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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托妮正在讲述的是她母亲。这是她第一次告诉别人这么多有关她母亲的事,确切地说,基本之外的事。没了,去世了,托妮总是说。十分抱歉,对方会说。有什么好多说?谁会感兴趣?

泽尼亚感兴趣,看得出。她能知道这对托妮来说是个痛苦的话题,但这不能阻止她追问下去;好像有什么在鞭笞她。她催促着,追究着,适当地发出声音,或是表示好奇和吃惊,或是反感,或是宽容,或是无情,像对待一只短袜那样,将托妮翻个底朝天。

需要慢慢地讲,因为托妮对母亲没有清晰的影像,她的记忆由许多闪耀的碎片组成,像是被破坏的马赛克图案,又像摔在地上的易碎物品。托妮偶尔捡起些碎片,进行整理和重组,试着将它们拼装起来。(但是她没能持续多久,因为碎得太厉害了。)

所以泽尼亚能得到的只是一把碎片而已。她干吗要这种东西呢?这是泽尼亚已经知道,托妮需要查明白的。但是在那个神志模糊、喋喋不休的时刻,托妮想也没想过去问。

托妮的心早就变坚硬了,到如今,凌晨三点在地下室里,她悲哀地承认;在她和韦斯特在楼上睡觉之前,奥托的丁香军队就蹒跚地散布在沙桌上,而此时此刻,泽尼亚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正毫无束缚地肆虐着。“坚硬”这个词是从查丽丝那儿剽窃来的,她解释说,当你想使幼苗变得健壮,使它们能够抵御霜冻,成长得更好,就不要给它们多浇水,让它们在外面冻着。托妮就是被这样对待的。母亲总喜欢告诉她,她是早产儿,一出生就被放在玻璃盒子里了。(从她母亲的声音里是不是能听出后悔的口气?好像是说真可惜最终把她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所以托妮生命的头几天根本没有母亲,而且——最终——情况并没有好转过。

例如:

托妮五岁的时候,母亲决定带她去滑平底雪橇。虽然从没滑过,但托妮知道平底雪橇是怎么回事儿。她母亲只有一个模糊概念,还是从圣诞卡片上搜集来的。但这是她对加拿大的一个浪漫的英国式幻想。

她打哪儿弄来的雪橇呢?大概是向一个桥牌俱乐部的朋友借的。她把托妮塞进防雪装,用出租车载到滑雪山顶。只是一个很小的雪橇,因此可以斜放在后座,和托妮一起;妈妈坐前面。他们家的车一般被托妮的爸爸开着,那天也是。而且这天街道路面结冰,托妮妈妈充其量只是个自学的司机。

她们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又低又大,在冬天的灰色天空里微微地泛着粉红色,影子略带着青色。山很高,旁边就是峡谷,到处被紧绷绷的冰雪覆盖着。一群群喊叫着的孩子和几个大人乘着轻便雪橇和平底雪橇或者一张大大的硬纸板从山上往下冲。有一些人翻倒了,形成一堆一堆的雪;那些滑到山底的人就消失在黑色的冷杉树丛后面。

托妮母亲站在山顶,凝视山下,握着雪橇绳子,好像在管束着它。“那边,”她说,“不是很棒吗?”她皱了下嘴唇,给自己上唇膏的时候她就会这样,托妮知道眼前的景色其实根本不是她脑子里的那一幅画面。她穿的是逛街时候穿的外套和帽子,尼龙长统袜和顶上有软毛的高根小靴。她没有其他大人那样的宽松裤子和滑雪鞋,或者是哈得孙湾牌子的外套或者耳罩,托妮发现,母亲大概希望她独自滑下去。

托妮觉得尿急。考虑到笨重的防雪套装,并且用松紧带箍在肩上,她知道这有多困难,会有多为难她母亲——没看到有盥洗室——所以她没说出来。只是说了一句,“我不要。”她知道如果自己滑下去,肯定会翻掉,会撞上什么,会摔碎的。一个孩子正被拎回山顶,哭号着,淌着鼻血。

托妮母亲讨厌自己想象的情节被打破,人们应当在她希望的时候尽情享受。“来吧,”她说,“我会推你一把,很好玩!”

托妮坐到地上,这通常意味着抗议。哭是没有用的,对她母亲来说是这样,只会招来一个巴掌,或者最多摇她一下。她从来不是个好哭鬼。

母亲嫌恶地瞥了她一眼,“我给你看怎么滑!”她说。她眨了眨眼睛,咬咬牙:当她要使自己勇敢起来的时候,当她拒绝被打败的时候,就会像看上去这个样子。托妮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的时候,母亲就捡起雪橇跑到山边,扔到雪上,自己跳上去,飕飕地滑了下去。她的肚子贴在上面,米色的腿穿在尼龙长袜和带软毛的靴子里,直直地伸在后面。帽子立马飞掉。

她的速度惊人地快,当她在斜坡上逐渐缩小,消失在薄暮里的时候,托妮才费力地站起来。她母亲离开她了,消失了,托妮被独自留在寒冷的山顶。

“不!不!”她尖叫着。(她这样叫是很不平常的:一定是吓坏了。)但在她身体里,能听到另一个声音,也是她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并且带着残忍的欣喜喊着:

前进!前进!

还是孩子的时候,托妮就开始写日记。每年一月她总会在扉页写下自己的名字,用粗体:

托妮·弗雷蒙

然后下面一行写下她的另一个名字:

蒙雷弗·妮托

这个名字有种俄语或者是火星人的发音,让她觉得开心。这是个外国人或者一个特务的名字。有时候是她的另一个孪生姐妹的名字,一个看不见的孪生姐妹;当托妮长大并知道更多关于左撇子的知识,她觉得可能自己确实有个孪生姐妹,同一个卵子分裂后的左撇子的那一半,已经死了的另一半。但她还小的时候,孪生姐妹只是一个虚构物,她失去的那一部分的化身。虽然是孪生,但蒙雷弗·妮托要比托妮高得多,更高,更强壮,更勇敢。

托妮用右手写自己表面上的名字,用左手写另一个,里面的那个名字;但是,在正式场合,托妮不允许用左手写字,或者用左手做任何重要的事情。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最接近的解释是安西娅——她母亲——的话,她说这个世界不是为左撇子而设计的。她还说等托妮长大后就会更明白了,但这又是一件安西娅确信却没能实现的事情。

托妮更小一些的时候,学校老师会用手拍或者用尺子敲她的左手,好像捉到她正用它挖鼻屎一样。有一个老师把它绑在课桌的一边,其他的孩子本应该会因此取笑她,但他们没有。她比他们更明白其中的道理。

托妮很快就从那个学校出来了。一般情况下,每过八个月或八个多月,安西娅就会对一所学校感到厌恶。托妮确实拼写不太好,没有按照老师的要求。他们说托妮倒着写字母,说她学数字有困难,他们把这些告诉安西娅,安西娅会说托妮其实很有天分,然后托妮就知道安西娅马上就要失去耐性,要开始辱骂老师了,称他们为傻子已经是非常客气的了。她要托妮改过来,校正好,用右手,她要这些一夜之间就实现。

托妮的左手运用自如,右手倒是有些东倒西歪。她在右手生涯中是笨拙的,书写也笨重而粗陋。但是都一样:左手尽管表现很好却被藐视,右手却得到诱导和鼓励。这不公平,但安西娅说生活就是不公平的。

私下里托妮还是用左手写字;却会因此觉得内疚。她知道左手一定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否则她不会觉得那么羞耻。但它仍然是她最喜爱的一只手。

正当十一月,下午天就开始黑了。起初扫过一阵雪,这会儿下着毛毛雨。毛毛雨落在客厅的窗子上,沿着结冰的蜿蜒细流淌下来;几片棕色的叶子粘在玻璃外面,像是皮鞋舌。

托妮跪在长沙发上,鼻子贴着窗子,用呼吸弄出一块块雾斑。雾斑足够大的时候,她就用食指在上面写字,吱吱作响,写完就抹掉。交性,她写道。这个词太不好甚至不能写在日记本里。屎狗。她怀着恐惧和畏怯写下这些字,同时也带着迷信意味。它们是蒙雷弗·妮托的字,让她觉得强有力,好像在掌管着什么。

她呼吸,写字,擦掉,又呼吸,又写。空气并不新鲜,满是印花棉布窗帘干燥烧焦的那种味道。写的时候她一直聆听着身后屋子里的寂静。她习惯了寂静:已经能够分辨完全的寂静和空洞的寂静,分辨寂静到来之前和到来之后。寂静本身并不意味着没有事情正在发生。

托妮能在窗前跪多久就跪多久。终于看到母亲从街角拐出来,沿着街道飞快地走过来,在细雨中低着头,毛领子竖着,脸藏在栗色的帽子里,手里提着包装袋。

很可能是件衣服,因为衣服是安西娅的慰藉之物;每当她觉得“沮丧”,用她的话来说,就会去购物。托妮曾多次被拖到商业区参加这种征伐,当安西娅不知道该把她存放在哪里的时候。她等在更衣室外面,穿着隆冬的外套冒汗,安西娅一件一件地试穿,然后走出来,脚上穿着长统袜,一边在全身镜前面旋转脚尖,一边拉平臀部上的衣服。安西娅不大给托妮买衣服;她说就算她给托妮穿上马铃薯布袋,托妮都不会觉察,她当然能觉察,只是觉得无论她穿的是不是马铃薯布袋,都没有任何区别。说得更精确些,是在安西娅面前没有任何区别。

托妮从长沙发上站起来,开始练钢琴。弹钢琴是为了强化她的右手,但每个人,包括托妮自己,都明白她不是这块儿料,这种课程是没有出路的。他们能怎么办呢?托妮啮齿目动物爪子似的小手,几乎跨不过一个八度。

托妮顽强地弹着,努力跟上滴答滴答的节拍器,斜着眼看乐谱,因为她忘了开钢琴灯,也因此,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近视。她弹的这个曲子叫《加伏特舞曲》。特伏加。这个词不错,待会儿她要给它想个用处。钢琴散发着柠檬油的臭气。已经跟过来清洗的埃塞说过不要用柠檬油擦琴键——她只需要用潮湿的布擦——但她老不注意,托妮的手指会几个小时都带有那种味道。这是种正式的味道,大人的味道,是一种预兆,举行派对之前会有这种味道。

她听见前门打开又关上,腿上感到一阵冷风。几分钟后,母亲走进客厅,托妮能听见她高跟鞋敲在硬木地板上的声音,这声音又消失在地毯上。她继续弹,使劲儿敲着琴键,向她母亲显示她有多勤奋。

“今天足够了,你不觉得吗,托妮?”她母亲兴高采烈地说。托妮迷惑了:通常安西娅希望她练得越久越好。她希望她在不挡道的地方,安全地忙碌着。

托妮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她脱掉外套,帽子和配套的栗色手套仍然戴着,非常古怪。帽子上有半截网眼面罩,遮住她的眼睛和部分鼻子,面罩下面是嘴,嘴的边缘有些模糊,好像唇膏被雨水弄花了。她把手举到脑后,去松开帽子。

“但还没有练足半小时,”托妮说。她仍然相信忠实地完成事先安排的任务会使她讨人喜爱,虽然在她心底某个朦胧的角落,她明白这从没奏效过,将来也不会奏效。

安西娅放下手,帽子仍在头上。“你不觉得今天该放个小假吗?”她微笑着说,牙齿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白。

“为什么?”托妮说。她不知道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也不是她生日。

安西娅就着钢琴板凳坐在她旁边,左臂绕过来,戴着皮手套的手搭在托妮肩上,轻轻挤了一下。“好可怜,”她说着,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托妮下巴下面,抬起她的脸。皮质的手毫无生气而且冰凉,像是洋娃娃的手。

“我要你知道,”她说,“妈妈真的真的很爱你。”

托妮自己向后缩回来。安西娅以前也这样说过,说的时候闻起来也是现在的这种味道,像是开完派对的早上留在厨房柜台上的香烟和空杯子,没有派对的早上也是。杯子里装着湿烟蒂,地上是摔碎的玻璃杯。

她从来不说“我真的真的很爱你”。总是说妈妈,好像妈妈是另外一个人。

妈妈(Rehtom),托妮想,爱(Evol)。节拍器滴答滴答响着。

安西娅注视着她,两只戴手套的手握住她。半黑的光线中,面罩网眼后面的眼睛乌黑乌黑的,深不可测;嘴巴微微颤抖。她俯身用自己的脸颊贴住托妮的脸,托妮被面罩锉着,感觉到面罩下面湿湿的,奶油似的皮肤,闻了闻,紫罗兰香水味,腋下混杂着衣服布料的气味,还有咸蛋味儿,像是古怪的蛋黄酱。她搞不清安西娅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尴尬。通常安西娅只会在睡前轻轻地啄一下;她全身发抖,此刻托妮以为——希望——是在笑。

然后她放开托妮,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间站住,这次是真的松开了帽子取下来,扔在沙发上,散开头发披在背上。过了一会儿,她跪下来往外看。“谁弄的这些污迹?”她用一种更高更紧的声音问。这是她假装高兴的声音,当她生托妮爸爸的气却要表现得不在乎的时候就这样。她知道这些污迹是托妮的,通常情况下她会被激怒,要谈到叫埃塞过来擦窗子有多贵,但这次她笑了,屏住呼吸,刚跑完步的样子。

“鼻子的印记,就像只小狗。古比,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小孩。”

古比是老早以前的名字。安西娅的说法是,托妮一生下来,她就这样叫了,因为那个时候她还在保育器里面。安西娅会过来隔着玻璃看托妮,托妮的嘴会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安西娅说,或者是她没法听见。后来仍然沿用这个名字是因为托妮度过危险期,被带回家后,还是很少哭;仅仅是嘴巴一张一合。安西娅讲这个故事,好像它很滑稽。

这个绰号——加上引号——用铅笔写在托妮的婴儿照下面,在安西娅的白色皮质我的宝宝相册里:“‘古比。’18个月”;“‘古比’和我”;“‘古比’和她爹”。后来,安西娅肯定是不再拍这种照片,或者不再贴进去了,因为后面都是空白页。

托妮突然非常想从相册里知道自己和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无论是什么;但她也觉得恼怒,因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个恶作剧。她本以为古比是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小狗那种,当她发现它是条鱼 的时候,她感到被伤害和受侮辱。

所以她没回答她母亲,坐在钢琴板凳上,看安西娅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在吗?”她说,她自己肯定知道答案:托妮爸爸从不会把托妮独自留在家里。

“在,”托妮说。爸爸在后屋搞自己的研究,一直都在,托妮静下来没弹琴的时候,他肯定听到了,他才不管托妮是不是在练琴。钢琴,他说,是她妈妈的好主意。 Nr35mzjauOlwcPZ9ASxz/wX6BGE74oF6+tnl9yZxF1W3kcOEWlLkF0ND9Jg8MR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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