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朗大楼里住的女孩子和泽尼亚没有关系,泽尼亚也不会和她们有什么关系。除非用枪口顶着,否则她是不可能住进女人宅区的,就像她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对托妮说的那样。垃圾场,她管它叫。
(她怎么会来的?是来借点东西。借什么呢?托妮不愿意记着,但还是想起来了:是钱。泽尼亚总是资金短缺,托妮觉得被借钱非常尴尬,但如果拒绝的话会显得更尴尬。而她现在觉得尴尬的是自己当时太天真,太温顺,不情愿却又太仁慈。)
“住宅是给小人物准备的,”泽尼亚这样说,轻蔑地环顾着她的周围,打量着老式的油漆,摆在公共休息室里粗糙的椅子,还有女孩儿们房门上用透明胶带粘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连环画。
“对,”托妮重重地说。
泽尼亚俯视了托妮一眼,微笑着纠正自己,“是想象层面上的小人物,我不是指你。”
托妮松了一口气,因为泽尼亚的轻蔑是一种艺术。它太近乎绝对,当你发现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时候会觉得特别荣幸。你会感觉像是被判了缓刑,像是得到辩护,感到庆幸;或者只是托妮才这样觉得,然后啪嗒啪嗒地走进房间,打开自己的小支票簿,开张小支票,贡献出去。泽尼亚漫不经心地接过去,折两次,塞进袖子。两个人都试着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转过手,谁也没欠过谁。
她怎么能够因此而恨我呢,托妮想。
因此托妮不是从麦克朗大楼的女孩儿们那里认识泽尼亚,而是从她的朋友韦斯特那儿认识她的。
事实上,她不明白韦斯特怎么会成为自己的朋友,他多少有点物质主义。一开始是他坐到托妮旁边来借她的现代历史的笔记,因为他缺了之前的那次讲座,然后,他突然成了她日常生活中的一员。
韦斯特是唯一一个她可以与之谈论战争的人。那一次还没有开始,但后来就逐渐谈论起来。这种事情也许需要几年时间,但他只做了她一个月的朋友。那段时间的开头两周,她叫他斯图尔特,就像他的其他一些男性朋友那样,他们会拍他的肩,在他手臂上轻轻打几拳,会说,嗨斯图,最近在忙什么?但后来他看到她在笔记本上做的一些神秘旁注——圾垃么什,便粪的套老味乏——她就得解释一番。他惊异她倒着写字的能力——太棒了,他说——然后要倒着写他自己的名字。他觉得更喜欢这个新的名字。
楼里面的女孩儿们开始称韦斯特为托妮的男朋友,虽然她们知道不是,只是逗乐子。“你男朋友还好吗?”洛兹会喊道,在陷进去的橘色沙发里冲着她笑,洛兹坐上去让这沙发陷得更深。“嗨,托妮亲亲!个人生活不错吧?瘦高个儿好吗?我真不幸!高个子男孩儿尽喜欢小个子!”
韦斯特很高,走在托妮旁边显得更高。他不是那种巨大威猛型,而是消瘦松软型。腿和手臂好像是暂时加到身体上去的,而手和脚好像比它们本身更大,因为他的袖长和裤腿总是短上一两寸。他的帅是那种骨瘦嶙峋的帅,好像中世纪的石雕圣徒,又像普通的帅哥被像橡胶那样拉长的样子。
他有着蓬卷的金黄色头发,穿着深色灰暗的衣服——磨损了的套领毛衣,带污点的牛仔裤。在那个时候这样穿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大多数的大学男生都还打着领带,或者至少穿夹克衫。他的衣服是偏激分子的标记,给他染上反叛者的光泽。现代历史课结束后,托妮和韦斯特在他们常去的学生咖啡店喝咖啡的时候,女孩儿们总会盯着韦斯特看。然后她们会目光下移到托妮,打量她孩子一样的卷发,她的角质边框眼镜,苏格兰裙子,还有小平跟船鞋。然后她们就困惑了。
托妮和韦斯特在一起,就是喝咖啡,边喝边聊,虽然两个人都话不多,大多时候是轻松的沉默。有时候也喝啤酒,在不同的昏暗的啤酒吧里;其实是韦斯特喝,托妮只是倚着椅子坐着,脚趾几乎碰不到地面,舔掉杯子顶上的一点泡沫,像猫一样,细细品味。剩下的由韦斯特解决,然后再叫两杯,但四杯是他的极限。令托妮感到放心的是他从不多喝。啤酒店会让托妮进去也真是奇怪,因为她看上去太像未成年人了。他们一定觉得如果不是真的已经到了22岁的话,她怎样都不敢涉足这种地方的。但是她就自己假扮自己,这是她最成功的伪装了。如果她扮成熟的话,是不可能奏效的。
韦斯特说没人的历史笔记比托妮的更好。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有用——甚至更好,不可或缺,值得称赞。
韦斯特喜欢聊现代史——实际上根本不是现代的历史,只是因为它不是随着罗马帝国的衰落而结束的古代历史——因为他喜欢民歌民谣和旧式乐器。他大概说过他会弹鲁特琴。托妮从没见过他的鲁特琴,事实上是从没去过他的房间,如果他确实居住在某个房间的话。她不知道他住哪儿,晚上会做些什么。她告诉自己说自己并不在乎:他们的关系只是午后的友谊。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想象他生活的其他部分,发现自己想知道他晚饭甚至早餐吃些什么。她假定他没有和其他男人或男孩儿合住,因为他对她说过一个认识的家伙,那家伙能对着自己的屁点火。他跟她说的时候没有取笑的意思,而是有点抱歉。“想象一下把这个写在墓碑上,”他说。托妮认定给自己的屁纵火这样的事儿,和麦克朗大楼里面的鸡蛋以及口红脸的把戏比起来,只是更加严肃一点的特技的变种而已。但她没多问。
韦斯特出现的时候会说嗨,离开的时候说再见。托妮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离开。
就这样,到了十一月,托妮和韦斯特坐在一个叫做蒙哥马利的酒吧里,对发生在上加拿大 的1837年叛乱有一点争执,托妮觉得如果不是由于愚钝和惊慌,叛乱的结果会完全不一样。和往常一样,托妮舔着啤酒杯口的泡沫,韦斯特突然说了句令人惊奇的话,他说他会参加一个晚会。
实际上他是说我们,而且不是说的晚会,而是狂欢。
狂欢这个词从韦斯特口里出来,显得有些古怪。托妮觉得韦斯特没有暴力倾向,狂欢却是粗鲁的,带有身体攻击的意思,好像他是在引用别人的说法。
“狂欢?”托妮犹豫地说,“我不知道。”她听到过一起住的女孩儿们谈起狂欢,在麦克朗的一间盥洗室里,一般是在大学的兄弟会,常常以有人受伤结束——大多是男人,有时候也会有女孩子受伤,要么是在兄弟会上,要么是之后。
“我觉得你应该来,”韦斯特说,蓝眼睛仁慈地注视着她,“我觉得你看上去有一点苍白。”
“我就是这样的,”托妮为自己辩护。她被韦斯特突然的关心吓住了,这似乎过于殷勤了;虽然总是由他来开门,当然这一点和他随随便便的沉闷打扮不符。她不太习惯他的这种关心,或者任何其他人的关心。她觉得有些担忧,好像被他碰了一下。
“好吧,”韦斯特说,“我觉得你应该出去走走。”
“出去?”托妮说,她迷糊了:他说“出去”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韦斯特说,“认识别人。”
他这样说显得几乎有些狡猾,好像在隐藏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让她想到他要介绍男的给她,出于一种毋须有的关怀,洛兹才会这样干。托妮宝贝!有个人要让你见见!洛兹会这样说,托妮则会闪开逃掉。
这次她说:“但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你认识我,”韦斯特说,“也会认识其他人。”
托妮没说她根本不想认识其他人,那样会显得太奇怪。她让韦斯特从教科书《文艺复兴的兴起》的书页上撕下一角,把地址写给她。他没说要来接她,所以至少不是约会。托妮从没处理过和人约会,更别说和韦斯特。甚至没有处理过这样的暗示或者期望。这种期望会打乱她的平衡,她不想卷入,任何人,下划线,句点。
狂欢在远离商业区的一排狭窄的沥青木瓦屋的两段楼梯之上,这排木瓦屋是诸多出售廉价商品和军队剩余物品商店中的一排,屋子前面就是火车轨道。楼梯很陡,托妮扶着栏杆一级一级地爬。楼梯顶上的门是开着的,烟雾和闹声从门口涌出来。托妮不知道要不要敲门,想到没人能听见,就当场否决,径直走了进去。
她立刻觉得不该进来,因为房间里挤满了人,都是那种人,这样的一群人,很可能让她害怕,或者至少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女人大都是黑发,扎成芭蕾舞女主角似的长长的马尾,或者盘成简单的小圆面包形状。她们穿黑色长统袜和黑色裙子,加上黑色的头顶,不涂口红;她们眼睛的轮廓非常深。当中有些男人留着胡须,穿的衣服和韦斯特是同一类型——工作T恤,套领毛衣,牛仔夹克——却没有他的那种直率和温柔,也不像他那样脸上干干净净。他们结实,粗糙,聚集了超负荷的物质。他们笨重,隐约阴森,充满着静态能量。
男人都在彼此交谈,女人却不说话。她们倚着墙,或者手臂交叉在胸前站着,纸烟漫不经心地夹在一只手上,灰弹在地上,看上去很无聊的样子,似乎就要离开,去更有意思的派对;要么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男人,或者从他们肩膀看过去,好像在专心寻找另外的人,另一个男人,更重要的一个。
托妮进去的时候,有几个女人瞥了她一眼,然后目光迅速移开。托妮穿着自己平时穿的衣服,暗绿色的灯芯绒无袖连衣裙,里面是一件白色短衫,绿色的丝绒发束,齐膝半筒袜以及棕色平跟船鞋。她还保留着高中的很多衣服,因为仍然合适。但这个时候她觉得应该买些新的了,却又不清楚如何选择。
她踮着脚,目光穿过那些像树篱一样缠绕在一起的手臂,肩膀和头,还有黑色粗羊毛布盖着的乳房,厚质棉布里面的胸膛和躯干。却看不见韦斯特。
大概因为房间太暗了;大概正是这个原因她才看不见他。然后她才意识到这个房间不止是暗,简直是一片漆黑。墙壁,天花板,甚至地板都是那种有光泽的硬瓷漆的黑颜色。连窗子都漆过,照明装置也是。照明不是用电灯,而是蜡烛,插在勤帝酒瓶里。房间里到处都是大果汁罐头,标签被撕掉,插了一束束白色菊花,在烛光中摇曳闪烁。
托妮想走,但又不想在见到韦斯特之前离开。他会以为她拒绝邀请而没有来过;会觉得她架子大。同时,她也需要使自己平静和安定下来:有他在,她就不会显得来错地方了。她进去找他,沿着通向左边的门廊走进去。尽头是个盥洗室,门开着,伴着冲水的声音,出来一个高大的男子,头发浓密。随便看了托妮一眼。“呸,是女厕所指示牌,”他说。
托妮觉得自己只有两英寸高。她闪进盥洗室,至少是个避难所。这里也被漆成了黑色,甚至浴缸,水槽,镜子。她锁上门,摸一下马桶看看漆干了没有,然后坐上去。
她不确定是否来对地方。也许韦斯特根本不在这儿,也许是她搞错地址了;也许这是另一个狂欢。但是上楼之前她核对过那个纸片呀。那么,或许是时间不对——对韦斯特来说太早了,或者太晚了。没办法知道,因为他的来来去去总是难以预料。
她可以出去问问别人——那些庞大的长很多毛的男人中的一个,或者那些大个子傲慢女人中的一个——他在哪里,但她不敢。要是没人知道他该怎么办呢?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安全,自己再玩一遍卡洛登战役,计算一下余数。她先安排地形——山丘倾斜下去,石墙尾翼是整整齐齐的不列颠士兵,还有墙后面排成一列的枪支。褴褛的部落大喊着从山上冲下来,什么武器都没有,就那些沉重过时的剑和小圆盾。然后倒下,绘画般的,壮观的一堆一堆。屠宰场。只有技术对等的时候,勇敢才有价值。波尼王子查理 简直是白痴。
无法取胜,她想,就像一场战役。仅有的希望就是集体休战,拒绝辩论条款,拒绝集会。夜晚出击,然后隐匿山间。乔装成农民。不要公平交战,但是怎样才是公平的战争呢?她还不知道。
有人敲门了,托妮起来,冲一下黑色马桶,对着黑色水槽洗洗手。没有毛巾,她就在灯芯绒裙子上擦了擦手。打开门:是芭蕾舞女演员之一。
“对不起,”托妮对她说,那女人冷冷地看着她。
托妮回到主厅,准备离开。韦斯特不在,就毫无意思。但是在房间的正中,是泽尼亚。
托妮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泽尼亚的名字,而泽尼亚似乎并不需要名字。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穿着黑颜色,而是穿着白颜色,那种牧羊人的罩衫,长及大腿中部,紧身牛仔裤包着长长的腿。罩衫并不紧却显出了贴身内衣,大概因为前面的纽扣低到了乳头的位置。V字领里面,小而结实的半露乳房的曲线隐向两旁,像背靠背的两个括弧。
穿着黑颜色的其他人,全都沉进了墙壁的黑色背景之中,只有泽尼亚凸显而出:她的脸、手和躯干在那些菊花之间,漂浮在黑暗中,好像不具形体,没有腿。她一定事先想好,托妮觉得——她将怎样像一个通宵加油站那样闪耀于黑暗,或者——老实说——像月亮那样。
托妮觉得自己被往回吸,被推向瓷漆墙的黑暗。漂亮至极的人就有那种效果,托妮想:他们可以涂抹掉你。在泽尼亚面前她不止是觉得渺小和可笑:她觉得自己不存在。
她闪进厨房,这里也是黑色的,甚至暖炉,甚至冰箱。烛光反射在油漆上,湿湿的。
韦斯特正靠着冰箱。他完全醉了,托妮立即意识到了,她有经验。她觉得里面翻腾了一下,又沉下去。
“嗨,托妮,”他说,“我的小伙伴儿还好吗?”
韦斯特从来没这样叫过托妮,从没称过她小,这似乎是一种侵犯。
“其实我得走了,”托妮说。
“还早呢,”他说,“喝杯啤酒。”他打开黑色冰箱,里面还是白色的,掘出两瓶莫尔森。“我把那破玩意儿放哪儿了?”他一边问一边拍拍自己。
托妮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做什么,甚至他是谁。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他,她确定。他不常说脏话,她开始往后退。
“在你口袋里,”她后面的一个声音说道。托妮一看:是穿白色罩衫的女孩儿。她朝着韦斯特笑,用食指指着他,“举起手来。”
韦斯特咧嘴笑着,举起手。那女孩跪下来,摸索他的口袋,头倚着他的大腿,过了好一会儿——这期间,托妮觉得自己被迫从钥匙孔里偷看一幅让人受不了的亲密的场景——掏出一个启瓶器,打开两瓶啤酒,熟练地弹掉盖子,一瓶递给托妮,斜过另一瓶自己喝起来。托妮看着她边喝边起伏的喉咙,她脖子很长。
“我呢?”韦斯特说,那女孩儿就把瓶子递给他。
“那么,你喜欢我们的花吗?”她对托妮说,“我们从希望山墓地偷来的,某个重要人物翘辫子了。但有点枯萎了:我们得等那些人全滚开。”托妮注意到那些词——偷,翘辫子,滚开——她觉得羞怯和不入流。
“这是泽尼亚,”韦斯特说。他的声音带着拥有似的尊严,沙哑着,托妮一点都不喜欢。我的,他的意思是。属于我的。
托妮这才发现她把我们理解错了。我们并不包括这个屋子的男人,就是指泽尼亚自己。泽尼亚背靠着韦斯特,好像他是根街灯杆。他手臂缠着她罩衫下面的腰;一半脸隐没在她烟灰色的头发里面。
“不错,”托妮说,企图显得很热情。她笨拙地吞了口泽尼亚递过来的啤酒,集中力量不喷出来。她的眼睛开始刺痛,脸红起来,鼻子里也都是刺痛的感觉。
“这是托妮,”韦斯特的声音。他的嘴在泽尼亚的头发后面,所以听起来像是头发在说话。托妮想跑掉:出了厨房门,穿过厅里那些穿着厚棉布的手臂,下楼。奔窜的耗子那样。
“喔,这就是托妮,”泽尼亚说,听上去像在发笑,“嘿,你好,托妮。喜欢我们的黑墙不?请把你的凉手从我的肚子上挪开,”她对着韦斯特补充一句。
“手是冷的,心却是热的,”韦斯特说。
“心,”泽尼亚说,“谁在乎你的心?那可不是你身上最有用的部分。”她撩起罩衫,找到他的两只大手,抽出来,并抓在自己手里,爱抚着它们,同时一直朝着托妮微笑。“这是报复,”她说。她的眼睛并不像托妮一开始以为的黑色:而是海军蓝。“这是个报复派对。房东要把我们赶出来,所以我们觉得应该给老混蛋留个纪念。他得涂两层才能把这些盖住。租赁合同上说我们有权上漆,却没说什么颜色。看到马桶了吗?”
“看到了,”托妮说,“非常光滑。”她不是想搞笑,泽尼亚却笑起来。
“你说得对,”她对韦斯特说。“托妮很滑稽。”
托妮讨厌被作为第三人称来谈论,一直都讨厌;她妈妈就经常这样。韦斯特肯定和泽尼亚议论过她,他们两个,在她背后分析她,给她套上形容词,好像她是个孩子,好像她完全是随便的一个人,是个谈资。她觉得韦斯特邀请她来派对也是泽尼亚叫的。她把啤酒瓶放在黑色灶头上,发现瓶子空掉一半。一定是她自己喝掉的另外一半,怎么可能呢?“我得走了,”她说,用她希望的那种庄严的口吻。
泽尼亚没听见似的,韦斯特也没听见。他正从泽尼亚的头发里瞪着外面;托妮看得见他的眼睛在烛光里闪烁。
托妮的手和腿好像不属于自己了,声音也慢下来。是啤酒的原因,她不常喝酒,不习惯。一种渴望掠过,她希望有人也像那样把他的脸埋进自己的头发,希望这个人是韦斯特。但她没那么多头发,他只会碰到头皮。
她觉得失去了什么,失去了韦斯特。了去失地远永。愚蠢的想法:从没得到过,怎可能失去呢?
“那么,托妮,”泽尼亚说。托妮两个字在她口里像是外国词,像是引用来的。“韦斯特跟我说你很有才华,你什么方向?”
托妮以为泽尼亚在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可以假装还有个更好的派对,泽尼亚不知道的派对,但她不大可能相信。“我想我会乘地铁回去,”托妮说,“我还有事情要做。”
“她总是很忙,”韦斯特说。
“不,”泽尼亚说,不耐烦的样子,“我是说,你怎么打发这辈子?会对什么着魔呢?”
着魔,托妮从没听过谁像这样说话,只有罪犯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人才会着魔,人们就算自己有,也不会承认的。我不必回答,她对自己说。她脑中闪现出公共休息室的那些女孩儿,她们会怎样看待着魔,怎样看泽尼亚。她们会觉得她就是着了魔的,也是个荡妇,扣子不扣。她们会非难她荡妇样子的头发。托妮常觉得她们对其他女人的评价阴险而肤浅,但现在觉得她们非常贴心。
托妮应该无趣地、轻蔑地一笑了之,应该笑着问:“我什么?”显出困惑样子,表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她知道该怎样做,她看过听过。
但是这个问题并不蠢,她也知道答案。“争战 ,”她说。
“什么?”泽尼亚说,她集中注意,好像终于有点兴趣了,需要确认一下,“你是说政治?”
托妮意识到她搞错了,发音失误,换了另一个词,一定是酒精作用。
“我是说战争,”她说,这次很小心地发音,“我这辈子想做的就是研究战争。”她不该说的,她不该太多暴露自己,她错了,让自己显得很滑稽。
泽尼亚笑了,不是嘲笑,是欣喜的笑。她轻轻地摸一下托妮的手臂,像捉人游戏那样。“喝咖啡,”她说。托妮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