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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啊!血雨腥风南京城

(1937年12月)

抗日战争中,仅仅一场日本侵略军在南京的大屠杀,中国军民就被杀了三十万,大大超过了两颗原子弹给日本人带来的灾难。我们能不如实地写出当年的实情使中日现代的青年和将来的人民了解真相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正确了解历史才有利于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下去。

——摘自创作手记

南京城的小火车早些天就停开了,不再听到那听惯了的“呜—呜—”的火车汽笛声了。

驻军的军号声,凄凉地不时地响着,在空气中颤动地浮荡着。时近中午,军队吹的是吃饭号。

冬日阳光下的潇湘路一号花园里,显得十分凄凉。铅色般冻结的天空,淡薄苍黄的日光,辉耀着远处逶迤的紫金山脊。花园篱笆上的牵牛花和茑萝藤蔓早已萎死。草皮早就枯黄了,西北风一阵阵吹得尘土飞扬。除了雪松、龙柏和黄里泛青的竹林外,到处是叶片凋尽的枯树。中央花坛上是秋菊的残枝,前边清水塘周围是凋零的芦苇和蒿草。池塘面上结着薄冰。那十几只被方丽清吃剩的鸽子,一直被关在鸽房里,不再放飞。每天由“老寿星”刘三保将料豆喂给它们啄食。矮壮白发的刘三保闲来无事,喝了酒后总是独自在花园里踯躅。他背似乎更驼,枯黄多皱的面皮上了无笑容,多髭的腮颊上泛着愁闷,独自叹着气、跛着腿一步一步地走。古铜色的脸上似乎更加木讷憨厚。他是个无家可归的老人。这潇湘路一号成了他的家后,他曾经用他那两条刺着青龙的强壮双臂,将花园收拾得整齐美观。但现在,他毫无整理花园的兴致了,不侍弄花,不用推草机刈草,也不用大竹扫帚扫地了。

他预感到也认识到南京即将有一场浩劫降临。日本鬼子杀来了,南京将展开攻防战。

夜晚,当他瞅着月牙儿带着寒气像醉了似的斜挂在天上时,似乎感到金色的月牙儿泛着橙红色。他心里就想:唉,月亮都带着血色,可不是好兆头呀!

他意识到:南京一定是守不住的,鬼子来一定会大烧杀的。要不然,那些当官的老爷,包括他的东家,为什么早早就都携儿带眷逃跑一空了呢?

拿二号管仲辉说吧,家眷早走了,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管仲辉听说是参加防守南京的,有时偶尔回来睡睡,但一般不回来,留着个副官和勤务兵及厨子看守房子。三号叶秋萍,早全家跑光去了武汉,家具物件也搬空了。房子上了锁,门用青砖封砌了起来。据说,找了卫戍长官司令部的人给他照顾公馆的房子,整个潇湘路,实际走空了。

刘三保感到无能为力。反正,中国人不会孬种。你小日本来,中国人会跟你拼命!但是,叫我们老百姓怎么拼命呢?他又惶惑得很了!一个小百姓,又是个残废,能有什么本事扭转乾坤!只有喝酒借醉,懒懒散散,可以寄托一点心里的焦灼与不快。

现在,他同庄嫂和尹二成了不可分离、互相最关心的一家人了!他们三个,都懂得自己不但是被东家遗弃,也是被政府遗弃了的可怜人。除了留在南京等待噩运,已无可选择。东家要他们留守潇湘路一号这幢大洋房,他们不留守也无处可去。刘三保固然是孤孑一身的残废人,庄嫂也是一个死了丈夫和儿子的单身寡妇。尹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只有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娘住在安仁街小铁路旁的棚户区,每月依靠他将工钱送回去买米买菜。现在,他们三人像“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鲋”,在潇湘路一号度过了炎热的夏天,度过了多雨的秋天。经历过无数个日机空袭轰炸的日日夜夜,所幸炸弹并没有投到潇湘路一号来。但紧张和危险的折磨是难忘的。他们三人常在一起聊天,心情始终寂寞、压抑和激奋,互相之间在艰危中产生的友谊,才使他们能够得到一点安慰。

日军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占领无锡到现在,分兵进攻南京的意图就很明显了:东路日军沿沪宁路进袭镇江后向南京攻击;中路日军沿宜兴、溧阳、句容直犯南京;西路日军先攻安徽广德,经过宣城想攻芜湖,准备切断南京守军的退路。尹二本是参加军事训练的壮丁。那一阶段,拂晓时,壮丁们就穿上灰色军服,戴上灰色军帽,打上绑腿,成群结队持枪上刀参加操练,到红日东升、晨操完毕才回家。在上海未失守前那个阶段,他常幻想着有朝一日,会持枪上前线同日寇决一死战。只要这么一想,立刻热血沸腾,充满了崇高的报国感情,生死丢在脑后。谁想,上海失守以后,南京面临的形势日渐恶化,壮丁操练停止了,他们成了没人管的人了。他是个有性格的人,气愤得很,却无可奈何。童霜威一家走了,冯村也走了。潇湘路一号里,无事可干。刘三保用不着收拾花园,也没有客人上门,整天闲着。庄嫂除了收拾一下楼下的几个房间外,只是每天例行地办三餐饭给尹二、刘三保和自己吃。尹二闲得发慌,有时回家帮娘洗洗衣服陪娘聊聊。在潇湘路一号除了帮助庄嫂择菜、烧火,同庄嫂和刘三保谈天外,常到街上去逛逛,打听些消息回来讲给庄嫂和刘三保解闷。他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今天中午,他就带了个新消息回来。吃饭时,他讲给庄嫂和刘三保听,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卫戍司令长官部宣称要死守南京,与城共存亡。一些外国牧师等,倡仪组织一个‘难民区’,经卫戍司令长官部核准,将中山北路以北地区,也就是从新街口起到山西路止划成‘难民区’,这区内大约可以容纳二十五万人。你们懂得什么叫‘难民区’吗?就是说:万一南京被鬼子占了,难民逃到这个地区里去可以得到保护。”

庄嫂近来像害了一场大病,人逐渐消瘦,脸色更加苍白,整日价地叹气。一双本来很好看的眼睛变得目光迟滞失神,眨动时,老使人感到她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或是在忧虑着有什么不幸。她同她那只黄藤编成的针线筐做伴,缝缝补补,话显得更少了。有时,抬头望着屋角和窗户上的尘土和蛛网发呆。恐惧像幽灵伸出利爪从四周围上来威胁着她的心。她一向嗟叹自己命苦。她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默默勤劳地干活,精打细算地攒钱,指望自己年轻时命苦,年老时能不再受罪。过去给方丽清用电熨斗熨衣服时,她总觉得命运对她的委屈是任什么也熨不平的。现在,这种命苦的感觉更强烈了。她听过不少传说,知道日本侵略军的兽性多么残酷,知道一个弱女子万一面临南京沦陷,会遭遇到什么不幸。一种孤单、寂寞、末日即将来临的心情充塞心头。她怨恨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亲人也没有,常常让苦咸的泪水在夜晚沾湿了枕套。只有同尹二和刘三保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感到有些许的温暖。但三个可怜人,凑在一起,每每都说些泄气伤感的话,谁也安慰不了谁。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庄嫂就对尹二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了。这比她小五岁的年轻人,正直、能干、正派、孝顺母亲,平时同她在一起,善于体贴她,总是和和气气的,总是帮助她干一点随手可干的活,总是很尊重她。最初,她有时候甚至想过:他像她的兄弟一样。可惜她从来没有过兄弟。后来,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又感到:倘若让她同尹二能像夫妻一样地一同生活,那该多么好。尹二是个实在人,是座可以依靠的山。她相信,他同她结成夫妻,感情一定会融洽。她会对他关心,他也会对她好。尤其是在童霜威一家离开南京以后,潇湘路一号变得清静了,她变得空闲了,更寂寞了,这种想法就更冒头了。但是,她又羞于这样想。她比他大五岁。他从没有结过婚,她却是一个死过丈夫的不吉利、不干净的小寡妇。她怎么能痴心妄想?她只有把心里的企望努力抛到脑后,可是要做到根本不想又是多么困难啊!生活,对她来说,似乎像不测风云的天气,该来风云就来风云,该来晴天就来晴天,她自己,无法预测,也无法抵御或改变。

其实,在尹二的心底里,也早埋藏着一颗爱情的种子。难说是从哪天开始的了。有一次,一个冬天的夜晚,尹二开车回来得迟了,晚饭还没有吃。庄嫂给他留着菜和饭,滚热的,外加一碗特为他做的榨菜汤。汤里竟特地加了好些虾米。她像个姐姐似的爱怜地说:“快吃吧!特地给你做的!”尹二突然发现:庄嫂围着那条天蓝色的“波俏”非常漂亮。她那用小镊子扯细了的黑眉毛,配上她那白白的脸也非常标致。又有一次,尹二的上衣在钉子上挂了一个口子,她看见了,眼里闪烁着动人的湿润光泽,说:“来,我给你补上!以后,缝缝补补什么的我给你做!……”这话使尹二咀嚼橄榄似的回味了许久。再有一次,他修车时,不小心将左手食指划了个口子,血流得很多。庄嫂看见了,马上将晒干了的乌贼鱼骨头搓成粉撒在他的伤口上,撕条白布给他包扎上,责怪地说:“啊!怎么这样不当心?”埋怨和心疼的神色,使他既吃惊又感动。他又回味过许久。那晚,她还用木盆给他端来了洗脸水,说:“你手伤了,我给你打水来了。”一次,尹大娘生了急病,她知道尹二养家手头拮据,用手帕包了十块洋钱悄悄递到尹二手里,轻声地说:“给,快给娘拿去治病,不够,我还有。”类似的事,数不完也想不断,很多属于细微末节,却时常会拨动一个年轻人的心弦。

尹二本来姓陈,从小死去了当木匠的父亲,娘靠帮佣和替人缝穷将他拉扯大。娘在他九岁时,实在因为生计艰难,改嫁给了一个姓尹的司机。姓尹的司机本来有个儿子,死了老婆,重新娶了妻子,就将妻子带来的男孩叫作尹二。司机待尹二很好,他的大儿子长到十几岁时患霍乱死了。尹二长到十七岁时,做司机的后父在一次撞车事故中负伤不治。从此,尹二又成了无父的孤儿。尹二长到现在这样二十六岁,除了娘的爱抚,还从未受到过别的女性的关心和怜爱。庄嫂的身世他清楚。她比他大五岁,又是寡妇,但在他心目中,庄嫂楚楚动人。他觉得她像姐姐般的体贴和爱护,更有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形容和名状的妻子般的关怀。这种感觉难道就是爱情?他想看见她,想同她谈话,甚至想拥抱她亲亲她。但他又有理智:庄嫂是正派的,一个寡妇的节操是不能侵犯的。再说,娘能愿意吗?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五岁的寡妇!他是孝顺的,他又懂得尊重别人,既无勇气向娘诉说,也无勇气向庄嫂倾诉。他始终在犹豫和徘徊中,始终在痛苦中。尤其在童霜威一家走后,潇湘路一号变得冷落、空旷了,他常常有了同庄嫂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每逢这种时候,他发现她局促不安,他也发现自己手足无措。好多次,从夏天的一次傍晚,到秋天的一个月夜,现在又到了冬天的短促白昼,他有过单独接近她的机会,又总是强忍住心头火一般奔放的热情。有时,他竟暗自偷偷地生气,用拳头打自己的大腿:“唉,看你这没用的窝囊废!”有时,他竟发疯般地突然跑走,离开庄嫂,像个流浪汉似的独自上街去逛荡,独自回到安仁街铁道旁的棚户区里,去待在娘身边帮娘烧火办饭、洗衣洗被,想使自己从炽热的情绪中凉下来,清醒起来。矛盾啊!矛盾!每每,他又突然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飞也似的向潇湘路一号跑,似乎是为了见到她,好向她倾吐自己心里的感情。每每跑到了潇湘路,心里积聚起来的勇气又溃散消失了,想倾吐的一切又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尴尬的局面始终维持着,僵持着。

近几天来,随着南京面临形势的恶化,人人都像离了枝的落叶,都像风雨中池塘面上的飘萍。庄嫂的情绪更加低落、凄凉,尹二的情绪也更加深沉、烦躁。形势恶化,庄嫂更多考虑的是:我怎么办?怎么办?南京城要是沦陷了,日本人要是杀来了,我怎么办?尹二更多考虑的也同样是这个大问号:我怎么办?怎么办?娘怎么办?两人心里,也互相在关切着对方。她在想:他怎么办?他在想:她怎么办?

白发苍苍的“老寿星”刘三保,经历过比尹二和庄嫂更多的人间沧桑。他早察觉在这一男一女间,有着一种特殊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情。他用世故的眼睛窥察出尹二有自己的犹豫,庄嫂也有自己的斟酌。常想,让我来做牵媒引线的月下老人吧!让我来给这一对旷男怨女撮合吧!可又觉得:男女之间的事,他们自己不会办吗?难道他们连这样的事也要别人来代庖?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老寿星”刘三保为时局阢陧不安,为自己面临的不可知的命运提心吊胆,除了借酒浇愁,就是懒懒散散。尹二和庄嫂的事有时放在心上,有时抛在脑后。近几天,知道日本兵是一定要来南京了,他想:我已经六十多岁,多活一天离土埋近一天了!两鬓白发,一生坎坷,死不足惜。尹二和庄嫂还年轻,又都是这么好的人。他们不应当有悲惨的命运,他们应当有一个比等死要好的结局。他强烈地认为自己有责任要使他们远离死亡。

西北风夹着灰沙和早已坠地的枯叶旋转着,一阵阵在地上飞舞。今天,尹二戴着褐色鸭舌帽,离开安仁街小铁路旁的棚户区,从老娘那里回来。他的心情十分激动,不仅因为听到了“难民区”的消息,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将自己和庄嫂的事告诉了老娘。出乎意外的是娘竟激动地说:“你咋不早说呢?只要你欢喜,我怎么会嫌她呢?你三岁时,娘守了寡,娘懂得女人这种痛苦。我们家太穷,你到今天还没成亲,娘早买下了一朵大红的通草制的红囍花,希望有朝一日你结婚时好给新媳妇用。你一直单身一人,娘心里也一直结着疙瘩。现在,她要是肯,娘只有高兴。你抓紧着办吧!鬼子不是说要打到南京来吗?你们住在大公馆里,我看没好处。倘若事办成了,快把媳妇接来吧!这里离‘难民区’近,大家穷人帮穷人,万一情势不好,我们可以往‘难民区’跑。”

娘想得周到,尹二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连忙匆匆赶回潇湘路。

庄嫂正在厨房里忙碌,见尹二笑嘻嘻来到面前,半喜半嗔地埋怨了一句:“野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不想吃饭啦?”只要尹二回棚户区了,庄嫂听到小火车汽笛声,就仿佛能看到那冉冉蠕动的小火车的身影,心里总盼着尹二快点回来。尹二现在回来了,她当然充满喜悦。

尹二笑笑:“饭当然想吃!我去叫‘老寿星’来。”

尹二匆匆去把醉醺醺睡着觉的“老寿星”刘三保从门房间里找了来,三个人在吃饭间里一起吃午饭。这间吃饭间,童霜威家未走之前,佣人们是从未在此吃过饭的。方丽清定下过规矩:佣人们都在厨房里或在厨房前的水门汀地上摆个小桌吃饭。童霜威一家走后,他们本来也沿照以前的习惯,从不在这里吃饭。近来,南京形势紧张,有一天,尹二说:“嗨,我们太傻瓜了!放着现成的吃饭间不用,难道留给日本鬼子来用?”从那,他坚决主张,开饭就在这里开,吃饭就在这里吃。

今天,庄嫂做的是一荤一素两个菜,外加一个葱花汤。荤的是香肠炒韭菜,素的是辣萝卜条。香肠是公馆里的存货。本来,庄嫂对一批腌腊存货动也不动。近来,庄嫂全部拿来给大家一起吃了:不吃白不吃,总不能留给东洋人来吃吧?

三人吃饭时,尹二将要划出“难民区”的消息一讲,庄嫂听了,不太明白,犹犹豫豫地问:“进了‘难民区’就不要紧了吗?”

尹二夹着香肠吃,说:“论理是该这样,但外国人的事到底怎么样,难说!”

“老寿星”刘三保喷着酒气突然说:“我看,鬼子是要真来了!反正……去‘难民区’要比待在这里等死好!”他平日喝了酒说话就笨嘴拙舌。现在,玄武门前那条路上拷酒的小店里不卖酒了,老板逃到乡下去了。他储存的一瓶高粱酒舍不得喝,每次只喝一点点。所以这会儿话却说得流畅。

庄嫂苍白的脸上表露出凄恻伤心的神色,默默不语,忽然停止吃饭低着头,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衣襟湿了一大片。

尹二满心想把娘今天上午讲的话告诉庄嫂,碍着有“老寿星”刘三保在,一时不知怎么启口,只说:“庄嫂,伤心干什么?反正,我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

“老寿星”刘三保心里的话不能不说了,咳嗽了一声,说:“我是上年岁的人了,依我说:你们两个早该成为两口子了!我看得出,你们俩,人都好!心都好!你们做结发夫妻,保险合适。世道乱,南京快完了,你们早点成个家,该走就走,该躲就躲,别在这里等死!这里交给我刘三保就行。我一人守着!要依我的一肚子气,王八蛋才给他们看守这潇湘路的房子和物件。可是,我们是说话算话的男子汉。答应看房子,不能说了话不算数。所以,我可以留下!你们走!搬到尹二家的棚户区去也好,那里离‘难民区’近。你们俩加上尹二的老娘,三口人团在一起,大家都放心。”

他话没说完,庄嫂忽然捂着脸离开了饭桌。一种莫名的悲怆忽然壅塞了她的心田和她的喉头。她流着泪转身冲出吃饭间,穿过走廊“嗵嗵嗵”地跑上三楼去了。方丽清走时,将二楼所有房间都上了锁,带走了钥匙。假三层楼上,仍旧由庄嫂住着。

尹二不知所措了。刘三保“呵呵”一笑,用嘴指指楼上,要尹二上楼去,说:“尹二,去劝劝吧。女人脸皮嫩,不好意思,可你,别扭扭捏捏了。该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尹二犹豫。当然想去,正要拔步,忽然听到“砰!砰!砰!”门被敲得震天响。

尹二生气地皱眉,说:“妈的!谁这么敲门?”

“老寿星”刘三保站起身说:“我……去看看!”

尹二起身说:“走!一块去!”

两人一块儿向大门口走去。走近大门,敲门声仍在“砰!砰!砰!”

“老寿星”刘三保高喝一声:“谁?”

是保长夏得宜那奸诈沙哑的嗓子:“我呀!”

听到是夏保长的声音,尹二心里就不痛快,他厌恶这个留着八字胡龇着金牙的保长。夏保长和他的儿子是一窝地头蛇。黄鼠狼上门来给鸡拜年总没什么好事。何况他心里惦记着庄嫂的事。这会儿庄嫂在三楼上干什么呢?要不是夏保长来敲门,他早上三楼去了!

见“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夏保长踅进身来。尹二在一边憋住声不说话。

“老寿星”直通通说:“保长,什么事呀?门打得像放大炮!”

夏得宜手里搓转着两个练手劲的紫酱色的大核桃,看看刘三保,又看看尹二,见尹二脸上气色不好,点着头一抱拳头,招呼着说:“哈,尹二,你也在啊!你们没听说呀?老是打败仗,形势可不好呀!如今南京城里,洗澡堂、茶馆、饭馆……什么都关门了!栖霞山、汤山、当涂、紫金山东北一带全都给日本人占了!听说日本兵有八十万,新式武器无其数。我们南京城,不出三天怕就要换主了!”

刘三保听了,心里不是味,一下子烈酒冲头似的有点发晕,佝偻着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尹二瞪着夏保长,说:“是汉奸放的谣言吧?”

远处,从无法摸准的地方,轰隆轰隆,沉重而遥远地传来一种不太清晰的声音,像是炮声,又像飞机扔炸弹声。尹二心里一惊,刘三保心里也一沉,脸上都紧张起来。怎么?难道那可怕的不敢想象的日子真要来到了?

夏得宜鬼得很。看得出尹二眼神里带敌意的神态,近来卫戍司令长官部有过布告:凡造谣惑众者枪毙!他连忙转圜地说:“是呀!我也想,可能是谣言!不过,不知你们着不着急?有什么打算没有?”说到这里,他拽拽刘三保的手臂,说:“上我家里喝一盅怎么样?我买了两个荷叶包。上好的猪头肉和猪下水,我们老哥老弟好好谈谈!”

刘三保摇头说:“不了不了,我今天早喝过了,你老哥自己喝吧。”

夏保长见他一股坚决劲儿,改口说:“我去你们房里坐坐,我们好好从长计议计议怎么样?”

“老寿星”刘三保本来还愣在那里,他为人实在,给夏保长一说,就把夏保长往自己住的那间门房间里让。尹二不乐意地皱皱眉,心里盘算:惊蛰到,蝎子跑,乌鸦叫。眼下这种气候,坏人出来了!又一想,保长是地头蛇,也不能太得罪他,就忍住不说了,也跟着进了刘三保住的那间门房。

房里仅一床、一桌、两把凳子。床肚下有只放杂零八碎衣物的破箱子,一些破纸盒和空酒瓶……夏保长在一只凳子上坐了。尹二和刘三保都在床上坐了。

尹二先开口,问:“保长,你们怎么打算?”

夏保长将两个紫酱色练指劲的核桃塞进右边兜里,从左边兜里掏出一盒“金鼠牌”香烟来。盒里只剩最后一支烟了。他将锡纸连同纸烟壳子全扔在地上,烟叼在嘴上,摸出一盒洋火,“嗤”地擦火点烟,说:“唉,是呀!天要是真塌了,我们怎么办?我的心乱得很,想来问问你们,合计合计!”

尹二不着边际地笑笑说:“天塌有长子顶,顶不住还有众矮子扛!”

夏保长听了,哈哈笑了,露出嘴角上一枚黄亮亮的金牙,说:“尹二,你说得真有趣,就怕长子根本不顶,矮子也扛不动!”

刘三保叹口气说:“是呀,我们都是掉到井里的老牛,有劲儿也使不上!”

夏保长骂开了:“奶奶的,在中央当官做老爷的都不是玩意儿。他们原先在这南京城里,花天酒地,盖洋房,坐汽车,玩女人,打麻将,一旦有事,马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走的走了,溜的溜了,丢下我们受苦!像你们这童公馆吧,童霜威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们给他家当下人,苦还吃得少吗?你看,‘老寿星’,你的腿怎么瘸的?不是给他家盖大洋房摔的吗?”

“轰隆隆”的声音仍在杳不可测的地方继续。

刘三保心里有感触,深深点头,叹口气笨嘴拙舌地说:“唉,那也是!……”

夏保长得意了三分,龇着金牙说:“是啊!你老哥真老实!现在还像个奴才似的住在这小门房里。空着一大幢洋房不住!真是笑死鬼了!现在你们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了吗?要是我,凭这口气,我马上住到他们原先的上房里去!”

尹二在一边不做声。庄嫂的事仍在他心上缭绕。这时,她还在楼上哭吗?……夏保长的话又引起了他心上的纷乱,他低头思索着。刘三保也不做声,思索着。这些想法,他们原先都不曾有过。夏保长一说,听来倒怪新鲜的,挺有道理。

夏保长抽着烟,又说:“尹二,你这么大的青年小伙子了,到今天连个老婆也混不上,这是为什么?你要有钱,大小老婆也娶到了!你们太老实,太傻瓜蛋了!放着金银不知用手拿!你们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和二号、三号两家公馆不同。叶秋萍公馆东西早搬干净了!管仲辉公馆重要物件也搬空了,剩下些用具有当兵的看着。他有时也回来住住。我看他搞得不好要死在南京。你们童家老爷太太的全部细软物件,只带走了一点点,大部分原封不动都在这里。如今是乱世,你们当这个家。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发!乱世是发财的好机会!你们为什么不将手里的东西分一分?”

刘三保老实巴交地说:“我们是丫环挂钥匙——当家不做主哇!”

夏保长哈哈又笑了,捻着八字黄胡子的尖尖儿,打破茶壶嘴不瘪地说:“你们不敢!我知道你们不敢!我来,是给你们打气壮胆的。俗话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呢!我领着你们干!我是坐地户,可以保护你们!笨重的大件的东西,你们不好拿,归我!细软的东西,尽你们先分。三一三十一,有福同享!干不干?”他用眼瞄着尹二,尹二始终未说话。他感到这个年轻的汽车夫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所以又说:“尹二,就看你的了!我夏某人历来讲义气。今天来,主要还是为你们着想。说真的,要干事不宜迟。我分一份,出了事,我就担干系,给你们负责任,给你们撑台。要是现在不干,再过两天,世道更乱,说不定会来上一伙人哄抢。听说,苏州、无锡,日本人进城前都抢过。那时节,你们想干也干不成了!你们说说,”他用两只羊眼睃着尹二和刘三保:“怎么样?这可是不吃亏占便宜对我们都有好处的事呀!”

尹二感到夏保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但他的话“剃头挑子一头热”,尹二听了不顺耳。尹二是个正气的人,为人做事向来讲个正直,从不想干不清不白的事。听夏保长讲了一大堆,明白了夏保长的来意,他说:“夏保长,我们人穷,志可不短。童霜威这种当官做老爷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货,可我们不想同你一起干这种不光彩的勾当!”

刘三保在一边默默无声。

夏保长“咯咯”笑了,嘴角上金牙闪亮,说:“我说你们太傻嘛!不拿白不拿!过不上几天,你们不干,日本人会干!想撇清吗?办不到!那时候,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双方谈话,像方底圆盘,合不到一块儿。夏保长也明白:“话说三遍淡如水。”他脸色难看,催促着说:“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轰隆隆的声音又随风飘来了,还听到飞机声。现在,干脆警报也不放了,飞机声是常听见的。可是日机倒好像很少轰炸城里了,飞机都用到前线上去了吗?

尹二侧耳听着飞机声,摇摇头说:“不考虑!”

夏保长问刘三保:“‘老寿星’,你呢?你也‘吞下秤砣铁了心’了?”

刘三保不能不与尹二站到一边,虽然心里有些自己的想法,却说:“我跟尹二一个样!”

夏保长笑笑,笑得奸险,说:“好 ,那打搅了!我走!看来,干草捆起来也变不成房梁!你们真是扯着耳朵腮不动!无用之辈!”说着,站起身来。

尹二顶了一句,说:“你呢?你是两块洋钱做眼镜,睁眼光见钱的货!”

刘三保拽拽尹二的衣襟,但尹二话已讲完。

夏保长听了,忽然正色,说:“尹二,你不要神!你是蚂蚁打喷嚏,损不着老子!刚才的话,权当我没说。可是我得奉告你们二位:我们都是一个篓子里的螃蟹,哪个钳子动一动也会夹着别人。我是好心好意来的,做人别不知好歹!”

尹二和刘三保都没说话,看着夏保长那瘦高的身条背转身迈步,自己用手推开朱红铁门上的小边门飘忽地走了。

他一走,刘三保上去闩上了门。

尹二骂道:“王八蛋!隔着皮壳我也看透了他的骨头!”

刘三保回身对尹二说:“尹二,夏保长自然不是个好货,我还怀疑他是不是汉奸哩!我们让他来了个蚊子叮菩萨——空费心机!很对!可是,他讲的有些话,我倒听得进。”

尹二心里记挂着庄嫂,急着想进屋上三楼去看看,沉着气问:“什么话?”

刘三保背像更驼了,说:“我想,当官做老爷的,钱堆成山!又有房子又有汽车的,对我们有什么好的呢?凭什么给他们做走狗卖命?我这一辈子的辛酸事,经历得太多了!这点道理我想得通也想得明白。你这么大年岁了,早该成亲了!找不到女人成不了家,穷当然是个原因嘛!我主张,今天,请你娘来,你就跟庄嫂成亲。我从今往后也不睡门房间了!我住到楼下家霆床上去。你和庄嫂今夜打开童霜威和‘狐狸精’的卧室做新房!你们结了婚,该用的东西就拿了用,形势要是再坏,你们夫妻俩马上搬到铁路旁你娘那里住。这儿,我一人把守就行。”

尹二出乎意外,没想到“老寿星”刘三保竟说得这样实在,这样打动人,为他想得这样周到安帖。他感动地说:“你是把心肺都掏给我了,我有什么说的呢?你说得对,我当然听你的。只是,万一形势不好,你跟我们一起搬到我娘那里去!棚户区离‘难民区’近,在一块的人也多些,比此地安全。冯村临走说过:如果轰炸太厉害,不必死守着房子,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避一避。这公馆我们看守到今天也对得起童家了!……”

“老寿星”刘三保摇摇头,说:“尹二,你的一片真心我领情了。可是我不去了!”说这话时,他心里想:你家穷,也没个宽大的住处。我去,你娘和你们都不方便,我又何必去?又说:“我在这,一个残废孤老头子,谁能把我怎么样?还有十几只鸽子老伙计要喂养,我答应过家霆的。再说,我还舍不得离开这潇湘路哩!”

尹二心里猜得到刘三保的心情,被他那种纯朴、真诚的情感激动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坚持:“不,你一定跟我们一起走!一定……”

“老寿星”用手推了他一把,说:“上楼吧!快去看看她!她不知怎么了?给王八蛋的夏保长来鼓捣了一通,说不定她早在等着你去呢!”

尹二心里想,也是!说:“那,我去一下!”他拔腿小跑,从前院绕过自己的住屋和厨房,从吃饭间的门里走进去,“噔噔噔”地穿过走廊踏上楼梯,一步跨三四级,直上三楼。

低矮的假三层楼上,最高处尹二也站不直,他只能弓着腰或低着头。他看到庄嫂侧身睡在洁净的小床上,娇小的身子微微弯着。她的发髻散了,她正用手帕掩着眼睛和脸,抽抽搭搭地哭着。尹二觉得局促起来了,很难揣摸她的心理:她是想起了今天的迟来的幸福而感触,还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辛酸而伤心?她是因为羞涩而有难言之隐,还是因为感到颜面受到冒犯而生气?她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出乎意外,还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犹豫?……谁知道,谁能说呢?

“轰隆轰隆”的声音像远处山谷中在打雷似的隐约传来。确实太像炮声了,日本鬼子真是要来了吗?

尹二微微俯腰站在一边,嗫嚅着说:“你,你不要哭!我会对你好的!你要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说着,他跪在床前她的身边了。

庄嫂恓恓惶惶,哭得突然厉害起来了,肩窝一起一伏啜泣,那么伤心。

尹二嗫嚅着将脸凑上前说:“看来,鬼子是会打到南京城来了!有我,我可以保护你。说实话,早就想对你说了,我觉得你好!你对我也好,你答应吧!今夜就成亲。我去把老娘接来,要是形势更坏,我们就离开这里到铁路旁我家里去。那里人多,都是穷人,离‘难民区’近,必要时就往‘难民区’里跑!”

庄嫂坐起来了。一双含泪的眼睛是忧郁的,像莹莹秋水。她没说话,尹二感到她要说的话都在她的眼睛里和脸色上表现出来了。稍停,她只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你娘,她会嫌我吗?”说这话时,她那干涸的心田里,似乎又咕突突地冒起了鲜甜的幸福希望的泉水。

尹二摇头,他抬膝起身,上前与她并肩坐着。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像在寻找着她灵魂的窗户,好闯进她心里去,使她温暖。他抚慰地用手搂着她说:“怎么会呢?她让我来求你的。她一定会喜欢你的!……”他忽然陷入一种梦幻般迷人的境地,感到她身上的温暖,突然双手紧抱着她,说:“答应我吧!我马上就回去告诉我娘!我马上去把她接来!”

那个下午,多云,起着风,一抹透过云彩的金色阳光,映照着远处的紫金山。两颗被一种说不清的压抑感折磨着的心沉浸在爱河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欢悦与陶醉。

这一夜,像已经过去了的无数个黑夜一样,仍是停电。天上黑黝黝的没有月亮。因为没有月亮,加上前线战斗激烈,日机未来空袭。使人暂时可以忘掉那种空战、高射炮声和炸弹声的威胁。但“隆隆”的大炮声却不时从远不可测的地方传来。

潇湘路一号二楼和楼下以及厨房里,点着蜡烛。是进口的“僧帽牌”蜡烛。童公馆里过去买的一箱,还用剩了四分之一。现在,二楼上所有的房间,房门都已挠开。童霜威和方丽清的卧室,是尹二和庄嫂今夜的“新房”。红木的新式雕花大床上铺了干净的白被单、放了大红缎面的新棉被。方丽清留下的银台面、银粉盒、银帐钩、银花瓶、银瓶套……全部摆设出来,银光闪闪,衬着床上的红被面,显得喜气洋洋。人虽然都在楼下,楼上房里还是点着几支光闪闪的喜庆蜡烛。

楼下,吃饭间里桌上摆了六菜一汤,是庄嫂做的:一碟香肚片,一碟香肠,一碟咸肉,一碟咸鸡,都是童公馆的存货;外加一盘韭菜炒鸡蛋,还有砂锅炖鸡。鸡是尹大娘喂着下蛋特地让尹二从家里带来的。庄嫂又做了一只虾米蛋汤。桌上成双成对点了两支蜡烛。厨房里因为刚才办菜煮饭,也点了两支蜡烛。

西北风呼啸,震撼着窗棂。尹大娘、“老寿星”刘三保和尹二、庄嫂四人,穿得比平时都板正。一人一方,坐在吃饭间里欢聚。庄嫂梳着发髻,髻缝里插了一朵通草制的红囍花,是尹大娘带来给新媳妇的。白皙的庄嫂戴上这样一朵红囍花,显得面容明亮,头发乌黑,特别好看。桌上用的酒,是童霜威放在二楼书房玻璃柜里的一瓶未曾开过封的“三星斧头”白兰地。“老寿星”上楼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宝贝”,心里早想尝一尝了,一人面前斟了一杯。

“老寿星”刘三保擎起酒杯,对着尹大娘说:“今天,小两口成亲,我给老嫂子你恭喜了!你就喝上一杯!”

尹大娘笑得合不拢嘴,不知说什么好,也学着举起杯来,可是说:“我不会喝,他大哥,你们喝!你们喝!”说着,战战兢兢地微微尝了一下杯里的酒,酒撒了一手。

刘三保望着嘴角露出凄然笑容的庄嫂和壮实高兴的尹二,说:“那,我们一起喝!你们两口子,我恭喜你们白头到老!”

突然,轰隆隆的炮声又从远方随风传来了。当然,肯定是从战场上传来的。战场一定不那么远!这种声音使人感到莫名的惶恐,仿佛有什么神秘可怕的东西,正从远处压过来,步步紧迫地压过来。

此时此地,也不知为什么,尹二听了炮声,又听了“老寿星”的话,心里酸酸的。庄嫂听了,泪水又涌上了眼眶。她怕尹大娘看到了忌讳,不吉利,马上借故说:“你们吃!我去厨房拿点酱油来,鸡要蘸酱油吃!”其实,她在去厨房时,用衣袖将泪水全拭掉了。一会儿,就将酱油倒在碟子里端来了。

好像是在花园外西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凄凉的喊魂声。四个人静静吃着,听到这种声音特别刺耳。听来像是一个祖母和一个母亲一前一后在喊:

“我家小二子哎,你回来吧!”

“哦!我回来了!”

“我家小二子哎,你不怕哟!有天兵天将跟你奶奶妈妈在这里 !”

“哦,我不怕!……”

这定是西边那些小户人家,不知哪家的小孩子抽风发高烧或者病危了。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祖母和母亲,正在一路喊一路应,手里提着米袋和纸钱,一边喊一边撒白米和纸钱,敬给孤魂野鬼。

声音多么使人心酸,多么感到不吉利啊!大家听着,心都揪了起来。

“老寿星”刘三保一口将一小杯白兰地全倒在嘴里,洋酒又涩又苦,有股怪味儿,简直像猫尿!同他爱喝的高粱酒不是一码事儿。他咂着嘴,故意想使大家轻松一些,不断摇头,舔着舌头说:“从前,听金娣说过童霜威有时爱喝点这种外国酒,说白兰地陈放了好多年,一瓶要十几块大洋。我真瘾得慌,真馋哪!老想尝一尝滋味。今天是尝到了!可没想到乖乖龙的冬!带股洋臊味儿,苦得像黄连水,真没福气享用!”

说得大家倒是都咧嘴笑了。

尹二刚才也尝了“三星斧头”白兰地,心里此刻想:酒真苦!又不禁想:今天成亲,我心里真是高兴!可是在这样的时候成亲,不也够苦的了吗?我们穷人,为什么生活老是苦得像黄连呢?他想说几句开心话,却没有情绪。看看庄嫂,灯光下庄嫂的脸上有一种茫然中交汇着幸福的神采,这使他欣慰。他振作起精神来,笑着说:“刘大叔,今晚我们成亲,就请了你一位老长辈!没好酒给你喝,你多包涵!”

尹二是第一次叫“老寿星”刘三保“刘大叔”,可是叫得既亲切又诚恳。刘三保听了耳里顺、心里乐,连连点头说:“尹二,你这番话,我领情了!我今晚高兴!真是太高兴了!再苦的白兰地,我也要多喝两盅!”说着,他自己往杯里倒酒。庄嫂忙抢过酒瓶来给他满满斟上一盅,也给尹大娘、尹二都把酒盅倒满了。

天冷,烛光里看得见窗玻璃上凝结着银色的霜花,闪动着跳动的寒光。四人静静无声喝酒吃菜,吃得无味,也无话可说。冬日的夜晚,窗外北风呼啸,结冰的天气,偃灯熄火,虽点着两支蜡烛也不明亮。处在可能会有浩劫的战争围城之中,各人都心事重重。办着喜事,不便说出的却是心底里的种种忧虑,种种惆怅。谁也说不出更多的高兴话来。尹二不时看看庄嫂,庄嫂也不时看看尹二。虽未说什么,两人眼睛对着眼睛,宛如诉说了千言万语一样。

稍息,“老寿星”忍不住了,脸上出现了微醺的酡红,终于说:“奶奶的,他们当官的有钱的把我们穷人丢在南京不管了!根本不像个中国人的样子!是中国人就不该孬种!你们看到我膀子上的两条青龙吧?那也不单是刺着耍的!龙就是中国,中国就是龙!年轻时,我们几个好朋友,一同都在膀子上刺了两条青龙,刺的时候说过:愿意中国强起来,像这龙一样飞起来!可是刺了多少年了!我白了头发,什么好事也见不到。如今,反倒要眼看着日本鬼子来南京了!”

说罢,他两眼通红,不胜唏嘘。他的话使尹二、庄嫂和尹大娘心情更加沉重。

时光一秒一分过去。听着窗外寒夜的风声,屋内的蜡烛烛泪垂挂,四人默默无言,继续喝酒吃菜。菜已经凉了,庄嫂起身,说:“我去把菜热一热。”

她起身端起鸡汤砂锅入厨房去。她离开吃饭间,从光亮处去向暗处,刚走出吃饭间的门向厨房走去,忽然看到暗夜中,面前站着一个黑影!

庄嫂完全出乎意外,吓得“哇”地叫了一声,双手端着的砂锅手一松,“乒”地掉地,打得粉碎,鸡汤和鸡泼得一地。她右手捂住嘴巴,吓得靠墙一站,几乎昏厥过去。

尹二、刘三保和尹大娘跑出了吃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尹二高声问:“怎么了?谁?”

刘三保也高叫:“谁?”

他们同时看到一个戴钢盔全副军装的黑影稳步上来,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说:“我!”

尹二扶住了吓得丧魂落魄的庄嫂,在黑暗中看清了:黑影原来是童军威!

尹二叫了一声:“啊!二先生?”

童军威上来,用和善的口气说:“庄嫂,吓了你了!先一会,我骑自行车来,敲了门,也叫了门,没有回声。等了一会,见二楼有光亮,好像点着蜡烛,我怕你们人在楼上听不见,所以将自行车留在门外,从大门上爬进来了。没想刚走到这里,就吓了庄嫂!你看,把砂锅都砸了!……”

尹二明白:今夜有风声,适才大家又曾经谈笑了一阵,准是那时候童军威叫门敲门,没能听见,说:“二先生,我们正在吃饭,你进去一起吃点吧!”他平日对这个“二先生”印象不错,感到“二先生”人正派,长得英武,待下人不错,特别是他爱国,要抗日,是个好军人!

童军威摇头说:“我早吃过饭了,不吃了!进去坐坐吧!”他看看地上,说:“是只鸡吧?真糟!我害得你们把一锅鸡汤都打了!”他话声里带着歉疚。

刘三保掉个花枪要掩饰,说:“今天,尹二的娘,我们的老嫂子做寿,我们苦中作乐聚一聚。尹二走家里捉了只母鸡来宰了。没想到还是没口福……”他忽然觉得这个谎说不圆,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庄嫂头上还戴着红囍花哩!

从非常远的地方发出的轰隆隆的炮声,又震撼人心地传来了。

童军威侧耳听听炮声,叹一口气。他戴着捷克式钢盔,金色星杠和红底的少尉领章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进了吃饭间,见一桌菜,又有“三星斧头”白兰地酒,拖过一把椅子在一边坐下,说:“你们仍旧吃吧,我坐一坐就走!”

尹二端把椅子拉童军威在上首刘三保身边坐了。庄嫂马上取来筷子碟匙,又举筷给童军威搛了些炒蛋、香肚。

童军威摇手说:“你们快吃吧!我吃过了!”又叹口气说:“南京要打仗了!我们做军人的,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想了一想,还得来这里最后看一次,看看你们,也看看房子,告个别!也许就是生离死别了!我是我大哥把我培养大的。这些年来,每次来潇湘路,你们对我都很好。我是来告诉你们,形势不好。你们不必在此死守,家里东西有用的就尽量拿些带走!”

庄嫂忍不住担心地问:“二先生,南京真要给鬼子来占领了吗?”

童军威没有正面回答,只懊丧地说:“能走,还是快走吧!不必管这房子和那些身外之物了!最好乡下有亲戚朋友的快去投奔,不要在城里蹲!万一非在城里蹲,也要早点到‘难民区’去!‘难民区’的事你们知道了吧?……”他的话,像一锹沙土投到火堆上,大家都闷住声不响了。

稍停,尹二听他讲得真诚,说:“知道了!二先生,谢谢你还记挂我们。我们的安全,你就放心吧!你自己可要小心!”说到这里,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他感到童军威很可爱。这样的人不该死,他动感情地说:“二先生,你说,我们能打胜日本鬼子吗?能不能不让鬼子占领南京城?”

钢盔下,童军威的眉头一直皱纠着,叹口气说:“只要打,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能战胜小日本的!可是,现在守南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呀!南京已被包围了!我,作为军人,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我不会孬种的!这点你们信吧?”

刘三保也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所激动,古铜色的脸面像尊雕像,端起一盅酒送到童军威面前,说话也不打疙瘩了,发自内心地说:“二先生,我敬你一杯酒!你在保卫南京城!你是真正为中国抗日的军人!我佩服你!”

童军威摇头,说:“我,不会喝酒,我谢谢你了!”

但,尹二从刘三保手里拿过酒盅,恭恭敬敬送到童军威面前,说:“二先生,实话告诉你!今夜,是我和庄嫂成亲!这是我们的喜酒!我们一起敬你这一杯!你一定要喝!”

童军威出乎意外,但站了起来,接过酒盅,说:“啊!是喜酒!那,我喝!”他举起那盅酒,一饮而尽,朝着尹二和羞答答的庄嫂说:“我恭喜你们!但,你们一定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说毕,他长叹一声,嗓子突然有点哽咽,说:“我到二号管仲辉公馆看看。听说他有时在家,我去拜望他一次!”说毕,他举起右手,靠近钢盔,向大家情真意切地敬了一个军礼,悲凉地说:“别了!我走了!”

他确实是个勇武的军人,“夸夸”地将地面踏得发出震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二和“老寿星”跑出去送他。庄嫂依在尹大娘的怀里,眼泪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流泻出来。

巧得很!今夜管仲辉竟真的在家里——潇湘路二号过夜。

当童军威扶着自行车去到二号时,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透过刷着黑色沥青的密密的高竹篱笆,窥见管仲辉公馆有两间房里都有烛光闪烁。童军威猜到管仲辉可能在家。他上前“乒乒”敲门后,一个陌生的年轻副官来开了门。问清了情况,也不说管副参谋长在不在,让童军威等一等。但进去以后,一会儿出来了,热情地说:“副参谋长请你进去!”

管仲辉原在大本营任高参。十一月下旬,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组成时,接奉命令,任命他为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副参谋长。他到任已经有十来天了。

管公馆的细软物件,包括许多家具早由管太太派副官搬运到上海租界上去了,只留了一部分粗笨、不太讲究的家具仍放在屋里。在那间因家具少了而变得更宽大的客厅里,副官让一个勤务兵点了一支蜡烛送来。童军威刚坐在沙发上不久,看见佩着金色中将领章秃顶未戴军帽的管仲辉出现了。

童军威连忙起立,“啪”地立正敬了个军礼,管仲辉十分热情地上来同童军威握手,连声说:“坐!坐!见到你来非常高兴!”

勤务兵来送了茶抽身出去。管仲辉叹口气,搓着手说:“天很冷啊!……真巧,我已多天未回来过了。从明天开始,也不再回来了!今夜,我是来清理清理公文什么的。该烧的烧,该带的带。房子什么的,就去他娘的了!你来,能碰上我,真是有缘哪!令兄现在在哪里?他可好?”

童军威脱下捷克式钢盔捧在左手里,说:“可能在武汉,未通信,失掉联系了。我们教导总队在上海八字桥那一仗打得很惨烈,我也负了伤,住了些日子伤兵医院。现在,我们参加守卫南京,兵力部署重点是保卫紫金山。”

管仲辉点头:“这我知道。”

童军威继续说:“因为伤刚好,我在步兵第二旅四团团部听用。我们作为总预备队,集结在太平门、中山门附近。今天傍晚奉命来向卫戍司令长官司令部报告重要情况,卫戍长官司令部是在原铁道部那幢大楼内,可是我去到那里,卫兵不让进去报告,怎么说也不行。我想了一想,也许能在这里找到副参谋长,所以径直跑来了。”

管仲辉说:“什么重要情况呀?”

童军威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说:“我们奉命防守时,发现南京警备司令谷正伦负责构筑的从中山门到光华门之间城墙上的永久工事,虽然表面涂了水泥,但根本不是钢骨水泥的,内部的横梁竟是南竹的,并且已经腐烂!大家发现这种情况后,气愤填膺,有的都气哭了!一致要求报告长官部请求转呈蒋委员长严惩贪赃枉法的家伙!”

管仲辉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方步,摇摇头,骂了一句说:“混账王八蛋!其实这种事多得很!老蒋筹建了多年的吴福线和锡澄线国防工事,不是也像纸扎的防线一样,敌人一冲就过来了吗?那里面也是这种道道呀!”又踱了几步,说:“情况,我当然会向上说的。可是,我看屌用也没有!谷是亲信嘛!要是我干的,会马上枪毙我!可是我没干!就给我一纸命令,让我留在南京!置我于死地,我心里能不明白?混账王八蛋!混账王八蛋!”

童军威听管仲辉一连声骂“混账王八蛋”,也不好插话,心里很不平静。他是个一腔热血的爱国青年,对日本侵略者怀有刻骨的仇恨,对保卫国家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有坚强的献身信念。但参加上海战事迄今,看到的、经历的事和听到管仲辉的这些话,都使他英雄气短。他觉得已经把情况向卫戍司令长官部的副参谋长作了报告,任务已经完成,本可以回去了,但是心里边纳闷的情绪,却使他不由得想多坐一会儿,问点心里的问题,多听管仲辉说一点情况。

童军威抑郁地沉思着,说:“副参谋长,我们在打仗的官兵作战还是很英勇的。我只是一个下级军官,我现在深深体会到:像我这样的人,在整个战争中是无能为力的。我们的意志和行动都受到控制,生命也无可保障。战争本身并不是可以歌颂的行为,但反侵略是应当歌颂的。面对日本的侵略,我既是军人,已经决定以身许国了!”

管仲辉看看童军威红底领章上一道金边一颗星的少尉领章,打断他的话说:“他妈的!他们那么多的大军人为什么自己不守南京?老蒋昨天也飞走了!你别太傻!对别人我不说真话,对你,令兄是我的知交,我可得说真话。你犯不着发傻卖命!留得青山在,以后能好好打仗时再谈什么以身许国。这次,可别上当!”

童军威愣在那里,看着摇晃的烛火,心里也像烛光般地扑朔迷离摇晃不定,胸间充塞着一种无言的哀戚。

客厅里没有火,很冷。管仲辉搓搓手,又叹一口气,说:“别看我比你官儿大,是个副参谋长!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改变控制我们目前的命运和将来的前途。”

童军威终于忍不住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感情油然而生,慷慨地说:“不!只要我们愿意付出牺牲,只要我们中国人个个都拼死同侵略者战斗到最后一息,这种看来无法改变的命运和前途总是要改变的。”

管仲辉瞪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唐突和幼稚,踱回来,摸出香烟点上了火,在沙发上坐下,说:“我是搞军事的!别的不懂,军事并不外行。什么事我都看得很清楚。打仗的事,非同儿戏。将帅无能,害死三军!日本侵华,一贯采取速战速决方针。它要速战速决,我们就该拖延时日,不宜打这种大规模的被动仗。上海打一打当然必要,但到后期,不少人曾建议:上海会战要适可而止,及时向吴福线既设阵地转移,以便更好地保护自己战斗力并打击敌人。十月初,上边采纳了这个意见,下令前线部队向吴福线转移。前线已执行,可是第二天,突然召集紧急会议,说:根据外交部意见,九国公约国家正开会,只要在上海顶下去,九国可能会出面制裁日本。因此,撤回命令要各部死守。但前线已引起混乱。朝令夕改,原阵地怎么站得住脚?十一月初,日军由杭州湾登陆迂回,我方撤到吴福线的军队还没站稳脚跟,敌人已从吴福线两侧威胁过来,只好继续向锡澄线 撤退。这样一来,南京防务问题,就提前放到日程上来了。”

童军威也约略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但不禁说:“难道南京不该守吗?”

管仲辉捧起茶喝,热茶已经不烫了,说:“你听我说!十一月中,在南京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应否坚守南京,有人悲观,不敢说话;有人对战守问题心中无数,也不敢说话。老蒋说:南京乃我国首都,总理陵寝所在,国际观瞻所系,不能弃而不守。今天哪位愿守南京?无人答腔。他气得说:既然无人自告奋勇,让我自己来守城吧!其实,他惯用这套手腕,谁人不知。他这么一激,又加上他事先也早有了安排,遂有唐生智报名,说他愿守南京。唐做了南京卫戍司令长官,我这些陪葬的也就跟着倒大霉了。老蒋昨天离京时,召集我们守军高级将领训话,要大家死守,并说:云南部队已在开拔途中,只要死守,不久他将亲率大军来解南京之围,歼灭日寇光复国土。你说可信不可信?哈哈,把我们当笨蛋!”

管仲辉说得气愤,猛地啐掉那支吸了几口就已经燃掉一大截的香烟。天气虽冷,客厅里哈出气来也看得到白雾,但看得出他额上好像冒油,烛光辉映下亮闪闪的。

童军威也喝了一口已经温热的茶,叹了一口气,说:“其实,现在在京部队,差不多都是京沪线上七零八落的溃军。像七十八军什么的,一个军实际只有七千人,新兵听说占四千,有的连枪都没摸过,射击要领一点也不懂!这样的部队,能有多强的战斗力,难道不知道?”

管仲辉苦笑笑,说:“怎么不知道?这叫作抱人家的儿子当兵嘛!而且,这些凑在一起守南京的将领们,各有各的来头,谁有本领能一起指挥得动?我看哪,上边其实根本无意坚守南京,也不信南京守得住。将一切能调得动的兵力都集中放在南京,使南京防守的兵力愈增愈多,达到了十一万多人,是有心摆出架势给日本人看,好像表示出抗战的决心。实际是配合德国大使陶德曼来调停中日战争。心里希冀的是陶德曼的调停能成功,日军可能不会认真地进攻南京!”

“有这种可能吗?”童军威忧心忡忡地问。

管仲辉又站起来踱方步,摇头说:“《三国演义》上的空城计那是演义,要我是司马懿,早进城将诸葛亮抓出来砍了!现在,南京城这种架势,我是日本首相或者我是松井石根大将都不会放弃占领南京!到了嘴的鱼,猫能不吃吗?日本人打得正顺手,肯放下屠刀停步不前?现在谈和平,对方一定讨高价,就怕我们出不起这高价呢!”

窗外,夜色浓黑,黑得使人想起西洋绘画中死神披的拖天扫地的黑大氅。远处炮轰似的“隆隆”声又在鸣响。

童军威义愤填膺,一字一声地说:“我老是觉得上边对抗战不坚决,总是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难道,我们在前方流血,有人却拿我们作赌本来妥协?为什么就没有破釜沉舟抗战到底的决心呢?”

管仲辉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思索着说:“南京,难道是个能防守的地方吗?明知不可守而偏要守,就叫作拿生灵涂炭当儿戏!日本利用它占领上海后的有利形势,用优势的海陆空军,沿长江、沿京沪路、沿京杭国道这种有利的水陆交通线前进,机动性很大。南京,地形背水,在长江湾曲部内,日本可以用海军封锁,也可以用海军炮击,从陆上又可以由芜湖截断我后方交通线,南京怎么守?”

童军威觉得管仲辉有一种悲观、失败情绪。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却不喜欢这种情绪,忍不住说:“南京是首都所在,不作抵抗就放弃,总不应该。我是一个下级军官,服从指挥,好在早下定决心:一死报国!即使面临刀山火海,也绝不偷生,一定与阵地共存亡!”

管仲辉苦笑笑,说:“在战争中只有一个法则,就是一切要服从战争的胜利。现在死守南京,是违反这法则的!”

童军威听着远方传来的隐约炮声,皱着眉,忽然说:“只有我们舍得死,才有可能得到胜利。如果怕死,哪会有胜利的希望?”

管仲辉用一种惊讶和同情的目光,看看面前的年轻军人。他看得出年轻军人满腔热血,叹口气说:“不作任何抵抗就放弃,当然不可。但不应死守,用过多的部队争一城一池之得失。应当只用少数兵力作象征性的防守,在适当抵抗之后主动撤退。争取时间,进行整补。现在你可能不知道:为了表示要死守,从下关到浦口间的渡轮已经撤走,禁止任何部队和军人从下关渡江,并且已经通知在浦口的守军,凡由南京向北岸渡江的任何部队或军人,都要制止,包括开枪射击!这是道道地地错误的战略方针。”

童军威越听越泄气,听着窗外风声呼啸,想起自己满腔抗日报国之心,却面临一个白白牺牲的场面,心里不禁像塞满了乱麻和荆棘,目光悲哀,脸色苍白。他考虑该走了,正要启口告别,忽然听见管仲辉问:“你知道不?你们教导总队的总队长这次在大家都不愿守南京的情况下,向上边自告奋勇,说他愿意带教导总队守南京,得到了十万块钱的犒赏。你们分到手了没有?”

童军威摇头,说:“我们教导总队官兵约三万五千人,十二月份的薪饷还没有发!”

“犒赏费呢?”管仲辉冷笑着问。

童军威摇摇头。此时此地,钱的问题,早不在他思想里占什么地位了。上边吞没薪饷一类的事,反正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他觉得生死之间,他已经择定了死。别的不必多考虑了。他决定不再说什么了,站起身来,戴上钢盔,向管仲辉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说:“副参谋长,我走了!我得赶回去报告。谢谢您刚才给我讲了很多我所不清楚的事。但我常想起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话,我这一腔热血,肯定是洒在南京城里了!”

管仲辉插言打断他的话说:“不!你不一定会牺牲的!我们虽已是瓮中之鳖,但只要……”

童军威又打断管仲辉的话,他想:你太不了解一个爱国青年军人的心了!说:“不,我一定会牺牲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也许是童军威的表情和话语感动了管仲辉。管仲辉突然神秘地说:“不,我管某人,虽是武人,却重感情。南京面临死战,当下级军官是最容易牺牲的。我与令兄是莫逆之交。我去年生病住院时,门庭冷落车马稀,令兄还让秘书给我送过水果,盛情可感。你是他兄弟,也等于是我兄弟。我既在卫戍司令长官部任副参谋长,应当照顾你。来!你跟我上楼,我给你传个脱险的妙计!”

童军威猜不透管仲辉是怎么一回事,见管仲辉已经手拿烛盘走动了,就尾随着他,跟他走出客厅,通过甬道向二楼走上去。副官听到脚步声,从一间房里走出来,见管仲辉带童军威上楼,远远站侍在一边。

上了楼,走到一间模样像小办公室的房里。只闻到一股刺鼻的烟火味儿。管仲辉将烛盘放在一张写字桌上。童军威看见桌上和壁橱、书架上都翻得十分零乱,地上也散布着许多公文之类的东西。房中央椅边放了一只脸盆,里面先一会儿烧过许多纸张文件。现在只剩下了灰白发黑的纸灰,飘飞得盆外地上都是。边上还搓团着许多废纸。看来,管仲辉先一会儿是在这儿清理、焚烧文件的。写字台的抽屉都拉开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满桌都是,包括两支手枪:一支左轮,一支毛瑟,连同二三百发子弹也放在桌边。一副仓皇离乱的局面。

管仲辉从桌上的一只褐黄公事皮包里,取出了几张硬纸卡,是一种盖着大红印章的纸卡。他在烛光下,坐在一张转椅上,将一张硬纸卡上,用桌上的毛笔蘸墨写上了“童军威”三字,递到童军威手上,说:“这是卫戍司令长官部发的特别通行证。我给你一张,你好好藏着。我再劝你,你自己赶快设法准备一套便衣!这守南京的仗是打不好的!战略、战术、指挥上都有问题!我们不能都‘不成功,便成仁’!为了抗战也得为国珍重嘛!我劝你,年轻人!别太傻!我年轻时也是血气方刚的。但江湖越老越寒心!即使是条龙,你能搅出几江水呢?最好,今夜你就不必回部队了!你设法赶快就走。渡江北去也行!由太平门出城,往句容、溧阳那边突出去到宁国一带也行!迟了,只怕这特别通行证也行不通了!……”

但,管仲辉万万没料到,童军威却将特别通行证递回来放在桌上了。摇颤的烛光下,管仲辉看到这个年轻下级军官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如此寒冷的冬夜,他竟会额上绽出大汗来,真是反常!他是怎么搞的?只见他两只眼睛深处闪烁着两点火星,像强抑着无比巨大的悲哀和愤怒,像心里有火焰在燃烧。只不过,他是尽量克制住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十分严肃。他带着伤感摇摇头说:“不!副参谋长,这东西我不要!我谢谢您的好意,我也知道我会送命。但是,我已经决定不想活了!一个中国军人,要面对日本侵略军,用我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我绝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做一个逃兵!”说完,他立正,“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回身就走。

管仲辉看着这固执的年轻军人转过身去,很快走出了房间,并且迅速听到了他的皮鞋“喀喀喀”的下楼声。管仲辉有点生气,摇摇头,叹口气。这年轻军人的眼里,刚才曾情不自禁地射出过轻蔑的寒光,刺在他的心里,使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虽然比这年轻人要年长得多,也算熟知世故圆滑之道,今夜却太稚嫩,不该表露那么多真情实感,不该说了那么多不应随便乱说的话。也许是置身危城中心理反常而发生的差错吧?像碰了一个钉子似的,心里有些烦躁不安,也有些憋气。气童霜威的兄弟不知好歹,也气自己好心未得好报。他想:唉,国民党啊国民党!你这个领导国民革命的政党,早变成了一个谋私争权夺利的腐败集团!我在今天值得随便去死吗?只有这些带傻气的幼稚青年,像童军威这样的疯子,才会心甘情愿送命!愿意死的就死在南京吧!我可不愿意在此胡乱送命!

管仲辉早预备了两套方案:给自己和副官、勤务兵都准备了特别通行证和便衣仅仅是一套方案,而且比较起来是较差的一套方案;优先要用的方案是万一形势恶化,就随卫戍司令长官部的首脑们一起,堂而皇之地以“转进”的名义,利用一切可以用的交通工具提前迅速撤退。“防患于未然”、“狡兔三窟”嘛!三十六计中,“走为上计”!他熟读兵法,看过种种计谋策略之书,这点未雨绸缪的计算总是有的。于是,他继续清理起房里和桌上的东西来。他叹口气,想:这幢漂亮的洋房今夜就要同它的主人分别了!它也许会毁于日本人的炮火!但只要它的主人无恙,花园洋房即使毁于炮火,也会在将来重建一座新的。无论如何,他嘴上可以高叫“与南京城共存亡”,实际上,“存”是可以的,“亡”是绝不可以的!

管仲辉继续急急忙忙整理起零碎的东西来。

远处的炮声仍在隐约“隆隆”传来。他很后悔刚才同那年轻人谈得太多。在这危城中多停留一分钟,都好像有一只手把套在他咽喉上的绞索拉紧一些似的。为什么要多停留呢?在一个小时后,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时,童军威已经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穿出潇湘路,在柏油路上飞驰了。冬日寒夜的南京城,没有路灯,黑暗得像鬼域。西北风吹来如刀刃刮脸,两手也冻得生疼。刚才那一阵发自内心的躁热,使他额上和胁下冒出汗来。现在,汗水被冷风一吹,额上和胁下冰凉。在黑夜里骑车向中山门方向去,他有一种在孤坟野地里踽行、在黑水洋里浮泅的感觉。风冷天寒,疲乏袭来,他又觉得饥饿了,真想热呼呼吃上一顿,然后脱掉棉军服暖暖地倒头睡上一觉。他的心情愤激、悲凉而凄恻,灰暗、仇恨而失望,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也有一种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心境。他伤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伤心,一个军人的伤心!在即将壮烈地去死的现在,他在听了管仲辉的一番话后,引起了思索。虽然他并不改变自己献出生命的决策,但心里在想,在骂:你们这些掌握国家和百姓命运的人哟!你们有的妄图妥协;有的无能失误;有的贪生怕死;有的贪赃枉法!面对凶恶、残暴有着强大现代武装的侵略者,你们可曾想过:你们这些卑鄙可耻的行为,将给南京城的五、六十万被你们出卖和遗弃的军民带来多么严重的灾难!

他悄悄地用手拭去了冰凉的沿着鼻梁淌下来的伤心泪。淌眼泪不是怯弱,是气恼!正因这种气恼,他对死的决定更坚不可变了。

他,决心要用青春的热血,燃亮一盏希望之灯!也许这就是他心底里的一种死谏,一种报国的抗议!

他是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状态下,骑车返回部队驻地的。自行车由百子亭、高楼门过小铁路折而向东,绕过鸡鸣寺直奔太平门。冷风扑来,他登车出力,背上又出了汗。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有一种喝多了酒的感觉。如果有火,他觉得自己会“轰”地燃烧起来。

童军威不能忘记两天来的不平凡的经历。

现在,他成了散兵游勇了。

他腰里有一支毛瑟枪,外加三颗木柄手榴弹,手里有一支步枪。他的左腿负了伤,一块细小的炮弹片很深地嵌在腿肚子里。他戴着捷克式钢盔,满脸尘土黑灰,消瘦得变了形,熟人见到恐怕也不易认识他。

他跛着腿一拐一拐,正沿着大路向挹江门方向走。

他内心恓惶,不但拥塞着对日寇的仇恨,也拥塞着对那些抛弃部队不顾的大本营总指挥部和高级将领们的仇恨。他明白自己是完了!路上不断可见零乱的队伍散漫飞速地拥向挹江门方向,但无人收容他,理睬他。他行尸走肉般地瘸着腿向西北方向走。路何其漫长修远?炮声、机枪声、步枪声、炸弹声……似乎是从四面八方飘来。他是个挂彩的伤员,身上有血污。他能理解耳边不时能听到的呼喊声和哭喊声意味着什么。声音来自老百姓,也来自败退的士兵们,是将被遗弃给死神的人们的呐喊。他明白自己也已离死不远,仍一步一瘸地坚持着在向挹江门方向走。实在疲倦,伤口也疼痛,但他不愿躺倒下来。

他一边步行,一边不断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

十二月九日,是个阴霾寒冷的日子。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命令,要旨如下:

(一)敌军已迫近南京,目下我军占领的复郭阵地,为固定南京之最后战线。各部队官兵应抱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尽力固守,不许轻弃寸土,动摇全军。若有不遵命令,擅自后移者,定遵蒋委员长命令按连坐法从严惩办。

(二)各部队所有船只,概交卫戍司令长官部运输司令部负责保管,不准擅自扣用;着派第七十八军负责指挥沿江宪警,严禁部队官兵私自乘船渡江,违者拘捕严办,违抗者格杀勿论。

威严赫赫的命令,中午时分传达到童军威所在的团部时,他听了,脸上木然。谁心里都明白:对下边的官兵来说,在这种时候,逃跑是不可能的。对童军威来说,他不会那样做,也反对那么做,他早已作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他不能不常常想起,前天夜晚在管仲辉公馆听到的一番谈话的内容。那番话常像锥子在刺痛他的心。假如说,战略战术和指挥上的错误,造成了大量爱国官兵的伤亡还可原宥,那么,时刻想到妥协投降的罪人,将有何面目来见已经和正在付出巨大牺牲的无数军民?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的命令,固然令人惮肃,管仲辉所表露出来的情绪,不已鲜明地说明,那些高级的军界人士是绝不会与阵地共存亡的吗?

童军威惶惑得很,也气恼得很。他疲劳困顿的脸铁青,丧失了笑容。有的士兵偷偷地在叽咕:“看!童连副那张脸多可怕!”“他说过,他是下定决心与南京共存亡了!”“他作战决不孬种!在上海那次挂彩,他哼都没哼一声!”

他是在早上突然被任命为一营二连的连副的。他只是少尉,这是临时的重用,可能是因为他宣称他不怕死他要战死,这样可以多一个冲锋陷阵的下级军官吧?他对这个任命,表现得无所谓,反正只要有个作战的位置就行。他觉得自己像颗炮弹,在等待着发射和爆炸。啮着他那颗心的,既有对日寇的仇恨,更有他心上那些不愿说却又不能不想的痛苦与恼怒。

从头一天开始,枪炮声早已近得清晰可闻,敌机也频繁轰炸城内及城郭附近各要点。可是,童军威万万想不到,中午在卫戍司令长官部的命令刚到达不到半小时后,就看到了日本兵,并且承受了敌军攻势的压迫。

教导总队守备的,是紫金山老虎洞、体育场、马群、孝陵卫西南一带高地。这里,散布着零乱、破旧的房屋、许多大树。在受到敌人炮火的突然轰击时,战壕刚刚挖成。童军威所在的四团一营二连,防守在老虎洞突出的阵地上,在几架敌机轮番俯冲轰炸和炮火轰击后,伤亡很重。

童军威站在战壕里。在炮火硝烟中,用网满血丝的眼睛,面对面地看见了敌人。真奇怪啊!那些持着枪野兽般地高喊着冲上来的日本兵,穿的却是中国士兵的军衣!童军威昨天听说:前夜日寇便衣队穿了八十七师士兵的军衣,混入八十七师撤退的队伍里,袭击了教导总队骑兵团驻守汤山担任警戒的第一营,占领了汤山并且使该营伤亡很大。当时,总队下过命令,让各队严禁八十七师的士兵通过阵地,以免混入敌人遭受损失。看来,现在,敌人仍用了同样狡猾凶残的办法出现在面前了!

童军威见老虎洞阵地太突出,处在挨打的被动境地,想对连长建议换个阵地。他一边放枪一边回头,却见连长已经仰天躺在壕沟里,满脸是血了。他跑过去扶起连长,解开连长的军衣,见白衬衣上全是鲜红的血,连长早已断气了。

童军威眼里几乎涌出血来。战斗激烈,天摇地动,火光四起。在炸雷般的炮声中,他四周脚下的土地骤然颠簸起来。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像阵阵霹雳。炸塌的掩体和堑壕、鹿砦和铁丝网,半埋着断裂的枪支,支离破碎的肉体,到处都是。烟尘灼热,血腥味升腾。听着炮弹爆炸、机枪“咯咯”,听着日本兵的嚎叫,听着步枪子弹飞啸着在头顶上擦过,童军威明白这样打下去不行。他虽早已下定死的决心,却一心想多赚几个,不想打这种笨仗。想到先一会儿到达的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的命令:“不许轻弃寸土,动摇全军。”他觉得作为一个连副,只有站在自己站着的壕沟里死守,听任炮弹和机枪将自己和弟兄们炸碎、击毙,别的是无能为力的。

天冷,哈出的气凝在眉毛上都结成了白霜。他用力扔出木柄手榴弹,瞄准着远处坡岗前后零落出现的日本兵,心里火急火燎。死了的连长,是个把蒋委员长看作是民族救星、对蒋委员长无限敬佩忠诚的“复兴社”小组的骨干,是个很“冷”的人,平时对部下官兵控制很严,经常注意官兵言行。童军威以前就认识他。这次调到他连里来,同他前后说过的话不到十句,他不喜欢这个连长。但此刻他死了,是被日寇打死的,童军威觉得他的死是可惜的了。童军威心里想:也许,我马上也会像他一样,满面是血,也躺在这潮湿肮脏的战壕里。这样想着,心里泛起一阵凄凉。

有时,天空轰鸣,大地颤抖,心好像被撕裂了,耳朵好像震聋了,叫人简直支撑不住。顺风时,可以断续听到叫喊声、嘈杂声和惊心的机枪“嗒嗒”声,还有低沉的炮声。远处,有房屋冒着烟火。忽然,一个约摸二十多岁的传令兵,飞也似的出现在他身边,高声叫喊:“旅长让你们快撤!退守紫金山第二峰的主阵地。……”枪林弹雨中,他跃出战壕,带着残兵后撤,他当时觉得这完全正确。但,当脱离接触后撤以后,他随即又随队被派去增援光华门城防,并作巷战准备。

十日那天,仍旧是个阴霾的天气,只有中午时分太阳隐约露了露脸。西北风从早到晚吹得尘土飞扬,枯叶打转转。白昼时分,日军发动了多次进攻。天上发生了激烈的空战,看得清有一架日机被击落起火焚烧,拖着一股浓烟坠落下来。

一个机枪手是个广东兵,气愤地嘴里骂着“丢那妈”,来向他报告:“原有的钢筋水泥国防工事不像话,机枪掩体的枪眼做得太大,不适用,极易被敌人发现目标,集中火力向我射击!”

怎么办?童军威只能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对机枪手说:“没办法了!将就着用吧!”

战斗激烈。午后,日寇的大炮又轰响了,炮弹电闪雷鸣般地在播撒死亡。日军一部突入光华门外郭。经过反攻和肉搏冲杀,到黄昏才又将外郭收复。夜色降临时,光华门内外,已经到处是尸体了。

夜里有月亮,也有散碎的小星,月亮常被乌云吞没。风仍很大,在城垭吹过时,有一种“咝咝”的哨音飘向四方。从南面,从东面,都传来隆隆的重炮声,也听到敌机夜飞的投弹声。光华门前,死一般的沉寂,一切声音都被寒气凝结了。

童军威奇怪:为什么在排山倒海密集的重炮轰击中,死尸遍地,自己竟奇迹般地未曾伤及一根毫毛?为什么在飞蝗般的弹雨中,自己竟奇迹般地未曾被子弹击中?为什么在咬牙切齿用刺刀劈刺、捅肚子和掐咽喉,在一片惨叫、怒吼、呻吟的面对面白刃战拼杀中,自己囫囵地活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活着当然好,他觉得他也许已经击毙、刺杀了六七个敌人了。只要活着,还可以继续使这数字上升。他也心酸地想到:就是将敌人全部杀光,也无法偿还中国人遭受的损失。这是敌人在中国土地上进行的侵略战争!一股毁灭的巨风正在南北两面席卷。江南,从“八·一三”到今天,近四个月光景,被称为锦绣宝地的富饶水乡,已被敌人的铁蹄蹂躏得一塌糊涂了!

深夜,他像士兵们一样,整夜在战壕里持枪睁眼戒备着敌人。心上只有一个志愿:脚下的中国土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战斗的间隙中,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人为什么而活着?此时此地,在危城中,面对强大残暴的侵略者,他觉得很容易回答这个问题。大丈夫,一个中国人,不能苟且偷生,只能无畏地死,像岳飞那样精忠报国!

天上的星星,像无数只眼睛在空中紧紧地逼视着他。看着星星,他不由得又想念起大哥童霜威来了。前年冬天,一个夜晚,天上也有星星,他陪着大哥在潇湘路一号的花园里散步聊天。童霜威说:“我读《全唐诗》,得寒山子短歌一首,颇有意思:‘我见世间人,个个争意气。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阔四尺,长丈二。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说完,朗朗大笑,那笑声现在想起还萦绕耳边。他平时对大哥带几分敬畏,因为他是大哥培养成人的。对方丽清,他心里厌恶,但对大哥,他有感情。这种感情,是一种感激与敬畏的综合。年龄的距离,大哥对异母兄弟的矜持,使他和大哥不曾也不可能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情感与思想的交流。甚至,他有时听到看到童霜威的有些官场言行,还并不苟同。只是置身险境,决定献出热血与生命之际,他不能不想念大哥。他想:遗憾啊!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我也没有给他写过信。他如果知道我在参加南京保卫战,一定是为我担心的;如果知道我会在南京流血牺牲,也一定是会伤心的。可我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也只有这一个决心!我抗日死得英勇,他会欣慰的,会使他也坚定抗战信心的!

天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如果能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睡一觉多好啊!实在困倦了!实在太冷了!但,他只能在冰凉的战壕里与兵士们一同持枪警戒着。

思绪在继续。想起童霜威,他自然想起了家霆。对这个侄子,他喜欢。他有一种旧的家族观念。他没有结婚,童家就这一个男孩,是童家的希望。何况,这个孩子聪明,相貌好,又有一种男子汉的倔犟性格,他认为将来一定会有成就的。往日,到潇湘路,总要带着侄子到玄武湖逛逛,到台城上走走,到北极阁或者鸡鸣寺跑一圈。倘若不出去,就在花园里赶鸽子飞,在客厅里斗蟋蟀,在前边池塘里钓鱼,更多的当然是谈心。家霆要听他讲故事,要他教算术上的四则题,问他许许多多有趣的知识上和生活上的问题。他们是叔侄,相差十多岁,也像大朋友和小朋友。他是常常想念这个无娘的孩子的。因为他从小也是个无娘的孩子,后来又从未有过父爱。他隐约知道家霆的生母柳苇的政治情况,因为大哥避讳同他谈这些。当他上小学阶段,他见过这位嫂嫂,是一个和方丽清迥然不同的长嫂,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那个嫂嫂给他缝补过破了的衣袜,把着手教过他写大仿,教过他诗词。正因如此,他惋惜过后来大哥同嫂嫂的分袂。他也在听说嫂嫂是共产党被枪杀在雨花台后,心里震惊和大惑不解。进军校做了军人以后,他感到自己头脑变得越来越简单了。从中央军校到被调入教导总队,他心里始终明白:上边不断在训练他们信仰三民主义,要他们忠于党国、忠于领袖。上边平时在严密注视每个人的思想行为,过分的钳制与填鸭式的灌输,过分的训练与法西斯的专制,反而促使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反感,起了一种排斥的反作用。正像掌勺的厨子都不想吃油腻一样,他在内心里常暗自思索着一些矛盾的问题,提出一些特殊的疑问。比如,在对待共产党的问题上,他就常在心底里暗问:为什么不抗日却要剿共呢?为什么共产党越剿越多呢?……抗日,符合他的心意,他从内心拥护;爱国,他狂热,甚至毫不吝惜生命。现在,他在抗日的最前沿阵地上,身边躺着死的和伤的士兵弟兄。他咀嚼着两句过去默记着的话:“如愿以生,如愿以死!”可是,为什么心里此刻没有一种献身的昂扬壮别精神,却只有一种恓惶悲凉的伤感情绪呢?……他脑际出现了家霆那张圆圆的聪明的脸庞。那一对好看的酷似他妈妈的眼睛,仿佛听到家霆在笑着找他的声音:“小叔!小叔!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风,像利刃刮过,耳朵冻得像被锉割,头上的捷克式钢盔特别沉重。

沉寂,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月亮被乌云吞没了。前沿阵地上黑黝黝的,只有些银色的白霜覆盖着。白天被炮弹打毁和炸坍的一角城墙和挨近城墙的居民住房,都像鬼影憧憧,废墟、残垣,隐约露出轮廓。风声似是叹息。他忽然想起了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他看过小说,也看过电影。小说写的战争倒是逼真的,只是,小说中透露出一种反战的情绪。冯村说得对!那次,他是和冯村带着家霆看那部影片的。他说他喜欢那部影片,冯村说:电影不错,但是有一种反战的思想。他说:“反战的思想有什么不好呢?战争本来就不是好事!”冯村说:“看是什么样的战争嘛!如果同日本人打,该反对吗?”他当时想:是呀,说得有理!他佩服冯村就在这些地方。大哥的这个秘书,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既能干,又深沉;既灵活,又诚恳。他平素也喜欢冯村,在离开伤兵医院时,给冯村往武汉写过信,告诉他了自己的近况。信能到达吗?冯村会将信转给大哥看吗?……心上泛起一种友情的思渴。他伤心地想:我是不能再见到他们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多沉湎在这些思忆中干什么呢?脚冻得有些僵硬,手也冻僵了,脸上被西北风扫得刺疼。他用嘴里的热气哈手,吐出的热气,在暗夜中像飘渺的轻纱,一层淡淡的白雾,转眼消失了踪影。

他在心里无声地唱起了黄埔军校校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准备着奋斗作先锋!打条血路,领导被压迫民族,携紧手,向前进!……”唱着唱着,也不知为什么,竟泪流满面,一种决心成仁的思想更坚定了。

十一日,有一个血淋淋的残酷的拂晓。

黎明之前,日寇有战车投入战斗,掩护步兵冲锋。平射炮集中火力轰击,凶狠得似要摧毁所有工事,杀光一切生灵。烟火弥漫,城门内外房屋数处起火,到处尸体纵横。激战开始,教导总队与八十七师官兵并肩作战,整日是在拉锯争夺。童军威觉得耳朵快要全聋了,被炮弹炸弹爆炸声、机枪步枪声震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两眼充血,浑身尘土,他仍奇怪自己怎么竟不死也不挂彩?

傍晚时分,战斗间隙中,他忽然决定写一封遗书给大哥。身边无纸,他掏出袋里的一块白手帕来,手帕已经脏污,但还可以写信。糟的是身上的那支“关勒铭”钢笔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他咬破指尖在白手帕上写下了遗书。交给谁呢?大家都有死的可能。写完血书,叹一口气,又塞进袋里,木然凝望着身边东倒西歪的弟兄们的尸体出神。

到了夜里,作好巷战准备的命令已经传下来了。夜色降临后,依然是像昨夜一样的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只是,从东面、南面传来的密集的枪炮声彻夜不断,声音听来比白昼更响。是因为夜里寂静,还是因为日寇又迫近了?处在危城中一个点上的一个下级军官,童军威无从了解全局,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如何。他的脸色铁青发灰,毫无表情,只感到四周处处充满威胁,潜伏着杀机。他的钢盔上和军衣肩上都敷着一层粉末似的白霜,浑身僵冷。他不想说一个字的话,也不想问任何事,心里想:也许,明天,这儿就是埋葬我的坟地?

谁知,漆黑抹乌的半夜时分,响起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喊声。团部一个小传令兵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气急败坏地说:“童连副!副总队长下令撤!”

童军威诧异了,冒火地啐了一口,问:“为什么?往哪儿撤?”

传令兵是个湖北人,压低声音说:“总队长和参谋长都不知哪里去了!团长也不见了!城里很乱,队伍纷纷向下关跑,想过江。副总队长下令,快撤往江边渡江突围,指定滁县为集中地点!”

童军威火冒三丈,像有秤砣吊在心尖上,心里沉甸甸的。他脱下头上钢盔,“乒”地扔在地上,说:“不是说不许轻弃寸土吗!我们在这里浴血,他们为什么要下令撤退?我不走了!谁要逃的就逃吧!我死在这里!”他疯了似的叫嚷,满面是泪。传令兵转身跑了,临走丢下一句话:“副总队长说:谁不服从命令,军法从事!”

夜色浓重,传令兵的身影隐没在黑水般的纵深工事里。童军威环顾四周,活人本来已经不多了,现在突然变得更少了。他听到一个粗哑嗓子的人在叫嚷:“整队!……撤!……”好像是副营长的声音,那个瘦长条的江西人!他听不真切。反正,刹那间,脚步纷乱,铁器碰撞声叮当响。……一会儿,士兵们在黑暗中都跟着“轰”地走了。

童军威冷静下来。天气寒冷,却额上冒汗。他心里明白:军心已溃!独自在此也是等死!叹口气,眼睛忽然又被泪水浸湿了。他啜泣着,拾起钢盔又戴在头上,还要作战哪!在漆黑的夜色中,艰难地移步走出濠沟,也向北跑。由于刚才的一切耽搁,他已经落伍了。但,向北跑是不错的。他嘴里渴,肚里饿,手脚发麻,两脚拼命地向北跑。是什么目的?说不清。真想有一匹马,骑上去腾云驾雾般地奔驰。他不想逃命,也不想留下来等着送命。他不愿离开自己的队伍,要追上去同弟兄们在一起。心情是矛盾的!如果他们撤退,他要留下来作战!陪伴着南京城,毫不犹豫地死在南京城里!现在,他必须先追赶队伍!

城里大乱。虽是深夜,大路上,到处是轮子“吱扭扭”响的辎重车和混乱的部队。路边有被炸弹炸死和在路上被踩死的尸体。童军威已经明白,自己是找不到队伍了。他不知道时间是几点钟,估计快近拂晓了。他不愿走大路,黑暗中,他岔向小道走,曲曲弯弯,弯弯曲曲……奇怪的是拂晓时分,竟不知不觉地绕到高楼门、百子亭快近玄武门一带来了。熹微的晨光里,他看到路边有成摊凝着的紫黑色的鲜血。水沟旁,一个死了的士兵躺在那里,半个身子染着血和污泥。

他既有目的也无目的地蹒跚走着。一抬头,忽然瞥见了远处潇湘路上那些绿叶早已脱尽的大柳树和大哥的花园洋房了。刹那间,他脚步踉跄,眼眶发酸,立定了脚步,愣愣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尊雕像呆呆地立着,像看到一个被遗忘的旧梦。他远远看到了紫金山,看到了北极阁、鸡鸣寺和古老的台城。这使他更感觉到了南京特有的那种六朝烟水气了。

天寒地冻,遍地霜花。认识他的人一定会发现,那张年轻勇敢的脸,早已变成了一张饱经战争苦难的脸。他的眼睛里射出深思和痛苦。他,凝望着敷着薄薄寒霜的熟悉的潇湘路,凝望着那幢他熟悉的花园洋房,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怀恋。真想走进去,停在那幢熟悉的房子里,站一站,歇一歇。他汗流遍体,气喘吁吁,走路已经十分吃力了。他想: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刘三保不知怎么了?已经逃开,还是仍在潇湘路一号?甚至,他又想起那些鸽子了,那些鸽子怎么了?

长时间紧得像要绷断的弓弦一样的精神状态,这时反倒松弛下来。一松弛下来,就感到一种能致人死亡的疲乏了。只是,他被献身的激情操纵着:还应当走!去追赶队伍,或者能找到一支可以收容他的队伍。他还要作战!还要寻找作战的机会。这样,他远远站立在那里,凝望又凝望,最后,掉转头向西,准备通过山西路,通过中山北路,向挹江门去。

天空呈现着铅一样的颜色,沉甸甸地笼罩着一切。听到飞机声,看见几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机迅速飞过天际,并且听到了机枪扫射声。几乎在这同时,一度沉寂的激烈枪炮声,又在耳边打鼓似的、炒豆子似的爆响。那声音仿佛报告:南京城被日寇占领,已是快要降临的现实了!他心里涌上一团绝望的云翳,浑身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

山西路、中山北路上,拥挤得混乱不堪。士兵、难民、各式车辆、挑担的、背包袱的,人人争先,大哭小叫,道路几乎梗塞了。人们急于逃命,大大小小的箱笼包裹抛弃在路上。童军威又饥又渴,无意间看到路边一个敞开的包袱,里边有两只面饼,还有一玻璃瓶水。他不顾一切地弯腰拾起,闪身躲在路边,在一棵树背后,大口咬饼,大口喝水。天是晴的,太阳升起,驱走了铅色,染红了蓝天,使人想到鲜血。几天几夜的紧张疲劳,这时才似乎得到了一点休息。

后来,他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他只记得他看到炮弹爆炸,听到炮声。敌人的重炮在向城里乱轰。远处和近处,有许多建筑物被毁,天崩地裂,好多处起了大火,浓浓的黑烟直冲霄汉。他忽然看到一个瘦削的妇女,敞怀抱着一个幼孩,靠在一处墙角下动也不动,仔细一看,母亲和幼孩身上都染着血,早就死了。他心如刀割,就在那时候,他感到一声巨响,一枚炮弹击中了路边的房屋。腿上受伤了,又麻又疼。一堵高墙倾塌下来,他被砸埋在墙旁,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苏醒过来了。他感到浑身无力,脸上覆盖着呛人的泥土灰尘,浑身像被捆绑束缚着。又过了半晌,他意识到:已被埋在砖瓦和倾塌的土墙下了。

他挣扎着,看得到远处有人在奔跑行走。他呼喊,没有人来救他。他只有凝聚力气,慢慢地逐渐使自己抽出手来。然后,再费尽浑身的力气,又抽出另一只手来。接着,拨掉身上的砖块、土块,出来了身体与一条腿,又终于整个人从废墟里爬出来,挖出了步枪。花了多少时间?恐怕足足花了两三个钟点。炮声枪声始终在响,听惯了反倒好像不在意了。当他从昏迷中苏醒,又从醒来到爬出废墟,天已是傍晚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跛子,伤得不轻,身上也青紫得破了皮肉。这些当然都不在话下了!他腰间的手枪、手榴弹和手里的步枪都完好无损。清醒了一下脑子,决定继续向挹江门方向去。去干什么?他不明确,突然想:如果能逃出南京,就逃出去吧!这念头蓦然冒出来,他很容易就接受了。“留得青山在”,什么时候不能再死呢?孤单地留下来被日本人杀掉是不值得的!他并不怕死,也准备死,死也要值得嘛!此刻,他比较冷静了,忍着伤口的疼痛,咬牙思索。

一跛一瘸地走着,身上发热,内衣上的虱子又在爬动叮咬了,痒得钻心。行进中不断听到炮击建筑物的声音,马嘶人嚷,伤兵喊叫,乱腾腾的,士兵和百姓都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各部队遗弃的伤兵很多,像他,还是能勉强走路的,有的根本就睡在地上、坐在地上哭骂。一个伤兵在大哭,骂着娘:“妈的×!当官的你们都逃了!把老子甩在这里,你们良心叫狗吃了!”童军威心里难过,无计可施,看见路边有根树棍,不知谁扔的,走上去拣了起来,拄着树棍一瘸一颠地走。又走了一百多步,见一个伤兵被遗弃在路边,早已断了气,伤兵身上有两个手榴弹。他疲惫不堪,犹豫了一下,去将两个手榴弹取下来带在身边。这时,他的想法又有改变:逃过江去,恐怕没有希望了。怎么办?惟一的办法是同鬼子拼!他又做好了能逃则逃,不能逃就拼,拼了就死的准备。

脑子里紊乱,他边走边想,有时却什么也不想。走着走着,看到挹江门了。三十六师的官兵正从交通部和铁道部里搬出许许多多东西来。他站在路边,坐下来歇歇腿,奇异地看到,就是这些官兵正在往一幢建筑物上泼煤油准备放火。交通部和铁道部的琉璃瓦屋顶的宫殿式建筑物,是崭新的,漂亮巍峨。铁道部是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借用的指挥中心呀!现在要放火烧了,不是说明司令部已经撤走了吗?他突然想起了管仲辉,想起了那天夜晚的谈话。管仲辉一定和那些司令长官们一起跑了呀!好呀,将这么多士兵百姓全丢下了,他们脚下擦油跑啦!他心疼,见要放火,明白这是奉命行事。日本侵略者要来了,军事设施不能留给日本鬼子,烧吧!他想得通!

三架涂着太阳徽的日机低飞擦过天际,发出巨响,震人心弦。在下关方向,听到炸弹爆炸声。日寇的空中杀戮正不断在进行。远处的炮声、机枪声也在传来。

他揉揉眼,真累啊!真想打个盹。但是不能!抬头前望,高大的挹江门虎踞在前。城门只开了一扇,撤逃的部队混乱地拥向挹江门,人太多,门太窄,人群拥挤,甚至有被挤倒踩死的。部队的驮马、拉物的人力车,有的被挤翻在地,人仰马翻、你踩我挤的混乱惊慌情景,惊心动魄。童军威不禁暗骂:该死呀该死!你们这些混账的指挥官呀!说是死守,又不死守;说是撤退,又无计划。你们是民族的罪人!在日本侵略军面前,我们本来可以更好地壮烈战斗的!你们害得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们这些要拿军法从事来对付士兵和下级军官的人,才真是该用军法来审判的罪人!

他在目睹这些场景后,决定不向挹江门外逃跑了。天已渐渐暗下来,在淡蓝色轻烟笼罩下的南京城,凄凉的黄昏降临了。枪炮声更紧,找部队是无希望的。挹江门这样一扇鬼门关似的窄门,像他这样一个负伤的跛子也是过不去的。他累乏了,决定不向前了,想折回去,找一个地方,等候日本鬼子出现。他有一支步枪、一支手枪和五颗手榴弹,让敌人尝尝滋味。

他刚转身折回,忽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叫他:“童连副!连副!”

童军威抬头看时,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伤兵,他立刻认出来了!不正是团部的传令兵小许吗?那口湖北话,现在听来好亲切啊!昨天深夜,就是他,在光华门传达命令让撤退的呀!当时,因为童军威的歇斯底里,把小许气跑了。不,他传达了命令也是该走的。此时,小许成了伤兵,也是孤单一人了!小许伤着一只左胳臂,用布条将左胳臂拴吊在脖子上。在这种景况下,遇到一个认识的熟人,感情是非常激动的。小许眼泪满面走上前来,依然“啪”地立正,右手敬了个军礼。

童军威鼻子酸了,说:“啊!小许!你怎么没有走?”

“他们甩下我啦!”传令兵小许是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声音还像个未成年的孩子,“妈的,当官的都逃啦!这些王八蛋!你不知道吧?说是要死守的那些当官的早撤退啦!他们要车有车,要船有船,要飞机有飞机!只有我们,只好死在南京啦!哇!哇!——”小许放声痛哭起来。

童军威用手抚着小许的肩臂,叹口长气,说:“你怎么知道他们跑了?”

“我出了挹江门的啦!从挹江门到下关一路上可乱啦!渡江没有船,有船也轮不到我们坐呀!有的船渡到半江中,就被炮弹和日本飞机的炸弹炸沉了。到处是哀号呼救的哭声。真惨哪!我没办法,部队早不知哪去了!只好回来了!”小许的话里带着一股仇恨。

“你打算怎么办?”

“从新街口到山西路是难民区呀,老百姓有的往那儿跑。听说难民区安全,我打算去呀!”

远处传来急促的枪炮声震人心弦。童军威默然,心想:是呀!失去了官长率领的士兵,像无舵的船。流荡街头怎么行呢?向难民国际委员会请求收容,未始不是个办法呀!说:“对!小许!你找个死掉的老百姓换上他的便衣快去吧!”

“连副,我们一路去不好吗?”小许说。

天,真的完全暗下来了。枪炮声仍在响,更近更清楚更急促了。童军威抬头说:“不,小许!你去,我不去!”他心里恨恨地想:唉,南京!你已经是一座无抵抗力的都市了!你将成为日寇占领下的人间地狱了!兽性的敌人将在这里任意杀戮、强奸、抢掠、焚烧、破坏了!

“为什么?”小许诧异地问,“连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要好一些。去吧!一起去!”

“不!”童军威声音凛然,“我命令你去!小许,我还有事!”

又有敌机的轰炸声和低飞声在那里轰鸣。

“什么事?”小许紧盯着问。

“你别管了!快去吧!”童军威听着枪炮声,推了小许一把,“迟了就来不及了。快走!服从命令!”这时节,他觉得自己是连副,小许是他手下的惟一士兵了。

灵机一动,他突然想起了遗书。他掏出袋中的白手帕来,说:“小许,拜托你一件事啦。作为一个军人,我是准备死在南京啦!这块手帕,如果有机会,你一定给我交到我大哥童霜威手里。他大概在武汉,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行踪好打听的。”说着,将童霜威的“霜”字用指头在小许手心写了一下,解释说:“霜雪的霜,威武的威。”

小许接过那块写着血字的手帕,心酸了,说:“连副,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不!”童军威坚决地摇头,“你快走,服从命令!”

小许明白连副是不会走了,有点依依不舍,只好伤心地拭泪走了。他似乎有点明白:年轻的连副是个铁汉,不愿缴械到难民区去躲避。也许,他还要同鬼子拼一拼,你看他腰间有手枪和手榴弹,手上攥着步枪!看来,他是决定将热血洒在南京城了!

炮声、机枪声夹杂着步枪声不绝于耳,常有火光映红天际。看着小许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童军威拄着树棒拐着腿回过头来向东,又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他好似在黑暗的阴间行走,虽然始终有那种四周充满威胁、布满危机和杀机的强烈感觉,但茫然而无畏。最后,他又走到靠近潇湘路的地方来了。不过不是向潇湘路走,他绕过潇湘路又向东南走。他是听着枪炮声在迎着敌人走。他估计从太平门进城的日军会同他相遇,他要用一条命来换几条侵略者的命!既然南京城要陷入血海,一切行将化为灰烬,又何必留下自己的臭皮囊呢?他愿意使自己的肉体与南京城一同灰飞烟灭!

枪炮声时紧时松。夜长难熬,童军威拐着腿精疲力尽地到了鸡鸣寺附近的一条街道,钻进一处阒无一人的房屋里去休息。他饥渴得已经浑身无力快要倒毙,靠着墙角闭上眼竟睡熟了。第二天黎明,睡眼惺忪地醒来,站起身拐着腿四处看看,发现后边是一幢无人居住的旧式洋房。二楼有圆形的走马楼,楼上周围都可通行。朝着天井,四面开了一排雕花木格窗。他走进去,意外地发现这里驻过军队。到处是人脚印、马蹄印、废纸、烧过的焦木、破碎污秽的绷带、马粪和马尿的遗迹……屋里,有一棵盆栽的腊梅,居然还开着几朵花,发散出幽香。准是谁给它浇过水的吧?地上撒落了一些大米,有两只水桶,桶里有生水,用鼻嗅嗅,水没有气味。他胆壮了,马上喝了一些水,抓一把生米咀嚼起来。这可以维持生命,使他欣慰。在松弛下来了的枪炮声中,他估计南京城里中国军队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基本停止,日寇可能已经入城。他准备在原地等待侵略者来临。

足足等待了两天。这天黎明,他警觉地听到了人声。他以一堵墙为屏障,匍匐在地上等待机会射击敌人。但是,没有人进来。大约在清晨七八点钟,零散的枪声中,他忽然看见有人进来了。当头的,是一个便衣汉奸,给鬼子带路的。鬼子是进来抢劫放火的,一共约摸十几人,一色穿的黄军衣,有的手持军刀提着人头,有的攥着枪举着火把。他忽然发现那个带路的汉奸脸有点熟,谁呢?想起来了!不是潇湘路那个夏保长的大儿子吗?他不知道夏保长大儿子的名字,但见过这个人。啊!无耻的汉奸!他的心激烈跳动,瞄准着“砰”地开了一枪。汉奸“哎”了一声马上趴倒了。他又向日本兵继续开枪,将手执军刀提着人头的那个矮子日本兵一枪击倒。

枪战开始,距离很近。他射击,也扔手榴弹,至少,他又打死了两三个鬼子。最后,当一批日本兵带着兽性冲上前来包围了他时,他的左臂已经负伤。他那张满是灰汗的脸,仿佛是从烈火熔炉中锤炼出来的,眼里冒火,像要烧毁侵略者。他像一根柱子似的站立着,心里在说:“中国,我爱你!首都,我爱你!正因为爱你,我要为保卫你而死!”他扔出了最后一个木柄手榴弹,可是没有炸死或炸伤敌人。在“噼啪”的乱枪中,他仰面倒了下去。鬼子再冲上来时,发现这个浑身血迹和尘土的少尉军官已经断气了。他宁死不作俘虏,死时手里仍牢牢攥着手枪。

一个长着大门牙黄脸皮的日本兵,用军刀残忍地将童军威的头割下来,提在手里,装出笑容让伙伴们替自己拍一张宣扬皇军赫赫胜利的照片,准备寄回国去宣扬战功。

血洗南京城的暴行,正在有计划、有组织地全面展开。

炮声隆隆轰响,机枪声、步枪声像年关时燃放的爆竹,一阵阵忽急忽缓,震耳欲聋,使人心焦。

狰狞的低飞着的日本飞机,经常从潇湘路一号的上空掠过。从四面的枪炮声听来,南京城被包围是危在旦夕了!

白昼时,寒风瑟瑟。傍晚,西北风更大。吹着潇湘路一号冬日荒凉的花园,分外凄凉。

提前吃好晚饭后,庄嫂在吃饭间里对着桌上一面圆镜用黄杨木梳梳头。尹二已经理好了两个随身携带的包袱,准备过一会就陪庄嫂离开潇湘路一号到安仁街小铁道旁的棚户区去。

他们夫妻俩一次再次劝“老寿星”刘三保一起走,刘三保总是不肯,总是说:“你们快走吧!你们该走。我老了,留下不碍事的。”

今天一早,尹二和庄嫂又一次到楼下家霆原来住的房里,劝“老寿星”一同走。庄嫂说:“你要是不走,我们也不走!”天气冷,屋里没有生火,听到风将紧密的枪炮声传来,仿佛有一阵浸人的寒气袭来,使人能打冷战。

“老寿星”刘三保披衣起床,吸着烟袋,摇头说:“那怎么行?你们快走吧!要是形势真的不行,我就来!”他这么说,当然是敷衍。

看到“老寿星”一股坚决劲儿,尹二和庄嫂知道勉强也无用。棚户区里尹大娘的住处,确实还真容不下四个人。“老寿星”既考虑这问题又觉得自己是一个白发穷老头儿,走与不走关系都不大,不愿人家勉强他。尹二只好为难地实心实意说:“大叔,鬼子看来是要杀进城来了!街上早已乱得不像样子。风声要是再紧,你一定随时来!不然,安定一些了,我马上就来看你!”

为“老寿星”去与不去耽搁了两天。现在,形势越发不好,今天傍晚无论如何也得走了,尹二和庄嫂才整理了一点细软,准备天稍黑一点动身。他俩在家霆原先睡的房里,陪“老寿星”坐了一会,然后告别。庄嫂要去见尹大娘了,将发髻再梳一梳。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刷了刨花水。乌油油地披下来,像一抹黛色的流云。

几天来,面善心软的庄嫂心情一直处在激奋的浪潮中,与尹二结合,她感到幸福,又慨叹自己的命苦:为什么会置身在危城中?为什么会置身在战火中?得到的幸福会不会马上又丧失?来了野兽般的日本兵会不会遭到厄运?……昨夜,她被一阵炮声从梦中惊醒,发现身边的尹二正在酣睡,发现自己和尹二睡的是原先童霜威和方丽清睡的大床和寝室,一种幻梦中的感情布满脑际。她摩挲着光滑、柔软的缎子被褥,掐了自己一把,明白不是梦,一股莫名的辛酸情绪立刻升起在心头。玻璃窗在炮声中颤抖,“咯咯”作响。南边遥远处的炮火发出的光亮,隐约闪现在天空,似是提醒她:你正面对着苦难与危险!她不禁潸潸流泪了。

在尹二身边,她胆气壮一些,可又清醒地明白:尹二仅仅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尹二。整个危险的形势,绝不是一个可怜的尹二能左右或主宰的。

现在,她同尹二要离开“老寿星”走了!去到棚户区,她心上增加了一些安全感,丢下“老寿星”又使她难过。她不知说些什么好。她在走前,将米、盐、油、酱等连同平日童公馆里存下的香肚、香肠、咸板鸭等,都有条有理地给“老寿星”放在厨房里。现在,她只是喃喃地叮嘱:“板鸭吃之前,用温水泡泡再蒸……香肚,蒸了后再用刀切片……”

“老寿星”刘三保点点头。他对分别也感到伤心。老年人的迟暮心情,孤独者的伤心情绪,以及人生阅历教给他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觉得:今晚分别,再相见是难上加难了!

庄嫂又在说:“香肠煮饭时放在米饭上就行,饭熟了香肠也就熟了。”

尹二感到无话可说,嗫嚅地一遍又一遍:“我会来看你的!一定会来看你的!……”

“老寿星”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像个关老爷,只是傻笑点头,其实心里苦着呢,他不说话。

客厅壁上的大挂钟,开一次可以走三天。发条松了,敲打了五点钟,“当!当!当!”钟声懒洋洋的。庄嫂忽然站起身说:“钟要停了!我去开一开。”

“老寿星”摇头说:“别开了,钟走着跟停着一个样!”

庄嫂仍旧走到客厅里去,端凳子站着给壁钟上紧发条,又走回来。

三个人坐着,各想各的。想过去,想现在,想着不可测的未来。即将离别,都充塞着离情别绪。

忽然,尹二“咦”了一声,他听到大门响,透过玻璃窗,看到一个人从大门上翻爬进来,晃得大铁门“哐哐”响。他拽了一下“老寿星”,说:“呔!有人爬进来了!”

“老寿星”一惊,红着脸站起身来,朝窗外张望。

庄嫂也连忙伸颈张望。只见玻璃窗外,傍晚的暮色中,一个龇着金牙留八字胡的瘦高个,正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她看清了,惊讶地叫了一声:“夏保长!”

确是保长夏得宜,尹二和“老寿星”也看清了。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又来干什么?尹二一掀鸭舌帽,蹿出家霆的房间到了客厅,扭开客厅通往花园的那扇玻璃门,大步走出去。刘三保和庄嫂也紧紧随后走出来。三人一起出现在客厅门前的台阶上。

尹二吆喝着说:“保长,你怎么不敲门,自己爬进来了呀?”

炮声仍在轰隆隆传来。夏保长“咯咯”笑笑,说:“敲啦!你们不开,我儿子就扶我爬进来啦!”

这时,尹二、庄嫂和“老寿星”才看见保长那个二十来岁的二儿子夏金贵也已经早爬进门来,交叉着手臂站在南边门房旁的鸽子房那儿了。

尹二心里生气,捺着性子说:“保长,这时候来,有何贵干呀?”

夏保长又是笑笑,说:“我是保长!目前南京城大势不好,听说紫金山上已经有人扯起白旗了!也许是汉奸干的吧?我是来告诉你们:要注意防奸!”

“老寿星”有心堵住对方的嘴,说:“我们不要知道这些,你保长就少费心吧!”

夏金贵正在看鸽房里的鸽子,上来插嘴说:“哈,这些鸽子,放这儿有什么用?你们也忒老实,杀了吃了不比养着强?”

“老寿星”绷着脸冷冷地说:“该怎么办我们知道!你少管吧!”

夏保长微笑着又说:“瘸哥,尹二老弟,你们别做傻瓜蛋!这南京城今天还不知明天是什么样哩!别放着金元宝不拾!我今天又来,还是为的上次提过的发财的事。你们怎么这样死心眼儿?还不干,要晚三秋了!”

尹二明白:夏保长来没好事,这时不想得罪他,耐心地说:“保长,我们的心眼儿没你活,你提过的事我们说过不干就不干!我们不想发横财,别人也甭想沾光!”

夏保长“咯咯”笑笑,说:“好呀,尹二,一个人心眼儿死了,就怕人也活不了!我是来给你们面子的!不要一点交情都不讲呀!”

尹二听他出口不逊,生气地说:“你骂人吗?别以为人都怕你!”

夏保长奸笑笑,说:“啊呀,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受过训的壮丁呀!你会拿枪会开枪,该我怕你!你怎么会怕我呢?”他的话里有刀刃,带着抓不住把柄的威胁。

“老寿星”怕尹二同夏保长闹起来,说:“保长,你老哥请到别处去发财吧!你想办的那事,我们不办!早跟你说过:我们人穷志不短,不希罕横财!”

夏得宜见面前站的这二男一女,脸上都带三分鄙视七分严肃,知道事情办不通,又“咯咯”笑笑,说:“好好好,那我走!”他招呼自己的宝贝二儿子,说:“金贵!回去!”

听着枪炮声,夏金贵一副流氓地痞相,说:“唉,雨花台失守了!中华门也完蛋了!实话告诉你们吧:南京城恐怕快不是中国的了!你们捧着金饭碗讨饭在此地等死吗?赶快发点横财逃吧!”

尹二直通通地说:“你小子别学汉奸造谣!”

夏保长脸一虎,说:“好好好,尹二,算你小子厉害。别忘了!你是军训过的壮丁,日本人来,你活不了!”说着,吆喝儿子说:“金贵,走!让他们骑驴看唱本吧!”

天,暗将下来了。“老寿星”抢步上前,将大门上那扇客人进出的小门“哗”地开了,摆出送客的姿势说:“保长,慢走!”

夏保长也不搭腔,气得头也不回地带着儿子迈步走远了。

尹二“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汉奸卖国贼!”

庄嫂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地说:“得罪了他,怕他会害人哪!”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我留下,一个穷孤老头,他拿我榨不出油也图不成利。我不怕他!你们快走!快走!”

尹二点头,对庄嫂说:“趁着天黑,是该走了!”他转身向“老寿星”说:“大叔,你多保重!我们走!”

两人去房里一人拿了一个大包袱,挎进右胳膊甩搭在肩上背着。“老寿星”送两人到了门口,叮嘱说:“小心!保重!”

枪炮声仍在远处爆响。庄嫂忽然心中一酸,双膝就地“扑哧”跪下来,一个头叩了下去,说:“大叔,菩萨保佑你!”

“老寿星”连忙扶她起来时,看到她满面是泪。

“老寿星”刘三宝也老泪纵横。他已经记不起上次流泪是哪一年的事了,他是个不爱哭的人。现在,他哭了,酸涩的泪水止不住。他用手拭了又拭,不愿再看尹二和庄嫂离去,也不愿说话,却转身跨进了大门,将门轻轻关上,倚着门抽搐饮泣起来。

夜色浓黑,冬天的风像海边的涨潮声“哗哗”地吹得响。枪炮声中,尹二陪着庄嫂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潇湘路,心情凄凉阢陧。他们由百子亭、高楼门一带向安仁街小铁路附近的棚户区走去。路上静得可怕,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他们急急赶路,高一步低一步深深浅浅地走着,跌跌撞撞,似在鬼域中行走。

棚户区里,住的多数是拉黄包车的小户人家,也有挑铜匠担子的,卖烤山芋的,收破烂的……一共五十多户穷街坊。尹二与庄嫂到了尹大娘住的棚屋时,枪炮声更紧。五十来户穷人,家家人心惶惶,都三三五五在一起,交换听到的战讯,交流外边看到的情况,商量怎么办。谁也不敢再上街乱跑。街上兵荒马乱,日本飞机常在乱丢炸弹,日本大炮也在向城里乱轰,更听说军队乱七八糟在撤退,到处乱拉壮丁。尹二带庄嫂来到时,拉黄包车的沈小狗子正在跟尹大娘和另外一些邻居闲聊,说的是日本鬼子从苏州、无锡一路上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将孕妇肚里的婴儿剖出来挑在刺刀尖上耍弄。到南京后,一定更加凶残!……讲的人啧啧唏嘘,听的人愁眉气愤。

庄嫂是第一次到棚户区来,好些街坊邻居听说尹二带了新娶的媳妇回来了,虽在这种临近鬼门关的情势下,仍好心地来看望。棚户区夜里点灯的人家不多。尹大娘见新媳妇和儿子来了,点了一支红蜡烛。庄嫂听着枪炮声,听着街坊们说东道西,觉得这里人多,比起潇湘路一号似乎安全有了依靠,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听到大家谈起日本兵的残暴兽行,有人说:“连七八岁的闺女和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叫糟蹋了!”有人说:“鬼子见人就杀!不分青红皂白!”有人说:“轮奸后的女人,都拿刺刀捅死!”庄嫂又担起忧来。

邻居们陆续走了。隔壁拉洋车的赵小大子的母亲赵大娘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后,时间已经不早。庄嫂听着枪炮声,愣怔着对尹大娘说:“娘,睡吧,好不好?”

尹大娘说:“好,睡吧。”她也是心事沉重。活这么大年岁了,这种东洋鬼子要来占领南京城的事可还是第一回碰到。谁知该怎么办?谁又知会怎么呢?

尹二吹灭了烛泪纵横的红蜡烛,三人紧挤着在窄小的木板铺上和衣躺下,盖着两天前尹二从潇湘路一号带回来的两床柔软暖和的新棉被,各想各的心事。

“隆隆”炮声和杂乱的枪声中,远处的狗叫得阴森恐怖。西北风呼啸,棚屋是用薄木板拼搭成的。顶上用大石头压着覆盖的破席、油毛毡和破油布遮漏。寒冷的冬夜,睡在这里,异样地冷,风像针尖似的钻进来。庄嫂睡在尹二和尹大娘中间,心里浪头七上八下。换了一个陌生地方,从潇湘路来到贫穷的棚户区,周围多了不少街坊邻居,但炮声、枪声和爆炸声,凄惨的狗吠声,呼啸的风声,使她内心恐惧,仿佛走在两边是万丈深渊的悬崖上,随时有可能出现什么难以预测的险情。

黑暗中,尹二问她:“冷吗?”她轻轻答了一声:“不冷!”她感到尹二抓住了她的手,抓得那么紧。尹二粗大带着体温的手,仿佛是说: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

尹大娘叹了一口气,是安慰媳妇也是安慰自己:“我看不要紧,菩萨会保佑的,我们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尹二前天拿他童公馆一些被子和衣服回来,我说这不好!但这一个半月工钱东家没有给呀!我对尹二说:将来,东家回来了折价还他们!我们穷,可不贪财!”

尹二有点不耐烦,说:“娘,你叨叨这些干什么?说得人心烦!不早了,快睡吧!有我这一百三十斤在,你们放心大胆睡吧!南京城里,也不是只剩我们这几十户!留下来没法走的穷人几十万呢!人不怕,我们怕什么?”

尹大娘说:“是啊,是啊,你说得有道理。”庄嫂心里也想:是呀,南京城里留下没走的人是多着哩!还有那么多当兵的!鬼子总不能杀那么多人吧?我何必这么害怕?她困倦了,倚在尹二身边,也闭眼安心睡了。

炮声枪声仍在忽轻忽重忽急忽慢地响,陪伴着风的叹息。听惯了,有时反倒什么声音也好像听不见了。狗吠也在继续,似是有什么夜行人惊动了一群凶恶的野狗。尹二在黑暗中,看看依偎着睡在身边的庄嫂,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估计她已开始安心入睡,尹二心里却不平静。从枪炮声的方向听来,估计在中华门、光华门、水西门,在紫金山,战斗一定正在进行。他不禁想:像我们这样睡在此地,还能睡多久呢?……他忽然想起了保长夏得宜对他讲的他是受过训的壮丁的那番带着威胁气味的话。对保长的威吓,他并不怕。只是他遗憾:那么一本正经地按照《步兵操典》进行集中训练是为了什么呢?南京城里训练了二十万壮丁,到了现在需要用兵的时候,都不要了!又是为什么呢?受训的壮丁绝大多数都是我们这种人:开车的、拉车的、挑担的、店员、茶房、小贩、菜农,三教九流都有。我们这样的人,命都苦,多数都被遗弃在南京城了!如果我们都有枪,都动员组织起来,同鬼子拼一拼,“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不比现在这样等人宰割好吗?虽然是新婚,虽然他爱庄嫂,想起这些,尹二热血沸腾了!是激奋加上气愤造成的。宁愿去同日本鬼子作战,宁愿去战死!为了保卫生我长我的南京,为了保卫老娘和妻子!……可恨呀,他却只能提心吊胆地在寒冷的冬夜蜷缩在棚屋里,等待着不可预料的噩运降临,等待着做亡国奴的命运降临!也许随之而来的会不仅是奴役和屈辱,而是屠杀和死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战争啊!心里真恨哪!恨手中无枪,空有报国抗日之心!更恨政府!你们当大官的走的走了,溜的溜了!可曾想到丢下这么多百姓,他们的命运将会多么悲惨!……

丝毫没有睡意。他不愿移动身子,怕惊动了庄嫂和老娘,他宁愿让她们能在这恐怖的夜晚安然入睡。哪怕睡上一个钟点也好!枪炮声不断,狗吠声更凶了。忽然,听到刺心的叫喊声,“乒乒乓乓”震动心弦的敲门声,又有踢踢踏踏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人声嘈杂,骡马嘶叫。尹二心里一惊,见庄嫂已经猛地坐了起来,尹二安慰着庄嫂说:“不要慌!”

庄嫂声音紧张:“鬼子来了?”

尹大娘也霍然而起:“尹二,怎么了?”

外边,有人逃跑叫喊的声音,乱糟糟的,叫喊声、吆喝声与敲门声、哭叫声响成一片。尹二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轻轻开门,想悄悄看个究竟。

门刚一开,几个戴钢盔荷枪的丘八拥了上来。看样子,他们刚想来敲门,恰好碰上尹二开了门。尹二一看,不是鬼子兵!但一看他们那副凶狠的样子,又听见左邻右舍大哭小叫,心里十分惊慌,想:怎么?难道鬼子还没来烧杀,自己中国兵竟先来抢劫了?

正在发呆,已被几个丘八揪住胳臂拉了出去。一个班长模样的大个儿,用北方口音高声说:“不要惊慌。我们调防,要民夫帮着挑点东西。打鬼子抗日嘛!你帮帮忙,将来放你回来!”

尹二出乎意外,听他一说,心里倒是在想:这忙是该帮的嘛!又一想:我走了,丢下老娘和庄嫂怎么办?……只听庄嫂和老娘从棚屋里扑出来,没命地上来拽住了他。

尹大娘哭着哀求:“老总,行行好吧!积功积德,别抓他去!……”

庄嫂也上来,用力将抓住尹二的一个丘八的手挣脱,说:“放了他吧!放了他吧……”光线暗,看不清庄嫂的脸,尹二从她的话声里,仿佛能看到她那深陷的眼窝里明显地流着热泪。

尹二的胳臂被两个丘八牢牢揪住,拴上了麻绳。他在黑暗中挣扎,在黑暗中张望。只见队伍人数很多,正通过棚户区向西走。他猜测:部队是从太平门方向撤下来经过鸡鸣寺、北极阁一带的小路挨边擦过棚户区的,也许是要往西北面撤退。他们有骡马,还有马拉的炮车,辎重弹药箱很多……看样子,一路上已经拉了一些壮丁做民夫。那些被拉夫的壮丁有的在挣扎、吵嚷,夹杂着棚户区里女人孩子的哭喊咒骂,闹成一片。这些丘八,有的和善,有的蛮不讲理。黑暗中,尹二的挣扎毫无用处。他挨了几下揍,被几个大兵绑着、推搡着拉着就走。庄嫂和尹大娘的撕裂肺腑的哭喊声已被抛在后头。他被铁流似的队伍拥裹向前。在队伍中,既有人用绳牵拉,又有人用枪托推搡,离哭喊声和棚户区越来越远。他嘴角流着血,是刚才挣扎时挨了一枪托打出的牙血。他心里浩叹一声,知道厄运已经降临,只是无法违抗。他像掉进陷阱似的大叫:“放我回去!”背上又挨了一枪托,疼得火辣辣的。他哼了一声,急得嗓门里火烧似的布满了血腥味。他明白挣扎毫无用处,只有咽着泪默默地在队伍里拖着大步随同前进。走不多久,就有一个大兵,将自己挑的一担用木箱装着的弹药,叫他挑起,押着他随队伍一同向前了。

炮声、机枪声、步枪声响亮可闻。人声、马嘶声、远处的狗吠声随风飘荡。尹二行尸走肉般地挑着子弹箱的重担,在部队人流中往前踉踉跄跄地走。担子死重,压得肩头疼痛。黑暗中,他听到身前身后的丘八们谈话:“是往哪儿去?”“去下关!”“干什么?”“过江!”“乱得这样子!”“撤呗,到下关找船过江!”……有的在咬牙切齿地骂:“妈拉巴子!这算打的什么屁仗!”“一会让到东,一会让到西!”“听说师长他们早跑啦!”“我们去狮子山吗?”“对!去狮子山!”“干什么?”“调防让去那里嘛!”……

尹二知道,狮子山是在挹江门以北,那儿靠着山有城墙。他猜测:队伍带着炮,是到狮子山换防的。他心中记挂着老娘和庄嫂,时刻想着她们一定急得要死了,时刻想着回去。他想:觑个机会,我就逃!一定要逃走!逃回去!他明白,给队伍抓来了,逃跑给抓住了,也许会被当作逃兵枪毙的!可是,能不逃吗?能丢下老娘和庄嫂不管吗?要是鬼子攻进了南京,没有人保护她们能行吗?为了这,他决心一定要逃回去!死,也要逃回去!

他在黑暗中使劲挑着重挑往前走,不,不是走,简直是小跑。稍一走慢,后边就有枪把子打上来。他也无法甩掉重担,只有踉踉跄跄拖着脚步走。走着,走着,拂晓前的黑暗中,他看得出已经到了挹江门。从一路上丘八们的交谈听来,他明白:这是炮团的一个营,伤兵很多,已经跟师、团部失去了联系,兵士落伍的也不少。营长是个身材高大粗壮的北方汉子,戴了钢盔,骑了匹枣红马。枣红马细颈长腰,臀部溜圆,颠儿颠儿地跨着步,马头一勾一勾的,像不断对人在点头。

营长见情况混乱,上边已经无人指挥,自己做主,自动撤向下关,他大声吼叫:“向下关前进!到下关!”……尹二心里焦灼极了!一路想逃,毫无机会。天已渐渐亮了,万一到了江边,摆渡过了江,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吧?他思念着老娘和庄嫂,忧心忡忡,急得牙齿将嘴唇都咬出血来。一路上,那些拥挤的、乱糟糟的情况他都毫不介意了。

天亮时分,尹二随军到了挹江门。在行进中,只听到爆破建筑物的声音,“轰!”“轰隆!”夹着炮声、机枪声,还有天上的飞机声,使人听了更加慌张。挹江门的城门口乱成一锅粥!拥塞着想向城外逃跑的队伍、车辆和马匹,马嘶人嚷,伤兵哀号。万万没想到:挹江门竟有全副武装的军队把守,阻止队伍撤退。骑在枣红马上的营长下了马张望,只见把守挹江门的部队在城上、在城门口的工事里摇手高喊,意思是要队伍转回身撤回去,不准通过挹江门。接着,开始射击了。子弹在头顶的上空“唧唧”飞过。好吓人哪!尹二吃惊地停住了担子。

有人高嚷:“妈的!是三十六师开的枪!咱还枪,跟他对打!”

有的气得直嚷嚷:“没叫鬼子打死,给自己中国军队打死,那才冤枉!”……

子弹飞蝗似的从头上“嗖嗖”擦过,只见营长上了枣红马,转脸做着手势,下命令说:“既然不让过,咱就不过!走!咱绕道走!”营长做着手势,指挥队伍,往盐仓桥穿小道去江边。这条道,尹二认得。他仍旧在队伍中踉跄地走,浑身早已汗湿。肚子饿,身上累,腰酸背疼,两脚无力。他喘着气,额上挂着汗,央告着说:“老总,我实在挑不动了!”他这话是对周围所有当兵的说的。

边上一个大兵倒是不错,说:“看你这样子,是不行了!来吧,我扶你一把,你用力多支撑一会吧!”

尹二心里感激,说:“老总,我上有老娘,又有老婆,我也给你们挑到这里了,你们行行好,放我回去照看照看家里吧!”

那丘八摇头,说:“来吧!担子我挑一会,放你,我可做不了主!”

尹二不肯让他挑担子,支撑着说:“还是我来挑!我再挑一挑!……”

前边,从江边方面,有两个避难的老年人跑过来被队伍截住。营长听说是两个船夫,骑马上前,下了马询问下关江边的情况。隐约听到营长问:“下关江边过得江去么?”

一个声音苍老的船夫战战兢兢指手画脚回答:“老总,不行,船少人多!队伍在抢船,我们的船也被抢走了!”

另一个船夫说:“下关八卦洲江面上,日本军舰来了!炮开得‘轰隆隆’的,渡江难啦!”

营长跟一些人站着商量了一下,从背着的牛皮包里拿出一张军用地图来看,看得出他的犹豫和不安。忽然,放两个船夫走了,说:“走吧!”

见两个船夫被放走了,又见骑枣红马的营长离自己不远,尹二挑着重担,抬起头来,恳求地大声高叫:“营长!您行行好,也放我回去吧!我有白发老娘,还有老婆!……”

营长收着地图,看来他是个不坏的人,勒马看看尹二,说:“别做梦了!他俩年岁大了,才放他们走的。鬼子进了城,谁也活不了!你不想抗日?你想想咱这么多弟兄,谁无父母?谁无妻子兄妹?不都在抗日流血吗?”

他真会说,说得也真有道理。给他一说,尹二觉得无言对答了,心里想:是呀!但仍说:“营长,我不过江!”

营长笑笑,稳重地说:“对!咱也不过江了!走!——”他用手指指前边。尹二认识,前边就是狮子山。狮子山傍着城墙,山上有许多大树。此刻是冬季,如是夏季,那里是一片郁郁葱葱满目浓绿的树阴。营长对大伙说:“弟兄们!咱们原来是奉命去狮子山的!因为同团部失去联系,所以刚才打算过江。现在,江是过不了啦!咱上狮子山占领高地,等着鬼子来跟他干!”

尹二实在累了,刚才要给他挑一会儿担子换换肩的大兵不知哪里去了,尹二在队伍中勉强前进。越走离狮子山越近。只见营长让队伍停止前进,约摸四百人左右的队伍零乱地列队站着,营长戴着钢盔牵着枣红马训话了,说:“……弟兄们!不要贪生怕死了,江是过不去的。与其淹死江心,何不与鬼子一拼?咱们只有跟鬼子拼这一条路了!咱们有枪有炮,不能等死!中国人嘛,得有个志气!不怕死!日寇侵略我们这么多年,气早憋够了!咱们在前边的狮子山上跟敌人干!大家有决心吗?”

“有!”一片地动山摇的应答声,无比悲壮。尹二明显地感到大家的血都是热的。营长说的话本来也很平常,此时此地讲来却使人动心。尹二忍不住眼眶发热,直想掉泪。

营长骑上了枣红马,说:“走!前进!大家唱起歌来!”他开了个头:“军人军人要雪耻!一、二、三,唱!”

歌声震天响地唱了起来。队伍似是去迈向死亡,但人人都像带着慷慨赴义的心情,同声唱着:“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唱着唱着,许多人都泪流满面。大家向狮子山进发,炮声、爆炸声、枪声似是在为歌声伴奏。

尹二挑着辎重,也夹在队伍中唱起歌来。这支歌他会唱,是在壮丁训练时常唱的歌。一唱,顿时心头涌满悲壮情绪,力气又生出来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向前。……忽然,涌出一种豪情!是一种愿意牺牲献身的豪情。中国人嘛!面对日寇侵略给予的死亡威胁,难道还要苟且偷生?难道不该同鬼子拼命?尽管这样,他还是不能忘记庄嫂和老娘,她们怎么样了啊?在他的眼前,恍惚又出现了他心上最思念的人的面容。

庄嫂是在两天前的那个下午,逃到国际难民区里来的。三天前的那个难忘的半夜里,当尹二被队伍拉夫拖走以后,在一片黑暗中,庄嫂和尹大娘紧紧抱在一起痛哭。尹二被抓走了!在恐怖的黑夜里被抓走了!连他的褐色鸭舌帽也没戴上就被抓走了!他会怎么样呢?在婆媳俩最需要一个男子汉在身边的时候,偏偏尹二被抓走了,怎么能叫人忍受呢?她俩为尹二的安全焦灼。棚户区里被拉夫拉走的有六七人,家属们都在哭泣。拉夫的军队走后,又继续有队伍经过。庄嫂和尹大娘都像街坊邻居们一样,躲在棚屋里,听着外边人声嚷嚷脚步散乱,连人来敲门也不敢做声,怕再遭到不幸。听着炮声、枪声、爆炸声,听着狗吠声,心里悲怆、恐惧、不宁,一直提心吊胆到天明。

天明后,炮声更响更近。队伍经过这里撤退的很多,都已溃不成军,所好还未大骚扰。有伤兵敲门呻吟着讨水喝的,庄嫂还给拿碗斟水。一个上午,婆媳俩和街坊邻居们都怀着惊恐的心情消磨时光,希冀着尹二会不会突然奇迹般地归来。中午时分,隔邻胡婆婆和她女儿小大子来敲门,叫喊着:“尹大娘!尹大娘!”

庄嫂和尹大娘连忙开门,胡婆婆好心好意地说:“听人刚才说,南京守不住了,鬼子要进城了!我们快结伴到难民区里去吧!”

她女儿小大子才十四、五岁,很懂事,说:“朱小狗子家和梁胖子家都已走啦!我们搿伙一块儿走!”朱小狗子是拉黄包车的,梁胖子是挑担卖油炸臭豆腐的。

庄嫂心里矛盾,觉得去到难民区安全,可是又记挂着尹二:万一尹二突然跑回来了怎么办呢?他看不到我们不要急死了吗?她想留下来不走,好等尹二回来。

尹大娘心里也同样忐忑。她想:媳妇年轻,又长得标致,还是让她走的好,到难民区安全。我年岁大了,留下来,等着尹二回来。何况,这个家虽然又穷又破,把东西全丢下了也舍不得。婆媳俩都犹豫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婆婆看得出她俩心里踌躇矛盾,催促着说:“别拿不定主意了!要走,马上得走,要不,迟了鬼子杀来就走不掉了!”她女儿小大子也好意地说:“兵荒马乱,待在这里可不行!还是走吧!”

尹大娘流着泪拿主意了,对庄嫂说:“对,媳妇,快跟大家一块走吧!你年轻,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里。我在这里等着尹二。他来了,我就跟他到难民区找你!”

庄嫂辛酸地说:“娘,我不走,我陪着你等。等不到他,我也不想活了。我一个人去难民区干什么呢?我不去!”

枪炮声中,胡婆婆劝着说:“我看哪,你们俩都去的好!尹二回来了,他会到‘难民区’去找的。”

她女儿小大子说:“人家安仁街上的住户大都跑到‘难民区’去了!听说丹凤街、唱经楼一带,人也跑空了。就我们这棚户区的穷人们都还恋着穷家不走。要再不走,怕没好果子吃了!”

尹大娘和庄嫂给她母女说得三心二意。尹大娘为了庄嫂,庄嫂又为了尹大娘,两人就同声点头说好,匆匆进棚屋收拾点细软随身带着。这下子,棚户区里的人,你吆喝我,我吆喝你,成群结队,一起走上小铁路,向鼓楼方向走到难民区里去。

枪炮声更近更响,一路上乱得很。只见往北撤退的军队一队队,又一队队,夹着军车、骡马、炮车,乱哄哄的,也有许多散兵游勇和伤兵也乱七八糟地在向北走。看样子,仍都是去下关渡江北撤的。这么多兵,庄嫂想起了尹二,又想起了童军威,二先生不知怎么样了?……尹大娘和庄嫂走着走着,已经同胡婆婆她们离开一大截了。看见军队乱糟糟的这么多,心里胆怯,有意绕着避开军队走。走到鼓楼附近,忽然,“轰隆”、“轰隆”,好些炮弹打下来。远远近近房屋中炮弹处,炸毁很多。“轰隆”的炮声中,尘土飞扬,砖瓦乱飞,前边数处房屋起火,烟焰弥漫,有几个男女给炮弹炸死躺在瓦砾堆旁,一片凄惨景象。

附近的人四散奔跑。庄嫂扶着尹大娘转弯抹角地沿墙穿出一条小巷。尹大娘跌跌撞撞跑不快。忽然,一发又一发炮弹打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喧嚣和电闪般的火光使人惊呆。一爿小当铺的房屋连同粉白外墙上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大“当”字,“哗啦啦”倒了一片,砸下许多砖块来。也真巧,一块青砖正砸在尹大娘头上。尹大娘“啊”了一声,手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庄嫂哽咽地高叫:“娘!娘!……”尹大娘满脸满手是血,头上伤口的鲜血洒得一地。她吓得腿也软了,感到晕眩,不知如何是好,呛咳起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哭喊着去扶尹大娘,说:“娘!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尹大娘已经不会说话了,颤抖着闭上眼断了呼吸。

庄嫂放声号哭。这个当铺呀!她记得!那时,她还没有到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帮佣,在荐头行里坐冷板凳等着东家雇去当佣人时,没钱吃饭,曾经将一些衣物送到这小当铺里当过。小当铺里面店堂高大,窗户开得很小,光线晦暗,有一股刺鼻的水烟烟草搀和着陈旧皮布衣物所特有的怪味,使她产生一种阴森、窒息的感觉。店堂横门,是一溜破旧肮脏的高柜台。当衣物的穷人,站在下边,仰着脸、踮着脚、举着双手才能交货接钱。上边柜台里的两个朝奉,脸都是冷冰冰的。五块钱的物件他们只出五毛钱收你的当!……谁想到,今天,自己会在这里哭着尹大娘的惨死呢!

炮弹还在射来。估计日本兵已经进了城,在向市中心和城北一带乱打炮。又有一些房屋天崩地裂般地坍塌下来。同行的人早逃散得不见了。有的已被炮弹炸死,压在砖块下。前面路边上,甩着一条人腿,血肉模糊,也不知是哪里飞来的。庄嫂心急,慌忙地抱起死了的尹大娘。尹大娘颓然地闭着眼。庄嫂心里一阵痉挛、一阵战栗,“啊”的一声,伏在尹大娘身上死死抱住尹大娘哀哀号哭,又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她伤心地抽噎着,肩膀抽动,一时觉得心碎成了齑粉,不想再活了!恨不得有一发炮弹能打在自己头上,将自己也炸死。

果然,又有炮弹呼啸飞过,发出刺耳的使人惊心的声音,在远处爆炸。她高叫:“娘啊!娘啊!……”心里更想念尹二:你在哪里?你可知道,娘已经死了!叫我怎么办哪?……她心里明白:那些她熟悉和亲近的人已经都离开她了!她一个劲儿地哭,哭得眼前天昏地暗。

身后一个路过的中年陌生人,背个包袱用手拍了她一下肩膀,说:“快走!这里停不得!”说完,这人就急急忙忙跑了,真是个好心的人哪!

庄嫂知道人家是好意,理智些了,站起身来,又不忍心丢下尹大娘的尸体。勉强将尹大娘背起,可是两腿软绵绵的,茫然不知往哪里去。终于力尽了,见路边一个炮弹坑,她决定将尹大娘放在坑内掩土埋上。这时,望见鼓楼周围更加混乱,逃跑的军人、百姓更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有的大哭小叫,似是从南边被驱赶着过来的。她将尹大娘放进大坑内,用手将坑边的砖石、土块一起拨下去盖没尸体。十个手指都抠得血淋淋的,她也不管。直到尹大娘尸体被盖没了,她才茫然地站起身来。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也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该到哪里去,就随着一些人,往金陵女子大学跑。

金陵女子大学现在是难民区了!四面八方逃到这里来的人都集中休息在这里,真是拥挤不堪,个个都沉着脸。有一家家的男女老少,也有单身汉子,单身女人;有百姓,也有放下武器躲进来的军人。此起彼落的哭声、呻吟声、叹息声、唏嘘声和嘁嘁喳喳声,汇成了一种杂乱、恐怖、惶惑的气氛。庄嫂独自在一幢建筑华美的楼房下边,靠门边占到了一块空隙,浑身无力地倚墙坐着。这里似乎是安全了,但听着外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枪炮声,想起尹二被军队拉了夫,想起尹大娘的惨死,心里的悲惨无法形容。她辛酸、疲惫、闭上了眼,泪水就不能止住地潸潸流下。她头脑发木,不知下一步将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遭遇。只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在无边无际的空中东摇西飘,甚至很可能线一断就会飘个不知去向……

庄嫂同别人一样,从小有过虽然平凡但是美丽的梦想,尽管贫穷,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像梦想一样美好。只是,坎坷的命运,使她曾对生活一次次地失望。现在,她面临着从未有过的严峻考验!是日本侵略者杀到南京造成的严峻局势。她心里明白:一切都将失去,甚而包括生命!一切美好的梦想,都有可能永远不再存在。

难民区里施粥,或发点干粮,一日两次。有的人领得到,有的人领不到。一时从四面八方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个由外国传教士倡议组织的安全区里到处是难民。别说吃饭喝水,一时连大小便处所也成了问题。天冷,庄嫂早已有气无力,浑身冻僵了,好像脑子也冻僵了。现在独自在此,举目无亲,已经毫无生的意愿了。她不说话,也不张眼,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心里怀着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刻骨仇恨,不断求菩萨能保佑尹二平安无事。当她闭眼静思时,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一号,想起了还独自留在那里的“老寿星”刘三保,“老寿星”怎么样了呢?

从陆续逃来的难民带来的消息:日本兵已经进城烧杀,南京已经沦陷。虽是白昼,她眼里的天似乎也是黑的。她就这样,在难民区里挨过了三天,只吃过极少量的食物,喝过极少量的水。

南京沦陷后的第四天,依然能听到密集的枪响。清晨,两个会讲中国话的外国牧师来到难民中间念圣经,唱赞美诗。一个年纪很大的牧师,有着蔷薇色的皮肤,戴副金丝边眼镜,面目慈祥。他注意到了庄嫂那种倚墙靠坐的半死状态,也许出于同情,递过来几颗糖果,洋腔洋调地说:“吃!吃!”

庄嫂只吃了一颗。她的心悬在不可知的遥远处,悬在尹二的身上。她的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发颤。在外国牧师念圣经以后不久,忽然,席地坐着的“嗡嗡营营”的难民们骚动起来了。庄嫂坐在门旁看得很清楚:来了好些穿黄军衣的日本兵,都是全副武装。日本式的军帽后都垂着一块挡风巾。一个穿着黄呢长大衣的日本军官上来同外国牧师们不知办些什么交涉,姿势和表情非常凶恶。然后,勒令难民们坐着不许动弹。看到了日本兵,庄嫂心脏紧缩,浑身都不舒服,仇恨强烈地震撼着心脏。日本兵像一群恶狼,纷纷拥进来,分头在人群中寻找目标,凡是青壮年的男子,都让伸出手来看,多数看过手就被拉出去让到外边集合。庄嫂听隔壁的人在轻声叽咕:“查手上有没有老茧!有,是当兵的,就挑出去了!”

折腾了很久,约摸一个多钟点,日本兵挑出去的不下六七十人。六七十人都被押走了,是去屠杀吗?命运如何谁也不知道。本来十分拥挤的楼下大厅里一下子少了六七十人,空了一些。听到有人在嘤嘤哭泣,准是谁家的父兄被带走了的缘故吧?庄嫂不禁想:唉,如果尹二在这里,他也准是要被日本鬼子带走的!她记得很清楚,尹二手上有老茧!与其让日本鬼子抓走,倒宁可让中国兵自己拉夫抓走的好!这么一想,她倒带着三分欣慰了。

上午,在骚扰与不安中过去。谁料,下午日本兵又来了!有人在轻声说:“不是说安全区日本人不能来的吗?”有人悄悄说:“鬼子才不管这一套呢!”……日本鬼子一来,庄嫂的心就像有只利爪揪着。日本兵一下子进来了十几个,都拿着步枪,步枪上有明晃晃的刺刀。这次是挑女人,挑的都是年轻的和中年的女人。庄嫂离门口近,一下子就被一个大胡子的日本兵用手一指:“你的!出来!”

大厅里大哭小叫,鬼子的吆喝声,女人和孩子的哀哭声,乞求声……庄嫂坐着不动,心里冒火,眼里像要冒血。

日本鬼子蛮横起来了,上来动手,高声吆喝:“走的!你的走!”大胡子日本兵动手揪住庄嫂肩膀,凶狠地将庄嫂抓出去。

挑出的女人已被押着往外走。庄嫂明白:任人宰割的日子到了!只有走!她隐隐意会到被挑出去可能是厄运临头,纳闷而痛苦地想:挑出去会怎么样呢?难道鬼子要胡作非为?……她既害怕和不安,又伤心。倘若那样,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侮辱,会遭到什么样的糟蹋?但,只要想到尹二的生死莫卜,想到尹大娘的不幸惨死,她又感到对生死无所谓了。当一个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她既不求幸免,也就不害怕了,挺着衰弱的身子,冷漠地对着那个将她揪出来的大胡子日本兵,鄙视地看了一眼,昂首向外边走去。

外边,是个晴朗的冬日,苍白无力的阳光照着枯黄了的草坪和光秃秃的树干。庄嫂从大厅里走出来,见到阳光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疲劳,也许是饥饿,也许是心力交瘁,她连走路都费力。她看到已经从许多地方挑来百把个妇女,集中在一块铺着草皮的空地上了,周围有手持步枪上了刺刀的日本兵警戒包围着。她走到这群女人中去,见有哭泣流泪的,有神态苍白焦灼的,有掩面低头的……小的不过十五六岁,年岁最大的像她一样不过三十多岁。个个眉眼间都藏着惊慌和恐怖。她懊恨自己不该到难民区来,现在是抻着脖子等枷板的人了!她心里明白:鬼子兵不干好事了!怎么办呢?只有等着看!她倒还镇静,心里下了决心,如果遭受侮辱,我就死!……别看她平时心好,人也和善,她可是个烈性的女人。

后来,又加进了二十来个女人,都哭哭啼啼慵慵懒懒地被押出了金陵女大的校门。外边,停着四辆卡车。她们一百几十人被分赶到四辆卡车上。卡车发动以后,两辆卡车往西南面开,两辆卡车往东面开。庄嫂是在往西南面开的第一辆卡车上,随车有两个日本兵荷枪押送。那个大胡子日本兵也在,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庄嫂。

卡车风驰电掣,一路上,庄嫂感到触目惊心。只见荒凉无人的大路上到处横陈着被杀死了的男男女女,远远近近好几处都有房屋起火冒着浓烟。那些死尸,有老有小,有的裸体,有的张着大嘴,内脏血淋淋地翻出体外……路边,有炸毁抛锚的破烂汽车,有很大的弹坑。穿黄军衣的日本兵一群一伙地在街上游荡,有的将抢劫来的东西包成包袱提在手里。有个日本兵右手攥着军刀,左手提着三颗人头,醉汉似的,见到卡车上装的全是女人,发疯似的大叫大嚷要拦截卡车,拦不住卡车,竟将人头凌空朝卡车上抛掷过来。吓得卡车上的女人,有的“哇”地叫喊起来。

一路上,死尸真多啊!庄嫂才明白日本鬼子在南京城作了多大的孽!他们准是见到人就杀,什么样的人也不放过呀!风大,吹得她两眼泪水直流。

卡车转弯经过五台山附近,见一个结了冰的清水塘边,围着许多日本兵在叽叽哇哇地叫。有日本兵架着铁锅在烧柴做饭,柴火冒着白烟和火苗。庄嫂再仔细看看,顿时毛骨悚然。结冰的水塘里已经堆积了无数的人头和尸体。严寒的冬天,靠近水塘边的几个日本兵都脱光了上衣,赤膊用军刀在砍中国人的头。被捆绑的中国人不计其数,都横七竖八地跪着、坐着或蹲着挤在一块等候被杀。这很像是中国兵大批在被屠杀。每砍一个头下来,围观的日本兵就“呜里哇啦”地欢呼一通。砍头正在进行,刀劈下去,鲜血从那些被反绑着揿跪在地的中国人的脖腔里喷溅出来,可怕极了!可是日本兵欢叫着高兴极了!庄嫂和身边同站在卡车上的女人们看了都又惊又怕。鬼子大规模杀人的情景,比十八层地狱还可怕呀!

庄嫂头晕,不敢再看,仇恨的心情难以形容。卡车开得快,一路仍总是看到死尸。她奇怪地想:我如果有支枪多好!此刻,那个大胡子的鬼子兵又在盯着她看了。她想:有枪,我第一个打死他!其实,她根本不会打枪,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杀鬼子的念头!冷风吹在她脸上、身上,使她清醒。她明白:自己将不是去被侮辱就是被杀死!只恨自己为什么竟落在日本鬼子手里,进入如此不由自主的局面。过去听说日本帝国主义残暴,现在亲眼目睹的残暴比她听到和能想象到的超过万倍!她已经没有丝毫侥幸的想法了,只是在思索:怎么来对付即将来到的噩运?

身边一个瘦瘦的年轻女人,头发剪得像个男人,有一张哀愁白净的脸,跟她想的一定完全一样,突然咬牙切齿地轻声对她说:“我恨死了!有把刀就好了!……”女人想要一把刀杀人!是鬼子逼出来的呀!庄嫂没有做声,心里边又想流泪。

天上,有飞机声。卡车仍在飞驰,两辆车又分开了。庄嫂站的这第一辆向汉中门方向走。见到的仍是被炮弹击毁的房屋,也有一辆被击毁了的装甲车,一匹炸死了的战马,一处火刚熄灭的废墟,黑烟、白烟仍在微微从废墟堆里上升。也仍是远远近近都可以看到一些被砍头、劈脑、剖腹、切肢的男女老少的中国人尸体,就像收获山芋的季节时,在平展展的土地上,刨出来的无数一墩墩的山芋散放在地上一样。看了叫人心痛、恐怖、恶心。

卡车转弯行驶,到了汉中门外了。远处有地方火在烧,冒着黑烟。卡车在一处驻扎了许多日本兵的水塘边刚一停,就有许多日本兵拥上来,指手画脚有说有笑,有的干脆要拥上来动手动脚。立刻,一个军官模样的戴眼镜的日本鬼子,是个矮胖子,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禁止鬼子兵拥上来。庄嫂等被吆喝着驱赶下来,在卡车前边站着。庄嫂发现前边水塘边的废墟和土岗边,围着许多手拿铁锨、鹤嘴锄的鬼子兵,还有许多被反绑着的中国人!他们是在干什么?……被赶下车来的女人们被指定两个一排列成一队,戴眼镜的矮胖军官突然“哇里哇啦”了好一阵,不知他说些什么,好像是要让这批下车的女人去干什么事。果然,那大胡子日本兵等押着庄嫂一些人,向前边水塘旁的土岗边走去。近前一看,庄嫂才看清:原来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凹坑。现在是冬天,坑里基本是干的,已有十几个双手反绑的中国人被扔在坑里,日本兵正在开始用锨锄往坑里扔土,高兴得像野兽似的狂叫。正在活埋中国人哩!他们是想杀光南京城里的全部中国人哪!被活埋的中国人在惨叫,在怒骂,在挣扎!……谁能想到:南京城竟到处成了杀人场!成了可怕的人间地狱!

庄嫂睁大了眼,又恨又怕,恨得咬牙切齿,眼泪已经流不出了。为什么鬼子这样毫无人性呢?简直是禽兽呀!尹二有次参加壮丁训练回来时说过:“不能做亡国奴!”是呀,宁可打仗牺牲,也不能做亡国奴让敌人活埋、杀头呀!她身边那些女同胞,有的掩着脸不愿看,有的流着泪在咬牙。她想:为什么鬼子要拖我们来看他们活埋中国人呢?是他们高兴得疯狂了,表示得意?是他们残酷得跟野兽一样了,把杀人当作取乐?是他们用杀鸡吓猴的办法,来威胁我们?……

她呆呆地站着,像变成了石头。正在想,却又被大胡子日本兵等押解驱赶着向东边一处有灰墙的房舍处走去。走近以后,她发现,这里原来是个小客栈,现在被日本兵占用了。她听到女人的哭声,有的是在哭声中夹着凄厉的惨叫。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门口附近,一个中国女人,被剥光了衣服,几个狞笑着的鬼子兵揪住了她,在让一个日本兵用照相机拍合影照片。女人挣扎着,哭叫着。

庄嫂心里明白:这儿是个鬼地方!从门口站着岗的日本兵和一些零星游逛的日本兵猥琐的表情里,她觉察到这里是一个中国妇女的活地狱!随风传来一些悲惨嘶哑的哭声在空气中颤动。忍耐已经有了限度,不能再忍受。她明白:再想活命,太可耻了!她在经历过南京城这一场浩劫以后,感到生机全无,早不想活了!她心里悲切地叫了一声:“尹二!”泪水立刻挂满了两腮。她悄悄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暗暗地说:“尹二,如果你还活着,菩萨保佑你!如果你也已不在人世了,我马上就来跟你在一起!……”她觉得她的心无声地在追随着尹二,将消失在那不可知的遥远的地方。她不觉得恐惧,不觉得空虚。

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些粗暴而又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鬼子兵,开始将前面的女人连拖带拽地分散挟持到一间间客舍的平房里去。女人的哭声和挣扎声中,她明白不能迟疑了!忽然,一个念头涌上脑际,她决定毁容!小时候,在乡下,她听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姓刘的姑娘,不愿给土匪侮辱,自己用刀毁容保住了贞节。……但身边没有刀呀!想着这些的时候,她见那个不怀好意的大胡子日本兵狞笑着朝她走来,要动手动脚了。她下了决心,一咬牙,自己用右手的食指猛地插入右眼,她哼了一声,立刻将右眼珠血淋淋地挖了出来,顿时血流满面了。绝不能忍受日本鬼子的侮辱!她宁可瞎!宁可死!她那满面是血的右眼眶变成一个血窟窿,样子一定是非常怕人的。身边的人有的惊叫起来:“啊!”大胡子日本兵,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变得凶光毕露了,嘴里发疯似的哇哇叫着、骂着,突然拔出军刀,用刀背狠狠地没头没脑地打她。她拼死地撒腿向西边跑,那边是一条小巷子,她明白跑不脱,她是不想活了!你鬼子兵追吧!开枪吧!杀吧!她跑了一段路,只感到鬼子兵追了上来,又用军刀在她脸上砍,刺心的疼痛,使她昏厥过去,她精疲力尽地躺在石子路上。大胡子日本兵又狠狠乱砍了她两刀。

就在庄嫂仆倒在石子路上的时候,尹二正同一些在狮子山被日寇俘虏的弟兄们,由一些日本兵押解到了下关中山码头。

营长已经牺牲,他的枣红马也中弹死了。但营长率领的这一营弟兄们,在狮子山作了英勇的战斗,战死的超过大半数,余下的多数负了伤。弹尽粮绝,同日寇肉搏后,面临绝境,大批日寇包抄上来,尹二同六七十个弟兄才被俘了。

被俘后,被押下山来,圈在一块露天空场地里,四周拦了铁丝网。日本兵让他们饿了两天,也不给水喝。负伤的人得不到医治,有的就哼着死去了。活着的,个个都半死不活。突然,又在刺刀下,被押到了下关。

战斗时,尹二也拿起了枪。他兴奋地看到自己至少击毙了三个鬼子兵。战斗激烈,他在枪林弹雨中暂时忘了思念妻子和老娘。他早已决心献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战斗得很英勇。最后,他虽然未曾负伤,却仍然做了俘虏,是军人队伍中惟一不穿军装的俘虏。像大家一样,现在被押解着排列成行,来到了波涛滚滚的下关江边。一路上,只见死尸那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被丢弃的辎重、车辆、物件,到处都是。军车装载着日军在疾驶,远处近处还有房屋在燃烧冒烟……劫后的南京使他触目惊心,他不能不又怀念起庄嫂和尹大娘来,也不能不怀念起刘三保和童军威来。啊,她们和他们怎么样了?

“鬼子为什么要将我们押到江边呢?”

尹二猜:可能是要将我们投进大江喂鱼?是呀,弃尸江中,让尸首随波逐流消灭痕迹,比在城里枪杀掩埋省事多了!他的猜测当然是对的,却万万想不到会在江边看到人山人海般的俘虏。俘虏并不都是军人,多数都是老百姓呢!一看衣着,一看样子就知道都是老百姓。俘虏们,从四面八方聚来,黑压压都群集在中山码头上,声音嘈杂,乱糟糟的。天空,有敌机出现,呼啸着飞过。尹二注意到:江面上有日本军舰,悬挂着太阳旗,大炮都对着北面。押解俘虏的日本兵不少,架着好多挺轻重机关枪,在四周警戒的哨兵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在中山码头上,可以远望对面雾气缭绕的浦口火车站,云水苍茫,对岸的建筑物上有炮火弹痕。江风很大,吹得人的衣襟呼啦啦飘。尹二注意到: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俘虏足足有好几千人了!那些放下武器被俘虏的军警,有的是用铅丝、麻绳被双手反绑,有的则像他一样没有捆绑。俘虏们像成群的牛羊被赶进屠宰场,都让站在江边码头上,面朝北站着。尹二是个十分机灵的人,猛烈省悟到:不好!万恶的日本鬼子要杀尽南京城里的中国人呀!看样子,是要用机枪扫射,让我们全部葬身鱼腹呀!……

尹二浑身的热血沸腾了。怎么逃跑呢?他裹在人群中,面对那么多的机枪、步枪,看得到那许多穿黄军衣的日本兵的残酷冷漠的表情,仇恨啮心。

机枪忽然吐火了!“咯咯咯”、“哒哒哒”机枪密集扫射,鲜血横飞,惨叫声震天。尹二想:不能等死!刹那间,他要拼命冲出挡住他的一些人往江里跳。往江里跳的人多极了!他正要跳,感到左臂上一麻一疼,他明白中了弹,已经斜身滑跌到江里。他右手一挥,江水汹涌地卷着他和许多尸体,向江心洲方向泅去……

在从远到近的激烈枪炮声中,刘三保连续过了两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很远的地方,有起火燃烧的黑烟。鼓楼方向,似乎有炮弹爆炸的巨响。这都使他心惊肉跳。

“老寿星”刘三保已经没有酒了!也决定不喝酒了!

面对危城将破,他思索得比平时多,也比平时深。他不愿酒醉糊涂地来迎接南京城的沦陷。

南京的沦陷使他十分痛心。仗是怎么打的呀?连首都都丢给鬼子了!他哀痛中夹杂着气恼,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和孤独。自从尹二、庄嫂走后,寂寞和孤独的感觉更深更浓了。漫长的日子无法排遣,他突然忙忙碌碌种起花来了。

这当然不是种花的时节。这是严寒的冬天,不是春天!又是日寇眼看快要来到的时候,他估计到会面临一场想象不到的浩劫,烧杀、抢劫、强奸……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但正因如此,他决心把他贮存在瓦罐里的一包包花种,全部种到花坛和池塘边去,不能让鬼子来糟踏了花种,也免得开春以后,没人来播下这些花种。他刨坑,施肥,埋种,浇水,干得身上出汗,像完成了一件心事。

终于,惊心动魄的枪炮声变得稀疏了,有时,又几乎变得沉寂了,只偶尔有些零零星星的枪声。难道日本鬼子进城了?抵抗停止了?他现在孤单一人,没有任何人给他通风报信,一切都靠他自己猜测。他也不愿意出外去打听,抱着一种等待一切厄运降临的态度和心情,想用坦然平静的态度迎接未来。

心里想这样,实际做不到。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日本兵实际已经进城,只是还没有到城北玄武湖附近比较冷僻的潇湘路来。听到炮声少了,枪声也稀了,“老寿星”刘三保从花园里踱到门房里,从门房里踱到鸽子房,又从鸽子房踱到客厅里,再从客厅里通过走廊、吃饭间逛到厨房里,到处阒无一人。他踽踽独步,心里发闷,想唱一唱道情,刚开口唱了两句:“老渔翁,一钓竿……”就没有兴致唱了,叹口气,仍旧踽踽走着。

日子好难熬呀!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切都死一般地寂静。看到厨房,想起庄嫂;看到汽车房和尹二的住房,想到尹二;看到吃饭间外水泥地上一摊油渍,是庄嫂和尹二成亲那晚,庄嫂端着鸡汤锅打翻在地留下的油渍,又想到了童军威;走到自己睡的那间家霆住过的房屋,想起了家霆;看到冯村住的小房,又不免想到冯村。接着,自然少不了会想到童霜威、方丽清和金娣。他们倒好,现在不知到哪里享福去了?……他跛着腿一瘸一瘸,终于又到鸽房前来了。

十五只家霆喂养的鸽子,一直是“老寿星”刘三保爱护着的。对这些小生命,他从心里边欢喜。那次,方丽清吃鸽子,他像家霆一样心疼了好几天。吃剩的十五只鸽子,有“青毛”,有“白儿”,有“花儿”……但没有“点子”和“鱼鳞斑”了!“点子”和“鱼鳞斑”长得肥大,都被方丽清吃了。现在,那只公的“青毛”正在“咕咕咕”地向一只母的“青毛”求爱;一只“白儿”正在同一只“花儿”互啄打架;一对“花儿”正在方格子木头房里“呜—呜—”地偎依在一起,十分亲热。

“老寿星”刘三保看着鸽子,忽然想:日本鬼子是一定要来了。来后,鸽子不正是送到豺狼嘴里的佳肴吗?鬼子一定会杀鸽子吃的。这些野兽!与其给畜生吃,还不如我自己吃呢!留下鸽子给他们进贡干吗?想着,下了杀鸽子吃的决心了。开了铁丝木门,闪身进了鸽房。鸽子见人进来了,扑啦啦展翅乱飞乱扑。他一把逮住了一只“白儿”,心中立刻又不忍了,为什么要杀它们呢?对鸽子的感情,使他下不了狠心来杀它们、吃它们呀!这几天,他早已食不甘味连饭都不想吃了。他轻轻松了手,那只“白儿”高兴地扑翅跑了。他跛着腿闷闷地又闪身出了鸽子房。

另一个新的念头,又萌生在脑际:把鸽子放了吧!给它们自由!让它们自己飞走看它们自己的造化吧!反正,无论如何,不能留下来给鬼子吃!他决定以后,马上打开了鸽房的天窗,拉开鸽房的门,嘴里“呵哧!呵哧!”驱赶着鸽子走。鸽子纷纷从天窗里、从门里向外纷飞,有的飞上去在天空绕圈子,有的飞出去停到屋脊上去了。一会儿,十五只鸽子被驱赶出了鸽房,一只不剩。鸽子被他赶得满天飞,“老寿星”刘三保手还在挥舞,嘴里仍在“呵哧!呵哧!”心里默默在说:“去吧!去吧!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再回来!”

将鸽子全部放飞出去以后,“老寿星”才心安理得地走回房里,躺在过去家霆睡的那张大床上,像是累乏了似的,浑身无力地闭上了眼。无边的死寂,伴随着想象得出的战争恐怖,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一种多么难以忍熬的感情哟!

他竟朦朦胧胧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他走到花园里去,呆呆凝望着远处的紫金山和近处的古台城,感到南京城像经历了一场剧烈的痉挛和压迫,像一个伤残的老人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痛苦地叹息着。心想:该去做点饭吃了,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水米不沾牙总是不行的。他情绪低沉地从花园走进客厅,向走道里的吃饭间走去,一瘸一瘸,百无聊赖。

就在这时,出乎意外,听到了汽车声,又听到打了几枪,接着听到了“乒乒乓乓”的敲门声。敲门声里夹着吆喝吼叫,一听那凶恶的声音,不像中国人说话,他心里明白:准是日本鬼子来了!他预计要降临的日子到了!说也奇怪,本来他常有一种隐隐的恐怖、战栗的感觉,现在忽然变得有点麻木了。他硬着头皮跛着腿回转身去,穿出客厅,走到大门口去。

大门仍被“乒乒乓乓”地敲得震天响。人喊,狗吠,杂乱的脚步声,卡车的马达声,响成一片。蓦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吆喝:“刘三保!你个瘸鬼!还不快开门!大日本皇军来了!”

“老寿星”刘三保一听,明白了:是保长夏得宜的声音呀!混账王八蛋,真做了汉奸啦!奶奶的,中国人竟给鬼子当汉奸啦!竟耀武扬威给鬼子带路来了!

“老寿星”不吱声,门不开是不行的,当然得开。他走到大门前,“咕吱咕吱”拉开铁闩开门。门一开,一条苍黄带着黑鬃毛的狼狗凶狠地上来,“汪”的一声撕碎了他左腿的棉裤,猛地将他左腿咬了一口。他“哎”的一声,仰面跌倒在地,狼狗“汪”地扑在他身上,用舌头舔他的脸。几个当头走进来的日本鬼子和夏保长哈哈大笑。幸亏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兵,倒是与众不同,他脸面和善一些,没有笑,上来拽住了狼狗,将狗吆喝到一边。“老寿星”狼狈地爬起来,小腿肚上已经留下了两排狗齿印,鲜血顺着脚脖子淋漓地淌下来,滴了一地。

“快带皇军到屋里去!”夏保长说话时,嘴角露着金牙,拿着鸡毛当令箭似的吆喝刘三保,“小心侍候着!”

“老寿星”刘三保心里暗骂:“你个不得好死的夏得宜!我早觉着你不是个好货!”他一瘸一瘸站起身,侧脸偷偷瞧瞧那几个凶神恶煞般的鬼子兵,有瘦弱的戴眼镜的,有粗壮长络腮胡的,眼光里都杀气腾腾,手里有的攥着枪,有的握着军刀。“老寿星”用左手捂了一下狗咬的伤口,沾得满手鲜血,心里诅咒:你们这些狗×的东洋鬼子,跑到中国来使坏,让枪子儿一个个送你们下地狱!……他面上不动声色,一瘸一瘸地带着夏保长和日本鬼子进了客厅,见陆陆续续从大门外又进来了一些鬼子,连军官带当兵的一共十二三人,袖子上都戴着白底红字的布箍。鬼子一进客厅,有的往沙发上坐,有的持枪上楼搜索,有的在楼下各间房里搜查起来了。

大门外的卡车声仍在轰响。卡车从大门里开进来了,是一辆军用的有帆布棚的卡车。这已是薄暮时分。“老寿星”像个傻子似的左手抚着腿上狗咬的伤口,站在客厅门边,见夏保长正通过一个穿西装的日本翻译,向那个挺着肚子留牙刷胡的日本军官介绍:“……这是潇湘路一号,那二号、三号全搬空了,住着的当官的早跑了,现在住进去没这儿舒服。这一号姓童,原先的当家人,叫童霜威,官儿不算小,可也不最大,早逃跑了!但东西全留下了,还留下了佣人看守。”夏得宜指指刘三保:“这个瘸子,是门房兼花匠,还有个汽车夫和一个老妈子……”说到这里,他问刘三保:“刘三保,告诉你,来的皇军是宪兵队!你要恭恭敬敬侍候!我问你:尹二和庄嫂哪里去了?”

“老寿星”显出一副憨厚木讷的模样,答:“早走了好几天了!谁知逃哪儿了!就丢下我一人在此。”

留两撇胡子的夏保长,又通过翻译对牙刷胡宪兵队长龇着金牙献殷勤:“队长!你们就在这办公!瘸老头儿还算老实,叫他侍候着。”说着,吆喝“老寿星”:“还不快去烧开水?皇军没吃饭哩!快去帮着煮饭!”

“老寿星”刘三保默默地退出,从客厅大门走出去准备绕到厨房里去。天已微黑,见卡车上两个日本宪兵正押着一个双手反绑的年轻中国女人进客厅来。中国女人披头散发满面是泪,穿的一件蓝布棉袍上浑身灰土,被连拽带搡押着在走。嘴里塞了东西,张着口叫不出声来,只是“呜呜——”在哼。“老寿星”心里仇恨,想:该死的鬼子啊!该死的汉奸啊!你们缺德!不是人!是豺狼虎豹!……他向厨房方向走去,见点着蜡烛,已有两个日本宪兵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了。他们自己带了白米来,还有咸鱼、萝卜干。一个宪兵已经用水淘好了米,见到“老寿星”,嘴里哇里哇啦,做着手势,意思是叫刘三保去灶前续柴烧火。

天,全黑了,缀着稀稀落落清冷的星星。刘三保二话不说,去灶前坐下,见那宪兵将米下到大铁锅里,加上了水。灶前有一盒洋火,是红头的。他“哧”地擦着了红头火柴,续草烧起锅来。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和白发。他续着柴火,想起夏得宜叮嘱的烧开水的事,起身去自来水龙头下的大水缸旁,用水舀舀水灌满了灶上的汤罐。自来水早断了水,大水缸里的水还是他从前边清水塘里挑来的。

他舀着水,一个日本鬼子突然犯了疑心,哇里哇啦叫起来,“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意思似是怀疑他往汤罐里放了毒。刘三保恨恨地想:唉!我要是有毒药多好!有一包砒霜一定毒死你们这些龟孙子!他挨了一耳光,什么表情也没有,却机敏地用水舀舀了一点生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鬼子见他这样,放心了,又哇啦哇啦地说话,做着手势,似是说:“你坐着烧火,不准乱动!”

有脚步声,一个日本宪兵从外边进来,手里提着一串东西。“老寿星”眯眼仔细一看,呀!是死鸽子!约有六七只。“老寿星”明白了:好笨的鸽子呀!放你们逃生,怎么又恋家飞回来了呢?唉!鸽子历来恋家,鸽房的天窗和门都没有关,它们天黑又飞回来入窠,就被鬼子逮住了。他真后悔,唉,为什么不早将鸽子吃掉呢?为什么要将鸽子留给敌人吃呢?逮住鸽子的鬼子似乎高兴得很,哇里哇啦对煮饭的鬼子说话,意思好像是:鸽子被他逮住了!鸽肉最好吃。

“老寿星”心里仇恨,默不作声,似是年老憨呆,闷头烧火。见那日本宪兵将鸽子放在盆里,在汤罐中舀热水烫鸽子褪毛。一会儿,利索地将毛褪干净洗净放在一边。这灶是双锅灶,那宪兵将鸽子放在另一只铁锅里添上水煮,端起酱油瓶子闻闻,倒了些酱油在锅里。既无葱姜,又不放酒。“老寿星”想:畜生,这种煮法怎么会好吃?也不言语,只顾续柴烧火,默默沉思。这中间,日本鬼子先先后后来了好几个,估计是来催开饭的。有一个小军官似的鬼子来厨房里时,手里拿的是一只银杯,那是方丽清平日漱口用的。“老寿星”明白:鬼子在楼上一定到处乱翻乱拿东西!他倒也想得通:整个南京都是他们占领了,何在于潇湘路一号房子里的东西哩!

锅里的鸽子冒出香味来了,饭也闷熟冒香味了。“老寿星”不再续柴,压上了火,仍呆呆坐在灶前不动。忽然,见一个鬼子跑来,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留下了,原先在厨房里煮饭的鬼子走了。大约是换班?不一会儿,听到二楼传来几声尖利刺耳的女人惨叫声,瞬息就又无声了。“老寿星”立刻想到了先一会儿看到过的反绑双手的中国女人!那惨叫声,使“老寿星”毛骨悚然!久久定不下心来。

又一会儿,来了两个鬼子。一个鬼子拿个脸盆让“老寿星”去擦洗干净,自己先去汤罐里舀水灌军用水壶;一个鬼子拿几只大碗分盛着鸽子和汤放在托盘上送到前面去。“老寿星”洗净了脸盆,将锅里的饭盛装在脸盆里,鬼子也接过来送到前面去了。头一个鬼子回来后,在刚才煮鸽子的铁锅里煎咸鱼。咸鱼味香得刺鼻,煎好了又送到前面去。进进出出,盛饭端菜的,忙活了约摸个把钟点,“老寿星”仍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灶前。他的左腿肚子上被狗咬的伤口很疼,他强忍着疼痛坐着,闻着咸鱼香,肚子倒饿了,但并不想吃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半死不活了!今后的日子将怎么过?他已无法想象。

忽然,一个鹰钩鼻的鬼子兵走过来,用脚踢踢他的腿,险些踢在伤口上。鬼子兵哇里哇啦,指指一只碗里的剩饭,意思似是叫他吃。他摇摇头,他饿,但是不想吃也不愿吃。鬼子将饭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用大皮鞋踩了两脚。

又一会儿,一个高个儿的日本鬼子进来,手攥一把明晃晃的军刀。“老寿星”无意中瞥见军刀上全是血迹。他心里一惊,恍惚闻到了血腥味。只见高个儿鬼子与鹰钩鼻鬼子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拿军刀的高个儿鬼子狞笑着找到一块庄嫂挂在厨房墙上的抹布,将军刀上的鲜血擦拭干净,忽然用刀尖指着“老寿星”的咽喉,开玩笑地做了个要刺下去的姿势。“老寿星”赶快把头一让,腿瘸,一不小心从小板凳上元宝似的跌倒在地上,两个鬼子哈哈大笑。拿军刀的高个儿鬼子,做着手势叫“老寿星”跟他走。

是要杀我?“老寿星”刘三保佝偻着背跛着腿踉跄蹒跚跟着走。外边天色墨黑。庭园的残破,衬托着他的老态,又平添几分凄凉。寒风一吹,比厨房灶前冷多了,“老寿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高个儿的鬼子宪兵,带“老寿星”到了卡车前,那儿有一个荷枪的哨兵,高个儿宪兵咕噜了几句,用刀背敲打着卡车上的一个大铁桶,做着手势,意思是要“老寿星”扛下来扛着跟他走。“老寿星”照办了,跛着腿,将又脏又重的铁桶扛下车来。他闻着桶上的气味,是一桶汽油。

高个儿鬼子宪兵将“老寿星”带到花园前边靠近池塘的地方,那里长着一些夹竹桃,四周万籁无声,黑黝黝的。寒霜在悄然无声地降落,冷气逼人,只有远处不时仍有零散的枪声传来。高个儿鬼子宪兵手拿电筒照着,引“老寿星”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老寿星”不明白要来干什么,刚从厨房里出来时,眼睛从光亮处到暗处,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在黑暗处待久了,看起暗处的东西渐渐清晰了。电筒光一照,他用疑惑的眼光望过去,看得清清楚楚,完全想象不到,在他面前的布满白霜的枯草丛里,白生生地躺着一具全裸的尸体,是一个女尸,面部、胸前鲜血淋漓,可怕极了!这准是那个从卡车上被押上二楼去的中国女人。刚才几声惨叫也一定是她。一定是蒙受了蹂躏,最后又遭到了杀害!是谁家同胞的女儿?死得为什么这么惨?杀得为什么这么残暴?

西北风像刀刃,“老寿星”头脑里“轰轰”地发响,仿佛打着阵雷。心里刀扎似的痛苦,全身冷汗淋漓,眼里冒着金花,摇晃着,感到不能支持,快要晕倒了。他努力镇定下来,牙暗暗咬得“咯吱吱”响,泪水在眼里打转儿,仇恨地想:啊!要报仇!这些畜生!这些豺狼一样的畜生啊!

高个儿鬼子,用军刀又敲敲“老寿星”的肩膀,做手势,要“老寿星”将汽油泼到女尸上去。

天冷,“老寿星”呼出气来,像飘渺的白雾。他照办了,眼光在清寒的夜色里显得那样冷峻。他拧开汽油桶的盖子,将汽油泼到女尸上面,一面泼汽油,一面心里在说:你是谁家的女子呀!怎么给他们抓来的呢?你可别怨我呀!他们准是侮辱了你杀了你想毁尸灭迹呀!我是见证!这些天打五雷轰的强盗,他们准没得好报呀!……他泼着汽油,伤心地泪流满腮了。

高个儿鬼子并未注意,看汽油泼得差不多了,将“老寿星”喝开,自己从袋里掏出火柴来,“嚓”地点上了火。

火光熊熊,将周围的衰草、老树都照透了,将鬼子和“老寿星”的影子拉得很长。长长的影子,奇形怪状,“老寿星”觉得像是在做一个希奇古怪的恐怖的噩梦。他阴着脸,心里和眼里埋着火,看着尸体焚烧得“吱吱”发响。

高个儿的鬼子,突然吆喝着做着手势,要“老寿星”跟着他回去。

“老寿星”刘三保扛着汽油桶,跟着高个儿鬼子宪兵回来时,清水池塘边仍在火焰熊熊。清冷黝黑的星光下,飘散着烧焦的难闻的气味。“老寿星”记得,就是那地方,春天杨柳开花时,毛茸茸的雪白的杨花漂满在池塘的水面上。清水塘里的水清冽冽的,泛着圈圈涟漪。就是那地方,战前天热时,小家霆常坐在那里钓鱼。就是那地方,能闻到清凉的泥土味和水藻浮萍味儿,蛙声常在塘边响起。尹二在池塘里游水时,喜欢在那儿下水和上岸的。

“老寿星”突然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身上穿的是那件黑不黑灰不灰由庄嫂拆洗过的旧棉袄和一条蓝布棉裤。棉裤被狼狗撕烂了,甩搭甩搭露出了脚脖。他悄悄地将扛着的汽油桶盖子扭松,将桶里的汽油往自己身上浇。使棉衣棉裤全部浸透了汽油。是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干的,高个儿的鬼子宪兵一点也不知道。他吆喝着“老寿星”将汽油桶放回到卡车上去,嫌“老寿星”腿瘸动作慢,用刀脊在他背上重重抽了一下。“老寿星”挨了打,闷声不响,又被带回厨房里了。

回到厨房,他用眼睛寻找那把放在桌洞里的菜刀。刀放在那里,鬼子没有发现。想到刚才火焚女尸的情景,他心里难过又感到恶心,看见刀放在那里,他感到高兴。鹰钩鼻的鬼子宪兵来,示意要他赶快再烧开水。他点头,点火续柴,在大锅和汤罐里烧开水。

夜已深了。有几个鬼子在屋里兴高采烈高声唱歌。唱的什么听不清楚,从那种曲调听来,又响又粗,歌声凶恶得很。唱了好一阵子,才停止。鹰钩鼻鬼子提了水瓶和水壶来,要“老寿星”灌开水。“老寿星”乖乖地给他灌满了开水瓶,自己又孤独地坐在厨房灶前。

没有人来管他,似乎将他遗忘了。他一天未吃饭,这时觉得肚里有火,“咕嘟咕嘟”喝了一瓢凉水,胃里空了,见灶边有刚才饭锅里铲出来的一些锅巴,抓了一把嚼将起来。太饿了是没有力气的,他需要力气。一会儿,蜡烛点完了,熄灭了,厨房里一片黑暗。他已无处可以去睡了。浑身棉衣棉裤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的汽油味儿。所好灶里无火,他蜷缩在灶前,靠墙屈膝坐着,心里像海潮冲击,不能平静。

许多往事都突然像演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在这他决心牺牲生命前的时刻,他忽然想得很多也很乱。

想起自己那贫穷苦难的童年时光,吃过那么多的苦。冬天总是穿着破单裤赤脚穿着破草鞋过冬。长到十多岁了,没有吃过一次荤腥。

后来,当过花匠的学徒,当过泥瓦工,挨过师父的毒打,好不容易学会了手艺。不幸的是在盖潇湘路一号的大洋房时,那天从三楼的脚手架上一跤摔下来,跌瘸了腿,成了个残废。结果,留在潇湘路一号看门做花匠了。不知该恨童霜威还是该感激他?是为了替他盖房子跌瘸的腿,但又多亏他的收留。当然,也许他是出于怜悯,也许他是需要一个便宜的门房兼花匠。他们这些当官的办起事来总是这样,叫你吃了亏也还会感激他们。在潇湘路的这些年,日子平稳,待遇低微。拿到的一点点相当于人家一半的工钱,仅够喝酒。但吃得饱,穿得暖,东家有时也给点衣服鞋袜穿。同尹二、庄嫂在一起,还过得愉快。这家东家,童霜威不大管事儿,方丽清太精刮了,听金娣一搬嘴就要熊人。冯秘书这人是不错的,对下人平等,待人真诚。那个小少爷家霆,是小孩子,天真,可爱。其实,他也苦,没有亲娘,有了方丽清那么一个后娘,够他受的。他小小的年纪,老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又一次地想起了童军威。这位二先生参加守卫南京的战斗,会牺牲吗?难说!那夜,尹二结婚,二先生突然回来,脸上的神色、气势,使人感到他是来诀别的。他是个有种的军人,从小死了亲娘,靠他大哥把他抚养大。我自己,从小也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我知道二先生的苦楚。

尹二和庄嫂现在怎么样了呢?南京城正在大难临头!鬼子一定到处杀人放火强奸抢劫。他们也许到“难民区”去了?谁知道呢?菩萨保佑他们!

明春,花园里会是什么模样?那时,我一定早已不在人世了!但花儿仍会开的。种在花坛上和池塘边的花种,有些会冻死,有些一定会发芽生叶开花的!一簇簇,一丛丛,鲜艳的花朵会迎风招展的。可惜,春天的时候,我不能去浇水松土了。那时,白发苍苍瘸腿的刘三保,看不到这一切了!

此刻,多想喝点酒哟!倒不是贪图那种微醺的滋味,是为了提神。但是哪有酒啊!

“老寿星”刘三保忽然挪身用手轻轻去摸那把菜刀。刀刃冰凉,他摸了一下,又放下了。他又摸了一摸灶头上的那盒火柴。忽然,自己好笑起来,悄悄在心里自言自语:刘三保啊!“老寿星”!今夜就是你的末日了!人叫你“老寿星”不是开玩笑吗?你算什么“老寿星”呀?你是短命的“老寿星”呀!……他苦笑了,心里继续自言自语:“唉,到了这步田地了,看到这许多东洋畜生!难道你还想活?你还活得下去吗?他摇摇头:不活了!一定不活了!老子要杀!要拼!

到了下半夜,风大天寒,他坐着,身上冻僵了。听听四下里一片死寂,他起身伸伸手足,活动活动。在黑暗中,摸起火柴,攥起菜刀。他知道,外边客厅门前卡车旁边有鬼子宪兵放哨,他决定不去那儿。先一会儿,他见厨房隔壁原先尹二住的房里住有鬼子。就是戴眼镜拽住狼狗不让狼狗再咬他的那个日本宪兵。这个戴眼镜的鬼子脸面比较和善,倒似乎还不坏,但能饶恕他吗?不能!谁叫他也来中国打仗的呢?难道他就没有开枪杀过中国人吗?杀!妈的!一个日本人我也不饶!

他决定先摸到尹二原先住的这间房里去,从这儿开始杀起来。他从厨房里踅出来,听到房里有人打鼾。他心里兴奋,跛着上去,在黑暗中轻轻推开门摸进房去。他脑门子上暴出几条蚯蚓似的青筋,面色变紫,鼻孔一张一翕,喘着粗气,尖尖的喉结在脖颈上吃力地滚动了几个上下。尹二的小床上,睡着戴眼镜的日本鬼子,眼镜好像没有戴,可能是睡觉摘除了。太黑暗了,看不真切。他眯着眼扑上去,用粗大多茧的左手揿住鬼子的胸,对准咽喉一刀,又一刀,再一刀。日本兵哼了一哼,挣扎了几下,脑袋就离开脖子骨碌碌滚到地上了。他感到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心里高兴,想:好呀!够本了!

然后,他从床上拖下一条破棉絮,抱在手里,又伛偻着身子悄悄踅进了吃饭间,吃饭间里没有人。他没有再走进去,怕惊动鬼子。正是鬼子好睡的时候,也许轻微的声音鬼子听不见。可是,何必冒这个险呢?他脱下了浸满汽油的棉袄、棉裤,身上只剩下单衣、单裤。他把棉袄棉裤连同破棉絮堆在吃饭间的屋角,轻轻将几把木椅搬到近旁。然后,他“嗤”地擦燃了红头火柴。

他想:就是烧不死你日本鬼子,宁可烧掉这大洋房,也不能让你们这些龟孙住!

火着了!在浸透汽油的棉衣裤上熊熊地燃烧起来,照得红光闪闪。“老寿星”刘三保有些心慌,绾起单衣袖管,攥着菜刀,出了吃饭间,通过走廊摸向家霆原先住的寝室里去。他估计那里一定睡的有人。他要再杀一个、两个……进去他怕被发觉,于是,他站在靠近楼梯旁的冯村那间寝室门口,紧攥菜刀等待着。

一会儿,火烧起来了,一股股浓烟充塞在走廊里,火光熊熊辉映。“老寿星”刘三保心情紧张。突然,听到尖利的哨子声,又有鬼子兵哇里哇啦的叫喊声。已经惊动了鬼子!果然,有鬼子从楼上连滚带跑地冲下来。他瞅准时机,迎面干净利落地劈头一刀!又狠狠一刀!鬼子一个倒栽葱,跌到一边去了。但后边的鬼子开枪了,“砰!砰!”枪声和浓烟中,白发的“老寿星”刘三保扔出了菜刀,仆倒在楼梯旁的地上。鲜血,从他的胸口、腿上喷出来,无情地浸染在地上。

鬼子后来气急败坏地到处搜查,如临大敌。最后判明:放火和杀人的,就是瘸腿的白发老头儿。火,被扑灭了。鬼子围拢来,检查这个穿单衣的老人,只见他怒眼圆睁,死未瞑目。奇怪的是这个有古铜色脸庞的粗壮老头儿,两条臂膀上都各刺着一条昂首腾飞的青龙。 2iSaJXSnHdC2UAiHm6uykQr3oKyeqdmvon/HDjlpL3je1vyjv4+Z1Ie7KD0ah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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