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夸张地将高高的盛果昔的玻璃器皿放到洗碗机里面,冲向后面的楼梯,忘了搅拌器,想起来后又跑回来,也放了进去,还是忘了那摊蓝色牛奶。洛兹在她们上楼的时候擦掉了它。她们两个一起,一路碰碰撞撞从厅里跑到房间,准备上学;但这已经比平时柔和很多了,通常情况下会如大象逃窜一般。楼上,两个立体声同时响起来,鼓声对敲。
几年后,她们会去别的城市上大学,屋子就要安静了。洛兹不愿去想,说不定她会卖掉这所大房子,买套高级公寓,可以鸟瞰湖面,进出时可以轻率地对待门卫。
她坐在白色柜台旁,喝咖啡,吃早餐——两片甜面包,一个橘子,只吃这么少的东西是因为她在节食,小型节食。
她曾经尝试各种各样的节食方法。葡萄柚节食,在所有东西、全蛋白中加入谷皮。她曾经像月亮圆缺那样,在双胞胎出生后努力想抖掉那多出来的二十磅肉。但是她现在已经不那么热衷了,如今她知道怪诞地节食对她身体不好,杂志上都是这么讲的。他们说,身体就像一座被包围的碉堡,在脂肪细胞里贮藏着能量,以备万一出现紧急情况可以使用,如果你节食的话,它会认为你将要饿死,于是就贮存更多,你就会变作一个小飞艇。然而,稍微损失一点是不会伤害身体的,少吃一点,不是真的节食。
不管怎样,她并不胖,只是有点结实。像农民那样的好身体,是那种可以拉犁的女人。
但也许她不该这么节省,特别是早餐。早餐是一天当中最重要的一顿,他们说,在这个年纪,塑身是以损害脸蛋儿为代价。臀部瘦下来之前,脖子会先瘦,这样就会形成鸡脖子。她可不想变成那种穿六码衣服的五十几岁的老女人,脸就像金属片和细绳堆,每根骨头和青筋都看得见。但荡妇不适合用来形容那个年纪的女人,老妖婆也许更合适。如果泽尼亚活着,应该就是,老妖婆。
洛兹微笑,将两片全麦面包放进烤箱。她发现叫泽尼亚的名字很有帮助;有帮助,让人安心。现在它还能伤到谁呢?
那以前是谁受伤了呢?她残酷地问自己。当然不是泽尼亚,她向来毫不关心洛兹,甚至不关心密奇会怎样想她,怎样说她。尽管如此,还是有些东西她故意没说,你看不见那两个乳房是假的吗?是做出来的,我知道真相;她以前是穿34A。你爱上了两袋硅胶体。不,密奇一定不会去仔细检查,在他沉迷的阶段;等到过了沉迷阶段,就已经晚了。
火葬的时候那东西并不会被烧掉,关于人造波波的传言都这样说。它们只是熔化,你身体的其他部分变成了灰,但乳房变成药属葵蜜饯样的黏性物;必须从熔炉里将它们铲出来。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它们没有在泽尼亚的追悼会上撒骨灰,大概没办法撒,大概那个密封的铁罐里面存放的就是熔化了的乳房。
洛兹给两片烤面包涂上黄油,撒上蜂蜜,细嚼慢咽地吃掉,舔舔手指。如果泽尼亚活着,毫无疑问她会节食;如果不努力是不会有她那样的腰的,所以,到如今她肯定会有鸡脖子。否则,她会去开刀,这更有可能。她会这里剪掉一块,那里塞一块;拉一拉眼皮,加厚嘴唇。洛兹受不了这样,她无法想象自己打了麻药躺在床上,陌生男子手持小刀俯在她身上。她读了太多这种惊悚小说,太多奸杀惊悚小说。那持刀的可能正好是个穿着偷来的医生白大褂的堕落者。或者,如果他们出了差错,你醒来时发现自己缠着绷带,在接下来的六周内都会像只受伤的浣熊,这样一个小瘪三只会在一部制作粗糙的恐怖电影中出现,那怎么办呢?不,她宁愿静静地老去,像一瓶上好的红酒。
她又给自己做了片吐司,这次放了草莓大黄酱。为什么要委屈肉体呢?为什么要引起它的愤恨,它暗地的报复,它的头疼,还有饥饿之苦,以及抗议的咕哝呢?她吃掉吐司,酱滴了下来,然后,向后扫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在看她——可是谁会看呢?——她舔干净盘子。现在她感觉好多了,是吸烟时间了,这是她的清早奖赏。为什么而得的奖赏呢?不要问。
双胞胎几乎是冲下楼,穿着她们的校服。洛兹从来没有完全明白为什么要穿这些套装,方格呢短裙和领带的打扮似乎要将她们变成苏格兰人。她想,大概现在流行不到万不得已就不用纽好衬衫。她们亲她的脸颊,大口湿湿的很夸张的亲吻,然后飞奔出后门,两个鲜亮的脑袋闪过厨房窗户。
大概她们正好踏过去年查丽丝执意要种的花,种这些花是出于爱的行动,所以洛兹碰都不许碰,即使它们看上去类似于虫蛀补缀的棉被;洛兹的园丁——一个优雅的崇尚极简的日本人,也认为这是对他的专业立场的一种侮辱。但是也许双胞胎会将其捣毁而无法修缮,谢天谢地。她看看手表:她们已经晚了,但还不是太晚。她们像她:没什么时间观念。
洛兹喝完咖啡,灭掉烟头,走上楼,沿着走廊进去浴室洗澡。路上忍不住偷看双胞胎的卧室,虽然知道这是她们规定的禁地。伊伦的卧室就像个衣服大爆炸,坡拉又忘了关灯。她们对环境小题大做,她们因为有毒清洁物而大叫着将她赶出来,让她帮她们买可回收利用的便笺,却仍忘记关掉该死的灯。
她拍了一下开关,知道已经暴露了自己(妈!谁进过我的房间?我可以进你的房间,宝贝,我是你妈妈!你不尊重我的隐私,妈,不要倚老卖老,不要叫我宝贝!我有资格!这里谁付电费?如此等等),然后沿着走廊继续走。
过了她自己的房间,拉里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也许她该叫醒他,可是,如果他需要她叫醒的话,会给她留条的。也许,也许不是。有的时候他希望她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咳,他为何不可以这样期望呢?她曾经能够明白他想什么,但现在再也不能了。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双胞胎身上的话,她会知道,虽然不一定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但对于拉里,却不一样。拉里现在变得很难懂。事情进展得还好吗?她会问,他会回答很好,这可以代表任何意思。她甚至不知道事情谓何,更甚,那些事情还被认为进展得很好。
他是个顽固的孩子。从与密奇的吵吵闹闹,当双胞胎越轨,从超市偷东西,或是逃学的时候,他却老老实实。他照顾洛兹,以一种守本分的方式。他帮着丢垃圾,周六洗洛兹的车,像一个中年男人那样。不用你做的,她告诉他,没听说过有洗车店的吗?我喜欢,他说,这让我放松。
他拿到驾照,拿到高中毕业文凭,又拿到大学学位。两眼之间也因为忧愁而多了些许皱纹。他做他觉得被期待去做的事情,带官方证书回来给她,好像小猫拖死老鼠回家。现在他似乎放弃这样做了,因为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可以带回来了,完全没了主意。他说他决定了下一步做什么,但她没看见任何做决定的征候。他晚上在外面她不知道的地方过夜,如果是双胞胎,她会问的,她们会劝她管好自己的事情。对于他,她问都不会问。她不敢问,因为他可能真会告诉她。他从不善于撒谎,是个认真的孩子,也许太过认真了。让她觉得担心的是,他身上有股不快活。以前他会在地下室里练习打鼓,后来放弃了,让她觉得很难过,虽然那个时候几乎把她逼疯。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有点什么可以去击打。
他起得很晚。他从不向她要钱;他不需要,因为给他的已经足够,一切都是他的。他的钱能够承担离开家,找间公寓的费用,但他没有搬走。他几乎没什么进取心,而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要抖落鞋上祖训的尘土。虽然她也并没有做到。
也许他正在吸大麻,她想。但是也看不出什么征兆来。她能知道什么呢?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吸大麻被认为是那种愚蠢的家伙才做的事。她曾经发现过一个小包,小的塑料信封,看上去好像有烘干的粉末在里面。她决定不去知道是什么,因为她能怎样呢?你没办法告诉你二十二岁的儿子说自己不小心翻到他的短裤口袋。不可能的。
他有一个闹钟,但会在睡梦中将它关掉,以前密奇也这样。也许她该踮脚进去飞快地看一下他的闹钟搁在几点钟,这样她就可以知道他是否关掉过,她就知道该怎样做了。
她轻轻推开房门,衣服铺成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他的床,好像蜕壳的茧,留在地上的是:手工牛仔靴,短袜,淡黄褐色的小山羊皮夹克,黑色T恤。虽然手痒,但帮他清理地板已经不是她的工作了,她叫玛丽亚也不要做。只有放在洗衣篮子里面的才需要洗,她曾这样告诉她们几个,否则不要动。
房间依然是个男孩儿的房间,而不是男人的房间。书架上放满了教科书;两幅18世纪帆船的照片,密奇选的;他们的第一艘船,“罗沙琳达”,三个人都在上面,她,密奇,六岁的拉里,那时双胞胎还未出生;十一年级时的曲棍球战利品;他九岁时拍的一条鱼的照片,密奇非常喜欢,至少很赞赏。拉里比两个双胞胎从密奇那里得到的更多,大概因为他是第一个,而且是个男孩儿,也许因为他是唯一的。但是密奇和他在一起时从不是很自在的,或者和他们任何一个在一起都不是。他有父亲常有的那种举动:过于粗率,非常健谈,太在意时间。他开拉里不明白的玩笑,拉里困惑地盯着他,用孩子怀疑的眼神,似乎想看穿他。
但是拉里的成长仍然是艰难的,缺失了某些东西,洛兹觉得很沮丧,一种熟悉的失败感。她最大的失败就是拉里:如果她可以——怎样呢?——再漂亮点,再聪明点,甚至更性感,无论如何,更好一点;否则就更坏一点,更会算计,更肆无忌惮,像游击队员那样——密奇也许还会在。洛兹想,一旦孩子们领会到他们需要原谅她多少事情,那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原谅她啊。
拉里在他的单人床上睡着了,一只手臂搭在眼睛上,头发轻柔地散在枕头上,他的头发比双胞胎的颜色更浅,更直,更像密奇的。他将头发留长,后面扎了个老鼠尾巴样的小辫,洛兹觉得它看上去很丑,但她从未说出来过。
洛兹静静地站着,倾听他的呼吸。从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就常常这样:听听他是否仍然活着。他小的时候肺很弱,有哮喘。她不用这样去听双胞胎,因为用不着,她们非常强壮。
他吸了一口气,深深的一个叹息,她心里翻腾起来。她对他的爱不同于对双胞胎的爱,她们倔强而坚硬,富有弹性;并不是她们不会受伤害,而是已经被伤害了,但是她们可以互相舔着伤疤,然后复原。她们拥有对方。但是拉里看上去更像个流放者,像个迷失的旅者,仿佛陷入某个没有人的空地,在边境之间,却没有护照;努力辨识着路标,想要做点恰当的事情。
年轻的胡子下面,他的嘴很整洁,也很柔和。正是这张嘴最让她担心。这是一张会毁于女人之手的男人的嘴,连续一串的女人。否则就是一个女人:如果她够狠,一个就足矣。一个真正狡猾心狠的女人,可怜的拉里就会陷入爱情,全心全意地去爱,像一只可爱忠贞的家养的小狗一样,伸着舌头绕着她转;他会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等着她瘦瘦的金色环绕的手腕一挥,而他仅仅是个张开的贝壳。
除非杀了我,洛兹想,但她又能怎么样呢?对于这个不知道的将要到来的女人,她无能为力。她明白作为婆婆的心态,明白女人通常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完美的,没有一个女人会配得上他。她知道这一点,知道这种想法会多么具有破坏性,她发誓自己永远都不要那样想。
她已经经受住他好几个女朋友了——一个高中生有着卷曲的刘海、狂野的小眼睛,像只美国杂种狗,她声称自己会弹吉他,她将自己上托的法式胸罩留在他的房间;夏令营时候,一个近视的股票经纪人的女儿,腿毛茂盛,有狐臭,曾到意大利举行过艺术巡回展,所以这使她有权力贬低洛兹客厅的家具;还有大学时候一个胖胖的说话很放肆的女孩,头发像男人的假发,染成毫无生气的人造黑色,两边都刮过,每个耳朵都戴了三个耳环,穿着到腋窝的皮短裙,坐在厨房餐桌旁,交叉着肿胀的大腿,点上烟,却没有给洛兹一支,还把洛兹的咖啡杯当烟灰缸,问洛兹有没有读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个最差:她会审查餐厅里维多利亚时代的红木和银色茶罐;很可能会当掉些小东西,并赖在清洁女佣的头上,中饱私囊。她告诉洛兹她自己的妈妈几年前认识密奇,还觉得这样做很明智,当洛兹说从没听说过她妈妈时,她还作惊奇状。(其实不是,她完全知道那女人是谁,离婚两次,真正的房地产经纪人,一个男人收集者,一个荡妇。但那时密奇正处在“吹——扔”女用克里内克斯纸巾的时期,只和那个女人维持了一个月。)
拉里正和那个女人打得火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可不!狂妄的小婊子。洛兹听到过她告诉双胞胎(那时她们才十三岁)她们哥哥的屁股很大。她的儿子!大屁股!这个低俗的婊子在玩弄他,可你去告诉他试试!
他的那些女友她并没经常看见,拉里将她们藏得很紧。是个好女孩吗?她会试探去问,把她带过来吃饭吧!不可能。用又红又热的钳子是不可能从拉里嘴里得出什么信息的,尽管她也知道,这样做毫无好处。在街上撞见她们的时候,用她们小小的颚和爪子勾住拉里,拉里就开始引见,洛兹从她们诡诈的涂着睫毛膏的小眼睛就可以分辨出来。谁能明白潜伏在女人心里的邪恶呢?当妈的明白。
她等着她们离开,忍住不说,祈祷这些都不是认真的。现在,据双胞胎说,她要准备好对付另一个了。洛兹告诉自己说,跪下来,认自己的罪。亲爱的上帝,给我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不要太富有,不要太贫穷,不要太漂亮也不要太丑,不要太聪明,他不需要太聪明的,一个和蔼、热情、敏感、大方,会欣赏他的好处,理解他的工作,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多啰唆,最重要的是,喜爱小孩子的女子。还有,上帝啊,让她有正常的发型吧。
拉里叹了一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洛兹就走开了。她放弃了查看他的闹钟,让他继续睡。现实生活很快就会深深地戳进他的身体,用它那亮晃晃的尖锐而抓得紧紧的红色指甲。
洛兹赤脚站着,粉红色,冒着热气,裹着浴巾,火烈鸟那样的粉红色,最好的英国式的。洛兹查看着和房间一样宽的镜面衣橱,有足够的衣服可以穿,却没有一件是她想要的。她决定穿那件在布罗的一个意大利专卖店买的外套:她有个会要开,之后在托克斯克和托妮、查丽丝吃午饭;这件外套不会太不正式,也不会太正式,肩上也没有做得像木乃伊的样子。垫肩掉了,感谢老天,不然洛兹通常也会拿掉。双胞胎曾经回收过她丢掉的垫肩。最近她们转向回收钢笔,因为塑料圆珠笔太浪费了,她们认为,垫肩是很好的拭笔具。不管怎样,只有那种高大苗条的人才需要那种东西;洛兹高大,却不苗条。
她的肩在变小,但胸部却在变大。不是不依靠帮助的。洛兹加入她的祷告需求:上帝,求你使她不要隆胸。泽尼亚确实很超前。