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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的时间

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

倘若步子迈得快,从北至南走过太古,大概需要一个钟头的时间,从东至西需要的时间也一样。但是,倘若有人迈着徐缓的步子,仔细观察沿途所有的事物,并且动脑筋思考,以这样的速度绕着太古走一圈,此人就得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从清晨一直走到傍晚。

太古北面的边界是条从塔舒夫至凯尔采的公路,交通繁忙、事故频仍,因而产生了行旅的不安宁。这条边界由天使长拉法尔守护。

标示南面边界的是小镇耶什科特莱,它有一座教堂、一所养老院,和一个由许多低矮的石头房子围绕的泥泞的市场。小镇是可怕的,因为它会产生占有和被占有的热望。太古与小镇接界的方向由天使长加百列守护。

从南到北,由耶什科特莱至凯尔采的公路是一条通衢官道,太古就位于官道的两边。

太古的西面边界是沿河的湿草地、少许林地和一幢地主府邸。府邸旁边是马厩,马厩里一匹马的价值相当于整个太古。那些马匹属于地主,而牧场则属于牧师。西面边界的危险之处在于骄奢。这条边界由天使长米迦勒守护。

太古东面的边界是白河。白河将太古的土地与塔舒夫分隔开来,然后拐弯流向磨坊,而边界则以草地和灌木丛中的赤杨林继续往前延伸。这个方向的危险在于愚昧,而愚昧又是源自于自作聪明。守护这条边界的是天使长乌列尔。

上帝在太古的中央堆了一座山,每年夏天都有大群大群的金龟子飞到山上来。于是人们把这山丘称为金龟子山。须知创造是上帝的事,而命名则是凡人的事。

由西北向南流淌的是黑河,它与白河在磨坊下边汇合。黑河水深而幽暗。它流经森林,森林在河水里映照出自己胡子拉碴的面孔。干枯的树叶顺着黑河漂游,微不足道的昆虫在河的深渊里为生存而挣扎。黑河常连根拔起大树,冲毁森林。有时黑河幽暗的水面会出现许多旋涡,因为河流也会发怒,并且不可遏止。每年暮春时节,河水泛滥开来,淹没了牧师的牧场,河水滞留在牧场上晒太阳,于是也就繁殖出成千上万的青蛙。整个夏天牧师都得跟黑河较量,要到每年七月末,泛滥的河水才会发善心导入自己的主流。

白河水浅,流得欢快。在沙砾地上流出广阔的河床,无遮无掩,看上去一览无遗。白河的水清澈得透明,纯净的沙砾河底映照出一轮明月。它仿佛是条巨大而光华灿烂的蜥蜴,在杨树林中闪烁着,顽皮恣肆地蜿蜒前行。它那调皮的游戏是难以预见的,说不定哪一年它会在赤杨林中冲出一座岛屿,然后又在数十年后远远离开树林。白河穿过灌木丛、牧场、草地。沙质的河床闪耀着金色的光。

两条河在磨坊下边汇合。它们先是并排流淌,犹犹豫豫,怯生生,彼此渴望亲近,然后就交汇在一起,彼此都失去自身的特色。从紧挨着磨坊的那个大喇叭口流出的河,变得既不是白河,也不是黑河。它成了一条大河,毫不费力地推动水磨的轮子,水磨将麦粒磨成粉末,给人们提供每日的食粮。

太古位于两条河上,也位于因两河彼此的想望而形成的第三条河上。磨坊下边那条由白河和黑河汇合而成的河,干脆就只叫河。它平静地,心满意足地继续向前流去。 crvFTAAKsVTKjmXNAC5SuSP/qcZhEXBzfTH8jgQcsjv9qBSYvVkJznVH3oC20oCB



格诺韦法的时间

一九一四年夏天,两名穿浅色制服、骑着马的沙俄士兵来抓米哈乌。米哈乌眼看着他们从耶什科特莱的方向慢慢向他走来。炎热的空气里飘荡着他们的阵阵笑声。米哈乌站立在自家的门槛上,身穿一袭由于沾满了面粉而发白的宽大长袍,等待着——虽说他心知肚明这些大兵所为何来。

“你是谁?”他们问。

“我叫米哈乌·尤泽福维奇·涅别斯基。”米哈乌用俄语回答,完全符合他理应回答的方式。

“嗯,我们这儿有一份意外的礼物要给你。”

米哈乌从他们手上接过一张纸条,拿去交给了妻子。妻子格诺韦法一整天哭哭啼啼,为米哈乌打理参战的准备工作。由于哭了一整天,她实在太虚弱,身心是那么地疲惫而沉重,以至于没能跨出自家的门槛,目送丈夫过桥。

当马铃薯的花凋谢,而在开花处结出一些小小的绿色果实的时候,格诺韦法肯定自己是怀孕了。她掰着手指头算月份,算出孩子该是五月末割第一批青草的时候怀上的。不错,正该是那个时候。现在令她伤心绝望的是,她没来得及把怀孕的事告诉米哈乌。或许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是某种征兆,说明米哈乌会回来;他必须回来。格诺韦法亲自管理磨坊,就像米哈乌在的时候所做的那样。她照管工人们干活儿,给送粮食来的农民开收据。她倾听推动磨石的水的喧腾和机器的轰鸣。面粉落满了她的头发和睫毛,以致她晚上往镜子跟前一站,从镜子里看到的是个老太婆。老太婆对着镜子脱衣服,研究自己的肚子。她躺到床上,尽管身边塞了好几个小枕头,脚上还穿着毛线袜子,可她仍然睡不暖和。因为她总是像赤着脚跨进水里一样进入梦乡,久久不能入睡。于是她便有很多时间祷告。她从“我们的天父”开始,念到“圣母马利亚”,最后到了睡意蒙眬的时候,她以自己所喜爱的对守护天使的祈祷来作结。她祈求自己的守护天使关照米哈乌,因为战争中的人或许需要不止一位守护天使。后来这祷告逐渐变成了战争的画面——简单又乏味,因为格诺韦法除了太古这个地方,不知还有另外的世界;除了礼拜六在市场上的斗殴,她不知还有另一个模样的战争。常常在礼拜六这一天,那些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走出什洛姆的酒馆来到市场,他们彼此揪住对方的长袍下摆,翻倒在地,在泥泞里打滚,滚一身污泥,脏兮兮,一副可怜相。格诺韦法想象的战争,就是这种在泥泞、水洼和垃圾中间的徒手搏斗,在这种搏斗中所有的问题都能一下子解决。所以她感到奇怪,战争竟然会持续这么久。

有时,她到小镇购物的时候,偶然听见人们的交谈:

“沙皇比德国人更强大。”他们说。

或者:

“到圣诞节,战争就会结束。”

但是战争既没有在圣诞节结束,也没有在接下来的四个圣诞节中的任何一个结束。

就在节日前的某一天,格诺韦法到耶什科特莱去采办过节的用品。她从桥上经过的时候,看到一个沿着河边走路的姑娘。那姑娘衣衫褴褛,赤着足。她那双光脚板勇敢地踩进了雪中,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小脚印。格诺韦法打了个寒噤,驻足不前。她居高临下望着那姑娘,在小手提包里为她找到了一个戈比。姑娘抬眼向上张望,她们的目光相遇。硬币落到了雪地上。姑娘淡淡一笑,但这微笑里既没有感激的表示,也没有欢喜的迹象,露出的是一排又大又白的牙齿,一双妩媚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是给你的。”格诺韦法说。

姑娘蹲下身子,用一根手指头温婉地从雪地里抠出那枚硬币,然后转过身子,默默地向前走去。

耶什科特莱看上去似乎褪了色。一切都是黑的、白的、灰的。市场上男人三五成群,都在谈论战争。许多城市遭到破坏,居民的财产都散乱地堆放在大街上。人们为躲避炮弹的袭击纷纷逃亡。妻离子散,兄弟分隔。谁也不知究竟是俄国人更坏还是德国人更坏。德国人放毒气,一挨着毒气眼就会变瞎。青黄不接的时候将是普遍的饥饿。战争是第一灾难,其他的灾难将随之而来。

格诺韦法绕过一堆堆马粪,那些马粪融化了申贝尔特商店门前的积雪。门上钉的一块胶合板上写的是:

卫生保健品商店

申贝尔特商店

本店只卖一流产品:

肥皂、漂白内衣的群青

小麦淀粉和大米淀粉

橄榄油、蜡烛、火柴

杀虫粉……

“杀虫粉”几个字突然使她感到恶心。她想起了德国人使用的毒气,眼睛一遇上那种毒气就变瞎。如果拿申贝尔特的杀虫粉去撒蟑螂,蟑螂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为了不致呕吐,她不得不一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太太想买点儿什么?”一个肚子挺得老高的年轻孕妇用唱歌似的嗓音问道。她朝格诺韦法的腹部瞥了一眼,笑了起来。

格诺韦法要了煤油、火柴、肥皂和一把新的棕毛刷子。她用手指去碰了碰尖尖的鬃毛。

“过节我要大扫除,清洗地板,洗窗帘,清刷炉灶。”

“我们不久也要过节,要净化神庙祈神赐福。太太是从太古来的,对吗?是从磨坊来的吧?我认识太太。”

“现在我们两人已经彼此相识了。太太您的预产期在什么时候?”

“二月。”

“我也是二月。”

申贝尔特太太开始把一块块灰色的肥皂摆到柜台上。

“太太考虑过没有,这儿周围都在打仗,我们这些傻女人干吗还要生孩子?”

“一定是上帝……”

“上帝,上帝……那是个优秀的账房先生,照管着‘亏欠’和‘盈余’项目,必须保持平衡。既然有人丧命,就得有人降生……太太这么漂亮,准会生个儿子。”

格诺韦法拎起了篮子。

“我想要个女儿,因为丈夫打仗去了,没有父亲的男孩不好养。”

申贝尔特太太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送格诺韦法到门口。

“我们压根儿需要的就是女儿。倘若所有的妇女都开始生女儿,世界上就太平了。”

两个孕妇都笑了起来。 crvFTAAKsVTKjmXNAC5SuSP/qcZhEXBzfTH8jgQcsjv9qBSYvVkJznVH3oC20oCB



米霞的天使的时间

米霞降生的景象,在天使的眼中,跟在接生婆库茨梅尔卡的眼里完全不一样。总括来说,天使眼中的一切都与凡人不一样。天使们观察世界不是通过肉体的形式。世界不断地繁殖出肉体形式,又不断地毁灭它们,而众天使则是通过肉体形式的内涵和灵魂来观察世界的。

上帝派遣给米霞的守护天使看到的是一个筋疲力尽、痛苦不堪、衰颓至极、游移于生死之间,宛如破布般的躯体——这就是生出了米霞的格诺韦法的躯体。而天使看到的米霞则是这样的:先是一片清新、明亮、一无所有的空间,过了片刻才从这个空间出现一个惊愕的、半清醒的灵魂。当孩子睁开了眼睛,守护天使向至高无上的主表示感谢。然后天使的目光和人的目光第一次相遇,天使打了个哆嗦,就像没有肉体的天使所能做到的那样哆嗦了一下。

天使在接生婆的背后把米霞接到了这个世界上来:替她净化了生活空间,把她抱给其他天使和至高无上的主看,而他那两片无形的嘴唇还悄声说:“你们瞧呀,你们瞧呀,这就是我的小小的灵魂。”他充满了不同凡响的天使的温情,爱的恻隐之心——这是天使们所能拥有的唯一的感情。因为造物主既没有赋予他们许多本能、激情,也没有赋予他们许多需求。假若他们得到了那一切,他们就再也不纯粹是精神的创造物了。天使们所拥有的唯一本能是同情。天使们的唯一感情就是无穷无尽的、厚重的、宛如苍穹一样博大无边的恻隐之心。

现在天使看到了接生婆库茨梅尔卡,她用温水把孩子周身洗了个遍,用柔软的法兰绒把孩子擦干。随后天使瞥见了格诺韦法那由于用力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

天使观察形形色色的事件如同观察流水。事件本身并不使天使感兴趣或好奇,因为天使知道事件的源流和去处,知道事件的开始和结束。天使看到了彼此相像和不相像的事件之流,看到了在时间上彼此接近和疏远的事件之流,看到了从另一些事件里衍生出来的事件和彼此毫无关系的独立事件之流。但这些对于天使一点意义也没有。

事件对于天使是某种有如梦境或一部没有开头和结尾的影片那样的东西。天使不能参与这些事件,事件对于天使是毫无用处的。人向世界学习,向纷繁的事件学习,学习有关世界和自己本身的知识;人在纷繁的事件中反思,标定自己的界线、可能性,给自己确定名称。天使无需从外部吸取任何东西,而是通过自身认识自己,他自身就包含了有关世界和自己的全部知识——上帝创造的天使就是这样的。

天使没有像人类这样的智慧,天使不对事物做结论,不进行评判。天使不进行逻辑思维。有些人或许会觉得天使是傻子。但是天使从一开始自身就拥有智慧树上的果实,拥有纯粹的知识,唯有简单的预感才能丰富这种知识。这是一种涤除了推理的智力,同时也是涤除了与推理相连的错误,以及伴随错误而来的恐惧的智力。这是一种不带成见的智慧,而成见往往是由错误的观察产生的。然而就像上帝创造的其他所有的事物一样,天使们是变幻无常的。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在米霞需要天使的时候,米霞的守护天使却经常不在她身边。

米霞的守护天使——当他不在米霞身边的时候——经常将视线调离人间世界,望着别的天使和别的世界,望着上帝赋予人世间的每样东西,每种动物和每样植物的更高级的和更低级的世界。他见过存在的巨大的阶梯,非凡的营造物和包含在营造物里面的八层世界,他也见过缠身于创造中的造物主。但是倘若有人以为米霞的守护天使常看到主的面容,那么这个人便大错而特错了。天使见过的东西比人多,但天使并非什么都见过。

在思想活动回到其他世界的同时,天使艰难地把注意力集中到米霞的世界,这个世界与其他的人和动物的世界相似,是昏暗的,充满了痛苦,有如一个混浊的长满了浮萍的池塘。 crvFTAAKsVTKjmXNAC5SuSP/qcZhEXBzfTH8jgQcsjv9qBSYvVkJznVH3oC20o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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