登记处找到“童霜威”了。同时,他也不拟去主动认识什么香港的名人或者富商。听说新任的两广监察使、自己的老朋友谢元嵩常在香港,却也故意不去打听他在哪里。战争会打多久呢?战局会如何发展呢?一时还看不准、拿不定。他决定用上海人说的“孵豆芽”的方式在香港生活下去,观察一段再说。

方丽清渐渐不习惯了,埋怨说:“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人,为什么不敢敲锣打鼓出头露面?在这个杀千刀的香港,连个打小麻将的牌搭子都没有!”

童霜威解释了一番。方丽清似懂非懂,耸耸肩膀,说:“要是这样子下去,我就回上海!我早想念姆妈和两个阿哥了。”

童霜威不敢多说了,心想:唉,谁叫她比我年轻十多岁呢!她还是老姑娘脾气嘛!她要真走了,甩下我和家霆,一家人分在两处也不是个事呀!于是,又反复劝解,陪着上馆子、看电影,求得个回心转意,大事化小。

家霆老是不能上学成了一个问题。到香港后,童霜威先是带家霆到皇后大道上的书店里,选购了不少杂志和书籍给他看。孩子的兴趣渐渐倾向于文学了。对鲁迅、茅盾、巴金、冰心等一些作家的作品都有兴趣。童霜威喜欢让孩子多看点历史方面的书,还要他多背诵点《古文观止》《东莱博议》和唐诗宋词,就给他买了这方面的书。这些书,家霆都愿意要,但额外要买大量的小说、杂文。孩子逐渐在成长,童霜威觉得看点书总是好的,当然照买。又觉得光靠孩子自己看看这些书不行,想去找个初中学校让家霆去上学。可是,学校离得远,家霆又不会讲广东话,不愿意去上。更麻烦的是:家霆如果上学,吃饭等等都要定时定顿,方丽清早已宣布:“我可不会侍候人上学!”又嘀咕说:“要上学急什么,以后仗打完再上就是!急眼前几个月干什么?”童霜威只好决定看看等等再说了。碰巧,半个月前,冯村从武汉来信,信上说起:“家霆年岁小,在香港住闲不好,还是应当上学。”信上又说:“我有个熟人名叫黄祁,是个正派有学识的青年,大学毕业后在香港帮人办过报,后因与报馆老板意见不合辞职。目前,给人家做家庭教师,建议请他每天上午给家霆补习功课。每月可按香港时价付给报酬。他的地址是湾仔193号。我已写信给他拜托他这件事,望嘱家霆去找他联系补习事宜。”

童霜威觉得冯村的主意出得好,拿信给家霆看后,对家霆说:“家霆,你马上过阴历年又要大一岁了,冯村的建议很好。你快去找一下黄祁老师,以后让他给你做补习老师,待遇请他说就是,每天上午你去找他补习,下午可以自己做做功课。你看怎么样?”

家霆当然高兴点头,自己去到湾仔找到了黄祁。黄先生是一个前额宽广戴深度近视眼镜的青年人,稳重、严肃,二十七岁,说一口广东口音的普通官话,热情、和蔼,说:“我收到冯村兄的信了。你每天上午来吧,我一定尽力而为。”从半个月前,家霆像上学似的,早饭后就去湾仔找黄先生补习功课了。方丽清本来对一个月要付出四十元港币心疼,童霜威坚持,她也不愿意这个儿子整天守在自己身边,勉强同意了。家霆每天显得忙忙碌碌,童霜威在孩子的安置上找到了办法,感到心里愉快。

今天早上,家霆照例又去湾仔了。童霜威独自在面向大海的阳台上无聊地看着海景和街景。看了一会,心里气闷,肚里早上吃的广东面条太硬,不消化,进房对方丽清说:“丽清,走,去海边散散步吧。”

海风携来海水拍岸的模糊的声音,飘浮空中,如同弦音的余韵一般缭绕不散。

方丽清正坐在沙发上翘着手指用发卷卷头发,脸上毫无笑容,阴阳怪气地说:“天天散步,早也散,晚也散,也不见你拾到个金元宝!有什么意思?我不去!”

童霜威见她一动也不动,心里叹口气,说:“那我去散一回步。”他拿起灰兔子呢礼帽往头上一戴,在镜子前整了一下灰呢西装内白衬衫上的黑领带,独自出房走下楼来,出了“六国饭店”,漫步走向海边。

天色阴沉,海风吹来带着咸味。这时候如在南京或武汉,是冻得人围炉子烤火的冷天,香港的温度可爱。衬衫外两件毛衣一件西装,不穿大衣已很暖和。童霜威走到海边,沿着海向湾仔方向走。海边,停泊有外国货轮,白羽红喙的海鸥在介乎宝石蓝和翡翠绿之间色彩的海面上飞翔兜圈。远处一些黑色船身、白色船身的巨大邮轮和灰色的英国军舰,汇成一幅色彩鲜明的巨大的海港画面。童霜威散着步无聊地欣赏着。一伙黑人水手在码头上拉手风琴唱歌;一个英国水兵挽着一个打扮得像外国人的广东“咸水妹”走路;一个金发红唇牵着巴儿狗散步的白种贵妇人;还有一个瞎了眼的乞丐捧着“克宁”奶粉空筒,在吃讨来的残羹剩饭。

童霜威爱海的宽广、动荡、奔腾。他沿着海边走,有意找停泊在海边出卖海鲜的木制舴艋舟看。他爱看舴艋舟上的渔民大姐在海边做生意。小舟分成三节,中间一节船舱底板上有洞,可以渗进海水来。各种各样的海鲜:石斑鱼、黄鱼、红鱼、铜盆鱼、车盘鱼、鲞鱼、老鼠鱼……连同梭子蟹、青蟹、龙虾、明虾、海星……都汇集在这里。小舟成群紧靠在海堤下,买鱼的顾客用手一指,点明要什么鱼,卖海鲜的广东大姐马上用网兜舀了鱼递上来,讲了价钱给买主提走。买鱼的、看人买鱼的都群集在水泥浇建的海堤上边。童霜威自小听说:黄鱼离水即死,从来吃不到活的。在这里,黄鱼养在小舟上的海水里,也是活的,实在有趣。童霜威站在海边,看着买鱼和卖鱼,心里不禁想:唉!可惜是在香港,可惜我的家在遥远的南京,可惜家破坏了。现在住在“六国饭店”,在人家眼中我可能不算失意,实际呢?我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政界人士罢了!如果有家,如果庄嫂、金娣仍在,今天我也要买一些海鲜回去,让她们烹调出来品尝一顿。唉,这样的事,看来容易,实际离我已经很遥远了。想着想着,心情低沉,不禁感慨地吟诵起南宋词人刘辰翁的词句来:“……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海浪在动荡,水浪是透明的绿。海水忽而勇敢地冲向海堤,又忽而胆怯地退缩,“哗——哗——”吐出沙砾,吐出毛茸茸的海草和死去的海螭、贝壳……

童霜威正要踱步回去,背后有个沙哑的嗓子在高叫:“童秘书长!”

童霜威心里一惊:谁呀?回头一看,一个穿黑西装的人,梳着分头,有一双像对谁在生气的眼睛。童霜威立刻认出:呀!这不是从安庆到武汉时,在“大贞丸”难民船上见过面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吗?这个新闻记者那次在报上发了一条童霜威到达武汉共赴国难的消息,是起了好作用帮了忙的,自然不可怠慢。童霜威虽想在香港隐姓埋名,面对面地遇到了新闻记者,不理是不行的,理他则又怕防线会被突破、崩溃,在一种尴尬的局面中说:“啊,是张先生啊!幸会!幸会!”

张洪池笑着上来握手,他连笑的时候两只眼睛也仍像在生气,说:“童秘书长什么时候到的香港?我还以为您仍在武汉哩!”

童霜威掩饰着辩解地说:“轰炸太厉害!内子身体不好,我也血压波动,来此治治病将息将息的。”

张洪池精明地问:“童秘书长住在哪里?”

童霜威欲待不告诉他,又一想:不好!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得罪不得。而且,看来此人不会有损于我,便老实告诉说:“就在‘六国饭店’。”

张洪池“啊”了一声,说:“童秘书长不知道吧?萧隆吉先生也住在‘六国饭店’里,你们一定是熟识的吧?昨天我去找他时,看过旅客登记牌,上面没有您的名字呀?”

童霜威笑笑,坦率地说:“我用了个‘韦桑彤’的名字,旅馆里太复杂,我不想多给人知道。”接着,立刻问:“怎么?萧隆吉他也来了?”

张洪池“咯咯”笑了,说:“萧隆吉先生同你一样,也用了个假名字,叫作‘龙吉’,你们都异曲同工改了名字,神仙也猜不着呀!”

童霜威打哈哈,说:“怎么样?到我那里坐坐吧。见到你很高兴。你是从武汉刚来吧?倒想听你谈谈时局哩!”

张洪池点着头说:“时局,该让萧隆吉先生谈。别看他如今是银行家,他可是一个能左右逢源、通天通地的人物呢!”

童霜威早年就认识萧隆吉。萧隆吉在华北,早年与北洋军阀关系密切;前些年,做过天津海关的负责人,后来又是私营大通银行的总经理。大通银行与日本帝国主义暗中有些关系的事又是公开的秘密。萧隆吉是个著名的亲日派,与日方秘密交往不少。日本搞“华北特殊化”时,据说他在中间穿针引过线。抗战开始后,他离开华北,先到南京后到武汉。大通银行已经由天津迁到了重庆。听张洪池的话里有话,童霜威一面和张洪池向“六国饭店”走去,一面问:“你知道他来香港是干什么的?”

张洪池笑笑,两只生气似的眼睛斜睨着童霜威说:“大人先生们的事,我们很难猜测。所以,老想多找他谈谈。我们做记者的人,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人说我们是‘无冕之王’,其实可怜!我们有的只是一双跑不断的腿,一支写不秃的笔,一根嚼不烂的舌头。”他走路姿势有趣,两手甩动,两脚外八字,像只鸭子。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哈哈笑了,说:“哪里,你们做记者的,人都敬畏三分。明代散曲家王磐有首散曲里说过:‘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什么真共假?……’我看送给新闻记者真合适!你们的威风大得很!想怎么写可以怎么写,想捧谁可以捧谁,想贬谁可以贬谁!不是‘无冕之王’是什么?”

张洪池摇头说:“哈哈,我的秘书长!你把我们做记者的骂得好苦!其实做记者的是小人物,可怜得很!不说别的吧!薪水少,开支大。比如来到香港吧,金钱社会,单单‘穷’这一条就叫人英雄气短!”

童霜威听他那口气,是要开口敲竹杠的样子,马上不想往下讲了。哪知张洪池很乖巧,说:“童秘书长,上次从安庆到武汉,我给你在武汉发过一条消息,不知可还记得?”

童霜威忙点头答:“啊,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张洪池用右手理理一头蓬松的头发,说:“童秘书长,我对你推心置腹说几句吧!我看你,现在并不得意。其实,你要得意我倒是未始不可助你一臂之力的。我可以自己出马,也可以找我的一些拜把子兄弟们帮忙,给你抬抬轿子,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曲儿小,腔儿大!’给你抬抬身价!我想,只要重庆、武汉、香港报上一吹一捧,马上能引起中枢注意。我张洪池最讲义气,也最爱打抱不平。我看你是位很了不起的政治家。我希望你春风得意,我们也好攀攀高枝沾沾光!说来难为情,香港开支太大……”

快到“六国饭店”门口了。童霜威心里明白:今天倒霉,碰到一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了,又怕得罪他,只得勉勉强强地说:“我这人哪,历来不求闻达!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目前时局蜩螗,我只想平平安安,不想轰轰烈烈。以后若有借重再去麻烦你吧。”讲到这里,见张洪池脸色难看,两只眼睛更像生气了。童霜威只好转圜说:“不过,刚才听你说起在香港开支大,不知是否有困难?……”说这话时,心里希冀张洪池客气一下,说没有困难,就可以顺坡下驴了。

谁知,张洪池脸色松弛下来,呵呵一笑说:“童秘书长别见笑,我现在是囊中羞涩。秘书长如果方便,请借五百元给我。我是不会忘记人对我的好处的。区区此数,想必不会见笑推托。”

童霜威心里有点懊丧,想:真倒霉!碰到个瘟神!居然狮子大开口,一借就要五百,真是把我当大财主当冤大头了!要是给方丽清知道了,不知要心疼到什么程度呢!知道钱借给他等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又不能不借,只好说:“你借的数字不算多,也不算少。我赋闲客居在此,也自困难。五百元的数字大了!这样吧,我等一会去内人处取一些作为奉送,幸勿客气。”

张洪池的脸色难看起来了,笑笑说:“童秘书长,不必了!我说的是借,就不是要人奉送,就一定会还。少于此数,借了也无用。秘书长既不方便,就免了。香港这地方,凭鄙人的交游,想借点钱并不困难的!”说完,冷起了脸。

童霜威心里生气,明白碰到的是个老于此道的政治流氓,也明知这种人嘴上说有借有还,实际钱借给了他是丢在水里无踪影了。但不借又明放着得罪了他,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受他报复,心里叹口气想:只有罢罢罢,如其所请,马上言不由衷地说:“当然!当然!既然你有燃眉之急,我自当为你分忧。这样吧,等一会去看完萧隆吉,到我房里去,我找内人拿了给你!”说话时,心里懊丧,想:这家伙,冯村怀疑他是“特”字号的,很有可能,所以派到香港来了。看来,他是摸清我底细的,知道我在国民党内无派无系,是个孤家寡人,上无根,下无腿,捏了软柿子也无人为我打抱不平,所以敢放肆。心中对这种“特殊人物”更气恼了。

张洪池听了童霜威的话,“呣”了一声,连连点头,脸色和缓起来,看得出他心里高兴。

两人一起进了“六国饭店”。张洪池指指楼上,说:“萧隆吉住在三楼307号房间。”他和童霜威一起上了楼,到了307号房间门前,张洪池勾起右手食指“笃笃”敲门。

门一开,穿西装的萧隆吉挺着大肚子叼着烟斗出现在门口。他喝得酒意阑珊,红着脸,秃了顶的大脑门上油光光地溢出脂肪,虚胖的一张老太婆脸上红通通的,似笑非笑,喷着酒气说:“哈哈,稀客!稀客!”说着,同童霜威、张洪池握手,请他们到屋里坐。他握手也怪,同人握时轻得一丝力量也不用,仿佛怕同人握手时感情上有交流,轻轻一碰手就缩回来了。童霜威同他握手,立刻感到这种人是诡谲、无情的。正像萧隆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样,叫人无法捉摸。

童霜威说:“隆吉兄什么时候到的香港?”

萧隆吉含糊着说:“到了些天了。”反问:“你呢?”

童霜威也含糊着说:“也到了些天了。住在一个饭店里,只是未曾谋面而已!”

华丽的房里,有一股酒精味,这并不是萧隆吉喝酒的气味。原来,桌上有一只雪白的小脸盆,装着酒精,里边泡着许多玉器:刀币、小玉璧、玉戒指、玉扇坠、玉蜻蜓……还有翡翠首饰、鸡血图章。

张洪池朝盆里瞅着说:“嗬,隆吉先生,这些假古董还泡在酒精里哪?怎么还不退给古董商?”

萧隆吉脸上似笑非笑,说:“酒精一泡,倒也不一定全是假的。天下事都常是这样,真真假假!”他去斟茶拿烟。

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了,听他们谈话,心里明白:萧隆吉有的是钱,到了香港仍在买古董。一些滑头的古董商人,弄了些假古董来给他。古董上的色彩都是做出来的,用酒精一泡,假的色彩就退了。真是小滑头碰到了大滑头,古董商人卖假古董,只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听了萧隆吉的话,也哈哈笑起来。

萧隆吉给童霜威递了一杯茶过来,又给张洪池递了杯茶,将一盒“黄金龙”香烟放在茶几上,三人闲谈起来。

张洪池取一支“黄金龙”点火吸了,用两只像生气的眼睛瞅着萧隆吉说:“萧先生这次来香港,外边传说你有任务,看来你回避不了,也否认不了!”

萧隆吉似笑非笑,“吱吱”地吸着烟斗说:“我现在同政界无关,纯粹是金融界人士。新闻记者先生,不要乱猜测!”

张洪池“咯咯”笑笑,说:“以萧先生看,时局会怎么发展?”

从敞开着的楼上立地玻璃门望出去,不知什么时候,飘洒起丝一般细、雾一般密的潇潇细雨来了。

萧隆吉用嘴指指童霜威,说:“你问啸天兄吧!偌大的问题我可没法说。我怕你们这些新闻记者,要是我说一根鸭毛,到你们笔下说不定就变成一只天鹅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隆吉兄,此地没外人,随便谈谈,解解苦闷。说实话,我真想听听你的高见。”

张洪池喷烟说:“我可不是小报的新闻记者,我是中央社的记者,我向你保证,你今天说的我决不写。我的目的也同童秘书长一样,不过是想听听刚从武汉来的要人的高见!”

萧隆吉带着酒意的脸仍旧似笑非笑,喷着烟说:“哪有什么高见!不过,听说目前在中枢要人中流行一种说法:‘和必乱,战必败,败而后和,和而后安。’这四句话玄妙,也很有道理!”

童霜威体味思索着四句话,明白这意思是说:如果过早地同日本媾和,必然会引起反对造成混乱的局面;如果打下去,必然要失败!怎么办呢?到了失败时再媾和,就可以取得老百姓的谅解,而相安无事了。他觉得这四句话的哲理,充满了消极悲观情绪,不太受用,便憋住不做声了。

张洪池又摸出一支“黄金龙”香烟来抽,说:“唉,‘和必乱,战必败’,是一点也不错的,时局的处境就是这样尴尬。和,太难了!战又失败,拿上个月南京沦陷来说,听说日寇整整屠杀了一个多月,死的有三十万人,真是惨哪!”

细雨用羽纱般的翅,飘翔、游荡在海面上,轻柔地在拂洒。从立地玻璃门里望出去,海上一片混沌。

萧隆吉突然气恼地喷着酒气,说:“打仗是开玩笑吗?能拿血肉去筑长城吗?说什么要与南京共存亡,要使敌人付出莫大的代价,都是吹牛放屁!结果呢?银样蜡枪头!日军未进城,守城的大将都跑了!打不过人家日本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那就早点和吧!居然还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和!德国三次想调停,老是因为共产党给压力,煽动舆论,谁也横不下心来面对现实,却要硬充好汉。谁都怕给扣上一顶汉奸卖国贼和投降派亲日派的帽子。于是,打吧!大家就这么受罪受下去吧!说实话,富人受罪是有限的。富人有钱,大不了多花点钞票,一样可以花天酒地,日本人的刺刀和炸弹也碰不到富人身上来。真正受罪的还不是穷老百姓?像南京城的十多万士兵和几十万百姓多惨?唉,我是不忍看到生灵涂炭呀!早有人骂我是什么亲日派了!可惜我自己无权做主,要不然,为了避免百姓遭难,我不怕自己下十八层地狱!我就敢站出来力排众议,力主议和!”说到这里,他突然问:“啸天兄,你是留日的呀!要说亲日派,当年去过日本的老同志都可以算是亲日派!孙总理也就是一个!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嘛!你对我说的话看法如何?”

童霜威听着他的话并不受用。一会儿,感到他骂得不在理上;一会儿,又想起了在南京作战的胞弟军威和留在南京的尹二、庄嫂、刘三保以及潇湘路一号的房子,感到心里凄恻。听他这样问,直率地说:“日本首相近卫前几天不是已经发表声明了吗?说是‘不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为中日和谈之对象,中日问题绝无第三国调停之可能’,中日之间和平之门我看已经关闭了!”

从房间的立地玻璃门里望出去,潇潇的雨,摩挲着海峡中停泊的美国轮船和正在行驶的过海轮渡,以及带着白帆飞驶的游艇和红白的小型电船。

张洪池一直在大口大口吸烟,这时又换一支“黄金龙”,说:“有时,这种表面文章也不可全信。”

萧隆吉像握手枪似的握着烟斗,皮笑肉不笑地说:“记者先生,到底是有阅历的!不过,啸天兄,你是政海浮沉老于宦途的人了,你看问题不会那么简单,你应当谈谈心里话,让我们听听由衷之言。这儿是香港,什么不能谈?我们又都不是外人,谈谈怕什么!”

童霜威既不想得罪他,可也不愿不吐露心里话,说:“和平谁不爱?战争给我吃的苦头也已不少,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们已到非让我们做亡国奴不可的地步了。忍是无可再忍,自然只有打。我这人,有点书生气,有点爱国心。正因如此,我是认为应当抗战的。既抗战了,打得不好,只怪我们自己不争气。但还是得打下去!打下去总比跪着求饶好。我在日本时也有过不少日本好朋友,但现在要我亲日,我是亲不起来的。”

立地玻璃门敞开着,外边雨丝千缕,绵绵滴滴,海风吹来,空气凉悠悠的。海水似乎被雨洗净了,变得更蓝更绿。

张洪池笑了,说:“童秘书长说得好,可敬可敬!”

萧隆吉叼着烟斗也笑了,红着脸说:“哈哈,我起先想:啸天兄你是日本留过学的,说不定是个亲日派。所以抛砖引玉说几句,作为试金石,想兜出你的心里话来听听,谁知你竟是一个爱国的抗战派,可敬可敬。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在这个问题上,是跟你毫无二致的。现在,要谈和,哪那么容易?现在,只有把抗战抗下去。依我看,中国的命运也许要寄托在英美等外国身上,希望他们能真正帮助我们制裁日本!”

听他这么说,童霜威如堕五里雾中,摸不准到底他先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现在说的话是真的?心里倒是明白:话是谈不下去了。果然,只见萧隆吉脸上似笑非笑,像个泥菩萨坐在那里不再说话,只是不住地打哈欠。

打哈欠,等于是下逐客令,童霜威也觉得谈得无味,再坐下去也乏味,识相地站起身,说:“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张洪池挽留说:“再坐一会儿吧,我有些事还没说呢。”

童霜威问:“什么事呀?”

萧隆吉也张开了眼,说:“你是消息灵通人士,有什么消息是应该及时告诉我们。”

张洪池喷烟说:“我是个马浪荡兼包打听!专门喜欢了解中央有哪些要人来到了香港,住在何处,有何公干。今天,你们要不要我提供第一批名单?”

萧隆吉取下叼在嘴上的烟斗,说:“我是新来乍到,当然要知道这个名单!”

童霜威笑了,说:“我倒无需一定知道。我来香港小住,并不想广交游,只想宁静淡泊,给内子和自己治治病。”

张洪池说:“不管你们想不想知道,我要给你们介绍一下:此地有个大富翁,名叫季尚铭,香港、九龙十多家大当铺全是他开的。他还经营珠宝生意,在缅甸、新加坡都有店号。他住在山光道二十二号。此人礼贤下士,十分好客,尤好结交政界人士。据我所知,从武汉来的要人,不少均常到他寓所聚会。他总是酒席款待,像个俱乐部似的。我前天去过一次,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见到了谢元嵩!”

童霜威听张洪池说起谢元嵩,嚷起来说:“啊,谢元嵩他也来了?我在武汉是听说他常来香港,可没想到他现在正在此地!”

萧隆吉打趣说:“他的两广监察使,应当改称为‘两广、港澳监察使’。我听说,他常到澳门去玩七十六门轮盘赌,一赌就是几天几夜,输光了才离澳门回广东再去刮地皮。”

张洪池笑了一笑,说:“他对朋友倒是不错!谁有困难他很肯帮忙,不像有些人守财吝啬,没出息!”

童霜威生气地想:这个坏蛋!是指着和尚骂贼秃,骂我守财、吝啬、没出息。我能跟谢元嵩比吗?他是两广监察使,能刮地皮!我呢?我其实是高级难民!……只好闷声不响。

张洪池继续眉飞色舞地说:“我还碰到了谌有谊,这位曾任铁道部次长的改组派大将。可是听说他后来同汪精卫搞得不好,所以近来颇不得意。卸任以后,最近竟跑香港来了!”

雨天的海上留着一片氤氲的雾气,海水是一种淡淡的朦胧的蓝,海潮发出一种似有似无的“哗哗”声。

童霜威想:嗬,谌有谊也来了?问:“还来了谁?”

张洪池又换了一支“黄金龙”。他吸人家的烟,总是猛吸半支就扔掉的。他点火吸着烟说:“还有高无量,他也新从武汉来。”

高无量早年原在上海做过《民权报》的主笔,后来是南京中央政治大学政治系主任,与汪精卫、周佛海都比较接近,本是个“低调俱乐部”的成员。在离开武汉时,童霜威见他在《中央日报》上竟发表了一篇高唱抗战的文章。他忽而低调忽而高调,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却也来香港做寓公了。

萧隆吉颇有兴趣地说:“洪池!这季尚铭的家里,我有兴趣,我喜欢热闹。我的意思,你无论如何要陪啸天兄和我去那里玩玩,认识认识。我们都是香港宦游人嘛,应当在一起叙叙。”

童霜威心里想:是啊,在此地确实十分苦闷,有点熟人叙叙解解闷也好,就也点头,附和着说:“是啊,是啊!”

张洪池点着头喷着烟说:“没问题!包在鄙人身上。拣一天,我一定奉陪两位前去。去之前,我先在季尚铭先生面前给你们大大吹嘘一通。看吧,他一定恭恭敬敬设宴招待。这种巨商富贾,腰缠万贯,钱多得用不完,就想结交官场人物,抬高身价。”

童霜威向萧隆吉告辞,同张洪池并肩走出来。走廊里,不知谁家的住房里在放薛觉先的唱片。南国的粤曲,使人感到一种异样的情调。

童霜威心里明白:五百块港币是鸡飞蛋打,不送给张洪池这个新闻记者不行了!既然送,就要送得漂亮,何必说“借”,因此说:“洪池,你跟我到我房里去,我把那五百元港币拿给你。这不是借,是送!我现在不得意,等我有朝一日得意了,那时,别说这个小数,再大的数也好办!”

谁知,张洪池把头直摇,说:“算了,算了!我不想麻烦你了!童秘书长,你一定不方便,你的好意我谢谢了!”说这话时,语气生硬,脸色难看。

童霜威明白:张洪池既要里子,也要面子!又得罪不得!只好耐着性子一片好心地说:“你不要客气!我拿给你,我拿给你!我方便,我方便!”

张洪池这才嘻嘻露出一点笑容,跟着童霜威走,用他那老是像生气的眼睛瞅着童霜威,说:“这我知道!我这人知冷暖,讲义气,得人的点水恩当报以涌泉。谁对我好,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在香港的任务有一条就是要了解中枢要人在港的动态与言论。您尽可放心,对你,我是不作这种报道的!”

童霜威在前面走着,听了他的话,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明白:这种人说话总是要打折扣的,又因被他平白敲了一笔竹杠感到窝囊。方丽清是一定要为此吵闹一场的。他仰赖自己早年在上海做律师时的收入,积蓄了一笔钱。后来,到南京进了官场,又积蓄了一笔钱。同方丽清结婚后,方丽清善于理财,不但自己有一笔嫁妆,还将他的钱交给哥哥立荪代做生意,增加了不少红利。但自从他下台以后,方丽清老是在叫嚷“坐吃山空”,埋怨情绪很大,平日对他花钱卡得很紧。今天,被张洪池敲了竹杠,方丽清岂能平静无事?

想到这些,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阴历年快要临近,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意之感,使童霜威心上总像罩着浓云。这是一种岁暮时节,在阴霾灰暗的冬日黄昏,眼看一年即将逝去的历落心情。

他琢磨着,一年来得到的是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失落了些什么呢?说不清,但失落的似乎不少。政治上、经济上、生活上,都是一笔负数,再也找不回来。住在“六国饭店”里,总像悬空吊着,很不踏实。整日除了看报、散步,就是到吉祥茶室或绿羽茶室饮茶吃点心,看看诗词,找人聊聊,间或逛逛大街,看看大海,似乎百无聊赖。他情绪十分低沉。听着街头和茶馆收音机里播放的粤曲,就感到凄凉。

自从那天同萧隆吉见面以后,童霜威就没有再去找过他。他也未来看望童霜威。童霜威只在“六国饭店”门口,偶尔碰到过他两次。一次见他拄着根“司的克”,独自坐上一辆宝蓝色流线型汽车外出;一次见他挺着肚子叼着雪茄,拄着“司的克”,有一个口红胭脂擦得分外妖娆的年轻女郎,挽着他的左膀从大门进来走上楼去。看来,他忙得很,童霜威也未同他打招呼,装作未看见就过去了。那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从那天拿了五百元港币走后,也不见踪影。他说的陪童霜威到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去的事也未兑现。为了张洪池拿去五百元,方丽清心疼地嘀咕了好几天。童霜威当时曾对方丽清说:“你不要小心眼儿,这种人得罪不得!再说,他会找机会补报我的。”张洪池根本不露脸,童霜威也感到气恼,有一种上了大当的感觉。

翻翻日历,二月一日是阴历正月初一。离过年只有七天了,空气中似乎能闻到一种“年”的气氛。“六国饭店”账房间里,插着一瓶腊梅,一个白胡子广东账房先生正在用红纸写春联,写的是“爆竹两三声人间更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也许离“年”近了,“六国饭店”里每层楼上许多房间里的麻将、牌九声和掷骰子声,响得更密更多也更高了。

童霜威不禁想起了往昔战前的一些过年景色:民国二十五年阴历年,在上海过的,逛了老城隍庙,立荪和雨荪在半淞园摆了春酒。二十六年在南京过的年,首都公务人员组成了提灯大会,一片太平景象,何尝料到半年后就爆发了战争?……

方丽清正坐在房里吃花旗蜜橘。她将一只用红色皱纹软纸包着的花旗蜜橘用刀切成四牙,正在剥皮吃最后一牙。房里弥漫着花旗蜜橘的香气。她仍是喜欢嘀嘀咕咕,总是伸出右手,屈起大拇指,就像她在南京时同庄嫂算小菜账时那样的数着开销,然后咕哝起来:“一百块港币要合一百十一块法币了!”“在香港长住下去怎么得了?”“我想回上海去!香港这地方我不喜欢!”

家霆照常每天上午去找黄祁先生补习。黄先生同朋友合办了个补习学校,收了一批学生上补习课。家霆上午上课,下午在“六国饭店”房间里靠近阳台的桌子上看书、看报纸杂志、写作文、读英语、背点古文和诗词。有一天,童霜威发现儿子的日记本放在桌边一堆书里。他翻开看过,儿子在日记上记了很多读书笔记,也记了很多往事。看得出他是多么思念南京,思念潇湘路,思念小叔军威,思念尹二、庄嫂和刘三保。他遗憾鸽子丢在家里了,遗憾集邮本没有随身带来还放在书架上,遗憾没有好好跟尹二学游泳。在一页日记上他写道:“啊!我就这样,告别了童年!告别了无忧无虑稚气的生活,离开了南京!”在日记上,他十分怀念学校里的生活:最后一堂课,最后一次和同学们在暑假里的远足,他也记下了对老师和同学们的印象。甚至还有一页是专记金娣之死的。从字里行间,童霜威体会到他对金娣有一种孩子气的爱情。

家霆不大说话,显得比战前沉静了,常自得其乐地哼哼歌看看海。童霜威总觉得,从“八·一三”到现在,仅仅不过半年多,这个孩子比以前显得大了。虽未再进正规中学,也确像是个初中学生了。家霆不大理睬方丽清,方丽清也不大理睬家霆。现在,家霆发展到逐渐对爸爸也很少说话,一般都是在同桌吃饭时有问有答式抽象地谈上几句:

父亲问:“家霆,你那位姓黄的老师教得好不好?”

儿子答:“很好。”他的声音显得平静。

“怎么好法?”

儿子思索了一下,回答:“比如,他给我们上第一课时,带了一只鼓来。讲课前,他先敲鼓,‘咚!咚!咚!’我们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他说:看吧!牛皮鼓正因为肚里空空,才自吹自擂一切都‘懂!懂!懂!’你们可不要学牛皮鼓!你们需要懂得的事情还很多很多!……”

童霜威听到这里不禁笑了,这老师倒有点意思。

儿子又说:“那天,他给我们出了个题目:谁能把一间黑屋子,用一种东西立刻塞满?有人说:用稻草。有人说:用泥土。他说:不对,要注意‘立刻’二字。我说:用水,加火煮,水汽弥漫,整个屋子就被水汽充塞了。他摇头说:也不对,要注意是黑屋子。我马上说:灯!他说:对啊,是灯!一盏光明的灯,黑屋子立刻会被光明塞满了。”

童霜威忽然敏感地觉得,就是这么一个小题目,似乎里边也酝酿着一种进步思想,马上想到:此人会不会是共产党或进步分子?他问:“你喜欢他?”

儿子点头:“喜欢!”

“除了补习功课给你们上课外,他同你谈谈吗?”

“谈的!”

“谈些什么?”童霜威问。

“什么都谈!谈抗战,谈国际局势。”

“嗬,谈些什么呀?”

“谈得多啦!”儿子低头吃饭不说话了。

童霜威想:孩子逐渐大了,有个后母在旁边,连生身父亲也从感情上疏远了。他有些慨叹,又感到无可奈何。随他去吧!有个先生给儿子补习功课总是好的。

时局的沉闷,政治上和事业上的不如意,香港客居生活的寂寞与无聊,家庭生活中的不协调,一切都使童霜威心事浩茫,加上现在面临着的阴历年即将来到,童霜威更觉感慨万端。早晨起床,家霆已经不在跟前,方丽清仍在熟睡,童霜威在阳台上看海,看着那浩瀚的蓝色大海,隐隐听着海水的“哗哗”吟唱,不知不觉,口占了一首七律:

卷地洪波滚滚来,

心情历落每低回。

眷怀家国愁千斛,

默念兴衰酒一杯。

黩武岂能吞禹甸,

扶危要藉济时才。

香江岁晚浑无赖,

客里又惊腊鼓催。

吟罢,不觉长叹一声,回身进房,用桌上的笔墨在信纸上将诗录了下来,填上年月日。写毕,忽然想:我到香港瞬已两月有余,从冯村由武汉的来信及寄来的报纸并从香港报纸上看,国民政府、中央党部虽然都搬到重庆去了,中央党政军方面的要人差不多仍集中在武汉。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在武汉创刊了!邹韬奋等主编的《全民抗战》也复刊了!武汉的抗战空气很浓,我却跑到香港来做寓公,岂不是贻人以口舌?况且,来香港,在人家看来我实际是退出了抗战,对抗战消极悲观,有失败主义心理。这很不好!像我这样,谁又能考虑关于我的任命问题呢?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当初贸然决定来到香港,未免失策,颇多失落之感。转眼又一想:离开轰炸,远离可怕的战争威胁,离开武汉官场的世态炎凉,来此也落得清静。现在,何不将这首诗抄了,分寄给武汉的几个比较熟识的当权人物,既表明心迹,说明我虽然不在武汉,仍一样对国事忧愁忧思岂不是好!何况,诗中有“扶危要藉济时才”一句,暗示了我虽有出山之意,只是无人借重。似这种隐而又露地发一发牢骚,有何不可?

主意打定,舀水磨墨,铺开信笺写起八行书来,决定给于右任、居正、汪精卫等一人一封,给在重庆的中央党部秘书长叶楚伧写一封,给叶秋萍、乐锦涛等也各写一封。当然,也给冯村写一封。写之前,用开水冲了一杯“阿华田”麦乳精喝着,一边喝,一边写信。只写完两封信,方丽清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穿着紫红睡衣起床了,问:“你在写什么?”

童霜威继续用笔舔墨写信,说:“写几封信到武汉去。”

方丽清嘀咕起来:“我看你这一辈子也没有交到什么知心朋友。你到了香港,也不见你那些在中央的朋友给你写信。人家早将你忘掉了!你白花邮票钱干什么?”她说着,转身去床旁叠被。

童霜威本来不愉快的心情,给她这几句话搅得更不痛快了,也不想理她,自顾自地写信。

方丽清叠好被,去卫生间里“哗哗”地洗脸用水。一会儿,出来梳头、搽粉和胭脂,自顾自地冲了一杯“阿华田”,又开了一铁盒苏打饼干,独自吃起来。从上个月底开始,他们早点常采取这种灵活方便的办法解决了。照例,家霆起床后第一个自己吃点罐头炼乳或“阿华田”,吃点饼干面包,去找黄祁先生补习功课。童霜威是第二个起床。方丽清是最后一个吃早点,吃完早点然后涂口红。

童霜威仍在闷闷地写信。近来,他同方丽清越来越少谈心。不谈心还能保持点和谐,一谈心就话不投机。此刻也是这样。

他正在闷闷地写着,忽听到门上“剥剥剥”有人敲门。他一边将正在写的信纸信封匆匆叠在一起,将信纸翻了过去,背面朝上,不知来的是谁,不希望让人看到自己在给谁写信,一边高声问:“谁啊?”

方丽清已经走过去开门。门开处,童霜威和方丽清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张洪池。方丽清一看是那天敲五百元港币竹杠的中央社记者,心里来了气,板着脸,也不做声,闪身让到一边,走进里间盥洗室里去了。童霜威见是张洪池,心里先一动,马上镇静下来。从张洪池面部的表情上,他觉察到新闻记者今天来不像是再来借钱,而可能是有什么好事的。因此笑着说:“啊,多日不见了!忙得如何?”

张洪池踅进门来,自己在沙发上坐了,拿起茶几上“三炮台”香烟罐,抽出一支烟来点火,说:“童秘书长,我今天是代表季尚铭先生,邀请您和夫人中午到山光道他公馆里去便饭并打牌的;又代表谢监察使来先给你们问问好,他打算过几天来看望你们,要邀请你们到广东同乡会看潮州戏!”

童霜威听了,心里有三分快乐,想:张洪池借了五百元,可能这也算是他的一种报答。当然,是一种微小的报答,但总算是一种报答。在香港客居的愁闷与无聊,使他怅然若有所失。本来,只想隐姓埋名做做寓公。可是心情也矛盾。一是消息太不灵通,未免苦闷;二是谢元嵩做着两广监察使常在香港,却不来往,未免说不过去。眼看香港富户季尚铭广交中枢要人,自己却被排除在外,岂不也是一种奚落?现在,张洪池来代季尚铭、谢元嵩沟通,面子上好看,何乐而不为?却不表露,装得无所谓地说:“我同季尚铭先生素昧平生,哪好冒昧去打搅?”言下之意,已经接受了谢元嵩的邀请,只是对季尚铭的邀请表示一下谦让而已。

张洪池其实也懂,顺着童霜威的心理说:“童秘书长,您如不去,季尚铭先生是要失望的。我也就没有尽到责任了!他说过:务必要请大驾光临。他本来应当自己来邀请的,恰巧临时去了些人谈一笔重要生意,走不脱身,所以让我来了。”他看看手表,说:“已经十点多了,汽车在楼下等着,是不是请童太太准备一下,马上一起动身?”

童霜威略作矜持地问:“还有哪些客人?”

张洪池说:“都是熟人,有萧隆吉、谌有谊,有高无量教授,还有新来到的监察委员向天骥。”

童霜威暗想:嗬!萧隆吉看来已经早跟季尚铭挂上钩了。向天骥在汉口时说他要去重庆的呀,怎么也来了?对张洪池说:“好!想不到向天骥也来了,去听高无量、向天骥他们介绍一点武汉的近况,还是有意思的。”他朝着里房略略提高声音说:“丽清!”

方丽清没有做声,好像没有听见。

童霜威心里并不想带方丽清同去,嫌她既不善言辞攀谈,也不善应酬交际。她的面貌酷肖胡蝶,到哪里都会博得人夸赞,在这灯红酒绿处处有佳丽美人的香港,也一样引人注目。但她每每在宾客如云的场合,开口说出那种庸俗无知或吝啬可笑的话来,或者耍弄出古古怪怪的脾气来,使人对她大失所望,常使童霜威感到尴尬。又不能不邀约一下,只好对着里屋又说:“丽清,季尚铭先生请我们到山光道他的公馆里去吃中饭。你准备准备,我们马上走!”

没想到,正在嗑瓜子的方丽清竟突然爽快地“呣”了一声,意思是她要去。童霜威只得在桌上拿起一张信纸写了个条子留给家霆,说明自己和方丽清到山光道季宅去吃中饭了,叫家霆回来后,自己到楼下餐厅吃饭。将纸条放在桌上。

盥洗室传出“哗哗”的溅水声。一会儿,方丽清涂了口红,换上了一件紫绛红衬绒织锦缎旗袍,外加一件领袖都镶着银狐皮的绿呢大衣。一经浓妆打扮,确实太像胡蝶了!她从里间套房出来,对着大衣橱镜子揿着球状喷雾器往黑发上喷香水。她头发用一根金丝的黑带扎在脑后,有心使自己显得洒脱。看来,是可以动身了。童霜威脑际忽然闪过柳苇的影子。柳苇从来没有这样华贵地打扮过,却端庄、朴素、清淡自然,像一块钻石,在朴素背景的衬托下反而更加晶光莹莹。童霜威起身走近衣架,将一件黑灰色夹花人字呢大衣穿在身上,戴上兔子呢的礼帽,对已经站起身等候的张洪池说:“那么,我们走吧。”

三人坐季尚铭派来的一辆流线型的橘红色福特车去山光道。车子内部宽敞,铺垫华丽,坐在车里,童霜威顿时想到了往昔南京的一切,心情立刻变得懊丧起来。他见方丽清绷着脸不言不语,心里猜测方丽清一定也在想着潇湘路,但不敢惹她,就也闷声不响。

山光道洁净得像水洗过似的,是香港上层人士的住宅区。到了一个有围墙的花园洋房的灰铁门前停下。汽车揿了一下喇叭,铁门开了,一些保镖模样的人站立两厢,汽车开进门去,里边是一个大花园。翠绿色的草坪和松柏,使童霜威眼睛一亮。汽车到一幢苏格兰式的二层楼洋房的客厅前停下。童霜威刚下车,看见一个三十六七岁的中年人穿件朴素的灰色长袍站在客厅门口拱手相迎。此人头顶微秃,戴副金丝眼镜,留三绺黑须,虽是中年,已经挺着肚子微微发胖。

张洪池马上介绍:“这是季尚铭总经理。”又介绍童霜威:“童秘书长、童太太。”

童霜威见季尚铭态度谦恭而又尊重,心里高兴,同季尚铭握手寒暄,两人都连声说:“久仰久仰!”

季尚铭十分亲热,说:“童秘书长光临,寒舍生辉!快请进去!他们都已经来了。”说着,他伸出右手延请童霜威夫妇和张洪池进客厅里去。

大客厅的地板是用彩色拼板一条条镶嵌起来的,墙是奶油色。天花板下,悬着一大盏用水晶玻璃制成的珊瑚状放射型的吊灯。挂在墙上的是贝雕和羽贴画屏,铺着大红的西藏地毯。有柚木的蓝沙发,落地的湘绣屏风,雕着龙凤的红木茶几……华丽极了!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大理石圆桌。桌上放着两副崭新的扑克牌及黄、绿、红三色筹码。七八张椅子也已摆齐,看来是准备玩“沙蟹”的。客厅周围的一圈大小沙发上,坐着一批客人,有男有女。不知谁说了个笑话,引得大家“哼哼哈哈”地笑。童霜威和方丽清、张洪池被季尚铭陪着走进客厅,大家都起身招呼。

童霜威凝目扫视,只见有叼着烟斗胖得像条肥猪似的萧隆吉,有又高又瘦的谌有谊,有头发拔顶带学者风的高无量,也有穿蓝团花长袍戴眼镜留小胡子的向天骥。另外,是两个穿一色黑丝绒旗袍缀着银白色珠花的烫发摩登广东女郎,像是一对姐妹花,只是年龄悬殊。一个有三十八九岁,一个仅仅不过二十来岁;一个丰满,一个苗条,都是妖艳打扮,围着丝织的雪白披肩,手指甲涂着蔻丹,唇上涂着唇膏,出色得很,也都含笑站起,表示欢迎。季尚铭让童霜威同熟人们一一握手完毕,特意介绍两个女的说:“大麦和小麦,姐妹俩,香港的两朵牡丹花!”

从他对大麦、小麦的介绍和表情上看,童霜威明白姐妹俩是一对交际花,同季尚铭关系相当亲密,敷衍地轻轻握手,却发现方丽清在撇嘴,心里怕方丽清又耍古怪,所好方丽清也敷衍地同大麦和小麦握握手,童霜威就同方丽清在上首一张大沙发上坐了下来。

客厅里的人个个带着笑:大笑,微笑,开怀的笑,含蓄的笑,应酬的笑。

季尚铭热闹地说:“诸位,笑一笑,老来少!虽是非常时期,在座诸公多数从武汉参加抗战后来到香港,心中也许还在抗日,但人是不能缺少笑的。这是养生之道。见到各位人人都笑,鄙人非常高兴。现在,人已到齐,请开始‘沙蟹’ 吧!请请请!”他说得风趣,却又不俗。

他一说,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大麦、小麦都上了桌。大麦用指甲被蔻丹涂得鲜红的手,又去拉方丽清上桌。方丽清正拿不定主意,童霜威说:“丽清,你就玩玩吧。”方丽清是个喜欢赌的人,也上了桌。

向天骥手摸摸小胡子对童霜威说:“啸天兄,尚铭兄公馆是个乐园,你何不也来玩玩‘沙蟹’?”

童霜威笑了,说:“这就为难了!人都知道,我是从不会打牌的!”

他说的是实话。谌有谊说:“确实确实!我早知道,啸天兄确实是不赌钱,也不寻花问柳的,赌钱就不勉强他吧!”

萧隆吉已经洗牌发起牌来,指着黄、绿、红三色筹码说:“黄的五元,绿的十元,红的五十元,小玩玩!”

季尚铭见童霜威不爱赌钱,说:“霜老,我陪你在寒舍到处走走谈谈吧。”

童霜威说:“好好!”他见这大商人倒是豪爽得很,而且不俗,心想:香港居,大不易,坐吃也要山空,既然政治上难以得意,倒不如在经济上找找出路。适当时候,可以委托他帮忙给做做生意。因此,很愿意同他谈谈。

两人走出客厅,季尚铭带童霜威走上楼去。童霜威发现他这房子里的布置很有趣。整幢房子是苏格兰式样的,进来以后,客厅是中国式的,出了客厅绕过两个宽敞的房间,布置却像是法国式的,跟上海著名的华懋饭店里的法国式房间相似。房里装有金色的壁炉,墙是雪白拍花的,给人典雅、洁白之感,墙上挂的均是巨幅铜边雕花的大镜框,配着法国风的裸女、城市生活、乡村风景的油画。可是现在上了楼,绕过楼梯过道到了一间华丽的会客室里,突然变成印度式的布置了:房顶是两只曲线球形状的圆顶,上面描绘着色彩古雅的波斯图案,闪耀着光彩,十分典雅辉煌。两边墙上,精雕着各种花卉图案,挂着印度风土、人情的油画。正面一排窗户,是红、黄、蓝、白相间的玻璃拼成的奇妙图案。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折射进来,显现出一种神秘的带有瑰丽光彩的异国情调。季尚铭似是有意炫耀,又似对童霜威特别尊敬优待,竟穿过一间小会客室,将童霜威带进了自己巨大富丽的卧室。这里墙上有一幅醒目的约摸一丈见方的放大照片,是拼制成的。照片上,一个妙龄美女骑在马上。卧室里,两只印度式宽大的单人床成双放着,别具一格。素色的墙壁,绣着花鸟图案的地毯。

季尚铭请童霜威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坐下。刚坐定,卧室门口出现了一个拖长辫的年轻广东大姐,长得花枝招展,浑身喷着香气,马上端茶盘送来两杯散发幽幽清香的盖碗茶,又敬上了一盒哈瓦那雪茄。

童霜威点了一支雪茄,不由得打量起那张引人注目的巨幅照片来了。照片放得真大,几乎占了整个半面墙壁。骑马的女子,约摸二十多岁,披肩长发,穿的紧身骑装,手执一根马鞭,骑一匹白马,英姿飒爽,秀丽的脸上洋溢着向往的神色。

童霜威不禁赞叹地问:“这是……”

季尚铭突然脸上似有感伤之色,说:“这是内子!去年秋天不幸患伤寒去世了。我们感情弥笃!她一去,我孤灯只影,不胜凄凉。我这胡子——”他捻着飘拂的三绺黑须,说:“是她去世后留蓄的,表示一点哀悼思念之意而已。”说完,叹息一声。

童霜威见他重感情,不禁起敬,说:“尚铭兄之为人,从此一端已可看出。钦佩钦佩!只是夫人既已仙逝,你年事尚轻,还是有个贤内助,续弦重弹花好月圆篇的好!”说着,不禁想到了刚才在楼下客厅里见到过的大麦、小麦,心想:看来,小麦似乎也颇得季尚铭的欢心,像季尚铭这样的大富翁,环肥燕瘦,还不任他挑拣,这种事何必要我费心。

正想着,不料季尚铭叹口气说:“唉,美女好找,知音难求呀!她的床我还依旧放在这里,她的照片我也依旧给她放在这里。我未始不觉得应当有人为我主持一下家政,但天涯何处觅芳草?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里不作续弦之想了!”

他说这话时,仍有炫耀的意思,童霜威听了却有感慨,明白:商人总怕官场中人小看他们腹中空空,觉得季尚铭有心炫耀也不奇怪。但季尚铭出口沾点风雅,看来读过些诗书。再从屋内布置上看,也颇风雅,不禁问:“尚铭兄经商之前,在哪里求学?”

季尚铭说:“我是香港大学毕业的,学的经济,本想去英伦留学,偏偏先父去世,遂只能继承父业了。其实,我对从政倒有兴趣,对经商,已经厌烦了。”

童霜威衔着雪茄点头,觉得季尚铭讲的是真话,心想:季尚铭所以设宴招待,热衷于同要人们来往,不外是想将来跻身政界或攀援官方,自己不禁深有感触地说:“其实,从政何如经商。政界风云险恶,互相倾轧,尔虞我诈,人情浇薄,世态炎凉。还不如商界的将本求利、信用至上。我在政界多年,已经厌倦,可惜弃政从商没有本领。著书立说,摇摇笔杆,也许倒是将来可行的。”

季尚铭诧异地说:“童秘书长是说笑话了!你在政界声望久著,商界岂能容得下秘书长这样的巨头?摇笔杆也不孚众望。以后,童秘书长要是在生意上有兴趣,想经营了玩玩,让我为你驰驱,尽管吩咐,自当效劳。请不要客气!鄙人以后在政界要仰仗秘书长的地方正多,要请你多多提携!”

童霜威听了,心里满意,哈哈笑着,说:“好呀好呀!尚铭兄,你年轻有为,前程无限,与你相识,真是相交恨晚!我对实业本来倒是颇有兴趣……”说到这里,立刻想起吴江的“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和江怀南来了,忍不住把战前拟在吴江与友人大办实业的宏图讲给季尚铭听,未提江怀南的人名,也未提和江怀南结识的来龙去脉,只讲了大致的规划与想象。

季尚铭听了,颇感兴趣,豪爽地说:“童秘书长,等将来有机会或者和平了,你的公司还可以办。鄙人也来投资,我们一起来搞一个托拉斯。有你在政治上做后台,我们一定可以发大财!……”他端起盖碗,请童霜威也喝茶。

童霜威被他说得也哈哈笑起来,端碗喝茶。

季尚铭放下盖碗茶,说:“童秘书长,走!我陪你到隔壁房里看看我的收藏,再陪你看看舍间的花园。”

童霜威点头说好,随着季尚铭走出卧室,又转到隔壁一间门上安着保险锁的大房里去。门上安着的保险锁,很像银行保险柜上的锁,是对准密码数字才能扭开的。季尚铭转动着开了保险锁,请童霜威进去,嘴里说:“童秘书长,我客人很多,真正被我请到这间房里来看看的,只是极少数。你是我的贵客,所以请你赏光。”

童霜威听了,心里高兴,衔着雪茄,进了大房。房里窗户紧闭,空气不好,有一股缺氧的陈旧气息。两只大保险柜,漆着棕色。另有两只大玻璃橱,还有一格一格的放置古董的木制曲折壁架。随季尚铭走近玻璃橱,童霜威不禁吃了一惊,见分成四层的一只大玻璃橱里,放的全是一尊尊金弥勒。

金弥勒由小到大,由一寸高的到八九寸高的,排列成行,一尊尊袒腹端坐。四层橱内每层足足有十多个,恐怕共有十几斤重,四层就是五十斤黄金了。另一只玻璃橱里,有一层是白金的,另三层也是黄金的。

童霜威再看看两只大保险柜,暗想:保险柜里一定是藏着金刚钻、珠宝、外币和存折、契约等等的。只见季尚铭指着许多放列在四周木制古董架上的古瓶、玉器、翡翠香炉、珊瑚、铜鼎、铜镜、古砚和刀币等说:“先君在日,好收藏古董,我的兴趣也不亚于先君。这儿只是一部分,还有大部分,包括古字古画,我存放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内。童秘书长对古玩字画,是很内行的吧?你看——”他顺手拿起一个古瓷花瓶,说:“类似此种古瓶,我开的当铺里收当了何止几十个!多数是些败家子吸食了鸦片穷极潦倒来当的。当了以后又没钱来赎,过了期就死在当铺里了。秘书长若是喜欢,以后给你选点好的送去!”

童霜威忽然想起江怀南送古瓶的事。两只古瓶被方丽清带到上海送给她母亲当生日礼了。童霜威想:这个季尚铭实在是富比沈万山 了!看来是个手面阔绰之人。江怀南之送古瓶,是为了他的案子能解脱惩戒。季尚铭之对我,看来不外是拉拉友谊。这个人倒是可以交往的,嘴上说:“不不不,不必了!”心里确实也不愿无功受禄。

季尚铭似乎一直在炫耀自己的富足,又说:“童秘书长,我平素有个爱交游的脾气。有幸认识尊驾,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情,实在是缘分。秘书长现在住在‘六国饭店’,恐怕不很方便吧?是否请同夫人一起搬到舍间来住?”

童霜威见他如此热情好客,心里感动,不愿随便沾人的光,说:“在那里住,可以天天看看大海,在海边散散步,倒也能怡神养性,怎能来麻烦府上!”

季尚铭陪童霜威出了这间价值连城的收藏室,小心谨慎地拨动数字号码将门锁上,说:“下楼吧。到花园里看看,散散步。”

一个新式的旋转式楼梯,从二楼侧面通到楼下花园里。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咬着雪茄跟季尚铭下楼,进入了四周用梅花砖墙围砌起来的大花园。虽是阴历二月天,可喜的是花园里平坦的草皮一片悦目的翠绿,看了使人心情舒畅。近旁一个精致的喷水池里,围绕一个裸体美女的玉石雕塑旁,十二个细管喷出十二道细高的水柱。楼下一百多盆各色鲜花,竟有茶花、海棠、蟹爪莲、令箭荷花、吊钟花、兰花等七八个品种,争奇斗艳,开得色彩缤纷。

童霜威不禁“呀”了一声,说:“这时节,怎么已经繁花似锦了?”

季尚铭笑着说:“都是人工培养,在暖房里侍弄出来,由花匠搬出来陈设的。我的花园,早先内人在时,她爱花,一年四季,鲜花不断的。她特别喜欢樱花,在花园东边——”他用手一指:“有十六棵樱花,每年春天,开得像一片桃色的云彩,最美了!可是今年花开时节,人面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童霜威听季尚铭说起樱花,不禁想起了南京玄武湖的樱花和在日本东京时春天到上野去看樱花的盛况,顺口说:“要说樱花,日本的樱花可是最美的了。那是他们的国花。我早年留学日本时,春天里,也最爱看樱花了。”

季尚铭忽然说:“童秘书长,你可能不知道吧?内人正是日本人哩!”

童霜威出乎意外,说:“啊,倒没有想到!原来夫人是日本人?”

季尚铭陪着童霜威在草坪中间的水门汀小路上走着,说:“是呀,中日同文同种,理应合作提携。童秘书长,你是日本留学生,想来对日本必然也有很深的感情吧?”

童霜威叹口气,诚实地说:“是啊,在日本也有不少老朋友。当年,我们革命时、留学时,他们也给过帮助。中日两国有历史渊源,理应友好,对大家都有利。可惜,一把战火将什么都烧毁了!当然不能怪我们,我们是受欺侮的。日本少壮派贪得无厌,从北方把战火扩到南方,从上海打到南京。南京屠杀了近两个月,超过了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诚可浩叹!”说着,他脸上愁云笼罩,脚下散着步,耳里听着挂在香樟树枝上的镶玉竹骨鸟笼里的几只金丝雀在“吱啾”鸣叫。

季尚铭点头说:“政界有些事,我是弄不清也不想弄清的。正如报上说南京屠杀的事一样,我觉得也许总是宣传或带着渲染的。我那去世的内人是个温顺娴静极了的人。日本人温文尔雅,是我的感觉。战争的事,我不杀你,你要杀我!只要开了战,必然不幸!我倒是常想:朋友总是朋友,敌人总是敌人。在我感觉上,日本总是中国的朋友,共产党总是中国的敌人。现在似乎颠倒了!很可怕,你们各位政界要人,难道不为此忧心吗?”

童霜威皱眉又叹息一声,说:“一月里,报上公布了日本首相近卫发表的对华声明,说:‘不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为中日和谈之对象,中日问题绝无第三国调停之可能。’抗战已经抗了,只有打下去了!”

他说话时,头脑里很乱。眼前的大商人嘴上说对政治没兴趣,实际对政治很感兴趣嘛!这时,一阵清风吹过,旁边葱翠的竹林里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音乐声,似丝竹?似钟磬?似流水潺潺?似琴声缠绵?不,都不是!只觉得五音杂陈,清脆好听,仿佛是天上飘来的乐声,令人心醉。童霜威不禁侧脸朝竹林里张望。

季尚铭发觉了,笑着伸手延请童霜威沿小径到绿幽幽的竹林里去,说:“秘书长,请看‘竹林五音琴’!声音很悦耳吧?”

雪茄早已熄灭。童霜威夹着雪茄一看,原来,在许多柔软有弹性的竹枝上,一丛丛均用一根根彩色丝线拴着一块块各种形状的通明透亮的薄瓷片。清风一拂,竹枝摇动,薄瓷片互相轻巧碰触,发出了美妙的音乐声。

童霜威赞叹说:“乐声美妙极了!‘竹林五音琴’的设计也巧妙极了!如果将来有朝一日重回南京潇湘路,我一定也在花园的竹林里效法你设置一下‘竹林五音琴’!”

季尚铭捻着黑须说:“童秘书长要回南京是不难的。我是个乐天派,对一切都是乐天的想法。我认为只要有识之士努力,中日之间的战争一定可以停止的。和平,最可贵!看到秘书长你们都抛弃了产业和舒适的生活来到香港,我心里总觉得不释。日本强,中国弱,日本胜,中国败,打了仗,结局如此,要承认现实少使生灵涂炭才好。多打多死人,多打多损失;少打少死人,少打少损失。需要有现实头脑的政治家认清实际,去敲开和平之门,由此出发来处理中日之间的问题。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像汪精卫先生该是这样的政治家。像童秘书长你,也该是这样的政治家!”

童霜威心里的想法,同季尚铭的想法不同。他想:说现在中国同日本不是敌人,哪能说得过去呢?中国的抗战确是日本逼的。举国上下绝大多数人都拥护抗战。说现在共产党仍是国民党的敌人,也是说不过去的。现在,国共正在一同抗日,团结有好处。谁还需要来一次民国十六年那种血的分裂?日本强,中国弱,是事实。现在,日本胜,中国败,也是事实。但仗还在打,对强者和胜者难道必须屈膝?必须接受城下之盟?……也不知为什么,当季尚铭说起“需要有现实头脑的政治家认清实际”时,童霜威突然想到了汪精卫,以及在南京和武汉时同汪精卫的两次谈话。汪精卫是这样的政治家吗?也许,像季尚铭之流,会肯定他是这样的政治家。但绝大多数人是不这样看的!骂汪精卫是卖国贼的人比比皆是,拿香港报纸上来说,也常有些文章不指名地大骂有人散布“亡国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实际指的是汪精卫。汪精卫现在想公开高唱和平调,恐怕也没那么大的胆量吧?……想着,又不愿得罪季尚铭,嘴上不由得连声说:“我是算不得这种政治家的,算不得!算不得!”边说边摇头。

竹林里的“五音琴”声轻轻传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幽深的山野间传来的声响。

童霜威说着“算不得”,季尚铭认为他是谦虚。季尚铭陪童霜威走出竹林,指着平整如茵的草坪说:“原先是网球场。近几个月,我从未拾起过球拍,一则是内人不在了,缺了个伴打网球的好手;二则是实在太忙,在香港要在商界站住脚,无时无日不在一种白热竞争之中。要想赚点钱,立于不败之地,来自各方的各种障碍很多,来自各方的各种竞争对手也很多。这当中,有笑脸,有握手言欢,更多的是你想打倒我,我想吞掉你。毒辣的手段,阴险的计谋,杀人的毒药,什么都有!不过,人生是一场竞争!对此,我并不害怕,也不退缩。人生在世,要有所追求。我不讳言自己是个拜金主义者。我不愿自己被人赛下去,我要做个大富翁。说实话,童秘书长,在跟你短短的相处中,我觉得你比较忠厚。听说你过去很清廉,其实,何苦如此。众人皆醉,你要独醒,怎么行?你以后,可以同我合作,鄙人可以包你发财!”说完,哈哈放声大笑。

想不到季尚铭竟是个读过不少书、颇有见地又如此豪爽的人。童霜威听了他一番人生是竞争的理论,不禁想:是呀,他说得也有道理。人生是充满了竞争,我是在宦海中沉浮同人竞争,只不过我游得太慢老是落在后边就是了。他对季尚铭说的“你以后,可以同我合作,鄙人可以包你发财”的话颇感兴趣,朗朗笑起来,说:“尚铭兄,高见!高见!你我初交,承你如此厚爱,十分心感。以后,当然合作!当然合作!”

季尚铭连连点头:“好好好,童秘书长!我衷心希望你在政界得意。以后,你把政界的事多同小弟谈谈。小弟知道了政界情况,经商的竞争中,会有更多的把握。我听说,三月底国民党要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童秘书长,你是中央要人,一定要去出席的啰!”

童霜威一听,想:这个大商人,如此关心政治,消息也真灵通。不过,他对我的估计可能高了,这个大会我是不会有份的。不愿意将自己的失意情绪流露出来,含糊其辞地说:“政界的情况千变万化,这会怎么开,何时开,代表怎么产生,都在未定之天呢!”

季尚铭陪着童霜威穿过草坪,说:“童秘书长,不管如何,你是不该脱离政界的。这会如果开,你该在武汉同各方要人交往一番。要是经济上有所不便,小弟替你承担就是。届时,小弟如果有空,倒想陪秘书长同机去一趟汉口,多认识些人,也可见见世面,看看汉口有没有什么好的生意可做。”

童霜威心里仍为六全大会要召开而自己却毫无所知的事,心中不悦,想:怎么冯村也许久不来信送点信息了?只是默默点头,沉浸在一种政治上失意的情绪中,说:“尚铭兄,我们进去看看他们打牌吧。我还想找向天骥他们问问武汉的情况哩。”

季尚铭陪童霜威从花园里经过回廊走进大客厅里,“沙蟹”正在进行。萧隆吉发牌,他面前三色筹码堆得很高。童霜威进了客厅,方丽清回头看了他一眼。从眼神来看,童霜威明白方丽清是输了钱了。大麦、小麦,一个坐在高无量身旁,一个坐在萧隆吉身旁,也都在玩“沙蟹”,看筹码数,她俩的输赢不大,正嘻嘻哈哈淫声淫气地笑得高兴。两个漂亮干净的年轻广东大姐,一个送上冒热气的手巾把,一个送上几碟剖开的花旗蜜橘给牌桌上的客人吃。童霜威和季尚铭走近牌桌,季尚铭发现方丽清的筹码快输光了,突然笑着说:“哈哈,美丽的童太太,我给你转转手运代打几牌,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看看我的手运和牌法如何!”

听他一说,方丽清心里舒服,马上站起身来让坐,说:“手气太坏,真气死人!”

季尚铭坐下,先向大赢家萧隆吉借一底筹码,接着掷出大量筹码要牌。大麦、小麦跟着他下注,没料到发了两张牌后,他突然将全部筹码一起“沙”了上去。大麦不放松,小麦不放松,高无量也不放松,以为他是“投机”,没料到一揭底牌,他竟真是一副“顺子”:9、10、J、Q、K,吃了个满堂红,顿时将大麦,小麦与高无量三人门前压上的筹码全部统吃过来。

加椅坐在他旁边的方丽清笑了。童霜威站在向天骥身后看牌,也莞然笑了。

季尚铭得意地讨好说:“哈哈,童太太,你输的,我一副牌就扳回来了!”又笑着对童霜威说:“沙蟹之道无他,虚虚实实敢作敢为,就一定能赢钱。”

萧隆吉洗牌以后,又重新发牌。季尚铭看了手中的两张牌,照样跟进,赌注越来越多,他穷追不舍,最后竟又同萧隆吉“沙”了。萧隆吉自己是一副Q,看着季尚铭四张牌面是“同花”红桃,斟酌再三,决定放弃。季尚铭将底牌一揭,原来并非“同花”,仅仅不过是一对J。他投了个机,诈了一下,又赢了不少。

这时,一个穿唐装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进来,用广东官话说:“请各位老爷到前厅用饭!”

季尚铭站起身来,对方丽清说:“童太太,我给你把手运扳回来了!吃过饭,你自己接下去打,包你赢钱!”

方丽清甜甜地笑了。童霜威将雪茄扔在烟灰缸里,心里明白,季尚铭在讨好方丽清,心里不禁思忖:这个大商人确实能干,也确实会讨人欢喜。但不知他对我如此热络,是为了什么?只见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和大麦、小麦等都纷纷起身,向前厅走去,在季尚铭陪同下他也一起移步走进前厅。

前厅十分宽敞,也是中国式的布置,挂满了字屏和山水花卉国画,一色紫檀家具。厅中央摆着一桌圆桌面的酒席,摆着象牙箸和银匙银碟,桌中央两大盘蒸熟了的龙虾冒着热气。龙虾每只连头带尾都有尺把长,通红泛着紫蓝的光泽,鲜美非凡。

季尚铭请童霜威坐首席,说:“圆桌本无上下之分。今天童秘书长伉俪首次光临舍间,应以你坐的地方为首席!”他又请方丽清在童霜威以次坐了,说:“童太太你跟胡蝶真太像了!同你这样漂亮的人一起玩牌,输了也值得!……”

大家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童霜威想:这是个新派人物,讲的话如此开通,全是西方风味!见夸方丽清漂亮,心里也自高兴。

季尚铭又说:“今天,我特地让为贵客们准备了两个好菜:一个是清蒸石斑鱼,鱼足足有两尺长!一个是甲鱼的裙边,我让用鸡汤红烧。我希望各位一定多吃一点。”

方丽清脸色绯红地莞尔笑了,觉得季尚铭确实懂得人的心理,十分讨喜,今天输了不少钱,幸亏他给扳回来。刹那间,觉得这个人眉眼有点像江怀南。论外形,当然江怀南比他漂亮潇洒多了。但他们的气质却很像。那种笑容,那种谈话时使人感到亲切和热情的气味,都像!

她剥食着龙虾,呆呆地又想起江怀南来了。江怀南现在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年初一中午,在季尚铭家的盛宴中度过。

午后,从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回来,方丽清收到了两个哥哥署名的一封来信,心情突然变坏了。本来是高高兴兴的,这会儿,哭红了眼睛想心事,又拭着眼泪嘀嘀咕咕,一脸阴阳怪气,使童霜威只能紧紧皱着眉,忍气吞声。

自从第一次结识季尚铭后,一连好多天,季尚铭多次来邀请童霜威和方丽清到他那堂皇富丽的山光道寓所去吃饭玩牌。童霜威发现自己给季尚铭写的一幅屏条已经用淡黄的绫子精裱了挂在厅堂里了。童霜威写的是宋朝田锡的《江南曲》:

金陵王气销,六朝堕霸业。

白云千古恨,空江照楼堞。

虎丘罗蔓草,姑苏委枫叶。

怀贤思伍员,灵涛浩难涉。

这是那天季尚铭摆下了文房四宝,童霜威即兴写下的一笔草书。见裱得精美,又挂在客厅醒目处,童霜威心里倒有几分高兴。

童霜威不爱赌钱,方丽清却是沉湎其中,每次都能赢一点回来,间或输多了,季尚铭总是上去代她扳回,或者也参加打牌,若有意若无意地“输”钱给方丽清,使方丽清反输为赢,赌兴更高。童霜威在山光道季尚铭的寓所里,有时同高无量、向天骥交谈,谈得很乏味,也听不到武汉方面有什么惊人的值得关注的新闻或内幕;有时同谌有谊等下棋;有时同季尚铭散步聊天;有时吟吟诗或挥毫为季尚铭和他的一些索取墨宝的朋友们写写条幅和对联。有时,则在楼下季尚铭的藏书室里翻阅那些线装书和洋装书。每当这种时候,心头总遗憾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和丰富的资料,可以容许自己将在南京时开了头的《历代刑法论》继续完成。一叠在南京时写成的初稿,压在箱底随同他从南京到了安徽南陵,又随同他跋涉到了武汉,如今带到了香港,仍安睡在大皮箱里,不知何日能继续写下去?

童霜威的心情本来可以用两句诗来形容:“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所好,有了季尚铭公馆这样一个消遣、吃喝的地方,解除了不少寂寥。季尚铭的招待是丰盛的。每次都是山珍海味鸡鸭鱼肉,他客人也真多,三教九流都有。童霜威见到了澳门闻名的赌王黄阿七,粤语影片的红星梁翠薇,著名的皇后戏院的老板邝步庭,香港大学的名教授辛明治,宁波同乡会会长裘宝天……季尚铭对童霜威始终十分尊重、十分吹捧。童霜威感到他那种出格的殷勤,心里总不禁在想:为什么他对我要这样?为什么?……当然,要解释很容易:季尚铭有钱,又好客,也许不在乎一点招待费,他可能是个孟尝君之类的人物。商人长袖善舞,必然要结交中枢要人。但,为什么要对我独加青睐呢?也许因为我在司法界有好名声?也许他根本不了解我并不得意?心中揣着个闷葫芦,童霜威虽然接受了季尚铭的好意,心里的纳闷始终未曾消除。

今天,是大年初一。在香港过旧历年,看着门上、墙上到处红纸贴的春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听着爆竹声“噼噼啪啪”连续燃放;看到人人见面都拱手叫“恭喜恭喜”、“升官发财”;看到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喝酒猜拳声和麻将牌九声……童霜威和方丽清反而增多了一种流落异乡的凄凉感情。

爆竹声“噼噼啪啪”响时,在感觉上常幻化为枪炮声,提醒童霜威:中日之间战争正在进行。一早,从卖报小郎 那里买来了新闻纸,看看消息,战局依然不好。日军在皖北进占凤阳,日机猛袭蚌埠,汉口和宜昌也遭轰炸。童霜威不禁想到:来到香港总算比较平安了,冯村不正仍在经受空袭之苦吗?冯村没有信来。早些天,听季尚铭说起三月底国民党要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童霜威曾写了信到汉口给冯村,要他打听一下确讯,估计总该快有回信了。为什么冯村竟久不来信呢?他好吗?在忙些什么?

年初一的早上,是在空虚无聊中过去的。十点钟光景,张洪池来了,说是来拜年,又代表季尚铭邀请童霜威、方丽清去吃饭。去后,见季尚铭家因为过年,屋里屋外焕然一新。门帘、窗帘、桌围、沙发垫、果盘、茶具连同新贴的春联都闪着金红色喜庆的亮光。客厅中央的长条桌上高烧着一对双喜大红烛,两旁茶几上供着用红纸套扎的水仙、腊梅等盆景。宾客满堂,向天骥突然回武汉去了,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等仍都在,大麦、小麦也打扮得格外娇艳,笑脸迎人。大家都拱手恭喜,丫头端来莲心桂圆红枣汤和元宝茶,又送上寸金糖。

一会儿,方丽清坐上麻将桌同萧隆吉、谌有谊等打起牌来了。童霜威则由季尚铭介绍了香港著名的星相家区琴心,并由小麦和张洪池陪同在小客厅里请区琴心看相。

区琴心在香港以“科学星相”而出名,童霜威觉得此人江湖气十足。他是个穿西装的胖子,约摸四十岁年纪,戴副金丝眼镜,说一口广东官话,给童霜威看相后,说的不外是:“……印堂发亮,大吉大利。……最近要遇贵人,如能当机立断,紧抓时机,将有鸿运高照。”张洪池听了,马上谄媚:“童秘书长,你要是鸿运高照了,可别忘了提携我这个后辈!”小麦浑身搽得喷香,紧紧倚在童霜威身边,腰肢扭来扭去,“咯咯”媚笑着说:“童秘书长要是鸿运高照了,我就拜你做干爸爸!”童霜威虽觉得区琴心有江湖气,听到奉承吉利的话总是高兴的,也不禁哈哈大笑。

上午是嘻嘻哈哈打发过去的。午饭后,方丽清又上了牌桌。上午的牌还剩两圈没有打完,她手气好,赢了不少,要把剩下的两圈打完才能回去。季尚铭亲自来陪童霜威聊天,说:“童秘书长,选一天,我特备一桌猴脑宴请你和夫人来尝尝!”

童霜威听了觉得新鲜,说:“早听说粤人嗜食乳猪,嗜食三蛇,嗜食果子狸,嗜食猴脑。别的我都吃过,这猴脑却还没有领教过,不知滋味是否鲜美?”

季尚铭在大沙发上紧挨童霜威坐着,嗑着松仁笑了,说:“闻名不如见面。改日我宴请,请童秘书长亲口尝一尝,你就知道名不虚传了!”

两人喝茶,又谈起区琴心看相的事。

季尚铭认真地说:“区琴心平日专给达官显要富商巨贾看相算命,十分灵验,屡试不爽。他是个不奉承人的星相家,直言不讳。一次给香港金融界的一个大亨相面,他说那人要有祸事,那人笑笑不信,谁知第二天真的在车祸中丧生了!今天年初一,他给你相面,说了那么多好话,是用黄金也买不到的。可不容易,该恭喜你。”

听季尚铭一介绍,童霜威有点将信将疑,心里自然高兴。三点钟,方丽清麻将结束,赢了不少,心满意足,不想再打下去输掉,突然像个慈母似的推说家霆一人在家里,她不放心,要回家看看儿子。只有童霜威听了心里明白她是胡扯淡。两人就由季尚铭派他那辆漂亮的福特牌流线型轿车送回“六国饭店”。

回到房里,见家霆独自坐在沙发上寂寞地看一本书。童霜威心里微微有点歉意。近来,对这孩子太不关心了。孩子对父母的态度也冷淡,见父亲和后母回来了,家霆起身,指指桌上,说:“有封信!”

桌上放着一封红白蓝三色花边的挂号信。童霜威脱去夹大衣挂上衣架,说:“嗬,年初一邮差还送信,真好!”

方丽清急急上前一看,说:“小阿哥来的信!”这当然指的是开绸缎庄的方立荪。她带着欣喜抢先撕开了信。童霜威也走过来挨着她坐在长沙发上,两人一起看信。

信是用毛笔写的,字是商人那种记账体的小楷,文句还通顺:

小妹妆次:

来信收到,知你和妹夫在港一切均好,姆妈和我们全家均以为慰。姆妈近来福体尚算清健,只是年关已到,对你倍增思念,想起你常要流泪,睡不着觉。你们在港闲住,开支浩大,也无收益,倒不如回上海租界上来住住,既可节约,又能团聚。你来信又问起上海近况。上海租界虽被叫作孤岛,一切与从前无异,仍是十分繁华。南京路照常非常热闹,四马路会乐里照样灯火辉煌。姆妈高兴时还是到戏院剧场看申曲听说书。大哥还是爱跑舞场,经常在晋隆西菜馆请洋人吃大菜。你们千万不要被谣言吓坏。去年十二月初,是有日本陆军列队到公共租界游行示威过,并没有在租界上停留。浦东有个名叫苏锡文的人出来成立了一个上海大道市政府,挂一面画有太极图的杏黄旗,日本人给他撑台,但他管不到租界上的事。租界是中立的,英美法是强国,日本人还不敢碰。所以你们回来,妹夫可以放心。听说,在上海的中央要人和家眷很多。战事也不知哪天结束,倒不如回上海来等待和平。

有件事顺便告知:昨天上午,以前吴江县的江怀南县长,找到我们绸缎庄来打听你们消息,同我见面谈了很久。下午,又到家里看望姆妈,还送了不少吃食礼品。他看来还很得意。他说抗战后他回了安徽南陵,上个月到了上海,住在东亚饭店,有些好朋友约他来沪有些事要办。他说以后有空要给你们写信,并说,他认为你们还是回上海好,不必在香港飘泊,让我写信时代他向你们致意。

匆匆不尽,妹夫前问候不另。顺颂

俪安

愚兄 立荪顿首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童霜威看罢信,头脑里复杂矛盾起来。这是一封劝他和方丽清回上海的信呀,真使他大费思索了!信上提到了江怀南,江怀南竟到了上海!想到江怀南,又使他想起了一连串怅惘的往事,心情更不平静了。愣愣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弹,呆呆望着立地玻璃门外蔚蓝色的天空、宝石蓝般色彩的大海和飞翔着的海鸥,心里有一种苍凉、孤独和沉郁的压抑感情。

方丽清看完信,突然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嘴里嘀嘀咕咕发牢骚:“断命仗呀!打得不知哪天才会停!我是一定要回上海了!一定!姆妈想我,我也想姆妈!老是在香港旅馆里开房间算是怎么一回事呀!……”她发牢骚时,心底里有一张江怀南的殷勤笑脸在浮动。立荪信上说:江怀南“看来还很得意”,使她十分欣慰。“狗走天下吃屎,狼走天下吃肉”嘛!自从离开南陵县后,她心上常常思念江怀南。现在,思念之情更强烈了。去年夏秋之交,与江怀南同路到南京,在潇湘路和芜湖度过的几个难忘的夜晚,以后,在南陵县的匆匆短聚,都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与甜蜜的回味。她本来一直想回上海,收到信,回上海的心意更坚定了。她呜咽着,嘀咕着,要童霜威表明态度,决定去留,“你倒说呀!回不回上海?你怎么不说话呢?……”

她一双酷似胡蝶的眼睛,包含在泪水中更增加了魅惑力,可惜声音语气并不妩媚。

童霜威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叹了一口气,说:“要从长计议啊!”他发现儿子家霆停止了看书,用一种厌烦的眼神瞥了一眼方丽清。

方丽清拭着眼泪,其实泪水并不多,说:“有什么从长计议的?你算过账没有?这两天,港币又上涨了!坐吃山空,你不懂?”

童霜威皱皱眉,说:“经济要考虑,政治更要考虑。我是政界人士,回沦陷了的上海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方丽清声音刺耳,“立荪信上不是写明白了吗?在上海的中央要人也并不少。中央哪点对得起你?给你一官半职没有?有什么大的要人给你写信请你到武汉或重庆做官的没有?你不要指望在香港住着会有福禄寿三星飞到你家里来!”

童霜威不悦地说:“你懂什么呀?现在是非常时期,抗战进行了快七个月了。论理,像我,该留在武汉或者到重庆去。跑到香港来,已经不大像话了。再到上海去,怎么行呢?人家要说闲话的呀!”

方丽清生气地噘嘴:“什么抗战不抗战?我讲究实惠!回上海实惠就该回去,怕说什么闲话!”

童霜威起身踱方步,摇头说:“我不能回去!”

方丽清板着脸用酸辣的口气说:“我非要你回上海不可!”

童霜威不悦,踱着步不说话,闷闷地掏出金链拴着的金怀表,“克”地打开表壳来看时间。

方丽清催促着说:“你怎么不说话呀?”

童霜威仍未开口,踱近玻璃落地门边站着看海。家霆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突然插嘴了:“我不赞成回上海!上海给日本人占了,爸爸怎么能回上海?”

方丽清虎着脸,气从天上来,说:“你小小年纪,吃的是大人的饭。你躺下一横,站起一直。你知道屁的痛痒?”

家霆平时积蓄着对后母的种种不满发泄出来了,说:“我也不小了!反正这点道理我还懂!爸爸说得对,为了抗日,爸爸就不该往沦陷区跑!”

童霜威心里发闷,想:唉!季尚铭说人生处处是竞争,其实人生处处是选择。如今,是留在这里还是到上海?要我选择了!家庭复杂了,她两人,一个后母,一个前妻的儿子,争吵起来,对我来说,我是赞成谁?同谁站在一边?也是一种选择!做人,岂不是时时处处都要面临种种选择?

方丽清寸步不让,说:“你翅膀硬了是吗?你不全靠我们大人养活吗?该你做我们的主还是我们做你的主?”

童家霆也寸步不让,说:“你不对嘛!在武汉,你哪天不吵?吵着要回上海,吵着要来香港。现在到了香港了,你又吵着要回上海,你还有完没完?”

方丽清大哭起来,顿着脚将怒气转移到童霜威身上:“好呀!你们父子俩一起来欺侮我!好呀!我同你们在一起气真受够了!我倒要看看我说话算不算数,谁不回上海谁就留在这里。反正,我是走定了!我一定要回上海,我说话算数的!我要是不回去,我就将方字倒转来姓!”

童霜威怕听哭声,感到为难,转身恳求地说:“唉!大年初一,闹得不可开交,像话吗?丽清,冷静点嘛,什么事不好商量?”

家霆却直通通地说:“谁要走谁走!反正我认为爸爸不能去上海,我也决不去上海!”

方丽清气得嗓子都沙哑了,冷笑一声说:“好!我去订票!你们在香港住下去吧!住到头发白我也不管!”

童霜威嫌家霆对方丽清态度不好,为了转圜,责怪家霆说:“家霆,你是小孩子,大人在商量的事,你不要多嘴嘛!”

家霆突然站起,说:“我出去!你们商量吧!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了!是非我还是清楚的。不要老是把我当作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看待。比如,粤汉路上,金娣的死,我就忘不掉。我也明白,谁虐待她,她的死谁该负责任!现在,要去上海,无论如何,我反对爸爸去!”说完,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头也不抬地开门走了,只听到门“砰”的一响,脚步声远去。

童霜威心里一刺。这一刺,是由于家霆提到了金娣的死责任应该谁负,也是由于他明显地感到家霆身上陆续所起的变化。这孩子,确实不是那种毫不懂事的小少爷了!确是有是非感的初中学生了!家霆的话不多,可是很尖锐,很有力量。有力量,是因为话讲得中肯,正确。他很少同家霆谈心,家霆跟那个黄先生补习后,总是看报、看书。生逢乱世,在有战争的环境里,是容易使一个孩子冲破蒙昧越来越懂事的。他看看家霆丢在沙发上的书,是一本鲁迅的《呐喊》,孩子专看这些书!童霜威心里充塞了一种无法描绘的感情,他自己也很难准确说出是一种什么感情。

方丽清也被家霆的话猛烈一刺,这一刺一直刺到心上。家霆说:“金娣的死,我就忘不掉!我也明白,谁虐待她,她的死谁该负责任!”这话指的是谁?方丽清听了最胆寒。方丽清虽不怕做亏心事,却怕有因果报应,怕金娣死后变了冤鬼会在阴间告状。……家霆虽走了,锋利的语气仍在耳边。方丽清又气又怕,家霆一走,她顿时用手帕捂住脸,“哇——”的一声哭着跑向里房,扑在颤悠悠的席梦思弹簧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童霜威一筹莫展,走进里房靠近大床劝慰着说:“丽清,别哭!别哭!”一点用也没有。方丽清干脆拉开被子连头也蒙起来,“呜呜”地哭。他懂得方丽清那种老阴天的脾气。今天是和缓不过来了,也许睡一夜明天可以起变化。只好无聊地在房里蹀躞了几个来回,又走到阳台上去看海。

宝蓝色的大海,在阳光下像一匹锦缎微微摇晃起伏。童霜威觉得海的起伏正像自己此刻的心境,动荡不定。海上的各式纯白的邮船,黑色外壳、白色船舱、红色烟囱的轮船,海边飞翔的白身红嘴的海鸥,构成了一种色彩鲜丽而和谐的画面,使他想到:只要在这里坐上英国的“皇后号”或者美国的“总统号”大邮轮,马上可以回到上海去。但是,怎么能回去呢?也不是不思念上海。上海离南京近,离苏州近,离丹徒近。上海不像香港,上海是他童霜威熟悉而有感情的地方。回到上海,会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情。虽然这样怀想,能回去吗?虽然上海有租界,究竟是“孤岛”呀!除非是奉派留在上海或者是奉派去到上海有使命,才可以在上海租界上盘桓。我童霜威在此时此地去到上海,意味着什么呢?自然是意味着对抗战丧失信心,意味着对抗战消极失望啰!敌人正在那里处心积虑拼凑汉奸傀儡政府。北平去年十二月成立了以王克敏为伪主席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传说日寇也在要成立什么“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我从武汉来到香港,已经可说是不合适了,怎么又能从香港往上海跑呢?想着想着,更心烦意乱了。

又从阳台上回到房里来,房里方丽清的“呜呜”哭泣声已经停歇。到里房门口张望了一下,见方丽清毫无动静,好像是睡了。他叹口气,又踱起方步来,在蓝色的地毯上一步,又一步……

他很想找谁去谈谈,散散心。找谁谈呢?在南京时,他辞职后有过的那种寂寥感与孤独感,现在仍一样有。即使在季尚铭山光道的公馆里,在热热闹闹的芸芸众生中,他也还是没有摆脱内心里的这种带着苦味的感情。此刻,离得最近的萧隆吉一定不在“六国饭店”自己的房里,他不是仍在季尚铭公馆里赌钱,就是在外边神出鬼没地社交。此刻,住在海陆空旅馆里的谌有谊,肯定也不会在家。谌有谊是个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人,同他谈话,常使人感到他谨小慎微。他有个习惯:听你讲得多,自己说得极少,对什么事都不置可否。他是新从武汉来的,同武汉的朋友们又有密切联系,问他:“武汉情况怎样?”回答是:“同以前差不多!”童霜威提出要求:“有些什么新的消息?”回答是:“没有听到什么!”“和与战的问题如何?”回答是:“谁能说呢!”像这样的人,谁乐意同他谈,谁又爱同他交往呢?

童霜威无聊地往沙发上一坐,心里懊丧透了。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不回上海的决心是下定了,该如何使方丽清能打消回上海的念头呢?想到这,忍不住要叹气。

正在愁闷,忽然,门上“笃笃”响了两下。

他起身上前,开了门,出乎意外,看到门口站着的是谢元嵩!他不禁“呀”了一声,笑着马上拱手说:“啊,恭喜恭喜!真是幸会!真是高兴!什么风将阁下吹来的呀?”

谢元嵩戴顶灰色兔毛英国礼帽,穿一件团花蓝绸面的骆驼绒长袍,气色比在南京时更好了。他右手夹着雪茄烟,咧着嘴一边哈哈笑,一边嚷着“恭喜恭喜”,跨步走进房里来,脱下礼帽,说:“你我知交,分别后,常常想念。但实在太忙,我大部分时间在广东,只偶尔来香港。听说你在香港,几次都要来看望你,临时总是有事打了岔。前些天,我让一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带信给你,要请你吃饭并请你看看潮州戏,想必他一定说过了?”见童霜威点头,谢元嵩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掏出打火机来,点火燃着灭了的雪茄,抽了一口,房里顿时布满了呛人的浓烈雪茄烟味。他又口若悬河地说:“今天是初一,我赶着来给你和嫂夫人拜年,并抽空来谈谈。今晚,我请你和夫人在广东同乡会吃饭,然后陪你们看戏。”

童霜威本来对谢元嵩颇有一些不满:来到香港一个半月了,明明知道谢元嵩常来香港,他却偏偏不来见次面,实在于情理不合。难道做了两广监察使,抖起来了?现在他来了,又说了些甜蜜话,气立刻消了,说:“不敢当,不敢当!你忙,我知道。其实,你我知交何必客气。”

谢元嵩忽然问:“嫂夫人和公子呢?”

童霜威用手指指内房,说:“她不太舒服,睡着了。家霆出去了。”他忽然想起家霆和谢元嵩的儿子谢乐山是同学,顺口问:“嫂夫人和乐山他们好吗?”

谢元嵩叹息一声,说:“唉,都留在上海租界上了。抗战爆发后,南京炸得实在太凶,只好让他们去上海租界上了。本来,只以为像打八圈麻将似的,仗打不长的。没想到不宣之战竟越打越没个尽头了。她们留在那里,我实在不放心,也感到冷清。上海租界现在成了孤岛,日本虎视眈眈,正在积极准备成立伪政权,复兴社在租界里留下了潜伏组,对准备做汉奸和同日方合作的人施以暗杀、绑架,造成不少血案。日本人为了对付不肯做汉奸的人,也收罗流氓帮会,制造许多恐怖事件,想去看看家人也不可能。你知道,我喜欢自由,又素来乐天,才能排遣寂寞,自得其乐。不然,离开老婆孩子怎么受得了!”说罢,哈哈一笑。

童霜威给谢元嵩冲了一杯茶,不由得将心里关心的事提了出来,说:“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是三月底开吗?”

谢元嵩翻眨着大眼睛,咧着嘴叹气说:“是听这么说。不过,你别认为这次大会有什么了不起。我看,是一次无所谓的会。我今天正是要来告诉你点见闻哩。”

童霜威看他那脸色,带三分神秘,说:“我洗耳恭听。说实话,来香港后闭塞得很,真希望听你谈谈了。”

谢元嵩捧起茶杯,品着茶说:“我的消息从可靠方面来。这次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决定在汉口开。听说最高当局有个意图,认为抗战已经开始,过去秘密的小组织形式不合需要了,要来一个大组织,把C.C.、复兴社和改组派什么的都团结起来,以此为中心,用统一意志、集中力量为借口,把各党各派解散,来一个‘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的运动……”

童霜威忍不住笑了,说:“怕是一厢情愿吧?人家共产党肯解散、肯合并?”

街上有摩托车驶过,“啪啪啪”的声音震人耳膜,响了一阵,消逝在远处了。

谢元嵩抽着雪茄说:“当然不肯!办不到!人家不是傻子!奴才般的什么青年党、民社党吞得掉,共产党可是块大石头,吞不下去的。”

童霜威问:“这目的既然达不到,会形成一种什么局面呢?”

谢元嵩做着手势答:“实际是:你不接受合并,我就集中起来更加把枪头子对着你!”说到这里,哈哈笑起来。

童霜威也被他逗笑了,说:“不过,解散国民党内的一切小组织,我看也未必办得到。”

谢元嵩朗朗笑道:“天晓得!天晓得!其实,最高当局又何尝不要小组织?他是不要人家的小组织,首先不要汪精卫先生的小组织,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另外,听说是要取消预备党员制,设立一个三民主义青年团!最高当局自己当团长!你这懂了吧?他要抓青年!”

童霜威思索着说:“特务组织怎么办?”

谢元嵩瞪着两只蛤蟆眼,说:“特务组织怎么会取消呢?那是他的心肝宝贝肉,是他的通灵宝玉呀!换汤不换药罢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那位在南京潇湘路的高邻——叶秋萍,红得发紫哪!听说,现在除了搞他原来的那套特务工作外,又给他了筹备成立三青团的任务。这你该明白了吧?”

听谢元嵩提起叶秋萍,童霜威眼前就浮现出了叶秋萍那两只蛇一样的眼睛、瘦长清癯的面孔和矜持作态的举动,叹口气想骂一句,忍住没有骂,忽然想到管仲辉,问谢元嵩道:“听说管慎之的近况吗?”

谢元嵩摇头,说:“他是参加守南京的,虽然南京死了几十万人,却没听说他尽忠报国!我看,他死不了!他是员福将,历来打仗,连彩都没挂过。他是个滑头,不像我这人忠厚老实。我猜,南京失守之前,他一定早脚底擦油溜了!”

童霜威不禁想起童军威来。军威是下级军官,不可能有在南京沦陷之前就逃跑的机会。他怎么样了?想着军威,愣怔在那儿,有点发呆了。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忽然说:“上个月,我到武汉去了一趟,见到了你过去的那位秘书,他是叫冯村是不是?现在,干新闻记者了!看样子,挺活跃。”

童霜威想:冯村久不来信了,原来他干了新闻记者了!看来一定是忙啊!……一边想,一边点头。

谢元嵩见童霜威点头,又说:“你那秘书可是个能人。他在武汉上上下下关系好像都兜得转。我在好几个场合见到过他。但听人说,他戴着红帽子,思想左倾。有人甚至说他跟共产党有关系,怀疑他也是共产党。”

童霜威插嘴说:“不,他不是共产党!”他辩解,只不过是一种过去多年养成习惯了的保护冯村所要讲的例行话。在他思想上,冯村主张抗日,有时也好像有点同情共产党,但冯村不“像”共产党。为什么不“像”?他说不出。怎么样才“像”共产党,他其实也说不出。主要的大约是冯村对人对事的态度从来不是很“强硬”的,也不“激烈”,而是娓娓说理。冯村有时简直好像是个毫无“火气”的人。这样的人,似乎就不会是共产党。他不禁关切地问:“你是听谁说的?”

谢元嵩的雪茄又熄灭了,他把半截雪茄拿在左手里玩弄,说:“我和你之间,交称莫逆。我得提醒你一句:一方面,别让你过去的这位冯秘书连累影响了你;另一方面,有个人,你要小心防一防。”

童霜威吃了一惊,问:“谁呀?”

谢元嵩略带神秘地说:“张洪池!他表面上是个记者,实际是叶秋萍的爪牙!说你从前那个秘书冯村是共产党的,也是他。可能,他们从前同过学,是不是?”

童霜威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不禁想:唉,真复杂呀!这个特务,他老是盯着我,老是在季尚铭家干什么呢?又想:冯村很久没来信了,不知他好不?会出事吗?……想着,不禁说:“现在,听说武汉比从前言论开放得多了。我以前的那个秘书,总不会有什么无妄之灾吧?”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过,看问题也不能只看表面。尽管就要召开什么国民参政会,民众运动也在开展,但有些共产党操纵的抗战救亡团体,胡闹得厉害了,还是要被封闭的。”

童霜威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民国十六年的清党,又想起了柳苇,雨花台……他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一种厌倦政治的心理,说:“同日本的仗打成这个样子,还是团结的好,还是一起先抗日的好。中国已经容不得再兄弟阋墙了!”

谢元嵩也叹口气说:“说实话,中国这是抬上棺材在抗战。人家日本那是什么武器?我们一点破枪烂炮算什么!汪先生是个有眼光的人,又是个说老实话的人,只是现在连老实话也不大敢讲了!在武汉,共产党的言论占上风,我有点反感。压一压他们也好。你那个秘书,人能干,但要小心别去沾共产党。你可以写信给他,教诫教诫他。”

海上轮船的汽笛声和哨音从落地玻璃门传进来,也有电动摩托艇在海上驶行的“啪啪”声。听到这种声音,使人能想象得出大海的浪花正在舒缓撞击着滩岸,海边正有宜人的空气和清风。

童霜威点着头,心上仍被刚才谢元嵩说的张洪池的事苦恼着,说:“张洪池常来找我,你看他是为什么?”心里又在埋怨:你既知张洪池是叶秋萍的爪牙,为什么上次还让他带信给我?

谢元嵩两只蛤蟆眼瞪得很大,说:“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谁知他们要干什么?不过,这家伙不但谁出钱就给谁卖命,还是个敲竹杠的祖宗,惯会勒索,你得防一手。我告诉你,香港复杂,你不也常去季尚铭处吗?他那儿是藏龙卧虎之地!我这两广监察使,自知不值钱,贪赃枉法自上到下举世滔滔,我监察个屁!我既监察不了你蒋家的天下,也监察不了你陈家的党,我实际是大庙里的韦陀,站在那儿摆摆样子的。可是在香港,却很值钱,商人们都想巴结我。不过,我向来忠厚老实,洁身自好,尽量保持距离,不深交,免得有无妄之灾。”

听谢元嵩说“忠厚老实,洁身自好”,童霜威暗自好笑。谢元嵩贪财好色,并不检点,这种厚颜自翊的脾气历来是他的一种障眼法。但谢元嵩在香港确实未常到季尚铭公馆去。为什么?谢元嵩是个老于世故的狐狸,他在香港对有些人抱谨慎态度,看来也是真实的。童霜威忍不住问:“季尚铭此人如何?”

谢元嵩摇头,把一直在手里玩弄的半截雪茄扔在烟灰缸上不要了,说:“还弄不清!此人是大富翁,娶了个爱穿男装的非常漂亮的日本婆娘,死了!他很巴结官场中人,手面阔绰,请我吃过两次饭。我同他不愿多来往。在未摸清底细前,我同任何大商人是不愿深交的。”

童霜威沉吟起来,下意识地听着海上传来的电艇的“啪啪”声,似乎能想象出电艇正欢畅地在海面上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来。

谢元嵩突然又说:“我以前为你介绍江怀南,因为那是个好人,可靠。对了,你知道他怎么了?”

童霜威说:“他原本留在家乡南陵,最近听说到了上海租界上住着,详情不了解。”

谢元嵩叹口气说:“要是不打这场烂仗,你们在吴江也快办出一番事业来了。真遗憾哪!”他摇着头,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整整衣襟,说:“老朋友见面,谈起来就没个完。我实在太忙,另找机会畅叙吧。香港地方不错……”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笑着说:“可惜你有美貌的夫人监视。不然,名士在此风流风流,美人如林,燕瘦环肥,我劝老兄不要太拘谨。”

童霜威苦笑笑,说:“好说好说……”

谢元嵩又说:“今天,我算专诚来给你拜个年,并约你晚上在广东同乡会吃晚饭,然后看潮州戏《玉堂春》。你没看过潮州戏吧?很不错的。演《玉堂春》的坤角才十八岁,真有沉鱼落雁之貌,音宽嗓亮,清雅脱俗。你一定要去捧捧场。到时候,”他看看手表,“六点半钟,我派车子来接你。同夫人一起来!”

童霜威点头,心里倒有三分感激谢元嵩这种对待老朋友的亲热态度。大年初一,客居香港,不但来拜年,还请吃饭;不但请吃饭,还请看戏。但想到方丽清在闹别扭,家霆也外出未归,不想去吃饭,说:“丽清身体不好,吃饭免了,我来看看潮州戏吧!”

谢元嵩也不坚持,说:“好好好,那一准七点半钟派汽车来接你去看戏。”

谢元嵩蹒跚着走了。童霜威送走了他,看看怀表,已快六点钟了。回到房里,静悄无声,心想:家霆不知哪里去了?当然,可能又到他那补习老师处去了。走进内房,见方丽清仍旧蒙头睡着,他叹口气,上前劝慰着说:“丽清,起来吧!谢元嵩来拜过年了,约我们吃过晚饭去看潮州戏。你起来打扮打扮,一会儿车子来接。”

但,一点回音也没有。方丽清像死了,也像睡熟了,根本不理睬。童霜威又说了一遍,用手去推方丽清的肩膀。方丽清仍旧一动也不动。他明白:方丽清今天是不会开口了,晚上是绝对不会一同去看戏的,心想:这个家呀!成何体统了!还像个家吗?又无可奈何,只好走到外房,来来回回踱方步,又到阳台上看海,心里不觉吟起刘禹锡 的诗来:

弥年不得志,新岁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

吟着诗,他想起了在南京丢官时的心情,想起了往昔过年时的欢乐景象,想起了潇湘路,想起了柳苇,想起了现在的不如意……牢骚之中,隐含着不甘无为的激情,心事历落,不能自已。

七点半钟时,谢元嵩派来的“别克”黑色轿车果然准时前来迎接。

街上,灯火灿烂辉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跳跃变幻。皇后道两边店家张灯结彩,橱窗布置一新。远远近近都有爆竹声,弥漫着旧历年的热烈气氛。这种气氛与内地不同,带着广东味儿,也带着洋味儿。各色漂亮的汽车穿梭奔驰。沿街,衣着华丽、俚俗的行人们,拥挤穿行在商店玻璃橱窗前和骑楼下,熙来攘往,发出欢快的说笑声。大年初一的夜间,到处都分外热闹。

车子将童霜威接到了一幢张灯结彩贴着春联的三层深灰楼前。有人在门口等着迎候。童霜威一下汽车,掏了一个红包给司机,一个穿棕色长袍的广东中年瘦子上来打躬迎接。他身后站着几个梳飞机式菲列宾发型的西装年轻汉子。童霜威递了一张名片,换来了一片恭喜发财声。中年瘦子用广东官话连声说:“童老爷,请!请!请!”就见一个穿蓝色绸缎短夹袄的汉子伸出一根拴着爆竹的竹竿,“乒乒乓乓”放起来了。鞭炮红纸的碎屑溅跳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充满了呛人的硫磺火药气味。在一片“恭喜高升”、“恭喜发财”的嚷嚷声中,童霜威被延请上了二楼。

中年汉子恭敬地用广东官话说:“谢监察使一会儿来,请童老爷先休息休息。等会儿看戏在隔壁楼下大厅里。”

童霜威少不得又掏了一个红包给这汉子。

二楼上的一间厅堂里,挂着彩色琉璃的麒麟送子灯,绿色八角形的珠子宫灯,缀着流苏的大红吉祥如意灯……童霜威闻到一阵鸦片烟香。中年汉子将童霜威请到一间挂着花帘子的房门跟前,一掀门帘,叫了一声:“童老爷来了!”

童霜威一看,门内除红木桌椅和一对沙发外,有粉蓝色地毯、落地玻璃镜、闪亮的电灯,一张华丽的鸦片榻,还有一个穿着红丝绒旗袍抹口红涂脂粉的妙龄女郎,笑着迎到门口来招呼。烟榻上点着烟灯,放着镶玉的烟盘、一支湘妃竹的鸦片枪。这香港,连金龙酒家等大菜馆里都备有烟具让人抽鸦片,白天或晚上,到妓院里叫“条子”来陪伴喝酒抽烟的风气很盛。可是童霜威从来不愿抽鸦片,自命是学者风度,又干了多少年司法工作,加上有点洁癖,不喜欢在妓院一类地方捻花拈草。虽知这是此地招待贵客的普通方式,一看就停住了脚步,对陪着来的广东中年汉子说:“我不抽烟,给我换个地方,喝点茶休息休息吧。”过年可不能触人家的霉头,他将早先带着的“红包”,又掏出一个,笑递给那个女郎。女郎连声恭喜道谢。

广东汉子似乎从童霜威脸上看出不可勉强,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好好!”

他马上带着童霜威到另一间明窗净几摆设着沙发、桌椅,陈设得洁净雅致的房里,说:“童老爷请坐,马上敬茶来。”

灯光明亮,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感到无聊,心里也有牵挂。刚才出来时,方丽清仍躺着不起床也不吃饭,家霆也未回来吃饭。他自己叫仆欧从楼下餐厅里送了碗明虾面胡乱吃了,汽车一接就匆匆来了。其实,心里根本没有什么兴致看潮州戏。现在,干等着,感到不自在了。谢元嵩不知在忙些什么?早知如此,不来也可。正想着,没料到门上“笃笃”一敲,门悠悠地开了,张洪池出现在门口,拱手连叫:“恭喜恭喜!”

童霜威心里想:嗨,这家伙老盯着我干什么?自从听谢元嵩揭了张洪池的底后,童霜威对他印象坏极了,又不想得罪他,心想:小人嘛!在香港一准是东跑西颠,搜集情况打小报告去汉口的。只能敷衍,不可冒犯。因此,装出笑容,说:“啊!恭喜恭喜,你也来了!”

张洪池用两只老像生气的眼睛看看童霜威说:“是呀,听说看潮州戏,而且演《玉堂春》的是我们谢监察使亲自捧场收作干女儿的坤角,怎么能不欣赏欣赏?我是不请自来了!”

童霜威想:他消息倒是灵通,说:“看潮州戏,我是有生以来第一遭。谢元嵩约我来看,我就来了。”

张洪池在童霜威右边的一只小沙发上坐下,从茶几上的烟罐里取香烟,点火吸着,说:“你怎么不去抽几口鸦片?”

广东中年瘦汉子端着一壶新沏的热茶来了,恭恭敬敬地替童霜威和张洪池斟了茶,又恭恭敬敬地退出。

童霜威回答张洪池说:“我从不抽那玩意儿!”心想,要是我抽鸦片给你看见了,少不得又有个把柄给你抓住好敲竹杠了。

张洪池竖起大拇指正气凛然地说:“好!你不抽鸦片、不捧坤角,在香港连舞厅妓院也不跑!了不起!新生活运动这么多年了,可中央要人们来香港吃喝嫖赌都沾的人太多了!听说谢监察使是处处逢场作戏的!”

童霜威从张洪池的话里,听出他对谢元嵩并不友好,估计他来是给谢元嵩一种威胁的。想起谢元嵩骂张洪池是“敲竹杠的祖宗”,心里明白了大半。看来,张洪池又在打谢元嵩的主意,想敲谢元嵩一笔竹杠。听他这么说,自己也不好答腔,心里慨叹:说起来,我们这些人的官儿也不算小了,可是对特殊人物也只能侧目而视,听任横行,让他们三分。上面要玩弄特务政治,你有什么办法?

张洪池跷着二郎腿,掏出茶几上“黄金龙”烟罐里的香烟,将刚吸一半的那支烟扔在痰盂里,点火吸烟,突然叹口气说:“没办法!香港开销太大,法币还在贬值,对港币的兑换率老在变化。我们做记者的,老是受穷字的折磨。不像你们,随时有人送钱上门。我们,全靠自己流血汗。最近,我想去趟澳门,赌它一赌!看能不能从轮盘赌上碰运气捞一点外快。”

童霜威听他说“随时有人送钱上门”,马上说:“我……我哪里随时有人送钱上门呀?”

张洪池大口吸烟说:“我估计,季尚铭送过钱给你!”

“没有!”童霜威斩钉截铁,“没有的事,绝对没有!”

张洪池笑笑,说:“暗的不说了,说明的吧?童太太打‘沙蟹’、打麻将,每次输了一大堆,不都是季尚铭给扳回或放牌补上的吗?哈哈,有目共睹。”

童霜威无话可说了,只好默然不语。同张洪池坐在一起谈话,是要短寿的。只感到如坐针毡,心里老是懊悔:今天不该来!他估计张洪池很可能又要提出借钱,谁知张洪池并没有,却说:“童秘书长,我并不向你借钱,你何必把自己说得太清高。我这人哪,最正气!有人同我谈过价钱,要我写捧场的文章。我对他说:“我张某人穷虽穷,是想捧谁才捧谁!我最讲义气,谁对我好,我可以两肋插刀。我是个忠义堂上转世的人物。”

童霜威不想听他唠叨,心里很不受用。幸好,这时听见“笃笃”的敲门声,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先一会儿引路上来的广东中年瘦汉子,打着躬说:“童老爷,请去看戏!”发现张洪池也在,又补着说:“张老爷,请去看戏!”看来,他也认识张洪池。

童霜威像被解了围,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说:“走吧,去看戏!”

张洪池又换一支烟,说:“你先去吧,我要过一会去。”说着,依然跷着二郎腿抽烟。

童霜威也不再约他,说:“好,我先去。”随着广东中年汉子走了。

下了楼,从一处走廊里穿出去,绕过一处有玻璃天棚罩着的天井,又穿过一个悬着“双龙抢珠灯”的月牙门,进了一个点着龙凤灯有戏台的大厅。厅里已经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广东中年汉子请童霜威到前边第一排去就座。

谢元嵩正同一些穿西装的、穿长袍的大亨模样的人坐在第一排上。第一排的座位前放着一溜横桌,上面摆着盖碗茶、瓜子、花生、蜜橘、苹果和糖食。童霜威一到,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哈哈笑着上来握手,并为童霜威一一介绍,少不了又是一阵恭喜恭喜,童霜威也记不住人名,反正都是些商界、银行界的头面人物。童霜威被请在第一排中间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来。谢元嵩回到自己原先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戏台两侧的一副红纸对联是:

玉童行兵,雷鼓云旗雨箭风刀天作阵;

龙王夜宴,月烛星灯山肴海酒地为盘。

忽然,“罄哐!罄哐!”开演前的锣鼓声打响了,震人心魄。锣鼓声同喧闹的人声、混浊的烟味搅和在一起,童霜威浑身躁热,感到血压升高,胸口发闷,不禁叹气摇头。

锣鼓声足足打了有十分钟,幕揭开了,掌声“哗哗哗”地响起来。台上右边门里钻出一个戴着“加官” 假脸的角色来,穿的高底靴、红蟒袍,戴的一品冠,左手举着一张有“加官进爵”四个字的金牌,右手抱着牙笏,踩着“台台乙台乙台台”的锣鼓点,倒着碎步跳来跳去,忽高忽低,忽左忽右。锣鼓声配合着“加官”的舞步,“罄哐罄哐”响个不停。

童霜威心里明白了:不好!这是“跳加官”呀!当年,他在上海时,上海一些青红帮的头面人物过生日或给死去了的父母做阴寿时,为了“打抽丰”,唱堂会时,邀请了官场中人,总要来一出“跳加官”的;邀请商界人士,就在“跳加官”后让勾金脸、穿绿蟒袍的财神爷,手攥黄金万两的牌子上台“跳财神”。目的是给看戏的人来个吉利兆头,然后就摊开捐簿,请你布施。看来,今天谢元嵩为了捧女角,也来的这一套。怪不得张洪池现在不来,说要过一会来。看来,张洪池懂得花样经,不来做冤大头呀!

雪茄烟味,香烟味,脂粉味,香水味,弥漫在空气中。果然,头戴“二郎叉子”盔头、手攥“得财进宝”牌子的财神爷也上台跳起来了。

童霜威心里正打着疙瘩,台上加官和财神仍在大跳特跳;台下,两个穿长袍的男人陪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软缎旗袍的美丽坤伶走过来了。坤伶年轻,长得娇滴滴,笑得甜蜜蜜,手捧一本捐簿,两个穿长袍的看来是戏班的头子,一个捧着墨盒,一个执着毛笔,哈腰点头地上来,先请童霜威隔座的一个秃顶大胖子写上捐款数字,大胖子接过笔来,就着年轻坤伶手上的捐簿,一笔一画写了一个数字,下边又一笔一画签了名字。

童霜威不禁暗骂谢元嵩:真见鬼呀!同你相交,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可是每每不知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吃你的亏!你捧坤角,你敲商人的竹杠,打他们的抽丰,我都不管!可你为什么要把我带上呢?

那身材苗条的坤伶已将捐簿捧到了童霜威面前,甜甜地笑着在叫:“老爷!……”两只会说话的丹凤眼流光闪烁,似乎是说:“多写一些吧!”

童霜威忙拿起递过来的羊毫笔,一看,簿子上写的是:“潮州龙凤戏班为购置戏装并救济贫病潮州戏艺人来港义演敦请官商各界父老慷慨解囊募捐簿”。再一看,秃顶大胖子第一个签写的数字是“壹仟元”。

童霜威心里叫一声苦:一千元,岂非太冤?这数字委实太大,够全家在香港节约住一个半月了!上次为张洪池的五百元,已经引起过轩然大波,今天要是被方丽清知道了,岂不要闹上加闹?不写又不行!第一个开了头,自己再往少处写也不行。官场中的人讲究的是面子,不能坍台呀!时间不容犹豫。他想:好呀,你谢元嵩是把我当成财神菩萨了!他明白:谢元嵩一向不相信他不卖案子。可是事实上,在你谢元嵩串通江怀南办吴江县那件事之前,我童霜威确实没有卖过案子呀!谢元嵩也认为方丽清家在上海有产业,说过:“你跟这个女人结婚,等于是跟钞票结婚!”可是你知道不?方丽清家虽然有钱,并不归我童某人支配。方丽清是个锱铢必较的女人,多叫我为难哟!……再多想也是无用的了!童霜威见那坤伶连同两个戏班管事的,外加身边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硬着头皮,用笔掭掭墨,挨着刚才秃顶大胖子写的地位后面,依样画葫芦地写上了“壹仟元”,签上了童霜威三个字。

放下羊毫笔,那坤伶和两个戏班管事的谢了一声,挨次找邻座上的人去捐款了。童霜威才松了一口气,掏出白手绢来悄悄擦拭手上的汗。

跳加官的和跳财神的仍在台上“罄哐罄哐”,依着锣鼓的点子跳,千篇一律的姿态,千篇一律的步子。刚才,童霜威签了钱数和名字后,跳加官的将“加官进爵”四字的金牌向童霜威扬了又扬,童霜威想:大年初一,讨这么个吉利,当然不错。一千元的代价,未免太贵了吧?不禁又想:加官进爵,对于我来说,会怎么样呢?我无派无系,上无扎实的后台,下无一群吹鼓手,中央那些人,好像将我忘掉了!尤其是到了香港,他们更完全可以把我忘掉了!他心里有些恼,有些恨,浑身烦躁。

锣鼓仍在“罄哐罄哐”响,加官和财神仍在跳。年轻窈窕的坤伶扭着水蛇腰已经将募捐本逐一送到左侧谢元嵩那边了。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在对坤伶傻笑,童霜威心里反感,头脑里很乱。他决定不看这潮州戏了。这里从音响到空气都使他不舒服,他更想向谢元嵩表露一点不满。他站起身来,笑着经过谢元嵩的座位向厅后走去,对谢元嵩说:“元嵩兄,我人突然不舒服,不能看了!先告辞了!”

谢元嵩站起身来,挺着肚子,像个蛤蟆,打着哈哈说:“《玉堂春》一会儿就上演了。看一看吧!啸天兄,非常出色啊!”

童霜威摇头,说:“不了!不了!”

他听到谢元嵩在后边招呼人:“派车子!送童老爷!”

同时,他又看到:张洪池正迎面走来。这个精灵鬼!跳加官和跳财神的下台了,他就来了!童霜威想:他是不会被谢元嵩敲竹杠的,他要敲的是谢元嵩的竹杠!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童霜威带着一种气闷、颓丧的心情,回到“六国饭店”。他将最后一个“红包”掏给了司机。上楼进房时,发现方丽清仍赌气在里房躺着。家霆已经回来了,正在灯下静静看书。他不禁若有所失地又闷闷叹了一口气。

早上,家霆在“六国饭店”门口报摊上买了报纸,边走边看。上楼走进了房,将报纸递给童霜威时,高兴得脚步轻快地说:“好消息!台儿庄打了大胜仗!”

说完,他收拾书本,背上书包,向正在看报的童霜威说:“爸爸,我走了。”话声刚落,人就走出了房门,去湾仔黄先生开办的补习学校里去了。

童霜威坐在靠近阳台的小沙发上看着报纸。报上的大标题是:《台儿庄大会战胜利结束,我军杀伤敌寇数千人》。

自从上海沦陷撤退后,简直见不到这样的打胜仗的好消息了。童霜威读着报,郁闷的心情稍稍开朗。这一向来,生活平淡,冯村仍无信来,使他挂念。他谢绝了季尚铭的数次宴请,喜欢独自孤单地散步。自从方丽清离开他后,他长时间被一种寂寞、孤僻、烦躁的心情所苦恼。

方丽清嘀嘀咕咕,经常闹着要回上海。终于,在三月底时,毅然决然地买了英国“加拿大皇后号”邮轮的二等舱票回上海了。

她走,童霜威带着家霆送她。“加拿大皇后号”是一艘乳白色的豪华大邮轮。二等舱里设备华丽。分别时,童霜威在码头上对方丽清说:“我是不能回上海的!那里双方都常常暗杀人。这仗也很难说还要打多久。你回去以后,住上一段,还是再回香港来吧!我想,找个地方租点房子搬出‘六国饭店’,可以节约一些。你来,我们雇个广东大姐,把家安排得像样些。”

方丽清板着脸,好像有那么一点儿难过,又好像因为能回上海而克制住心头的喜悦,最后终于勉强应了一声:“呣!”

她走了!童霜威预感到她是不会轻易回来的。把她送走,童霜威心里空落落的,感到精神上的安慰和享受,一点也没有。

战前,上海离南京近。方丽清回了上海都不想回来。现在,上海和香港之间,坐几万吨的大邮船要两天两夜飘洋过海才到达;如果坐太古、怡和的那种几千吨的轮船,要在风浪中颠簸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到达。来去一趟颇不容易。看方丽清临走时的尴尬表情,谁知她会不会回来呢?

报上关于台儿庄大会战的消息,使童霜威读了高兴。战局似乎有了点转机。自从南京沦陷后,他感到日本有点得意忘形,似乎以为中日战争可以速战速决了。所以,一月里日本首相近卫公开宣称:“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并且要求日本全国总动员。这下,他觉得,日本该被杀杀骄气了吧?

看完台儿庄大捷的消息后,他又浏览起报上的其他新闻来了。报上继续刊登了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汉开幕后的有关报导。会上,选举老蒋为国民党总裁,汪精卫为副总裁,通过了《抗战建国纲领》,议决成立“三民主义青年团”,并公布了蒋介石颁布取消小组织的命令:“嗣后本党以内,再不得有所谓派别小组织,举凡以前种种小组织,应一律取消。”谢元嵩那天说的消息差不多全部兑现了。童霜威却不禁想:总裁总裁!这以后权力更集中了!所谓取消小组织,说穿了,是自己的派别和组织要来取消其他的派别组织。政治手腕啊,真是比老子的《道德经》还玄妙的东西!

他喝着茶,慢悠悠地看着报,忽然想:方丽清到上海去了,我难道永远待在香港吗?不,看来我还是应当到武汉、重庆去。我在这里,孤独而寂寞,也被武汉和重庆遗忘。对于抗战,总不是一种积极热情的态度吧?人们会以为我消极,会以为我是主和的或者是亲日的。他们可以乱加猜测,也可以乱加指责。在香港的惟一好处不过是平安和安定,像海外寓公似的不会受到空袭的威胁和伤害。是否得不偿失呢?我实际是在赋闲。长此以往,心情历落,处境尴尬,奈何?奈何?

想着想着,他站起身来,捧着茶杯踱着方步,下意识地吟起诗来:“……故乡今年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吟着吟着,忽听有人“剥剥”敲门。

童霜威说:“请进!”

门开了,穿白衣的年轻仆欧,手拿一个精致的烫金大红信封,说:“送请帖的人在下边,等着回示,说十点钟派车来接。”他走过来双手递上请帖。

童霜威接过大红信封,抽出请柬,坐在沙发上一看,原来是季尚铭送来的,请柬写的是:

敬择于今日(四月九日)中午十二时,在山光道鄙寓特备猴脑宴恭请台驾洁樽候教此呈

童霜威秘书长

弟 季尚铭谨拜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九日

边上,又有两行蝇头小楷,看来是季尚铭的亲笔,写的是:“秘书长:多日不见,十分想念。今日猴脑宴,务请拨冗赏光,否则,小弟惟有亲来邀约矣!尚铭顿首。”

请柬上,猴脑宴三个字是用金粉写的,闪闪发亮,耀眼醒目。童霜威看着这张特殊的请柬,明白定是一次不寻常的宴会。“猴脑宴”,是什么样的呢?他知道,广东人吃猴子。所谓“吃猴子”,实际并不吃猴肉,吃的是猴脑。那么,“猴脑宴”自然是请吃猴脑的宴会了。在香港,请吃“猴脑宴”,自然也是不同于一般通常的宴会,那么,能不去吗?

自从方丽清回上海后,童霜威谢绝过季尚铭好几次邀请,主要是因为心情不好,又觉得老是去人家公馆里吃喝,有点难堪。加上同谢元嵩谈过那次话后,感到对季尚铭和他公馆里一些座上客太不了解,不想去卷入什么复杂的漩涡中去。不说别的,拿新闻记者张洪池来说吧,就是个可怕的人。“君子之交淡如水”,怕与张洪池之流相交,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推说“身体不适”,或推说“有事不能前来”,回绝了。但今天的请柬上约定中午吃“猴脑宴”,季尚铭又如此周到恳切,童霜威觉得不宜再拒绝。“猴脑宴”也有吸引力,就点点头,对仆欧说:“行,你告诉送请帖的,我一定去!让车子十点多钟来接。”

仆欧应声走后,童霜威将请柬又看了一遍,起身踱了几圈,决定留张字条给家霆,告诉儿子自己到季尚铭家吃饭,叫家霆自己去楼下餐厅里吃包饭。用毛笔写完条子,放在桌上,去盥洗间拿起蓝色吉利剃刀刮了胡子,又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衫,打上了一条淡褐绿色条花的领带,穿上了一套深灰色的“司泡铁克斯”西装,作好了去山光道季尚铭公馆赴宴的准备。

多天以来,心情第一次这么好。是因为报上有了打胜仗的好消息?是因为季尚铭郑重其事地请吃“猴脑宴”?是因为自己先一会儿突然萌发了再去武汉或重庆的念头,似乎思想上有了一条新的出路?……也许都是原因,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此刻,刮光了胡髭,换上了洁净笔挺的衣服,对着镜子,他感到自己仪表堂堂,肥胖壮实的身躯充满了活力,身上很轻松。沉郁、气闷、难过的心情,一下子被排遣到九霄云外去了。

十点多钟时,季尚铭的黑色流线型轿车,准时来到。童霜威穿上人字呢夹大衣,戴上灰色兔子呢礼帽,下楼上车,到山光道去。

照例是在华丽的大厅门口,季尚铭彬彬有礼地迎接着童霜威。只不过,今天他执礼更恭,也更亲热。

季尚铭见面拱手说:“童秘书长,今天你是猴脑宴的主客,猴脑的第一匙,请你品尝!”说罢,同童霜威热烈握手,请童霜威到客厅里去。

照例,在弥漫着烟味、檀香味、脂粉香的华丽大厅里,童霜威脱下深灰人字呢大衣交给一个广东大姐挂在门首衣架上,看见那批老熟人:步履蹒跚、大腹便便、眼泡浮肿叼着烟斗的萧隆吉,干瘦颀长、沉默寡言的谌有谊,个儿矮小、头顶牛山濯濯、戴金丝眼镜有学者风的高无量,眼神老像在生气、头发很长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丰满妖艳的大麦,娇小活泼的小麦,都在大厅中央的圆桌上打“沙蟹”。人堆中,惟有一个陌生的西装客:个儿矮壮,一张刮得很干净的胡根发青的白净脸使人感到阴冷,眼神凌厉,虽只三十多岁光景,但头发稀疏、腰板挺直。童霜威以前没有见过他。他虽在玩牌,童霜威进来时,他在伸颈张望,两眼射出一种寒冷锋利的光。那些熟人们,见了童霜威,都热情招手,有的点头,有的起立,有的招呼一声。

童霜威不禁笑着对季尚铭说:“尚铭兄真有孟尝君之风,高朋满座!座上总是客常满!……”

季尚铭笑着说:“哪里哪里!”陪着童霜威走过来,指着站起来的陌生人,说:“童秘书长,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一位老朋友——何之蓝先生,是位专门在缅甸经营宝石生意的商界泰斗!”说着,又给那个叫作何之蓝的人介绍:“这位是我说过的童霜威童秘书长!”

童霜威同名叫何之蓝的陌生人握手。见何之蓝气度不凡,十分谦恭,满面是笑。何之蓝的手细腻绵软,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人的手。握完手,童霜威说:“诸位请继续玩牌吧。”他周到地同所有在玩“沙蟹”的人都打了招呼。

季尚铭却笑着说:“我看,诸位再玩一会儿,可以停歇吃饭了。”说着,他陪童霜威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个漂亮的广东大姐照例来送茶、敬烟,童霜威不想抽烟,摇手不吸,季尚铭忽然对童霜威说:“秘书长,我陪你先去看一看今天的‘醉美人’,你看如何?”

他说得风趣、神秘,童霜威不明白他说的“醉美人”指的是谁?微笑着说:“好呀好呀!”

季尚铭陪着童霜威由大厅走向餐厅,见通向餐厅旁的过道里,放着一只狭小的高度与桌子相仿的木笼。木笼下装有可以滚动的小铁轮,木笼里面囚着一只大弥猴。

木笼狭长,正好卡住整个猴子的身体,猴子只能站着不能蹲坐。猴头卡在囚笼上边。猴子脑袋上的毛已经剃得精光,猴子的脸孔通红,耷拉着多皱的眼皮。近前就闻到一股酒味,猴子闭着眼,腮如桃花,像沉睡一般。

季尚铭笑着用手指指说:“童秘书长,看到了吧?我们的‘醉美人’正像史湘云醉卧着哩!今天吃两只姐妹猴,这是姐姐,成了‘醉美人’了!还有一只妹妹,在后边养着。”

童霜威惊奇地问:“它喝了酒?”

季尚铭笑道:“用酒灌醉的!醉猴的脑子更鲜美,带着酒香。我们给它灌的都是上等好酒。再说,上天有好生之德,美人醉了,受那一刀之苦就无所谓了!”

童霜威看着那只面如桃花的醉猴,听了季尚铭的话,觉得残忍,说:“猴脑怎么吃法?”

季尚铭夸耀地说:“童秘书长,走,你看看我们季家祖传的银台面就明白了。”

童霜威跟着季尚铭移步到餐厅里,只见银光灿灿,眼睛一亮,顿时想到了丢在南京潇湘路一号公馆里方丽清心爱的陪嫁银台面。原来,餐厅中央,放着一副圆桌银台面。银台面上,摆着九副银筷、银碟、银匙、银碗、银酒盅,还有银酒壶。银台面由两个半扇银台面合成。台面的中央,有一个小碗大小的空洞。

季尚铭用手敲敲银台面,说:“童秘书长,你看,台面的高度,与刚才那只囚禁‘醉美人’的木笼高度正好匹配。等一会儿,木笼子一推,推到这台面下的中央一放,那位‘醉美人’的天灵盖正好卡在台面中央的空洞里。”

童霜威想:为了吃猴脑,竟煞费心机设计了这么精致的桌子!

季尚铭又兴致勃勃地介绍:“先君在日,最讲究吃猴脑。但如非重大喜事或有贵客,轻易不摆猴脑宴。这套银台面,是先祖父传下来的。我们季氏的亲友,都知道有这副银台面,可是真正享用过它的人并不多。我们早先有个厨子绰号叫‘洪一刀’,是个削猴子天灵盖的能手,挥手一刀,干净利落,猴子天灵盖削得不多不少,不深不浅,正好与这银台面上的空洞天衣无缝。一刀削下去,天灵盖飞了,那‘醉美人’的脑子还在一跳一蹦活动,吃它个新鲜,可称一绝。可惜此人去年病故了,今天请来的是他兄弟,也精于此道,但比起洪伯来,总要逊色了!”

童霜威听他侃侃而谈,再一次感到残忍和恶心,没有说话。

季尚铭好像能看到童霜威心里去,拈着黑须说:“童秘书长可能觉得有点残忍吧?其实人办事总是这样的。只要求把事办好,哪在乎什么残忍不残忍?比如獭皮帽子、獭皮领子吧,如要獭皮好,活獭剥皮前要用一根烧红了的铁棍直插进水獭的肛门里去。水獭一疼,刺激得根根毛都立正,皮毛才好!哈哈哈哈!”

童霜威从话里突然感觉到季尚铭是个厉害人,不想表露自己的软弱感情,装得平静地继续问:“猴脑怎么个吃法呢?”

季尚铭做着手势说:“我们季家的吃法跟你们上海、南京一带人冬天吃火锅差不多。在银台面上,放上两只包银的铜火锅,里边备有滚开的上等肥嫩鸡汤,另外端上各色作料,用银匙从活猴的头里舀出猴脑,用滚开的鸡汤烫熟,配上作料,鲜美无比,是长生不老滋阴补阳的珍品!”

童霜威听了,有点恶心,点着头,实在地说:“哎呀,我这是第一回吃,怕还吃不惯呢!”

季尚铭笑了,说:“补品哪,补品!秘书长等会尝尝,一定满意。今天,第一匙由你品尝!你是我宴请的主客呀!”

两人正在聊天,囚着“醉美人”的木笼,已由一个穿花衣打长辫的广东大姐推到后边去了。两只包银的铜火锅也已经炭火熊熊地由另外两个广东大姐端上了银台面。还有一个推一辆镀镍分层送菜车的广东大姐,上来将一碗碗的芥厘、葱花、酱油、醋、麻油、芫荽、番茄酱、虾米、榨菜末和一大盘光生生的鸽蛋,都一样样放到银台面席上去。季尚铭公馆里的广东大姐,约摸有六七个,个个都是打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年龄也相仿在二十岁光景,穿的服装类似,雅而不俗,一个个挑选得容貌美丽,走起路来,都像舞台上坤伶的碎步,婀娜多姿,叫人眼花缭乱。

童霜威正在看着那个广东大姐端放作料,见一个五十岁光景的广东厨子,头戴白色厨师帽,手持一把亮晃晃的薄片钢刀,推着那个装载“醉美人”的木笼来了。

童霜威明白:要拿“醉美人”开刀了!他是个怕见血的人,不愿看这勾当,回转身来,说:“尚铭兄,我们走吧!”

季尚铭见他这样,揣测他不愿看,笑着说:“好好好,君子远庖厨!我们去把他们打牌的邀来,马上就开席了。”

童霜威跟着季尚铭又到了大厅里。季尚铭走近赌钱的圆桌,哈哈笑着,用手拍拍巴掌说:“诸位仁兄!请停止沙蟹,洗洗手吧,马上猴脑宴要开席了!”

两个广东大姐已经扭着身肢端来四只脸盆,里边是洒了花露水的清水和洁白毛巾,侍候着客人洗手。

萧隆吉第一个站起身来,把手里的牌一扔,说:“吃完猴脑宴再打!”

给他一扔牌,大家都站起身来,有的在收拾残局,有的去洗手。

等到季尚铭陪大家一起再到餐厅里时,童霜威看到:亮闪闪的银台面上,桌面中央的空洞处已经填上了削去天灵盖的猴脑壳了。那大小真是严丝合缝,非常合适,就像放着一盆凹下去的有着血水的生脑仁。装着猴子的囚笼,此刻在银台面下的席中央,大家都看不到。看到的只是这台中央填补空白的一个有着血水和微微跳动着生脑仁的猴脑壳。银台面上,对称地放着八只双拼冷盆:火腿肉松、松花肫肝、鸡丝洋菜、熏鱼芦笋、蘑菇炝虾、鲍鱼蛤蜊、卤蛋鸭翅、虾球乳鸽。

一个十分标致的广东大姐,笑容可掬地来给杯里斟满了酒,是法国陈年红葡萄酒,呈现一种深暗的红宝石色,像血浆一样。

“坐!坐!坐!”季尚铭招呼着大家入座,特意殷勤地请童霜威和萧隆吉坐在上首,却让美丽活泼、千娇百媚的小麦夹坐在两人中间,更让那位缅甸宝石商何之蓝紧挨着童霜威坐下,自己就挨着萧隆吉坐。从何之蓝以下,谌有谊、高无量、张洪池依次而坐,大麦就坐在季尚铭和张洪池之间,九个人团团围坐了一桌。

小麦今天只薄薄地施了一点粉底,浅浅地涂了一点口红,反而格外增了风韵。她穿的龙虾红的紧身旗袍,项上挂了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耳上戴一副闪烁的红宝石耳环,乌亮的黑发一条条拳曲地合成波浪披在双肩。

季尚铭笑着说:“小麦可真是个迷人的尤物!你今天太美丽了!”大家都朝小麦看着,高兴地哈哈笑起来。童霜威也笑,觉得小麦确实出众。季尚铭说:“小麦,请你代我好好给客人敬酒!”

小麦调皮地笑,说:“遵命!”

大家又开心地哈哈笑了。季尚铭起身举起酒杯,说:“今天这猴脑宴请到了各位贵客赏光,十分荣幸!请大家饮酒!祝大家官运亨通,财源茂盛!”

大家都同声互祝,一起饮酒。

季尚铭面朝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今天你是主客,请你开这第一匙,尝尝鲜美的猴脑!”

席上哄起一片笑声,童霜威嘴里咂着甜美的红葡萄酒,心里想:那只“醉美人”,此刻不知算是死还算是活?他猜,很可能醉得像死一样,如通常所说的醉生梦死!妙的是削去天灵盖,并没有伤着脑子。脑子是完整的,从那带血的脑仁仍在微微搏动抽搐的情况来看,猴子还没有死。但这一匙下去,将如何呢?他右手拿起了长柄的银匙,竟不忍心往那猴脑壳里舀下去。

缅甸宝石商何之蓝看来是吃过猴脑宴的。他说一口天津音的北方话,很出乎童霜威的意外。他坐在童霜威身旁,撺掇说:“童秘书长,你用力舀下去!舀一匙放在你碗里。来,我帮你调料!”说着,起身抓起两个鸽子蛋,“啪”地一敲,两手一掰,又“啪”地一敲,两手一掰,将两个生鸽蛋打在童霜威的银碗里,又用匙给童霜威舀了各色调料,催促说:“童秘书长,你舀一匙猴脑来!”

大家在一边助兴,有的说:“动手吧!动手吧!”有的笑,有的说:“要不要我给你帮忙?”

童霜威硬硬心,微躬肥胖的身子,将银匙往猴脑壳里插舀下去,只微微似乎听到桌下猴子“吱”地叫了一声。他心里一颤栗,明白是“醉美人”在席底下呻吟。他心里搀和着一种悔意与懊丧。匙里已将猴脑舀了一块,往面前由何之蓝打好生鸽蛋配好作料的银碗里一放,席上的人一声喝彩。小麦娇声娇气地高嚷:“哈哈,童秘书长,快舀鸡汤!快舀鸡汤!”坐在小麦身边的萧隆吉,已经从滚开的火锅里将黄澄澄的鸡汤舀了一大瓢递来。小麦马上接过瓷瓢将肥鸡汤给童霜威倒在银碗里。季尚铭也殷勤地在自己的位置上舀了一大瓢鸡汤递给小麦,说:“再给秘书长加一瓢!”

沸滚的鸡汤往猴脑上一倒,猴脑马上烫熟了,变成了乳白色,带着一点点微红的血丝,犹如一朵粉红色的桃花。

童霜威凝视着自己面前的银碗,只听见季尚铭在招呼大家:“来来来,请请请!”又兴高采烈地介绍:“今天这个‘醉美人’,只有三岁,特别聪敏,吃了一定特别补脑!……大家,请请请!”

一把把亮闪闪的银匙都伸向桌中央那个削去了天灵盖的猴脑壳里去。每人舀了都往自己的银碗里放。有打鸽蛋的,也有不打鸽蛋的。作料配上以后,浇上滚烫的鸡汤。季尚铭和谌有谊、高无量、大麦等都吃了起来。张洪池咂咂嘴,大家一片赞叹。

一个广东大姐,端着瓦煲盛着的鸡汁,来往火锅里加汤。

萧隆吉大口喝着猴脑鸡汤,喝汤的声音像拉风箱。喝完,大声说:“有一年,我在云南,吃过桥米线,是用滚开的鸡汤,将鸡片、腰片、肉片等烫熟了吃。可那滋味,比这猴脑差得太远了!”

童霜威也决定尝一尝了!用匙舀了猴脑往嘴里放,嘴里只觉舌上软软的,带一点特殊的腥味,鸡汤很鲜,作料很香,有点酸辣咸的味儿,只是心里不受用,边吃边想着先一会儿看到的那个剃光了头醉得满面通红的弥猴熟睡在囚笼里,又想起那一刀削去猴子天灵盖的残酷情况,更想起刚才舀猴脑时,猴子在桌下“吱”地叫了一声的情景。嘴里感到难受,忍耐着将猴脑囫囵吞了下去,感到有些腥气,差一点吐出来,连忙端起银酒盅喝了一口,压一压胸口的呕吐感。

坐在童霜威身边的何之蓝察觉了,笑着用天津口音的北方话说:“童秘书长,天下事都是这样,第一次不习惯,第二次你就喜欢了!猴脑,滋阴补阳,是天下的希罕美味啊!吃时,你不要去管猴子的死活,你只要想着自己吃下去可以延年益寿,就愉快了。”

童霜威点着头,品着他的话,忽然觉得这个缅甸宝石商并不寻常。说的话,颇有哲理,并不像个普通的商人。见大家都吃得热闹,他看着桌中央那只被挖空了的猴脑壳发愣,心里不禁又想:九个人吃一只猴脑,一人吃到的其实也并不多。

谁知,这时一个广东大姐端着一只翠绿色的薄瓷大汤盅上来了,竟将那大汤盅朝挖空了的猴脑壳上一放,揭开了大瓷盖,顿时,飘出了一股海鲜的香味来,大家都啧啧称好。

童霜威一看,翠绿色的薄瓷大汤盅里,是一道热气腾腾、色彩调和的烩菜,烩的是黑亮的海参条、蜡黄的香螺片、桃红色的火腿、红白相间的明虾段、灰色的金钱鲍、雪白的笋片、青碧的菜叶……牛奶似的鲜汤上浮漾着点点金色的油星。童霜威想:多名贵的一道好菜呀!用它来盖没那只舀空了的猴脑壳,倒是出色的好办法。

季尚铭呵呵地笑着,说:“猴脑烩海鲜!童秘书长,你再尝尝这只名菜如何?可不要把它当成烩海鲜了,烩海鲜就不希奇了!这只菜里,也是一只猴脑!这是活杀了一只一岁小猴子的猴脑!嫩得非凡,来来来,大家尝尝!”

张洪池第一个伸出银匙去舀大汤盅里的鲍鱼和明虾段吃。谌有谊却在舀海参。何之蓝让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吃呀,吃呀!你舀那白色的吃!白色的是猴脑,再喝那汤!”

童霜威点着头,感谢他的好意,只是心里不愿再吃猴脑。娇媚活泼的小麦,眸子中烁动的是谜一样的光彩,讨好地满面笑容给童霜威搛菜,舀猴脑烩海鲜。童霜威谢了她的好意,夹了一筷蜡黄的香螺片,吃到嘴里虽然鲜,觉得有股腥味,很不受用,赶忙不再咀嚼,囫囵吞了下去。

萧隆吉胃口特好,拿着银匙,笑着说:“我们在此地这样吃喝,要给共产党看见了,就又有文章做了,少不得要攻击说:这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高无量笑笑自嘲地说:“此地是香港,不是武汉!抗战离我们远矣哉!”

大麦今天穿一件花缎皮毛领的大襟短袄,耳后燕尾发髻,两耳坠着一副碧绿的翡翠耳环,插嘴说:“香港!香港共产党也不少!你们没看到,说是台儿庄大捷,这里有些报纸吹嘘得那么起劲!我认为这些报纸里一定有共产党!”

高无量点头说:“那当然!他们无孔不入!何况,他们确实有代表驻在香港。不过,台儿庄大捷,国民党也是要吹的!”

季尚铭挥舞着筷子,又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说:“哈哈哈,吃吃吃,努力加餐,少管那些!来来来,干一杯!”他挑着谌有谊和高无量说:“来!干!”

谌有谊笑着说:“我不行!我老老实实服输,绝不硬充好汉,我向你投降!”

高无量也“咯咯”笑着,说:“我也不行!我宣布,随你怎么进攻!我绝不抗战!”

季尚铭笑着说:“哈哈,高先生真是风趣幽默!”满桌哈哈大笑,何之蓝笑得最高兴,小麦笑得最响亮。

两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一个推着镀镍的送菜车,一个端菜上席。上的是:一大盘清炒海瓜子,一大盘烩鱼翅。

菜真是丰盛名贵。季尚铭又举杯邀大家喝酒吃菜。他见小麦紧挨着童霜威对童霜威媚笑,插嘴说:“秘书长,小麦项上这串珍珠你注意没有?是由一百五十粒珍珠串成的,都是上品,颗颗一样大小,一样圆润光泽。”

童霜威因小麦靠得太近过于亲昵,鼻子里闻着她发上和身上的香味,有点不自在,这时夸了一声,说:“麦小姐戴了珠链确实显得更美了!”

小麦得意地笑着,两只黑眼睛闪着迷人的光亮,亲热地给童霜威夹菜。

季尚铭说:“童秘书长,天下事很有趣,比如沙粒吧,进了贝的肉体里,它是很难受的,可是却因此会生出美丽的珍珠来。”

童霜威笑了,说:“你说得很有意思。”他因为老觉得嘴里有猴脑的腥味,一口又一口地咂着红葡萄酒,酒味甘美,但却像颇有后劲。

季尚铭夹菜大口吃着,说:“我是说,天下什么事都一样,都需要付出代价,但像珍珠这样,就很值得!”

大麦点头说:“对对对!”

谌有谊说:“哈哈,季兄是位哲学家!”

童霜威觉得季尚铭话里有含意,但还听不明白,只好笑着似点头又不点头,提筷子夹菜吃。

席上,谌有谊正在说:“……平心而论,台儿庄大捷,我是十分怀疑的。一些杂牌队伍怎么可能跟人家武器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较量?说是大捷,吹牛捏造应付国内外不满而已,这叫打肿脸充胖子!”说了,叹一口气,大口吃海参。

萧隆吉讽刺地笑着说:“来来来!快来转进!转进!”他用银匙去舀鱼翅吃。他这“转进”,是中央社电文上常用的代替“撤退”的同义新名词。

张洪池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瞅瞅萧隆吉,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小麦身上的香水味,芬芳扑鼻,使人心醉。童霜威闻着香味,舀了一匙海瓜子,一个一个吮着肉吐着壳。海瓜子倒合他胃口,滋味不错。听着大家谈话,他心里有点像刚才吃了猴脑时一样的不受用。他想:台儿庄大捷的战果夸大些是可能的,说是捏造,却不可能。他是为台儿庄大捷高兴的,听到桌上的讽刺话和消极话,听到那种贬低抗战的话,有点生气。但想起谢元嵩说起季尚铭这里客人复杂的话,又觉得自己是来赴宴做客的,不是来争辩的,何必闹得不愉快!忍住了,不做声,闷头吃完一匙海瓜子,喝口闷酒,又舀一匙海瓜子,一个个吮吸着。面前桌上堆起了一小堆海瓜子壳。小麦又忙着给他斟酒。

菜,似乎无尽无休,继续在上。广东大姐又端来了一盘红色的蕃茄酱炒明虾片,一盘棕色冒油的脆皮肥鸡,一盘黄白色的芙蓉青蟹……真是一只只菜都色香味俱佳。

季尚铭又起立敬酒。何之蓝用银匙给童霜威舀明虾片吃,说:“童秘书长,今天能睹风采,十分高兴!我对你是闻名已久,一直无缘相识,今天很想多聆教益。”

童霜威只当作是日常的应酬客套语,也不介意,只是点头笑道:“哪里哪里,我也久仰了!”

只听得萧隆吉正在大谈祭孔的事,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战乱蔓延,缺少祥和之气。战前,我在山东曲阜参与过一次祭孔典礼,印象深刻,终生难忘。这种盛典可惜在香港是难以见到了!”

小麦好奇地问:“祭孔是什么样的呀?”

谌有谊嚼着鱼翅,说:“战前,我也在北平孔庙参加过一次祭孔,时间就差不多是在这三四月间。那天,白玉般的台阶上,殿前摆好了各种古乐器,殿里烟气弥漫,点着红色大蜡烛,正中供着至圣先师的神龛和立方形的牌额,案前供着整条的牛,整只的猪,整只的羊,叫作三牲,屠宰后蜷曲着四蹄。”他蜷曲着两只手,装出三牲供着的样子。

大家边吃菜边喝酒,看到他那样子,都前俯后仰地笑起来。

秃顶的高无量用手扶扶金丝眼镜,说:“我也在家乡河北参加过祭孔。那案子两旁,供着颜、曾、思、孟四圣的牌位和至圣孔子作个拱壁形势。殿壁上悬着很多匾额。举行典礼时,一个执礼的人铿锵地用铁锤轮流击着十二个铜磬,鼓乐鸣奏,典礼开始,夹杂着悠扬的古乐——笙管笛箫合成和谐的曲调。参加祭孔的人排列着,一色蓝长袍、黑马褂。司仪高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萧隆吉大摇其头,说:“你那是小庙的祭孔,我在山东曲阜孔庙里恭与盛祭,可不是如此简单!”

广东大姐又端着托盘前来上菜。上的是两条清蒸石斑鱼,每条二斤重光景。鱼身上的红斑点十分鲜艳,香蕈、猪油丁发出宝石般的光泽。

季尚铭向童霜威介绍说:“石斑鱼在我们香港是鱼中贵族,身价最高。在前清时,石斑鱼是贡品,给皇帝吃的。两斤重的肉最嫩。请尝尝!”

童霜威和大家一同吃鱼。大麦吃着鱼说:“萧总经理,我想听你介绍介绍你看到的祭孔情况。”

萧隆吉夹着鱼,说:“祭孔是在清晨天亮前举行的。大成殿前电灯、汽灯都挂满了。大成殿阶上两旁,陈列古乐,计有应鼓、傅钟、扁钟、扁磬、转磬、埙、篪、凤、箫、笙、祝、敔、琴、瑟……”

小麦格格笑得露出雪白的皓齿,说:“你说这些像法国人讲话,谁听得懂!”大家也都哈哈笑起来。

萧隆吉笑笑,说:“这都是乐器,一共二十多种,阶下有穿红蓝色制服的乐队。祭孔时,有主祭官。那主祭官行礼的位置,在殿门正中,殿内,正面是至圣先师神位,左右配以四贤十二哲,各供有太牢、少牢、笾豆、簋、僜、铏、三牲等各式祭品……”

小麦又哈哈笑了,说:“你这又像德国人说话了!”

萧隆吉笑着也不答理她,继续说:“焚香燃烛,异常整齐。祭孔开始,先开始迎神奏乐,分献官陪祀官皆行三跪九叩首之礼,然后主祭官等献礼,上香,献爵,朗读祀文。最后,演奏古乐,奏服和、雍和、熙和、渊和、昌和、德和之章,舞雍和、熙和、渊和、昌和之舞,全场静穆,但闻钟鼓齐响、笙歌共鸣,悠扬之声,袅袅绕梁,大约半个钟点,大礼告成。”

小麦摇头,调皮地说:“听了半天,我还是不懂。”

大家又哈哈大笑。

季尚铭一直在啃一只脆皮肥鸡的大腿,听到这里,问在吃石斑鱼的童霜威:“童秘书长,你对祭孔可有兴趣?”

童霜威笑笑,说:“还是小时候,在家乡,也去太庙里看过祭孔。这些年,倒不曾参加过祭孔。”

何之蓝忽然说:“孔子在《礼记礼运篇》里揭橥的大道之行也及大同理想,令人神往。建立王道乐土,真是一种崇高的理想。”

那新闻记者张洪池始终在埋头闷吃,吃得很多,酒也喝得多。季尚铭忽然点他一句,说:“张先生,你是中央社的记者,见多识广,怎么今天沉闷得一言不发呀!”

张洪池抬头笑笑,将鱼骨刺吐在碟子里,又干了一杯酒,红着脸用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扫视一眼席上的人,说:“我是后生小子,面对诸公,哪敢在席上胡言乱语!不过,今天吃这珍贵的猴脑席,要是被共产党人知道这种场面和气派,一定会攻击的。这刚才萧总经理已经说过。这会儿,我又听你们谈祭孔,谈‘大道之行也’,谈王道乐土!心里不禁想:这些又是共产党反对的!”

童霜威心里想:是呀!上海不是有汉奸苏锡文等在日本卵翼下组织什么“大道市政府”吗?“王道乐土”也是日寇在冀东、华北倡导的呀!

张洪池继续带着醉意在发表宏论:“这共产党呀,似乎是专门作为一种敌对力量而存在的!我这人,从骨头里天生反共,只要提到共产党,就不舒服。真恨为什么十年剿共没将他们消灭!真怨恨那个西安事变为什么又让国共握手言欢?真恨为什么又要来一次国共合作抗日!”

大麦点头叫绝:“张先生说得太对了!”

高无量虽未说话,但头点了又点。

张洪池接着说:“所以,我宁肯争取到港九来采访,不愿留在武汉。我看不得现在武汉那些共产党人,一个个都出头露面神气活现。好像他们是主宰大局的首要力量。他们借着抗战,军队在滚雪球,实力在发展,令人担忧!”

一直沉默的何之蓝忽然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啊!……”

张洪池仍在指手画脚:“说实话,我十年前就认为我们国民党的大敌是共产党。现在,尽管中日开战了,打到了今天,我仍这样认为。可惜我不掌握中国的命运,不然,我是要联日防共的,绝不联共抗日!”

一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这次是两道甜菜:一道是冰糖银耳羹,一道是杏仁核桃羹,都清爽可口。

大麦舀着银耳,说:“密司脱张说得对极了!共产党我见得少听得多,我觉得中国的事全给共产党捣乱捣坏了!要不然,中日两国是打不起来的。这仗打得多惨!死那么多人!在座的各位要不是因为战争,恐怕都在南京、天津自家的大洋房里享清福吧?”

谌有谊叹息一声,说:“那当然!这战争啊!”

小麦说得像挺天真:“中日同文同种,打什么仗呢?共产党嘛,苏俄的走卒!俄国,共产共妻,有钱人都杀头充军,太可怕了!要打仗,该打共产党,打俄国!”

童霜威忽然感到坐在身边的何之蓝始终用眼睛盯着他,仿佛是在看他听了这些话后作何反应,又似乎是想同他谈些什么。蓦然想起谢元嵩的话,心里兀自警惕了几分,佯作没有发觉,自顾自地夹着菜吃,脸上平静地听着人家说话,心里有一种很不受用的感觉。一是先前的猴脑使他恶心,这种感觉尚未平复;二是这伙人谈的话也像猴脑似的叫他心里不舒服。他也读孔孟的书,却不喜欢祭孔等等的迂腐行为。他是国民党员,却由于早年受过些进步思想的影响,又有柳苇的原因,并不仇视共产党。他对抗战的战局失利有时感到懊丧,对抗战却是拥护的,认为不能再忍受侵略毫无行动了。他是日本留学生,在日本也有朋友,但一种爱国的激情,使他觉得应当抗日,不能亲日,在这情势下亲日,是卖国行为!因此,他沉默着,忽又进一步感到:季尚铭公馆,确是一个复杂的处所。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人?摸不透也摸不准。他打定主意,紧闭着口,不多说话,吃完饭,早点告辞。

一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了。小麦忽然把发出香水味的身躯斜倚在童霜威身上,悄声地将脸凑过来说:“啊,我都快要醉了。”她眼波流转,媚态逼人。

童霜威被她的音容香气挑逗得一时神思恍惚,却又有些感到小麦失态,一凝神,安定下来,用肩微微将小麦靠过来的身躯推回去,敷衍着说:“是啊,我也喝多了。”

又一个广东大姐走过来,上了两道蔬菜:干贝牛奶菜心和菜苔虾米。大家多吃了荤腥,见来了清淡的素肴,都纷纷下筷。

童霜威忽然很想休息,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更盛了,血浆似的红葡萄酒确实喝多了,他平时是极少喝这么多酒的,说:“诸位,我已经酒足菜饱了!不再奉陪了!大家继续喝酒吃菜如何?我想休息一下。”说着,对季尚铭拱手,说:“尚铭兄!猴脑宴果然不同凡响,谨谢谨谢!”

萧隆吉摆手说:“啸天兄,那怎么行?再吃一点!”

谌有谊说:“再吃一点吧!”

季尚铭见童霜威起身要退席,说:“还有些好菜未来,再坐一会吃一点不好吗?”

童霜威心里难受,胃部翻腾,摇头说:“实不相瞒,这猴脑我是第一回吃,不大受用!不能再吃了,我想坐一坐,休息一下,喝点浓茶,抽一支烟。”

何之蓝胸有成竹地说:“让童秘书长歇歇吧。我也饱了,我来陪陪他,你们各位请努力加餐吧。”

季尚铭点头说:“好好好,小麦,请你扶秘书长快去休息吧。之蓝兄,你熟悉,你陪秘书长到小会客室里坐坐。”

小麦扶着童霜威,显得亲密殷勤。何之蓝随着陪伴童霜威出去。童霜威笑对小麦说:“麦小姐,你去吃吧。我没有醉,用不着扶。”小麦却笑而不言,将童霜威的左臂扶得更紧,似是亲昵又似尊敬。

走出餐厅,经过大厅,从一个偏门进了一间日本式的幽雅小会客室。室里是海水蓝色的墙壁,方格子的天花板和铺着的地毯,也是与海水相适应的浅蓝色。屋里的陈设和布置纯粹是日本风的,绣着樱花的屏风,精致的日本轴画,日本式的矮橱上有一个日本武士和一个穿和服的日本贵妇的偶俑。

何之蓝熟悉地往墙上一朵荷花形的开关上一按,一盏水晶吊灯灿然亮了,使光线不太明亮的小会客室显得气氛更加宜人。童霜威和何之蓝刚在沙发上坐定,小麦对童霜威微微一笑,说:“我等一会来!”扭着腰婷婷地走了。

一个广东大姐用托盘送来了两个盖碗茶。何之蓝右手做了个“出去”的手势,广东大姐放下茶碗,立即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童霜威从何之蓝两只目光如剑的眼睛里,忽然察觉他绝对不像一个普通商人。他的服装整洁,袖口露出白得刺眼的衬衫,西裤的褶缝笔直。他有一个轻轻搓手的习惯动作,给人斯文和工于心计的印象。他有挺直的腰板和走路时那种跨步的程式,使人感到他像个军人……正捧着茶边喝边思索,何之蓝先开口了,谦恭地稽首说:“童秘书长!”

童霜威胃里仍在翻搅,从何之蓝的表情和语气上直感到有什么事,心里一怔,呆呆望着面前的缅甸宝石商。

何之蓝笑笑,面部像有个无形的面具,说:“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西安事变时,有个名叫若杉的人,深夜到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去过?……那,正是鄙人!”

童霜威猛地一惊,险险“啊”地叫出来,也险险将手中的盖碗松手掉地,强自镇定下来,头脑里纷乱异常。

何之蓝说:“请允许我将实话告诉阁下。我并不是什么缅甸宝石商何之蓝,我是大日本陆军和知少将。”

童霜威又是一惊,头脑里纠缠着战前那个若杉送礼的夜晚,又回顾着季尚铭的破格的热情与礼遇,似有所悟,镇定着将茶碗放在几上,说:“哦!”

和知笑笑,和善中带几分狰狞,说:“久仰你是日本留学生!又久仰你在支那司法界的学者声望和地位,我们也了解你的过去,你同共产党还是水火不容的!你早年的夫人同你分手后来她被枪毙,说明了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一惊,又十分反感,想:你们的情报真厉害!连我的隐私都打听清楚了。可是,这一点,你们错了!……

和知仍在做着手势说话:“我想,你一定爱中国,也爱日本,当然,你并不是亲日派。正因你不是亲日派,如果你从反共出发,理解日支两国同文同种,应该合作提携,不应长期兵刃相见,那您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

童霜威心里想呕吐的感觉很强烈,从茶几上的雪茄烟盒里取出一根哈瓦那雪茄,褪去包装玻璃纸,擦火柴点烟来吸,想压一压恶心。他皱着眉,见和知没有继续说下去,就说:“愿意听听和知先生的高见!”

和知的声音忽然激昂起来,军人的态度鲜明了,说:“共产党太可恶了!现在,他们的军力在黄河以北、大江以南到处蔓延,很可怕,应当引起大日本和支那的共同忧虑。日支两国所以形成今天的局面,罪魁祸首是共党!以日本的武力,武汉的陷落不会太远。但日本希望早日结束中日全面战争,以便腾手来共同防共。在这件事上,想借重您。我在香港的任务,是要同国府的要人们在港商讨中日和平问题。”

童霜威大口吸着雪茄,想压住胃里不舒适的感觉,摇摇头说:“我现在实际是政治舞台以外的人了!公务早已辞掉,无权无势,怕是无可效劳了!”

和知轻轻搓手,淡笑笑说:“您的情况我们掌握。您是最最合适的人了!您无派无系,正可超脱处理一切问题;您向来有个比较洁身自好的名声,有些人对您不加戒备;您又同各方面的人有联系,便于进行活动。您不得意,我们可以使您飞黄腾达。您在南京潇湘路的公馆,我们已让宪兵机关予以保护。尊夫人已经返回上海,您如想回去,随时可以回去,保证安全。南方维新政府即将成立。您如有兴趣,我们十分欢迎。如不愿涉足,也不勉强,但可给您在京沪之间安全自由的保证。您如有意经商,季尚铭可以使你坐享其成腰缠万贯。”

童霜威吐出一口烟,打断他的话说:“和知先生,谢谢好意。但我人微言轻,书生气十足,不是干这种事的人。怕将有负厚望,无法满足你们要求。”

和知的眼睛像钁头一样,似乎能刨出人心里埋着的东西,变得毫不急躁,慢吞吞地说:“请不要回绝吧!我们对您的要求很简单。只是希望您去一趟汉口,带小麦同去。哈哈,童秘书长,小麦很不错的呀!我们请您为我们送个和平消息与中枢某公接个线,如此而已!”

童霜威想问:“谁?”但又想:我既不愿替他们干这种事,何必多问!

和知却说:“我说的某公,是主张日支和平,主张反共防共的,但现在他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甚至对他颇多戒备。我们应当支持他一下。”

童霜威暗想:他说的是谁?汪精卫吗?可能!但,也许不是汪,是谁呢?……胃里难受,脸上冒出冰凉的细汗珠,掏手帕来拭,摇头说:“和知先生,很抱歉,汉口,我不能去!”他心里想:混蛋!要我做汉奸!你们算是认错人了!再说,谁知小麦去是干什么勾当?难道要我掩护她?你们是想玩美人计让我上钩呀!

和知问:“为什么呢?”他的话声突然像包着橡皮的铁棒,眼光像鹰隼一般锋利。

童霜威揿熄了雪茄,推托说:“我同谁都没有深交,去办这种事,怕是无用的!”

和知阴笑笑:“这个人您去行!”

童霜威又一次地想到了汪精卫,日本人掌握情报,说不定知道我的国大代表是汪精卫玉成的,也说不定知道我在汉口见过汪。其实,我又不是改组派,也不是广东人,我同汪精卫有多少瓜葛?也许,他们见谢元嵩滑得像条泥鳅,抓不住他,见我合用,就来抓我了?他说:“我不适合!”心里却又想:未必是找汪精卫,汪是副总裁了嘛!

和知一口纯熟的天津话:“您去,不会引人注意:您的身份、地位,您的不引人注意,都是有利条件。在香港,没有比您更适合的人了。再说,您和许多要人都有交往,只要你愿意,可以试探和得到讯息的机会是很多的。”

童霜威想:这些确是事实,但可能还有一件你未说出来:我的妻子回了上海,我的儿子在香港,你们可以控制我,防止我出什么问题。这一想,胁下出了冷汗,摇着头说:“像这样的大事,必然要谈许多条件!其实,还是通过你们的盟国,让他们的大使馆来办。我,不想从事这样的政治活动!”

和知摇头,眼睛诡谲得像只黑猫,说:“条件,可以商榷,可以变化,都好办!有个笑话可能您也知道。一个教徒问主教:祈祷时可以吸烟吗?主教训斥他说:这是不虔诚的表现!另一个教徒问主教:吸烟时可以祈祷吗?主教赞扬他说:这是虔诚的表现!其实,祈祷时吸烟与吸烟时祈祷并无实质上的不同。只要和平下来,条件这样谈那样谈都可以。至于沟通和平的渠道,当然不是一条!我们可以找甲,也可以找乙、找丙。您是我们寄予重望的一条渠道!”

童霜威觉得他说得很玄,心想:反正,这种事弄得不好,便会遗臭万年,我怎么能做?摇摇头说:“我,在日本有不少朋友,中日应该友好,但我是中国人,有我的民族感情。我应当坦率地奉告:对你们侵华,我是反感的。中国抗战,是被迫的。你们应当看到整个中华民族的情绪。做一个中国人,最可耻的恐怕是做汉奸了,我不愿意蒙受这种骂名。我有一介书生的耿直,你们如果要和平,可以正式光明正大通过外交途径提出来。叫我来偷偷摸摸地干,我不能接受。我不能为贵国效劳!这点,请允许我保持我的想法!”

和知搓着手,脸上失望,说:“童秘书长,战前您在南京退我们的礼,我们很钦佩。看来,您现在同那时仍无变化。但你要知道,和平的事,现在汉口有共产党,通过外交途径公开来办,是办不通的,必须秘密接洽才有可能。您能答应为日支之间的化干戈为玉帛做这么一件好事,实际是在为你自己的国家做一件最利国利民的事!爱国都是一样地爱,只是各人的方法可以不同嘛!正像我刚才说的吸烟时祈祷和祈祷时吸烟,听来似乎不同,实际完全一样。对日本来说,我们是战胜国,打下去没有什么不利,你们呢?战争之苦太大了吧?阁下不要真的太书生气了!”

童霜威心里又气又恼,胃里翻腾,想说:“你们兵力是强,也不要低估中国!平型关、台儿庄,打胜的恐怕不是日本吧?”忍住了没说,只是摇着头,表示不会改变主张。心里忽然一阵恶心,猴脑的一股腥气从胃里冲上来,忍不住要吐了,说:“啊!——我要吐!”

他想立刻吐到沙发旁的痰盂里去,迈步还没走到痰盂前,已经忍不住“哇”地张口喷吐起来,竟吐得起身要来扶他的和知胸前和裤腿上花花绿绿都是!和知“啊呀”一声,眼里露出使人害怕的凶光,一张愠怒阴沉的脸可怕极了,连声说:“糟了!糟了!”掏出雪白的手帕来连忙擦拭。

童霜威尴尬地连声说:“失礼!失礼!对不起!对不起!”自己呕吐了一番,虽然吐得和知一身,也吐得一地一痰盂,心里已经舒坦了一些。既感到这一吐,吐得好!吐散了这场不愉快的谈判,又感到很抱歉。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季尚铭听见动静,闻声过来开门进来了。

童霜威望着仍在用白手帕拭衣上脏渍的和知说:“对不起,和知先生,我要回去了!你谈的事,我会守口如瓶,但请原谅,我实在无法胜任!”说完,他转身向季尚铭说:“谢谢盛情,使我见识了猴脑宴!我病了,告辞告辞!”

和知大声说:“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季尚铭脸上强打笑容,说:“再坐一会,派车送。”

但童霜威迈起大步来向外走,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他在客厅那里,见到了萧隆吉、谌有谊等一伙人。那些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他。他在客厅进口处的衣架上去拿大衣。一个广东大姐机灵地给他穿衣。季尚铭已经赶上来了,招呼着一个男的管事的派车送他回去。

外边,午后的阳光灿烂明亮,蓝天白云,有清风拂面,使他感到身上畅快。他上了轿车,心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摆脱不掉的畏惧,想:以后,我是不到这里来了!也不能同这些混蛋来往了!日本人会加害于我吗?他很了解日本人,少壮派军人和日本特务机关是什么歹毒的事都干得出来的呀!

离“六国饭店”不远的湾仔是被香港上流社会目为贫民区的。极少霓虹灯广告,也少高楼大厦和豪华的橱窗、商店。

童霜威带着家霆,搬到湾仔一幢有骑楼的临街旧灰色楼房的三层楼里以后,自己颇有一种落魄的感觉。

租了三层楼上的后楼两间房间。前楼和阳台是二房东自己居住的。两家人住处中间用木板隔开。后楼除了一条狭长的过道外,是长长的两间共约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外加一个公用的小厨房。

二房东姓郭,夫妇二人。郭先生四十岁光景,络腮胡子剃得铁青发亮,是个西装革履的毛巾厂推销员。郭太太在家操持家务,只有三十六、七岁。她梳着一条广东时新的长辫子,信耶稣教,胸前挂个银十字架,房里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阴暗的耶稣受难图,她常在那里祈祷。他们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因为郭先生重男轻女,又嫌女孩长得丑,早早将女儿嫁给了个在茶楼前摆摊卖卤汁牛杂碎食摊的中年男人。女儿随男人住在九龙港湾,轻易不来看望爸爸妈妈。起初,听到这件事,童霜威觉得奇怪,后来知道郭先生是个赌徒,也就不奇怪了。郭太太倒是个勤快老实的人,听说童霜威要雇个广东大姐办饭洗衣,她说:“不必雇人啦!我来给你们买菜、烧饭、洗东西啦!”童霜威每月付给她三十元港币,问题就这么谈定了。房间是连家具一起租赁的。后楼两间房,一间搁着大床、桌、椅,作为卧室,光线较暗;一间放着桌椅,可以会客,光线较亮,童霜威带着家霆可以在此看书读报。在这间房里,透过有着铁栏杆的窗户,能眺望到远处蓝色大海的一角,能看到近处的无数拥挤着的灰色、白色、奶油色的各种形状的屋顶和阳台,也能看到一些喧嚣热闹的街道,行驶着电车、巴士和的士……有时,天空里也会出现一群绕着圈圈飞翔的鸽子。看到鸽子,听到鸽哨声,就引起童霜威和家霆对南京潇湘路的深切怀念了。

居住条件比起“六国饭店”的套房,自然大大逊色。但“六国饭店”房价昂贵。住到这里来,开支是大大节约了。童霜威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在香港住下去,这样安排,心里还是满意的。

何况,更重要的,是住在这里,他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

他是在去季尚铭家赴猴脑宴的当天晚上,匆匆像逃避灾星似的搬到这里来的。

那天,从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回来以后,他心情不安,像做了一场可怕的梦。季尚铭派汽车将他送回“六国饭店”以后,他丧魂落魄,胁下出冷汗,回味着猴脑的腥味,回味着日本人和知卑鄙的意图和带有威胁的姿态。他想:我拒绝了和知少将的要求,他们会甘休吗?难道不会加害于我吗?越是这样想,心里越害怕!日本特务机关和军阀所干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勾当,他见闻得多了!拿远的来说,皇姑屯炸死张作霖,是人所共知的。民国二十年,日军在东北兴安屯垦区制造了“中村事件”。中村大尉是日本的军事间谍,为了准备出兵兴安岭对苏联作战而由东北海拉尔出发,经兴安岭、索伦山一带调查军事地理,被我屯垦军三团一营营长陆鸿勋捕获秘密枪杀。日本军阀借此发动了“九·一八”事变,进攻北大营,占领沈阳。事后,这个陆鸿勋在“九·一八”事变后投降日寇,任伪满炮兵团团长。民国二十五年春,日寇伪称调他赴长春受训,将他逮捕,处以剐刑,零碎肢割,祭奠中村。……拿近的来说,目前,上海租界上,常有人头案、暗杀案,有些就是日本特务干的。……想着想着,童霜威感到“六国饭店”是一分钟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本来,他早有搬出“六国饭店”到外边租房子住的打算。现在,事不宜迟,必须赶快迁走!

往哪里搬呢?是否现在和知少将与季尚铭之流已经布置人严密监视了呢?

想来想去,觉得好的是在香港,日本人还不能为所欲为,他们同英国人也有矛盾。而且,仅仅是第一次谈判,和知他们可能还不会马上下毒手。

他心里坚定了搬出“六国饭店”的打算,决定悄悄地找到房子后立刻悄悄搬走。然后,真正隐姓埋名,在香港像个出家人似的住下去。

他刚上楼回到房里的时候,还惊魂未定。家霆不在,还没有回来。他心情阢陧地在穿衣镜前照着自己:仪表依然是轩昂的,虽然不免肥胖了一些。西装穿在身上是有风度的,只是脸色确实苍白,是一顿“猴脑宴”造成的。呕吐的感觉,混杂着惊恐的心情,使他神经紧张,脸上失色。他脱下人字呢大衣,挂上衣架,在桌上茶叶筒里抓“铁观音”茶叶,自己拿起开水瓶冲了一杯茶喝。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才觉得脸色缓和过来。这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门开了,家霆回来了。

儿子情绪似乎很好,进来关上门,叫了一声:“爸爸!”接着就说:“爸爸,你吃过中饭了?什么叫‘猴脑宴’?吃的是猴子吗?好吃不?”

家霆肯定是看到了先前放在桌上的那封季尚铭的大红请柬。童霜威心里苦笑,想:唉!这猴脑宴,多么残酷!多么荒唐!又给我带来多大的烦恼与麻烦!……自从方丽清回上海后,童霜威父子之间的感情比方丽清在时融洽亲密得多了。只要有空,同儿子在一起,他愿意同儿子谈心,无话不谈。不过,儿子似乎已经养成了沉默的习惯,话总是不多。父子谈心,每每总是父亲说得多,儿子说得少。儿子静静听着父亲谈,有时偶尔插上一句问话或者发表一点感想。儿子听话时的神情,尤其是儿子的眉眼,总是引发起童霜威对往事的追思,使他心头蕴蓄起一种酸楚与刺痛的感情。

有时,儿子会说:“爸爸,你为什么要到香港来?人家都在抗战,你呢?”

这时,童霜威就感到儿子有思想了,长大了。说的话简直不但像成年人,而且像是一个有思想的成年人了。他甚至觉得无言对答。

有一次,儿子陪他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说:“爸爸,现在你该把妈妈的事告诉我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知道了!”

那天海上起着大风,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轰轰”的声音。童霜威惊讶得像要弹出了眼珠:“谁告诉你的?”

“冯村舅舅!”家霆答,“在我们离开汉口前他告诉我的。”

童霜威奇怪儿子年岁这么小,竟将这样一件事埋在心里这么久都不说。他只好率直地但是又不愿过于详尽地将柳苇的事讲了。

儿子听着,眼眶里含着泪水,气恼地说:“我恨!……”他简直是咬牙切齿,那张俊秀好看的脸都变形了。

童霜威觉得不好回答了,只好沉默,半晌又说:“孩子,政治上的事,变幻无定,你还小,许多事你现在还懂不了。现在国共又合作抗日了,但实际仍旧复杂得很。”

家霆没容他多说,竟老练地说:“我明白,这是在全国民众的压力下,他们不能不这样做。不过,他们对共产党还是不好。”

这儿的“他们”,当然指的是当局。童霜威明白:儿子一定是受那个补习老师黄祁的影响。黄祁,是冯村的朋友,办过报,失过业,做过家庭教师。后来,与人合伙办了个职业补习学校,分白班和夜班,来上补习学校的工人、职员、青少年不少。当战前剿共时期,屠杀和流血都不能使许多青年人不左倾。那么,现在,又是在香港,青年人左倾岂不是毫不奇怪的吗?在左倾分子影响下,家霆对一些事情有左的看法,也就无需奇怪了。……他忽然又想起冯村。谢元嵩说冯村在武汉做了新闻记者,传说他也左倾了,有人给他戴了红帽子。是呀,按照有些人的观念,凡要抗日的主张抗战的都是共产党!在战前剿共时期当局就是这样看的。柳苇也是这样被枪决的。现在,抗战开始了。陈旧的观念为什么仍旧阴魂不散呢?抗日,抗战!难道不对吗?难道不应该吗?当然不!同共产党联合一起抗日难道不好吗?当然也不!为什么面上联合暗中又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呢?……对于童霜威,在经历过民国十六年的清党以后,这点自然是无须解释的,只能把这归结于政治!政治就是这样的反复无常,政治就是这样的心口不一,政治就是这样的真真假假。人生中的许多事情,每每只有自己去经受过才能懂得。同这样一个年岁这么小阅历这么少的孩子,能多说些什么呢?

只不过,今天,从“猴脑宴”上回来以后,童霜威的心情极不平静。有一种欲望,要把心里的话,把今天的奇怪遭遇,同儿子谈。因为,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就这么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了。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感到:儿子小,是做父亲的概念。在父母心中,儿子在未独立生活前总是会被看作是“孩子”的。实际,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并不小了!已是可以谈谈心商量商量问题的了。

于是,他把今天季尚铭请去赴“猴脑宴”,最后同日本人和知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家霆。

家霆静静听着。在这种时候,他真太像他那死去的妈妈了。他侧着脸,眼睛发亮,听完,竟说:“爸爸,你做得对!你要是答应了日本人的要求,给他们办事,那不就是汉奸了吗?”

儿子的支持,使童霜威欣慰。将肚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童霜威也感到轻松。只是,忧患并没有消失。在“六国饭店”住下去,总不是个事呀!他马上同儿子商量:“家霆,‘六国饭店’我们是不宜住下去了!我们得赶快搬走,找个地方,秘密地悄悄搬走,你说是吗?”

出乎他意外的是,家霆突然纠着眉说:“爸爸,我们回到汉口去不好吗?你也去抗战!我们离开香港!”

童霜威尴尬着犹豫了,说:“汉口,安全没有保障!日机还在大轰炸,日本进攻的矛头,下一步必然是汉口。去汉口不久看样子还得逃难。再说,我在那里没有立足之地啊!派系倾轧,争权夺利,他们并不给我职务,甚至我活动了也没有成效。何况,你后母现在又回了上海,她是不会同意我再去汉口的。”他不想谈经济上还要受方丽清控制的情况,就不往下说了。

家霆给父亲一番话堵住了嘴,不再提到汉口去抗战的话,沉默了一会,说:“爸爸,我去找黄先生,请他帮忙找个房子住好不好?他前天还对我说,他想抽空来看看您、跟您谈谈哩。”

童霜威突然感到抱憾。他曾经想过要同这位黄祁先生见见面,谢谢他对家霆的教导和关心,也了解了解这位青年人。一直疏懒,有时又觉得何必多此一举,耽搁下了。儿子一提,他感到很对:身边正缺少一个像冯村那样的年轻人帮忙呀!找一下黄祁,让黄祁在外边跑跑,找找房子,请黄祁帮忙悄悄把箱子物件等先搬到租赁的房子里去,然后,立即同旅馆里结账辞退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岂不是好?心里一琢磨,决定了,说:“对,家霆,快去找你的黄先生,请他帮助租个住处,不必太好,能住即可。我见街上常有招租的帖子贴满在墙上,请他找一处,就在湾仔也好,便于你上补习学校。离他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家霆点头答应:“好,爸爸,我马上去找他!”他想到日本人万一下毒手,爸爸是很危险的。他没有问爸爸应不应该对黄先生讲季尚铭家的这件事,但心里做了决定:去后把这件事告诉黄先生,让黄先生知道,让黄先生帮忙。平日,他发现黄先生对爸爸有一种看法,似乎爸爸是一个对抗战不坚决不出力的人。把爸爸拒绝替日本人出力的事告诉黄先生,黄先生将会知道:爸爸是一个爱国的人。对日本人,爸爸是用一种严正的态度不畏强暴地对待他们的。爸爸这样做,他觉得光荣,他乐意把这些事告诉黄先生。

黄祁不但是个沉静、严肃、负责的青年人,也是个办事敏捷、有效率的能干人。家霆找到他以后,他专心听了家霆的叙述,搔搔蓬松的头发,那张线条刚毅的脸上神采奋发,说:“好!房子好找,我马上出去跑。这件事要快办!最好今夜就搬!”

他要家霆先回去。果然,晚饭时分,他到了“六国饭店”。晚上,他雇了“的士”,迅速而又秘密地帮助童霜威和家霆搬到新租的住处来了。

童霜威同黄祁虽然初次见面,对这年轻人的热情与持重印象很好。黄祁不多说话,只是从找房子、搬家的事上,使童霜威感到他可以信赖。他一定很忙,脸上有一种忙碌过分的憔悴,半旧的做工很差的西装与营养不良的脸色,都说明他经济拮据。只不过,浑身上下有一股朝气和锐气,看来是一个好学多思的青年。帮助童霜威和家霆安顿好以后,他就匆匆回补习学校上课了,约定说:“有空我再来。”只是,童霜威搬来半个月了,他还没有来过。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回来总是说:“黄先生忙得很!”在香港这种处处要进行生存竞争的拜金之地,为了饭碗工作的人总是十分忙碌的。

半个月来,童霜威闭门不出。他想:和知、季尚铭他们,说不定正在到处打听我呢。又想,那一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呢?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与张洪池……他们之间是一伙的呢?还是对立的两伙?这些人同季尚铭,是已经成了一伙还是尚未入伙?季尚铭是个什么样的商人?大麦和小麦是什么人物呢?他突然感到:这姐妹俩很像日本人!和知显然是日本的大特务!如果和知是特务,季尚铭和大麦、小麦他们会不会也是日本特务?

越想,越感到季尚铭公馆非常复杂。越想,也就越是后怕起来了。

像这样闭门不出,当然不是办法。他想:避过眼前的风雨再说吧。最近,少出去些也好,应当自己找点事消磨时日。他决定写点东西,可惜那部《历代刑法论》,没有资料是写不下去的。找资料,不去大图书馆是不行的。香港大学的图书馆听说不错。这种时候能去吗?不能去!在家里,就看看书消遣吧!他每天除了叫家霆从报摊上买报纸来看,又叫家霆给他买些书看。枯燥乏味的书他不想看,除了报刊杂志,他开了书目,让家霆给他到皇后大道去跑书店买些《敦煌曲子词集》、《唐五代词》、《花间集》、《宋词三百首》等来读。看了些诗词,心绪反觉消沉。他喜爱起曹豳 的一首词来,默默背诵:

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谩哀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筹?扶危但看天意。只今寂寞薮泽里,岂无人高卧闾里,试问安危谁寄?定相将,有诏催公起,须信前书言犹未?

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半个月,他已像热锅上的蚂蚁难以忍耐了。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功课,下午回来,父子之间,有时能有一些知心亲切的谈话。儿子讲讲在外边的见闻,父亲谈谈心里的苦闷。每当这种时候,童霜威的心情是复杂的。家霆究竟还是“小”,同家霆谈话他是不满足的。在此时此地,如果冯村在身边,如果军威在身边,多么好!他当然又想到柳苇,拿柳苇同方丽清来比,就像是拿凤凰同鸡来比了!同柳苇是可以作终宵长谈的,同方丽清却每每无话可谈。方丽清回上海去后,竟还没有来过信。搬离“六国饭店”来到这自己租赁的住处以后,童霜威立刻写了信到上海。信件往返最快也要半个月光景,复信迄未到来。政治处境上的坎坷,家庭生活上的不如意,使童霜威的心情真是“只今寂寞薮泽里”了。

今天,早上睡到八点多钟起身,童霜威翻动墙上挂的日历,突然发现今天是阴历三月二十五日,正是自己的四十八岁生日。他记得,去年今日,是在南京潇湘路一号过的生日。当时方丽清去了上海,冯村记得他的生日,军威也被打电话从教导总队叫到潇湘路来了。庄嫂下了鸡汤面,中午吃的是从太平路买的盐水鸭,特别肥美。一盘大鲫鱼,是卖鱼的从玄武湖里钓了来的,烧得非常鲜嫩。那天,童霜威因为自己的生日就是“母难”,想起了母亲,傍晚时分,突然叫尹二驾了那辆“雪佛兰”到中华门外的古长干里去。那里,是明朝大报恩寺的遗址。为什么要到那里去看看呢?他也说不清。他知道,明朝永乐十年时,明成祖朱棣以纪念明太祖和马皇后为名,在此建造了壮丽的大报恩寺。实际上,是朱棣为了纪念他的生母碽妃,才建造这个大报恩寺的。碽妃因为未足月就生下了朱棣,受到朱元璋和马皇后的残酷打击,被处以“铁裙”之刑,折磨致死。朱棣做了皇帝,纪念生母受的苦难,建造了这个大报恩寺来报恩。一个皇帝,做一件纪念生母的事,居然还要假借名义,其自由岂不也是有限?堂皇富丽的寺庙早已只剩遗址,尹二驾车到了那里,童霜威临风站立,儿时的许多景象宛然浮现眼前:从私塾归来,母亲倚闾而望;风雪漫天,母亲将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笼在棉袄里给他暖手;从日本留学归来,回到家乡,母亲已经病故,他去到坟前祭扫。……啊,一切都已像流水远逝,一切都已像烟云随风飘没。他在路边一棵叶片凋尽的大槐树下伫立了一会,又叫尹二驱车回来。……可是,仅仅不过一年,南京早已沦陷,经过了大屠杀的浩劫,自己又羁旅香港了。如果不是偶然翻阅日历触动了思绪,早已忘了生日。他木然伫立,心里更加惆怅。

他无心再过什么生日,却又因为是生日,特别忆起许许多多往事和熟人。终于,取出十元港币。去到厨房里,交给正在用刀剖车片鱼的二房东太太,说:“今天,我们中午想吃一顿面,请费心去买盒伊夫面回来下吧,余下的钱,请买点叉烧、油鸡,买点脆皮烧乳猪肉。”

二房东郭太太是个和善的女人,有事找她,总是笑着说:“好好!”或是说着广东话:“得啦!得啦!”她办事麻利,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就开门下楼采买去了。

童霜威无聊地踱来踱去,坐立不宁,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渴望家霆早点回来吃午饭,心里忽又自嘲:唉!战争正在进行,我却在此闲居无聊,岂不可笑!……直到听见二房东太太买东西回来了,才觉得这蜗居的住处里略微又有了点生气。二房东郭太太一会儿在用自来水,一会儿在砧板上不知用刀剁什么。水声、刀声,在童霜威听来都有点像音乐声,可以排遣寂寞。他忽然又想起:那年在居正家里看到过一副孙总理写的对联:“愿乘风破万里浪,甘面壁读十年书。”心里想:现在我真是在过“面壁”的生活了!想起这副对联,他自己克制住那种无聊烦恼的心绪,又捧起一本《辛弃疾词选》来看。

大约十点多钟光景,外边过道的门上有“笃笃”的敲门声,二房东太太那清脆的广东话音在问:“嗨冰个?” 然后,是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听到了打开门上那扇小张望孔的声音,又听到家霆响亮的声音回答:“郭太太,是我!”二房东太太笑着在开门。

家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童霜威兴奋地马上下床趿了皮拖鞋走出房去朝过道里看。只见家霆精力充沛地夹着书包近前了,表情有点激动,说:“爸爸,你看,这是什么?”

看到家霆手里扬起的一封信,童霜威高兴地说:“谁的信?”

“冯村舅舅的!”家霆进房放下手里的书,高兴地说,“他寄给黄先生转给我们的信!”

童霜威赶快一把接过信来,是白色红框那种中式信封。他坐在桌旁椅上,撕开了信封,急急掏出信笺来看。

家霆也凑过来看信。他从小受家庭的教养:信封上写了父亲或别人名字的信,他是不去私拆的。他说:“爸爸,黄先生让我快把信送回来给你。他说,他中饭后要抽空来拜望你。”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头说:“好!”他已经将冯村的信从头看下来了,一边看一边嘴里咄咄出声,似乎看到了什么怪事。

冯村的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钧鉴:

别后不胜孺慕之至。先后三封手示,均一一拜读,并皆及时作复,但来示一再云未曾收到复信,殊为诧异。香港情势与人事皆较复杂,经多方了解,怀疑信件可能系被张洪池在“六国饭店”截取。此人有特殊背景,据悉在港有某种任务,务望多多提防。他系我过去大学时代同窗,最近用信件在武汉新闻界散布我之流言蜚语,不外是以红帽子之故伎进行攻击。既谈合作,而又旧戏新唱,令人气愤。张某诬我之根据,人云系来自他所窃取到的信件。小丑跳梁,手段卑劣。以后写信,我将请黄祁兄代转,免遭遗失。

武汉情况依旧,光明与黑暗并存,天堂与地狱俱在。有北伐时代的气势,也有破坏抗战的迹象。机关仍是衙门,党棍仍是主角。敌机常来空袭,因有租界,汉口市区尚未遭炸。发国难财之达官巨商纸醉金迷,小民维生仍极艰难。台儿庄捷报传来之日,四、五十万人参加火炬游行,盛况空前。捷报或有夸大,庆祝活动中表露出之民气,令人坚信抗战必胜,实足珍贵。

自涉足新闻界后,见闻一多,对现状更为不满。抗战九个月来,“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而为大胜”之巧妙辞令,人人熟悉。太原、临汾失守后,风陵渡、临城、枣庄、南通,也皆弃守。但八路军自平型关大捷后,坚持敌后战斗,在晋西北、晋东南均大量歼灭敌军,先后建立抗日根据地,近来又建立冀鲁豫及冀中的根据地。新四军江北部队则攻下了淮南路及津浦路两侧地区。可叹此类战讯除《新华日报》外,其他官方报纸皆采取新闻封锁。近来,又奉有军委会政治部训令,报纸文字中“人民”需改用“国民”,“祖国”需改用“国家”,可见控制之严。抗战需要团结,偏多倒行逆施;抗战要动员群众,偏偏害怕民众,岂不令人浩叹!

我师客居香港,瞬已数月,来示引白居易诗句:“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读后不禁感慨系之。闲居无事,自多苦闷,知师母已返上海,我师未曾同去,实属明智。上海虽好,究属“孤岛”,是沦陷地区。倘在孤岛蛰居,敌人如加觊觎,不啻探囊取物。唐诗人令狐楚诗有云:“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武汉虽多漩涡,终是今日抗战中心,适当时机,望能俟机归来,与抗战同进退。

再,关于军威讯息,曾多次在武汉《新华日报》及《扫荡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昨日方得些许确讯,特请黄祁兄前来面陈。黄祁兄为人正直,待人朴实真诚。嗣后有事,可多同他商量。临书神驰,言不尽意。家霆均此在念。谨颂

旅安

受知冯村敬上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

童霜威读着信,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像风雨雷电似的都来了,呻吟地想:啊!可怕的张洪池!一定是他在“六国饭店”里买通了仆欧,将冯村的来信全截走了。那么,别人给我的信他截走没有呢?难说啊!这种人,真像明代的厂卫、清代的“血滴子”,太可怕了!他监视我是为什么呢?

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谢元嵩上次说的话来了。谢元嵩不但乖巧,确实对我也是好意,既叫我注意别受冯村牵连,又叫我提防张洪池,说张洪池是叶秋萍的人。我的警惕还不够啊!

从有铁栏杆的窗户望出去,一群蓝灰色、白色、黑白花的鸽子正在飞翔,可惜没有鸽哨。……童霜威思绪又回到冯村的信上来:他劝我回汉口?他打听到了军威的讯息?军威怎样了?为什么信上不写,要叫黄祁来面陈?

家霆看见爸爸读着信神色异样,也凑上来看着信。信上的意思,他大致都懂。看完,说:“爸爸,怪不得老是收不到冯村舅舅的信,原来被人截走了!也许别的信也被人拿走了呢!”

童霜威叹一口气,皱着眉说:“别大声嚷嚷,截信的人是特务,懂吗?”

“张洪池吗?现在他找不到我们了!”

童霜威不做声,心想:这个孩子,到底太小!他懂什么叫政治呢?不禁又看着信想:冯村的思想确实是比以前左倾了啊!你看,他信上写的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看来,谢元嵩说他的那些,也不是捕风捉影啊!

家霆挤在爸爸身边咀嚼似的看着信说:“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这些事黄先生都知道。他那里有《新华日报》,是别人从汉口给他寄的。他有些香港出的杂志,也是进步的!”

童霜威心里一惊,儿子竟会说“进步”这样的话了。而且,也知道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和香港出的进步杂志的情况了。从儿子的话里,可以听出黄祁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人!很像个共产党呢!

童霜威不禁奇怪地想:十六、七年来,我似乎真是同共产党结下不解缘了,想摆脱也摆脱不开了!也许,这就是社会的现实吧?社会上有共产党存在,你岂能摆脱得掉呢?蒋介石剿共十年,到头来,不也是一个跟头又栽在共产党手里了吗?从西安事变开始,不是又只好承认共产党的存在,正式承认了合作吗?……只是,柳苇,她死得太早,也太冤枉和凄凉了!想到这里,他抬头看看儿子,发现家霆那张清秀的脸庞,两只黑色的眼睛,简直与他母亲一模一样。柳苇似乎还活留在儿子身上。他忍不住又动了爱怜之心,用手轻轻摸摸儿子的头,说:“你在黄先生处,阅读那些报纸和杂志吗?”

家霆点点头:“看!天天都看!”

童霜威去热水瓶里倒水斟茶喝。他知道儿子对抗日是狂热的。儿子前两天去参观过一个画家的“战地素描画展”,回来说:“将近一百五十幅画,是那个画家到各个战区去画成的。有许多画,画的是士兵抗日作战的场面,还有京沪沿线的一些画。黄先生同画家认识。”

童霜威肯定:黄祁一定是左倾的。他明白:如果家霆天天都看那些进步报刊,后果将会是什么。儿子一定也会从年少时就变得左倾了!变得“进步”了!他将会走上他死去的母亲的道路的。儿子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儿子会仇恨谁呢?……问题如此现实,矛盾如此尖锐。刹那间,童霜威感到背上冷汗出得冰凉。他是一个心头常常交织着矛盾的人,他反对剿共和血腥的屠杀,他也在心中暗自赞叹共产党人的清贫无私,觉得他们那种可怕的革命性,可以使得中国强盛。可是,他自己却不愿做一个共产党。他喜欢中庸,怕那种过于激进的阶级斗争的做法。他是国民党员,但又在心中反蒋,反感蒋介石的专制横暴,反感对日退让,使东北沦陷、冀东变色,也痛恨国民党成事之后,日益加剧的派系之争和腐化谋私作风。他自己虽也干过贪赃枉法的事,却又原谅自己,认为是不得已而为之,比起别人来,自己还是洁身自好的。因此,对政治上的失意怨懑疾首。西安事变后,见国共合作抗日了,他赞同,也懂得这种“合作”,是一种想同化吞并并排斥共产党的合作。他对此并不乐观。所以,儿子如果走一条与柳苇相同的道路,他觉得危险,无限隐忧。现在,儿子虽然还小,他必须赶快注意。他心里盘算:在适当的时候,一定要使家霆摆脱这个补习教师!我不希望他长大做个共产党!当然,我也并不希望他做国民党!我应当让他有点真才实学,做个工程师,做个医生。那样,儿子的一生也许会平坦些,会顺利些,会幸福些,也会真正对人类对国家做点贡献,比搞空头的政治要强得多。……他摸着儿子的头说:“看得懂吗?”

家霆点头,逞能地说:“懂!不懂有时黄先生讲给我听。”

童霜威更默然了。他又转眼看冯村的信,吟着冯村信上引用的令孤楚的那首诗来了:“……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冯村是赞成他不回上海,主张他在适当时机到武汉的呀!他特别将“与抗战同进退”这一句,在脑子里考虑再三,沉吟起来:是呀!从武汉来香港时,冯村是并不赞成的。现在,冯村明确提出了“与抗战同进退”的问题。在香港作寓公,在武汉、重庆政界人士心目中是什么想法和看法呢?他觉得,冯村提出的意见确实是对的,只是对的意见并不一定实现得了。香港平静安宁得可爱,去到汉口,又要经受战火的磨练。自己一个在政治上被冷落的人,硬要去凑热闹又何必呢?家已经拆散了,再去武汉或重庆,离上海更远,带着家霆,生活不安定,经济负担也会不轻,何如在香港再观望观望?见冯村信上说的:“适当时机望俟机归来。”他想:也好,既来之,则安之,等“适当时机”时再说吧。

家霆在问:“爸爸,我们再回汉口去不好吗?冯村舅舅劝你回汉口呢。敌机空袭我不怕!”

童霜威有点不耐烦了,摇着头说:“天下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你小,不要多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现在无法考虑去武汉。”

家霆皱皱眉,带着孩子气地自言自语:“我真想冯村舅舅呀!我长大了也想做新闻记者。黄先生本来也办过报的。”

童霜威想:对呀,黄祁原来也是报馆里的编辑呀!你看看,对孩子的影响多大!家霆已经决定长大后学他们的样子哩。他倒也并不反对儿子长大做新闻记者,中央多少要人全是办报起家的嘛!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但像张洪池这样的记者就是报界败类了。冯村和黄祁当然不是张洪池之流。但儿子将来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记者好吗?他也拿不准了。儿子的话不好回答,他岔开去说:“信上说起你小叔军威的事,说已经打听到一些确讯了。你黄先生要来面说,他怎么不跟你一起来呢?”

家霆坐在对面一张椅上,说:“他忙!吃了中饭立刻就来!”他从铁栏杆的窗户里正张望着天上一群飞翔的鸽子。

童霜威纳闷地自言自语:“为什么信上不写,要让黄祁来面说呢?黄祁没有告诉你什么?”

家霆也好似在思索,说:“黄先生早说过要来拜望你,来同你谈谈,一直抽不出空来。也许今天来,是要跟你谈谈。”

童霜威长叹一声,说:“唉,你小叔不知怎么了?有一天,我做过一个梦,见他突然来了,穿着军装,负着伤,浑身是血,膀子少了一条。”

家霆出神地听着。他知道爸爸想念小叔,担心小叔在南京牺牲,平时有意不在爸爸面前提到小叔。其实,他是常常惦念小叔的。这时,说:“我也梦见过小叔。小叔要是哪一天平安回来就好了!爸爸,我真想南京呀!”他有意把话从小叔身上岔开去:“要是在南京,这时候,鸽子都在抱小鸽子了。前边池塘里长满了浮萍,可以捞到黑色的小蝌蚪!篱笆上的茑萝也快开红花白花了!”

童霜威没有说话,父子俩都沉默着,想着心事。

厨房里,二房东太太炒菜的香味阵阵飘来。童霜威闻着菜香,说:“家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我请二房东太太下了伊夫面,添了些菜,我们吃面。你知道,过生日人家说是祝寿,实际是纪念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一天,母亲分娩子女是经历苦难十分痛苦的。这一天被叫作‘母难’就是这意思……”

正说着,见郭太太端一只红漆托盘敲敲门进来,说:“童先生,食饭!”她将几只菜和两碗伊夫面连同托盘都放在桌上。三十多岁的二房东太太,两个眼睛凹凹的,个儿矮小,穿一套暗色的唐装,后脑勺梳了个发髻,用广东腔说她自己认可的普通话,有时不好懂,有时腔调很可笑。

童霜威起身说:“谢谢!”

二房东太太笑着说:“呒客气!呒客气!”她把“客气”念成“哈—黑!”轻轻转身就走了。

童霜威看看桌上的油鸡、叉烧、脆皮烧乳猪肉、橄榄菜炒肉片、红烧鱼和面条,去壁橱里拿出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对家霆说:“吃吧,吃吧!”自己开了酒瓶塞子,用一只小玻璃杯倒了一点白兰地,喝将起来。他没有酒瘾,只是这种英国酒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常准备着,有客来时招待一点,兴致好时喝一点,伤风感冒时也喝一点。到了香港,一次在永安公司见到了这种酒,顺手买了一瓶,说是爱好还不如说是怀旧。心里有着块垒和感慨,使他想喝一点酒。白兰地辛辣的苦味刺激得眼睛发凉发酸,他闷闷地搛菜吃,喝着酒。没有酒量,只喝了几口,脸色就红了。头脑里想的事多了,反倒像一盆糨糊,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一口喝干了杯中残酒,吃起面条来。

他本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今天心情特别复杂,闲居的无聊与寂寞,和知与季尚铭等的威胁,因生日引起的感触,儿子家霆身上所起变化的隐忧,冯村来信造成的思索,军威下落不明导致的悬念……都使他在饮酒之后想倚枕休息片刻。他草草吃完了碗中的面,让家霆吃完后,把剩菜、碗筷等都用托盘给二房东太太送回厨房里去,自己走到里间准备小睡一会。谁知,这时,听到过道外有“笃笃”的敲门声,照例是二房东太太的声音,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

家霆一听来人回答的声音,喜笑颜开地说:“黄先生来了!”说着,跳跳蹦蹦地出房去了。

童霜威想:睡不成了!心里也盼着黄祁来,可以打开心里的闷葫芦。他迈步走出来,只见家霆带着黄祁已经进来了。黄祁仍旧是头发蓬松的老样子,一套半旧的灰色学生装,使他显得分外年轻。童霜威请黄祁坐,拿桌上的香烟请黄祁吸,说:“正等着你早点来呢!今天我们吃面,其实你来吃面多好!”他说这些话时,显得漫不经心。

黄祁说话开门见山,吸着烟说:“冯村兄给我来了信,提到一件事,让我面告。我实在太忙,不然,饭前就来了。”他石膏一样的脸毫无表情,但额上的细纹里似藏着秘密。

童霜威急切地说:“舍弟军威参加保卫南京,不知怎么了?他好吗?”他仿佛突然有一种恐怖的不祥的预感。

家霆在一边睁大了眼看着黄祁。

黄祁脸色严肃,摇头说:“我很抱歉!请看看吧,这里有他的血书!”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从里边抽出一条脏污、揉皱了的白手绢来。

听到“血书”二字,童霜威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部,脸红着,心跳着,连忙接过那块用血写了歪歪大字的白手绢,胸间似乎一下子蹿上来一股东西,烧得喉咙发痛,嘴巴发苦。家霆也凑上来看,不小心大腿“嗵”地撞到椅角上,但不感到疼痛。

白手绢上,血写的字迹已经模糊变色,但确实是军威写的。童霜威捏紧手绢,眼中迸出痛苦的火花,忍住泪水看着,写的是:

一死抗日

军威叩别

12.11.

童霜威心上像被刀尖儿挑了一下,盯着血书,流下滚热的泪水。他掏出手帕拭泪,见家霆也在啜泣了。漫长的等待,长久的惦念和盼望,难道竟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他头脑沉重,心烦意乱,耳里轰鸣着,眼睛刹那间望出去,似乎什么都变得一片苍白。一线残留的希望都不存在了:战争为什么这样残酷?

黄祁叹口气说:“请不要难过。冯村兄给我信,要我当面来把这血书交到您手上,并要我进行劝慰。原因是他不放心,怕您伤心,要我来劝您节哀。”

童霜威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悲痛,平静下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擦,问:“遗书是怎么到冯村手中的?”

黄祁吸着烟,口气平静刻板,嘴角的皱纹一会儿显现一会儿消失,说:“有个姓许的青年,是教导总队的一个传令兵,湖北人,南京大屠杀中幸存逃出来后,一直带着这块手绢。手绢是童军威连副生前交给他的,托他如果逃出,要将血书交给您。冯村在武汉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他看到了报纸,找到了冯村。这青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路讨饭到了汉口,手绢始终藏在身边。”

军威像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匆匆逝去,永远不会再回来?童霜威悲痛起来,一种心痴神迷的忧伤使他心酸,说:“求仁得仁,他作为军人,为抗日而死,死得其所,我本来不应当难过。但既是手足,岂能不动感情!”说毕,又落下泪来。家霆也陪着流泪,将那块写有血书的手绢接过去,仔细再看起来。他记得小叔那条粗壮有力能将他吊起来的胳臂;他记得小叔看到他时那种生气勃勃的笑容;他记得小叔教他唱《满江红》的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黄祁劝慰地在对童霜威说:“不过,童连副交这块手绢给那位姓许的传令兵时,还安然无恙,身上带着武器。因此,他虽有死的决心,活着的可能还是存在的。希望他也许有什么奇怪的遭遇,现在还并未牺牲。”

童霜威明白,黄祁的话是劝慰,但也觉得:军威活着的可能性不是一点也不存在的,点头说:“是啊,谢谢你,惟愿如此!”他心里确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之火。

家霆似乎是自言自语,轻轻地说:“是啊,小叔枪打得可准了!在军校打靶总是百发百中……”他的意思似是说,小叔枪法好,可能逃得出南京。没人理睬他,他也就不说了,仍旧拿着写血书的手绢细看,像要在那上面寻找小叔的音容笑貌。

童霜威不再流泪,想同面前这个青年人谈谈了,问道:“你一直在香港工作的吗?”

黄祁吸着烟摇摇头,说:“不,我是从南京到汉口,又由汉口到香港来的。”他的烟快吸完了,将烟头拧灭。

提起南京,童霜威就有感情,说:“啊,在南京什么地方工作呢?”

黄祁笑笑,笑得带点讽刺,说:“我在上海,大学文科毕业后,到南京找一个亲戚设法送礼谋事,弄到了某要人的一封八行书,起先想进铨叙部,可是谈话没谈好:一个科长接谈,看了介绍信,问我:‘你会点什么?’我说:‘动动笔杆的事都还可以,比如等因奉此之类,我都干得!’科长又问:‘你同某要人什么关系?’我太老实,说:‘没什么关系,是个亲戚去找他的。’科长说:‘好,你回去等着吧!’这一等,竟石沉大海了!”严肃的青年此刻态度变得玩世不恭。

童霜威又敬黄祁一支烟,自己也吸一支,说:“那你没进铨叙部?”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寻求一点刺激平息感情。

黄祁笑笑,说:“是啊,后来进了财政部,还是我的亲戚又帮我到处送礼、张罗,弄到了另一个要人的一封八行书写给部长。信写去后,我去到财政部,出来一位主任秘书,问:‘你精通什么?’我这次变得聪明不敢夸口了,摇头说:‘什么都不大精通!’他又问:‘你同部长是什么关系?’我笑笑摇摇头,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他却敬我一支烟,说:‘我明白,一定是亲戚吧?’我笑笑,他竟说:‘明天请你就来上班吧!担任秘书!’我就这样进了财政部,可是后来他弄清我真的底细后,又将我裁下来了。失业后,我教过书,打临工,什么都干过。”

童霜威见黄祁将生活中的坎坷经历说得如此轻松幽默,明白:他是对政府的腐败用的讽刺手法,也是故意说得风趣,排遣掉军威的血书带来的伤感。他觉得黄祁直率可亲,忍不住说:“我可以直率地问一句:你是C.P.吗?”

家霆抬眼看着黄先生。黄祁却笑笑,摇摇头,说:“有人说我像共产党,因为我生活朴素,又激烈主张抗日,平日还有点正义感,好像这些都是属于共产党的东西!其实,要做个共产党人并不那么简单。鲁迅先生生前,有人怀疑他是共产党,其实他并不是。冯村来信,说他在武汉,有人给他戴红帽子,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我们都是一样的爱国,一样的有正义感,一样的希望进步。除此之外,岂有他哉!”说完,慢慢抽烟。

童霜威点头,吸着烟想:说得也是有道理啊!十年剿共,杀掉多少正直有为的年轻人哟!一个青年带了一本《马氏文通》,被逮去杀了!因为宪兵机关将清人马建忠撰的这部语法书,误当成马克思的著作了!一个农村姑娘,包袱里查出了一块红布,作为嫌疑犯逮捕用刑了,说她那是一面红旗!……从今往后,这样的局面还会再来吗?难说!但天下事往往物极必反!挡水的堤坝决裂崩溃以后,水是难以阻挡的;蒸汽带动的火车奔驰以后,用马是拉不回原地的。也许还会有残酷的反复,维持旧有的状态一成不变,恐怕是困难的了。只愿我的孩子,不要卷入这种残酷的反复里去。他的生母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他应当平平稳稳成长,顺顺当当做人。现在,他逐渐在由蒙昧走向清醒,对他的教育和引导多么重要!面前的这个青年,应当说,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但是,他究竟是属于左倾的那种年轻人,如果是中间一点的年轻人来做家霆的教师岂不更好?因此,他说:“冯村来信向我介绍了你,让我有事可以同你商量。实际上,我已经早就很麻烦你了。孩子的补习,这次从‘六国饭店’搬到此地来,今天又为军威的事劳你过来,真是多亏你了!”

黄祁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静静听着,朴实地说:“没什么,都是应该做的事。我同冯村兄交称莫逆。他托的事,我都会尽心做的。再说,最近在两件事上,我也很钦佩您:一件是您留在香港不回上海;一件是您不能不从‘六国饭店’秘密搬出来住。今天,令弟的血书也使我感动。何况,我又非常喜欢家霆。能为您尽一点力,不完全是应该的吗?”他不再吸烟,将香烟揿灭。

童霜威从黄祁的话里,察觉家霆把什么事都同他的黄先生讲了,有点生气,想:以后倒是要注意,孩子大了,不能什么事都让他知道。但对黄祁的话,听了心里却受用,说:“我因为赋闲,武汉又常遭轰炸,居住不易,所以来到香港暂时安身并养养病。在香港,本来也不想参与交际应酬。现在住在这里,就可以隐姓埋名,过点平安静谧的日子了。”

家霆在边上忽然插嘴说:“黄先生主张你还是去汉口参加抗战的好。他说:你不该在香港待着,大家在为抗战出力,你也该为抗战出力!”他的眼光盯住了爸爸。

童霜威有点难堪。家霆太心直口快了!黄祁也感到家霆说得过于率真,打圆场说:“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声望地位,以您的学识才干,是完全应当为抗战出力的。再说,您的思想,比中央要人里的那些顽固保守的家伙,要高明得多。您给我的感觉,是比较开明,比较爱国。所以,我认为您在香港做寓公,太可惜了!”他声音爽朗,脸色坦然而严肃。

童霜威听了,颇有感触,又觉得这青年人太卖老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开导我呢?闷闷地一口又一口地吸烟,转瞬又想:是呀,年轻人说得也不错呀!他同冯村在信上说的一段话是一样的呀!我是惭愧!在内心里我是拥护抗战的,只是我也有消极情绪,直到现在,我仍然看不清这场战争要打多久,会如何结局。抗战之初,我因战争的突然爆发而战栗震动过,又因初期上海战事的坚持乐观过。随着上海和江南的撤退,以至南京的沦陷,我又黯然神伤,内心充满矛盾,也有时产生动摇。……我这个人为什么老是既有一介书生的清高又有世俗的鄙陋呢?……军威牺牲了!他死于抗战,死于日寇之手。我应当为他报仇!更坚决地拥护抗战应当是我的行动。他心里这么想,却并没有想去武汉和重庆的愿望,嘴上回答黄祁说:“其实,为抗战出力也不必一定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都能为抗战出力。我心里面,有一面抗战的旗子,我心外面,有一条民族主义的防线!”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黄祁那因欠缺睡眠而发黑的眼圈,给人一种沉思的感觉,点头说:“啊,是的!是这样!”只是又说:“以后,您有什么事要办,请让家霆告诉我就行。冯村兄不在这里,他给我的信上说,希望我在有些事上能够代替他。”他站起身来,似是要走了,朝窗外看看。外边,正无声地飘落着细雨了。

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青年,但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热情青年,有时严肃得有点冷。只是童霜威却被他的这几句恳切的话感动了,忽然思念起冯村来了,留客说:“你再坐一会谈谈再走吧。”

黄祁摇摇头,说:“我还有事,改日再来吧。”

童霜威忽然说:“听家霆说,你有不少报纸杂志,比如汉口的《新华日报》什么的,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黄祁似乎出于意外,说:“当然可以!”他似乎很乐意,说:“家霆,明天起,你常带些报纸杂志回来给你爸爸看!”

他走了,不肯让童霜威送。童霜威对家霆说:“你送送你黄先生吧。”

家霆送黄先生到楼下。细雨在纷飞,柏油路上湿漉漉地发亮。家霆说:“黄先生,我上楼给您拿伞。”黄祁笑笑,说:“这么小的雨,用不着。”他大步流星,说话间在霏霏细雨中已经走远了。

家霆上楼回来时,发现爸爸坐在椅上,捧着小叔的那块写着血书的手绢又在看,脸上又是泪水纵横了。在他记忆中,还没有看见过爸爸有过这么伤心的时候。 GLohLex8pIyEB6XRJqFORn8OtukQ5OqTE29igyvity7vfv1sEnADmh6DVaWNyYj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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