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文学究竟是什么,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可以将语言转化为艺术?我们如何对其进行判断?答案是,通过其风格和比喻的创新,通过其带来的审美惊喜,通过其为我们带来的持久的愉悦。请让我以例子开头,慢慢讲述。
一位读者在读到下面这段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文字时,立刻能感受到文学的伟大之处: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为了更加生动地说明文学风格的无限种可能性,我认为有必要在此加上2011年美国国家图书大奖获奖作品——乔纳森·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的《纠正》( The Corrections )开篇的第一段话,作为对比:
深秋的一场冷空气正在疯狂过境。你能真切地觉出厄运即将降临的不详感。太阳低垂于天空,光线阴暗,行将消陨。四面袭来一阵紧接着一阵的狂虐秋风。树木不安地摇晃着,气温急转直下,北部地区的一切都即将面临终结。庭院中再也见不到孩子的身影。枯黄的结缕草拉出越来越长的影子。红橡树、针栎树和二色栎将橡果像雨点一样无情地洒落到没有抵押贷款的房子上。
我自知没有资格对文学作品发表评论,但这段描述听起来很像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哈佛大学二年级学生为展示学习成果而苦心编纂出来的炫耀性作品。读罢这本厚厚的大书,总让人觉得,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真可谓是“干打雷不下雨”。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读罢颇有收获,但于我而言并非如此。由此,弗兰岑的小说就带有一种令人无法忽略的做作的精致感。故事中的主人公,掩埋于各色品牌名称、未经定义的技术词汇、哲学典故,以及作者在思考过程中想到的其他各种能加入这碗文学“石头汤”的材料之中。这些小说属于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所称的“歇斯底里现实主义”。支离破碎的意识流中基本找不到对人性深度及其根基的关注或兴趣。
在此,我还要提出一个观点,对《纠正》以及弗兰岑之后的作品,广受好评的小说《自由》( Freedom )和《纯洁》( Purity ),以及类似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之中的价值予以肯定。这些作品有如一部部人种志,对分崩离析的美国中西部家庭之中人物的个性和历史进行了精细的刻画。无疑,这些内容充满了闲话色彩(弗兰岑的写作口吻就仿佛他是你身边的一位滔滔不绝的友人),这也是人们喜爱阅读自传和以第一人称口吻创作的小说的原因。这种喜爱是与生俱来的,带有非常鲜明的达尔文主义特征,是从之前讲到过的旧石器时代围火夜谈逐渐进化而成的。
后现代叙述方式,以及所有富含内在气质的小说作品,能做到一件科学做不到的事情:为读者给出某个特定时间地点的生动而精确的文化截图。这样的文学作品就像照片一样,能永久地保存下去。而保存的对象,不仅仅是其中人物的外表、形象、服饰、姿态和面部表情,也包括对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环境——他们的家、宠物、交通工具,以及行踪和街道。世上现存最古老的照片,是尼普瑟(Joseph Nicéphore Niépçe)于1826年或1827年(具体日期不详)拍摄的。其中的画面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屋顶,旁边是街道景象,还有一位路人,在空无一物的街边站在马路牙子上等候着。他在等什么?要等到什么时候?每当看到这幅古老的景象,人们都会被深深吸引。每当想到自己已跟随这张照片穿越到了200年前的世界,人们都会有所触动。那个时候,林肯和达尔文还是十几岁的青少年,佛罗里达还是一片荒野,欧洲人还没有找到尼罗河的源头。
优秀的小说作品和古老的照片就如同历史的像素。将这些内容整合为一体,便创造出了一幅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画面,让我们能看到当时人们的生活状态,从早到晚,日复一日,以及随之发生的无穷无尽的后话。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看重普鲁斯特的原因,也是我们将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高高捧上伟大文学家神坛的原因。正如厄普代克本人所言,他能以机智的笔墨刻画出美国小城镇中产阶级新教徒的生活细节和各种小毛病,尤其擅长讲述20世纪晚期的故事。
这种类型的艺术创新,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艺术的进化与有机进化平行发展,两者都在发挥着作用。最优秀的艺术家和演员总是在不断寻找原创的方式,以图像、声音和故事的形式进行自我表达。原创性和风格代表了一切。而对创新的衡量手段,则是其所吸引到的模仿程度。由此看来,1863年落选者沙龙(Salon des Refusés)对巴黎沙龙(Salon de Paris)提出的挑战,就是视觉艺术的经典案例。以1907年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 Les Demoiselles d'Avignon )为标志的立体主义向自由主义的宣战,则是另一个案例。在流行文化中,迪士尼于1932年推出了名为《花与树》的彩色动画片,摩城唱片公司于20世纪60年代晚期推出了由灵魂、布鲁斯和流行风格混为一体的新派音乐。这样的发展过程很可能会永远持续下去。越来越多的可能性令创新者心跳加速,腰杆挺直,鼓励着他们去探索更多的突破。到了20世纪晚期,创意艺术在新技巧和新风格上的实验,进入了飞速发展的时代。故弄玄虚的无调性音乐衬托着狂野荒诞的抽象艺术作品。为了原创而原创的精神,降临到创意艺术大师身上。
关于立体主义的起源,毕加索认为“蜕变”是其中心目标。
任何与自身地位相称的艺术家,必须认为创作对象的可塑性具有极大的可能性。以画苹果为例:如果你画一个圈,其可塑性就是一度。艺术家可能想要实现更高的可塑性。而这个创作对象最终的表现形式,就可能被刻画成正方形或立方体,而且最终作品与苹果这个创作对象毫不违和。
创新驱动力,可以很恰当地以遗传进化来打比方。文化进化让人类物种能适应那些不可避免、持续不断的环境条件变化。文化创新就相当于基因突变。这些生物学意外事件在人类历史上时有发生,其发生方式和程度与其他物种没什么区别。突变是多种多样的。从个体角度来看,突变发生的情况极为罕见,在大多数情况下,突变要么是有负面影响的(由此出现了数百种对人体有害的遗传性异常,诸如色盲、囊性纤维化、血友病等),要么是中性的,对健康或繁殖没有可以觉察出来的影响。随着时间的发展,这些突变要么消失,要么在绝大多数群体中保持着极低的出现频率,作为沉默的隐性基因与占主宰地位的有益基因在同一处共存。只有很少一部分突变是成功的,能为个体带来好处,并通过个体传播到整个群体。突变有时也会带来极大的影响,其中一个例子就是形成乳糖耐受的突变基因组合。DNA碱基对微不足道的随机变化,就将乳类划归到了可食用的范围内,乳制品行业才得以在全世界范围内蓬勃发展起来。另一个例子就是镰状细胞基因突变。双倍突变会导致致命的贫血症,但单倍突变则会保护个体免受同样致命的疟疾侵扰。
我们每个人体内携带的不成功的和中性基因,被遗传学家称作突变负荷。其中一些基因在偶然对其产生偏好的环境中得以进一步形成改变和突变,由此形成了如今存在的人类有机体生物学。创新的力量绝不可小觑。虽然其中只有少数几个取得了成功,但正是这些力量驱动着创意艺术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