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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就是那样一个决定性时刻。卢比孔之战!死亡已经铸成,可是在那个时刻谁知道呢?托妮不知道,但是她记得一种感觉,失去根基的感觉,被卷进某种强烈的洪流。那么,那个邀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什么召唤泽尼亚,让她在这个武装成小甲壳虫似的托妮身上开了一道口子呢?哪个词更有魅力呢,生的还是战争?或许是两个加起来,双重的。那样才有魅力,对泽尼亚来说。

但这也许过于复杂了,智力魔方一样,托妮倾向于复杂化。事情无疑更简单,更明了:托妮的慌乱,在那种情境下缺乏防御力,是因为韦斯特;事实是,托妮爱韦斯特。泽尼亚肯定在托妮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发现了,便知道托妮没有威胁,也知道可以从托妮这儿拔点毛。

但托妮自己呢?泽尼亚给她的是什么,或者看起来要给她什么,她这样站在黑色的厨房里,微笑着,手指轻轻地搭在托妮的胳膊上,像一个幻影在烛光中闪烁?

大自然憎恶真空状态,多不自在,否则,我们真空状态的人就可以生活得相对安全一些。

并不是说托妮现在就是真空状态,根本不是。她现在可是满满的,完全充实,她正把守着满是财宝的城堡,完全卷入其中,所以必须坚持住。

托妮在地下室里走着,钢笔和记事簿在乒乓桌上,想象楼上睡着的韦斯特,深深地呼吸着;韦斯特,翻过身呢喃着,孤独地叹息,这叹息听起来像是心碎的声音。她聆听着垂死的尖叫声,贫瘠的海岸上撒拉逊人的欢呼声,旁边电冰箱嗡嗡的声音,炉子一开一合的声音,还有泽尼亚的声音。

慢声慢气的,微微有些迟疑,带点儿外国口音,少许的口齿不清;低沉,津津有味,表面上却冷冰冰。糖汁巧克力,中间裹着软软的奶油,是很甜,但会害了你。

“什么原因会让你自杀?”泽尼亚说。

“自杀?”托妮十分惊讶,好像自己从来没考虑过这回事儿,“不知道,不知道我会不会自杀。”

“如果你得了癌症呢?”泽尼亚说,“如果你知道自己会在难熬的疼痛里慢慢地死去了?如果你知道缩微胶片在哪里,而另一派人也晓得你知道,他们要折磨你让你交出来,然后还是会杀了你呢?如果你长了颗氰化钠牙齿呢?你会用这种做法吗?”

泽尼亚喜欢这类问题,总是建立在完全极端的脚本之上:如果你在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你会怎样?你是拼命挤,或者退后,还是优雅地沉溺呢?如果你饿得要死呢?你会吃了他吗?如果在那种情况下,你会不会把其他的人都推下船,然后你就可以完全独自拥有他?她似乎有自己完全适当的答案,但不一定透露出来。

虽然她脑中常点缀着漂浮的尸体,虽然她每天都寻思着她的纸上战争和大量的流血,托妮发现自己被这些问题吓住了。它们并不是抽象的问题——甚至太私人了——没有正确的解决方案。但是如果显出自己的狼狈就是战术上的失误。“呃,你没办法知道的,不是吗?”她说,“除非真的发生了。”

“同意,”泽尼亚说,“那么,什么原因会让你去杀人?”

托妮正在和泽尼亚喝咖啡,她们见面后的几个月以来,几乎是每个月的第三天,她们都在一起喝咖啡。或者不是每月第三天,而是每月第三个晚上:已经是11点了,托妮通常已经上床,但这天没有,甚至一点都不觉得困。

她们也不是在乏味的学校咖啡馆里,而是在一个真正的咖啡馆,在泽尼亚新的住所附近,泽尼亚和韦斯特的新住所。一个低级酒馆,泽尼亚称。咖啡馆名叫克利斯蒂,通宵营业。这个时候里面有三个男人,两个人穿了军用雨衣,另一个穿了油腻的斜纹软尼夹克,来醒酒的,泽尼亚说;还有两个女人,一起在雅座里面坐着,压低声音聊天。

泽尼亚说这些女人是妓女;鸡,她管她们叫。她说自己总能分辨出来。在托妮看来她们并不像那种很有吸引力的性工作者:她们不年轻了,妆浓得像漆墙似的,发型老气,齐肩长,因为涂了发胶而僵直,头的一侧还有一块白颜色。其中一个脱掉了一只露跟女鞋,穿着尼龙袜的脚在过道里晃荡。整个地方,包括脏脏的油毡地板布,不大好使的电唱机,和厚重的布满斑渍的杯子,都是该扔掉的东西,还有那种粗俗艳丽的漫不经心,让托妮觉得恶心,毛骨悚然。

她离开麦克朗的时间越来越久,她称自己在为一个话剧《特洛伊女人》漆布景。泽尼亚饰演海伦,但事实上她是安德洛玛克。“所有的那些哭泣,”她说,“女人的哭诉,我实在觉得憎恶。”她说她曾经想当演员,但现在却不想了。“该死的导演以为自己是上帝,”她说,“你只能是狗粮,按照他们的利益,任凭他们对着你流口水,用爪子扒你。”她正在考虑离职。

对托妮来说,流口水和用爪子扒是个全新的概念,她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她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克制住了。

有时候她们两个确实会漆漆布景,倒不是托妮擅长涂漆——她之前从没漆过任何东西——只是有人给了她刷子和油漆,并告诉她该往哪儿漆,于是她就开始打底漆。油漆弄到她的脸和头发上,还有他们给她穿在身上,长及膝盖的男士T恤。她感觉像是刚受过洗礼。

其他人——消瘦的神色轻蔑的女配角,穿黑毛衣的尖刻男人——几乎都能够接纳她了,自然是泽尼亚所为。由于他们当中没人能认出她们,泽尼亚和托妮常常溜进溜出。连同住的那些女孩儿都发现了,她们不再管托妮叫亲亲,不再给她曲奇碎片,或者求她倒过来唱《亲爱的克莱蒙蒂娜》。她们退却了。

托妮不知道这意味着不喜欢还是尊敬;或者可能是害怕,因为泽尼亚好像在她们当中享有某种声望。虽然没有人和她有私交,但她是那种显而易见的人——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除了托妮,因为在这之前托妮根本没在看。一部分是由于她的外表:泽尼亚是平凡的椭圆形身材女人希望看到并成为的对象的化身:她们以为这种事情可以学得来。她也被认为极其漂亮,能得最高分——虽然从不显露自己,甚至几乎没有参加过讲座,那她怎么做到的呢?漂亮,也很可怕。除了苍白之外,还贪婪,凶猛。

有些词是从洛兹那儿听来的,洛兹某天早上突然闯进她房间,那时候托妮正在做功课,急着补上前一晚落掉的时间。“洛兹妈妈”嘎嘎叫着降落,拍打着羽毛,试图开导小托妮,她觉得该保护托妮。托妮静静地听着,眼神麻木,耳朵紧闭,针对泽尼亚的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嫉妒的泼妇,她想着。妇泼的妒嫉。

现在她也有不同于以往的衣服了,因为泽尼亚重新设计了她。黑色灯芯绒斜纹裤,大翻领的套头衫套在她头上,好像一只鸡蛋坐在鸡窝里,以及一条可以绕很多圈的绿色大围巾。看来你并不是承担不起,泽尼亚说,推着她奔走在各个商店之间。托妮不再是扎着丝绒发圈的内卷发了,取而代之的是剪短后头顶弄得乱乱的,手工搓成的一绺一绺。有时候托妮觉得自己有点像奥黛丽·赫本,有时候又觉得像被电过的拖把。泽尼亚曾说,这样显得更老练。她还让托妮换掉一般大小的角质边框眼镜,改戴一副大的,镜片非常大。

“但是这样太夸张了,”托妮说,“不平衡。”

“这就是时尚,”泽尼亚说,“夸张,不平衡,多关注一些你就会发现了。”

这也是特大号毛衣背后的理论,还有毛毯似的围巾:托妮在这些衣服里面晃荡,显得更加细长。“我看上去像根棍子,”她说,“好像才十岁!”

“苗条,”泽尼亚说,“青春。有的男人就喜欢。”

“那他们是变态,”托妮说。

“听我说,安东尼娅,”泽尼亚严肃地说,“所有的男人都是变态,你必须记住。”

女招待走过来,下巴下面缀块肥肉,大腿套在长统袜里面,笨重粗俗的鞋子,灰色的齐胸围裙上面溅了滴番茄酱,凸在前面。她冷淡地加满她们的杯子。“她也是,”等她转过身去,泽尼亚说,“一只鸡,兼职的。”

托妮打量着她结实的臀部,毫无生气地斜下来的肩膀,过时的松鼠毛颜色的卷头发。“不是!”托妮说,“谁会要她?”

“随便赌什么,”泽尼亚说,“继续!”

她是让托妮继续之前正在讲的故事,但托妮已经不记得自己讲到哪里了。和泽尼亚的友谊开始得十分突然,她觉得自己被拖在一根绳子上,绳子接在高速汽艇上,波浪溅在她身上,她耳朵里满是喝彩声;或者好像是骑着自行车从山顶往下冲,脱开了双手,也不带刹车。她失去了控制;同时,又非同寻常地警觉,好像手臂和后颈的每根汗毛都直竖着。这是危险的水域,但是为什么?她们只是在聊天啊。

但是这些满不在乎的废话让托妮觉得晕眩,她从没听一个人说这么多话,也没有这么轻率地对谁说过这么多。之前的生活中,托妮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谁在那里喋喋不休呢?她不知道下一次张开嘴,会吐出什么来。

“继续,”泽尼亚又说一遍,向前斜倚,面对着布满斑点的褐色桌子,半空的杯子,扔在褐色金属烟灰缸里面的烟蒂。托妮也一样。 Tr3KMusQIm0DEIcsUIxNBzODe4yGPheCcqhoq8HJnS1U3Nm2ucZ0YbNjKOkoU6y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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