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蛋的时候托妮想到泽尼亚,这是个前兆吗?不是。她经常想到泽尼亚,比泽尼亚活着的时候更常想到。泽尼亚的死并不是个威胁,不需要推走,不需要推入托妮保存自己阴影的蜘蛛网似的角落。
但是单单泽尼亚的名字本身就足以激起以前愤怒、羞辱、莫名痛苦的感觉,或者至少是那些感觉的回声。事实上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清早,午夜——她觉得很难相信泽尼亚已经死了。即便是她自己,她理性的一部分,托妮仍在盼望泽尼亚的出现,经由那些没锁上的门踱进来,从忘关的窗子爬进来。她不大可能就这样简单地蒸发掉,什么都没留下。她太强大了:那些恶毒的生命力肯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托妮抽了两片面包放进烤箱,然后在碗橱里到处找果酱。泽尼亚已经死了,那是当然,永远地离开了,死了,燃成了灰烬。托妮每次想到这里,就深吸一口气,然后长叹一声,松一口气。
泽尼亚的葬礼是在五年前,或是在四年半之前,三月间。托妮清楚记得那天,阴暗多雨,后来变成了雨夹雪。那时让她惊奇的是参加的人如此之少,大多数都是男人,外套的领子翻起来。都避免站在第一排,都试图往别人后面挤,似乎不想被人看到。
托妮有点好奇有点失望地发现,这些男人当中并没有洛兹跑掉的丈夫密奇,但她是为洛兹感到高兴的。她能意识到洛兹正伸长脖子,快速浏览着那些脸:她肯定是希望密奇也在,然后呢?好戏就会上演了。
查丽丝也在查看,只是不那么明显;但如果这些人中有比利的话,托妮也认不出来,因为她从没见过比利。他曾经出现,然后又消失了,是在托妮和查丽丝还没有建立联系的间歇。没错,查丽丝给她看过一张照片,但是焦点很模糊,照片里比利的头也被切掉了,只留下胡须。随着时间的流逝,男人的脸会比女人的变化更大。或者是他们更容易按着自己的意愿改变面貌,留胡须或是剃掉胡须。
当然,除了洛兹和查丽丝外,托妮一个人都不认识。洛兹说,她们无论如何都不该错过,她们要亲眼看到泽尼亚的结局,确保她“完全”(托妮的用语)不起作用。查丽丝的用语是安宁了,洛兹的用语是完蛋了。
葬礼真是混乱,好像是补救事务一样,在葬礼营业室的一个粗笨的小礼堂里举行,洋红色,丑陋得肯定让泽尼亚万分鄙视。倒是有几束白色菊花,托妮在猜可能是谁送的,她自己什么花都没有送。
一个穿蓝色西装,声称自己是泽尼亚的律师的人——因此也就是打电话通知托妮参加追悼会的那个人——读了泽尼亚生前的优点和贡献,这其中,勇气被放在第一个,但是托妮并不觉得泽尼亚的死法有多勇敢。泽尼亚是在黎巴嫩恐怖暴动之类的骚乱中被波及的,她并不是被袭目标,她只是挡住道了。一个无辜的旁观者,律师说。托妮非常质疑这两个词:“无辜”从来都不是泽尼亚喜欢用在自己身上的形容词,旁观也不是她的典型行为。但律师没有说她到底在贝鲁特那个不知名的街道上干什么,却说她会长铭人心。
“他妈的当然,”洛兹对托妮低语,“他说的勇气意思是她的大乳房。”托妮觉得这低俗了点,泽尼亚的乳房大小自然已经无足轻重了。在她看来,洛兹有时候走得太远了。
律师说,泽尼亚只以灵魂和骨灰的形式存在着,骨灰马上会被埋葬到快乐山墓地,他说的是埋葬,这也是泽尼亚的意愿,在她遗嘱里面写着,她的骨灰要被安葬到树下。
安葬一点都不像泽尼亚的风格,树也不像。实际上,写遗嘱,找律师,都不像是泽尼亚。但谁知道,人是会变的。比如说,泽尼亚为什么要把她们三个放在告知自己死讯的名单中呢?是悔过吗?还是作最后的嘲弄?如果是这样,托妮没感觉出来。
律师没帮上什么忙:他所有的仅是一张名单而已,大致就是他已经宣读的那些。托妮也不指望他能向自己解说泽尼亚,如果要解说,他会从相反的方面来介绍。“你们是她朋友吧?”他有点责难地问。
“是,”托妮说,“但很久以前了。”
“泽尼亚记性真好。”律师说着,叹了口气。托妮以前也曾听到过这样的叹息。
洛兹坚持在追悼会之后去墓地,她把她们塞进自己的大车。“我要看看他们把她葬在哪里,这样就可以在那里遛狗,”她说,“我还要训练它们在树边撒尿。”
“又不是树的错,”查丽丝愤怒地说,“你越来越不厚道了。”
洛兹大笑:“对,亲爱的!我是为你才这么做的!”
“洛兹,你并没有狗啊。”托妮说,“而且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树。”
“就为这个,我会养几条的。”洛兹说。
“桑树,”查丽丝说,“就在前厅里,上面还有标签。”
“我觉得它不可能生长,”托妮说,“太冷了。”
“会长的,”查丽丝说,“只要嫩芽还在。”
“我希望它长害虫,”洛兹说,“不,真的!她连棵树都不值。”
泽尼亚的骨灰装在一个密封的金属盒子里,像个小小的地雷。托妮熟悉这种盒子,这种盒子让她觉得不舒服。它们没有棺材那种富丽堂皇。她觉得里面的人好似被压缩过,像是炼乳。
她以为会有撒骨灰的仪式,也就是被那个律师称为骨灰的东西,但是骨灰盒没有打开,也没有撒骨灰。(之后——葬礼之后,十月的一个早上她煎完鸡蛋之后——托妮偶尔想到,盒子里到底是什么,有可能是沙子,或者是些恶心的东西,狗屎或者用过的避孕套之类。有可能是托妮第一次认识泽尼亚的时候,她曾做过的那种手势。)
埋葬骨灰罐的时候,他们都站在寒冷的细雨中,桑树也伫立在那儿。掩上土,没有终了的话,没有叫大家解散的话。细雨开始变成雪珠,穿着大衣的那些男人踌躇起来,然后徘徊着走向自己停在那边的汽车。
“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我们好像遗漏了点什么。”离开的时候,托妮说。
“是的,没有唱诗。”查丽丝说。
“遗漏了什么?”洛兹说,“穿透她心脏的桩子吗?”
“也许托妮的意思是,泽尼亚至少也算是个人类。”查丽丝说。
“人类,屁,”洛兹说,“如果她也算人,我就是英国女王了。”
托妮的意思并没有那么慈善,她在想,几千年来,人死的时候——特别是强有力的人,那些令人畏惧的人——幸存者会遇到很多麻烦。他们会割开最好的马的喉咙,活埋一些奴隶和最爱的妻子,向土地倾倒鲜血。他们想要表达美好的愿望,尽管是假装的,因为死者的灵魂会嫉妒他们还活着。
或许我应该送花的,托妮想。但对泽尼亚来说,花根本不算什么,她会嘲笑那些花。需要的是一碗血。一碗血,一碗痛苦,一些死亡。这样,她才能够被埋住。
托妮没有告诉韦斯特追悼会的事情。也许他也去了,并且心碎了。抑或他没有去,然后又觉得自责,或是因她只身参加而觉得难过。但是他知道泽尼亚已死,从报纸上得知的:藏在中缝的长方形的一小条。有加拿大人在恐怖爆炸中丧身。托妮他们年轻的时候,“爆炸”是舞会的名字。他什么都没对托妮说,但托妮找到了被剪掉一小块的那一页。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就是永远不提泽尼亚。
托妮把鸡蛋放在形状如小鸡的两个陶制蛋杯中,是几年前她在法国买的。法国人喜欢把盘子做成要用来装的那个东西的形状,等到吃的时候更是直截了当。他们的菜单简直是素食者的噩梦——这个的心脏,那个的脑。托妮很欣赏这种直接。她也有个法国盛鱼浅盘,是鱼的形状。
通常,购物并不是她的强项,但她抵挡不住纪念品的诱惑。这些蛋杯就是她在罗马将军马里于斯消灭十万条顿族人的战场附近买的——或许是二十万,就要看是谁编的年代史了——公元前一世纪的事。通过从大部队派遣一个小的先遣队在敌军面前作为诱饵,他使敌人败退到他已经选好的屠杀场地。战后,三十万的条顿族人被卖为奴隶,另外九万人可能,也可能并没有被扔进圣维多利亚山的一个坑洞,在一个可能性的叙利亚女先知的策动下。这个女先知的名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玛撒。据说她穿紫色长袍。
虽然故事的其他部分含糊不定,但几千年来关于衣服的这一细节却被坚信不疑地流传下来。尽管如此,战争本身确实发生过。托妮考察过地形:一个平坦的空地,三面环山。如果处于守势,仗很难打。附近有个小镇叫布利耶尔,现在还叫这个名字,散发着腐烂尸体的味道。
托妮没有(也从来没有)向韦斯特提起这个蛋杯的关联。他会觉得惊愕,与其说是因腐烂的条顿族人,不如说是因为她。她曾经对他谈及自己能够理解那些古老的国王会把敌人的头盖骨做成酒杯,这实在是个错误:韦斯特喜欢把她想象得亲切而仁慈,当然,还有宽容。
托妮自己研磨咖啡豆做咖啡,并加了奶油,不去管胆固醇的问题。他们迟早会动脉淤积,到时候就不得不放弃奶油,但不是现在。韦斯特坐着吃鸡蛋;他全神贯注地吃着,像个幸福的孩子。明亮的基本色——红色杯子,黄色桌布,橙色盘子——使厨房着上游乐场的气氛。他灰色的头发看上去像条比目鱼,在夜间,会有些说不清的转变发生在他身上,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金发。
“鸡蛋不错,”他说。像好鸡蛋这样的小事情会让他高兴起来,而类似差鸡蛋的小事情会使他沮丧。他很容易满足,却不容易保护。
韦斯特,托妮对自己重复着。她一次次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像个护符。他以前不叫韦斯特。曾经——三十?三十二年前?——他叫斯图尔特,直到他告诉她他有多讨厌被人叫斯图,所以她帮他换掉名字,从那时开始他就成为韦斯特了。其实她撒了小谎:严格来说,应该叫韦茨。但托妮觉得,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那样,撒点小谎。
“今天你有什么安排?”韦斯特说。
“再要点吐司吗?”托妮说,亲亲他的头顶,呼吸着他头皮和香波的熟悉味道;他点点头,于是她停下,起身走向烤面包机。他头顶的头发越来越稀薄:很快他会秃顶,像修士的发型。此刻她比他高:她不常能拥有这样的鸟瞰视角。
她不需要告诉韦斯特她会和谁吃午饭。他不喜欢洛兹和查丽丝,她们让他觉得紧张。他觉得——没错——她们知道他太多事情。
“没什么特别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