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1937年12月)
怎么能笼笼统统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一切战争呢?有进步的战争,也有反动的战争,有正义的战争,也有非正义的战争,虽然一切战争都不可避免地要带来灾难。从这点上来说,战争本身从来不是可歌颂的事。但随其进步性与正义性存在的那些英雄事迹,是值得讴歌的;在反侵略战争面前猥琐退缩的懦夫和败类,必须鞭笞!在侵略者面前,我们永远不是弱者!
——摘自创作手记
当上水船“大贞丸”在夜晚八点半钟,离开古老的安庆市那宽阔的江边,在混浊的长江中开始向九江方向行驶时,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霆、金娣在大菜间里,心情轻松而愉快。
方丽清又悠闲地嗑起瓜子来了。童霜威也吸罢半支香烟揿灭了烟火。这种轻松愉快,来自一种安全感,是从离开南陵以后一直从未有过的。
大菜间里人坐得满满的,每间小房的铺位也都住得满满的。“大贞丸”是条日本商船,船上客位和普通英商怡和、太古的载客江轮相仿,有大菜间,有官舱、房舱和统舱。这条日本商船原来是在长江上载客运货的。中日战起,封江时,被封截住了,现在被调作“差船”,实际是“难民船”,负责由安庆装运军人、难民、伤兵去武汉。一样是免费,但“大菜间”是专留给比较体面的人坐的。所以,宪兵把着门。童霜威一家,是由褚之班带着秘书、法警和老殷及南陵来的四个警察在下午送上“大贞丸”的。上船较迟,大菜间最好的舱位已被别人占领,到处堆满了行李箱笼,但总算给他们一家安排了一间有四个铺位的舱房,并在大菜间的船厅里给他们一家安排了桌位。
童霜威没有想到褚之班是如此出乎意外的热情。踩着白雪,在古老得像旧衙门的地方法院里见面时,矮胖的穿着团花绸皮袍的褚之班,戴顶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咧开大嘴挺着肚子拱手:“啊呀,啊呀,我接到长途电话,说大驾要来,昨天就在盼望。今天见到,真是高兴。啊呀!”他依旧一说话就“啊呀啊呀”,下巴上一颗黑痣上几根黑毛瑟瑟抖动。
童霜威以为是贵池那个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打的电话,一问,才知是朱大同从南陵县打的电话,心里不禁对朱大同有三分感激七分欣赏,这个县长真会办事。
褚之班在安庆任上似乎相当得意。虽然老婆儿子都留在上海租界上,独自一人来赴任,但独身生活好像过得很惬意,脸上气色很好。在法院里招待童霜威一家吃午饭时,酒菜丰盛,十分殷勤。摆了两桌,一桌给老殷和那四个警察加上金娣去吃;一桌则由褚之班陪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入座。褚之班对方丽清十分亲热,讨好地买了许多橘柑、嫩梨和糕点、饼干给带在路上吃。又送了一批安庆土特产:“胡玉美”的辣椒豆瓣酱、枣泥麻饼、雨前清茶、火腿、咸鱼等,整整装了一网篮,说是给方丽清带到武汉去尝尝。席间,看着家霆,他忽地凝视了半晌,对童霜威说:“唉,战局蜩螗,一片失利之声。国府西迁告竣,各国使馆也已定期移汉。看来,战事前途不佳。我今天看到令郎,啊呀,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童霜威不禁奇怪,瞪目看着家霆。家霆无聊地坐在那里闷声吃菜,听他们谈话,见褚之班谈到自己,也专心听着。只见童霜威问:“什么异样的感觉?”
褚之班长叹一声,夹着雪里红炒山鸡片吃,说:“令郎相貌俊秀,但不知为什么,啊呀,长得简直像个日本小孩!现在,我看到许多人家的孩子都长得像日本孩子,也不知这主何征兆?难道中国真要注定会亡给日本了?……”说罢,发自内心地唏嘘起来。家霆听了,心里生气,忍气瞪了褚之班一眼。
童霜威又看看家霆,并不觉得像日本孩子,褚之班坚持说像,他也不想反驳。本来,同褚之班伤过感情,现在,到了安庆,褚之班热情招待,感情的裂痕正在弥补,何必再来为这种小事争论,便不置可否,说:“之班,我在南陵县过了些日子,闭塞得很,你认为这战局还有可能走向和解么?”
天冷,檐前的雪水冻成冰凌从屋瓦间垂挂下来。屋里生着炭盆,木炭燃得通红。喝着葡萄酒,童霜威热得敞开了狐皮袍的衣襟。
褚之班嚼着鱼肉说:“啊呀,难啰!前几天监察院于院长由南京经过这里去武汉,在这里发表过一个谈话。大意说:监察院随政府移驻,经过这里,见沿途人民同仇敌忾之精神及对兵士慰劳等情况,又见党政军诸同志工作之努力,殊甚佩慰。这些当然是场面上的假的应酬话。后来说:值此国难严重之时,所可为国人告者,即此次政府移驻,实为贯彻抗战精神才如此,一则防城下之盟,一则更坚定抗战之决心!”
童霜威点头,说:“这倒是真话!”又喝了一小口酒。
褚之班捻着下巴上那颗黑痣上的几根长毛,说:“哈哈,我认为这是半真半假的话!”
方丽清一直在空口吃菜,间或喝口葡萄酒,忽然插嘴问:“为什么?”
褚之班笑笑:“哈哈,我认为政府自从抗战开始,就是想和的。只是和不下来,人家要价太高,面子太过不去,也不好向百姓交代。打一下再和,不外是讨价还价,扳回点面子,好向百姓交代!现在从日军锋缨所向来看,意在南京,南京最终必会陷落。于大胡子说的防城下之盟,这里的真话是透露了南京要沦陷。至于说什么‘更坚定抗战之决心’,啊呀,显然全是假话!”
方丽清听得似懂非懂,只好自顾自地夹菜吃。
童霜威叹息一声,他发现褚之班也是个悲观论者。在南陵蜗居时,听冯村来信说:南京西流湾大本营第二部的副部长周佛海家里,经常有一批中央要人去那里聚会,吃喝一通,谈谈国是,但都是些悲观主义者,认为抗战不该打,打不得,打了就要完蛋。人把他们那儿叫作“低调俱乐部”。现在看来,低调人物倒是比比皆是,怎么得了?说:“南京近一周里战事又有什么发展?”
褚之班苦笑笑:“啊呀,北方的战事离我们远,且不管他!南方的战事却不能不叫人忧心。左翼无锡大概完了,右翼湖州也完了。包抄南京之势已成,人都在逃难了。”
方丽清这倒听懂了,放下筷子盯着童霜威,问:“潇湘路房子怎么办呢?”
童霜威喝了点酒,心里烦躁,嫌她啰嗦,堵了她一句:“房子?南京真的沦陷了,必然玉石俱焚,还谈什么房子!”
家霆听说首都要沦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那稚嫩的心灵中只希望同日本打仗,打胜仗,不打败仗。这一向,从大人的交谈中,从偶尔看到的报纸上,早知道仗打得不好。上海、苏州、吴江……都失守了。现在,首都南京似乎也危险了。人都在逃难,自己跟着爸爸说是去武汉,实际也是在逃难。南京潇湘路的一切,学校里的一切,从此都似看书掀过去的一页,丧失了,不见了,难以再有了!小小年纪,他忽然也懊丧起来,心头充满了不可形容的愁情忧思,坐着发怔。看见炭盆里火不旺了,他下座走近炭盆用火筷拨灰夹炭,把火弄旺。
只见褚之班叹口气说:“抗战的发生,一是日本侵略,二是中国自己不争气!中国强大,日本也不至如此猖狂,战争也就不会发生!关键是中国太弱!啊呀,怪人家,也该怪自己!抗战的前途,确实使人难以看到光明啊!”
童霜威劝解似的说:“你对时局不宜太悲观!”
褚之班说:“啊呀,其实悲观的人多得很。人口不是瓶口,塞不牢的!”
童霜威只好心里叹一口气,闷闷无言,夹一块牛肉在嘴里嚼。
褚之班忽然又改变态度,举起杯来,说:“啊呀,秘书长!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祝贵府全家一路平安到达武汉,也祝大驾到武汉后东风得意。人家日本有军舰,将来这安庆怎么样还不好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溯江而上,啊呀,还要请多多提携!”
安庆也有空袭,虽然敌机还未大肆轰炸,但空袭时也发现有汉奸用镜子和白布向天空打信号。童霜威不想滞留,急着早点到武汉。英国商船都不停靠安庆,恰巧有“大贞丸”启行,褚之班就派秘书去联系上船。
这是难忘的一次接风宴和送别宴。下午,宴散后,褚之班亲自带秘书和几个法警送童霜威一家上了“大贞丸”。那辆由南陵县长朱大同借来的客车,将童霜威送到了殷家汇,完成了任务。司机清晨在殷家汇就由童霜威给了点小费打发回去了。在“大贞丸”上安顿好后,童霜威叫方丽清拿出五十五元来赏给老殷和四个警察:老殷十五元,四个警察一人十元。方丽清不肯,只拿出二十二元,给老殷六元,四个警察一人四元。童霜威碍着人在,怕引起争吵,只好由她。老殷等嫌赏的钱少,虽不敢争,脸上都不好看,勉勉强强道谢了一声,打躬告辞,回南陵去了。褚之班在开船前同童霜威握别时,表现得深有感情,说了不少珍摄保重之类的话,对于那件移付惩戒和撒传单的往事,两人谁都不再提起,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对于褚之班怎么会到安庆的事,童霜威始终未问,褚之班自己也始终不提。
现在,船上机器声隆隆,“大贞丸”启行了。中日在打仗,这条日本商船变成中国的了!此时此地,坐着日本船去武汉,岂非怪事!童霜威心里在轻松愉快之外,也有一种做了高等难民的异样想法:无论如何,这是“难民船”,免费的,虽然坐的是“大菜间”。“大菜间”只是保持着名义,实际上一个侍役、茶房也没有。听不到过去长江船上查票或开饭的锣声,也不供应吃食和开水。所好,有褚之班送的水果和糕点饼干,金娣手里也提着两只褚之班送的热水瓶上船,勉强可以对付过去。
“大贞丸”超员,除了大菜间外,所有的官舱、房舱和统舱都像沙丁鱼一般被老人、妇女、壮年、青年、小孩、伤兵、军人挤得满满的。船上嘈杂混乱,吵闹非凡。童霜威不愿在大菜间的厅室里多抛头露面,计算了一下航程,明晨可以到九江。停泊一下,明天正午离九江,经武穴、蕲州、黄石港,后天一早可以到汉口。他决定多睡睡。九点多钟时,童霜威睡熟打鼾了,家霆也睡熟了,只有金娣仍在给方丽清捶腿。到十点多钟,一家四口都在舱房里入睡了。虽然轮机声隆隆吵闹,旅途疲乏,一旦松弛下来,吵人的声音也听不入耳了。
家霆第二天一早醒来。白漆木板的大菜间舱房里,初升旭日的光芒从窗里射进来,反射得分外明耀。他一看,自己睡的上铺和金娣睡的上铺都是新安装的。这舱房里原先只有一对铺,新安装的两个上铺都还没有刷漆。看来,这间房改装过想多安些人睡的。童霜威正熟睡着,方丽清也侧身朝里睡着。金娣已经起身下床,坐在舱窗旁看江水。家霆轻轻爬下上铺,穿上皮鞋,向金娣做了个手势,两人开门走出舱房去,好奇地去看看。
家霆走在前面,对金娣说:“跟我来,你还是第一次坐船吧?”
金娣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笑起来总是使家霆感到好看。家霆喜欢她这种笑,也喜欢她那条梳得光溜溜的大长辫子弯过颈项垂在胸前。家霆忽然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握着他的手。一瞬间,仿佛代替了许多无法诉说的话。但金娣的脸上升起了红晕,转眼看到迎面有两个人从塞满了箱笼行李的空隙间走来,金娣赶快甩脱了家霆的手,头低垂着,长长的眼睫毛迅速地扑闪起来,说:“你一人去吧,我回去了!太太要醒了!……”也不等家霆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又悄悄进舱房去了。
家霆叹口气,心里复杂,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怎么了?难道我喜欢上金娣了?由同情心幻化出的一种感情,微妙而难以言喻。一种朦胧飘渺的感情,一种说不出表达不出的少年时期的好奇与欲望,使他渐渐喜欢与金娣在一起。金娣走了,他心里不快。他独自从过道里走向大菜间。
大菜间里,坐满了人,看报的,聊天的,打扑克牌的,吃橘柑、吃饼干点心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穿黄呢军装的中校,束着武装带,穿着黑马靴,佩着“军人魂”,约摸三十多岁,带着一个年轻老婆。那女人抱一个正在哭闹的婴孩。军人用药水棉花蘸了酒精,给孩子擦手。船上缺洗脸水,军人夫妻用酒精代替水来洗脸洗手。蘸了酒精的脏药棉,在他们面前的桌上堆成一大摊。桌上,一只洋油炉子,烧的也是酒精,扑鼻的酒精味弥漫在空间。他们的药棉真多。小孩撒了屎尿,那军人撕开一包包雪白的药水棉花让他女人用药棉给小孩子擦裤子擦屁股。脏了的药棉用旧报纸包起来扔在脚旁地上。酒精炉上正在煮鸡蛋,桌上还放着挂面和调料瓶。看来,他们的早点吃得比别人都舒适。在“难民船”上,虽是“大菜间”,有这样优异的条件,不能不使人侧目。观看他们的人,有眼红的,说:“他们倒会享福!”也有不满的,说:“胡乱糟蹋药水棉花,真不像话!”一会儿,年轻女人取出一个军用的绿色包,抽出一捆纱布绷带来了。她用纱布绷带,剪制成厚厚的婴孩尿布,又用针线缝起来,缝了一块,再缝第二块……
家霆像周围的许多人一样,看呆了。这军人夫妇是干什么的呀?怎么有这么多的酒精、药棉和消毒纱布呀?看了一会,感到没多大意思,他决定出大厅到外边甲板上去走动走动,玩一玩。
大厅门口,站着个红红脸膛挂盒子炮佩粉红色领章的年轻宪兵。他把着门,不让外边人进来。家霆要出去看看,红脸膛的宪兵见他年小像个学生,说:“外边乱,别跑远,玩一会就回来。”
家霆点头,一闪身出了厅门走到了左舷甲板上。外边,空气清新,江风很大,有点冷。初升的太阳正红艳艳地浮起在东方,将浑浊苍黄的江水照得泛出紫金色,江水散发着水腥味。耳边是震耳的轮机声。家霆转脸一看,船侧甲板上挨个睡满了人。前面甲板上集中了不少伤兵,正在高声说笑喧哗。一个伤兵在吹口琴,一些伤兵同声在唱抗日歌曲。先唱的是《打回老家去》,一会儿又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伤兵们穿的都是胸前有红十字的灰布棉大衣。有的拄拐杖,有的手臂和头部包扎着肮脏的绷带。
家霆对这些抗日负伤的兵士钦佩而又同情。在青阳县虽遇到过伤兵打骂,家霆觉得那是方丽清不好。此时此地,见伤兵们唱歌时都慷慨激昂,谈笑时也和蔼可亲,他不由自主地移步上前。听着《义勇军进行曲》,他忍不住也轻声哼了起来。他想起战前在学校里的一些情况:教音乐的陈老师教唱这支歌,大家一唱就热血沸腾。他身旁一个坐在行李卷上的伤兵起身想站起来,拐杖未拄好,一滑差点跌倒。家霆连忙双手一抱,扶住了他。他咧嘴笑了,用手拍拍家霆的背,说:“小家伙,你是哪儿的?”
伤兵黄脸膛,慈眉善目,约摸二十多岁,南方口音。家霆用手指指大菜间方向说:“我跟着爸爸在那儿!”
伤兵点点头,说:“大菜间?”
家霆点头“呣”了一声,忍不住说:“我小叔也在上海打仗。他是教导总队的。你是在上海负伤的吗?”
“教导总队的?”伤兵点头,“对!教导总队是在上海作战的!我们不在一起。你小叔我不认识,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家霆摇头,“我怕他也像你们一样,受伤了!”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怀念。
黄脸膛慈眉善目的伤兵叹口气:“很可能啊!我们在上海打得惨啊!鬼子当然死了不少,可是我们的损失也重。我们的小炮是从德国买的,在上海的阵地上不适用;从意大利买的飞机,听说是废物飞不起来。这次撤退更有趣了。一会儿命令撤,一会儿又说已撤退的必须马上返回原阵地,未撤退的不得移动。结果,一片混乱!像我们,负了伤能逃出命来上武汉,算是命大福大了。”说完,一声长叹,又在行李卷上坐下了。
家霆心里酸酸的。黄脸膛的伤兵对他有感情了,说:“小家伙,看样子你是个小学生?”见家霆摇头,他又改口说:“初中生?你一定会唱歌!来,我们一块儿唱个歌好不好?”他吆喝那吹口琴的年轻伤兵:“快,吹个《松花江上》!”
吹口琴的伤兵真地吹起了《松花江上》,家霆就开口唱了。在学校里,他是参加过歌咏队的,集体到电台播过音,他也在同乐会上表演过。他的声音稚嫩响亮,唱着: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甲板上的伤兵们也都同声唱起来了:“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唱着唱着,甲板上的难民们也都唱了起来。大家都流泪哭泣起来。家霆也泪流满面。为什么会有这样悲壮慷慨的情绪呢?他也无从解释。
江风中,歌声飘扬,家霆唱着歌同伤兵们在一起,热血沸腾。江水浩荡,“大贞丸”在乘风破浪。江上有“突突”的小火轮,也有咿呀划着的木船。沿江两岸,本是一片荒凉,这时看到了栉比鳞次的房屋。有人在说:“看哪,快到九江了!那是九江!”
家霆停止了歌唱,听说快到九江了,他对黄脸膛的伤兵说:“我要回去了!”
伤兵从身边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香烟壳,抽出一支烟,用洋火点着,对他笑笑,说:“小家伙,你老子是当官的吧?你有空来耍。我们是进不了大菜间的。天再冷,也只能在这甲板上吹江风。你看看——”他掀起棉大衣的下摆,家霆才看清:大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绷带上渗出的鲜血已经变成紫黑色干涸了,白色的绷带变成灰黑色了。
家霆“哎”了一声,心酸了,说:“啊!——”他忽然想到大菜间里的中校军官。中校有那么多的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那么多的药水棉花随意糟踏,他问:“怎么不换一换纱布呢?”
“谁给换?”黄脸膛的伤兵苦笑笑,喷出一口烟,慈眉善目间透露出怨恨,“我们随伤兵医院搬到武昌去。我们院长也在大菜间里。他带着老婆孩子享福,哪管我们死活!”
家霆明白了:嗬!中校准是他们的医院院长!……“大贞丸”正在向九江码头驶近靠拢,岸上人声喧腾,船上旅客指指点点都在张望。家霆想:再不回去,爸爸要责备了。他慌慌张张对黄脸膛的伤兵打招呼:“我回去了,以后再来!”也说不出为什么,他对这个慈眉善目腿上负伤的兵士有了感情。
家霆又从原来的出口处挤进大菜间的大厅里去。守门的红脸膛宪兵仍旧对他笑笑。他进了弥漫着酒精炉气味的大厅,见许多旅客都拥在窗口向外张望九江码头。其余的人仍坐着在看报、聊天或打扑克。那个中校仍坐在桌前,他女人抱着孩子在喂奶。桌上点着一盏酒精灯在煮开水。家霆穿过人丛,转身到舱房里去找爸爸。
走到舱房门口,家霆意外地看见爸爸正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客人在谈话。客人留着对分的西装头,穿一件旧咖啡色大衣,西装和领带都是黑色的,有两只叫人看上去觉得他在生气的眼睛。他左手夹着香烟,还拿个小本本,右手拿着钢笔,正在将童霜威谈的话记在小本本上。方丽清已经起身,对着镜子篦头。金娣正忙着给方丽清的几只常州篦子上逐一嵌上药水棉花。
童霜威在说:“……我从安徽南陵奔赴武汉,是为了共赴国难!我由于健康原因,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已经在前几个月辞去,但我是国大代表。如果你要为中央社发一条简短的消息,就说我童霜威从皖南到武汉共赴国难就行了,别的话可以不说。”见那记者点头,童霜威又笑着说:“你们做新闻记者的真有办法,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家霆在童霜威身边床上悄悄地坐下,好奇地看着这个新闻记者。
记者喷着烟说:“童秘书长,我是奉派到安徽采访的。从安庆上船时注意上你了!你仪表堂堂,我虽不认识,但后来见到你进大菜间时给宪兵递的一张名片,就知道是你了!”
童霜威又呵呵一笑。这时“大贞丸”已靠拢码头,船体猛地一撞一震,岸上的人声和船上的人声响成一片,叫卖吃食和瓷器的小贩都在码头上高声招徕生意。童霜威站起身来,从舱房的窗里朝外张望,江边停着无数的小木船、轮船,岸上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外边,甲板上有人打锣高声通知:“船到九江码头了!中午十二点开船,上岸的人要早回来!过时不候啰!”
中央社的记者有张名片丢在童霜威的床沿上。家霆拾过布纹纸的名片一看,记者的名字是:张洪池。张洪池也站起身来了,彬彬有礼地说:“童秘书长,我走了。再见!以后到了汉口再去拜望。”
童霜威同他握手,记者匆匆走了。走路姿势很怪,外八字,像只鸭子。
见他走了,方丽清懒慵慵地说:“真不识相!一清早就来叽叽咕咕,害得我觉也没有睡够。你让倒杯水给他,他一口气喝了两杯水,水瓶都要喝空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让他发条消息也好,好让人知道我到了武汉!”
方丽清听童霜威这么说,好像明白一点了,梳着头发,说:“要是他不登报呢?”
童霜威说:“真要不登那也没办法。新闻记者嘛!谁也不想得罪他们的。”说到这里,转过脸对方丽清说:“九江有瓷器——江西景德镇的瓷器这里便宜。不过,这条难民船上人太多,挤出去上岸不方便。再说,现在逃难,买了便宜瓷器也无用。我们不如还是在舱房里坐坐,别上岸了吧!”
方丽清梳好头发在对着镜子擦胭脂了,说:“我要买点便宜瓷器,好瓷器都丢在南京了,以后总是要用的嘛!”
童霜威皱眉说:“唉,非常时期嘛!那么多好瓷器都丢了,还要再买干什么?”看她脸色在变,明知拦她不住,只得说:“好吧好吧,你带金娣去,可是要早点回来呀!船在九江不会停久的。刚才打锣通知你没听见?中午开船,过时不候,可不要误了时间,越早回来越好!”
方丽清在搽唇膏了,板着脸说:“人家一个人从上海不也到南陵了?没有你陪着也照样没有走到外国去!”
童霜威哭笑不得,只得由她带着金娣袅袅婷婷地出舱房走了。
这时,船上特别混乱,不少人都想往码头上去看看,买点吃食或别的东西。人声吵闹,人影和脚步声也来回在舱房门口和窗口晃动。童霜威问家霆:“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家霆无聊地在看一张扔在床角的旧报纸,说:“在船头甲板上玩,甲板上有许多伤兵,都是在上海打仗受伤的。他们唱歌,吹口琴,我也跟他们一起唱。”
童霜威低头叹口气说:“唉,不知你小叔怎么样了?”他突然十分思念童军威。
家霆说:“我问了一个伤兵,但他跟教导总队不在一起。”
童霜威爱抚地看着儿子说:“傻孩子,那么大的上海,那么多的军队,人家怎么会认识你小叔!”
正闲谈,忽听外边人声鼎沸,来自大厅方向,不知出了什么祸事?有人大声叫骂,也有女人大声哭喊,声音凄厉恐怖,是打架,还是发生了抢劫?抑是有人遭到了暗杀?
童霜威飒然警惕,对家霆说:“你留在房里,我出去看看!”说完,他闪身出了舱房。家霆不愿独自留在房里,说:“不,我也要去看看!”出舱房跟着童霜威匆匆向大厅走去。
大厅里的人比船靠岸前少了一些,估计是上岸去了。留下了一大半的人,有的坐有的站分散在大厅的各个圆桌前。门口,拥进来了一大批伤兵,密密挤在那里,一色穿的佩着红十字的灰棉大衣,有的正同把门的几个宪兵面红耳赤地争吵。宪兵人少,拦不住愤怒的伤兵。伤兵们潮水似的都闯入大菜间了。就在那个中校军官坐的桌子跟前,围着一伙伤兵,他们已将中校像粽子似的捆了起来。中校狼狈不堪,耸着肩胛低着头,他的年轻女人抱着婴孩号啕大哭,高声惨叫:“求求你们,放了他吧!饶了他吧!……”婴孩也在“哇哇”大哭。
一个络腮胡的伤兵揪着中校的衣领,高声怒骂,也是向四周围观的人控诉:“……看吧!我们这个伤兵医院院长,自己住大菜间,让我们伤兵全露天睡甲板!吃,没人管!伤口不换药,尽它烂!我们在前线,有的炸断了腿和臂,有的被机枪打穿了肚子,有的子弹陷在肉里取不出来。他管我们死活吗?他拿了我们治伤的酒精、药棉和纱布自私自利!大家看看吧!”他松了中校的衣领,将自己的棉大衣一掀,敞开衣襟露出绷带和负伤的胸部。啊!真是惨不忍睹!胸部伤口裹着的绷带血迹斑斑早已脏黑,他说:“我们为了打鬼子负了这么重的伤,不是说:‘多救一个伤兵就是多杀一个敌人吗?’这狗×的院长,有点人心没有?我们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他却拿纱布给儿子做尿布,拿棉花满地扔,拿酒精煮挂面!这王八蛋!该不该死?”
围观者脸上同情,议论纷纷。几个伤兵,有的揪住中校院长的头发,有的用拳头在院长的背上胸前猛捶。中校的女人哭叫:“求求你们,别打他呀!他身体不好!……”女人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中校脸色苍白,额上油亮亮地冒汗,嘴里结结巴巴也在讨饶。忽然,一个拄拐杖的伤兵大声高叫:“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今天非把他扔下江去喂鱼不可!”
他一鼓动,边上几个伤兵同声说好,连揪带拽要将被捆住的中校往大厅门外拖。这时,门口又拥进许多伤兵,大厅里靠近门的一边已经被挤满堵塞住了。伤兵们乱成一团,有的骂,有的动手打。中校“呀呀”地乱叫,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也更响亮、尖利。女人忽地抱着婴孩拦路跪下了,大声哭着嚷嚷:“求求你们饶了他吧!我们再也不敢了!”她的声音使人听了也觉得悲惨。
童霜威拽着家霆,叹口气说:“走吧!回房去吧!”他觉得伤兵的事不好去管,这问题不好解决。
家霆摇摇头,说:“不!”他年纪虽小,有自己的想法:中校院长不好,伤兵骂他打他应该,但中校有女人和小孩,现在也够可怜的了,把他扔下江去怎么行呢?看样子,发怒了的伤兵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的!……忽然,他发现那拄拐杖叫嚷着要将中校扔进江里去的伤兵,正是那个黄脸膛。他猛地冲上前去,钻过人丛挤到前边,一把拽住黄脸膛的伤兵,大声说:“你们打过他了就饶了他吧!不能将他丢下江去!他有小孩!”
刚才,被中校的女人拦路一跪一哭,伤兵们已经心软,中校这时也“扑通”跪下了,又给家霆上来一嚷,黄脸膛的伤兵看来是个在伤兵里说话算数的人物,他点点头,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大声嚷道:“弟兄们,看这畜生有老婆和小孩,饶他一条狗命吧!”
揪着搡着中校院长的几个伤兵,恐怕本来也并不真要将中校扔下江去,是说了做了吓唬吓唬他的。他们将跪着的中校一推,推得他“啪”地趴在地上。有的说:“你以后再贪污酒精纱布什么的,饶不了你!”有的说:“今天便宜你这龟孙子了,饶你这一遭!”有的说:“走!下次他再不改,不宰了他才怪!”……
童霜威在一边看呆了,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突然跑上去叫伤兵放了那中校,更没想到伤兵们竟真的放了中校。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情:儿子的个性他知道,小时候用拳头打碎玻璃窗的事给过他深刻的印象。日常的许多小事上,他感到儿子同那已被杀死在雨花台的柳苇的性格有相似的地方。刚才,他看到家霆冲上去对伤兵说:“放了他吧!……”那脸上坚决的表情和他的妈妈何其相像!刹那间,他心头波澜又起,愣在那里,丧魂落魄一般。
大厅里的伤兵“呼呼隆隆”地走了。几个宪兵重又站在门首,大厅里暂时又恢复了平静。中校院长此刻已被边上的人松了捆绑,脸色仍然苍白。他的女人停止了号哭在默默落泪,将停止啼哭了的儿子交到男人手上。中校抱着儿子,摇头嘀咕:“这年头,军界没有混头!……”四周的人仍然都注视着他们。桌上的酒精灯仍放在原处,但药棉、纱布都被伤兵们拿走了。挂面撒在地上被踩得粉碎,几只鸡蛋打破在地上,蛋清蛋黄涂得满地。
童霜威和家霆回到舱房里,童霜威想同儿子谈谈刚才的事,忽然听到汽笛长鸣,一会儿,“大贞丸”上响起了锣声,夹着悲悲惨惨的汽笛声,形成了紧张恐怖的气氛,船甲板上乱成一团,有人高吼:“空袭警报!空袭警报!”
童霜威大吃一惊,顿脚对家霆说:“糟糕!警报!你妈妈和金娣上岸去还不回来!”他看了看金怀表,叹息一声说:“唉,九点半了!……”
隐约有飞机声。家霆想出去看看飞机,也看看金娣和方丽清,说:“爸爸,我到甲板上去看看!”
童霜威摇头禁止,侧耳听着,叹着气说:“唉!但愿不来丢炸弹才好!”听着机声消失,他才带着疲倦的神情放心地嘘口气说:“看来,飞机过去了!是路过的日机,也许是去炸武汉的呢!”
正说着,听见门响,门一开,见方丽清带着金娣进舱房来了。金娣满面是汗,提着一大篮瓷器,大碗小碗,大盘小碟,调羹酒壶,约摸四五十件。
童霜威先是说了一声:“谢天谢地!”看到方丽清买了这么多瓷器,不禁又烦恼地说:“唉,你们总算回来了!买这么多瓷器干什么?空袭警报你们还在外边走动,把我都急坏了!”
方丽清嘟着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九江瓷器便宜。便宜货不塌不是阿曲死了吗?”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闷声不响。
一会儿,解除警报的汽笛响了。汽笛的声音像一个疲劳紧张过度的人松了一口气,尖利而无力。
“大贞丸”是午后开行的。一路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晨,童霜威一家在甲板上看到了武汉三镇那水波粼粼的宽阔江面。江面上,是众多的升帆航行的帆船和鸣笛的火轮,来往穿梭的舢板和驳船。看到了汉口的江海关和江海关前长长的仓库、堆栈、高楼。码头上有不少装运货物的短袄苦力在装卸货物,扛着大麻袋包或在货堆边哈冻瑟缩着。这时,江海关上的大钟正“当!当!”连敲六下。他们也看到了淡雾中晨光不断扩大,逐渐向长江两边延伸,天穹越来越开阔!看到了瑰丽天空下灰蒙蒙的武昌黄鹤楼和龟蛇二山。
抗战高潮中的政治中心——武汉三镇到了!
武汉是全国重镇,贯通南北的平汉铁路和粤汉铁路与横亘东西的长江在此交叉。无论冀、豫、苏、皖、赣、湘、粤哪省有事,人们都会跑到这里来。政府为表示长期抗战的决心,早将首都由南京迁到重庆。武汉是入川必由之路,所以南京的专车,不断地一列一列由津浦路经陇海路、平汉路到达武汉。沿江一带,芜湖、安庆、九江等地的人也搭船溯江而上到达武汉。武汉三镇顿时冠盖如云。武汉本有一百二三十万人口,因日寇飞机轰炸,走了一些,可是走的少来的多,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万人口。中枢要员和富商大贾大多数都来了,整个城市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这里是抗战的心脏了!
“大贞丸”到达汉口,清晨天冷,口鼻里呼出的热气,马上化成白雾。童霜威看着灰蒙蒙空气中显得嘈杂衰旧的武汉,想起早年北伐前后的一些旧事,心里既有感触,也有惶惑。但更多的是欣慰,总算平安到达目的地了!他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从“大贞丸”上下来时,让穿着号衣的搬运夫搬着全部行李箱笼。那一篮在九江买的瓷器,方丽清怕搬运夫手粗打碎了,要叫金娣提着。
童霜威说:“让搬运夫拿吧,打不掉的!”
方丽清摇头:“我不要!”她一定要金娣提着,又一再叮嘱:“小心!打碎了要你的命!”
家霆见金娣提篮子吃力,上前说:“我们一起提!”
金娣不肯。方丽清白了家霆一眼,但见提篮子是好事,也不做声。家霆就同金娣合提着瓷器篮子并排跟在童霜威夫妇身后,走出船舱通过甲板下船,走到码头上去。
码头上乱糟糟的。出口处,许许多多旅店、客栈接客的人手拿招贴,动手拉拽,嘴里用湖北话说着招徕生意的话:“你家,住客栈,迎宾栈,价廉物美!”“你家,住大东旅馆!包你满意!在特三区,不怕轰炸!”
童霜威竖起皮大衣领子,心里不愉快:战前这些年,何曾像此次来到武汉如此狼狈?那时候,不论到哪里,都有人有车接送迎迓。这次,坐的是“难民船”,事先也未能通知谁来接,连冯村也未通知他来接。现在下了船,人地生疏,该怎么办?
如果雇辆野鸡汽车直接到冯村家去,未免使我使他都太狼狈。不知他给我把房子准备得如何?是什么样的房子?此番到汉口来,是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不能一点排场不讲。倒不如多花两个钱,先找个体面点的地方住下来,然后通知冯村来接,可以光彩一点。这一想,恰巧在那伙摇着招贴、嘴里高声招徕顾客的人中,有一个与众气势不同的穿长袍的高个儿胖子,手拿一张粉红招贴,正在寻找目标。他看准了童霜威是个有身份的人,童霜威也感到此人必定是家大旅馆的接客人。两人目光相汇,高个儿胖子笑容满面上来说:“老爷,我是法租界璇宫饭店的!法租界上,不怕空袭,安全绝顶。璇宫饭店是一流饭店,服务周到,房间明亮,中西大菜俱全,请上汽车。”
童霜威朝他手指处一看,见一辆接客的黑色轿车停在东边,心里一动,对方丽清说:“走,先到璇宫饭店住!”
方丽清问:“怎么?你也不问问价钱?”
童霜威嫌她烦,说:“你别管了!先到饭店里安顿下来,洗洗澡、换换衣,再通知冯村来接多好!太狼狈了不行!”
方丽清想想也对,就不做声。这时,那个留着对分西装头、有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恰好迈着外八字步走过。他行装简单,只提着一只小皮箱和一只公事皮包,看到童霜威,打了个招呼上来握手,问:“童秘书长,你到哪里?”
童霜威说:“先在璇宫饭店住住。”
张洪池同童霜威点头分手。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霆和金娣上汽车,带的箱笼物件太多放不下。接客的高个儿胖子,是个能干人,嗓门响亮,说:“老爷,余下的东西交给我雇辆野鸡汽车一路去!”
方丽清不放心。高个儿胖子察觉了,马上说:“人分开坐就是!”他一招手,一辆野鸡汽车开过来了。一家人分坐两辆汽车,经过江海关东转西弯地向法租界驶去。一路上只见路口都竖着抗战的巨幅漫画和大字标语。比起在南陵等安徽的县份里,这里的抗战气氛浓烈得多了。童霜威和家霆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
忽然,家霆看到迎面擦过一辆汽车,里面坐着的像是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欧阳素心长得跟金娣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相像,都是小巧玲珑的体型。欧阳素心的爸爸是海军里的高级军官。看来,她也随家到武汉来了?在学校里时,家霆同欧阳素心一起演出过舞蹈。欧阳素心有婉转脆亮的嗓子,是班上最最漂亮的女生了!无意中瞥见她,忽然勾起家霆对往日学校生活的一片深情。可惜,并没有看得真切,汽车已经擦面驶过去了,家霆不禁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童霜威问:“怎么?”
家霆坦率地说:“我看到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了!”爸爸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觉得扫兴。
汽车不到二十分钟,到了璇宫饭店。璇宫饭店,很有气派,进门使人感到华丽、舒畅、洁净。接客的将童霜威一家安置到楼上。上了二楼,耳里就传来麻将牌声,“哗——”“哗——”“啪!”“啪!”也闻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鸦片烟味。童霜威用鼻子嗅嗅,对方丽清说:“看到没有?法租界,烟赌都自由!”
一个捧吸水烟袋的账房约摸五十多岁了,是个干瘪精明的老头子,上来迎迓,陪同到房间里去。住的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房间里是一张大床,有讲究的沙发、桌椅外加卫生设备。小房间里是两只小床,外加沙发桌椅。一看挂在墙上镜框里标明的房价,大房间每日四十元,小房间二十元。童霜威大吃一惊,方丽清“哟”了一声说:“敲竹杠啦!”
茶房进来送热水瓶,问吃什么早点。童霜威点了四碗青鱼面,说:“房价怎么这样贵?”
茶房笑了,说:“老爷,非常时期,这是新涨的价。现在,日本飞机轰炸,法租界最安全。要在外边找房子住,一间前厢房每月租价要四百块钱,还要一租三个月一次预付哩!要是我们旅馆便宜,不早把墙壁都挤破了吗?现在还有空房间,能住上就不错了!”
童霜威只好不做声,对家霆说:“家霆,快去楼下账房间买点信纸信封或者明信片,我好给冯村写封信通知他。”
家霆“嗵嗵嗵”地下楼了。方丽清忙着去盥洗间洗脸、刷牙。金娣忙着在将提包里的双妹牌花露水、无敌牌雪花膏、虎标万金油、寇丹、指甲刀等,全拿出来放在桌上,备着方丽清用。童霜威背着手在房里踱方步,思索着:马上写信给冯村,发出后,下午就可能收到,明天就会来。今天,上午休息休息,洗一洗;下午,可以到外边逛逛,买些报纸杂志看看。“入境先问俗”,先了解一下面上的情况,熟悉熟悉,明天如果冯村来,住处安排定了,十二点钟以前就搬走,可以少算一天房钱。正想着,家霆拿着几张明信片进房来了。
童霜威接过明信片,夸了一声:“好!”见桌上有笔墨砚台,就泼水磨墨,一支小楷毛笔已经秃了尖,只好将就着写了一张名片给冯村,告诉他已经到了汉口,住璇宫饭店203号,让他速来见面;又写了一张明信片到南陵给江怀南,告知已平安到达汉口。一想,用明信片写信太失身份,又觉得住处尚未固定,就把这张明信片撕了,停笔不写。将给冯村的明信片交给家霆,说:“快到门口发了!我刚才来时,见门口有个邮筒的!”又掏张名片给家霆说:“把这名片交到楼下账房间,告诉他们:我住在203号,来客让他们请上楼来!”家霆又“嗵嗵嗵”地出房下楼了。
茶房用托盘将四碗青鱼面端来。童霜威匆匆去盥洗室洗脸。家霆也从楼下发信回来了。四人盥洗完毕吃罢早点,童霜威感到精神爽快无需休息了,建议说:“丽清,我们上街逛逛去吧!家霆,穿上大衣!”
方丽清吃罢面条正叫金娣给她捶背,满脸愠色地说:“房间四十块钱一天,亏你不心疼!上街有什么逛头!从船码头一路上来我就看过了,这里同上海相比,是拿碟子比天!我不去!我要在这里住出本钱来,你在家洗洗澡不好?”
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看,说:“澡晚上洗,现在快十点了!这样吧,旅馆里吃饭方便,你同金娣中午想吃什么就找茶房点一些什么,中餐西餐都行。我带家霆在外边,来不及就不回来吃了。我这次来武汉,要好好活动活动,先要了解一下外边的情况。”他不看方丽清的表情,穿上皮大衣,看看已经穿好大衣走出房去的家霆的背影,回头对方丽清敷衍地笑笑,说:“不会回来得太迟的!”说着,也跨步出了房门。
隐隐约约的麻将声、谈笑声、女人的媚笑声……从旅馆各个房间里传出来。也闻得到隐隐约约的鸦片味、雪茄味、香烟味、脂粉香水味以及菜肴酒肉混合的一种热腾腾的气味弥漫空间。有人趿了拖鞋在走廊里哼京戏;一个打扮得浓妆妖冶的女人在楼下大厅沙发上不知等候着谁;两个穿军装的女子,电烫了头发戴了军帽,脚上穿了高跟鞋,由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男人陪着不知来找谁。童霜威带了家霆走出了璇宫饭店,一到街上,就感到空气新鲜得多,父子二人无目的地信步向左边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上走去。
路上,有不少愁眉苦脸乞讨的难民,有的穿得并不破烂,男女都有,还带着小孩。童霜威同家霆走过,有的就上来乞讨。童霜威掏出毛票来布施,问一问,都是从江南一带逃到武汉来的。有的在难民收容所里落身了,有的还在街头流浪。童霜威看了叹气,家霆心里也酸酸的。有个抱着小孩乞讨的男的长得像尹二,张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在叫:“老爷太太帮助帮助难民吧!……”家霆盯着看了好几眼,由此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的一些往事。他忍不住说:“爸爸,给我点钱,我要给他!”他拿了童霜威给的两张毛票,上前亲手递给了那个像尹二的男人。
常有汽车驶过。一辆“雪佛兰”,跟南京潇湘路家中尹二开的那辆相似,式样和颜色都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家霆也敏感,指着车牌说:“爸爸,你看,多像我们家的车子呀!你看那车牌,是南京的!”
童霜威一看,是呀!车牌上车号前标的是“京”字,说明车是从南京驶运来的。童霜威想:唉,我的车丢在南京了!其实,早知仗打这么久,不到南陵,也许还好些,汽车也可以运到武汉来。可惜,现在迟了。一刹那,秦淮河的六朝烟水味,中山陵的驰道,明孝陵的梅花,玄武湖的台城倒影,龙蟠虎踞的钟山,莫愁湖的垂柳……都涌上脑际。但又想,在南陵过上几个月没有轰炸的平静生活也是值得的,不禁又叹一口气。
街边,一家理发店里拥满了等待理发的顾客;一家日用品杂货店里也挤满了买碗筷及日用杂货的人。有一家跳舞场,门口装饰着霓虹灯,现在是白昼,霓虹灯熄灭着,门口竖的牌子上写着:“晚舞6:30—12:00”,可以想见晚上这里的歌舞升平景象。路口有个报摊,童霜威和家霆上前,买了几份报,站在路边草草将报纸一翻,看看标题。只见报上登的消息有:德国大使陶德曼由南京乘吉和轮抵汉;日机轰炸粤汉路;一条特别引人注意的新闻,标题是:《近卫首相谈如我改变态度,日本将与我谈判,要求中国重新考虑与日合作》……
童霜威站在人们熙来攘往的街边,忍不住将这条消息仔细看了一遍。消息登的是:
【路透社二十七日东京电】首相近卫今日在其对新闻记者所发表之谈话中,曾谓如南京政府与蒋委员长改变其对日政策,而提议与日政府谈判,则日本准备有以应之。但若南京政府决计长期抗日,则日本亦准备接受其挑战。此后军事计划渠无所闻,因内阁与帝国大本营间仅开过一次联席会议也。但其纵有所闻,渠亦未便宣布之。在浅识者观之,中日现状可视为一个阶段之结束,但依渠意见,上海日军总司令松井将军所发日军不独可攻至南京与汉口,且可深入重庆之言论,至为恰当。至于日本对华根本政策并无变更,即要求中国重新考虑放弃其反日政策而与日本合作是也云。
童霜威看完了这条引人注目的新闻,觉得颇不是滋味,这像是一碗用蜜糖、黄连加上辣椒煮成的汤。新闻里,近卫软硬兼施,既有诱和,又有威慑,摇着橄榄枝,又挥舞着利刃,实际是要中国屈膝投降。所谓“和平”,当然是没有希望的。日本要开始进攻南京,倒是可以看出这种用心的。他心情复杂地把报卷起插进皮大衣口袋,叹口气,对正在街边看着一家绸缎店玻璃橱窗的家霆说:“走吧!走出法租界看看。”
父子两人一起走出了法租界。沿街人很拥挤,黄包车接连不断,汽车也不少,看得出一种战时造成的“繁荣”。许多红瓦白壁的洋房,为了防空,都已刷上一层蓝灰的保护色了。两人走着走着,走到热闹的前花楼一带来了。童霜威在烟纸店里买了一罐“大炮台”香烟,这一向都没吸过这种好烟了。他看到街边竖着两幅画在木框布面上的彩色大漫画。一幅画的是工农商学兵臂挽臂前进,左下角一个日本帝国主义者狼狈鼠窜,边上写的是:“工农商学兵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另一幅画的是一个骑着跛脚马的日本军人陷身泥淖之中,进退两难,画上写的是:“日本侵略者在泥淖中越陷越深。”家霆看了漫画,不禁笑了,但瞬间又被街边一群唱歌的人吸引住了。一伙男男女女的青年人,穿的棉军衣,正在高声唱歌作宣传。手里拿的是纸糊的红绿旗子,上边是毛笔字写的标语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到底!”齐声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围着看的人也跟着唱,大家都一面唱一面流泪。家霆跑上去也高声唱起来,一边唱一边流泪。童霜威感到激动,眼泡发酸,泪水也盈眶了。他明显地感到一种蕴藏在民众中的抗日怒焰和抗日热情在燃烧。这种气氛比在南陵到安庆这一路都强。也许这就是武汉是当前的政治中心各方人士云集在此的原因吧?
这支歌唱完,宣传队又换唱别的抗日歌曲来了。童霜威拉家霆一起从人堆里走出来,沿着人们来来往往的人行道再朝前逛。
家霆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中,忽然说:“爸爸,我喜欢武汉!这里才有点像抗战的样子!”
童霜威觉得儿子的话不像是个孩子说的,倒像是个思想比较成熟的青年人说的。他是看着儿子从牙牙学语,到会唱歌的。那时,儿子第一支会哼哼的歌,就是“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革命革命成功,革命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儿子也许根本不太懂唱的歌是什么意思。那是他生母柳苇教他唱的。那支歌当时很流行,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会。可是,后来,民国十六年以后,这支歌不大唱了,还有人将歌词改成:“大饼油条,大饼油条,脆麻花,脆麻花,三个铜板一个,三个铜板一条,真好吃!真好吃!”家霆也这么唱过。后来,儿子上了小学,会唱《小小画家》一类的歌了。儿子一年年长大,学会了许多新歌,但爱唱的总是那些爱国的抗日的歌曲。这是为什么?儿子是在他不知不觉中,在学校里一些老师和社会上那种抗日的情绪感染下在成长着呀!
现在,童霜威剪断思绪,觉得儿子说的是对的,叹口气说:“是呀,你说得对!现在战局形势很紧,南京可能会沦陷。同日本人打,艰苦得很,确实需要集中全国的物力、财力与人力来抗战!”说这些空泛的话时,他自己觉得说得很无力量,不由得悄悄叹了一口气。
谁知,家霆走着,忽然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出力?”
这话也许问得幼稚,却是发自真心的。童霜威听了,愣怔着回答不出。怎么回答呢?他嗫嚅地说:“家霆,你不懂。爸爸的职务已经没有了!这个国大代表,实际是空的。爸爸无派无系,没有实权,也没有靠山,更没有自己的一班人马。爸爸从南陵来,是想出点力的。但谁知有没有出力的地方呢?”说到这里,懊丧起来,他皱起了眉心。
家霆似乎比原来明白了,但也不全明白,感觉爸爸要出力是能出力的,又觉得爸爸确实是不得已。大人的事,他似乎还管不着,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沉默着。忽然看到路边墙上有一溜电影片的海报,他好奇地紧走几步上前去看。好几家电影院都在放映《平型关大捷》的记录片。海报上写的是:“晋北前线八路军平型关大捷,日寇精锐板垣师团被击溃。”又注明:“日寇在中国战场首次遭到歼灭性痛击,歼敌三千多,敌汽车百余辆,缴获步枪、大炮、机枪及其他胜利品无数。”
马路上的汽车和黄包车来来往往,这一带仍比较热闹。家霆透过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发现前边隔马路不远处有家电影院,就在放映《平型关大捷》。他饶有兴趣地说:“爸爸,去看电影好不好?我还没有看过同日本打仗的片子哩!”
童霜威看着海报,心里一惊:“八路军”三个字使他立刻想到了共产党!在安徽南陵,消息闭塞,他只知道八月下旬,国民政府正式公布改编红军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委任朱德、彭德怀为八路军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下辖三个师。九月底,中共中央将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再度合作的宣言送交中央社发表,老蒋也发表了赞成合作的谈话。九月里,苏联和中国订立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十月里,国民政府正式命令改编南方红军为新四军。但关于八路军和新四军如何抗日的情况,几乎从不见《中央日报》等报纸报道。现在到了汉口,却公开看见了放映八路军在平型关抗日打大胜仗的新闻纪录影片,公开宣传起共产党的军队来了!从西安事变到今天,尤其是“八·一三”以后到今天的几个月里,这种进程变化得如此之快,使童霜威简直觉得头脑跟不上形势了。他一方面惊讶,一方面兴奋激动,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情:在民国十六年血流漂杵的“清党”后,沉睡了十年的武汉,似乎渐渐又在恢复到它在北伐时代的气氛和状态了。他敏感地想到:武汉现在一定有了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团,一定有许多共产党人在公开或秘密地活动。也不知怎么的,一霎时,他又想到了死去的柳苇。不但柳苇,还有柳忠华!柳忠华出狱后,在南京潇湘路住了些天,他要资助他一二百块钱,但冯村来信说:“忠华一块钱也不肯要,他走了!他要到武汉去!”现在,忠华在武汉吗?
童霜威蓦然如在梦中。儿子关心抗战,对打日本、打胜仗有兴趣,为满足好奇心要看这电影并不奇怪。只是童霜威此刻没有心情看电影,说:“这电影好在也不是放映一天两天,等把家安好,让冯村陪你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点头答应。他欢喜冯村,心里明白:明信片寄出后,明天冯村舅舅会来,所以高兴地说:“好!”
父子俩继续无目的地带着巡礼的态度向前徜徉。童霜威穿着獭皮领大衣,走了路,身上发热,额上微微冒汗。忽然,听见天空飞机声响,抬头看时,一架棕黄带绿色的三引擎大飞机在低空飞过。飞机显得很笨重,可能是重轰炸机,机翼上有青天白日的标志。路人都昂首看着指点。家霆目送着飞机远去,十分兴奋,说:“爸爸,我们的飞机!真大!”
说来也巧,街边正好走过两个高个儿穿皮夹克航空衣的外国人。他们的衣背上有一面中国旗和一面苏联的红色镰刀斧头旗。旗下有十六个中文字:“国际友人,来华助战,凡我军民,一体保护”。街上的人看了飞机也都朝这两个外国人看。有的人在嚷嚷:“苏联的飞机师!”“苏联人!”
家霆也好奇地拽拽童霜威的袖子:“爸爸,看!”
童霜威点头,说:“看来,是苏联的航空员哩!”他在“大贞丸”上时,听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说过:武汉有苏联的航空员和飞机在帮助中国抗日。现在,目击了两个苏联人,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架大飞机,他感到欣慰。从抗战前夕到现在,指望国际援助,论理英美好像应该给些帮助,实际却只有现在看到了飞机,看到了飞机师,才感觉到了有苏联的援助。他心头激起一阵热浪。从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他虽是国民党员,虽然也不满意共产党的过激主张,但在大屠杀共产党人的环境中,始终有一种噤若寒蝉的感觉。尤其是柳苇的事,他怕受牵连,也实际受过影响。柳苇的被枪杀,他痛心又不敢表露。在他思想上,早以为联共、联苏都是不再会出现的事了。谁知十年剿共,剿来了一场西安事变。西安事变之后到现在,仅仅不到一年,在武汉却目睹了这种重新联共、联苏的局面,心头是感慨?还是忏悔?是对往事的悲恸?还是对今天的冷静思索?都说不上也不好说了!只觉得矛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心中,有一种血压升高头里发晕的昏昏然感觉了。
他忽然丧失了再继续逛街的兴趣,对家霆说:“家霆,我们叫两辆黄包车回去吧,我不想逛了。”
父子两人叫了两辆黄包车,又从原路回法租界璇宫饭店。饭店里,依旧人声喧哗,二楼不知哪间房里,有人拉着胡琴在吊嗓子,唱的是:“……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声音悲凉沙哑。上了二楼,到了203室,推门进去时,却没料到看见冯村正坐在那里同方丽清谈话。方丽清倚在沙发上,金娣正替她捶腿。冯村捧着茶杯在喝茶。
见了冯村,家霆可高兴了,叫了一声:“冯村舅舅!”猛地冲上前去。
童霜威也心里高兴,喜滋滋地说:“啊,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呀?”
冯村已经迎住家霆,将家霆揽在身边,说:“秘书长,那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他打电话找到我,告诉我说:在安庆到这里的船上遇到你们。又说你们住在璇宫饭店。我将信将疑,立刻赶来,果然见到了师母。我事先没能知道你们何时来,也没有迎接,太失礼了!”
方丽清在一边摆摆手叫金娣不要捶腿了,改为捶背。她刚才听见家霆叫冯村“舅舅”,心里不高兴,因为她知道一点冯村同柳苇的关系,虽然并不清楚,平时家霆当她的面是避免叫冯村“舅舅”的。今天,实在喜出望外,才叫了一声。但由于刚到武汉,见到冯村不免要高兴三分,所以方清丽带点喜滋滋地插话说:“冯村已经给我们定了房子。他说房子不错,一间二楼的正房,一个亭子间,一月三百元。要放在这几天,房租就要五、六百元了。”
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很高兴,说:“好啊,我们早点搬去。住在这种旅馆里,很不安定!”
冯村做着手势说:“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后,武汉为入川必由之道。人一集中,战区同胞不愿受战火威胁或做顺民,都到武汉来了。到处都是下江口音的人,中山路、江汉路上人多得摩肩接踵,下级公务员生活艰苦。现在,住的问题最困难了。人们都向法租界发展。自从日侨撤退,我方管理日租界后,法租界是惟一的租界,弹丸之地容纳不下多少人,房价也就贵极了。有个投机家,先期以每月一百元租屋五间,如今转租三人,每间每月三百元。一次收三月房租净赚四千二百元。以此为逃难费用到重庆去了!”
方丽清“扑哧”笑了,说:“这种二房东倒是做得。你替我们租的房子,将来我们不住了,可以转租,收回本钱,说不定还可以赚一笔钞票!”
童霜威听了,心里发烦,也不理她,将刚才买的“大炮台”香烟罐开了,抽起一支烟来。冯村也好像没有听见方丽清的话,自顾自地喝茶。家霆对后母的为人一向是瞧不起的,对后母老是要金娣不停地给她捶背捶腿也一直看不顺眼。这时也不用正眼瞧方丽清,只顾坐在冯村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亲切地想听冯村同爸爸谈些什么。
童霜威吸着烟问:“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冯村介绍说:“在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过去是英租界,如今虽然收回了,仍由外交部直辖,和英国仍有点藕断丝连的关系,所以还是比较安全。”
童霜威敲敲烟灰,问:“这儿空袭厉害?”
冯村自己从茶壶里斟茶。那茶壶是放在棉套里保温的,说:“目前空袭常有,但有苏联空军帮着作战,日寇在市中心还很少大轰炸。现在,对于一般市民,还没有防空设备。预行警报一来,大家就乱跑。大抵是跑到江边或者空旷处、大树下躲一躲。”
童霜威说:“那有什么用?大树能挡炸弹?”
冯村点头,说:“是呀,所以也有人根本不躲,在什么地方就把什么地方当作防空壕。紧急警报时,街上禁止人通行,也怕汉奸打信号,有防护团员和宪兵军警维持秩序。”
童霜威思索着问:“武汉政界情况怎样?”
冯村习惯地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一部二十四史,怎么说呢?反正,我看,为了抗战,国共合作大有好处。这里能有点抗战气氛,同这是分不开的。现在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武汉都有办事处,设在前日本租界里边。目前街头上动员群众救亡工作的宣传比较做得好。听说,共产党的《新华日报》要在武汉创刊。目前电影院正在放映八路军平型关大捷的电影,看的人很多,影响很大。”
家霆插嘴说:“你明天带我看电影!我想看同日本鬼子打仗的《平型关大捷》!”
冯村点头,说:“好,明天可能不行,没时间,隔一天一定抽空带你去看!”又接着向童霜威介绍说:“老蒋还在南京指挥战事。汪精卫和孙科在汉口,于右任也来了。前天听说汪精卫离汉他往,但日内又要回来的。现时战局艰难,泄气的低调不少。虽然已决定迁都重庆,一则交通不便,二则四川刘湘等的态度还不明朗。别说中央要人,就是一般人,真正想入川的并不多。留在武汉,实际都有观望犹豫的意思。机关上下班也不景气。虽有签到簿,也比不得在南京时那样正规,办公地方又挤,混日子的不少。那毕鼎山委员就是个混世魔王,经常跑舞厅,打通宵麻将。那天他喝了酒带几分醉意,我问他:‘毕委员,你看这时局怎么发展?’他笑着摇手:‘哈哈,打打麻将,喝喝老酒,管他娘的!’……”
童霜威咬牙切齿,骂了一声:“这个王八蛋!”又问:“他知道我来了吗?”
“我没跟他说!”冯村摇头说,“不过中央社那个记者张洪池说,明天报上就要在时人动态里发中央社的消息,说您到武汉了。”
童霜威听了有点高兴,换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你怎么认识这个张洪池的?”
冯村答:“巧得很,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不过他是政治系的。”
童霜威说:“真巧哪!我在安庆上船,他就注意了我,来作访员。可是,我谈起有个从前的秘书住在汉口,他听了,也问问名字和情况,却没有说起认识你,更没说起跟你同过学。”
冯村笑笑,说:“此人肚里曲曲弯弯多,非到必要话不多说。过去我们同学时,只是相识,并不要好。他绰号叫‘牙签’,意思是说他有缝会钻。学生时代,就善于社交跑上层。我们思想上也合不来。但,现在他在中央社挺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也摸不清。据说他是特字号的!”
童霜威突然关切地问:“南京潇湘路一号的房子,不知怎么了?”
方丽清一直在用小锉子锉指甲,她已经叫金娣去盥洗室洗衣了,这时在一边插嘴说:“我先前正在问冯村,他说没有信来。这些佣人,我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冯村解释说:“庄嫂和刘三保不识字。尹二文化也不高,虽能看看报,写信也不行。不过,他们还是负责的。前些时候来过信……”
方清丽生气地红着脸说:“哼,负责!我看家里的东西都得给他们偷光卖光!刘三保爱喝酒,那些鸽子依我早把它吃了,也不必留给他们偷吃光!”
家霆忍不住了,想:只有你才吃我的鸽子哩!心里生气,回驳似的说:“我的鸽子,‘老寿星’会按时喂的,他们才不会吃我的鸽子哩!”
方丽清听得出话里有刺,气得脸更红,想说些什么,童霜威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拦阻方丽清却面对着家霆说:“你少说几句好不好?”又叹口气回头对冯村说:“唉,军威有消息吗?”
冯村摇摇头,说:“没有。我打听过,大略知道教导总队到了沪杭路新桥车站。下车后,奉命接替六十七师八字桥的防地,同日寇打了好几天拉锯战,牺牲很大。后来情况就一无所知了!”
童霜威默默不语,一口又一口吸烟,心里交杂着思念和挂惦,站起身来,走近窗口,眺望着远处高低分层的房顶和房屋以及下边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车辆。
冯村明白童霜威的心情,站起来也走到窗边,排遣地劝解说:“我想,吉人天相,他不要紧的。”
方丽清去拿出一筒瓜子来嗑,抓了一把放在冯村身旁的茶几上,说:“我早说,好铁不打钉!你这个当兵的弟弟,走这条断命的路是走错了!”她说这话时,两眼对着童霜威。
童霜威听了生气,不去理她,问冯村:“管仲辉有没有消息?”
冯村用手拢拢头发,摇头说:“没有!南京看来快要被包围了。此公参加防守南京,处境一定艰难。不过他一向自命是福将,也比人家会用韬略,也许他会有什么金蝉脱壳之计。”
童霜威揿灭烟蒂,站起身踱了几步又回身坐下,舒口气使自己轻松起来,对冯村说:“好啊!总算到了大武汉!又总算见到了你!今天,应当高兴高兴!”他对从盥洗间里出来的金娣说:“金娣,你去叫仆欧送五客西菜来。我们一同吃中饭庆祝一下!”
冯村笑着说:“好好好,我是应当为秘书长庆祝一下!”
金娣应声要走,方丽清拦住说:“金娣,叫四客足够了!我吃不下!分点你吃就行了!”
童霜威说:“叫五客吧!金娣吃得下的!”
方丽清绯红着脸:“我说我吃不下!四客!”
金娣走了。她当然只敢叫四客。家霆发现:爸爸和冯村刚才勉强振作出来的那点兴致,似乎都给方丽清这一句话破坏光了。
早晨,童霜威起来,决定按照约定,在九点钟的时候,到汉口中央银行大楼去同汪精卫见面。
他听到家霆在亭子间里唱歌: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这支歌,武汉现在非常流行。大街小巷,电台广播,都听得到这歌声。它是歌颂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长和八百壮士的。家霆唱得高兴,神采飞扬。方丽清在床上眯着眼让金娣在捶腿。因为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家霆住了亭子间,金娣就只有在童霜威和方丽清睡的大房里搭一只行军床了。白天,行军床拆掉,夜晚,搭起来睡。现在,家霆的歌声闹得方清丽不满,她生气地板着脸说:“唱唱唱,一早就唱!讨厌!他还要教金娣唱!我对金娣说:你要敢唱一唱,我就撕豁你的嘴!”
童霜威洗了脸,正用老人头保险刀刮着胡子,不做声,心里不以为然,烦得要命。
自从在汉口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二十四号冯村代租的房子里住下以后,童霜威在武汉总算有了比较安定的生活了。他对冯村很满意,租房子连房子里的家具也一并租用,省掉了许多麻烦。冯村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是武汉的一位名中医。由于年老体衰已经停诊数年了,就住在大陆坊十二号里。老人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冯村,女儿秉承父业,跟父亲学的中医,嫁的丈夫也是中医。两人都在大陆坊十二号里开业门诊并供养老人。童霜威一家来后,老人让冯村和女儿、女婿代表他出面,在后花楼的一家大馆子店里宴请了童霜威全家,作为接风洗尘。童霜威也特地备了四色礼品和方丽清一起到十二号去看望老人。家霆每天开始复习功课,半天自己学习:背诵国文,做做代数题和算术四则题,写写日记,读读英文。下午则上街逛逛,有时也看看电影。不但看了《平型关大捷》,也看了些别的电影。街头演出的《放下你的鞭子》等剧,也吸引着他。冯村给童霜威送来了他姐姐的一只无线电。家霆每天听听无线电,也学会了许多抗日歌曲。方丽清一直嘀嘀咕咕,说她寂寞,整天说她想念上海,想念姆妈和阿哥,埋怨汉口这不好那也不好,又整天对着金娣发火,又打又骂。童霜威当然不知道:在到达汉口搬来大陆坊的第三天,方丽清就给江怀南写过一封信,劝他到汉口来。她写这封信自然是秘密的。但她却怂恿童霜威写一封信给江怀南,劝江怀南也到汉口来参加抗战共赴国难。童霜威起先犹豫,说:“我自己还没安定下来,叫他来怎么行?”方丽清有心计地说:“人家待我们那么好,现在你不是说报上登了广德形势紧张、宣城也被轰炸,那么南陵也危险了呀!我这人是讲良心的!能不管人家死活吗?他要真来了,把亭子间让他跟家霆一起住也是好的呀!……”她说得好像合情合理,又一再坚持,童霜威终于只好说:“好好好!”写了一封信给江怀南,主要写的是:“武汉居,大不易。但阅报见长兴日军已向广德进犯,意欲经宣城包抄南京,如是则南陵形势危殆矣!望接信后能即启程来此。……”语词勉强,而且估计这信未必能及时到达。方丽清看了信,体会不深,表示满意,亲自叫金娣将信发出。信发出后,方丽清情绪倒好了一些。谁知,她天天翻报纸,报上安徽广德那边战火蔓延,方丽清心情又变坏了。信,未必寄得到,寄到了,江怀南也未必能来。这一想,她那张酷肖胡蝶的脸老是冷冰冰的,童霜威从早到晚,只能整天听着她在耳边嘀嘀咕咕发脾气了。
现在,童霜威剃完了胡子,听见家霆仍旧一遍遍地在唱,似乎是故意这么唱的。方丽清也仍旧嘴里像念经似的啰嗦不停。他看看金怀表,已经八点三十分,决定出去,对着方丽清说:“我大约十一点钟可以回来。”方丽清也不答腔。童霜威穿上大衣戴好礼帽下楼,经过家霆住的亭子间时,也说了一句:“家霆,我出去,大约十一点钟回来。”
童霜威下楼走到弄堂里向外走。弄堂的垃圾箱和小便池周围都散发着臭气。他皱着眉出了弄口,决定叫一辆黄包车到中央银行去。
他有点文人脾气,既然在武汉没有自家的汽车坐,宁可自己坐黄包车,也不愿向人借车或者叫出租汽车,他要摆出一副落魄而又清高、为抗日而降低自己生活水平的抗战革命姿态。他宁可自己坐在黄包车上给熟人看到,又宁可自己把坐黄包车这一点让汪精卫等等中枢要人知道,甚至他很愿让中央社那个记者张洪池看见。他觉得这样做是一种讥刺,讥刺那些中枢掌大权的大人物们冷落一个无派系无背景的司法界能人,讥刺他们让一个无派系无背景的政界学者落魄,也讥刺这世道人心。他不是一个长袖善舞、善于交际或精于在政坛上翻腾跳跃的人,可是对自己的处境及地位心有不甘。他既想得意,又不愿自己去靠钻营来争得什么,却想有人会注意到他而给予青睐。正是在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心理状态下,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也不讲价钱,让车夫拉向中央银行去。
黄包车已很破旧了,车身油漆剥落,挡泥板早已黯然无光,车棚残损,车座的白布垫发了灰。拉车的老头儿,约摸五十多岁,该是前清时生的人了!他该经历过武昌起义?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宁汉分裂、武汉的清党?一切也许都经历过了,也许他懂得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他无知无识什么也不懂!一切事都像过眼烟云过去了!时光流逝,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依然贫困,他变得衰老!老头儿像条耕牛似的伛偻着背,脚步蹒跚,想跑得快,又跑不快。脚步“踢踏踢踏”敲得地面重重地响。响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敲打在童霜威的心坎上。
冷风拂面,童霜威忽然很同情这个上了年纪的洋车夫,他忽然感到自己很像这个洋车夫!多少年来,他也出了大力气仿佛拉黄包车似的在社会上挣扎,在政界的漩涡与浪潮中浮沉,在名利场与生存欲之间施展浑身解数,进行较量。在一切是与非,正与负,理智与感情,一切对立着的命题与现实间进行选择,何去何从。有的自己选择对了,有的却选择错了。过去如此,今后还是如此。还不知将会有多少站立在十字街头的选择来考验你,来供你取舍!但是,剩下了什么呢?比起许许多多失意的人,似乎所得也已经不少,但是也不过是大失意与小失意之区别罢了,何尝不是像这伛偻着背、蹒跚着脚步的拉车老头一样,在艰辛地迈步,在疲惫地挣扎着呢?就连现在,去到中央银行,去会见汪精卫,不也是这种挣扎吗?不然,又何必去?当然,去是为了想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大局在和与战之间的去向,想从他那里知道一些自己应当如何自处的脉络,但也是为了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能使自己从失意中跳出来的力量与机会呀!拉车的老头儿固然可怜,我童霜威又何尝不可怜呢?
他既同情拉车的老头儿,又同情起自己来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呆呆地看着自己坐的黄包车一会儿在狭窄崎岖、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上拉过,一会儿在平坦开阔的柏油路上奔波,穿过拥挤的人丛,经过闹市,又通过江畔,被汽车、卡车迅速赶过抛在后面吃灰,被自行车和健步如飞的年轻人拉的黄包车远远超出,留在后面慢慢蜗行。……最后,终于到了中央银行的边门前。路边,高耸壁立的银行大厦下,停放着好几辆黑色流线型的汽车,有戴捷克式钢盔值勤的宪兵在周围蹀躞。见到他坐的黄包车在门前停下,一个宪兵走了上来。他明白宪兵过来的原因,故意不去理他,却掏出皮夹,摸出了两张一元的票子,给了那个受宠若惊的拉黄包车的老头儿。
宪兵仍旧走了上来,看到童霜威付钱的姿态和外貌的气度,礼貌地问:“请问……”这些宪兵大都招的是高中或初中的学生,在宪兵学校受过训的。
童霜威矜持而有风度地掏出一张名片。宪兵接过名片看了头衔,马上变得更尊敬了。中央银行里边,宽敞讲究,有地下室,空袭时可以作为防空设施,保证安全。这一向来,许多重要会议,像国防最高会议的常务委员会就在这里开。中央要人们是常常来的。有的在这里办公。宪兵把右手朝入口处一举,作了个“请进”的手势,童霜威就走进了中央银行的边门。他看看金怀表,正是九点缺五分,心里觉得欣慰:虽然坐的是黄包车,却准时到了!他一向有个守时的习惯,不喜欢自己失约,也不喜欢人家不守时间。
汪精卫也是个守时的人。童霜威在准九时的时候,在二楼一间小会客室里握着汪精卫那白皙柔软女性似的右手。然后同他一起坐下来,在这间光线幽暗但是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小会客室里开始谈话。
天冷,小会客室里生着火炉,暖得童霜威进门就脱去了皮大衣和礼帽,挂在衣架上。雕花的板壁是赭色的,泛出红木的光泽;一套大小五件的沙发也是棕红的;配着蓝色龙凤花纹的地毯,色彩凝重。橙红色的窗帘里层配的是白色麻布绣花内帘。茶几上,有荷叶形的烟灰缸和罐头装的“三五牌”香烟。一张很大的下衬绿绒、上面覆盖着玻璃台面的办公桌,一张立式多层的公文柜和一只绿色的保险柜,都立在左侧,使人会想到这是银行特有的摆设。说不定原来是一间什么总经理的办公室。
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年轻副官,彬彬有礼地送来了两杯清茶。童霜威仔细打量着汪精卫。汪氏比四五个月前在南京见到时,显得似乎憔悴了。脸色略略苍白,两条倒八字眉挂得更下,略带女性风姿和表情的面部,似乎在眼角和额上平添了几条细小的皱纹。他精神不错,似乎体力很充沛。可是说话时,有点神情恍惚,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别的事。使童霜威高兴的是他的热情,虽然这种热情在汪精卫身上体现出来真假难辨。这种热情与周到,使童霜威得到一种满足。
寒暄既罢,童霜威简单讲了一下自己从安徽涉险历苦来到武汉的经过。汪精卫和蔼地说:“知道了,我在报上看到你来了!很高兴啊,我们的同志来得越多越使人高兴啊!”
童霜威又开诚布公地说:“我在安徽住了一段,途中又经跋涉,刚到武汉不久,特来看望,希望听听汪先生对时局的高见,俾有所遵循。”
汪精卫微笑着,笑得带苦,说:“唉,其实,一些话我早说过了,并没有改变。我认为此次抗战,我们必须牢记能牺牲才能持久,能持久才能得到最后胜利。”
童霜威心想:咦,他的低调变高了吗?点头说:“先生说得很中肯啊!但不知先生以为敌人会怎么样?”
汪精卫忽而有些躁急冲动,滔滔地说:“照着敌人近来的举动及其宣传,其欲望之大,将尽占我们沿江的都市。看来,他是想自吴淞口到宜昌,每一都市都派驻重兵,都制造傀儡,凭借他们空军和海军的优势,以飞机及长江舰队为联络。吴头楚尾,连成一气。然后以其余力,慢慢地深入内地,将我们的东南半壁,一块块割碎下来。无论敌人是否做得到,他会这样做是无疑的。”
他讲得可怕。童霜威喝口茶,听了不禁又想:啊,看来汪精卫还是悲观的!讨教似的问:“那我们将怎样持久呢?”
会客室里很静,只有楼下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喇叭声和轮子轧在柏油路上的咝咝声,隐约从紧闭着的玻璃窗外传进来。
汪精卫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叹口气说:“这取决于战斗力能否保存与扩大。战斗力之能否保护与扩大,除了军事以外,还有三件事:第一是经济。最近数十年来,中国的繁荣慢慢地移到了沿江沿海一带,人所共见。以这样幼稚的工商业做现代战争的基础,已嫌薄弱,如沿江沿海一旦失去,则以内地凋零疲敝的农业和工业来做现代战争的基础,那当然大成问题。”
童霜威想:说的倒是实话,但他只有失败的思想,并没有战胜的思想,怪不得神情憔悴如此了!
只听汪精卫继续说:“所以,我们在经济方面应以十二分的努力来维持,并谋其发达。不但沿江沿海必须尽其勿失,而于内地,尤当关切研究其凋零疲敝之来源。从来说得好:‘都市如花,乡村如根!’根不茂,则花之繁荣不过一时现象。我们应当努力。”他一口广东官话,说话时不断做着手势,眉毛乱跳。
童霜威仔细听着,不禁又想:唉,沿江沿海怎么能不失呢?你这说的不是空话吗?问:“那第二件事呢?”
汪精卫神志似乎很不安定,周身摆动,雍容和穆的风度因为话说得激动而丧失了,说:“第二是交通。近来时时听人提及军事上的所谓流动战游击战。但使用流动战,在环境上最需要的是交通不便,才可发挥效用。证之剿匪时代,当公路未开之时,此追彼窜,一方疲于奔命,一方飘忽无常,及至公路既开,这种战法便不适用了。”
童霜威听汪精卫居然还讲“剿匪”,心里不禁一怔,想:是呀,虽说是国共又合作了,虽然这里电影院也在放映《平型关大捷》,八路军、新四军也在汉口有了办事处,但在他们的心里共产党仍是“匪”,这是不变的呀!
汪精卫搓着他那两只白皙、绵软的手,他的手指长长的,手背上青筋缠结,说:“数年以来,公路网已经告成,善用之则以便于我之交通,不善用之则反以资敌。所以交通方面应十二分努力加以控制。”
童霜威暗想:他等于没有讲。似乎在出谋献策,实际是讲的泄气话。听了感到他泄气的话说得有劲,鼓气的话空空洞洞。就又问:“第三件事呢?”
火炉里有块劣质煤在爆炸,“哔哔剥剥”的炸得很响。
汪精卫请童霜威用茶,自己也喝口茶润润嘴说:“第三是民众。三百年前,满洲以五百万人宰割我四万万人之众,惟一秘诀是以中国的钱养中国的兵,来杀中国人。近来,敌人每到一处就急忙组织维持会、傀儡政府,即是偷此秘诀为其蓝本。”
童霜威忽然想到:唉,南陵县不知如何了?不知日寇如果到了南陵,王汉亭会不会干维持会?他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样想。
只听汪精卫在说:“颇闻有些左倾人士质问:‘为什么这次抗战,反不如北伐时之处处看见民众大会呢?’他们用共产党的腔调一直在叫嚷,说国民党未发动民众,其实,抗战与北伐不同。北伐之意义,重任在政治,故热烈宣传最为必要。此次抗战,意义人人知道。故沉着工作较之热烈宣传更为重要。乡村的民众,在中国占最多数。平日省吃俭用,勤劳生产,看似无知无识,实则一片天良。那些只唱高调不负责任的人,只晓得民众大会,不看见民众的埋头工作,所以会发此疑问,不值一辩。以上三桩大事,必要努力做到,此次抗战才能持久。”
童霜威觉得越听越糊涂不清了,心里想:人都说汪精卫的口才好,可是他现在说话颠三倒四,看来心口不一。他怕人骂他是亲日派卖国贼,就只能心里一套、嘴上一套,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不同,就只能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了。听得不满足,因此又说:“看来,首都在最近之将来将要成为战场,最高军事当局是否要死守首都?”
汪精卫默默点头,周身摆动,两手搓个不停。他这种态度,过去童霜威偶尔也见过。战前由谢元嵩牵线同他见面的那次,也间或见过。但今天他身摆手搓特别注目。看来,他内心是不安的。汪精卫先未做声,忽然又叹口气说:“唉,我这人呀,自己觉得有点像李鸿章。有些现实,应当清醒承认。‘蝮蛇在手,壮士折腕’,说话办事,不爱吞吞吐吐。只是有的人,心里未始不想做秦桧,脸上却要假装是岳飞,事情就不好办了!”
童霜威听了,心里一惊,明白汪精卫讲的“有的人”指的是老蒋,装作不介意,反问:“近日报载,德国大使陶德曼赴京,将向蒋先生提出中日休战条件,不知和平前途如何?”
汪精卫苦笑笑,先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搓着手,娓娓地说:“任何时候,和平总不能说是没有希望的。蒋先生其实也有渴望和解的心情,这我是了解的。但任何事都有它的难处。仗已打到今天这种局面,要马上和下来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但这也不一定完全不可能……”说到这里,又叹一口气,反问道:“啸天兄,你对当前时局有何看法?”
童霜威想:不打会亡国,打则总要好一些。战局实在太坏,南京保卫战眼看要开始,我方寸已乱,哪谈得到有什么正确的看法?你的低调我不敢苟同,我也不想使你不快。因为不能不回答,就演戏似的说:“仗是已经在打了,中国人的抗战精神也已经表露出来了。汪先生刚才说的:能牺牲才能持久,能持久才能得到最后胜利的话,我认为很有见地。如果日本人的条件可以接受,当然可以和;如果条件难以接受,那也只有战了!”
汪精卫笑了一笑,笑容勉强,看得出对这番话并不赞赏,而且心神依然不宁,说:“是的,是的!”他那广东官话,把“是”念成“洗”,却挽袖看了看手上的表。
童霜威看着他那勉强装出的笑容,又见他看表,不禁想:我这话本想说得圆滑些,以免得罪他。看来,还是得罪他了。见他看表,觉得这无异是清朝时官场上的“端茶送客”,心里有点不快,却不愿白来一趟,因此转题说:“上次在南京时,多蒙关注,得在家乡当选国大代表。现在国难当头,正是党国用人之际,我从安徽间关来到武汉,赋闲时间不长,却已有髀肉复生之叹,深望汪先生继续予以关照。”说这番话时,他是用叙旧的语调,表达了谢意,又抑制了自尊心才开口的。说着说着,脸上一阵一阵发热。
汪精卫礼貌地微微笑了,谦逊地点着头,两眼里有一种疲乏而心不在焉的神色,说:“以后借重!以后借重!”他的广东官话把“借重”念得跟“甲虫”似的,也听不出他讲的是真心话还是应酬话,更听不出他讲的是客套话还是敷衍话,接着又听他说:“对了,我给你找于右任院长。于先生他应当借重你的。我一定找他!一定找他!”
童霜威心里发闷,想:我是找你的!你怎么又把皮球踢给于大胡子了?真是政客!心里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草率向汪精卫提什么“提携”的请求,徒然讨个没趣,感到自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这样太无骨气,自尊心受到刺激,不禁一阵脸红。见汪精卫忽然又看了一下手表,知道该走了,决定告辞,说:“汪先生一定很忙!我就告辞了!”
汪精卫见他告辞,也不留客,解释说:“我十一点十分另有一个重要约会,就不留你多坐了!”他将“约会”念成了“鸭尾”,挺好笑的。
他一解释,童霜威心里舒服了一点。握手告别时,顺便问了一句:“谢元嵩不知现在是否也在武汉?”
汪精卫点头说:“本来在,最近他要出任两广监察使。他已经先到广州去了。”
童霜威心里羡慕地想:谢元嵩真有办法!自然,他能有这种活动能力,同汪精卫的支持肯定是分不开的呀!他有靠山,我呢?我能靠谁?他忽然感到今天来找汪精卫完全多余,毫无所得,徒然听汪精卫谈了一通低调。这些低调并未出乎他的意外。汪精卫这样的人,讲的必然是这样的话,无论他如何闪烁其词,无论他如何心口不一,无论他如何前后矛盾,实际上弹的总是低调。悲观的低调,汪精卫从南京谈到了武汉,有时以败军之将那种完全消极悲观的调子出现,有时又以赌徒式的那种极端的孤注一掷的姿态出现,使他极不受用。他心里同时也明白:今天自己的谈话并未取得汪精卫的欢喜。由于未曾一味附和汪精卫的论调,甚至会得罪了他。他见汪精卫虽然谦恭并不亲热,并没有想多送几步的意思,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是正确的了。
终于下了楼,心情历落地走出了中央银行阴冷的甬道和穹形的厅室,出了有宪兵把守的大门,到了街上。
外边,是个阴冷的天气,寒风吹来刺脸,马路上有稀疏的行人和轿车、人力车。他心里懊糟:汪精卫是个精细周到的人,为什么想不到派个汽车送一送呢?当然,也许他疏忽,他想不到我在武汉连辆汽车也没有。但,又何尝不可能是故意冷落我呢?他知道我也是日本留学生,但为什么今天谈话时一句也不涉及这方面的问题呢?是的,现在正同日本交战,他要避嫌,这是完全可能的。
想着,他认为自己应该再去看看监察院长于右任。汪精卫既然说他要代找于右任,自己为什么不能亲自去找于右任呢?自己同老于的交谊是不错的。双管齐下,也许会奏效的,于胡子既在武汉,去看望他听他谈谈也是必要的嘛!
心里滋味复杂,充塞着失意之感。他决定仍叫一辆黄包车回去,又觉得走一程也好。冷风吹来,他竖起獭皮领子匆匆迈步。走过一条街,转过一个弯,路边正在演抗日的街头剧,围着不少人在观看。他不想走上去看,径直向前走。谁知,出乎意外,听到了放警报的汽笛声。
紧急警报声,凄厉、悲惨,围着看演街头剧的人,潮水似的都跑散了。街上的行人纷纷奔跑,汽车、人力车也加快了速度各自窜行。
童霜威一听警报声,有些惊慌了。往哪里去呢?这里不是法租界,万一敌机来了乱扔炸弹如何是好?
纷乱四散奔跑的行人,有的似有目的,有的似无目的。他也想跑,又不知该往哪里跑。紧急警报声仍在凄厉地响。他心跳气喘,忽然看到两个剪短发穿灰布军装的女兵,大约是什么战地服务团的团员,在向前边一条古老狭窄的横街奔跑,他决定跟上去。这时,突然听到炮声。龟山和蛇山上的高射炮响了,高射炮在对空射击。每“轰”地一响,就看到天空中爆发一蓬黑烟,开了一朵黑花。黑花衬得蓝天更蓝,白云更白。同时,听到了飞机声,看到飞机出现在天际了。
他心里着急,加紧了脚步,向那条有些店号门口挂着褪色金字招牌的横街上冲。飞机已经到了头顶。头顶上发生了空战。前边窜逃的是四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机,领先一架是轰炸机,后边三架是保护轰炸机的战斗机。追赶四架日机的是两架中国飞机,都飞得不太高,机枪吐着火焰,发出“格格格格”惊心动魄的声音。飞机飞行的声音“呜”“呜”是一种日本轰炸机俯冲投弹的声音,听了使童霜威那颗心像悬空吊着般的难受。
童霜威喘着气、头上冒着汗到了街边。街边一家烟纸店和另一家香火店都上了排门。他喘息着不想再跑了。天上的空战仍在进行。飞机游龙似的上下翻腾,机枪射击,炸弹轰响,龟蛇二山上的高射炮继续轰鸣,也猜不出日机来了多少架,东南西北都有飞机声。童霜威脚步艰难,踉跄着在走。他想到前边一个有过街楼的地方藏一藏身。至少,只要上有遮拦,看不见飞机,就会有一种安全感了。走着走着,穿的皮鞋被地上一口黏痰一滑,险些一跤仰脸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突然,他感到有一个人在后边用一支粗壮有力的臂膀扶了他一把。他正了正身子,说了一声:“谢谢!”回头一看,正与那人目光相遇。只听到那人“呀”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禁“呀”了一声。
那人叫了一声:“姐夫!”
他也惊叫了一声:“啊,忠华!”
确实是柳忠华呢!人生,为什么有这样的巧事?人生,为什么有这样梦境似的遭遇?柳忠华比过去老练,那张涵蓄了许多苦难而富于力量的脸,增添了风霜之色。额上有刀刻般的皱纹,深邃的眼睛射出一种尖锐而不可逼视的光。一头永远梳不整齐的头发,似是表现了他那不屈不挠的性格。开阔的前额,紧闭的嘴唇,略带方形的下颔,透露出无比坚韧的生的意志。眉眼神态之间,使人感受到他粗犷刚强难以动摇的意志。眼睛何其像他的姐姐柳苇哟!冯村曾说:“在南京别后,柳忠华说要到武汉,以后就未再见面。”谁知,柳忠华真在武汉,现在竟就站在自己面前啦!柳忠华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老了。同当年相比,监狱的折磨,使他脸色苍白泛黄,眼角和额角的纹路饱含忧患。可是眼神没有变,傲气没有变,锐气似也没有变。柳忠华穿一件旧蓝布棉袍,围一条深灰围巾,蓬松的头发被寒风吹得像风中劲草似的颤动。他上来,指指过街楼下左侧的墙边,说:“姐夫,避一避!”
那地方,旁边没有别人,看来他是想谈些什么。童霜威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天上的飞机仍在轰响,空战的机枪声、龟蛇二山上的高射炮声也仍在不断传来。
童霜威站定身子,同柳忠华在一起了,他感到心里比刚才踏实些了。过街楼对面的墙下倚靠着一些人。一个抱着婴孩的母亲满脸愁容。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在饶有兴趣地朝着天空伸颈张望,想看空战。街上,变得冷冷清清,两个巡逻的宪兵在远处的一家店门边靠墙站立,手里攥着盒子炮。
“你离开苏州后,到了南京?”童霜威问。
“是啊,在南京我到潇湘路住过。我去过雨花台,在姐姐牺牲处不远的地方,埋下了一块小石碑,刻上了她的名字。”柳忠华平静地在叙述。
“啊!……”童霜威感到语塞。这件事好像本该是由他来做的,他竟多少年来都没有做。
柳忠华沉着地说:“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意思。她那样的人,不在乎这些。但,我希望她的灵魂有所依托。我希望以后,家霆能找到他妈妈的葬身处。”说到这里,他咳嗽一声,又带着感慨地说:“遗憾的是,南京的命运还不可知,日寇的铁蹄也许会践踏到那里。”
身边无人,只有遥远处的飞机声隐隐传来。听着这些话,童霜威心里难过。他强自克制,问柳忠华:“你,现在在哪里?”
柳忠华背靠着墙,看看童霜威,说:“在一个朋友那里。”
他等于没有回答。童霜威心里明白:柳忠华是不想回答,也不会如实回答的。这足证明:柳忠华这种人,确实是共产党,或者至少是同共产党密切有关的人。童霜威只好带着感情问:“你还好吗?”
“好!”柳忠华说,“比以前好多了!主要是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局面开始出现,爱国行动无法再诬以‘危害民国’,救亡之呼吁,也不能再指为宣传‘违反三民主义’了!”
童霜威被他的话触动,忽然又想起了柳苇。柳忠华的气质和两只眼睛是如此地酷似柳苇。想起柳苇,刺心的隐痛又浮上心际。谁说苏州人性格软弱呢?许多当年的往事又齐上心头。枫桥的晚霞,寒山寺的晨钟,南京城的怅惘,雨花台的凭吊……他心不在焉,有点走神地忍不住又说:“你……你现在在干什么?”
柳忠华回答得很笼统:“在一个救亡团体里干点小事!”立刻又顾而言他地说:“其实,你在武汉我知道!我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你从安徽到武汉来了。”
童霜威没有想到:中央社记者张洪池发的一条小小的消息,竟会有许多人注意。适才,汪精卫说他在报上看到过,现在柳忠华又说他也看到过。他明白:柳忠华笼笼统统地回答问题,说明是不愿意具体谈。他也不想勉强,就噤住声不讲了。
空战在继续,天空中有炒豆子似的机枪声在响。从远处传来刺耳的炸弹爆炸声和“轰”“轰”的高射炮声。
柳忠华又说话了:“姐夫,你对时局怎么看?”
童霜威对柳忠华仍叫他“姐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亲切,也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温暖。在往昔,当他和柳苇结合时,柳忠华一直是叫他姐夫的。后来,他同柳苇不幸离异了,柳苇又遭到不幸了,他已不希冀柳忠华再会这样叫他。但那次在狱中写信时,柳忠华这样称呼过他。现在,在汉口街头相遇,柳忠华又这样叫他。他不能不在心头涌起一种欣慰与憾悔交并的感情。
童霜威直率地说:“我是主张抗日的,但是大局使人焦灼啊!南京,怕是快要兵临城下了!军事上,敌人的压力很大。现在有一种和议的空气。但如果是一种亡国的条件,我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接受的。如果接受,那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打?”
一个剪短发、穿蓝布棉袍围花围巾的女子,像个大学生的模样,歇斯底里地突然啜泣着从隐蔽处跑出来往街上跑。边上有人怕她暴露目标,吆喝:“别乱跑!……”但她已经冲到远处街上去了。看来,是个受过轰炸刺激的人,也许她有什么亲属在过去轰炸中丧生了吧?
柳忠华目视着那远去的女子,回答着童霜威说:“是呀,对时局我是有信心的。日寇原来声言三个月打败中国。实际呢?上海一仗就打了三个月。全国人民的斗志激发起来了!上海之战,指挥上虽有失误,但只要调整战线、争取主动来坚决执行持久抗战方针,用拖的办法对付日本,积小胜为大胜,最后胜利绝不是空想。”
童霜威不由点头,说:“你说得对呀!我们应该有信心。但问题很多也是事实,想得可不能太简单。”
过街楼下左侧的墙边附近无人,只有远处有婴孩在哭,大约有母亲抱着婴孩在躲空袭。
柳忠华点点头,看看仍有飞机响的蓝天,说:“姐夫,坚决抗战,依靠人民大众,就能胜利。这是一条路线。妥协退让,不依靠人民,只能失败。这是另一条路线。上海之战期间,许多要上前线服务的救亡团体都给当局拒绝拦阻了!结果,浴血抗战的将士,饭吃不上,受伤无人救治,死了无人葬埋。在前一条路线指导下的战场上,情况正好相反。前些天,汉口放映平型关大捷的电影,你看了没有?”
童霜威没有看电影,只是有一天吃晚饭时听家霆说起过那部影片的内容。这时却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暗想:他的言论是道道地地共产党的言论。
柳忠华径自在说自己的:“现在日寇进逼南京,有人悲观动摇了!德国法西斯,正在帮日本的忙做和平使者,投降派蠢蠢欲动。但爱国人士、全国老百姓是不愿意当亡国奴的。谁想卖国投降,恐怕办不到!”
童霜威不禁想起刚才汪精卫的一番谈话。他当然不愿意把同汪精卫的谈话告诉柳忠华。但他不能不认为柳忠华的话里有股正气,说得对。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看来,仗已经在打了,就只有坚持打下去,努力使军事上少出差错、多有成功,才是出路。”
柳忠华苍白发黄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说:“一个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自己不可能幸福。一个给别国带来灾难的国家,自己也必然要遭到灾难。日本这样侵略中国,迟早要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童霜威体味着他的这几句带有哲理的话,想:“他这上一句看来是指的老蒋?”
柳忠华忽然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虽然,在姐姐的事上,我不能谅解你。但在我蹲监牢时,有的难友害病几乎快要活不下去时,你给了帮助,我仍应当感谢你!”
童霜威想:这是个硬汉子!他在监狱里写信给我索取药品,看来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的同志。听了他的话,童霜威心里五味俱全,不由自主地说:“唉,这些都不能说了!对你,我没有什么帮助;对你姐姐,我深深抱歉。随着岁月的流逝,自责之处也颇多。人的内心是复杂的。人不了解我,有时我甚至感到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我是一个复杂而充满了矛盾的人。但有一条:我从不做任何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即使一时被迫违背了,那也不是我的本心。”说到这里,有点动感情,忽然注意到柳忠华在这严寒的冬天里,薄薄的旧蓝布棉袍上沾满油污与墨渍,穿得过分的寒碜,估计柳忠华一定阮囊羞涩。童霜威掏出皮夹,将其中的一叠钞票全部取出来递过去说:“忠华,你在南京时,我曾让冯村转交一点钱给你。你不肯收,后来你就走了,这是见外。今天,一点小意思,你拿去,也许你是需要的。就看在你死去的姐姐的份上,收下我这点心意吧!”
柳忠华一直在仔细听他讲的每一句话,脸上有一种沉思的表情。这时,轻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说:“不!我不需要。你知道,现在我很好,一切都很好。无产一身轻……”见童霜威神情诚恳,他又说:“以前,在监狱里时,我曾写信向你索取过药物、书籍,也收过你给的零用钱。那时,客观形势很需要这样做。因为那时你的资助,不但使我和难友们可以保持生命和健康,而且政治上有点好处。但,今天,情况变了,我就不应该再拿了!”
不知什么时候,飞机声已经杳不可闻。高射炮声、空战的机枪声也已全部平歇,空袭似已过去。
童霜威怅然,若有所失。他明白柳苇的个性,当然也明白柳忠华的个性。他把钱重新放回皮夹塞进了大衣口袋,说:“那,那以后什么时候你需要的时候,你再……”他将话含含糊糊吞了下去,心里明白:柳忠华以后也许永远不会再向他索取任何东西了。
柳忠华点点头,两眼巡视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好像快解除警报了。”又对童霜威说:“一会儿,我们就要分手了!”
童霜威动了感情,忽然将心头蕴积多年的一件事提出来问柳忠华:“忠华,你姐姐,我听说她是没有任何供词被处决的。她真是共产党吗?”
柳忠华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想,现在没有必要再隐讳说这一点了!”他眼光里有仇恨。
“她后来被葬在哪里?”童霜威问。
柳忠华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时候如果你出面给她收尸也许她会有一个坟。”这话声音里含着责怪,“总之,她一定就葬在雨花台主峰西面的乱坟堆里。据了解,从主峰西下,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有一片绿毯似的草坪,被杀害的人大多被掩埋在这里。我在雨花台给她埋了一块小碑,就是假想她也被埋葬在那片乱坟堆里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抽搐了一下,说:“一个人,是要有所选择的。在人生的道路上,时时刻刻会面临选择。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在进行选择,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个问题。因此,似乎可以说,人生就是选择。”
童霜威微微点头,叹口气说:“是啊!”
柳忠华坚定地说:“姐姐的死,使我悲痛,但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她死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不愿意做一个享福的太太,做一个供摆设的花瓶,甚至做一个随波逐流跟着右翼跑的虾兵蟹将。她宁可选一条牺牲自己而为人民大众为国家民族找出路谋幸福的艰辛道路,甚至流血牺牲而不悔!听说,她死时很英勇,也很坦然。因为,她自信她的选择正确。人们,也会正确评价她的死,不会允许屠伯们用什么‘匪’呀等等的字眼来玷污她的。”
童霜威鼻子发酸,沉默着,心潮起伏。
柳忠华突然问:“家霆该有十五岁了吧?他好吗?”
童霜威点点头:“上初一了!很好!”
柳忠华眼睛里露出遐想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站的时间太长了,他感觉寒冷,轻轻跺脚活动活动。这时,汽笛“呜”地响了。是无数只汽笛从四面八方在响。放解除警报了!看到一些店铺的伙计将关了一半的门板卸下,让店里恢复营业。看到躲在过街楼对面的一些人都已开始匆匆走动,各奔自己的目的地去了。街上又开始了新的活动,呈现出警报前的那种忙碌、喧闹与生气了。
童霜威心里明白,柳忠华要走了。他还沉浸在柳忠华刚才说的那番关于人生是选择的话中。他想:这番话说得有意思!确实,谁能摆脱自己所面临的抉择呢?名利与气节之间,金钱与清廉之间,生与死之间,和与战之间……岂不正是时时刻刻在给人以考验,供人以选择吗?我在这些选择之间沉浮,多少年了!有甜有苦,有得有失,有收获也有惩罚。但甜未必正确,得也未必就是幸福,收获也未必就是胜利!是非功过,哪来一支春秋笔予以定评?他感到惶惑得很,忽然一把拽住柳忠华说:“忠华,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柳忠华甩手将脖子上的灰围巾重新围好,似是要走,两眼看着童霜威,平静地说:“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说着,他开始移动脚步向街口方向走去。
童霜威不满足地问:“为什么?”他很想听听柳忠华对他的评价,也随着柳忠华一起迈步。
柳忠华脸上几乎是毫无表情,说:“当然,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的那种思想情绪里跑出来,将来,能不做中间派!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
童霜威默然,又说:“忠华,你不肯到我住的地方去,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谈一谈吧。”他想起,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小西菜馆,门口的广告牌上在以“美味獐肉”招徕顾客,倒是颇诱人食欲的。
柳忠华摇摇头,说:“警报解除了!姐夫,我还有事,要走了。也许以后还是会见面的。珍重吧!”说完,他将围巾又重新围了一围,同童霜威点了点头,准备告辞。但他见童霜威在这街口上停住脚步,好像捉摸不定该走哪条路才好,就问:“你上哪?回住处去?”见童霜威点头,柳忠华指着路说:“你该从这向东走。”
童霜威点头,说:“对对对!”
柳忠华用手打着招呼:“那我走了!”转过身去,同童霜威挥手分别,迈开了大步。
寒风凛冽,头上是蓝天白云的明净天空。街上在空袭后又恢复了喧闹,车辆和行人此来彼往。童霜威仍愣愣站在那里,看着柳忠华的背影在横街转弯处飘忽地消失,心头流动着一种特殊的无法形容的滋味。
一晃到了十二月上旬。童霜威一连几天都到处走动。冯村给他打听到了一大批政界熟人的地址。他挑选了一些地方前去看望。但未把圈子放得过大。因为自从见了汪精卫使他感到颓丧后,他自命清高,有些大红大紫的要人家里,他不愿意去。司法行政部和原中惩会的一些熟人那里,他也赌着气不去,心想:我现在既不得意,何必到你们门下拜谒?有些人的住处太远,估计了一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既不可能使自己在政治上得意,也不可能听到些什么特殊新闻,何必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有些人的地位不如他,经济基础也比他低下,到武汉后,听说正愁着住处,愁着生活,愁着下一步棋怎么走,也不必去走动。这样,他就只选了到武汉的中央委员里的极少数,去作了礼节性的会见。有的见到了,谈些今天天气哈哈哈,有的没见到,扫兴而归。没见到的那几个,听说有的沉湎于方城之戏,有的陶醉在交际花家里和跳舞场中,一次去未能谋面,他也懒得再去第二次。他留下了监察院长于右任那里,准备今天去看望。于右任同汪精卫不同,他不必事先约定,随时去都可以。去了在老于那里吃一顿西北味的便饭,喝点小米粥嚼上一两个馒头也有点意思。
武汉的冬天,总是很冷。街边的法桐树上,连那些最恋枝的枯叶也早被寒风卷落得干干净净。童霜威每看到那些光秃秃的法桐树,既想到了南京潇湘路家中的法桐和尹二的那次恶作剧,又觉得自己也很像一棵在寒风中寂寞伫立的老树。
一早,家霆去补习老师家补习功课去了。这是冯村介绍的一个人:一个失业的小学教师,为人正派,一月二十元,每天上午家霆到他住的亭子间里,去补习三个钟点的国文、算术和英文三门课。家霆有老师帮助补习后,上午到老师处,下午就忙着做老师布置的功课,变得忙忙碌碌。一忙,情绪很好,总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上午九点多钟,童霜威正打算离家出外,到于右任住处去。蒙古族的中央委员乐锦涛却来了。头一天,童霜威去法租界中国饭店看望乐锦涛,乐不在。童霜威留下了一张名片。现在,乐锦涛来回拜了。童霜威忙叫金娣泡茶敬烟。方丽清已同隔壁一个钱庄老板陈光辉的大太太交上了朋友,闲来无事就打上十二圈卫生麻将消遣。现在,见来了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就轻轻起身,叮嘱金娣洗衣和淘米做饭后,到陈太太家去找牌打了。这些天,只要有麻将打,打赢了,嘀咕得就少些;没有麻将打,或是输了钱,回来后,嘀嘀咕咕,就少不了打骂金娣。童霜威只希望耳目清静,乐得让她去打麻将。现在见方丽清走了,明白她是去打牌,就陪乐锦涛坐在沙发上谈天。
这个蒙古族的中央委员,比在南京见面时瘦了一些,脸上橘皮疙瘩更多了。眼镜片下那两只鱼眼的眼白多于眼黑,说起话来依然是那种迟钝、嗫嚅的架势,而且又多了一种毛病:不断叹气。童霜威不喜欢他那种带点愚蠢的气质,愿意同他接触是因为他也不得意,不过是一个“凑数”作为点缀的中央委员。对他有点“同病相怜”,而且他历来表现得还亲热。两人谈了些问候之类的应酬话,好像有满肚子话想谈,双方又觉得无话可谈。
童霜威终于问:“锦涛兄,是否打算去重庆?”
乐锦涛吸着香烟,叹口气,迟钝地说:“不瞒你说,为这问题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呢!内人和两个孩子战前去上海租界上了。现在我一人在此,已觉开支惊人,去到重庆,人地生疏,如何得了?但如不去,留在武汉也非长久之计。此地已在动员疏散人口,像我这个中央委员,实际是开起全会来凑数用的,平时谁管你!国民政府和中央党部都算是搬到重庆去了,实际呢?达官贵人都在武汉。你有事找他们吧,他们一个个都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我给中央党部写过信,希望给我安排房子,信去以后,像是欺弄三圣,亵渎了神明,他们的脸真难看。同样是中委,也分三六九等。我是第九等。”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
乐锦涛叹气摇头:“啸天兄,我这不是牢骚,是说的知心话。我也正想问你呢?你打算去重庆吗?”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也多感慨,说:“要动,得慎重。去不去重庆,斟酌过多次了,总拿不定主意,正与锦涛兄你一样呀!”
乐锦涛正襟危坐,像个蒙古喇嘛,又叹口气说:“你看,首都守得住吗?”
童霜威摇头,窗外的阳光射进来耀着他的眼,他叹口气说:“我看守不住。”
乐锦涛吸着烟摇头叹息说:“我看,这个仗像一匹不受乘者驾御的野马,不能再打下去了!要另想办法了。我碰到不少中央要人,都是这个意思。”
童霜威捧起茶杯喝着苦水,也叹口气,忽然想起了汪精卫的低调,说:“你到汪先生处去谈过没有?”
乐锦涛点头说:“昨天我又去过,他就也是这么说。我看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在上海死的军民不少了,在南京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我为什么昨天又去?是看到报上说:德国大使陶德曼从南京返汉口,调解中日战争的事未得要领。报上又说,沿京杭公路前进的日军,已越过溧阳、溧水,目下正向距南京东南约二十二英里的句容进逼。南京已闻炮声。所以我不能不去向他讨教呀!谁知,他跟我一样,也是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听得出,他是悲天悯人的!”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如果日军这么进逼,来谈和,那岂非城下之盟了?城下之盟,必然会提出叫中国亡国的条件。如果接受了这样的亡国条件,我们将何以对祖先?何以对子孙?何以对已经牺牲了的前方将士和许多死者!”
乐锦涛体味着童霜威的话,反反复复地说:“那也是!那也是!”又叹一口气,将香烟扔进痰盂,说:“不过,我们怎么办?如果南京失守,下一步势必就是沿江而上进攻武汉了!我们是去重庆吗?唉,德国大使名叫‘陶德曼’,人都说老蒋指挥的军队是‘逃得慢’的兄弟——‘逃得快’!现在倒是共产党的军队打得好!人家是在往敌人后方钻,钻进去跟它打!巧妙得很!打游击看来还是对的。”
童霜威默然不语,心里也是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思索起自己的去从来了。
乐锦涛似乎觉得在童霜威这儿既得不到什么“良策”,又话不投机,想起身走了,说:“我现在闲来无事,除了出外访友,到东湖散步,就是独自在家诵经。无他,修心养性,减少点烦躁情绪而已。今天,我告辞了,回去还要诵经。”说罢起身去取衣架上的大衣穿,并戴上了土耳其式黑羔皮帽。
童霜威心里想:也好,把你送走,我可以去看看于右任,就也不挽留,心想:去于家,还是独自一人去的好。如约他同去,老于谈话就要谨慎,不会那么知心了。说:“好好好,改日我们再好好谈谈!”
他送乐锦涛出门,走到弄口。乐锦涛倒是不知从哪里借了辆汽车来的。上了那辆黑色的汽车,同童霜威招手告别。
乐锦涛刚走,童霜威走进弄堂进门上楼,见金娣在搓板上“嗞嗞”地搓洗泡在木盆里的一大盆衣裳。那双小巧的手在肥皂水里泡得变了色。他本来要穿上大衣戴上呢帽出去的,忽然发现金娣在哭泣,忙问:“金娣,你哭什么?”
金娣不做声,只自顾自地搓衣服,方丽清天天要换下一堆衣服来。金娣冻得红紫的手上糊满了肥皂泡沫。天冷,水冰凉。
童霜威明白:一定是方丽清骂了她或是暗中打了她。方丽清,当着童霜威骂金娣是没有顾虑的,打金娣,总爱背着童霜威,打了还不许金娣讲。在南陵县时,童霜威听家霆愤愤不平地说过好几次。事后,童霜威不止一次责备过方丽清。方丽清气得红着脸说:“就你是个菩萨心!”“是谁告的状?打死她有我赔命!”在武汉,前些天,方丽清狠打过金娣一次,童霜威忍无可忍发了火,又怕方丽清胡搅蛮缠,发了火又自己克制了,叮嘱方丽清:“我是有身份的人,汉口中央要人多,左邻右舍多。你打金娣,被人宣扬出去了,多难为情。新闻记者在小报上写篇文章一登,坏了名声,就不好办了!你得考虑考虑我的面子!”那天,方丽清阴阳怪气闷声不答,也未反驳。童霜威觉得做到这一步也就行了。没想到,看来方丽清并没有改,暗中仍在打金娣。今天,方丽清不在家,他不禁追问:“怎么?太太又打你了?”
金娣不说话,眼里闪着一点泪光,嘴唇微微抖动,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哭了起来,伤心的眼泪像断线珍珠挂满两腮,洒落了一地。
童霜威“唉”了一声,孔孟之道、宋儒之学给他的影响,使他不能不叹气。丫头嘛!骂骂已说不过去,老是动手打,这样虐待,怎么行呢?他问:“她打得很凶吗?”
金娣不做声,先捂着脸低声啜泣,又将棉衣袖子一捋,童霜威看到的是一条满是青紫色斑块的手臂,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松节油味。他明白:是方丽清用手掐的!他烦恼,气得胁下都冒汗了。
浓烈的松节油味刺激着他的嗅觉,他忍不住问:“你搽的什么?松节油?”
金娣点头。
童霜威明白:一定是家霆给的。家霆在南京上学时,赛跑扭伤了腿,就是搽松节油的。不禁问:“谁给你的松节油?”
金娣不答,脸刷地红了。
童霜威也不再问,想:看来,家霆这孩子是同情这丫头了!倒是要注意,不能让他们太接近,万一有了感情,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好办了!他对方丽清虐待金娣,心里气恼,却觉得无法处理。同方丽清大吵大闹吧,你气焰一分,她气焰比你高十分。吵闹出去,太丢面子。再说,这个家就永远不得安宁了!如果不管,面前摆着的虐待金娣的事愈演愈烈,又怎么忍受?他生气地对金娣说:“你不要哭!她打你不对!我再同她说。现在同日本人打仗,我们是逃难,这件事没有办法。将来,要是不打仗了,到了上海,我一定想法让你离开她!我给你找到你家里的人,给你钱,让你回家,离开太太!”
说了这些话,他才感到心里好受些。金娣仍旧在无声地饮泣,一边用衣袖拭泪,一边搓洗方丽清的内衣。
童霜威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柳苇有一次说过的话:“有的人只为自己而存在,有的人则能为他人而存在。……”方丽清,她一切都只为她自己而存在……童霜威劝慰地说:“金娣,别哭了!我要出去一趟,中午也许不回来吃饭。太太要问,告诉她我到监察院于院长公馆里去了。”说完,穿好大衣,戴上呢帽下楼走出弄堂。
他仍是雇了一辆黄包车到于右任住处的。在路上,就思索着见了于胡子该说些什么。自从到汪精卫那里去过后,他本来想就去于右任处谈谈的。后来又想:还是迟些天去的好。去得太匆忙,万一汪精卫还没托他呢!迟些日子去,也许老于已经有了安排和打算,就水到渠成了!对老于,他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这个老头儿是个能干人!老于是爱国的,早年革命时,在中山先生提倡三大政策时,他是同情左派的。当民国十六年蒋介石“清党”时,作为元老,他无法阻止,有点消沉,可是也不愿得罪当权者。老蒋分了个监察院给他。这是五权分立中的一个权。他呢?写写字,做做诗词,到处游游山,玩玩水,既同右派明里来往,也同左派暗中沟通。老蒋未始不知道,却也要容忍他这种人存在。一是碍于他是元老,二是要拿他标榜点民主自由,用他装点门面。通过他也可羁縻一部分人。童霜威一直觉得老于在这上面倒是个可以效法的人。何况,他一笔草书人人叫绝,如今不但要人家里裱挂着他写的字,连大街上的店号商号,公园里的牌匾,餐馆的招牌,书上的题签……都是他写的字。他的诗词更是婉约、豪放、不拘一格,为世人称道。因此,他虽然也传闻有些韵事,却有人用“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话来为他解脱。他家里也摆鸦片烟盘,麻将声常年不断,但他自己却布衣布鞋,给人朴素节俭的感觉。像于胡子这样一个人,童霜威感到有许多可以思味之处。
这些年来,童霜威厕身法界,一直愿意接近于胡子。主要感到他待人接物比较平易,也不时会讲点似乎公正的话。有求于他,常能给人一种关心、诚恳的印象。但又不满意他的同乡观念。他是陕西人,对老陕亲三分,在南京时,出入于公馆的人,一听口音,都是将“我”念作“呕”的陕西老乡。童霜威感到自己这个江苏人,无论怎么靠上去,都不会贴心,不会被当作自己人信任和使用的。正因为如此,司法院是湖北同乡会,监察院又像是半个陕西同乡会。童霜威就只好同老于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见了面自然总是亲亲热热,毫不见外。今天,去看老于,想从他那里听听知心话,也希冀他能为自己的重返司法界给予支持尽一点力。心里是怀着热呼呼的感情去的。
巴结于大胡子的人不少。这几年,看来老于同银行界人士颇有往来。在武汉,他住的就是私营永丰银行总经理胡兰梓的公馆。童霜威很羡慕于胡子同企业界银行界有来往。他早听说过胡兰梓这人经营永丰银行的方针是“人争近利,我图远功;人嫌细微,我宁繁琐”。胡兰梓对中央要人都尽量密切交往,经常借款给孔祥熙、宋子文等在上海做投机生意。对于胡子,他自然也不肯放弃。他对于胡子的大太太老高就拼命巴结,一旦有事,他的“远功”自然会降临,要得到老于的支持也就毫不费力。于胡子现在住的这幢假三层花园洋房,也在特三区里,上上下下有十多间房,宽敞富丽。童霜威递了名片一走进去,就想起自己在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公馆了,心中不免平添几分不快。
他由门房恭敬地带着进了客厅,就发现:胡兰梓十分周到,不但房子、家具,连门房、老妈子、小大姐全套人马都配备给于胡子用了。童霜威不禁想,难怪有人说:“当官要当大官!”我和乐锦涛这样的官说来并不算小,可是从南京到了汉口,就要愁房子、愁汽车,而老于他们,要什么有什么!《史记》上苏秦说的“势位富贵安可忽乎哉!”一点不假呀!
他带着感慨进了客厅。看见宽阔的客厅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于胡子正在悬肘挥毫写字,边上站着四五个人,有吸烟的,有聊天的,都在看老于写字。
仔细一看,磨墨的是于胡子的秘书季祥麟,吸烟的是监察委员向天骥,这是个戴眼镜的秃顶个子矮小的苏州人,以“才子”出名的人物,也是以圆滑世故出名的人物。他有两个姨太太,关于他的桃色艳事传闻最多。据说,连杭州一些庵里,他也要跑去纠缠那些年轻的师姑。聊天的人,一个是司法院的秘书长谢宽生,是个穿西装的胖高个儿。这也是个有趣的人。他在法国留过学。民国十二年回国后,在上海震旦大学、法政学院等校授课。童霜威在那时认识了他。后来他到南京在中央大学做过法律系主任,在司法院做过参事,接着,就兼代秘书长,又正式做了秘书长。别看这是个留学生,同毕鼎山是一路的货,向来深信“命运”,喜欢看相算命批八字,甚至起课、扶乩、求签。另两个聊天的人,一个是满面红光挺着大肚子的商人模样的人,一个是很精干的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童霜威都不认识。童霜威进去,向天骥先看到,一拱双手,说:“啊!啸天兄,哪阵风将你吹来了?”
谢宽生也点头招呼,上来亲热握手。季祥麟停止磨墨也点头招呼。于胡子正聚精会神挥毫写字,脸上略带笑容点头说:“啊,啸天,你来了!我听说你到了武汉。”
童霜威同向天骥、谢宽生握过手,走近桌前,说:“院长,特地来看看你呀!我从安徽来,一路上苦头吃了不少,是坐难民船来的。”见于胡子继续在写字,在宣纸上写的是一首《满江红》:蜀道登天,一杯送绣衣行客。还自叹,中年多病,不堪离别。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儿女泪,君休滴。荆楚路,吾能说。要新诗准备,庐山山色。赤壁矶头千古浪,铜鞮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于胡子蘸墨挥毫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一放,说:“别的等会儿再写。”转过头来同童霜威握手,说:“见到你来,很高兴啊!”
童霜威见他热情,亲切地说:“你身体好?我见你还在挥毫有些逸兴,也很高兴啊!”他不禁站在桌前将于胡子写的词念了一遍。只听得谢宽生连声在夸赞:“院长这首词太好了!太好了!”
童霜威觉得这首词熟,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只听于胡子朝着谢宽生说:“不,这我可不敢掠美!这是辛稼轩的词。天骥要去重庆,向我索字,写这首词为他壮行色。”
童霜威想:是呀!这是辛弃疾的一首赠别的词。词的开头写蜀道难,头尾虽也写惜别之情,但中心是表达一种鼓励和期望,用“诸葛表”和“相如檄”这些典故勉励朋友治理好西蜀,为抗金做出贡献,又写了对华夏山河的热爱,意切情深。于胡子选这首词看来是寄托今天的感慨的。只可惜送给向天骥这样的滑头,是抬高了他。
只听向天骥、季祥麟等那几个围着桌子看写字的人,一片声夸字好,也夸词好。谢宽生刚才闹了个笑话,倒也不脸红,这时反倒解嘲地说:“是呀,院长把这首词写得太好了!太好了!”他指望把刚才那句错话中加上“把”字和“写得”两个字遮丑掩饰过去。大家也都装得迟钝,没谁答他的话。
童霜威本想在沙发上坐下,于胡子亲热地招呼说:“啸天,里面坐!”他自己带着头蹒跚着进了隔壁那间小会客室,在一张沙发上坐下。童霜威也跟进去,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了。一个男听差的送上盖碗茶来。
于胡子正襟危坐,捋拂着长长齐胸的大胡子,一下,又一下,两只带点浑浊的眼睛看着童霜威,说:“国难严重,你从安徽来,安徽情况怎么样?”
童霜威心里想:看来,他是想了解一点下面的情况。就把自己在南陵的情况以及一路上到安庆来武汉的情况扼要谈了一下,结论是:“抗战已经开始,安徽也将成为战区,但民众尚未唤起,备战的工事也刚在仓促修筑,伤兵的管理和纪律很差。”
于胡子听了,未作表示,问:“你去过汪先生的地方?他给我打过电话,谈了你的要求。但你还是应该找他。我这里经营的是个不为人重视的摊子,人浮于事,在台上的人谁都动不得,又不能另外盖庙。我自当为你留意,但他要把你的事推给我办,这是……”他用一阵含糊不清的笑声结束了这段话,沉吟起来,嗯嗯哎哎,下边的话好像全被大胡子遮没了,但意思表达得很鲜明了。
童霜威这才明白:于胡子为什么单独邀他到小会客室里谈,主要是为了这件事在外边大客厅里谈不方便呀!心里不禁想起了乐锦涛说的这些达官贵人你有事找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他不吭声,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的话,很生气,想:我成了皮球了!汪精卫踢给你,你又踢还给他!隐忍住感情,故作坦然地笑笑说:“我不过随便一提,他竟认真当件事办了。其实,现在我无官一身轻!原来不过是想为抗战多尽点绵薄,不行也就算了。”说得很含糊,却有牢骚。他也不想让于胡子听明白,为了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于官场得失,反而岔开话题说:“我今天来,一是想来看望,二是想听听先生对时局的高见。”
于胡子慢吞吞捋理着大胡子,一下,又一下,叹气说:“唉,哪有什么高见!我总觉得国共合作救中国,合则两益,离则两损,是历史的鉴戒。团结起来,动员群众,一致抗日最重要。再像以前那样兄弟阋墙是绝对不行了!”
童霜威听到于胡子对国共合作问题谈得如此明朗公开,心里暗暗吃惊,问:“报载杨虎城上月底由法国回国,月初已到武汉,不知于先生见到他否?”
于胡子嘘口气,点点头说:“他一到来看过我,竟连来看我也有人监视,你说可不可笑?接着就去江西南昌了,说是在那里同蒋先生见面,其实蒋先生从南京已经到了汉口,根本不去南昌。虎城回来,是戴笠接待的,也不知想怎么处置他?人家回来是为了抗日,这样做,使人百思不得其解。听说,戴笠已经将虎城软禁起来了!……”说到这里,于胡子似乎不胜感慨,脸上阴暗起来。
童霜威也感染了他的阴暗情绪。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柳苇,想起了柳忠华。稍停,问:“南京方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于胡子又嘘口气,说:“听说中山门外可以听到隆隆炮声。人家用的包抄战术,战事当然艰苦。军火库、飞机库、机场等设施均已开始破坏。听说日本内阁拒绝第三国调停,宣称不以南京攻下而停止军事行动!”
童霜威关切地说:“那就是说,只有打到底了!”
于胡子点头,搓搓脸说:“是啊,时至今日,再想和,实际就是投降了!我不唱高调,可也绝对不弹低调。做个中国人,起码还得有点骨气。”
童霜威心里想:别看这老陕,他倒确是比汪精卫有气节,有骨气。时至今日,日本既然这种态度,要求和,人家也不允许的。除了坚持抗战的决心,哪还能去幻想议和!点头说:“是呀,我们是要有骨气!”说这话时,他感到在汪精卫和于胡子两人的论调间,要他选择,他是绝对选择于胡子的。
两人谈到这里,戴眼镜的季祥麟到了门口,恭敬地说:“院长,乐锦涛乐委员来了。”
童霜威一听,心里一怔:这蒙古人,也四处在活动哪?他一定想不到我也在这里,可我也想不到他现在会来呀!他不是说:他要回家念经的吗?怎么来了呢?逃避已不可能,见于胡子站起身来,就也站起身说:“锦涛早上到我住处去过,我们畅谈了一番。他说要回去诵经,没想到他也来了!”
于胡子说:“他常来的!外边坐,一起谈!”
童霜威跟着于右任走到大客厅里,见刚才看到的几个人里,向天骥和谢宽生仍在。那个挺着大肚子抽雪茄的商人模样的人和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乐锦涛正和向天骥、谢宽生二人在谈什么。见到于胡子和童霜威一起出来,乐锦涛先忙着和于胡子握手问好,接着就笑嘻嘻对童霜威说:“啊,巧了!巧了!”
童霜威哈哈一笑,说:“你走后,独坐无聊,想想还是来看看于先生,这就来了。”
大家都各自在大客厅里的天蓝色布套沙发上坐下。于胡子又一下一下摸大胡子,两只浑浊的眼睛溢着睡意。他的眼睛有时很有神采,有时混混沌沌。他有个习惯,客人多了的时候,自己就不多说话,让客人们自己交谈。
谢宽生正在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我刚才说的这个周文姚,别看他眼看不见,竟是在上海沦陷前来武汉的。在上海时,他在南市设一个‘人之初命馆’,精通‘铁板数’命理,颇有名气。起个课十五块大洋,算命三十块,批八字要五十至一百元!来到汉口,真是红透了!他在旧六渡桥清芬路瑞庆里租了房子。从早到晚,找他起课、算命躬诣聆教的人排队挨号。指引迷津,真是说怎么灵就有怎么灵。”
向天骥笑着说:“我去过了!花了三十元,他说我正当交运脱运之际,必须安守现状。但说只要过了明年三月,定有十年鸿运,大吉大利。”
童霜威平时并不太相信算命、看相一类的事,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就姑妄听之。
只见乐锦涛说:“不瞒各位,我也去领教过了,确实很灵。他是个瞎子,可是见了我,就猜到我是政界的。我报了八字,他说的一切都准极了!”
于胡子闷声不响,听着大家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很无味。不外是谈谈空袭,谈谈武汉的馆子店,谈谈过去在南京时的生活,谈谈听人说起的重庆的情况。
童霜威忽然觉得也想去找瞎子周文姚算算命或起个课,问问去从。因为谈得无味,站起身来,说:“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于胡子留了一句,说:“在这吃午饭吧。”见童霜威已起身去穿大衣戴礼帽了,也不再留,只会心地站起身说:“啸天,那事,我放在心上。恐怕要过一段时间再说了!”
童霜威点头说:“好好好!”心里想:你这老政客!你们这些手腕我怎么不懂?你们说话总不把话说死,办事总不把事办绝,但你们也从不真正给人办事。除非这事关系到你们自己的切身利益,你们才会装出一副收买人心的姿态来给人分一杯羹!他忽然想起了战前看过的在上海办的一份刊物上的一幅漫画,那是骂汪精卫和改组派的。画上是一家妓院,将汪精卫画成一个老鸨,在门口拉人,门边挂着许多妓女的招牌。童霜威想:你汪精卫也好,你于右任也好,你们都在找自己的亲信,拉能为你们出力谋利的人。对于你们不想拉的人,认为对你们无用的人,你们是不会加以青睐的。想着,心怀怨尤,让于胡子的亲信秘书季祥麟恭恭敬敬将他送出了门。季祥麟本是于胡子的副官,忠心耿耿,就成了秘书。他是个周到的人,派汽车将童霜威送回扬子街大陆坊。
在车上,童霜威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南京时的一件往事:那年秋天,有一次登清凉山,游名胜扫叶楼。从扫叶楼上可以眺见长江和莫愁湖的水光舟影,在庭院雅洁而又带点萧瑟凄凉的扫叶楼上,看到了明代画家龚米千画的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老僧执帚在扫落叶。老僧在山径的风声间打扫落叶,动态和感情使人感到出凡脱俗而又寓含忧愤。……为什么想到这幅画呢?是因为自己也像那个老僧被排除于世俗之外了?是因为自己也有忧愤的情绪?是因为萍飘来到武汉而不能忘怀面临战火的南京名胜?他想不清,只能干脆不想。
回到住处扬子街大陆坊时,方丽清打牌还没有回来。家霆回来了,冯村也早来了。家霆正同冯村亲亲热热地在亭子间里谈话。二楼屋外楼梯旁放炉子的地方,有煤油炉燃烧的气味和红烧肉的香味,是金娣在办饭。见到冯村,童霜威心里高兴。他一向喜欢这个秘书,只可惜自己现在无法重用他。冯村平日这时候不来,今天来,准是有什么事,他问:“有事吗?”
冯村点头说:“军威来信了!”声音有些激动。
童霜威心里一热,说:“他在哪里?好吗?”说着,开始脱大衣往二楼正房里走,招呼冯村说:“上边坐!”
冯村和家霆出了亭子间,跟着童霜威到二楼正房里去。
冯村边走边回答说:“他好!”
家霆抢着说:“小叔是在南京来的信!”
大家到了二楼正房里,冯村将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看,说:“信上说他在上海参战,负伤已经好了。现在撤退到了南京,要参加保卫首都的战斗。可惜信写得很简单。”
童霜威急急拿起信来看,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信很简短,写的是:
冯村仁兄如握:
别后瞬忽数月,曷胜想念。弟随部队先在上海抗战,由于官兵对日本帝国主义都有同仇敌忾之心,作战勇敢,在同日寇争夺八字桥的四天拉锯战中,在日寇陆海空集中炮火、炸弹轰击下,虽有牺牲,歼敌不少。弟也于是役负轻伤,现已痊愈归队,并已奉命参加保卫首都之城防战。数月以来,常以大哥为念。不知大哥及家霆现在何处?是否仍在安徽?抑已到达武汉?军情紧急,南京之决战即将开始,弟已抱马革裹尸之决心,誓为抗日喋血疆场,献出青春之生命,与首都共存亡。此信之后,恐不能再通音问。如见大哥及家霆,祈将弟之决心及思念之情代为转禀。临书眷眷,不胜激动之至。顺颂 冬祉
弟军威顿首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一日
看完信,童霜威睫毛湿润了,掏出手帕来拭泪,说:“十二月一日的信,够慢的了!”
家霆见爸爸流泪,想起小叔,心里难过,也湿了眼眶,落下泪来。
冯村也惦念军威,说:“也许就不算慢了。江怀南不连复信都没有吗?邮路恐怕早断了!今天听说:南京四郊血战正烈,日军已经开始总攻南京,拱卫首都之空前决战,已经拉开序幕了!其实,懂军事的人认为:集中那么多军队死守南京,是军事上的失策,徒然造成重大的伤元气的牺牲。如果从与敌人作战来说,理应像共产党提出的:用游击战对付敌人,有利时也可打运动战!死打、笨打可不是办法!”
童霜威叹口气,见方丽清不在旁边,突然轻声对冯村说:“我见到过柳忠华了!他也在汉口。”
冯村默默点头,然后说:“是呀,我也碰到过。他是个实实在在做抗战工作的人。如果中国人都像这种人,抗战就有希望了。武汉有点强烈的抗战气氛,同他们在武汉是分不开的。听说他们要创办一张报纸,但当局还未批准出版。报纸要是出了,他大约要去参加办报的工作。”
听冯村这么说,童霜威不禁说:“你这几个月,思想似乎更左起来了!”
冯村笑了,说:“面临国家的生死存亡,总想抗战能胜利!思索得比以前多些,也深一些,这倒是确实的。”
童霜威觉得冯村的话无可厚非,想:是啊,谁不希望抗战能胜利呢?倒反而沉默起来了。
正谈到这,有脚步声上楼来了。原来方丽清停牌回家来吃午饭了。她一进屋,童霜威和冯村、家霆见到她那张漂亮的脸上气色难看,就明白她输了钱。
童霜威不愿把军威来信的事告诉她,就将信插进口袋,搭讪地问:“牌打完了?”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触霉头,手气太坏!回来吃饭!”说着,大声叫着:“金娣,快开饭!”
金娣“哎”了一声,马上端出碗筷碟子往桌上摆,又去端菜。
冯村起身要走,说:“我,下午还要去办公。”
童霜威和家霆要冯村留下吃饭。方丽清却不做声,忽然对着童霜威说:“打麻将时,听钱太太说:南京被围了,快要失守了!你怎么一点不急?”
童霜威心情不好,瞅她一眼,说:“怎么不急?急有用吗?”
一句话激怒了方丽清,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人家钱太太一家马上去香港了!陈太太的先生也要去重庆了!就我们吊在这里不上不下,住这种鸽笼一样的房子!你为什么不拿拿主意?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想上海,想姆妈和阿哥,我要到香港去!钱太太他们就打算先到香港再回上海去……”她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粉腮绯红。一会儿,竟摸出手帕来拭泪了。
冯村看这情势,也不好马上就走,见童霜威为难尴尬,劝着说:“师母,不要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看看也好。这里现在实际是抗战首都了!”
方丽清依旧哭泣:“屁的抗战首都!我们自己的花园洋房和汽车都丢在南京!连我房里的银台面也没带出来!我们在这里像瘪三一样,谁管?我要去香港,我不在这里做瘪三!三天两天有空袭,在这里吃炸弹有什么好?”
童霜威连连摇头,不敢再惹她,只好闷不作声。却神驰起来,想起了自己在南陵县蛰居时,常见到江三立堂附近一个磨房里有头身架高大的骡子,眼上罩了块麻布,背着磨架在那里团团转。管磨的是个伛偻着背的老头儿,也总是跟着骡子打转转。人和骡子都一样,默默地打着转转,无尽无休。
家霆不愿意听方丽清啰嗦,去帮着金娣端菜盛饭,拿筷子放匙碟。
童霜威停止思索,叹口气说:“吃饭,吃饭!吃完再谈。要从长计议,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到哪里去!”
出乎意外的,方丽清说:“我不吃!我要去找徐瞎子起个课。刚才在牌桌上,李太太说:徐瞎子在南京时就是大名鼎鼎的,问他吉凶祸福灵得很,人叫他徐半仙。人家钱太太找他起了课,听了他的话就决定去香港了。你拿不定主意,我来拿!我去找他起课。”
冯村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这个瞎子过去是在南京夫子庙的,中惩会里毕鼎山很相信他,来到武汉,捧场的人很多。还有个从上海来的周文姚,也红得发紫,每天上门算命、起课、测字的应接不暇,中央要人特别多。但说实话,都是些江湖骗子。他们要真是半仙,自己也不会靠起课算命敛钱了!找瞎子去指点迷津,何如自己来定去从?”
方丽清顶撞冯村说:“你不相信我相信!”她听说南京被围,南陵县也落在敌人包围圈里了,心里记挂着江怀南,有心也想起个课问问。这心事自然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
冯村只好闭口不说话。
童霜威心里想:“唉!我本来也想找周文姚起个课或看个相耍耍,她又硬要找徐瞎子去起课。好吧!花点钱逢场作戏去排遣排遣也好。我正苦恼着不知何去何从,又记挂着军威不知在南京将来生死如何,就找这个瞎子,看他怎么说吧!”因此朝饭桌上一坐,拿起筷子,对方丽清说:“好吧,好吧!吃过饭,就依你,我陪你去起课!”
冯村叹气,不好再说什么。他老觉得童霜威太受方丽清的拖累。他心里明白,由于方丽清坚持要去香港,童霜威迟早是会去香港的。他也听说,到那个出名的徐瞎子处去问何去何从的政界、商界人士最多。徐瞎子懂人心理,看人说话!有的人,他劝告“应去四川”;有的人,他劝告“应去香港”。猜你是主张抗日的,就唱高调;见你悲观失望,就多加安慰。所以,去的人多数满意。有趣的是:中央这些要人,自己掌管着国家和老百姓的命运,却又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种靠星相巫卜骗人的瞎子和“半仙”去管,岂不是极大的讽刺?这偏偏就是现实,连童霜威这种还算清醒开明、有点学识的人物,居然在抗战高潮期的武汉,也会去求教徐瞎子,问道于盲,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不禁摇头。一顿饭,他味同嚼蜡,吃得毫无滋味。
从汉口渡江,到武昌徐家棚车站,才能上粤汉路的火车。
徐家棚火车站破烂不堪。日机频繁空袭,车站上在这严冬时分,显得格外凄凉。西北风旋转着吹得地上的尘土、败叶和纸片打转转,卖大饼油条和花生米、煮鸡蛋的小贩蹲在路边上招徕顾客。旅客们,多数是难民,男女老少,工农商学兵都有,都带着一种疲劳、憔悴、阴沉的脸色。有的在洋铁皮棚下的站里等车,有的拥挤在露天的站台外等候买票。售票口一直关闭着,车票早几天就售罄了。旅客们仍水泄不通地围在四周不肯离开。站上兵很多,都荷着枪,穿黄军衣的,是正规军,穿灰军装的,是保安队之类。有零零落落的,也有集队而行的,车站上更嘈杂了。
不安与躁急的气氛笼罩着车站。洋灰地的月台上,布满了痰涕、水迹、瓜子壳、废报纸、果皮……点点滴滴的水迹在冷风中结成冰冻。一些“红帽子”在搬运着行李箱笼。到处都是仓皇、纷乱、饥渴困顿的人群。
童霜威离开汉口,临行未向任何人告别。他有一种灰黯的心情:你们谁也不重视我关心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何况,乱世之秋,似乎各人都在自顾自,谁也不想将自己的行踪或动态告诉人家。那次找徐瞎子起了课,徐瞎子斩钉截铁地指出:“出行,宜到南方!”童霜威和方丽清又问:“留在敌人包围圈里的人安全否?”这里,童霜威指的是童军威,方丽清假说问问庄嫂她们会怎样,实际心里问的是江怀南。徐瞎子只回答了一句话:“有贵人搭救能转危为安。”回到住处以后,方丽清就天天吵着要依徐瞎子的指点去南方到香港。童霜威斟酌再三,觉得在武汉也没有什么指望,到香港倒是一步活棋:既避免了轰炸,又可以享受享受香港的繁华舒适生活。那里远离战火,一片升平景象,生活也不太贵,一百元法币可以换到九十七、八元的港币,相差不多。在香港住着,进可以在适当时候直接飞到重庆,退可以让方丽清坐船回上海租界。从经济上说,到那里,也许可以找点商人一同做做生意,不至坐吃。港九同上海之间,商业来往多,万一手边拮据了,由上海方家托人划款到香港也很方便。到香港的主意既已打定,冯村暗中劝了一下,童霜威也未动摇,说:“还是去香港看看吧!必要时,我还是可以独自回武汉的!”他对汪精卫、于右任之流对待自己的态度不满,觉得去到香港也是显示自己的一种抗议。冯村见劝了无用,只好不劝。
童霜威同冯村商量怎么去香港。由汉口到香港的班机,机票难买。冯村到处去联系,童霜威本人可以买到一张飞机票,但家眷不行。而且,方丽清也舍不得让家霆、金娣都花高价坐飞机。最后决定:四人一起坐粤汉路火车到广州,由广州再去香港。虽听说粤汉路常遭日机轰炸,但不坐火车也不行,就打定了坐火车的主意。冯村又到处去活动火车票,腿也跑酸了,好不容易可以买到票了。方丽清提出:给童霜威和她买两张头等卧车票,给家霆一张二等票,给金娣一张三等票。冯村皱眉说:“头等车的卧车四人一小间,只买两张票要挤两个外人进来。再说,家霆、金娣分在二等、三等车厢里,火车上人多,挤失散了就不好了!”童霜威坚持四人都买头等卧车票,刚好合住一间。方丽清算来算去,才心疼地答应了。
粤汉路,从武昌到广州,要整整走三天三夜。十二月十三日上午,冯村送童霜威一家上火车,行李箱笼大部托运,小部随身携带。头等卧车秩序总算较好,将物件等全部架好安置好,冯村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天气虽冷,大家搬了物件浑身出汗。在头等卧车有着两个上下铺的小房里坐定,童霜威脱下了礼帽和大衣,说:“冯村,你回去吧!”此时此刻,他心里壅塞着离情别绪。
家霆也是一样。在武汉这段日子里,冯村同他接触不像在南京时那样多。在南京潇湘路时,住在一起,冯村常陪他看电影、划船。夜晚,他独自感到寂寞了,常去冯村房里,听冯村讲故事,让冯村帮他复习功课,冯村真像他的舅舅一样。到武汉后,不住在一起,冯村给他找了一个姓关的老师补习功课,每次只要见面,冯村总要同他谈谈,问问他学习的情况。冯村陪他去看过《平型关大捷》的电影,陪他去参加过抗战歌咏晚会。……前几天,童霜威决定要去香港后,冯村在一天下午抽空带家霆去游过一次东湖。
那个下午,天气阴冷。在湖边逛着的时候,冯村对家霆说:“家霆,你看了《平型关大捷》,那抗日打胜仗的军队,就是共产党的八路军。你记得不记得?战前在南京时,雨花台经常枪毙共产党!”
家霆点头,他当然知道!在南京住着的人都知道:雨花台那儿,一年一年,不断在枪毙共产党,不知枪毙了多少人。家霆学校后边是中央大学。中央大学的医学院里,有时解剖的一些尸体,据说就是些被枪毙的共产党。
冯村突然神秘地说:“家霆,你也渐渐大了。我要告诉你一件秘密,你能答应保守秘密吗?”
家霆心里奇怪,脸上和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种纳闷的神情,注视着冯村点头,像宣誓似的说:“当然,你叫我不说的事我一定不说。”
冯村点头说:“家霆,你是初中学生了,有件事你爸爸也许暂时还不会告诉你,但我应当让你知道:你爸爸是国民党,你妈妈是共产党。正因如此,他俩后来就离婚了。再后来,你妈妈就被杀害了!”
“杀害了?是谁杀了她?”家霆的脸激动泛红,眼里顿时酸涩涌满了泪水,他的表情稚嫩、天真。
冯村默默点头:“你将来长大会明白的。你妈妈就是死在雨花台的!”
家霆的胸间陡然滚过一阵热浪,忽然一下子泪流满面,说:“怎么回事呢?”
冯村摇摇头:“政治上的事是复杂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很早以前合作过。后来,这种合作破裂了,国民党杀起共产党来。你爸爸作为一个国民党员,他虽然不同意杀共产党,却也怕你妈妈是共产党的事会牵连到他的命运和前途。他当然无法谈什么保护你妈妈,他只能像他自己平时常说的‘明哲保身’!”
家霆皱着双眉,面对这种复杂纷纭的事情,依他的年龄,他简直不知怎么来认识和理解了。
东湖的风景绮丽,湖上一片浩荡的碧波,使人眼睛发亮,心胸开阔。家霆望着湖水,悲伤夹杂着哀痛,想起了许多往事:怪不得有一次爸爸曾带着他到雨花台去,在茶馆里泡了一杯绿茵茵的茶,独自悲愁地对着那些苍翠的山岗遐想。怪不得在潇湘路时,有时夜晚醒来,发现爸爸睡在身边,用手抚着他的头发,满腹心事似乎欲言又止。
冯村忽然说:“本来,这件事我是不想同你说的,但你有一个舅舅你该记住他的名字。你的妈妈名叫柳苇,你妈妈的弟弟叫柳忠华。你舅舅要我一定把这件事告诉你。前些时,他在雨花台主峰西面你妈妈牺牲处附近,埋过一块小墓碑,上边刻着你妈妈的名字。他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会去找到那块墓碑和你妈妈的墓地。”
“啊!可是,日本人快要攻进南京了!”
“是啊!南京是可能沦陷的。但是,将来,总有一天,它总会还是中国的!”冯村有信心地说。
家霆从湖边的枯柳树上折了一根枝条在手里玩弄着,突然问:“舅舅在哪里?”
“他战前原来被关在苏州监牢里。‘八·一三’后放出来了。本来,他到了武汉。这些天,去外地了。你记住他的名字,有一天,你们一定会相会的。他要我告诉你,应当记住:你妈妈是一个爱国者,你舅舅也是。他希望你从小要立志做一个好人。现在,读书时,要做一个好学生。不要从小做少爷,长大了做老爷。要立志做一个有正义感、追求真理的好人。懂得仇恨和反对帝国主义,懂得天下有许许多多穷苦的工农、老百姓。一个人要为这些人谋幸福,同情他们,爱他们!对你讲这些,也许为时过早,但你也应该开始懂得这些了。这是你舅舅对你的期望和叮嘱。我想,你妈妈如果活着,也会同意的。”
家霆出乎冯村意外地说:“冯村舅舅,我懂!我觉得我懂!”他忽然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连冯村的眼泪也被他引出来了。
冯村擦着泪,欣喜地看着他,说:“懂,就好!过些天你们要去香港了,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现在正是抗日,前方在浴血,到香港却可能只看到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你还小,但在你父亲和后母身边,由于你开始懂得了这些,也许你会知道什么对,什么错;该怎么,不该怎么。你是应当健康成长的。”
冯村的话,家霆听来有点玄妙,似懂非懂。他突然完全沉浸在对妈妈的思念中了,问:“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妈妈的事呢?”
冯村摇头,手拢头发,说:“家霆,记住!千万别让你爸爸知道我曾告诉过你这些,也不要让他知道你舅舅叮嘱过你这些。”
家霆点头说:“当然!你能不能给舅舅说,我想见见他!”
“你们快启程去香港了,这次我看你们见不到面了。但来日方长,将来你们是一定会见面的。”冯村说。
…………
现在,这件事过去好几天了。家霆心头仍缠绕着当时那种复杂、难以形容的感情。要同冯村分手了,他更加舍不得,像离开一个亲人似的难受。他看一眼冯村,冯村也看了他一眼。从冯村的眼神中,他感到冯村似乎对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就是那天叮嘱他的那些话。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泪水已经挂上了两腮。他听到冯村在对爸爸说:“秘书长,您身体多保重!我有个看法,中国的出路还是在于抗战。会有挫折,会有失利,会有艰难。只要坚持,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敌人像条蛇,蛇吞掉大象,办不到的,我们该有这信心。”说这话时,黑黝黝的脸上一脸正气。
童霜威点头,说:“你说得好。有你在我身边,我有事可以有人商量,你也每每能为我出许多好的主意。没有你在身边,我就像少了什么。我现在不得意,不能对你有什么照顾。原来到武汉,是指望有点转机的。现在铩羽而走,去到香港,一切渺茫,只有以后再谈了。幸好,你自己有本事,有才干,好自为之吧!”
冯村为使童霜威心里不要难过,笑笑点点头,说:“秘书长,您放心。最近,有朋友约我去从事新闻事业,要我去一起办报纸。我动了心,想去干那工作了。”
童霜威关切地说:“干那工作,你就更要谨慎小心了!”
车厢内外,人声嘈杂。冯村点着头,看看手表,说:“到了香港,安定下来,请来信吧!”
一个卖报的小孩穿得破破烂烂,拿着一叠报纸在月台上跑着叫卖:“看哪!《中央日报》《大刚报》!”“看哪!南京的战事消息!日寇已被消灭!……”他经过车窗,轻轻地敲着窗玻璃叫卖。
冯村拉开车窗,掏钱买了一份报纸。报童跑着喊着走了。冯村迅速打开报纸,童霜威和家霆也都围上来看,连带着金娣在收拾杂物、拴绳索挂毛巾的方丽清,也凑上来看报纸。
只见报上大标题写的是:《日军猛烈进攻南京,双方牺牲均极惨重;传中华门已为日军所占,雨花台仍为我军坚守》。
家霆看着报说:“没有说日军已被消灭呀?”
冯村摇头说:“那是卖报的这样吆喝,他知道人心希望消灭日军。”
童霜威叹口气,说:“南京完了!”
方丽清生气地骂骂咧咧:“杀千刀的!打打打,打得南京都完了!好像非要把我们的房子打得精光才算数!”
冯村听了不顺耳,忍不住说:“等将来胜利了,再重新造!要是不抗战,做亡国奴,连我们每个人的性命自己都做不得主!”
方丽清瞪了冯村一眼,明白冯村的话是噎她的,嘴动了动,腮扭了扭,忍住没说什么。
童霜威听得出冯村的不满,也觉得方丽清不明事理,说:“冯村,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冯村看看手表,动感情地说:“那,我走了!我下午还有个会要参加。”中惩会也算迁到了重庆,在武汉设立了办事处。冯村在这办事处每天倒也闲不着。实际上,中惩会办案的工作完全停顿,委员们从不到办事处来。冯村却要给他们领送薪水、办理杂务。现在,要同童霜威分别了,冯村也感慨系之。他亲切地拍拍家霆的肩膀,叫了一声:“金娣!”又看看方丽清,笑着点点头表示道别,最后对童霜威说:“秘书长,现在是抗战的高潮期!其实我是不赞成您离开武汉的。由于种种原因,您要走了,我很舍不得。只能后会有期了!您多保重!”他同童霜威握手,忽然,眼圈红了。
童霜威也动感情了,说:“我送送你!”
冯村没有让他送,说:“不,我走了!”他挥挥手,匆匆下车走了。
童霜威和家霆跟着走下火车,到月台上,只见冯村始终没有回头,他那穿着深灰色旧西装大衣的身影已经远去,很快被众多的旅客挡住看不见了。留下的,只是童霜威和家霆心上的一种凄凉酸楚的别情。
月台上,有些大学生模样的人,在送一些战地服务团模样的人走。他们慷慨激昂地唱着歌:“动员!动员!要全国总动员!反对暴力侵占,挣脱压迫锁链,要建成铁阵线!民族生路只一条,生存惟有抗战!大家奋斗到底,枪口齐向前!……”车上的人流着泪,车下的人也流泪。
童霜威和家霆不由自主地伫立看了一会,边上围观的人也唱起这支歌来。家霆不由得随口同声唱了起来。唱着这歌,家霆不知为什么也感到眼眶发热,感到很舍不得离开武汉了。
破旧的火车总算准时在十二点正吹哨子启行,离开了武昌徐家棚火车站。它喘喘嘘嘘出发向前。
童霜威一家坐的一间头等卧车的小房,上下四只卧铺,关上了门,像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车启行后,一切暂时安定了。童霜威很满意,叹口气说:“生逢乱世,在今天,能有这样的条件去香港,已经颇不容易了。”他去提包里掏出香烟罐来,抽了一支烟,点火吸将起来。
方丽清也觉得不错,从提包里拿出一罐西瓜子放在茶几上,又掏出一只橘子来吃,将每牙橘瓤上的丝络一丝丝剥干净,咕噜着说:“花了这么多钞票,其实也不值!”
家霆随身带了一本冯村在汉口书店里买给他的小说——鲁迅的《呐喊》,坐在靠窗口的铺位上看。他鄙夷方丽清的话,很奇怪,为什么许多事到她嘴里说出来总与别人不一样。他养成了在方丽清面前沉默的习惯,不去理睬她。他关心地看看金娣。金娣同方丽清坐在一只下铺上,她远远离开方丽清,只在铺位角上坐了三寸大小的一块地方。她不敢做声,也不敢打瞌睡,甚至不敢乱动一动。她脸上有疲劳的神色,因为常常要给方丽清捶背捶腿直到深夜。
方丽清突然斜身推了金娣一把,说:“去,去看看有没有茶房冲水泡茶的!”
金娣赶快起身开门外出去看。一会儿挤着回来了,说:“没有!”又说:“外边拥进来了许多当兵的!两头车厢的门都锁着,车过道里也拥着不少人,都是站着的,根本不分什么头、二、三等了!外边都挤得满满的。”
方丽清嚼着橘子,骂了起来:“杀千刀的!这算什么头等卧车?全是骗钞票!”
家霆听说两边拥来了许多当兵的,说:“我去看看!”
童霜威吸着烟,说:“不要去看了!门是开不得了,一开,恐怕人全要拥进来了!”
方丽清格外紧张,说:“金娣!快关门!锁上!”
金娣遵命,马上把门“乒”地关紧,从里边将门上的锁一拨锁上。
就在这时,只听到外边过道里一片人声,看来是拥进来了许多人。头等卧车里也跟三等车里一样,挤成沙丁鱼罐头了。
方丽清噘着嘴说:“我真想退票不走了!这比坐难民船还受罪,真是难民车了!怎么连宪兵也不维持秩序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关着门也不是事呀!大小便也不能出去了。”
方丽清指指痰盂,说:“穷有穷办法!只有用了这,往窗外倒!”
家霆想笑,觉得滑稽,故意刺激方丽清说:“万一空袭了怎么办?关在房里出也出不去!”
方丽清连声叹气,吃完了橘子,已经开始在嗑瓜子了。
童霜威也叹气,说:“那才糟糕呢,只有不管它了!”他觉得烟味发苦,将烟揿灭了。
方丽清嗑着瓜子,那声音就像“哭”,“哭”一声,就将一只完整的瓜子壳放在茶几上,再“哭”一声,又放一只瓜子壳在茶几上。她绷着脸说:“祸福有命,生死在天!我是横下一条心了!”她这话是回答家霆的。说完,气呼呼地对金娣吼:“懒鬼!你歇得够了吧!我腿疼,你就不晓得给我捶捶?”
金娣诚惶诚恐,只好马上“砰砰砰”地给方丽清捶腿。外边也不知谁在捶门,还吼骂着,似要进来。“乒乒乒”响得震耳,隐隐听到吼的是:“开不开?不开老子开枪打你个洞!”“妈的×!快开门!”……
方丽清看到童霜威脸上惊惶,说:“不要信他的!他不敢乱开枪!门很牢,不是玻璃,打不碎,打打就不打了!”
打门声响了一阵,骂吼声也响了一阵。果然方丽清预卜得不错,打打就不打了。一切又归于沉寂,只听到外边人声“嗡嗡嗡”响得轻微了。但不久,打门声和吼骂声又响了,像发疟疾似的,一阵又一阵。
中午,吃了些带的点心糕点之类,嘴渴就吃了带的苹果和梨子。到了天黑,依然还是这样。打门的敲一阵骂一阵又歇一阵。
方丽清嘀嘀咕咕:“这样的日子三天三夜怎么过呀?”她又骂起冯村来:“都是冯村,不会办事,给买了这种断命火车票!”谁也不答理她,嘀咕了几句,觉得没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睡了。车厢里也没有灯,一片漆黑。她也就只好睡了,却不让金娣爬到上铺上睡,说:“替我捶腿!”
金娣在黑暗中“砰砰砰”地替方丽清捶腿。经过的地方,间或有电灯或电石灯的凄冷的白光闪过,可以看到她眼里有泪光在闪亮。
家霆一直在黑暗中注视着金娣,心里不忍,看不过去了,忽然想起冯村在东湖边对他说过的话,终于说:“让金娣睡吧!还能让她老是捶吗?”
童霜威也看不过去,说:“都睡吧!让金娣也睡吧!”
方丽清在黑暗中说:“怎么?我的丫头,连替我捶腿都不行了?”她大声对着金娣吼:“捶!”这是示威。
金娣怎敢不捶?闷声不响地“砰砰砰”在捶。她心里真不希望家霆替她打抱不平,这反而使她更受罪。
没想到,家霆这次冒火了!他本是个倔犟性子,忍无可忍时,就会不怕一切不顾一切的。他的心擂鼓似的猛跳起来,说:“不能老是这么虐待金娣!”
方丽清也火了,说:“怎么?你小的管起我老的来了?”
童霜威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烦恼地说:“家霆,不要这样!”又对方丽清说:“为什么要闹呢?金娣也该让她歇息了!”
方丽清突然哭起来,发泄地将床铺拍得“乒乒”响,说:“谁都能把我不放在眼里呀?我偏要她捶腿!她敢不捶?我看谁敢把我怎么样?”
谁知,她突然看到睡在对面上铺的家霆“乒”地跳了下来,说:“我早忍不下去了!你要再这样虐待金娣,我马上把门打开,大家都不要睡!让外边的人进来评评理,看你这样对不对?说实话,我平时一直忍着,你太不把金娣当人待了!你有人心没有?”说着,就要去开门,手将那门上的开关拨弄得“喀喀”响。
童霜威连忙喝住:“家霆!不准!……”他了解儿子的倔犟脾气和性格。
方丽清倒是害怕这一手:门一开,一伙大兵和难民不都马上拥进来了吗?那怎么办?再说,虐待丫头,她也知道不好。家霆这孩子,平时从两只眼睛就看出这孩子倔犟。童霜威告诉过她家霆小时候用拳头打玻璃窗的事。家霆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什么样的事干不出来?她在黑暗中气得咬牙,不愿再坚持下去,只是一味哭,用脚踢金娣:“滚!你替我滚去睡觉!”然后,就“哎哟”、“哎哟”又哼又哭。
见金娣爬到上铺去睡了,童霜威叫住家霆:“家霆!快去睡觉!……”他那声调似是训斥家霆,又并没有什么训斥。这就使家霆和方丽清二人都能下台。家霆才慢慢又爬到自己的上铺去躺下。
黑暗中,火车在荒郊行驶。家霆用关切的眼光看看对面上铺上躺着的金娣。金娣也用感激的眼光在偷偷瞅他。暗得看不见,但互相都悄悄感觉得到。间或火车驶过一些有灯光的地方,两人的眼睛就都看见了对方,即使是一刹那,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夜里,家霆睡熟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南京学校里荡秋千。谢乐山在推着他的后背,将他推得高高的,他就一蹲一起,用力地撑荡,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他又想念南京潇湘路的家了。
一宿易过。第二天,火车已经进入湖南省境。童霜威起得早,在一个小站停车时,窗口有卖地瓜的。童霜威拉起玻璃窗,买了十多个地瓜,立刻又放下了玻璃窗。地瓜倒是解渴的法宝,剥开皮来,雪白的地瓜又甜又嫩,毫无渣滓,水分特多。童霜威连声夸说:“平民化的食品,真好!”方丽清嫌地瓜有土腥味,皱眉说:“难吃死了!”她只能吃苹果、生梨和橘子。
又到了一个小站,有卖夹熟牛肉烧饼、卤鸡翅膀和凉薯的小贩。童霜威也顾不得卫生不卫生,开了窗户每种都买了些,解嘲地笑着说:“这叫作储备粮饷,民生问题有备无患。”
吃的食物有了,解渴的东西也有了。方丽清用一床被单在床边拦了一角,放进痰盂作了“临时厕所”,竟也一再笑着说:“民生问题、民族(出)问题都解决了!”听她这么说,家霆就想到她杀鸽子时说的“违反新生活运动”的事来了,心里生出一种反感,只有克制住自己,闷头看书。
中午,放过一次空袭警报,火车头将长龙似的十几节车厢丢下,自顾自地开跑了。铁路局的规定:车厢炸了还可补充,火车头炸了损失太重。一放警报,火车头就忙着先去逃生。幸好,警报放了以后,敌机没有出现。不久,解除警报后,火车头又开回来,拖着长龙似的车厢继续“嘁喀嘁喀”地向前奔驰。
第二天夜里,又是一夜无事。第三天一早,到了一个小站,家霆还睡着,金娣也刚醒,月台上有卖洗脸水的,方丽清要买水洗洗手和脸。没想到童霜威刚把窗户一开,从旁边一根枪杆就插进窗户里来了!转眼间,几个大兵的枪杆子全伸进来了。一个烧饼脸的大兵由另一个大兵托着从窗口爬了进来。方丽清吓得“呀!”地大叫。童霜威连声叹气。烧饼脸的大兵已经伸腿挤进来了。登时,第二个大兵又嘴里骂骂咧咧地爬了进来。转眼间,四个兵都进来了!烧饼脸大兵和另一个矮子兵坐在童霜威身旁,另两个大兵坐在方丽清身边。靠近方丽清坐的那个大兵,约摸三十多岁,歪戴军帽,一脸橘皮疙瘩,有意将大腿擦紧着方丽清的大腿坐,浑身散发着汗气和葱蒜的臭气。方丽清皱起眉缩起身子,尽量坐得离他远些,掏手帕捂着鼻子。
烧饼脸大约是个班长。他那宽厚的胸脯像个大音箱,通过嘴巴发出的声音震人耳膜,笑嘻嘻地说:“我们的弟兄们是到广州整编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火车上太挤,不能不来这里挤一挤。长官和太太多多包涵了!”
童霜威心里明白:不让这些“丘八”坐也不行了,不如好好相处,说:“应该应该!”拿出吃的点心和水果来说:“大家吃一点,吃一点!”
方丽清突然说:“你拿张名片给他们看看!”她是突然想到要用名片压压这几个“丘八”了。
童霜威皱皱眉说:“不用了!”他明白,这时候有名片也无用,拿名片有什么意思呢?见那个烧饼脸班长有四十岁光景,倒还长得朴实,就说:“这样吧,你们四位坐我这个床,我们一家就合到一起坐,大家方便。”他起身挪出空来让四个大兵坐。家霆和金娣就都在上铺上不下来了。四个“丘八”倒还通情达理,挤到一边坐了,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水果、糕点来。
方丽清气得要命,一直板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家霆听着爸爸同几个大兵谈话,心里本想听听几个“丘八”讲点打仗的事。谁知他们是保安队,还没上前线打过仗,是奉命去广东整编的。这几个大兵在家霆心目中就不成其为英雄了!家霆只有躺在上铺继续看小说。
火车“轰隆轰隆”地前进,偶尔响起沉闷的笛声,像哑了喉咙的老人拼命呼喊。过了一个山洞,又过一个山洞,有了四个大兵在一起,大小便都不方便了,大家都只能憋着。四个大兵也要解手,矮个儿的大兵露出一口焦黑的牙齿说:“开门,去上厕所!”
烧饼脸的大兵说:“一开门就关不上了!”
矮个儿大兵说:“关不上也得开门,总不能给尿憋死呀!”说着,他起身“喀”地开了锁,“哗”地推开了门,挤出去上厕所小解。门一开,门外站着的、坐在地上的人都爬起来像瀑布似的冲进来了。一刹那,一间头等卧车的小房里,从里到外,挤得满满的。有当兵的,也有老百姓,男女老幼都有,连家霆、金娣睡的上铺上也爬了人上去。谁上厕所,就得从人堆里踩着人的身子和脚挤过去。可是小小的厕所里也早挤了人进去,将门反锁着谁也敲不开。矮个儿的“丘八”要挤着上厕所,挤过去后就没再挤回来。他在头等卧车这间小房里的位置早被别人占领了。
过道里的人大批挤进来后,过道里也并不松动,只是有些本来站着的人能坐下来了。一对年轻男女,女的穿棉旗袍,娇小白嫩,男的叫她“蜜司陈”。男的穿西装大衣,女的叫他“密司脱黄”。两人亲亲密密,在门口地上挤在一起,一路叽叽喳喳轻轻说个不停,有说有笑,旁若无人。只有他俩对拥挤毫不介意,只有欢乐,没有烦恼。
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金娣都感到狼狈。污浊、气闷的氛围使人难耐。童霜威安慰方丽清说:“好在,过了今夜,明天中午就到了!”方丽清嫌坐在铺旁的一个年轻妇女抱的那个三岁多的小孩拖着鼻涕,身上有尿臊臭,摸出手帕来捂住了鼻子和嘴。家霆悬坐在上边卧铺上,两条腿挂下来怕碰着那个烧饼脸大兵的脑袋,只好弯勾着脚,小说也无心看了,心里想:快点到广州就好了!金娣像家霆一样也坐在上铺上。她倒感到轻松高兴。至少,方丽清不能叫她捶背捶腿,也顾不上打骂她了。她靠着上铺的板壁,闭上眼打瞌睡。她老是睡不够,从在南京潇湘路到上海方丽清家,她就睡不够。到南陵县后,又到武汉,她也仍睡不够。夜里总是睡得迟,早上要起得早,一天忙到晚。昨晚,家霆同方丽清发生那场冲突后,她早早睡了,可是睡不熟,半夜梦里见到了死去的爸爸,爸爸伤心地流着泪对她说:“金娣,我做老子的对不起你!……”她醒来后,偷偷流泪,一夜又没睡好。现在,她倒可以大胆打瞌睡了!
傍晚时,又有过一次空袭警报。火车在隧道里停着,飞机也没有来。接着,夜色降临,南去的列车隆隆地在行驶。入夜后,车厢里漆黑无光,童霜威一家在污浊的空气和拥挤的人丛中,听着打呼噜和磨牙的声音,坐了整整一夜,都劳累不堪。
十六号的早晨,火车继续在奔驰。中午时分,就可以抵达广州。火车入了广东省境,在这冬日时分,广东依然可以看到一片绿色。
竹林很多,金色的池塘也很多。虽然处在一种不如意的环境中,童霜威心情仍然不错,对方丽清说:“到了广州,找大旅馆,比如爱群旅馆,住上一二天休息休息,洗洗澡,理理发,就可以去香港了。生逢乱世,‘寰海沸兮争战苦’,这一路就这样也总算很顺利了啊!”
方丽清不做声,从手提包里摸出小镜子照脸。她觉得自己憔悴了,心里并不觉得顺利,懊丧得很,花的头等卧车票坐的算是几等车?受尽了洋罪,太吃亏上当了。
八点钟,火车到了砰石车站,离广州大约只有两三小时路程了吧?火车忽然停了。接着,火车头放着警报“呜——呜——呜——”丢下全部车厢跑开了。
人们惊惶着,密司脱黄歇斯底里地大叫:“啊!警报!警报!”有人在说:“日机常炸广州!此地离广州近,警报可要小心!”
车厢里大乱了,似有大难临头。拿步枪的大兵,都起来挤下车去了。车上的人像沸腾了的一锅开水涌动奔突着,又像一窝被触动了的蚁窠,纷纷下车逃散。密司脱黄扶着蜜斯陈提着小皮箱和布包也拼命逃跑。一霎时,车上的人大部分都下车了。
外边阳光很好,给南国的原野涂上一片金色。从火车车厢门下去,看到一片开阔地,附近有两个翠绿的大竹林。一个竹林在前,离火车停歇处约摸一百多公尺,另一个竹林更大,离得远,有四五百米光景。
见人们都匆匆往车下跑,童霜威在车上张望了一下车下的形势,指着竹林方向,说:“走,我们也下去!”
方丽清反对,她要带着金娣先去上厕所。
童霜威带着家霆收拾东西,说:“还是下去的好!……”
一会儿,方丽清带着金娣回来了,说:“何必下去!带的东西又不能全提下去,丢下少了怎么办?”
说时,已经隐隐听到飞机声了。童霜威大声作了决断,说:“快下车!”
家霆说:“把重要的东西提了下车!飞机来了!”他轻轻推了金娣一下,说:“车上的人都跑空了!我们不走行吗?”
方丽清听到飞机声,心里也慌了,说:“走走走!快走!”她提起她的一个皮包就走。皮包里边有她的首饰和存款单及现钞。却对金娣说:“金娣,你不准走!你在车上看着东西!东西少了我抽你的筋!”
金娣本来提了牛皮箱和一只藤篮想随家霆下车,听方丽清这么说,不敢再动,又缩回身去。她那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红酣酣的,好像涂了胭脂,两眼闪闪发亮,含着眼泪。
童霜威皱眉了,回身说:“不行!快让她一起走!”
家霆一把拉住金娣,说:“走!”他本来一手提着东西,现在把金娣提的一只沉重的皮箱抢过来,金娣不放,两人就合提着,家霆拉金娣和自己一起下了火车。
方丽清十分生气,又无可奈何,绯红着脸,狠狠咬着牙,不声不响,用眼盯着金娣。金娣把眼睛看着别处,不敢瞅她。飞机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方丽清在最前面奔跑,见许多人跑进第一个翠绿的竹林,她也跑了进去。四人先后都躲进了竹林。竹林里阴冷潮湿,透过竹枝竹叶可以窥见明亮的蓝天。一会儿,只听机声“隆隆”越来越响,一架有着血红太阳徽的日本飞机,低飞着在竹林上空和火车上空盘旋,绕着圈子。有人在一边说:“侦察机!日本侦察机!”日机上的太阳徽鲜红滴血,连戴皮帽风镜穿皮衣的驾驶员都看得一清二楚。
“砰!”“砰!”打步枪的声音,震得人心发颤。那是原先从车上跑下来的士兵们,在用步枪对空射击日机。
轧轧的马达声仍在头顶震响。冬日晴空,银灰色的侦察机又转了一个圈,突然高高地向南方飞走了。随着机声远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南方的天气,虽然地温高,竹叶青翠,究竟是冬天,竹林里和阴凉处仍旧寒冷。原来躲进竹林的旅客们都又纷纷走出来,到灿烂的阳光下晒太阳了。
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和金娣,也走出了第一个竹林,来到阳光下。见火车正像条死龙似的停在百米外的铁路上。火车头早已逃走不知去向。他们坐的那节头等车厢是在这一长列火车尾巴上的倒数第二节。这时,人们已经有走回车上去的了。
方丽清提议说:“我们也回去吧!上车去!”
童霜威思索着说:“不能上车!刚才来的是侦察机,偏偏那些当兵的又放了枪,侦察机要是回去报告了,来轰炸机轰炸是完全可能的!”他用手指指那第二个大竹林,说:“还是朝远处走走的好!到那个竹林旁边去!”
听他说得有道理,方丽清也不能坚持了。四人一起漫步向远处那第二个竹林走去。
绕过一个长满水草的池塘,家霆挨近金娣,说:“你那皮箱重,为什么总要抢着提?给我提吧!”
金娣摇摇头,突然眼圈红了。她体会到他对她好。
家霆亲切地问:“怕吗?”
金娣摇摇头,胸前垂着的一条光溜溜的大长辫有点蓬松,但乌黑发亮。
两人这时离开前面的方丽清和童霜威有一段距离。家霆找着话说:“金娣,你在南陵就说有件事要告诉我,一直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事呀?”
金娣苦笑笑,摇摇头,脸上生出几分羞赧的浅红。
家霆觉得她的笑真太像欧阳素心了!那时,在学校里,男生和女生本来互相都不说话。后来,级任老师杨莲花说:“为什么男生同女生互相不说话呢?这不好!你们在家里兄弟姐妹说不说话?互不理睬这不好,以后不应该这样!”结果,下课后,大家都去找女生说话。找欧阳素心说话的真多呀!谢乐山是第一个跑上去送了几张外国邮票给欧阳素心的。第二天,家霆也拿了一本他最喜欢的《瑞士家庭鲁滨孙》借给欧阳素心看。欧阳素心当时笑了一笑,也就是金娣这样子,只不过笑得比金娣高兴。在汉口,在路过的一辆轿车里瞥见过欧阳素心,但后来却未遇到过。不知她怎样了?
家霆拉回思绪,说:“你还是不说?”
金娣仍是苦笑笑。她的头兀自偏着,像是一直也没有放弃思索的样子,说:“以后……以后再说,好吗?”
金娣的脸为什么那样红?红得连耳根也仿佛在发烧。他觉得自己的脸也红了。如果方丽清和爸爸不在前边,他一定会再同她多说些什么,也一定会上去靠近着她走的。
有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吱啾叽喳。快走近第二个竹林了,忽然听到飞机声又响。声音很怪,好像在远远的天上有许多人在擂鼓:“咚咚咚!轰轰轰!”
家霆心里一惊,放下手里提的物件,手搭凉棚向飞机响处张望,叫嚷起来说:“看哪!好多日本飞机呀!”
童霜威等也抬头张望:嗬!至少有十几架飞机闪射着日光正在飞来。起先是黑点,转瞬就显出了机形。都是水上轰炸机呀!银白色的机身,阳光下,机翼上的太阳徽红得刺人眼目。飞机飞得越来越近了,机翼下像挂着两条船艇。机声闷重,机身肥大沉重,所以飞行时那声音像打鼓一样震人耳膜。
分散在外边散步晒太阳的旅客们又纷纷逃跑起来,飞机是对准着火车这目标来的。已经上了火车的人又纷纷从火车上跑下来。竹林外的人都向竹林里逃躲。飞机真快,一刹那,已经临空飞在头顶上了。
来不及跑进那第二个竹林里躲藏了!童霜威看到附近有一道干涸了的水沟,指着水沟,一把拉住家霆,说:“快!趴进去!”他拽着家霆往沟里去,也顾不得沟里的泥土脏不脏,就迅速趴下了。
方丽清吆喝着金娣,也向沟里冲去。她自己先进了干涸的水沟。水沟很长,她趴下的地方离童霜威和家霆约有十多米。金娣本来在她前面,给她一吆喝,马上过来,挨着她趴进水沟。刚趴下,就听到“砰!”“砰!”枪响。原来,竹林里边那些士兵又在用步枪射击飞机了。方丽清怕步枪会引来飞机轰炸扫射,狠狠地骂着:“杀千刀!杀千刀!”
再抬头张望,方丽清看见那些巨大的肥胖得像飞着的鸭子似的银色大轰炸机,已经在头顶上了!方丽清心里害怕,一手紧攥着皮包,一手拽过金娣,粉面溅朱,吼道:“死鬼!快挡在我身上!”
金娣怯生生地看了方丽清一眼,乖顺地往方丽清身边一跪,躬起背朝方丽清趴着的身上一趴。有了金娣遮挡,方丽清安心了,伏在地上侧起脸斜眼朝天上瞅,只见飞机飞近后,突然俯冲下来,“呣——”的一个波浪形起伏,发出怪叫,像倒垃圾似的撒下炸弹来了。炸弹在阳光下像热水瓶那么大小,越降越大,一束有十几个炸弹,结着伴斜着飞下来。这种小炸弹很奇怪,映着阳光是银色泛红的,斜着飞降下来时,发出可怕的“嚓!嚓!嚓!”的声音。
方丽清看到炸弹仿佛朝自己头上扔下来了,吓得连忙闭眼,只听到一连串的炸弹爆炸声:“轰!”“轰!”“轰!”地面剧震,方丽清平趴在沟里的身子震了几震,眼里都震出泪水来了。她想:我一定是炸死了!我一定是炸死了!……她平时并不信佛,这时嘴里念起“南无阿弥陀佛”来了。好几个炸弹都在她附近爆炸,炸得真吓人呀!
朦胧里,她从糊涂中清醒过来了。她紧捏着皮包,里面有首饰、存折和现钞!又抬头看看,见飞机仍在俯冲轰炸,一阵阵扫射机枪“突突突!突突突!”那列火车后边两节车厢中了炸弹,木屑乱飞,铁轨旁,弥漫着黄黑色烟雾,列车尾端连续闪着红色火舌,“哔剥”地响。车厢毁了!……她心里一疼,清醒地明白:放在车上的箱笼物件全部完了!
她感到背脊上有什么压着,立刻想到:这是金娣!
她叫金娣伏在身上遮挡保护她的!先一会儿,丢炸弹时,她好像听到金娣“哎”过一声。这杀千刀的,飞机走了还不晓得赶快爬起来,压得人吃得消吗?这死鬼!竟懒得整个睡在我背上了!重得像条死猪!她捏紧皮包,生气地用背一弓,在金娣臂膀上狠狠掐了一把。但金娣仍不动弹。飞机真的远去了!声音越来越小,接近于消失。她又弓一弓臂,金娣仍不动弹。她骂了一声:“死鬼!”用右手去推挪,手湿漉漉地摸到了不知什么东西。侧脸一看,呀!一手鲜血!她“啊”了一声,吓得心惊胆战,立刻清醒过来:金娣的血!鬼丫头怎么了?她“啊啊”叫着,忽然发现:前边沟旁躺着一个女人,一件雪白的羊皮袍子翻开着,脸色雪白如纸,额上沾着血,羊皮袍上也沾着血,手上的金戒指闪闪发光。她心里明白:刚才轰炸时,周围都落了炸弹,这女人是炸死了!金娣也可能是炸死了!如果不是让金娣遮挡一下,她这时一定也浑身是血躺在沟里了!她内心混杂着一种辛辣复杂的感情。刚想起立,看见童霜威站在旁边,一副颓丧相,也看到家霆正蹲着身子在翻扶着金娣的尸体,高喊:“金娣!金娣!”
金娣脸上有泥土,背上渗透着大块的血迹,已经断气了。在附近地上,有不少大大小小锯齿状不规则的碎弹片。任何一块弹片都可能使一个人丧失生命。
方丽清爬起来坐在地上,左手垫着腮颊,默不作声。金娣怎么会死的?她心里明白。她有点心虚!幸亏先前她吩咐金娣遮挡她时童霜威和家霆不知道。此刻,她看到童霜威那显得苍白懊丧而憔悴的面容,她也看到家霆那悲痛流泪气恨的面容。也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掏出手帕,坐在沟里地上,号啕起来。好像是哭金娣,其实却根本不是哭金娣。
这次轰炸,两个竹林里和火车周围都落了许多炸弹。炸死炸伤好几十人。到处听到哭声,看到有女的、男的抽搐着、号啕着,也看到有人抱着血淋淋受伤的人不知所措。火车后边的两节车厢连同铁轨都已炸毁。童霜威家除了随身带的一些物件和托运的物件外,放在头等卧车里的物件都损失了。密司脱黄被炸死在第一个竹林旁的一棵小树边,躺在地上,脸上和身上全是血,蜜斯陈正在他身旁号哭。
方丽清被劝着站起身来了,哭着埋怨:“唉,全怪冯村这个杀千刀!我是说十三号起程,这个日子不吉利!他偏买的十三号的票!现在好!带的这么多东西都损失了!”转眼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金娣这死鬼,我早知道她长得一副薄命相,活不长!可她是我们家花钞票买的呀!这下也完了!”说着,又拭眼泪。
童霜威额上的青筋暴跳着,耐着性子,怕她哭,劝慰着说:“唉,身外之物,损失了算了!可惜金娣遭了不幸!真可怜!我们好好埋葬她!这里离广州不是太远,铁路火车轰炸坏了,我们打听一下能不能想别的办法到广州去。”
金娣与三个被炸死无亲属认领的女性一起,中午时分被葬在第一个竹林旁的一块空地上。是童霜威付钱雇了几个农夫掘了坑堆土做了一个无墓碑的坟墓埋葬了的。
下葬时,家霆掏出手帕轻轻将金娣脸上的灰土全部擦拭干净。埋金娣时,家霆心里有一种悲伤的奇特的想法:那么多的泥土和石块连同腐朽干枯了的树叶草根一起压在她身上,她能受得了吗?她真的就要被泥土埋葬永远不会再活转来了?她真的就永远消失不再出现了?难道这以后,青草就会生长在她的身上,吮吸着她的肉体作为营养?
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人们埋葬她。离开那个孤单的新坟时,家霆在金娣的墓顶上放上一只用翠绿的竹枝和竹叶编成的竹圈。这是他从《呐喊》中的那篇小说《药》上学来的。此刻,没有红色白色的鲜花,他只能用竹枝和竹叶代替了。
家霆是那么难过。他对金娣,除了同情、怜悯,还有一种懵懵懂懂的少年时代初恋的绵绵情意。虽有拘束,也有羞涩,使他不能放声大哭,他心上却流着瀑布似的热泪。他觉得对不起她。她生前,他没有能设法待她更好一些,改善她的处境。他觉得自己太懦弱,没有为使她少受方丽清的虐待强有力地保护她。他在小学五年级时,就爱看一本一个美国女作家写的解放黑奴的小说《黑奴魂》。他一连看了几遍。看那本小说时,看到黑人汤姆叔死去的时候,他总是想流眼泪。那里边,有个农场主的儿子答应要解放汤姆叔的。但起先没有办到,后来要办到时,汤姆叔却死了。此时,他忽然又想起了这本曾使他心灵颤动的小说。他感到对金娣负疚,在汉口时他有一次见方丽清将金娣的手膀上揪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曾悄悄买了一瓶松节油给金娣,并且对金娣说:“将来,等我长大一些,我一定帮助你离开我们家!……”可是,现在金娣已经走了,永远离开人世了!
他心里老是酸酸的,眼泪往外涌。但他不愿给方丽清和爸爸看到,偷偷地将泪水拭了。他心里默默地向金娣无声地告别:“金娣,你不该死!你死得太惨!”他仇恨日本帝国主义者,也仇恨方丽清。最后,他不知不觉间却又蓦然想到了死去的妈妈——被枪毙在雨花台的柳苇。自从冯村将这些情况简单告知他以后,他总不免常会想起妈妈。妈妈死在雨花台,她也许就葬在那些乱坟堆里。凄风苦雨,春夏秋冬,她孤孑埋骨在那里,无人探望,无人祭扫,只是忠华舅舅去埋过一块墓碑……想起这些,能不心碎!当他想起妈妈这些事的时候,反倒减轻了他因金娣之死而造成的痛苦。对于人生,他似乎越来越懂得多一些了。
火车因铁路路轨被炸暂时不通。傍晚时分,童霜威一家三口,在砰石搭公路汽车到达广州。经历过这次轰炸后,童霜威和方丽清那种希望快到香港的心更急迫了!急切希望快到广州并立刻就转道到香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