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历史都是追溯性的,托妮写道,逆向写下句子。我们选择一个重大事件,考察其因果,但事件是否重大又由谁来决定呢?我们决定,我们存在于此时;事件的真正参与者却在彼时。他们早已不在了;同时,又掌握在我们手上。就像罗马斗剑者,在我们的指间。我们按照自己的启发和意愿让他们再斗一次,而他们当时的决斗却完全出于其他原因。
历史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回文,托妮想。你没办法倒着读,并回到一个清清楚楚的开头。当中省略的东西太多,我们知道的也太多,结果已经知道了。历史学家是典型的窥淫狂,鼻子挤在时间的玻璃窗上。事实上他们永远无法到达那些战场,无法参与那些最激动人心或是最悲痛的时刻。他们对历史的再造最多不过是拼凑的蜡像而已。谁来做上帝呢?谁在事情发生之前知道整个故事和它的暴力冲击,它的混战,它的致命结局呢?太悲哀了,太挫伤士气了。至于战争前夜的士兵,既无知又充满希望,虽然二者都没什么好处。
托妮落下笔。将这种想法写下来,作为两个月后要给军事历史学家协会做报告之用,显得太含糊了。她需要准备的是公元982年7月13日奥托二世战败在撒拉逊人手上,以及后来的编年史家怎样将其作为教训性范例来编撰。这将是个好演讲,非常好——她的演讲总是很不错——但随着时间流逝,她开始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这些事件的谈论走狗。毫无疑问,她伶俐,有着巧妙的窍门,是只体面的狗;可仍然是只狗。她曾经认为人们会根据她自己工作的功过选择接受或是拒绝,但现在开始质疑了,她讲座的精华从某种角度来说并不是重点,重要的反而是她的穿着。她会被轻轻拍一下头,赞扬几句,给几块精良的狗食;当里屋那几个家伙——其中之一会是将来的协会主席——开始认真考虑一些现实的事情的时候,她就被支开。
真是妄想狂。托妮赶走这些念头,给自己倒杯水。
午夜,她穿着睡袍和浣熊毛拖鞋,在地下室里。睡不着,又不想在书房工作而吵醒韦斯特,书房在卧室门廊的里面。她的电脑会发出哔哔的声音,光线也会影响他。当她从床上悄然下来,踮着脚尖走出房间的时候,他睡得像个孩子,鼾声均匀柔和又令人发狂。
背信弃义的韦斯特,不能没有的韦斯特。
她下楼的真正原因是想要查看电话簿,还有黄页上的酒店,但不想被韦斯特看到,不想让韦斯特发现她在窥探他,他和泽尼亚,窥探他在电话机旁胡写乱画的本子。她不想让他失望,或者更糟的是,惊动他。她正在查看所有以A打头酒店,列了个清单:亚历山德拉,安耐克斯,阿诺德花园,阿莱福,林荫道公园。她可以逐个打电话过去,用假声询问房间号码——或者不说一句话,装作一个打骚扰电话的呼吸沉重的变态——听听对方是不是泽尼亚。
卧室也有电话,就在床边。怎样才能避免韦斯特听到挂掉电话时候那轻微的“砰”声,避免他偷听呢?可以用韦斯特自己的手机,顶风作案;但它也在卧室里,而且如果被发现了该如何解释呢?最好再等等。如果泽尼亚再现——托妮此时一点也搞不清楚她是怎么办到的——韦斯特必须尽可能地置身于外。他必须与此事隔离。他已经几乎被毁掉。现实世界,尤其是女人的现实世界,对韦斯特这样善良而敏感的心来说,实在是过于残酷了。
托妮在被她和韦斯特称为游戏室的那个房间写作,是地下室里面的一大块,在炉子间和洗衣房之间,不像楼层上面有室内外地毯。韦斯特的游戏用具是个台球桌,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台球桌上还可以加上一个三合板的乒乓桌面,托妮就在这个桌面上写字。托妮台球玩得不好——她知道规则,但击得过猛,没有谋略;但她是个乒乓高手。韦斯特则相反——尽管他有惊人的命中率,在高速方面却显得愚钝了点。有时候,为给自己一个不利因素,托妮用右手打,远不如她的左手,但还是能够赢他。玩台球时托妮如果输得太多,韦斯特就会建议玩会儿乒乓,即使预先知道他定会惨败。这方面,他总是非常体贴。是一种骑士精神。
这是一种测量计,测量此刻的托妮能承受多大程度的失败。
但乒乓只是一种娱乐。托妮真正的游戏是在一个角落里,在他们存放冰水和韦斯特的啤酒的小冰箱旁,是一个大大的沙桌,几年前在一个日托中心车库的贱卖会上买的,但它却不全是沙子。它包含一个欧洲和地中海的三维地图,用含粉末和盐的硬糨糊制成,地图上有突起的山峦和用蓝色塑胶黏土做的河流。托妮可以反复利用这个地图,随着事件需要增加和减少河道,移开沼泽地,改变海岸线,建造或者拆除道路和桥梁以及城镇和都市,改变河的流向。现在,它是根据9世纪而设:严格按照奥托那致命一战时候的样子来的。
军队和人口的标志,托妮主要不是用大头针和旗子,而是用了厨房调料,每个部落或种族用不同的调料,斯堪的那维亚人用红胡椒子,撒拉逊人用绿胡椒子,斯拉夫人就用白色的。凯尔特人用胡荽种子,盎格鲁-撒克逊人用莳萝子。巧克力屑,小豆蔻,四种扁豆,以及小银球分别用来指代马扎尔人,希腊人,北非王国,和埃及人。每个主要的国王、首领、皇帝,或者教皇,都是独裁者;每个人都有自己实际的或名义上的统治范围,用切断了的、匹配颜色的塑料鸡尾酒棒标出来,围成橡皮擦那样的方形。
这是个复杂的系统,但与图解和只显示军队与要塞相比,她喜欢这种方式。通过它,她能够描述由于胜仗或奴隶贸易而导致的杂交,因为实际上人口并不是同质性块状,而是混杂的。在君士坦丁堡人和罗马人中有白色胡椒子,是统治他们的红色胡椒子人进行的奴隶贸易造成;绿色胡椒子人将扁豆人从南部卖到北部,从东部到西部,然后又回到原处。法兰克统治者是真正的丁香,绿色胡椒子浸透在凯尔特-利古里亚胡荽里。这些显示了一系列连续的涨落,一种混合形势,以及领土的改变。
为了防止这些很轻的香料滚来滚去,她用了一点喷发定型剂。但得轻轻地,否则会被弄散掉。当她要改变年代或世纪的时候,她会刮下这个或那个族群,然后重新安设。用镊子,否则会弄得满手指都是种子。历史不是干燥的,它是黏的,会粘满你的双手。
托妮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沙桌前研究起来。在意大利的西海岸,靠近索伦多,一群丁香正追逐一小群溃逃的绿胡椒子:条顿人正要攻下撒拉逊人,或者说企图攻下。丁香们的独裁者正是奥托——冲动的、有才能的奥托,奥托二世,罗马帝国的日耳曼皇帝。奥托和丁香们马不停蹄,跨过冰冷的大海和干巴巴的山脉,在让人精疲力竭的太阳下挥洒汗水;肾上腺素上升,怀着对流血和战利品的期待而情绪高涨,眩晕于急切的胜利。其实他们知道得太少了。
托妮知道得多一点。在干燥的土地和岩石的背后,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潜伏着一大队撒拉逊胡椒子。在前面逃跑着的那群绿胡椒子只是诱饵。这是书中记载过的最古老的把戏,奥托却败在这上面。不久,他的人将被三面夹击,另一面就是大海。他们会被杀光,至少大部分会死,或者被逼进大海,溺死,或者受伤突围而出,然后渴死。一些人会被俘虏,卖为奴隶。奥托自己仅能逃生。
回头,奥托,托妮想。她喜欢奥托,他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人物;也为他感到悲哀,因为那天早上他还和妻子产生了争执,在这次不吉的出征之前,正好说明了他的鲁莽。动怒对战争不利。奥托,回去啊!但是奥托听不见,他没办法像她一样从上面向下看这个世界。只要他先派出探子,只要他再等一等!但是等待和退后也可能是致命的。战斗,逃跑,活下来,然后某天又会去战斗,否则还是会背后中枪。
奥托已经走得太远,空中的镊子已经落下,绿胡椒子从岩石后面站起来,骑兵冲出掩体,沿着不毛的海岸追赶。托妮觉得可怕,可她又能做什么呢?无助,太迟,一千年前就太迟了。她能做的就是去看看那个海滨,她已经去过了,已经看过那些炎热干燥的大山,已经压了一朵尖尖的小花在剪贴簿里。也买了纪念品:一对沙拉盆,橄榄木雕刻而成。
她心不在焉地捡起奥托部队的一个丁香,放到自己的玻璃水杯里浸一下,洗掉喷发定型剂,丢进嘴里。这是她的一个坏习惯,吃掉她地图上的部分军队,所幸的是楼上厨房摆在架子上的瓶子里总会有调味品可以替补。但是死去的战士还是会被吃掉,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或者至少会被肢解,财产被分割。这就是战争:礼节靠边站,为亡者举办丧礼的比率很低。撒拉逊人正在干掉伤员,这在那种(无法医治,没有水源的)环境下是一种仁慈,然后剥掉他们的甲胄和武器。到处觅食的乡下人已经在等候他们的时机,秃鹰已经聚集。
对奥托来说已经太晚了,而她呢?如果她再有一次机会,重新开始,与泽尼亚,她的表现会有所不同吗?她不知道,因为她知道太多需要弄明白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