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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却被无情恼

第九章

谢芳菲挣扎着坐起来,拉紧上衣,又理了理乱发,靠着墙角打盹。想着这些天发生的诸多事宜,颇多感慨。不知什么时候听得一阵声响,冷风呼地灌进来,睁开眼睛一看,平静地说:“哦?怎么就容公子一个人来?其他人呢?”

容情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说:“萧大人接到芳菲姑娘的暗号,连忙聚集了大批人马在山下候着呢。只不过此处山势险峻,位置隐蔽,寻常人上不来。在下也是跟着这只蝴蝶一路摸索着好不容易才上来的。这个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形势险要,易守难攻,人数多反而不好行动。”说着打量起地势来。

谢芳菲十分感兴趣地看着那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又惊又叹,说:“李掌柜养的这只蝴蝶可真是追踪的好手,这么一个地方也能找上来。”说着还用手去逗弄那只遍体黑色,其貌不扬的蝴蝶,可惜它一脸高傲,扇扇翅膀飞走了,根本不睬她。这样一只蝴蝶,很难被人察觉,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容情说:“李掌柜在人参上下了很重的药粉,绝对跟不丢的。在下躲在山下的暗处藏了半天,发现秋开雨从这悬崖峭壁上一溜烟似的下来,才敢通知萧大人。趁他不在,我们这就下山吧,萧大人早在山下接应呢。”

谢芳菲在容情的搀扶下站起来,精神不济。容情微微欠身,口中说:“芳菲姑娘,在下得罪了。”背起她,就要出来。谢芳菲想到一事,忙说:“等一下。”挣扎着拿起桌子上的“焦尾”对容情说:“容公子,这个不起眼的玩意儿就是‘焦尾’了。不知道谢公子着急成什么样呢。”

容情闻言轻叹:“听说,谢公子还没有醒过来呢。”谢芳菲关心地问:“哦?怎么回事,他伤得严重不严重?”

“在下也不十分清楚。据陶弘景陶大师说是没有大碍。”谢芳菲长舒了一口气,既然陶弘景都说没有问题,那就是阎王爷也奈何不了谢朓,叹气说:“谢公子的事全是因我而起,这把‘焦尾’自是应当完璧归赵。”容情抽出身上的带子,说:“芳菲姑娘,等一下怕有闪失,还是绑一下妥当。”将背上的她缠紧。

“我们下山吧。芳菲姑娘仔细抱紧了,山势陡峭得很。”这座空山人迹罕至,飞鸟不至,真是猿猱欲度愁攀缘。开始的时候完全没有路,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若不是轻功绝佳之辈,根本上不来;下到半山腰后方才有一条荒芜已久的羊肠小径,陡势稍缓,藤蔓丛生,不可辨路;再行了好一会儿,地势平坦空旷多了,谢芳菲伏在上方,左右看看,说:“容公子,我还是下来自己走吧。怪热的。”两人大热天的靠在一块儿,确实挺热,再说男女有别,虽说事急从权,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容情依言放下谢芳菲,领着她往山下走去。容情在前面走了半天,刚才还背着她腾云驾雾,居然没有半点疲累的神态。谢芳菲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容公子,容公子,实在走不动了,先歇一会儿。”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去。环顾四周,边擦汗边说:“萧大人该回去了吧。为我一个人这么劳师动众的真是不好意思。”

容情递给她水,极目远眺,说:“看,萧大人还在山脚下等着我们呢。”手指着下面。谢芳菲的眼睛本来就有些近视,就是在白天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都看不清楚,更不用说在这黑灯瞎火的晚上了。无奈地笑说:“容公子,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一片漆黑。”

两人摸黑终于来到山下。谢芳菲迎上前去:“大人!”萧衍正指挥众人,看见她,难得露出真心笑容,说:“芳菲,你没有事,那就太好了。”安排众人保护她,转身对身边的长史王茂说:“王长史立刻带后面一队好手上山,务必小心掩藏好行迹,不可打草惊蛇。”

谢芳菲奇怪地问:“大人,您这是做什么?”不知他为何调动如此多的人手。

王茂素来和谢芳菲亲厚,笑说:“芳菲啊,大人这次一定要趁秋小贼之不备,出其不意,一举擒杀。任他三头六臂,武功盖世,在如此险恶的地势,又是寡不胜众,也要饮恨黄泉之下。”

萧衍也在一旁说:“这确实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秋小贼心狠手辣,神出鬼没,再加上武功盖世,实乃心头大患,不得不先除之而后快。今次他怎么也料不到我们会在他家门口埋伏他。”昂首站立,对着众人的面前发出一连串指令:“柳庆远偏将带领众多弓箭手在前面的密林埋伏,一见秋开雨出现在射程范围内,立即放箭,一定要将他的后路封死。王茂长史带领二十个好手在山上的丛林中埋伏,一击不中,立即退下来。容情!”

“容情在。”容情跨出一步,拱手答应一声,仍旧从容潇洒,不紧不迫,脸上看不出情绪有何波动。

“容情就和萧某守在绝壁之上。我倒要亲自来会会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邪君’到底何等厉害。秋小贼横行一世,罪恶滔天,看来今日气数尽矣!”萧衍豪情万丈地说,果然有君临天下的气势。众人轰然允诺,传出的声音瞬间地动山摇,使人心胆俱颤。

谢芳菲心下恻然,看来萧衍早就部署好了天罗地网,只等秋开雨入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今次恐怕也难逃一死了。想起他为自己煎药的样子,心中颇为不忍,又不敢表露出来。看着众人都悄悄地潜伏上山了,心里越发焦急。

萧衍部署好一切,走过来关心地说:“芳菲,风寒好了吗?此地不宜久留,你一定累了吧,我让人先送你回府歇息。”

谢芳菲低首说:“谢大人关心。芳菲已经没有大碍了。”看着云雾缥缈的顶峰,心情复杂,一时说不出话来。萧衍擅长兵法,整个包围网自然是滴水不漏,犹如铜墙铁壁,秋开雨毫无防备之下,插翅难飞。

谢芳菲随着护卫转过这边的山道来,周身景物觉得十分熟悉。赫然想起此处就是当日自己对旁边的秋开雨感叹说“此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的地方,忆起当时秋开雨温柔的神情,至今历历在目,如在眼前。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世事变幻得这样快。

谢芳菲不由得站了一会儿,忽然对身边的护卫说:“诸位大哥,你们能不能先走远一点?小妹随后就来。”

领头的张勇为难地说:“芳菲姑娘,萧大人再三叮嘱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姑娘的安全,不得有误。”

谢芳菲笑说:“我没有为难你们。只不过人有三急,就是皇帝也管不着呀。你们先去前面等着,我随后就来。”

众人一听都笑嘻嘻地走远了。谢芳菲在后面说:“要走远一点啊。”众人只道她女孩家脸皮薄,果然远远地走得不见人影。

谢芳菲故意用手折断两旁的花草树枝,将附近的一块地方踏得凌乱不堪,只要留心,定会生出警觉。这种地方,寻常人等是不会来的。想了想又将自己身上日常用的白色汗巾挂在醒目的草丛上,白色衬着绿色的草丛果然显眼。只盼自己的这番良苦用心没有白费,秋开雨回来的时候能见到,引起注意就好了。

谢芳菲忙得浑身脏兮兮的也不在意,和张勇他们连夜赶回了萧府。这么折腾了一夜,出了一身的汗,病居然好了一大半。谢芳菲也就不肯喝那苦死人的中药了。当时故意受了风寒,开的药方里居然忘记加调味的甘草了,又不得不喝下去,简直要了自己的一条小命,苦不堪言。

累极而睡,一夜无话。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见萧衍他们回来。谢芳菲连忙追在王茂身后打听:“王大哥,有没有拿住秋开雨?”

王茂垂头丧气恨恨地说:“我们的人手全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埋伏在四周,直等了一整夜,这姓秋的小子居然没有回来!天色大亮,一时无法,我们只好鸣金收兵回来了。今次算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一边咒骂,一边摇头晃脑地回屋睡觉去了。

谢芳菲直到此刻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心里又有些不安,自己这样做,岂不是对不起萧衍?思来想去,今次,今次,就当秋开雨他命不该绝。也许,也许他真的一夜未归,跟自己根本没关系呢。

进到客厅看见容情坐在那里从容优雅地喝茶,笑说:“容公子好兴致。不知我能否也喝上一杯?”容情做一个“请”的手势,拿出一个茶杯洗了三遍才替谢芳菲倒上新茶。谢芳菲看也不看,一气饮干,又自己倒了一杯才说:“我这次前来,是有事想拜托容公子的。”

容情转眼看她,仍旧喝他的茶。谢芳菲叹气说:“容公子想必也知道我混进谢府为婢的事情。这次前来,就是想请容公子和我一道去谢府赔礼道歉的,还有——顺便将‘焦尾’送回谢府。”谢芳菲自己一个人真没有勇气再进谢府,毕竟做贼心虚,何况谢朓对自己感情没有那么简单,万一恼羞成怒,安个欺骗朝廷命官的罪名将自己拿下,那自己可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见容情武功高强,私心里希望他在一边护驾,万一有个好歹,也有个帮手。

两人一路来到谢府,通报后,谢府总管谢成迎出来,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谢芳菲,半晌说:“公子让芳菲一个人进去,容公子先请在这里稍候片刻。”容情依言在客厅里坐下来等候。

谢芳菲头皮有些发麻地进到谢朓的卧房,看见谢朓面对自己躺着,脸容消瘦,唇色苍白,憔悴不堪,哪还有当日的气韵!心下大惊,不由得走近低声问:“公子,您身体好些了吗?最近都吃些什么?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谢朓一直盯着她没有出声,脸上拂过伤痛的神色。谢芳菲也良久没有说话,最后不得不打破沉默解释:“公子,芳菲当日进谢府确实是为了躲避秋开雨的追捕,只是没有想到芳菲非但连累公子身受重伤,还令‘焦尾’落入贼人的手中。芳菲自知其罪难免,幸而老天开眼,死里逃生。今日芳菲特地前来负荆请罪,将‘焦尾’完整无缺地归还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谢朓命人接过“焦尾”,长叹一口气说:“芳菲,你就留在谢府好不好?你不在,连吃饭喝酒都没有了乐趣。再也没有人嬉皮笑脸地说俏皮话给我听了,也没有人骗我说多吃番茄鸡蛋有利于才情的增长了。”

谢芳菲心里一阵感动,也叹了一口气说:“公子以什么借口留下芳菲呢?芳菲既非青楼女子,亦非奴婢丫鬟,似公子这样的百年世家,也不容许和芳菲这样身份的人来往,齐大非偶。况且公子的妻子儿女还在荆州对公子翘首以盼呢。”谢芳菲明确拒绝。

谢朓脸色越发苍白,颤声说:“芳菲,你真忍心这样伤我的心?”

谢芳菲干脆狠心说:“那么公子就忍心伤谢家长辈和您妻子儿女的心?”当断不断,自取其乱。

谢芳菲这么一顶大义凛然的大帽压下来,砸得谢朓连任性使气的话也说不出来。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中含泪地看着谢芳菲决然地推门出去。

谢成在谢芳菲身边喃喃地说:“芳菲啊,自从公子受人谗言自荆州得诏回京后,没有一天是开心快乐的。先前日日流连青楼,饮酒作乐,聚众服药,拼命糟蹋自己。后来你来了,公子才真正有了笑容,虽然一样饮酒作诗,可是天天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气色好了很多。受伤醒来知道你的事后,意气消沉,不说话,也不大肯吃饭,瘦成那样子,我们这些伺候的下人看着也心疼。芳菲,看着公子待你不薄的分上,你就不能继续留下来吗?”

谢芳菲停下脚步,郑重地说:“谢管家,您要我回来,回来做什么呢?继续伺候公子吗?然后呢?就这样一辈子?芳菲绝不是那样的人。当时躲在谢府,实在是万不得已,并不是有意欺瞒。话再说回来了,谢家这样的高门士族连和次一等的贵族世家来往都嫌有失身份,怎么会容许公子和芳菲这样身份的人来往?谢管家,您这是太难为芳菲了。”

听得谢成不再说话。谢芳菲又说:“公子屡次遭受谗言贬谪,这是公子的不幸。可是公子自己若是看不开,别人再怎么努力帮忙,也没有任何实质的用处。俗语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公子心中这块伤痛还须自己解开才是。天下没有什么事情是看不开的,您老在一边好好照顾公子吧。”

谢芳菲头也不回地走出来,对容情勉强笑说:“容公子,咱们来了这么许久,也该走了。”容情站起来,对谢成施礼说:“请恕在下打扰之罪。”容情说罢和谢芳菲一起出了谢府。谢芳菲回过头看着威严雄伟、不容侵犯的谢府对容情说:“这样一座深宅豪门,不知囚禁了多少人的一生。”

容情也回过身淡淡说:“高门世家子弟既然享受了诸多的特权,总该有等值的付出。”享受了荣华富贵,付出的是人身自由。

谢芳菲心中也感叹老天毕竟还是公平的,天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容情和谢芳菲慢慢走过长街,来到一处寺院前,容情说:“这座寺院名叫凹凸寺,在建康颇有名气。芳菲姑娘若有雅兴,何不进去一游?”谢芳菲正因为刚才的事情心情自然大受影响,见此提议,欣然同意。

容情率先进入院内,边走边笑说:“这寺名的来由颇有些意思。凹凸寺最为著名的就是寺门上遍画凹凸花,远看眼晕如有凹凸之感,近看却甚为平常,就如同是一般壁画。整个建康的人都十分惊奇,每天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这寺院遂名凹凸寺。”

谢芳菲好奇地问:“果真这么神奇?我倒要见识一番了。”跑到寺门前远远地站定了,果然有雕像的立体感,十分逼真。走近一瞧,就只见一片朱红青绿。谢芳菲笑说:“果然如此,也不枉叫凹凸寺了。”

容情站在她身后说:“这是大画家张僧繇的亲笔手迹,故此幅壁画方能如此栩栩如生,灵动流畅,无一丝凿痕。”

谢芳菲远近来回地走了几遍,突然大声说:“哦,我明白过来了。”容情微微愕然地问:“芳菲姑娘明白过来什么了?”

芳菲兴奋地说:“当然是明白为什么这壁画会有凹凸之感了!这完全是因为眼睛对光线产生视差的缘故。人之所以能看到东西完全是因为眼睛反射光线的原因,那么,因为朱红和青绿对可见光光线波长的吸收各不相同,所以视觉上才会生产有凹凸的立体感觉……”看见容情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连忙刹住,对他尴尬笑一笑,说:“我就是,嗯,就是突然之间想明白一件事情,忍不住就……”自己这时候也胡扯不下去,只好习惯性地耸一耸肩膀,不再多说,站在一旁,免得越说越错。

幸而容情毫不介意,只是温文尔雅地对谢芳菲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免去她许多唇舌解释。

容情对着壁画感叹:“观张僧繇大师的手笔,已经达到魑魅鬼神的境界,皆为妙绝的手法。无论奇形异貌,古今不失,实为一代宗师。”言语间对他推崇备至。

谢芳菲脑海里努力地想起张僧繇的生平,张口说:“原来就是那个擅长人物画的张僧繇啊。我曾经见过他画的《吴主格虎图》,确实像是活着的一个样。还有一幅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我也见过,人物动作表情非常细腻逼真。”

容情看着她微微惊讶问:“不知芳菲姑娘从何处得见?”这些名画,皆是稀世珍品,寻常人等岂能轻易见到!

谢芳菲张口结舌,只得含糊地一语带过:“我也是很早以前见过的。”只不过是在美术课本上而已。

容情也没有再多问,只是细细盯着壁画一边瞧,一边似有所感地说:“顾恺之大师的画那自然不用说,无论人物山水,无一不为精品。《女史箴图》据说所画女性人物丰神飘逸,典雅贤淑,线条流畅,潇洒传神,可惜在下不曾亲眼见识过。自魏晋以来,绘画史上名家辈出。孙吴的曹不兴,据说他心敏手运,须臾立成;东晋的戴逵不但擅长人物山水,而且精通佛教画,画风情韵连绵,风趣巧拔;刘宋时期的陆探微用笔其笔法如春蚕吐丝,初见甚平易,且形似时有或无,可是细细玩赏,却是六法兼备。”

谢芳菲没有想到容情原来是一个画痴,看他脸上痴迷惊叹的表情,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突然听得身后有一女子的声音说:“说得好!原来公子亦是此道中人。” 6cPma/3DzAVuF6AbSGPpVHUHmgwPMMIYIx/biDRSpEnEqQbUYaTP61JYYXJFze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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