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妮的妈妈像往常一样做晚饭。她没有脱去桥牌俱乐部的打扮,而是把围裙罩在外面,是她最好的一件围裙,肩上有褶皱的白色围裙。她重新涂过唇膏:嘴巴像是打过蜡的苹果。托妮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望着她,直到安西娅叫她别干瞪着:有点儿用的话就去铺桌子。之后她就可以去把爸爸挖出来。安西娅经常这样说:挖出来,好像他是个马铃薯。有时候会说拱出来。
托妮没特别期望能有什么用,只要妈妈和平常一样她就放心了。她分派好盘子,然后是餐叉,刀和勺,左边右边右边,左边右边右边,然后跑到爸爸的书房,先敲一敲门,再盘腿坐在地板上。只要保持安静,她随时都可以去那儿。
爸爸正在伏案工作。他开着台灯,绿色的灯罩使他的脸也呈现浅绿的色泽。他人很大,写的字却小巧精致,像是挑剔的胆小鬼写出来的。比较而言,托妮的字有他三个那么大。他箭一样长长的鼻子直指正在书写的纸张;淡黄带灰的头发往后梳,鼻子和头发的组合使他看上去像是正顶着强风飞行,以他的纸为目标疾驰而下,紧锁的眉头,仿佛正为即将到来的撞击力做好准备。托妮隐约地觉得他不快乐;但男人的快乐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不像她母亲,他从来不抱怨自己不快乐。
黄色的铅笔在他手上旋转,这样的铅笔桌子上有一瓶,都削得很尖。有时候他会叫托妮帮忙削,她就拿到夹在窗槛的卷笔刀里一只接一只地转,感觉像是在替他准备他的箭。她不知道他用这些铅笔做什么,但她晓得是极端重要的事情,比她自己——例如——重要得多。
父亲的名字叫格里夫,但她不像将母亲想象成安西娅那样,把他想象成格里夫。他更像其他的父亲,而安西娅不太像其他的母亲,虽然她偶尔尝试像其他母亲那样。(但格里夫不是她爸爸,格里夫不是一个爸爸。)
格里夫参加过战争。安西娅说虽然他上过战场,却没有像她那样真正经历过它。在伦敦,她父母的房子在闪电战中被炸毁,父母都被炸死。她回家的时候——她去哪里了?她从来没说过——只剩下一个弹坑,一堵墙,和一堆瓦砾;还有她母亲的一只鞋,脚还在里面。
格里夫却错过了那一切,他是在“开始进攻日”投身战斗。(那意味着危险和杀戮;而不是训练,等待,闲荡。)他在那里等着登陆,前进,是轻松活儿,安西娅说。是胜利。
托妮喜欢那个样子去想象他——胜利——就像赢得一场赛跑。凯旋。他近来明显没怎么胜利了。但安西娅会在别人面前谈这轻松活儿,当他们的朋友过来喝酒,托妮在门口看着的时候。安西娅一面讲轻松活儿,一面扬起下巴直直地看着格里夫,他就脸红了。
“我不想谈这件事情,”他说。
“他一直都这样,”安西娅说,带着嘲弄的失望,耸了耸肩。当托妮不愿给俱乐部的朋友弹钢琴的时候,她也是这种姿势。
“打到最后全是孩子,”格里夫说,“孩子,穿着大人的制服。我们杀的是孩子。”
“真走运啊,”安西娅轻蔑地说。“那战事肯定更顺利了。”
“才不是,”托妮爸爸说。他们彼此瞪着眼,好像屋里没有别人:绷紧着脸,打量着对方。
“他劫了支枪,”安西娅说。“不是吗,亲爱的?在他书房里。不知道那支枪是否觉得被解放 了。”她轻视地笑了一声,转身走开,一片沉默回旋在她身后。
他们就是那样认识的——战争期间,他在英国的时候。是驻扎在英国,她会说;所以托妮想象他们两个在一个火车站里,等待出发。大概是冬天的车站,他们都穿着大衣,母亲还会戴顶帽子,嘴里呼出来的气立即变成白雾。他们会像照片里那样亲嘴吗?不清楚。也许他们是一起乘的火车,也许不是。他们带很多旅行箱,在托妮父母的故事里,总有很多旅行箱。
“我是个战时新娘,”安西娅说;自嘲地微微一笑,然后一声叹息。她说战时新娘的时候好像在取笑这件事——低调,悔恨的玩笑。她在暗示着什么呢?是陷进了一个古老的秘密的圈套,现在明白过来了,觉得悲哀?是托妮父亲在某些方面捉弄了她?是战争的错?
生的 ,生的新娘,托妮想。没煮过的。或者更像是:擦破的肉,就像托妮自己被防雪装结冰的袖口擦伤的手腕。
“我是战时丈夫,”她父亲说;或许是曾经说过,在他还会开玩笑的时候。他还说曾带安西娅去舞厅。安西娅却不喜欢。
“格里夫,别这么粗俗。”她会说。
“男人很稀缺,”他向听众加一句。(这种交锋通常会有听众在,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会去说这些事儿。)“她必须抓住自己能够得到的。”
然后安西娅就会大笑。“缺的是高尚的男人,谁抓谁了?而且那不是舞厅,就是个舞会。”
“好吧,你没办法指望像我们这种可怜的野蛮人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舞会之后怎样了呢?不清楚。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安西娅决定嫁给格里夫。托妮父亲经常强调是她自己的决定:嘿,没人强迫你。无论如何,她母亲还是以某种方式被强迫了。被强制,被胁迫,被那个粗鲁的小偷笨蛋,托妮的父亲,弄到这个过于狭窄的两层楼,伪都铎,半木制,没完工的房子,在这个邻里关系沉闷、气量狭小的乡间小城,在这个太大又太小、太冷又太热的国家,她带着一种陌生的、上当受骗的、挫败的狂怒憎恨这一切。别那样讲话!她斥责托妮。指她的口音,降音,她称之为。可是托妮怎可能像母亲那样讲话呢?像中午的电台里那样。学校的孩子们会嘲笑她。
所以对她自己的母亲来说,托妮成了外国人;对她父亲来说也是,因为虽然她像他那样讲话,可她——他说得很清楚——不是个男孩。她像个外国人那样,仔细倾听,翻译。像个外国人那样,她密切注意着突然到来的敌对姿态。像个外国人那样犯错。
托妮坐在地板上,看着父亲,想着战争,战争对于她来说如此神秘但似乎对她的生命又具有决定性意义。她想要问问他关于战役的事情,能不能给她看看那把枪;但她知道他会回避这些问题,好像身上有一个痛处,他必须保护。一块裂开的地方,不让她的手放上去。
有时候她想知道战争之前他在做什么,但他也不说,只讲过一个故事。小时候他住在一个农场,冬天他的爸爸带他去树林里。他爸爸打算砍木柴,可是树结冰冻得太硬,斧头弹起来砸到腿。他扔掉斧头跨着大步子走了,留格里夫一个人在树林里。但是他沿着雪地里的脚印走了回去:一个红色的,一个白色的,一个红色的。
如果不是战争,格里夫不可能受到教育,他自己说,可能仍然在农场里。这样的话,托妮会在哪里呢?
她爸爸做一件事情,无论是什么,就会一直做下去。他为一家保险公司做事,人寿保险。
“那么,托妮,”他说,没有抬头。“有什么事吗?”
“安西娅让我告诉你晚饭差不多了,”她说。
“差不多?”他说。“还是已经好了?”
“不知道。”托妮说。
“那你最好去看一看。”她爸爸说。
晚饭吃腊肠,安西娅下午出去过的话晚上就常吃这个。腊肠和煮马铃薯,还有罐头绿豆。腊肠有点焦,但托妮爸爸什么都不说。饭菜确实很好吃的时候他也不发表任何评论。安西娅说托妮和她爸爸俩都一个样儿,两个没有热情的人。
她从厨房里把小碟拿进来,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仍然穿着围裙,通常她都脱下来的。“好啦!”她轻快地说,“大家今天好吗?”
“好。”托妮爸爸说。
“那就好。”妈妈说。
“你看上去花枝招展,”她爸爸说,“有什么特别的活动?”
“才不呢,可能吗?”她妈妈说。
然后一阵沉默,只有咀嚼的声音,托妮生命中有大量时间花在听她父母的咀嚼声上。他们的嘴发出的声响,一口咬下去牙齿磨一块儿,让她感到惶恐。就像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透过浴室的窗子看人家脱衣服。妈妈小口小口地嚼得紧张;爸爸则反复咀嚼。他眼神定在安西娅身上,好像是定在空气中远远的一个点;而她的眼神则很精密,像是在瞄准。
虽然巨大的力正运行其中,但什么都没运动,尚未运动。托妮感到脑袋里像是有根粗橡皮条在拉伸,他们两个各拉一头:再紧一点就会啪地断掉。
“桥牌俱乐部怎么样?”爸爸终于说话了。
“好。”妈妈说。
“你赢了吗?”
“没,我们第二。”
“那么谁赢了?”
她妈妈想了一会儿。“朗达和拜芙。”
“朗达去了?”她爸爸说。
“这儿又不是西班牙宗教法庭,”她妈妈说,“我已经说过她去了。”
“真有趣,”爸爸说,“我撞见她了,在商业区。”
“朗达走得早。”妈妈说。她小心地将叉放到盘子上。
“她可不是这样说的。”爸爸说。
她母亲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捏皱纸巾扔在盘子里的小截腊肠上。“我拒绝在托妮面前讨论这件事情。”她说。
“讨论什么?”托妮爸爸问,继续嚼着。“托妮,你可以走了。”
“待着别动,”安西娅说,“你是说我撒谎。”她的声音低沉颤抖,好像要哭出来。
“我有吗?”托妮爸爸说,听上去很困惑很好奇的样子。
“安东尼娅,”她妈妈带着警告口吻说,好像托妮正准备做错误的或是危险的事情。“你就不能等到饭后甜点吗?我每天都试着让她吃一顿体面的晚餐。”
“对,算我的错。”托妮爸爸说道。
甜点是米饭糕,放在冰箱里了,因为托妮说她不想吃。确实不想,她不饿。她回自己卧室,爬上棉织法兰绒被单的床,努力不听不想他们的讲话声。
部乐俱牌桥,她在黑暗中喃喃自语。野蛮人在草原上疾驰,蒙雷弗·妮托骑在他们头上,蓬乱的长发在风中飞舞,一手握一把剑。部乐俱牌桥,她喊道,驱动他们向前进。是战争的呐喊声,他们横冲直撞,挥扫一切,践踏庄稼,焚烧村庄。他们劫虐,抢夺,粉碎钢琴,杀害儿童。夜晚支搭帐篷,用手抓饭,生火烤全牛。油腻的手指擦在皮衣上,他们没有一点儿规矩。
蒙雷弗·妮托自己则从一个头盖骨器皿里喝水,原来长耳朵的地方装了银色的把手。她高高举起头盖骨干杯庆祝胜利,向着野蛮人的战神:特伏加!她吼道,于是人群回应,喝彩:特伏加!特伏加!
早上便会有摔碎的玻璃。
托妮半夜突然醒来,爬起床,在床头柜下面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兔子拖鞋,然后踮着脚穿过房间走到门口,门轻轻地打开。
她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到父母的卧室,但门是关着的,她什么都听不见。他们或许在里面,或许不在,但是最有可能是在的。她更小一些的时候曾经担心——或者是做梦?——放学回家发现地上只剩一个洞,还有他们的脚在鞋子里面。
她继续走到楼梯,下去,用一只手扶着栏杆引导自己。她常常在半夜这样爬起来;常常四处走走,查看有无损失。
她在寂静的客厅里,就着模糊的黑暗摸索着。从外面透进来的街灯的昏暗中,这里那里的东西微微地闪动:壁炉上面的镜子,壁炉架上的两个陶瓷狗。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拖鞋在地毯上没有响声。
直到厨房,她才开灯。长桌和地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碎掉。她打开冰箱:米饭糕在里面,但还是完整的,所以她无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吃一点。于是她给自己弄了块儿面包加果酱。安西娅说加拿大的面包简直是丢脸,尽是空气和木屑,但是托妮觉得味道不错。这面包和安西娅其他的许多憎恶一样——让托妮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这个城市太大,或者太小?“正好”是啥样子呢?不管咋样,她说话的方式怎么了呢?不管怎样吧。她小心地擦掉面包屑,回到床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已经失去了沏茶的机会——她对安西娅的一个可能性补偿,为不能成为英国人——因为安西娅已经在厨房做早餐了。穿了日常的围裙,蓝白格子;她正在炉子上煎东西。(对她来说,这是个偶发行为。托妮常常自己做早饭,也是自己带午餐。)
托妮悄悄地走到有坐垫的那个吃早餐的角落。爸爸已经在那儿读报纸了。托妮给自己倒了一些冷掉的麦片粥,拿勺送进嘴里,用左手,因为没人看。右手把着麦片盒子,靠近她的眼睛。片麸麦,律规,托妮低语道。他们从不直接提到“便秘”。秘便:一个更令人满意的词。
她有一连串的回文——活得(live)邪恶(evil),夫人我是亚当(Madam I'm Adam),看见厄尔巴之前我是能干的(Able was I before I saw Elba)——但是她最喜欢的是倒过来就不同的词:曲解的,古怪的,旋律优美的。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托妮属于本国人,因为她能讲这种语言。供提费免!约节!包面果坚子橙!两个野蛮人站在一座狭窄的桥上,叫骂攻击,挑逗敌人穿过……
“托妮,放下,”父亲平淡地说,“不要在饭桌上看书。”他每天早上都这么说,每当他看完报纸。
安西娅端着两个满满的盘子过来,培根肉和鸡蛋还有吐司,正式地摆好,像是在餐厅里。托妮切开鸡蛋,看着蛋黄像黄色胶水一样淌进吐司里。然后她看着父亲喝咖啡的时候喉结一上一下,就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夫人我是喉结(Madam I'm Adam's apple)。
安西娅这天早上格外轻松愉快,这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涂了指甲油。她把碗里剩下的麦片粥刮进垃圾桶唱着:“收拾你的烦恼,装进陈旧的旅行包,微笑,微笑,微笑……”
“你应该登台表演的。”托妮的父亲说。
“是,我应该,不是吗?”母亲说着,声音轻快而漫不经心。
没有什么不恰当的,没有什么明显的;即使如此,那天下午托妮放学回家的时候,妈妈不在家。不是出去了,是走了。她给托妮留了个包装袋在床上,还有信封里的一张便条。一看到便条和包装袋,托妮全身冰冷。她吓住了,但不知怎么并不奇怪。
便条是安西娅喜欢的栗色墨水,写在有她签名的米色信笺上,华丽的大写字母和蜷缩的笔迹下,她写道:
亲爱的,你知道我想带你走,但现在不行,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为什么了。做个好女孩儿,在学校好好的。我会多多给你写信。非常爱你的妈妈。
附言:很快就能再见!
(托妮保存着这个便条,后来,长大之后,才对它感到惊讶。作为解释,这个便条当然不充分,并且,里面没有一句真实的话。首先,托妮不是亲爱的,对安西娅来说,只有男人才是亲爱的,有时候是女人,就是被她们烦扰的时候。她不想带托妮走:如果她想她就会那么做,因为她通常都想做什么做什么。她没有给托妮写很多信,她不是非常爱她,也没有很快再来见她。并且虽然托妮长大一些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一看到这个便条,托妮就想要通过意志的努力,相信里面的每一个字。甚至设法相信更多东西,她相信母亲会接她过去,否则就会回来,但不确定是哪一个。
她打开包装袋;是安西娅昨天冒着细雨从桥牌俱乐部回来的时候提着的那个,这意味着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的。不像以前摔门奔出家,或者把自己锁在卫生间并打开水龙头,让浴缸的水溢到走廊,然后渗过天花板淌到楼下,格里夫只好叫消防队闯进去。这不是发脾气,不是一时的兴致。
包装袋里是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是衣服,深蓝色,白色拷边的海军领。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托妮就穿上试试。大她两码,看上去像是晨袍。
托妮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鼻子埋进裙子,吸入它的气味,一股浓烈的人造丝和胶水的味道,是新东西的气味,是徒劳的气味,是无声的叹息的气味。
所有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误,从某种角度。她茶沏得不够,她误读了信号,她松开了把母亲束缚在这个家庭、待在原地的带子或者绳子或者链子或者无论什么,像一个抛锚的帆船或者一只气球,她母亲就这样松掉了。飘向蓝色的大海,被风吹散了。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