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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托妮是她们三个中最早和泽尼亚交朋友,或者说,是最早邀请她进入自己生活的,因为如果你不去邀请,像泽尼亚那样的人是不会到你门口,跨进你家,将自己搅和在你的生活里面的。肯定是对她表示过赏识,提供过款待,表达过欢迎。托妮已经意识到这些,虽然时候不对。她问自己的问题很简单:她为什么会那么做?她是怎么了?泽尼亚怎么了?是什么让一件事情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需的?

毫无疑问,是她自己发出了邀请。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在这种事情上的无知是站不住脚的。是她将大门敞开,让泽尼亚进来,就像失散已久的朋友,像是自己的姐妹,像一阵风,是托妮欢迎她的。

很久以前了,60年代早期,那个时候托妮19岁;泽尼亚出现之前的那段时间不是她喜欢回忆的日子。追忆以前似乎是因为她的空虚,没有慰藉;但她这样做的时候,又觉得是理所当然。

她努力学习,吃饭,睡觉,在麦克朗二楼的洗脸盆里冲洗自己的长统袜,裹在毛巾里拧干,窗帘杆上垂下来的细绳这头悬了根衣架,袜子晾在上面,整洁地垂挂在屋里丁东作响的暖气机上方。她有各种各样多次使用的小通道可以带她穿越周末以外的工作日,就像田野里的老鼠;只要她待在这些小通道里面,她就是安全的。她追随着这些通道,埋头苦干,鼻子嗅着地面,遮蔽在有保护作用的麻痹状态之中。

回想起来,那是十一月。(她有一幅挂历,会在上面圈点日子,虽然没有她等候和期待的特别的日期;但那样能够给她一种前进的感觉。)自从她父亲死后,她在麦克朗大楼已经住了三年。母亲死得更早,骨灰存放在一个金属罐子里,罐子形状像个缩小的深水炸弹,被她存放在衣橱隔板上,塞在叠好的毛衣后面。她父亲埋葬在大墓地,但是他的1940年代德国手枪保存在一个旧的圣诞树装饰品盒子里,这个盒子装着她从老家保留下来的所有东西。她曾打算使父母和解——哪天拿把铲子去大墓地,把母亲栽在父亲身边,就像一株铝合金郁金香花苞那样——但她怀疑至少她母亲无论如何都会阻止这种事情,因此踌躇了。不管怎样,她一点儿不会介意让母亲在自己的房间里,放在架子上,能够照看她。(给她指派一个位置,拴住她,让她保持固定。)

托妮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因为本来合住的女孩儿由于服用过量安眠药而去洗胃,之后就不见了。通常都会这样,按照托妮的经验。离开之前的几个礼拜,那个室友整天不脱衣服待在床上读平装本小说,轻声哭泣。托妮觉得非常讨厌,比安眠药还烦人。

托妮觉得应该依靠自己生活下去,当然她的周围却是另一些人,另一些女孩儿,或者该叫女人?麦克朗大楼被称为女人的住宅,但是她们彼此却互称女孩儿。嗨女孩儿,她们会叫,快上楼。你猜发生了什么?

托妮觉得自己和其他女孩儿没什么共同之处。她们很多人会在公共休息室过夜——如果她们不出去约会的话——四肢伸展地斜在令人沮丧的橙棕色大沙发,以及三个填得过满有裂洞的安乐椅上,穿着睡衣和家常服,顶着刺毛的卷发筒,玩桥牌,抽烟,喝咖啡,打发日子。

托妮不出去约会,没有人可以约会。她不介意,无论如何,和死去很久的人在一起让她觉得更快乐。那样就没有痛苦的挂虑,没有失望,没什么可以失去。

洛兹是公共休息室女孩儿当中的一个。她嗓门儿很大,管托妮叫托妮宝贝,或者更糟,托妮亲亲;还不止这些,她甚至想帮托妮打扮打扮,像对待洋娃娃那样。托妮那种时候并不喜欢她。她觉得她太具侵略性,又粗鲁,让人受不了。

那些女孩通常觉得托妮很奇怪,但没有敌意,反而很宠她。她们会喂给她几口藏在自己房间的违禁品——巧克力棒,曲奇,薯条。(因为有蟑螂和老鼠,房间里放食物是不允许的。)她们喜欢摸摸她的头,弄得她的头发有点乱,抱抱她。人们总是很难不去碰那些小的东西——如小猫,婴儿。小托妮。

当托妮回自己房间从她们身边快速经过时,她们会大声叫她:托妮!嗨!嗨托妮!你好吗?托妮经常不理她们,或者完全躲开。但有时候也会走到公共休息室,喝口她们带渣的咖啡,咬一点点儿她们红黄色的曲奇。然后她们让她帮着写名字,两只手同时写,一只向前写,一只向后写;她们就拥在后面,对她的这种轻而易举惊叹着。骗人的小把戏而已。

托妮不是唯一一个有特长的女孩儿。她们当中有一个能够发出汽艇开动时候的声音,有几个——包括洛兹——习惯用眉笔和口红在肚子上画脸,然后跳肚皮舞,画上去的嘴巴就怪异地一张一合。另外一个女孩儿可以用一杯水,一个卷筒纸的空卷,帚柄,一个铝的平底锅和一只鸡蛋玩特技。托妮觉得这些技能都比她的有效力,她的不需要技巧,不需要练习;就像屈伸关节,或者扭动耳朵那样。

有时候她们请她倒着唱歌,如果她们过于纠缠而且托妮也有精力,她就会答应。她走调的声音出奇的刺耳,就像唱诗班孩子着凉了的声音,她唱道:

的爱亲我噢,

的爱亲我噢,

的爱亲我噢,

娜蒂蒙莱克,

去逝地远永已你,

哀悲此如,

娜蒂蒙莱克。

为了使它押韵,她申明三个元音不发音,而且uo是复合元音。有何不可?所有的语言都有这种痉挛,这就是她的语言;所以规则形式和不规则形式都由她定。

其他女孩儿觉得很好笑,特别是托妮一笑不笑,声音都没有闪过,也没有颤动,连续地唱下来。事实是,她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这首歌讲的是一个淹没在荒唐的流行风尚之中的女人,她不被悼念,最终被忘记。托妮觉得是悲伤的。永远地逝去。她们为什么要笑呢?

她不与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想到她们——她们尖锐的笑话,睡衣和发胶以及湿湿的身体和爽身粉混在一起的气味,她们叽叽喳喳的欢迎声音和咯咯笑声,在她背后肆无忌惮的傻笑:小精怪托妮。她想到那些战争。

战争,以及战役,这两者并不一样。

她喜欢重新组织已经决定的战役,看看失败的那方能赢与否。她研究地图和报告,军队的布局,战略战术。选择另一个场地就能够让天平倾斜,或是换一种思路,因为思想是一种技术,一种坚定的宗教信仰,因为上帝也是一种军事武器。天气也是,还有季节。雨天和雪天使战役变得艰难。当然还有运气。

她没有偏袒,从不会偏向一方而针对另一方。换种打法,战役结果可能会不一样。有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有一些则不是。她有个战役笔记簿,记录下她觉得可行的解决方案和数量,数量指的是丢掉的兵力。“丢失的兵力”,他们被称为,好像他们是因为健忘而被放错了地方,之后还能再找回来似的。实际上指的是被杀的人数。永远地逝去。非常可惜,之后他们的上将会这样感叹,如果上将自己能够活下来。

她十分机灵地不在其他女孩儿面前提到这个爱好。如果她们知道,会将她推向边缘:由古怪而聪明变成病态。她还想对曲奇保有选择权呢。

住在这里的也有另外几个像托妮一样的女孩,溜过穿家常衣服玩桥牌的人,回避公共的食物。这些女孩也不联结在一起,除了点头和打招呼之外,甚至彼此不说话。托妮怀疑她们有隐秘的偏好,隐秘、可笑、让人难以接受的野心,像她一样。

她们当中的一个就是查丽丝。她的名字其实不是查丽丝,而是简单的卡伦。(这是在60年代改的,那个时候兴起了很多命名法的变化。)查丽丝-卡伦是个单薄的女孩儿:苗条是能够想到的唯一的词,像柳条那样,摇摆着枝子,颤动着金黄色的叶子。另一个词是健忘症。

查丽丝慢悠悠的:托妮看到过她几次,上课来回的路上,斜着身子漫步穿过马路,总是——好像——害怕什么东西会溢出来。她穿长的紧身连衣裙,里面的衬裙都能显出来;她的东西会从手提包里掉出来,或者从她松开的绣花编织包里掉下来。如果她游荡到公共休息室,总是去问有没有人看到过她的另一个手套,她淡紫色的围巾,她的钢笔。通常没人看到。

一天晚上,托妮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她看见查丽丝从麦克朗边墙的防火梯往下爬。她穿的好像是睡衣,至少又长又白还有大波浪。到底层平台的时候,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跳下最后几级,朝托妮走过来。她没穿鞋。

在梦游,托妮认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听说不能叫醒梦游者,虽然她已经忘记为什么。查丽丝关她什么事,和她说过的话没超过两句,但她还是觉得应该跟着,确保没有车撞到她。(如果这事发生在现在,托妮会把强奸也包括在可能性之内:穿睡衣的年轻女人,黑夜在外,多伦多商业区,非常危险。那个时候查丽丝也是很危险的,只是那时强奸两个字还不在托妮的日常生活字典里面。强奸伴随着抢劫发生,这真实发生过。)

查丽丝没有走远,她穿过麦克朗草坪的枫树和栗子树下面的几堆树叶,然后又转回来,再从树叶堆中间走了一遍,托妮就像个扑蝴蝶的偷偷跟在后面。然后查丽丝在其中的一棵树下面坐了下来。

托妮不知道她准备在那儿待多久。越来越冷了,她想回屋;但不能把查丽丝一个人留在草地上,穿着睡衣,坐在树下面。于是她选了旁边一棵树坐下,地面不干,托妮希望没人看到她,幸好天非常黑,而且她穿的是灰色外套。不像查丽丝,朦胧可见。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有个声音对托妮说话。“我没有睡着,”那声音说,“但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托妮怔住了,她觉得自己被耍了。之前她没发现查丽丝有这种行为——赤着脚穿着睡衣游荡——太不可思议,太让人奇怪了。她觉得非常戏剧性,非常诡异。洛兹和公共休息室的女孩儿们也许很烦人,但她们至少是固态的,简单的,能秤得出几斤几两。查丽丝却是滑的,半透明的,也许还是黏的,就像肥皂薄膜或者凝胶或者海葵灵敏的触角。如果碰到,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就会带到你身上。她具有传染性,最好离远点儿。 ZltplHzUcIRk6h1LNCKNIjAhB6ASVaYqUR2fGqGtzNZ9BnmhLufDdtPRWHvHhL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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