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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洛兹把她的奔驰停在皇后街的一个户外停车场,进去吃午饭,但愿没人给她车胎放气,撬她的后备厢,或是刮花她才磨光后涂刷上去的深蓝色漆。还好,光天化日,车停在看得见的地方,而且这里也不是纽约。但是这里的情况也变糟了,锁车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人行道上不少黑影,缩在衣服里,用他们明显营养不良的红眼睛打量着她,好像在算计能否从她这儿捞到点儿什么。

这也是心脏、眼睛、肾与肝协会,只不过是在更为基本的层面上。她抓了一把粉色两元美钞在口袋里,这样就不用慢下来拿皮夹子了。因为从这里走到托克斯克遭到攻击的时候,她得左右分发给他们。大概是她父亲说的吧,付出就是祝福。可洛兹信么?小鸡会长嘴唇么?如今给予基本上是多余的,因为不会有任何回报,甚至都买不着一辆无刮痕的车,干吗要付出呢?因为你给予他们,他们却恨你,恨你是因为他们必须索要,恨你有能力给予。否则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他们鄙视你居然相信他们,同情他们,简直就是容易上当的笨蛋。那个善良的撒玛丽亚人后来怎样了呢?把那人从盗贼手下救出来,拽到路边,弄回家,给他喂汤,安置他舒舒服服地在客房过夜之后呢?可怜的笨撒玛丽亚人早上醒来发现保险箱被撬,狗被勒死,妻子被强奸,金烛台不见,地毯上一大堆屎,因为一开始就是粘上去的伤和假的血,是个有预谋的勾当。

洛兹突然想到泽尼亚。泽尼亚站在他们门前的台阶上,她自己和密奇的门前,就在80年代初的那些晚宴之后;那个时候洛兹还会被泽尼亚的作为感动,还会提拔她,还邀请她。她穿着带垫肩的紧身红色套装,夹克衫后面一条喇叭短裙围住包得很紧的屁股。她踩着高跟鞋,翘起屁股,一只手放在屁股上。她喝得有点醉了,洛兹也是。她们是好朋友,好伙伴,死党,泽尼亚亲了一下洛兹的脸,淘气地向着不幸的密奇微笑,洛兹蠢到没能觉察到底是谁不幸。之后泽尼亚转身走下台阶,抬手做了个很怪的手势,让人想到新闻影片里军队的敬礼,她想要表达什么呢?去他妈的第三世界!烦透了!

去他妈的财产。严肃的老洛兹,还有她迟钝、烦人的慈善事业,那些她给遭强奸的母亲和受虐待的奶奶,以及鲸鱼,还有饥荒灾民和农民的施舍物,去他妈的;可怜的胖妈妈洛兹被她乏味老套的思想束缚着。这是一种自私的草率的言辞,大胆的解放的言辞——滚到地狱去!这就好像开着一辆敞篷车狂飙,紧贴前车,来回变道也不亮灯,开足音响从别人车旁呼啸而过,垃圾直接从车窗扔出去,什么袋子,包装纸,吃了一半的馅饼和香槟酒瓶塞,那些你看两眼就觉得累的东西。

最糟糕的是,洛兹——虽然震惊,虽然喋喋不休,噢泽尼亚,你不是这个意思!——还是感觉到有个回答在心里敲击着她。是一种回声,催促她快一点,释放一点,贪婪一点,自我一点。咳,为什么不呢?如果和他们调换位置,你以为那些第三世界的人会尽举手之劳吗?就像那个汽车广告,如果她没记错:要么制造灰尘,要么含垢忍辱。就两个选择。

洛兹制造灰尘,很多,黄金灰尘;泽尼亚也制造很多灰尘,却是另一种灰尘。现在她自己成了灰尘,灰烬,密奇也是。这就是洛兹嘴里能够感受到的滋味。

洛兹摇摇晃晃穿过碎石子路,踏上人行道,尽她紧身裙子所能赶往托克斯克。漫无目的地上下摆动着的很多手伸了出来,带着微弱的咕哝声,好像沉睡边缘时候的不开心的轻声呓语。她把捏成了球的钞票塞到那些抖动的手指和戴破的手套里,却不看他们,因为他们最恨你的好奇心。她不越雷池。看到托妮迈着均匀的小步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洛兹招手叫她,托妮停了下来,对着她微笑。洛兹感到一阵愉悦的暖流,非常舒服!

查丽丝已经在桌前坐下了,向她们挥手打招呼,也非常舒服。洛兹一人亲了一下,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就开始在手提包里翻香烟。她打算好好享用这顿午餐,因为这两个女人是安全的:在所有人中,包括她自己的孩子,只有这两个女人不想从她身上索取任何东西。她可以把台子底下的鞋脱掉,可以滔滔不绝,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不是在做什么决定,也不是在提什么要求;更没有什么需要保留的,因为她俩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最糟糕的事情她们都知道了。只有和她们在一起,她才不需要动用权力。

女服务生也过来了——她们哪儿弄来的这身衣服?洛兹很佩服她们的脸皮,也希望自己脸皮可以厚一点。豹纹紧身裤、银色靴子!根本就不是衣服,简直就是道具。但是这些人想把自己打扮成什么呢?司仪。可是在搞什么庆典呢?多奇怪的宗教?洛兹发现托克斯克在搞这些迷惑人的东西,却也有点吓人。每次洛兹去厕所都担心走错门,碰上某种不圣洁的仪式:纵酒狂欢!献人肉祭!不不,走得太远了。但是有些事情她不该知道,知道了会给她带来麻烦,就像一些可怕的电影。

但这不是她来托克斯克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虽然努力尝试过,却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去洗那些衣服。她会像个缸底觅食的金鱼一样在孩子们的房间里面巡逻,这里搜出一只脏袜子,那里找到一些内衣,一次她在拉里的皱衬衫口袋里发现了一张这个地方的折叠式印刷品,接下来的一周又发现了一张。想知道儿子是在哪里打发时间的有什么不正常的吗?当然是指晚上;他不可能是过去吃午饭的。她忍不住关注这个地方,时不时地过来一下。这让她放心多了:至少他还是会去些地方,而不是消失在空气中。可是他在这里做什么呢?和谁在一起呢?

也许不做什么也没和什么人在一起,也许就是像她一样,在这儿吃饭而已。

说到吃饭,她手指在菜单上画着——饿死了,简直可以吃下一匹马;但她知道在查丽丝面前最好不要用这种表达。她点了烤厚切软芝士三明治,草本香菜籽面包,还有波兰泡菜。纯乡下菜,或者至少是仿制的乡下菜。波兰人该好好享用他们的泡菜,但现在由于是硬通货,他们大概把所有的泡菜都出口了。她把点的菜报给头发蓬乱的女服务员——这会吸引拉里吗?一个服务生妓女?——然后定下心和托妮谈谈中东的话题。只要那边发生什么大事,商业就会受到影响。

托妮非常令人满意,虽然洛兹对当前形势已经非常悲观了,托妮还要厉害。她让洛兹觉得自己像个天真的小笨蛋,多么新奇的变化!过去几年里,她们同对美国总统的任期感到悲哀,在保守党搞分裂时一同摇头,从对玛格丽特·撒切尔的头饰分析中得出可怕的预兆,如果有军国主义的铁片头饰的话,就是她戴的那种,托妮说。柏林墙倒塌的时候,托妮预言将会出现大量移民涌出东柏林,加剧西柏林对他们的仇视。洛兹说,噢当然不会,因为想到移民遭受敌视她就很困扰。一个也不要,这是二战时候某些加拿大政府要员对待犹太移民的态度。

但事情却越来越令人费解了:比如,该允许多少移民进入呢?能承受多少呢?他们是怎样一些人呢?该在哪里画条底线呢?洛兹以这样的方式去思考就证明了问题的严重程度,因为洛兹非常明白被认为是“他们”是种什么滋味。但是现在,她属于我们。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她讨厌被束缚在经理的位置上,但在金钱这点上她不得不承认——虽然有点沮丧——托妮是正确的。如果托妮把她的预言能力用到更加有利可图的地方,像股票市场,洛兹就更加钦佩了。

但是托妮在每件事情上都非常冷静,太就事论事了。你希望怎样呢?她会问,惊讶地睁着她圆圆的眼睛。她惊讶的是别人的满怀希望,是他们的无知,他们糊里糊涂地期待无论怎样一切总会变好。

与此同时,查丽丝不相信死亡,只相信有轮回,被托妮谈到的动乱、战争、饥荒弄得很心烦,因为太多的人会被杀。她告诉她们,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的性质。他们并不是正常死亡,是暴力和残忍的,已经不完整了,被毁伤了,坏的效力会像一种灵魂污染一样缠绕不去很多年。按照查丽丝的说法,想这种事情只会产生污染。

“已经注定了,”托妮说,“萨达姆一越界,立马就成了定局。就像卢比孔。”

卢比孔,卢比孔,洛兹之前听到过这个词。是一条河,有人跨越了它。托妮有一整串河流的名字,由于跨越了它们,导致了世界的改变,在历史上的不同时期。特拉华河,在华盛顿。日耳曼民族跨过莱茵河,推翻了罗马帝国。但是卢比孔?唉,真笨!尤利乌斯·恺撒,加十分!

洛兹突然灵光一闪——多好的口红名字!一系列很棒的名字,宿命性地被跨越的那些河的名字;混合着禁止,勇气,胆量,和一丝宿命。卢比孔,明亮的冬青莓色;约旦,饱满的葡萄红;特拉华,带点暗蓝的樱桃红——虽然这个名字本身太拘谨了;圣劳伦斯——冰火两重的热辣红——不,不,不可能,圣徒可不会抹口红;恒河,鲜橙色;赞比西,肉感的栗色;伏尔加,怪诞的紫色,几十年来,俄国那些备受剥夺的可怜女人手上仅有的一款唇膏——但洛兹觉得会有市场,它会重新流行,具有收藏价值,就像斯大林雕像。

洛兹继续聊着,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她似乎看到了模特的造型,她希望她们看上去是什么样子:诱人,天然,也具有挑战性,一种你——死——定——了的凝视。拿破仑跨过的是什么河来着?只有阿尔卑斯山,没有什么著名的河,运气真差。一点点历史油画的碎片作为背景,也许就会有人爬上山去挥舞长条旗帜——总是在山上,从来不会在例如沼泽样的地方——硝烟弥漫在周围。对!就这样!销路将会像厚松饼那样!还需要最后一种颜色,来完成这个调色板:热辣棕色,带着阴暗浑浊的克制。该给它用哪条河呢?

冥河。再好不过了。

正在这时候洛兹看到托妮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事实上是:一种专注,集中,无言的咆哮。如果托妮背上有羽毛的话,一定会竖起来;如果有獠牙的话,一定会露出来。这种表情和平时的托妮太不一样了,洛兹被吓得怔住了。

“托妮,怎么了?”她问。

“慢慢转过头,”托妮说,“不要尖叫。”

喔,狗屁。是她,活生生的。

洛兹一点不怀疑,一刻都没有。如果有人可以死里复活的话,就是泽尼亚了。她回来了,没错。她返回城市了,就像一些西部片里戴着黑色帽子的人那样。她大踏步穿过屋子的样子宣布着她的重返,标注她的领地:嘴角微翘带着蔑视的假笑,故意扭着盆骨昂首阔步,好像屁股上挂了两把珍珠柄左轮手枪,就等着有借口就用上。飘在身后的香水味就像傲慢无礼的人吐出来的雪茄烟气。这边三个人却怯懦地挤在一张桌子前,装作没看见她并避免目光接触,像小镇居民扑进干货柜台后面藏身那样,远离火线。

泽尼亚坐下去的时候,洛兹欠身拿手提包,越过自己放低的肩膀偷偷瞥了泽尼亚一眼,打量她一下。泽尼亚依然十分动人,虽然洛兹知道她有多少东西是做出来的,但没有影响。你改变自己的时候,改变过的就成了真的:谁能比洛兹更清楚这点呢?她自己一个月染一次不同颜色的头发。这种事情不是幻觉,而是变化。泽尼亚不再是戴着填充物胸罩的小乳房,而是大胸绝代佳人。鼻子也增高了,泽尼亚的头发即使在变灰也不易察觉,她肯定有个顶级的色彩大师。你就是别人看到的样子,像是修复过的建筑,泽尼亚不再是本来的样子了,成了现在这个最终的效果。

洛兹仍然能够想象那些作法自毙的医生所缝的针脚和痕迹;她知道如果摔碎的话,那些断层在哪里;她还可以念一句咒语——快变!——就让时间倒流,移开泽尼亚的牙套,露出藏在底下的残余,溶解她的彩釉,让她头发变白,注入氨基酸、补充雌性激素的皮肤顿时枯干,胸部像葡萄一样爆开,就有硅树脂飕地流出来,啪的一声溅到墙上。

那个时候泽尼亚成了什么呢?人,和其他人一样了。这样对她有好处,或者说对洛兹有好处,因为那样就公平了。实际上,洛兹已经在准备应战了,用来作武装的只是一篮子龌龊的形容词,一把派不上用场的小卵石。她能把泽尼亚怎样呢?一点儿不能,因为她这儿没什么泽尼亚想要的东西了,再也没了。

在她复仇和宿命论的默想的间隙,她突然觉得泽尼亚也许并不是单单坐那儿,等着洛兹去攻击的。她也许另有目的,也许正在徘徊。藏银币!她想要什么呢?出来找谁呢?如果是自己的话——但会怎么找她?为什么呢?——洛兹打了个颤。 vERTQCQVoc5L+UuotClWhmszPJWiVxnYqjLRJcUBMUkwnuRMetCdy5UtNu/1/Q8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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